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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一章

    “什么?”江芸芸一个激灵坐起来, “蒙古人又要打兰州了。”

    深夜,百户突然出现,叩响门窗,随后站在窗边, 任由影子倒映在窗棂上, 轻轻嗯了一声。

    “还是为了找我的?”江芸芸又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

    百户点头, 跟着说道:“脱脱卜花围而不攻, 只要求见您一面。”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

    “宣州也告急,脱脱卜花这些年早已整合了大半的蒙古, 和小王子的矛盾已经摆到台面上了, 两人杀到不可开交。”百户想了想又多说了几句,“宣州这几年一直是他们僵持的地方,上次先皇宾天, 小王子也是在宣州入侵, 差点到了皇城门口, 是有将士在虞台岭死守, 才得以阻击敌人在边境, 但这次却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两年时间, 根本无法让军民修生养息。

    ——尤其是这些年天灾不断。

    百户的担忧不无道理。

    说话间,江芸芸已经推门出来了。

    她随意裹了件衣服, 站在充满凉意的秋夜中出神。

    “扬州这边并无消息?”江芸芸看向百户。

    百户神色躲闪:“八百里加急传到了京城,指挥使让我先告知你的。”

    江芸芸不解:“八百里加急最先知道的,应该是陛下和内阁嘛?走的也不是锦衣卫的传信路子。”

    她想了想, 回过神来:“太监,你们从太监嘴里知道的, 谁?冯三吗?”

    “刘瑾现在对你们恨之入骨, 张永一向避祸, 不沾政务,谷大用是有几分可能,但应该不会冒着和刘瑾交恶的风险,剩下几人大都是刘瑾的附庸,更是不会,想来想起也只有冯三了。”她叹气,吐出一口白气,朦胧了脸上的神情。

    “这些年也是为难冯三了。”

    百户站在那里没说话。

    “但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宣州乃是门户,被围攻的消息最迟明日就会穿得满京城都知道。”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冯三现在给我这个消息,是希望我能自己给自己找一份说辞嘛。”

    蒙古人远攻宣州,近围兰州,张口就要江芸本就奇怪,但更重要的江芸还在兰州任职过,任谁听了都要多想,朝廷是一定要闹起来的。

    冯三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百户还是没说话,态度表明,他就是来传个话的。

    看来冯三和锦衣卫的关系也不过是点到为止。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头顶的那轮圆月,喃喃自语:“又是秋风起的日子。”

    她转身回了屋子说道:“我确实有几份信要写,但不是送往北面的。”

    “那给谁?”百户站在门口,不解问道。

    —— ——

    深夜的内阁先是收到了宣州被围的消息。

    “我记得这一支蒙古人能这么迅速壮大起来,还是因为江芸之前在兰州开设的贸易场吧。”焦芳先发制人说道,“现在养虎为患,她为首责。”

    李东阳坐在首位没有说话。

    王鏊不耐说道:“那你现在打算把人从扬州抓过来,杀了祭旗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至少兰州在这五年也是得了安稳日子的,那蒙古人和我们签订了合约,现在却完全不守信用,扭头就攻打宣州,难道不是蒙古自己的问题吗?”

    焦芳冷笑一声:“好你个王济之,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简直是愧对皇恩。”

    王鏊也不是个好脾气,立马说道:“焦孟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顺着你的意思就是吃里扒外,你一个文官和一个太监走得这么近,我都还没那你不是东西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焦芳大怒,“现在我们内阁什么情况,不和司礼监打好关系,回头又有事情,内阁威严何在。”

    “给刘瑾牵绳就是打好关系吗?呸,有辱斯文。”王鏊冷笑一声。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首辅李东阳又坐在这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杨廷和只好硬着头皮缓和气氛:“诸位,诸位都是为了国事,何来吵得如此不可开交,还是先把宣州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事情。”

    “如何解决?”焦芳斜眼看他,“八百里加急早就传到宫里了,你看宫里现在什么反应。”

    杨廷和也跟着没说话了。

    ——宫里没反应,到底为何没反应。

    ——内阁距离皇帝实在太远了,根本无从得知。

    整个内阁都跟着安静下来,烛火在秋日暗淡的光照中闪烁,映衬着每个人的脸都阴暗不定,难以形容。

    “今日给二殿下上课的哪位翰林讲师?”李东阳低声问道。

    “费少卿。”王鏊想了想说道,“如今陛下把自己的一班子人都原封不动给了二皇子,若是陛下今日日讲,那就一起上课。”

    “今日讲得是什么?”李东阳又问。

    “好像还在讲春秋,日讲内容月初就安排好了,二殿下上课很积极的,每日一课都没落下,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左传中的‘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这一篇了。”

    他说完,紧跟着沉默下来,不解问道:“是了,这支蒙古算是我们扶起来的,怎么好端端突然要打我们?”

    “养虎为患,蒙古人哪个没有野心。”焦芳闻言,冷笑一声,“现在这个脱脱卜花乃是黄金家族的人,怎么会没有野心,只怕是野心勃勃才是。”

    “年初的时候,我看过宣州方便递来的折子,当时就说他们为了争斗宣州边缘的那块位置,打得你死我活,好几个部落已经打到空无一人,甚至还牵连到了边关百姓,不过因为没有照成太大的损失,所以守城卫所也就按兵不动了。”

    “就应该打过去,也去凑凑热闹。”焦芳听闻这个事情,不悦说道,“也好叫他们知道边境不容侵犯,若是能浑水摸鱼,不是更好不过。”

    “你说的好听,今年浙江乱事刚平,南直隶先是干旱,后是水涝,税赋收不上来,北面那边靠着……进贡的水稻倒是收了一波,但四处天灾,灾难不断,到处都需要救灾,如此局面,如何能维持战局,一旦战火蔓延扩大,谁来收尾。”王鏊质问道,“图一时意气做什么,若是让蒙古人联手,那才是大祸。”

    焦芳是如今的内阁次辅,过了一年得意的日子,眼下一直被人怼着,立刻沉下脸来。

    “当日兵部的折子也是诸位都同意的,现在回过神来相互指责有什么用。”李东阳回过神来,“陛下今日会和二皇子一起听课吗?”

    “不好说,陛下每次都是来了兴致,突然来的,很少提早通知。”王鏊又说。

    李东阳想了想:“问一下费少卿愿不愿意换一下课题。”

    “什么课题?”王鏊问道。

    李东阳把宣州的折子握在手里,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崤之战。”

    内阁三人面面相觑。

    “首辅是担心,秦晋之战,楚国收益……”杨廷和敏锐问道。

    “脱脱卜花·娜仁并非头脑简单之人,她突然围攻宣州,就不怕腹背受敌吗?”李东阳犹豫说道,“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首辅担心蒙古两族已经和好?”杨廷和吃惊问道。

    “不,我担心脱脱卜花·娜仁已经陷入背水一战了。”李东阳站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坐着,“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我倒是担心她……”

    李东阳没有说下去,神色凝重。

    “秦师千里袭郑,灭滑而还。”杨廷和很快就接上他的思路,紧跟着说道,“首辅是担心脱脱卜花的目标不是宣州,是……”

    “兰州八百里加急!”微亮的夜色中,风尘仆仆的卫兵肩背旗帜,身穿黄衣,腰系红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手中的包裹递上。

    “兰州!”李东阳和杨廷和面面相觑。

    —— ——

    “要江芸?”朱厚照把讲官新送来的题目匆匆看了一遍,又听刘瑾把手里的两份战报读了一遍,随后大吃一惊,迷茫地看着众人,“要她做什么?”

    “早就听闻当年江芸在兰州,对蒙古人多加照顾了,那些蒙古人读书开店都能便宜很多,是了,当年江芸杀了一个蒙古王子,蒙古人都没有计较。”刘瑾神神秘秘说道,“现在这个脱脱卜花好端端说要带江芸走,多奇怪啊,是不是一直都有联系啊。”

    朱厚照明白刘瑾的意思。

    他说江芸通敌叛国。

    “宣州,兰州同时告急。”谷大用严肃说道,“若是两线开战,国库难以支撑。”

    “浙江不是平叛了吗,正好可以多加税,还怕了这么蒙古人不成。”刘瑾不悦说道,“岂能丢了大国脸面。”

    “怕是不妥。”谷大用委婉说道,“王公怕是不乐意。”

    “一个小小官吏怕他作甚,且他一把年纪了,也该致仕了,之前缩在浙江不出头。”刘瑾不耐。

    谷大用没说话了。

    “依我看此事说不定是江芸之前的祸端,不如好端端打兰州做什么,景泰城都要建好了……”刘瑾碎碎念着。

    “够了,张永。”朱厚照心中微动,打断他的话,“之前谢来给我写了很多信件,把兰州的那些全都找出来。”

    朱厚照低声说道:“我记得江芸说过关于蒙古人的处置办法。”

    刘瑾一听,忍不住咬了咬牙:“那都是老黄历,当时的蒙古哪有现在被她养的这么厉害。”

    “不是的。”朱厚照突然抬头看他,认真说道,“我记得江芸说过,对外外族,一味打压是不成的,要打一个扶持一个,等这个强大了,再去扶持下一个,也就是说脱脱卜花的强大是在意料之中,而且她不是在和小王子打的不可开交吗……”

    他想了想,又说道:“脱脱卜花到底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她是从夫家起家的,这些年扩张的这么快,内部未必是铁桶一块,蒙古比我们还看中血缘呢,但小王子则有家族,妻族扶持,现在我们看着他们打得难分难舍,但一定是脱脱卜花比小王子更为困难……”

    没多久,张永托着一托盘的信件走了过来。

    那些信件封面已经发黄,表面的字迹都褪了色,但四角平整,整整齐齐排在一起,可见平日是精心维护的。

    朱厚照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在信件中翻找着,很快就找到其中一份。

    “兰州,他们要打的是兰州。”朱厚照把其中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突然豁然开朗。

    “你看,这里江芸和谢来说过蒙古的组成,东蒙古也就是鞑靼,小王子是世袭的,脱脱卜花则是出自土默特,但他们是最强大的,他们自来就不服,所以江芸当年选择扶持脱脱卜花,但是同时西蒙古也就是瓦刺,目前一直在内战,成化年被达延汗击退,舍弃漠北东部西迁,如今困守于西北一带,已经不足为患。”

    朱厚照突然莫名兴奋起来,这些年看到的舆图在脑海中清晰的展开。

    “你说有没有可能,脱脱卜花的目的不是在宣州,她在宣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拖住我们和小王子,她是为了吞下兰州,并且招安那群西北的蒙古人!”朱厚照眼睛一亮,面露期待地看向众人。

    一群太监面面相觑,虽没开口,但齐声下跪称颂。

    朱厚照一听,立刻觉得没趣。

    “罢了,去请阁老们来吧。”他坐了回去,叹气说道,“笨死了。”

    他突然发现太监们也不是很好,他们一点也不聪明,他想着这个时候若是阁老们在,肯定能顺着他的话继续探讨下去。

    ——阁老们至少脑子还是好的。

    他百无聊赖想着。

    ——若是江芸在就更好了!她在兰州待过。

    “不知兰州现在什么情况。”李东阳带人一赶来,朱厚照直接问道。

    —— ——

    “我觉得不是围城。”周青云脸色凝重,“就为了一个江芸,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是最喜欢江芸吗?这样的香饽饽,有人抢着要,你怎么又觉得不对劲了。”同知张岚讥笑着。

    周青云神色平静,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对着秦铭:“秦知府是见过那个女人,你觉得她是这么随意的人?若是真的想要江芸,蒙古人悄悄潜伏去扬州,还不是直接能把人绑了过去,这么明目张胆,也太过奇怪。”

    秦铭对外兵事是一窍不通,下意识说道:“不若去请将军等人来。”

    “自然要请,但衙门内部要一致。”周青云难得强势说道。

    秦铭一听,又跟着连连点头:“是是,这个是这个道理。”

    “不是,我们要一致什么啊!”张岚不耐说道,“现在他们就是围着我们,肯定是我们守城的赢面大啊,只要按兵不动不就好了。”

    “先打退脱脱卜花。”周青云严肃说道,“她不是傻子,她怎么会做这么白费力气的事情,我们兰州也并非孤城,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过来,便是他们半路去拦,也不可能次次都拦得住,而且……她已经派兵去了宣州,哪来的兵力在兰州……”

    “他们蒙古人不是没事放羊,有事打架吗,女的都能上战场,这有稀奇。”张岚不悦说道,“你不要少见多怪,而且脱脱卜花一个女人懂什么打战,说不定就是吓唬人呢,说不定还真是为了江芸呢。”

    “说的也对,他们不动,我们却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又是气度,太过紧张了些。”秦铭打了退堂鼓。

    周青云没有理会张岚,只是认真去看秦铭:“西北有异动。”

    “什么异动?”秦铭咯噔一声问道。

    “有很多马蹄。”周青云说。

    “景泰城不是在修吗,是不是他们偷偷跑去哪里玩了。”张岚随口说道,“再说了,他们蒙古人不就喜欢偷偷跑过来放羊放牛,有什么奇怪。”

    他越说越不耐:“你做什么疑神疑鬼的事情,真不行,把江芸抓来给她不就行了,你叽叽歪歪是何居心。”

    一直没说话的段昊忍不住了,开口讽刺道:“就江芸这个脑子,这个战力,你送去蒙古,我看你才是是何居心,就江芸对兰州的了解,真要打我们和切菜有什么区别。”

    张岚恼怒,拍案而起:“你们几个衙役插什么政务,去看好衙门大门才是。”

    周青云依旧冷静极了,对着秦铭说道:“脱脱卜花之前要走了很多种子,这些年不是也学着种地了吗?现在这个月份没事谁跑这么远放牛羊,不都等着粮食收割嘛。”

    秦铭心中微动:“是是,这些年交易走了很多粮食,之前江芸还特意和我交代,粮食和铁器要少交易给他们,控制着量。”

    “打出去,把她们都打跑。”周青云笃定说道,“我怕西北有变。”

    一说起打战,本就惶惶不安的秦铭更是害怕了,“这,这是不是……这也是你的推测,若是没有,如此兴师动众……”

    “青云姐,青云姐,有信,有扬州的信。”远在郊外种地的小春却踩着夜色,匆匆跑了进来,“走了锦衣卫的路子,送到徐家的铺子里。”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周青云接过一看,随后立刻递给秦铭。

    “江芸也是这么想的。”她一顿,咬牙说道,“当年兰州守城,乃至寇知府之事就是她竭力回旋的,对兰州,江芸是一片真心的。”

    她上前一步,眼睛在昏暗的日光中似乎在发光,倒映着秦铭犹豫不决的面容。

    “您在信她一次!”

    秦铭不知是被这信简短的‘兰州有变’吓住了,还是周青云的眼神怔住了,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什么东西,我看看。”张岚脑袋伸了过来。

    秦铭突然一个用力拍掌,把信件塞回袖子里:“你说得对,走,去找卫所他们。”

    张岚仆了一个空,神色正是不悦,突然又听到秦铭这么说,一脸震惊。

    秦铭可是最喜欢折中的人,万事讲究‘看看再说’,怎么现在这么坚决。

    ——江芸人都滚了,插手什么兰州的事情。

    他看着不再理会他,就快步离开的几人,在心里大骂着。

    但很快所有人的心思都没空多想了,因为西北好似凭空出现密密麻麻的蒙古军。

    ——瓦刺的军队,来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兰州被围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兰州。

    肃王朱贡錝喃喃自语:“怎么又来了?”

    朱真淤安慰道:“今日不同往日, 我们兰州城池这些年在江……江芸的建设下也是固若金汤的。”

    朱贡錝叹气,看了一眼天真的儿子:“蒙古人也是不同往日啊。”

    朱真淤其实也很是担忧,一听也跟着局促起来,不安问道:“怎么想到打兰州啊, 边上也一点动静也没有, 土默特是打算和宣州那边两线开战吗?战线拉这么长, 他们怎么供给, 宣州在大明门户上,可比兰州要防守严密。”

    朱贡錝没说话, 只是听着外面喧闹的动静。

    敌人是在黎明微亮的时候进攻的, 兰州的卫所和衙门算是反应快的,但也挡不住外面混乱的百姓在到处奔跑尖叫,连着不远处的炮火声和厮杀声, 听的人触目惊心, 心惊肉跳。

    “到底还是差了点意思。”朱贡錝叹气, “当年江芸在的时候, 百姓哪有这么乱的时候。”

    朱真淤附和说道:“当年兰州如此破败, 江芸还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还能守住城池,确实是有本事的, 但她现在也不在了,但衙门和卫所也是负责的人,不会有事的。”

    “若是江芸在, 蒙古人根本不敢打兰州的主意。”朱贡錝意味深长说道,“脱脱卜花在大势未成之时, 只会选择和小王子内部争斗。”

    朱真淤似懂非懂。

    “罢了, 带人守好内眷和王府。”朱贡錝低声说道。

    “那我送爹回去休息。”朱真淤说道。

    “不了, 我再坐坐。”朱贡錝看着天边微亮的山际,喃喃自语,“爹要好好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朱真淤茫然问道。

    “我们肃王一脉是要永远都在兰州生活的,如今景泰城因为江芸的事情近乎停摆,京城派来的人,服徭役的人,都滞留在那里,若是没有景泰城作为缓冲,我们兰州便是西北的门户,便会一直都很危险……”朱贡錝脸色凝重,“现在还有江芸的余温,卫所和衙门还算负责,那以后呢?”

    朱真淤欲言又止,随后摇了摇头:“以后的事情谁能勘明白。”

    “不,我们要自己明白。”朱贡錝盯着自己柔弱的儿子说道,“你也要明白,这世上没有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

    朱真淤茫然。

    “江芸,必须回朝。”朱贡錝的声音骤然压低,“有她,兰州可保,景泰可建,蒙古人也不会轻易靠近边境。”

    朱真淤被他爹骤然冷漠的神色吓了一跳,喃喃自语:“她有这么厉害嘛?”

    “威慑力,这就是当年江芸一箭射穿九斿白纛的威慑力,千里追击斯日波的魄力,挑起蒙古内斗的智谋。”他紧盯着朱真淤,一字一字说道,“你想明白了,这就是她一直留给蒙古的威慑力,所以保了兰州五年安稳。”

    秋日的晨日迟迟不来,整个兰州城被硝烟迷茫,漫漫白烟笼罩着昏暗的城池,恍惚以为自己被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能发现被围困的兰州。

    地面突然剧烈地动了动,王府内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蒙古开始正式攻城了。

    “可她不是女的吗?”朱真淤听着越发靠近的炮击声,喃喃自语。

    “我管她是男是女,我们肃王一脉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朱贡錝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神色冰冷。

    —— ——

    “火炮呢?”周青云看着没有供应上的火炮,大喊道。

    拖着最后一车火药上来的士兵一脸苦涩:“没了,没了,都用来了。”

    蒙古人的嘶吼震耳欲聋,他们的攻城车高大危险,巨大的石头被狠狠丟掷在城墙上,城墙也跟着晃动起来,所有人也都跟着晃动起来。

    周青云看向满身是血的士兵,紧跟着眼前一黑。

    “哪来这么多钱,而且之前都平安这么多年了。”小队长看懂她的神色,不由抹了一把满是鲜血的脸,避开她的视线,“没了江芸,谁看重我们边境,年年上折子,年年批复说没钱,叫我们自筹,你们衙门还死死压着土地不给我们。”

    吴安暴怒,质问道:“你们自己的土地难道不够用吗,当年都是算好的,而且营收自支,怎么会不够……”

    “够了。”周青云打断争吵,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浓郁的火药的刺鼻味道,便也跟着冷静下来,“天大的事,这事过去了再说。”

    “好多蒙古人,哪来这么多蒙古人。”城门口的士兵崩溃地看着源源不断的士兵,腿软说道。

    ——兰州太久没有经历战争了。

    “瓦剌被压了这么多年,只怕是要一股脑压过来,只要占据兰州,兰州已北的地方就会都成为孤地,往南也是毫无阻力。”周青云看着匆匆而来的陈继,脸色阴沉,“蒙古是有备而来。”

    陈继咬牙:“太卑鄙了,黄金家族,果然每一个好东西,这个脱脱卜花我当年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赵秀匆匆跑过来,在周青云耳边低语了两句。

    周青云脸色微变。

    “怎么了?”陈继问道。

    周青云转身离开,淡淡说道:“衙门的事情。”

    她下了城墙,随后回过神来,直接从重伤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带血的长刀。

    “青云姐。”赵秀大惊,连忙按着她的手臂,“别冲动。”

    “你要记住,兰州是我们的兰州。”周青云大步朝着衙门走去,面容冷凝,“自来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绝没有事到临头,只享受不担责的道理。”

    “要走也是百姓先走,没有我们先走的道理。”她一脚踹开衙门大门,看着里面混乱的场景,冷冷说道,“背叛兰州,杀!”

    有衙役尖叫:“你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嘛,你要死拉着我们做什么,都是人,我们的信送不出去,要是再不走,等最后一个城门都被围住了,我们就彻底出不去了,大家都得死。”

    周青云面无表情,直接一刀砍了过去,鲜血四溅,衣襟上的鲜血叠了一层又一层。

    人群尖叫,立刻混乱起来。

    赵秀立刻抽出腰刀,和周青云站在一起,大怒道:“谁敢乱动。”

    “看清了吗?不抗敌,现在就死。”周青云冷冷说道,“烽火已经燃起来,会有人来的。”

    “不会有人来的。” 张岚崩溃喊道,“他们只会按兵不动,我们兰州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之前宣州虞台岭谁去救了,没有任何一支队伍,全都死了,那些人全都死了,现在轮到兰州了,轮到我们了。”

    周青云看着张岚的大喊大叫,面容坚毅镇定,满脸的血迹顺着下颚流了下来:“那就和兰州同死。”

    众人骇然。

    “何来不战就退的道理。”知府秦铭匆匆赶来,看也不看就迈过那具尸体,冷静说道,“早些日子我就送信出去了,只需守住三日,定能成。”

    “真的?”张岚犹豫,“何时送的信。”

    “一开始蒙古人开口说要江芸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已经给周边都送了信,就和朝廷的那封信一起。”他镇定说道,“我们只要守住,一定会有人来的。”

    张岚半信半疑。

    “我送的信,给庄浪卫、古浪所、靖虏卫、洮州卫,岷州卫都送了信。”周青云看了一眼秦铭,随后低声说道。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张岚还是质疑。

    周青云冷笑一声:“我若是说了,你就信,只想着龟缩在这里不动,兰州到底要靠我们自己守住。”

    “是,是这个道理。”秦铭连连点头,“现在出去也危险,快去把百姓都安抚好,我们也好一心做事,守住兰州,我定为所有人表功,当年江芸守住兰州,可是所有人都得了表彰的。”

    众人一听有援兵,也就跟着些许心安起来。

    “你们不需要上城门,让百姓们都躲好,不要在城中乱走了,还有那些浑水摸鱼的直接拿下。”秦铭说道,“快去吧。”

    本来慌乱的人也紧跟着散去。

    混乱空荡的衙门里只剩下周青云和秦铭两人。

    两人四目相对,却谁都没有说话。

    “兰州失守,西北门户大开,此后蒙古铁骑再无敌手,我们就是千古罪人。”许久之后,秦铭搭在周青云胳膊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那点恍惚很快又被颤抖所遮盖。

    “我也害怕,但寇知府走了,江芸也走了,我不能把他们留下来的威慑力丢了。”

    周青云用袖子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平静说道:“兰州的威慑力,要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兰州人自己撑起来。”

    —— ——

    兰州和宣州被蒙古人包围的消息,终于顺着北风似乎催到了扬州。

    府学的学生总是不经意地看向江芸。

    “真打起来了?”有学生借着批改作业的时机,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仔细看完卷之后,在他的功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大叉,然后塞回他手里,冷静说道:“下次在这么糊弄我,四书五经就各抄十遍,抄不明白就别回家了。”

    学生也顾不得打听消息了,立马捧着卷子哀嚎起来。

    江芸芸目送他离开,然后继续低头批改卷子。

    学生一走,学长就忍不住过端着茶走了过来,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到江芸冷静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月考卷子出了吗?”

    “模拟考的卷子出了吗?”

    “上次成绩倒数的同学的思想工作汇报写好了。”

    “端着茶没事情的话,我这里还有几份卷子,你帮我看一下。”

    学长脚步一转,只当无事地走开了。

    江芸芸批改好作业就跟着离开府学了,一路上到处都能听到学生们关于两地打仗的消息,其中关于宣州的流言是最多的,大家的消息也都是报纸上来的,报纸上的内容次次都不一眼,他们讨论激烈到都要撸起了袖子。

    “江老师。”有大胆的学生忍不住出声喊住她,“你真的认识那个蒙古女人嘛?”

    “那个蒙古女人真的是你扶持起来的吗?”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蒙古女人这么好啊。”

    江芸芸站在大门口,被人团团围住,看着一个个口气激动的学生,对着赶过来的锦衣卫挥了挥手,这才说道:“你们要上前线打战吗?”

    学生们一愣。

    “若是需要,我们自然也是愿意的。”有学生认真说道。

    “但还未到到这个时候。”江芸芸看向那人笑了笑,“蒙古没有当年成吉思汗的能力,我们也不是多年前的南宋,所以无需惊慌。”

    “所以江老师这是在养寇自重。”有学生质疑。

    “何来是寇?”江芸芸笑了起来,“自来就没有不交界的国土,难道都是敌人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斩钉截铁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这句话出自《左传.成公四年》,说的是楚国,但现在楚国的土地在那里,在我们脚下。”

    学生们议论声不断,被江芸芸的话怔在原地,半晌不曾说道。

    “可蒙古是蛮夷,戎狄志态,不与华同。”又有人质疑。

    “既然楚国可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蒙古不行?”江芸芸反问。

    “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江芸芸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就去看看书里,差不多的话都骂过谁,骂过的人到现在是不是都在大明这片土地上,这节课的作业忘记布置了,就这个吧,下次上课前交上来。”

    学生哗然,万万没想到去逮着人质疑,结果捧了作业回家,一个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江芸芸施施然推开众人走了出来。

    锦衣卫百户跟在她身后:“你真不担心兰州的情况。”

    “担心,但我现在又不能过去。”江芸芸神色镇定,“但秦知府是个大事拎得清的人,兰州要靠兰州自己守住。”

    百户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但又觉得不是自己的事情,到最后只能闭嘴没说话。

    “重阳节马上就要到了,买点菊花回去。”江芸芸看到路边有卖菊花的,笑说着,“郭百户可有喜欢的花。”

    百户抱臂,面无表情说道:“菊花酒喝过,没注意是什么花。”

    “陈妈妈这几天开始做重阳糕和菊花酒,我给锦衣卫的兄弟们送点。”江芸芸选了三盆菊花,自己抱了两盆,塞了一盆给百户。

    百户看着嫩黄色的菊花戳到自己的脸上,移开视线,挠了挠脸。

    一行人就买了一堆东西,踩着秋日的日光,慢慢悠悠回家了。

    “也不知道小春怎么办?”院中,江渝忧心忡忡说道,“早知道带她回来了。”

    “她自己种的那亩水稻要好了,也不愿意回来。”江漾安慰着,“她肯定能顾好自己,你就别担心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江芸芸把菊花一人一盆递了过去,“好看嘛,去照顾花去吧。”

    “真的?”江渝抱着花,质疑说道。

    江芸芸已经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了。

    “我怎么发现有几个锦衣卫的兄弟好几天没见到了。”同样抱着花起来的江漾,突然意味深长地看向郭百户。

    郭百户下意识移开视线。

    “干活呢,脚都跑细了没发现,少问,把人家都吓坏了。”端着两碗面出来的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百户捧着面条,和她四目相对,然后龇牙:“不是,不是!干嘛啊!你们姐妹几个的脑子……”

    他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多说多错,所以直接扭头就走了。

    ——怪不得谢老大在信中连连强调了三遍:办大事前,不要和江芸有任何视线接触!任、何、接、触!

    江芸芸坐在小桌子前,看着他的背影直笑,慢条斯理说道:“谢来当年在兰州的布局人手现在在你手中……哎哎,我的面,别摔了。”

    只见,百户面也不吃了,落荒而逃。

    —— ——

    “兰州怎么突然没了消息。”朱厚照看着前线战报,问着刘大夏。

    刘大夏神色凝重:“不知,已八百里加急,向周边镇所发信询问,大概明日就有消息传回。”

    “定然是在围攻兰州。”朱厚照站起来激动说道,“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怎么会信件都送不出来。”

    “那隔壁镇所也会上折子预警。”刘大夏解释着,“说不定还在僵持,没有太多的进展,故没有折子递来。”

    “兰州的官员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蒙古人是不可能为了江芸来的。”朱厚照强调着,“他们就该提早准备,只要兰州一动,蒙古人也是傻子,肯定不会任由他们装备好武器,所以,他们一定是打起来了。”

    刘大夏心中一惊。

    年前他本来数次上奏章请求辞官,一开始听说折子都被批了,后来也不知怎么了,陛下好想一下被点醒一般,和朝臣僵持的态度,通过二皇读书的事情软和了下来,此事也就被当无事发生掀过去了。

    在此之前,刘大夏对这位新帝的看法一直是胆大妄为,脾气暴躁的年轻人,不曾想,在碰到军事上的事情,反应竟然如此之快。

    “不行,这么拖兰州也耗不起。”朱厚照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我想御驾亲征,杀一杀蒙古人的锐气。”

    刘大夏一听,瞬间把刚才的欣喜收了回去,也顺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喊一声:“万万不可啊。”

    —— ——

    碍于前面有一位玩御驾亲征玩脱的皇帝,所以满朝文武对皇帝的要求就是安分一点。

    但显然安分这个词和朱厚照是一点也不搭边的,所以他被刘大夏拒绝后也不气馁,开始去问内阁,内阁吓得李东阳亲自来劝说。

    等此事传到朝野外,朝野外更是一片哗然。

    “骑马多累啊。”二皇子被讲师们念得不行,也只好揣着几块糕点,慢慢吞吞赶过来劝自家兄长,“兰州边上都是卫所,让他们支援不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大声强调着:“去兰州太远了,我会想你的。”

    朱厚照苦闷说道:“我感觉这些指挥都不行,而且之前宣州,他们都没有出面,我觉得我们将军都太过胆小了,所以我要亲自去,而且我听过兰州这么多次,怎么也想着亲自去见一下。”

    朱厚炜了然,腮帮子鼓鼓的:“想江芸了是不是,我也想她的小红花了,现在老师讲课都要严肃,一点也不有趣,还是江芸好。”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才不想他,一封信也不给我写。”

    “写了也没人送啊。”朱厚炜嫌弃说道,“哥,你不要无理取闹。”

    “哎,帮谁说话呢。”朱厚照捏着小孩的小脸蛋,“我可是你亲哥。”

    朱厚炜咯咯直笑。

    “脏死了,这么大了嘴巴还掉东西。”朱厚照那袖子给弟弟的嘴巴擦了擦,“行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哎,也不知道兰州什么情况。”

    —— ——

    “西城门要受不住了,都三天了,还没有人来吗?”陈继胡子拉碴地质问道,充满怀疑。

    “来的,一定来的。”秦铭也跟着站不住,只能勉强坐在椅子上。

    “让青壮年全都上城墙。”周青云一把扶住秦铭,厉声说道,“才三天就退缩吗。”

    陈继也被骂得一肚子火,但一看到周青云的目光也不好发火,只好梗着脖子说道:“今年兰州的收成不好,哪来这么多粮食。”

    “那就杀马,我从我周家的马开始杀。”周青云冷冷说道,“会有人来的。”

    陈继是服周青云的,一看她笃定的目光,便也信了几分,嘴里骂骂咧咧着:“庄浪卫,古浪所的那些人肯定要等我们打的差不多了,来抢功劳,娘的,真不是东西。”

    秦铭等人一走,再也坐不住,直接跌坐在地上。

    “见死不救,他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他喃喃自语。

    周青云把人扶起来,看着已然衰老的知府,安慰道:“还不到最坏的时候,说不定正在赶来的路上。”

    秦铭看着她脸上的镇定,恐惧不安的心情也跟着被安抚了几许。

    “可粮食撑不过明日了,今年不是丰年,那粮食勉强糊口,我也没多收税赋,我本打算明年再做打算的。”

    “还有弹药,我看过弹药库,没了,都是空的。”

    “还有,还有士兵……”

    周青云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吃痛,不得不停了下来。

    “还不是最坏的时候。”她注视着秦铭的脸,坚定说道。

    —— ——

    “报——”一个蒙古士兵入帐,单膝跪在地上,“袖川门已破。”

    若是江芸芸还在,等会惊讶面前之人的变化。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穿着紫色的蒙古族服,雪白的答忽搭在身上,腰部的衣褶已经没有金玉,只剩下一把把华美精致的刀剑,她的眉眼更加坚毅冷漠,高坐在王位上时,好似一只正值壮年的雌鹰,充满攻击性。

    牙帐内的人都齐齐起身奉承着,这一帐子里的人,有蒙古打扮的人,也有汉人模样的人。

    “让士兵不要在内城撒野。”脱脱卜花·娜仁身边的汉人,镇定说道,“里面的人都还有用。”

    “这自来攻城,拿下后都是要奖励三日的。”有蒙古将军不悦说道,“怎对汉人如此宽容。”

    “这可是江芸经营过的兰州,自然要先好好研究一番。”汉人模样的人站起来,一本正经说道,“若是杀了不该杀的,烧了不该烧的,我们这次的目的不就前功尽弃。”

    蒙古将军眼尾一扫脱脱卜花·娜仁,随后不服气地大声嚷嚷着:“等我们打到京城,把江芸抓起来不就好了。”

    汉人谋士听笑了,不说话,只是看向脱脱卜花·娜仁:“领主大人,江芸当年留下的火药配方是一定要拿到的,还有整理的田铺册子,倒是只要册子到手,就可以一家家上门讨要粮草钱,还有种子,最重要的是那些种子……”

    “把那些人抓起来不就都有了。”蒙古将军骂骂咧咧着,“你们汉人就是墨迹。”

    “我们汉人还会殉城。”谋士讥笑。

    他对着脱脱卜花·娜仁苦口婆心说道:“现在这一批人都是江芸留下的人,我见过,就那个周青云那群女人,还有秦铭,最是刚烈,只怕到时候城破了,会第一时间烧毁账本,破坏秘方,毁掉种子,再和兰州一起去死,那我们这次就有一半的任务失败了。”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

    “是了,江芸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她说,“但我们也控制不住瓦剌那边的人。”

    “外城给他们。”谋士说,“内城,到时候我们把王府富户的钱拿出来,直接犒赏自己的士兵,也好缓和和百姓的关系,百姓也是牲口,种地放羊。”

    脱脱卜花·娜仁看向蒙古将军,温和问道:“诸位意下如何?”

    “只怕士兵们会有意见?”

    “定然是厚赏的,这些年兰州靠着和我们交易富得流油。”谋士说。

    “若是不杀光,城内百姓会反抗呢?”

    “如何杀得光,不若一开始就说不杀害百姓,说不定还会有人为我们指路。”

    几番对话下来,对面蒙古人又看了一眼脱脱卜花·娜仁的神色,最后勉为其难点头答应了。

    “到时候每位可以选一家富户自行拿取。”最后脱脱卜花·娜仁一锤定音。

    蒙古将军们的脸上这才露出笑来。

    —— ——

    “你送的那份信有用吗?”扬州城内。

    百户再一次深夜敲响江芸芸的房门。

    夜深人静之际,偏江芸芸根本没有休息,一动不动坐在屋内。

    “我是信他的。”她低声说道。

    “三天了!兰州怎么受得了三天,我们的人彻底和外面断了信,已经三天了,庄浪卫,古浪所都说怕蒙古回旋,不敢派兵支援,靖虏卫说他们边境也有小股蒙古人在骚扰,不肯出兵,洮州卫,岷州卫都是贪生怕死的人,更不可能千里迢迢派兵支援。”

    百户在屋内焦急得来回走动着:“蒙古至少十万人,兰州城内所有百姓加起来都还未到十万人。”

    江芸芸看着黑沉沉的夜色。

    “若是火药每年都按要求配置,可以守五日,五日,他一定能带人赶过来。”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也没有粮食啊。”百户咬牙说道,“兰州今年只收了一波粮食,闹了干旱,不然那群蒙古人也不至于现在打过来。”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是了,若是清丈成果没有被破坏,那这一波粮食可以撑四日,加上战损,五日应该是可以的,但,要不能出意外。”

    百户没说话了,站在夜色中喘着粗气。

    谁也没有点灯,只有不远处走廊上挂着一盏幽幽的小灯,连带着墙壁都斑驳,支离破碎起来。

    ——谁也不敢保证。

    “希望兰州没有因为这两年打乱进程。”沉寂许久后,百户低声说道。

    夜色中,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 ——

    “已经全部回缩到内城了。”陈继面如死灰坐在椅子上。

    “人太多了,对面至少十万人,土默特的兵力至少倾巢出动,我们的士兵已经折损过半了,青壮年本是不愿意上的,后来看到外城的惨状,倒是有了几分血气。”

    陈继说着说着,脑袋凑过来,紧盯着周青云。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整个兰州城,我就最信你,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援兵。”

    周青云没有说话,还是抚摸着最后几支弓箭。

    她的刀,她的剑全都坏了,这是她最后的武器。

    陈继还有什么不明白,身形摇摇欲坠。

    “早,早知道,我就把我老妻和小孩都送出去。”他下意识说道。

    周青云抬眸看他:“你觉得脱脱卜花·娜仁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发难,因为她在赌,赌我们并不是以前那样,她在试探,试探朝廷还要不要兰州,你信不信,你前脚把人送走,后脚这些人就会站在对面军营前。”

    陈继欲言又止。

    “朝廷上不会有人再护着兰州了。”

    “这两年的军饷,可曾批过一次嘛。”

    “若是江芸在,那些蒙古人敢跨过黄河嘛。”

    周青云口气咄咄逼人,整个人都好似一簇火在发出最后的悲鸣:“逃,往哪里逃,蒙古人不会放过我们,朝廷也不会。”

    陈继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灰拜,最后欲哭无泪:“江芸,江芸,怎么就又绕到江芸上了,难道没了她还不行吗?”

    “不是没了她不行。”周青云冷静说道,“是没了一心为百姓的领头羊不行。”

    “果然,果然,没有人,没有人,我要走,我要走。”张岚不知何时出现,疯疯癫癫说道,“骗人,你们都是骗子。”

    周青云猛地站了起来,想也不想就拉弓搭箭。

    “不要!”秦铭瞪大眼睛,大喊着。

    与此同时,一声惨叫响起。

    “我不会杀了他的。”周青云冷漠说道,“我不会为了懦夫断送我自己的前程,但他现在出去就会彻底乱了军心,我去把他捆起来。”

    被射中小腿的张岚痛苦呻吟着,最后看向周青云的目光带着怨恨。

    “若是我以前的脾气,我肯定杀了你。”周青云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低声说道,“可当年走了一趟京城,听闻了江芸这么多年来的事迹,我学会了在愤怒中冷静。”

    她把人拖着往里面走,任由血迹在地上蔓延,好似一道道血泪。

    “我想穿的衣服,你却如此玷污。”周青云把人关进屋子时,突然生出一股荒谬的情绪来,“也太可笑了。”

    “不好啦!不好了,永宁门要破了!永宁门要破了。”

    屋内三人同时抬起头来。

    “敌将说,开城门不杀降。”士兵欲言又止,充满期望地看着三人。

    “我要去射杀大将。”周青云握紧手中的弓箭,头也不回就抬脚离开,口气坚定,“当年江芸可以射中那面旗,我就不信我不行。”

    “不要去!”秦铭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把人拉住,“你会死的。”

    “我是兰州人。”周青云站在台阶下,看着被烟雾迷茫,许久不见日光发天空低声说道,“若是为了兰州死,倒也不太冤枉。”

    秦铭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去投降好不好。”他说,“至少百姓……”

    周青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记得把所有册子,种子全都烧了。”

    “开城门,不屠城。”

    “开城门,不屠城。”

    喊阵的声音越来越大,兰州城墙上的百姓越来越犹豫。

    “外城什么下场。”周青云上了城墙,看着蠢蠢欲动的士兵,冷冷说道,“蒙古人自来就有略城略村,筑京观的恶性,不过五年安稳的日子,你们都不记得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整个城门上便充满哀嚎。

    “不准哭。”周青云搭箭,冷冷看向城门下喊话的先锋,“丢脸。”

    “兰州的祖先……”

    弓箭在凌冽的秋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周青云想起自己年轻时曾射过一只老鹰,这样锐利的,在草原上无往不胜的老鹰也将败在她的弓箭下。

    她甚至想起了当年江芸射箭时的那一幕。

    年轻的同知在寒风中好似于夜色沦为一体,却又好似城墙上的旗帜。

    现在,是她站在这里。

    “庇护兰州。”

    利箭呼啸而出,猝不及防间直直射中先锋小将的喉咙。

    庞大的声音发出不可置信的嗬嗬声,最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城门上的哭声一怔,随后爆发出最后的哀嚎。

    “杀了他们,保佑兰州。”

    蒙古人也跟着喧闹起来,随后是更猛烈的攻城。

    “杀了那个女人!”

    “杀了她。”

    火箭落在周青云的脚边,巨大的石头砸向她。

    周青云额头留下鲜血,可她不为所动,任由鲜血流满脸颊。

    因为她第二箭的目标,是对面的大旗……

    就在此刻,远远看到有滚滚灰尘传来。

    “有,有援兵,是援兵来了!”不知情的士兵大喊着。

    话音刚落,弓箭破空而出,最后射穿旗帜,彻底撕碎旗帜上的花纹……

    与此同时,一杆白底黑字的‘王’字大旗在烟雾中高高竖起,成了两军交战中,最为明显的一道旗帜。

    第四百七十三章

    蒙古人包围兰州的计划失败, 悉数退回蒙古草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城。

    京城震动,一时间有点搞不清这事的走向。

    不是刚被包围。

    不是说要江芸。

    怎么就突然击退了。

    还有这个支援的‘王’旗是谁家的旗帜。

    “王守仁,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看着折子上的名字震惊问道。

    “就是之前修编《大明会典》的总裁,王尚书的大儿子。”冯三凉凉说道。

    朱厚照登基道现在还没怎么见过外臣, 只觉得这个耳熟, 却一时想不起来。

    “原先这王守仁原先是自请去修景泰城的, 一去就是四年, 也该早早就召回来的,好歹也是年轻的新科进士, 青年才俊, 不知怎么了就一直回不来。”冯三又暗搓搓说道。

    朱厚照拧眉:“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去修景泰城的, 是个苦差事, 景泰城修得如何了?”

    冯三委婉说道:“修建城池哪是这么容易的, 总是需要时间的。”

    朱厚照捧着折子沉默着, 随后叹了一口气。

    “这次因为他父亲致仕, 听说他自己也要去哪里做驿丞的, 但旨意被战火挡住了,没有及时送过去, 但也还好没回来,人在景泰城,关键时刻, 察觉不对,带着建城的百姓和士兵去救援, 不然兰州哪里能这么快就脱险。”

    冯三看着朱厚照把秦知府的折子看完, 这才继续一脸唏嘘。

    “爷都不知道有都惊险, 当时外城的城门全都破了,没赶得回内城的人全死了,那可怜见的,没一个活口,蒙古人可真不是东西啊。”

    朱厚照一听,果然皱眉。

    “周围的兄弟卫所为什么没有赶过去救援,那不是比爬大小松山来的要快一些吗?”他怒声呵斥道,“如此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留着有何用,我要把他们都革职了。”

    “说不定也是担心蒙古人狡诈,怕中途杀个回马枪。”冯三贴心为人解释着。

    “还有刘瑾,到底怎么做事的,有谬误之处修了便是,怎么还让人致仕了。”朱厚照终于想起来王华是谁了,“之前江芸及冠时,我见过他,他现在应该也才六十吧,正是做官的年纪,人呢,走了没,快召回来,让刘瑾去道歉,此事我怎么毫不知情。”

    朱厚照不悦说道。

    “还有他儿子……王守仁,先留在兰州,你去拟旨,先大肆封赏。”他想了想又说道,“后续让内阁去安抚,奖罚都要安置下去。”

    冯三点头应下,却并没有离开。

    “还有事情?”朱厚照不解问道。

    “听闻这次肃王府被冲击了,死了不少人,幸好王爷王妃没事,就是听说世子御敌,带领自家家丁上了城墙,但伤得不轻,要不是最后王主事来了,怕是……”冯三低声说道。

    “倒也有些魄力。”朱厚照赞道,“然后呢?”

    “肃王府对这次兰州的护卫很不满,认为他们没有远见,兰州的知府也觉得不服,觉得已然尽心竭力,兰州卫那边也不服气,觉得士兵损耗过半,守卫兰州是尽心竭力,现在三边互相弹劾的折子现在还压在内阁呢。”冯三小声说道。

    朱厚照敏锐问道:“内阁不是最不耐处理这些事情吗?此事还牵扯到藩王,不该直接送到我这里吗?怎么还压在哪里了,里面还说了什么?”

    冯三眉眼低垂,声音轻柔:“肃王认为军队和衙门懈怠,才导致这次守城不利,要求严惩,衙门那边认为,他们依然尽力,衙役损耗很严重,米粮全部上供,炮火不足非他们之过,兰州卫那边却说这两年都没有拨军需了,要他们自筹,衙门压着土地数据,不给他们多余的土地,造火炮价格不菲,所以炮火的数量才上不去。”

    朱厚照听得眉头紧皱:“所以到底怎么回事,让内阁仔细查,炮火到底为何不足?”

    冯三想了想说道:“前几年,江秘书在的时候,各地的军需都是按时拨款的。”

    朱厚照了然。

    说来说去,成了内阁和兵部的事情。

    兰州三方对骂,原来是骂给京城听呢。

    内阁压着,怕是在想解决的办法。

    “都拿来,我看看。”朱厚照冷脸说道,“此事要倒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其实说起来,内阁也很委屈。

    因为这几年收成都不好,最重要的浙江也是乱的,赋税收不上去,他们和六部也商量过钱的分配问题,奈何各部各个都说自己的事情是紧急的,耽误不得。

    这几年年岁不丰,赈灾的不少,浙江之前平叛就花了不少钱,所以库中也实在没有余量了,内阁只好各自收紧钱袋子,其实也不止兰州,边境九镇都是自筹粮食的,只是兰州倒霉,这次因为蒙古的袭击,此事被彻底掀开帘子,暴露在世人眼中。

    “这事怪我们做什么?”焦芳率先发难,“别的地方都筹到钱了,怎么就兰州特殊一些,衙门为什么不给他土地,卫所要多少给多少不就好了。”

    “兰州是经过一轮清丈的,成绩斐然,还得了先帝表彰,这是当年兰州上的折子。”王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陈旧的折子,看了眼众人,补充道,“江芸写的。”

    李东阳没看,他在内阁已经多年,这事也是他在的事情,所以对里面的内容依旧清晰。

    焦芳接过去一看,随后冷笑一声:“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胆,就连军屯的田都算计进去了,怪不得卫所他们自己没钱,这点田给谁看,我看现在兰州兵力羸弱,就是她的问题。”

    杨廷和看完后却持有不同意见:“这个算法很对啊,如今卫所的人数是固定的,且往往有逃兵,所以很少是满员的,而且当时清丈是按照人头的最高配比的,按道理日常开支就是有盈余的,这边衙门的公账会拨一成给军营作为日常维护城防的开支。”

    “剩下的土地,若是富户不愿意原价购买的,半价折给百姓,免了第一年的赋税,她甚至还让肃王拿出五百亩土地做了养济院,孤独园的公田,不得买卖,真是厉害。”

    说到最后,杨廷和也不免有些咂舌。

    能从藩王那边拿到东西,那可真是第一人。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的厉害,但外面人说的那些事情又都说的太笼统了,所以他一直对这样的说话报以怀疑,但看了这份折子,他却又不得不确信,江芸是真的有本事的人。

    有些人敢想,却不敢落实。

    有些人埋头干,却说不出来。

    但江芸不一样,她不仅能说,还能说得漂亮,说得通俗易懂,她还能干,干到众人信服,四方协调,最后圆满收尾。

    “问题出在哪里……”李东阳沉声说道,“大家应该心知肚明。”

    内阁三人也跟着不说话了。

    “我们没钱,我们有什么错。”焦芳不高兴说道,“之前江芸也都是力排众议给各地拨钱的,我就不信要是都用在实处上了,就停了两年,就没钱了。”

    这一点王鏊也是这么想的,委婉说道:“怕还是有别的隐情。”

    “那也要有证据。”李东阳眉眼低垂,看着折子上熟悉的字体,沉默半响后继续说道,“陛下对于这个说辞,到最后只会责怪到内阁身上。”

    杨廷和犹豫说道:“我听闻德辉兄的儿子王守仁就在兰州,不若请他去帮我们看看。”

    “不对,王守仁远隔大小松山,他是怎么知道兰州的事情的。”焦芳突然敏锐问道,“算算日期,他知道的,比我们还早,他哪来的消息?”

    —— ——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肯定对面前的王守仁模样大吃一惊。

    王守仁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留着的胡子也乱糟糟的,整个人有些邋遢,唯有那双眼睛还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火烧味,天色一直亮不起来,整座兰州城便一直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今日天色微明之际,‘王’字大旗竖起后,周青云当机立断带人把外城城门全都关起来,彻底断了两路蒙古人的交接。

    城内蒙古人悉数被俘虏,城外的人见外面灰尘四溅,只当是大量援军,乱了心智,陈继则立刻带人大喊‘援兵已到,投降不杀’,王守仁则斜后方打散攻城的队伍,如此蒙古军大乱,含恨离开。

    兰州得以保存,却已是血肉模糊,尸横遍野。

    城中有人大笑,也有人大哭。

    秦铭孤零零站在路面上,看着满目疮痍的城池,哭得最厉害,也顾不得避嫌,抱着周青云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带知府去休息。”周青云安慰了几下,就直接让赵秀把人扶走,把剩余的衙役和士兵安置好,最后开始带人清理战后城池,“看看衙门内还有多少人,让他们都出来处理后续工作。”

    “对了,王守仁带来的人呢?”周青云走了几步后问道。

    吴安摇头:“好像在城门外,没进来。”

    周青云脚步一顿,又问:“王守仁呢?”

    “好像在城门上坐着。”吴安小心翼翼指了指不远处的城池,想了想,凑过来笑声问道,“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周青云随手擦了擦吴安脸上的血迹:“把手上的几户人家都登记好就回去好好休息,你也好几天没合眼了,注意身体,和几个姐妹一起回家,门要关好,注意安全,晚上就来衙门吃,不要自己动手了。”

    吴安嗯了一声,看着她上了城墙,这才打起精神开始干活。

    周青云上了城墙,只看到萧索的背影,想了想从边上的小房间里拿出一条毯子,这才走了过去:“这次多谢王主事远水救近火。”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整个人便也跟着温和起来:“其归说你这人嘴巴不饶人,看来还真没说错,一句话骂了这么多人,她这人就没看错过人。”

    周青云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江同知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人,实在太可惜了。”

    王守仁看着远处奔腾的黄河,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听到水流冲击河岸的声音,听的人的心也跟着水流起伏波动,难以平静。

    “若不是好人,你们怎么会一心跟着她。”王守仁自黄河水中收回视线,呼出一团白气,声音便混在白气中,听着有些模糊。

    “不是跟着她。”周青云认真说道,“只是看到她这么走,便也想着自己也试一下。”

    王守仁没说话了,他把毯子随意盖在膝盖上,盘腿沉默地坐在地上。

    “江芸不能做官,你是不是很遗憾?”就在周青云准备起身离开时,王守仁低声问道。

    周青云扭头看他:“你不觉得可惜吗?”

    她似乎不等王守仁开口,自顾自说道:“我是觉得太可惜了,你不知道你和江同知的关系,但我是知道江同知其实也不爱说话嘛,可同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她不得不每天都要说很多话,多累啊,官署中的灯光彻夜长亮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看着她鬓间生出白发心中不由酸楚,她才几岁啊……”

    王守仁膝盖上的被子微微一动,乍一看好似风吹的一般。

    “这样的人只是因为女人不能做官,我不服。”周青云看向王守仁认真说道,“我昨日站在城墙上,才知道当年江同知的压力有多大,内有奸细,外有强敌,援军没有消息,城墙破旧,百姓毫无斗志,就连风都冷得吓人,可她硬是守住了,一箭射出兰州人的血气,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的目标是什么。”

    王守仁叹气,一口气轻轻吐出,模糊了他清瘦的面容。

    周青云却没时间陪他多聊,齐声说道:“王主事的功绩,知府打算大力表彰,晚上衙门开宴,王主事记得来。”

    王守仁用毯子围住自己的肩膀,低声说道:“是江芸写信给我的。”

    周青云脚步一顿,随后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

    “她说蒙古围城定然是为了打下兰州,且为了安抚瓦剌,定会屠城,叫我务必要解兰州之围,保百姓安全。”

    王守仁看着兰州的千疮百孔,抬头看着苍蓝的天空,清瘦的面容被微亮的晨光照亮,须发飘飘间,满城鲜血都成了惨烈的对照。

    “在她出事后,我和她就没有联系,写了很多信,却寄不出,大小松山要寄信要来兰州,回信也是遥遥无期,也不知道她那边到底能不能收到信……”

    他一顿,随后无奈一笑。

    “罢了,不过这些都是借口,大概是我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个事情,我和她年少相识,深知她的为人,按理……不,我连理都想不明白……”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失神地看着群山间那点终于微弱冒出来的日光,只觉得眼睛刺痛,似乎要落下泪来,所以他突然莫名喃喃自语:“现在,我终于站在这里了。”

    “那就感受一下江芸留在兰州的痕迹。”

    “百姓需要的是为他们的官员,从来都不是男男女女的大道理。”

    周青云转身离开后留他一人在城墙上发怔,耳边是侥幸逃过一劫便重新快乐起来的兰州城百姓的大声说话的声音。

    兰州,又开始恢复热闹了。

    —— ——

    “兰州胜了。”

    顾知和陈禾颖的课堂结束后,江芸芸两手空空准备离开时,多日不见的百户冷不丁从屋顶翻身下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

    “王守仁带着修景泰城的百姓和士卒,三日之内冒着严寒,翻过大小松山,绕道敌人后面,直接切断蒙古人的攻势,还把当时冲入兰州外城的蒙古人全都擒获。”百户冷静说道,“其实人数也不多,但他们愣是偷了十几匹马,拖着十来根大树,做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江芸芸笑了笑,佩服说道:“果然是文武双全的王阳明啊。”

    “你和他在此事后再无联系,你就这么信他会听你的。”百户不解问道,“要是他不肯来,兰州昨夜便失手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你不懂,他可是王阳明啊!”

    百户果然不懂:“所以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江芸芸没说话,嘴角露出笑来,开心地甚至哼起了几局小曲。

    “哎,要去哪,准备吃饭了?”陈墨荷一见她准备走,就连忙说道,“都回家了怎么吃饭还不积极,先吃饭了再说。”

    “之前答应思羲要给梅花书院出教材的,今天去看看。”江芸芸被拦住后,口气沉重说道,“这事可比我相信中的难。”

    陈墨荷一看,哪里舍得让她叹气:“那你等等,我给你抓两个馒头,你在路上吃,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一定要回来啊。”

    “行。”江芸芸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痛快答应了。

    “梅花书院开园后生源一直不好,愿意送女子来读书的人不多。”百户站在她身后,突然说道,“但我瞧着,书院的生源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江芸芸得意一笑:“那是,我编的教材肯定好啊,大家一看惊为天人,纷纷前来求学,到时候我再去上几节课,那还不是当场满员!”

    “那估计不行了,你没时间了。”百户淡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脸上笑意敛下,语重心长说道:“确实,闲闲和穟穟就够我折腾的,太皮了,我小时候读书可乖了。”

    她唏嘘说道:“还有府学那一批学生,读书是一点也不积极的,但讨论国家大事倒是一个个能言善辩的,显得一个个都远筹帷幄……”

    百户打断她的话:“肃王上折子,请您归朝,重整边境,护万民生计。”

    江芸芸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去看他,扬州冬日的日光落在雪白的脸颊上,好似在发光一样。

    “王守仁上折响应。”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芸回朝的事情宛若一石惊起千层浪, 立刻引出群臣震动,就连远在扬州的江芸都被意外波及,不得不停了府学的课,避免引起更大的风波。

    本来就满员的课堂, 因为这个消息连着外面都站满了人, 连正常的教学都进行不下去, 有性格激烈的人开始痛骂江芸危害朝廷, 勾结藩王,罪大恶极, 声浪之大, 日夜不绝于耳。

    陈静只好匆匆把人带走了。

    “你说这事……”他一坐下来就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清楚。”江芸芸直接回道。

    陈静被怼了回去,只好哎了一声,看了她一眼:“你说能成……”

    “不清楚。”

    陈静和她大眼瞪小眼, 最后叹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配合。”

    “配合什么?我劝你明哲保身, 少管这事。”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 对着头顶的百户招了招手, “给我们陈知府说说京城现在什么情况了?”

    锦衣卫还真的配合地翻身下来, 一本正经说道:“打起来了。”

    陈静瞪大眼睛。

    “你别说, 我们江秘书那也是有不少拥趸的,之前的事情是属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所以才落了下风,导致我们江秘书遗憾回扬州,但你猜怎么着, 现在回过神来了。”

    百户手臂挥舞着:“这次还有肃王在前面冲锋陷阵,大骂百官, 连带着内阁都被他一天三份折子痛骂一顿, 司礼监也没放过, 刘瑾被骂到直接回家休息了,对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战战兢兢写了十来封兰州的折子,没给我们江秘书说一句话,但每次都说着我们江秘书呢,多感人的情谊啊,真是听之令人落泪……”

    百户跟个说书先生一样,一脸唏嘘。

    “说重点,直接说怎么打起来了?”陈静打断他的话,“大庭广众,斯文读书人,还能轮起袖子就是干不成。”

    百户哎了一声,举起大拳头:“读书人又不是缺胳膊腿,大家还分读不读书人吗,就这样举起小拳头,在朝堂上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把陛下都吓住了。”

    陈静瞪大眼睛,半晌之后才说道:“有,有辱斯文啊。”

    “不斯文了,衣服都破了。”百户一本正经比划了一下,“胳膊都露出来了,胸都露出来呢,啧,多冷啊,多有辱斯文啊。”

    陈静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给小狗梳毛,头也不抬说道:“不清楚。”

    “我还没问呢!”陈静大怒,“果然是在敷衍我。”

    江芸芸无奈抬起头来:“现在无外乎两个选择,我能回去,我不能回去,除此之外,你问我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在京城不是很多朋友吗。”陈静犹豫着表示质疑,“难道没有一点消息传过来。”

    “没有哦,现在京城乱到送信的通达铺已经超负荷满载,已经不收信件了。”百户先一步笑眯眯回答,“便是你现在写信上去,也未必能及时让人收到。”

    “这么夸张。”陈静喃喃自语。

    百户没说话,只是故作深处地长叹一口气:“您瞧,又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过了年,我也轻松了。”

    陈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了。

    百户见人一走,立马端不住神色自若的态度,一把把三只小狗抱开,自己挤了过来:“过了年也就除孝了,到时我们就要走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梳子上的毛都扒拉下来。

    “我这走了,你要是还没走,再留下扬州可不好说了。”百户吓唬道。

    “那些人凶得很,这些年你提拔上来的人都陆陆续续滚回家了,要不就是跟唐寅张灵一样自己滚回家了,要不就是被人找了个借口贬了的,也就剩下那小猫两三只还留着呢。”

    他掰着手指头给人算着:“顾清有王恩保着,黎循传现在被我们锦衣卫罩着,还有徐经,家里有钱使了鬼推磨,别的人你看看,还有几个在朝中的,你再不回去,这三人也不好说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你怎么还捣鼓你的狗啊,真是没出息啊。”

    “那你觉得我能回去吗?”江芸芸直接抬头反问道。

    百户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哑了火,讪讪移开视线:“我哪知道啊,你们这些大人物打架,讲得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刀不见血,朝堂的官员都换了好几轮了,司礼监都换了一轮了,我们锦衣卫要不是有你当初的那份折子……我要是能掺和进去,我还能是一个小小百户嘛。”

    江芸芸随意摸着小狗的头,笑了笑:“我以前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有些事情不能上称,一旦上称,谁也打不住另一端的斤数。”她抬起头来,看向百户,突然笑了笑,“就像我这件事情。”

    百户被那笑容惊得站在原处,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大白天愣是后背冒出一阵阵寒毛。

    “但如今,时也命也。”江芸芸站起来,笼着袖子,长长的袖子垂落在身侧,在寒冷的北风中微微摆动,偏她依旧一脸和气,口气依旧轻柔,“所以,我也想着上一次这个称。”

    百户瞪大眼睛。

    “你还想做官?”他失声说道。

    “我不能做官吗?”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笑眯眯问道,“我和他们好声好气说话,他们还真当能和我上同一杆称嘛。”

    百户被这话中的狂傲听得头皮发麻,第一次觉得扬州的风也吹得人坐立不安,难以忍受。

    “三年的时间,都没有人能走到我这个位置。”江芸芸束起袖子,微微一笑,“可见这个位置,本就该是我坐的。”

    百户听得落荒而逃。

    ——相处这么久,他竟从未了解过江芸这人。

    —— ——

    “谁不知道,在兰州时,肃王和江芸感情甚好,几次三番帮她,这次肃王好端端又为江芸说话,你要说没鬼,我才不信。”内阁中,焦芳冷冷说道,“自来藩王何曾插手过朝廷的事情,现在倒好,还要管其我们内阁来了。”

    “朝臣和藩王确实不该交往过密。”王鏊也紧跟着皱眉说道,“肃王这次实在是僭越了,江芸的事情说到底也不关他事,这会借着兰州的事情,对整个朝廷开火,也实数奇怪。”

    李东阳揉了揉额头,没有说话。

    ——面对他的小师妹,他现在说什么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杨廷和难得没有开口缓和窒息的气氛,他正在处理所有折子,内阁实在是放不下了,按照有点建议的都留下,全是情绪的就都扔了,但到头来能留下来的也没几本。

    “江芸当了官,可以,那后续呢,这是开了一条先河,我不扯女人当不当官的问题。”焦芳有些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走动着,“我就问,那后续女子是不是也能考科举,若是考了科举那便是能做官,可我们大明还多少秀才进士在等着,我就问你一波人要如何处理。”

    “再者,现在全员都去读书了,那谁来种地,谁来抚育孩子,谁来做生意,这些都是一个巨大的变革,一旦一步走错,那就是滑入深渊,谁来承担这样的生灵涂炭,江芸嘛,江芸她够资格嘛。”

    他站在李东阳面前,面容沉寂。

    “年前,刘瑾一力要求各地推行清丈,然后呢,各地暴乱不断,推行得很不顺利,拿上来的账本也是参差不齐,鲜有拿得出手的,这个头是谁起的,江芸,她是有本事,这一点谁不承认,可谁能跟她一样都有本事,一个不慎就是大错。”焦芳神色凝重,语重心长。

    “天地阴阳的大道理,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西汉强盛而亡是为什么,是因为朝野有太多力量在拉扯了,江芸若是回来,便会有更多的力量涌了进来,天下谁人不投机。”

    一直没抬头的杨廷和也紧跟着抬起头来。

    王鏊沉吟片刻,也跟着委婉说道:“焦孟阳的考虑不无道理,江芸的存在,事已至此已非她自己能控制,一旦被人裹挟着前进,那就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捏着一本折子,随后无奈说道:“此事我如何开口,我说什么都不对。”

    “您现在是首辅,只要您开口,再不济那也是大义灭亲。”焦芳紧跟着说道。

    李东阳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是浙江王克承递上来的折子,浙江乱象已灭,清丈之事全然落地,十一个府清出户数一万八千户,人口六万一千五百零三,土地清出两百六十万顷,多余的土地愿意买回去的都已经被买回去了,剩下的则分给无田的百姓,政策和之前江其归在琼山县和兰州的办法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其中并未包括军屯的数据。”

    他虽然只看了一遍,但显然所有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数据念出来也都是丝毫不差。

    “卫所由五军都督府管辖,他无权过问,但他在最后写道,浙江一地,卫所军屯数据大致在一百万顷以上,浙江自来七山一水二分田,这些年随着群山被大量开发,百姓的功劳之盛,能有这样的数据,亦然是掌握地大差不差了。”

    李东阳环顾着三位同僚,沉声说道:“今日只有我们在场,我也说一句掏心的话:江芸的清丈土地没有错,明年浙江的赋税会告诉我们答案,天地作证,我说这话并无任何私情,但孟阳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外面的人只看到是女人做官这一件事情,可内在却牵连众多,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只怕我们考虑得再多,外朝和内廷并不在意。”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低声说道。

    四人瞬间沉默。

    “他们现在根本不是再吵江芸。”王鏊叹气说道。

    “爷差人来问,王主事关于兰州的几本折子呢。”冯三的声音在门口低声响起,“还有其他折子需要我帮忙带一下吗?”

    李东阳听到这个声音,冷不丁抬眸看去,却正看到冯三和他对视的眼神,随后他先一步移开视线。

    “之前不都是张公公来吗?”焦芳不解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冯三笑了笑:“刘公公和张公公现在都不方便过来,所以我才来跑一趟。”

    焦芳脸色微动,故作随意地担忧问道:“听说陛下昨日发了火,马上就要过年了,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冯三微微点头笑了笑:“真是又一年过去了,四位阁老辛苦了,可要保重身体啊,东西就这些话,那我就先走了。”

    他接过杨廷和递来的折子,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李东阳说道:“等一下。”

    冯三停下脚步,扭头:“不知李公还有何事?”

    李东阳看着面前浑然有些认不出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后移开视线,把手中握得滚烫的折子递了过去:“浙江的折子。”

    冯三接了过来,笑得更是灿烂:“真是好折子啊,听闻浙江清丈大成,爷笑了好几天,正等着这个折子呢。”

    冯三一走,焦芳就急了。

    “怎么现在就把这个折子递过去啊,那王克承的折子我瞧着是没说江芸一句好话,但处处都是江芸的好话,这么递上去要是陛下……”焦芳直接骂了出来,“多胡闹啊,也该商量商量。”

    李东阳笼着袖子,低垂的眉眼微微抬起,平静说道:“浙江是大明赋税重地,浙江的事情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焦芳一愣,嘴角微动,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浙江的赋税都能改,那就是给后面都打了样。”王鏊这次赞同李东阳的意见,“此事确实很重要。”

    焦芳气坏了,下意识想去找附和自己的人,谁知杨廷和一看到他的视线,就低下头来开始看折子。

    “别想这些事情吧,先过年吧。”李东阳最后说道,“介夫,把兰州的折子都整理好,蒙古的事情还没完呢。”

    杨廷和早有准备,把右手边的一叠折子抱了起来:“撇开打嘴仗的,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那我们去兵部吧。”李东阳说道。

    焦芳看着离开的两人,脸色阴沉:“内阁不表态就是最大的表头,他李宾之私心最重了。”

    王鏊不好多说,便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不能回来。”焦芳见人走远了,在屋内焦虑地来回打转着,最后神色阴鸷,“她就是死,也不能回来。”

    —— ——

    朱厚照大晚上还捧着兰州的折子看,有时候看到兴奋起来,就拉着困得眼皮子都开始打架的朱厚炜兴奋说道。

    “快看啊,王守仁三日赶到兰州的路,是之前江芸千里追击斯日波的路。”

    “你看,他说兰州当地有江芸的生祠,香火极好,后来发现她是女的后,还开始求生子的,好好笑。”

    “哇,当年江芸清丈卫所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拖家带口来闹事,后来江芸直接把人捆起来打一顿了,还在这个山头立了打鞭的塑像,哈哈哈,太好笑了。”

    “哎哎哎,你看最后这段,王守仁说,他今日去买羊肉馒头,买馒头的老板娘记得他,还记得他和江芸是好朋友,所以送了他两个!”

    朱厚炜被拉的东倒西歪,嘴里无意识地嗯嗯附和了几句,然后在朱厚照松手地一瞬间,就咚的一下倒回被褥里,被子一裹,滚里面去了。

    朱厚照全然是顾不得其他人了,继续津津有味看着。

    其实王守仁的折子大部分都是写兰州目前的情况,这些年清丈土地,建立商贸的实施情况,还有肃王在兰州的生活作风等等,但更多的是百姓的生活,特意提及江芸的次数很少,但奈何这些事情大都和江芸息息相关,所以写到最后总是忍不住饶回她身上去。

    “爷,都子时了,该睡了。”太监魏彬上前,低声说道,“夜深,小心伤眼睛。”

    朱厚照没说话,他躺在床上,折子就放在自己胸口,眼睛睁着大大的,注视着头顶明黄色的龙纹,内心有无法停息的澎湃。

    ——在这一刻,他好想好想见到江芸。

    多年前的深夜,锦衣卫谢来也曾写给他爹关于兰州的帖子,里面大都是肃王的情况,捎带着有江芸在兰州的政策施行情况,那个时候,他还小,所以看得懵懵懂懂,只当是故事一般,却还是听得心潮澎湃。

    现在,他再一次看到兰州如此详细的折子,里面的文字曲折又生动,情绪平静而辽远,偏当年被一笔带过兰州推行政策时遇到的困难,在此刻再一次清晰起来,成了不可言说的激动。

    这一刻躺在床上,他恍惚见到了当年还年轻的江芸。

    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王守仁口中密密麻麻的青苗。

    “朱厚炜。”他突然轻声说道,“我想她回来。”

    回答他的是朱厚炜打着小呼噜的困顿声。

    帐外的魏彬心中微动。

    —— ——

    “她回来,我们必死无疑。”刘瑾咬牙说道。

    魏彬和谷大用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坐着。

    “我们又不是冯三,那冯三早早就抱好大腿了,最近那个嘴脸,十句里面八句说起江芸,把爷哄得多高兴,呸,狗腿子一个。”刘瑾冷笑一声,“太监和文官自来不对付,便是再好的情谊都会走错路,他冯三啊,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魏彬不耐说道:“说这个做什么?你就说此事怎么办?外臣,内阁不发话,剩下的大小九卿也不能团结一致,那就是一盘散沙。”

    他越说火气越大,开始无差别攻击:“那个刘大夏瞧着也是一个哑火炮,瞧着铁面无私,怎么一碰到江芸就不说话了,还有那个王华,人都被赶走了,他儿子尽坏事,还有那焦芳,喊得这么大声,动是一动不动的,深怕牵连到自己,鸡贼。”

    “尤其是李东阳瞧着是不打算掺和此事,说到底江芸还是他师妹,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感情还在有的,哪怕是看在老师黎淳的面子上,也是要留三分情面的。”

    刘瑾气笑了:“当年留下李东阳就是因为这人擅长和稀泥,万万没想到,现在这泥竟砸在自己头上。”

    魏彬叹气:“我瞧着陛下这几日是一条心想要江芸回来,这些天见了很多同样想要江芸回来的人,对于弹劾江芸的折子是视而不见,还召见了这几年兰州的新科进士,可把他们都激动坏了,一出宫就是为江芸冲锋陷阵了。”

    刘瑾真是听得头都大了。

    ——陛下来这招拉拢人心,年轻人哪里禁得住诱惑啊。

    “你说话啊,装什么哑巴。”刘瑾一扭头,见谷大用不说话,急得直上火,“这可比当年的事情还要严重,现在爷的心都在她身上了。”

    谷大用回过神来,看着烛火下急躁的两人,突然笼着手,笑了起来:“我当年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什么?”刘瑾被问得猝不及防,一脸迷茫。

    “他便是笨蛋,我也要他送到内阁去,让他也尝尝封侯拜相,万人之上的滋味。”谷大用笑说着,“现在看来,她不是笨蛋,反而是我大明数一数二的聪明人,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也该让她去看看,如今正是我推她一把的事情。”

    刘瑾和魏彬惊呆在远处。

    魏彬不明所以,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刘瑾立刻破口大骂:“你颠啊,现在还记着这些破事,江芸要你给他青云路去封侯拜相啊,人家现在自己跟个猴子一样,一蹦就蹦上来了,你娘的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白米饭吃昏头了吧。”

    谷大用笑了笑:“确实是有些昏头了,之前听他人说起兰州的事情后更昏了,你愿意为当年的太子博一下,难道我不行嘛。”

    刘瑾听得瞠目结舌,愣是舌头被狗叼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她给你下了什么药了?”魏彬终于回过神来,咋舌,“自己的前程也不要了。”

    谷大用露出怀念的笑来:“您说我拴马都拴的与众不同,还夸我是关公拴马古槐,太千里单骑仁义行,说我能干义薄云天的大事,下能救人水火,上能安邦定国。”

    “啊?”魏彬茫然,随后大为吃惊,最后哑口无言。

    “滚滚滚,娘的,一个个都发癫,神经啊。”刘瑾勃然大怒,直接把谷大用赶出房间,关上门还不解气,气到破口大骂,“哎,不是,江芸这人是不是逢人就下药啊,娘的,怎么迷得一个个跟失心疯一样。”

    “那现在怎么办吗?”魏彬小心翼翼问道。

    他自己就不干净,好不容易把刘健这群人赶走了,可不能再来一个江芸,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她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清誉吗?”刘瑾破罐子破摔,“我就把这烂泥甩她脑袋上。”

    —— ——

    “哎,你知道因为你这事,陛下在午门口廷杖了三十人,还把一个人的腿打废了。”百户又蹑手蹑脚来跟她吹耳边风,“你知道吗!”

    江芸芸正在批改作业,头也不抬说道:“现在知道了。”

    “你不好奇?”百户见她毫无反应,震惊问道。

    江芸芸更是不在意:“你来跟着我讲,那肯定是跟我有关啊,我有什么好震惊的。”

    “跟你有关也有很多理由啊!”百户咬牙,“你不仔细问问我什么理由?”

    江芸芸没吭声了。

    百户急得抓耳挠腮:“真不好奇啊。”

    “陛下不是一个脾气暴虐的人,现在能气到把人午门廷杖,自然不会是小事,你又说是和我有关的,自然不可能是普普通通不准我回朝的反驳意见,毕竟都要吵半个多月了,要打早打了,现在再过六天都过年了,再打只会激起更大的情绪。”

    江芸芸把顾知狗屁不通的作业画上大岔,这才跟着抬头,看着正午灰蒙蒙的日光,不在意问道。

    “既然不是说的问题,那就是做的问题?他们做了不好的事情。”

    “怎么就不能是好的事情。”百户不解反问,“怎么就你江芸整天做好事不成。”

    江芸芸嗯了一声,平静反问道:“那你觉得是陛下做错了?”

    百户本打算套了一个圈吓唬吓唬江芸,没想到回头发现自己进圈了,吓得连连摆手:“我可没说,你可别胡说。”

    江芸芸笑:“那你说说他们做了什么好事?”

    百户叹气:“不是好事,他们编排你蛊惑人心,勾三搭四,走下三路的骂战,给你泼脏水呢。”

    “哦。”江芸芸撇嘴,“无聊。”

    “你不生气啊?”百户震惊,“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陛下可生气了,大发雷霆,当场就把胡说的人都投诏狱,你放心,我们锦衣卫的兄弟肯定给你好好撑腰。”

    “没什么好生气,这不是正好说明他们从我身上找不到弱点,这才走这种下流路数。”江芸芸得意一笑。

    “我还以为你会不好意思呢。”百户喃喃自语,最后忍不住凑过来,“哎,你真是女人嘛。”

    “他们说我,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黄本谁没看过。”江芸芸哈哈一笑,“再说了,我以前去兰州打妓院的,那些男人都没穿裤子,吓得衣服都穿不明白,谁比谁丢脸啊,反正不是我。”

    她挖苦说道:“我可不会没事这么无能狂怒。”

    百户听得竖起大拇指:“果然是江其归,听闻过你在兰州让妓女从良的故事,当时在京城可是骂声一片,那些读书人都说你伪善,让女人没得出路,还说你违背祖宗规矩呢,现在他们大概也觉得丢脸了,毕竟你是真给那些妓女出路,我们谢老大对你大为赞赏,大夸特夸了好几次。”

    江芸芸哼哼一笑。

    “要不是走得匆忙,我们锦衣卫的枣子可好吃了,之前还说请你吃呢。”百户叹气说道,“不知道这次回去还能不能赶上。”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挠了挠小脸蛋。

    “哎,顾仕隆的信,他要从浙江回去了,满身荣光啊,不仅可以袭爵,还能大势封赏一番呢。”百户眼尖,看到她案桌前还没拆封的信,笑说着,“多亏了你的提点啊。”

    “是他自己平叛的功劳。”江芸芸打开信封随口说道,只是看了几眼,皱了皱眉,“太胡闹了。”

    “怎么了?”百户好奇,眼珠子往里面一瞟。

    江芸芸不给他机会,信件一折,叹气说道:“哎,能给我冯三送封信吗?”

    —— ——

    朱厚照看着气质浑然不同的顾仕隆,激动地直接走下龙椅,抓着他的胳膊开心说道:“你总算回来了,总算有我个认识的人了。”

    顾仕隆规规矩矩行礼下跪。

    “怎么这么客气!”朱厚照震惊,“你以前对我可不是这样的。”

    顾仕隆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起来吧。”朱厚照不甚在意的大笑起来。

    他伸手要把人扶起来,谁知道顾仕隆挣脱开他的手,低声说道:“微臣还有一事要说。”

    朱厚照一看他这个严肃的架势,不解问道:“何事如此严肃。”

    “微臣愿意用军功换江芸回朝。”顾仕隆低声说道,“我的爵位我可以自己再去挣,大明边境总有我顾仕隆施展才华的地方,但是大明却不能没了江芸。”

    他抬头,认真说道:“小时候和江芸在琼山县时,清丈土地固然困难重重,可这些年我在浙江,才发现当年在琼山的困难如此不值一提。”

    朱厚照看着他痛苦迷茫的神色。

    “琼山县最大的富户受恩于江芸,且为人正直,有他带头便有了水到渠成的理由,两广邓巡抚爱护晚辈,抗下诸多压力,琼州知府太过无能,无法制约于她,就连百姓,人人都向往出海,踏实种田的也不多,可便是如此,江芸当时的压力也都很大,寻常吃饭都无法顾忌,所以那个时候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拎着饭盒跟在她身后,催她吃饭,便也跟着跑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很多人间百态,却又懵懵懂懂,难以理解。”

    顾仕隆嘴角带笑,但是眼睛含泪。

    朱厚照怔在原处,有一瞬间的悸动。

    ——他心中的江芸在这刻更加生动,那是他不曾知道的琼山县的江芸。

    “直到这些来到浙江才发现此事之难,百姓不同意,乡绅不同意,富户也不同意,就连官员也不同意,你杀了人警告他们,他们逆反,你好心安抚他们,他们得意妄为,似乎做什么都是不对的。”顾仕隆面容严肃凝重。

    “浙江清丈之功,王公为首,但我私下回过神来,却觉得当年的江芸何尝也不是这么难,她这么难,却没有半点私心,一心为了百姓,当年没了师娘,却也回不去扬州,后来没了老师,但也留不住京城。”

    偌大的宫殿,似乎只剩下外面下雪的细碎声响。

    除夕的前三日,京城再一次下起大雪。

    顾仕隆压下哽咽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与她一同长大,世人言她的成就不过是一唱众和,可她的痛苦谁能知道万分之一,她的抱负,她的理想,她常年不曾舒服的手腕,难道就要被这些流言蜚语淹没嘛。”

    外面的大雪越来越大,顾仕隆听着积雪逐渐堆积的声音,似乎回到了当年跟着江芸住在徐家小院的无怨无虑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聊着读书,说着学问,他趴在江芸手边睡觉,江芸身上是皂角的香味,好似雪一般闻得人格外快乐。

    ——他想江芸了。

    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就连声音也跟着沉闷起来。

    “我是愿意换她回来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除夕前一夜。

    百户再一次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随后匆匆朝着后院走去,却在经过中庭时,突然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屋檐下的一道黑影。

    “江秘书?”他犹豫喊道, “等我吗?”

    “嗯。”原来江芸芸正坐在夜色中, 也几乎也夜色融为一体, 要不是锦衣卫眼尖, 还真当错过了。

    “刚停了雪,怎么不去屋里等消息。”郭百户脚步一转, 走了过来。

    他一走过来, 原本还安安静静蹲在江芸芸脚边的小黑狗就立马警觉站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安抚着,郭百户也点到为止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台阶下说着话。

    “信件给了司礼监, 我们的人亲手递到冯三手里。”郭百户说, 看着江芸芸被夜色笼罩着的面容, 忍不住又问道, “可我瞧着冯三好像没有办你这事。”

    江芸芸摸着狗头的手一顿, 看了过来。

    “外面的人不知怎么知道这个消息了,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顾仕隆愿意用爵位换你回京, 一官换一官。”百户老实说道,“而且他这么大的功劳,按理也该直接袭爵了, 现在还在家呆着呢,看来你的希望落空了。”

    江芸芸沉默着, 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现在情况僵持着, 陛下有心要你回去, 内阁虽然不出声,但大小九卿有一半是不赞同的,还有人说你若是回京,他们便辞官,加上外面的一些流言蜚语,陛下也不好态度强硬。”

    郭百户看着她模糊的轮廓叹了一口气,最后直接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背对着江芸芸。

    “现在有了顾仕隆作为药引,再加上兰州现在到处都是你的传闻,那个周青云家中是卖马的,借着给各地运马的机会,逮着机会就宣传你的丰功伟绩,现在闹得边境九镇也跟着惴惴不安,跟着要你的火药配方。还有徐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的主意。”

    “要不是你这人确实正直,我甚至怀疑肃王背后是不是也是你指使的,他一个人不仅骂文官,还骂宦官,就连意见不同的藩王也跟着破口大骂,瞧着跟疯了一样,一天十封折子,谁看了不头疼。”

    江芸芸闻言轻笑一声:“我以前在兰州,他惯会装傻充愣,兰州只要有大事就闭门不见客,就连卫所当年换了一大批人,也只跟着明哲保身,想要和他合作,也都是讲究一个‘利’字。”

    “怕了吧,世子被射中胸口,差点就死了。”郭百户抬头看着不见云朵的夜空,“当年兰州这么破都不曾出事,现在兵强马壮,城池高耸,却差点断了香火。”

    江芸芸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小狗身上的绒毛。

    小狗一边站岗,一边抽空用滚烫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

    “说起来,高高在上的藩王和普通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藩王只想要永保富贵,百姓则不会管上面坐着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只要能吃上饭,吃饱饭。”

    郭百户伸手捏了一把地上的雪,冰冷的雪刺他一个激灵,也让他回过神来,轻轻吐出一口白气。

    “他们现在都是一股脑站你的,这两年也是老天爷助你,浙江打乱,南直隶天灾,偏自来苦寒的兰州人吃上饭了,外面的人都说你自来会拿捏人心,当然,我的意思是,你本来也很厉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刚停了雪,空气中还带着冷冽的味道,闻久了,只觉得鼻子有些干涩的疼,偏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都一动不动。

    小狗趴在江芸芸的鞋面上,警觉地注视着一切,一脸严肃。

    “你回来已经是势不可挡的事情了。”郭百户低声说道,“江芸,你要成为我们大明第一位女官员了。”

    江芸芸安静坐在夜色中,突然笑了笑:“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郭百户沉默着,用脚把脚边的积雪推开,突然也跟着笑了笑:“那就要看江秘书的努力了。”

    —— ——

    天色还未大亮。

    周笙和陈墨荷早早就起来准备过年的事情,谁知一眼就看到屋檐下,不知何时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江芸芸,又见小黑狗正四仰八叉睡在她的膝盖上

    “其归!”周笙大惊,连忙上前,一握她的手,果然是冰冷一片,“这是做什么?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嘛?”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轻轻靠在她怀里:“想个问题想的有点迟了。”

    陈墨荷从屋里抽出一条小毯子,连着小狗一起把人牢牢裹起来:“冬日着凉了容易漏下病根,马虎不得。”

    江芸芸被裹得露出一个脑袋,看上去也跟着有些呆呆的:“一个时辰前,郭百户找我,我才出来的,没多久。”

    周笙摸了摸她冰冷冷的小脸蛋,最后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小肉呢,病一场就要没了。”

    江芸芸蹭了蹭她的脖子。

    周笙温柔一笑,见她皱着眉,但又懒得动手,只好自己伸手把在被子里乱动的小狗掏出来,小狗气得冲着江芸芸汪汪大叫两声,然后又跳回江芸芸的膝盖上。

    “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吗?”她随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大眼睛眨了眨。

    “郭百户一天找你三次,我又不是傻子。”周笙点了点她的额头,“现在在家里,可别想瞒着我什么。”

    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但只是盯着她小巧的下巴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道:“你这次会随我回京住吗?”

    周笙震惊:“你要回京?是回去做官吗?”

    “嗯。”

    周笙没说话了,也跟着沉默下来。

    “那太危险了。”她喃喃说着。

    江芸芸坐在她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厨房冒出了炊烟,那么细,那么白的烟火味就这么从窗中冒了出来。

    小白狗已经蹲在厨房门口等着人赐的礼物,尾巴晃得地面的细雪直飘扬。

    周笙坐在她边上沉默着,花白的头发在血色中格外刺眼。

    谁家小女郎跟在大人身边,哼唱着扬州最火的南调,顺着风中传来,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调子,但声音清澈单纯,空灵浪漫。

    “青门幸有栽瓜地,谁羡封侯百里……”江芸芸跟着哼出那一句调子的词作,声音又轻又柔,在江南水乡的晨光中朦朦胧胧间好似借着微风吹来一般。

    周笙轻轻伏在她肩头,故作镇定的岔开话题:“哪里学的曲子,从未听你唱过。”

    “梅花书院里有曲课,听了几耳朵。”江芸芸回过神来,想要伸手,当个大人模样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谁知道陈墨荷裹得太严实了,刚一抬手,直接把小黑狗推了下去。

    小黑狗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蒙了一会儿,然后更生气了,对着江芸芸汪汪大叫。

    一时间伤感的气氛被尽数驱散。

    江芸芸终于掏出自己的手,招了招手,奈何小狗不为所动,只好哎了两声,企图和小狗讲道理:“不是我,我也不会故意的,回头请你吃小肉干行不行,哎哎,别生气啊。”

    小狗已经溜达溜达跑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小黑最记仇了,你完了。”

    江芸芸眼巴巴看着小狗跑了,便一脑袋撞在周笙怀里:“想吃阳春面,再撒点金色的油花和翠绿色碎蒜花,好久没吃了,之前在京城就很想吃,但是乐山做面食不行,揉不来面。”

    “好,陈妈妈做面食最好了。”周笙摸着她的脸,低声说道,“前几天买了蒲叶,再吃个蒲包肉,就可以等着晚上的年夜饭了。”

    “嗯。”江芸芸看着逐渐天亮的天际,天边的光晕明亮温和,瞧着是要出太阳了。

    除夕日,是最近难得的好天气。

    “大姑娘早上准备吃什么啊。”陈墨荷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两位小小姐,一个要吃豆腐馒头,一个想吃翡翠烧麦,昨天就活好面,拌好料了,包好就能吃了。”

    “她想吃阳春面,再做个蒲包肉吧。”周笙清了清嗓子,替她回答道。

    “行,正好有面团,方便。”陈墨荷笑说着。

    母女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缓缓从东面升起来,逐渐驱散空气中的晨雾,最后天色逐渐变得亮堂,彻底驱散了黑暗。

    “天亮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是啊,真好啊。”周笙握着她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手腕,“都过去了。”

    “老师!!!”

    顾知的声音刚刚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两声狗叫的声音,随后就看到她领着裙子飞快从隔壁院子跑了过来,两侧双髻上的桃花红绳一甩一甩的,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等跑到她面前,就扑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强调着,“重阳节爬山。”

    江芸芸无情回绝道:“作业写成这个样子,还要去爬山,我看你是想挨打。”

    顾知不高兴,立马去找周笙伸冤:“是一开始说好的,我四书就是学的很好啊,五经刚开始学,就是不太会的,姨姨评评理。”

    “这是我娘,不评你的理。”江芸芸握了握周笙的手,直接把人赶走,“去找张道长玩去。”

    顾知气得直跳脚,哭唧唧跑了:“我再也不喜欢老师了。”

    “之前说好带她去的,怎么现在又不带了。”周笙见人走远后,这才不解问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过了年就带她们去,正好赶上元宵的集会,而且之前外面这么乱,她又这么皮,别到时候拉着穟穟一起给我走丢了,我还要报官找她,丢脸死了。”

    “现在和她说,她能一天拉着你确定十遍。”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让张道长去哄去,自己收的徒弟,给我当起甩手掌柜了。”

    周笙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姐,姐,我去买烟花了,我去玩了。”

    周笙一抬头就看到江渝拉着江漾蹦蹦跳跳跑了,小黄狗也紧跟在她们身边。

    “什么时候回去啊。”她扭头问道。

    —— ——

    “年后就召回?守好孝了吗?”焦芳失声。

    李东阳抖了抖脚,把伸手的细雪抖落,这才走进屋内,淡淡说道:“陛下说圣旨若是不从内阁,那就从内廷出。”

    焦芳呼吸一窒。

    李东阳抬眸看了过来:“陛下今年对我们态度还算缓和,所以你想旨意从内廷出?”

    “算起来也是过了二十七个月的。”杨廷和说道,“不过是卡着日子罢了,若是按照寻常,从四品的官员守孝回来,吏部一般也不会卡太久。”

    焦芳还是一脸不服气:“这么小的年纪就是从四品了,当初一开始就不该给她升官的。”

    李东阳没说话,只是对着对面的王鏊仔细叮嘱道:“你也算和她共事过,折子拟好之后在给我看看,陛下要亲自过目,不能出一点差错。”

    王鏊一脸严肃地点头应下。

    “回来去哪里?”焦芳又警觉问道。

    王鏊也紧跟着看了过来:“圣旨上要写这个职位吗?”

    李东阳没说话了,看了一眼对面的空桌子。

    “不会来内阁吧。”焦芳失声,“我不同意,这我们以后怎么干活,外面也不知传出什么话。”

    李东阳回过神来,气笑了,忍不住刻薄了一次:“你一个老菜帮能传什么闲话,人家顾仕隆年轻英俊,义薄云天,一身功勋换人回来呢,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新一代文武佳话的话本,他都没说话呢。”

    焦芳被刺得面红二次,大声嚷嚷着:“反正不合适。”

    杨廷和委婉说道:“不知陛下如何想,听闻现在不少官员上折子请辞了,外面的位置也是有的。”

    “这事陛下说了,现在等待授官的人也不少,索性直接同意了这些人的请求,让他们安心回家,赶在春日前回家,也免得雪天路滑,还说,要是人数不够,就学太祖,早时候,江芸改革过国子监的积分和拨历,从这里选有没有合适的人。”

    王鏊吃惊:“陛下当真不顾百官心意吗。”

    “陛下说——朕选百官治天下,一则为祖宗基业,二则为天下苍生,如今民意沸腾,呼声高涨,朕思及继位以来,天灾不断,天意难测,但祖宗基业有幸得以保全,故而是因不顺民意才降下天谴,因今日要以民为先,百官退之。”李东阳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刚才陛下说的话。

    焦芳有很多话能反驳,但因为说话的人其实是皇帝,便紧跟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顾将军的爵位?”杨廷和突然说道,“江芸难道真的愿意牺牲他嘛。”

    —— ——

    “没有牺牲啊。”顾仕隆现在是无事一身轻,对着匆匆赶回来的蒋平说道,“我还年轻,到时候自请去边境,也能挣出一番事业来。”

    蒋平咬牙:“你真当爵位这么好来,你知道‘侯’的爵位有多难吗?”

    顾仕隆咧嘴一笑:“有江芸呢,她肯定能帮我。”

    “她江其归铁面无私,万一……”

    “我可是她的幺儿!”顾仕隆打断他的话,得意说道,“她肯定暗地里给我塞小字条。”

    “人心难测,万一她变心了呢。”蒋平质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未来会不会避嫌,所以让你一直外放在外面呢。”

    顾仕隆吃着烤鸡,嘴巴一嚼一嚼的,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知道害怕了!”蒋平气笑了,“晚了。”

    顾仕隆突然眼睛挣得大大的:“哎,一路过来听说了吗?外面的人都传言是我特想嫁给她呢。”

    蒋平震惊,眼睛瞪大。

    “我仔细一想要是真和她一起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把最后一口烤鸡塞进嘴里,一本正经说道,“乐山的蜂蜜烤鸡已经做得很好吃了,而且江芸还不会管我吃烤鸡。”

    蒋平气得手都抖了起来:“顾仕隆!清醒点!”

    顾仕隆坐在石凳上,看着灰蒙蒙的天际,早已杂草横生的顾家再也没有人气,柱子上的红漆斑驳脱落,他却总能想起多年前他和他爹在这里一起生活的日子。

    “我就是太清醒了。”他说。

    自他离开江芸后,他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自从他爹走后,他就一直觉得身边冷冷清清的。

    在浙江平叛的日子,他总喜欢坐在屋顶看向北面,希望记忆中的人能突然出现在他屋檐下,告诉他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那时,他身边明明没有江芸,却又时时想起少年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她说她要走自己的路,所以就一直走下去,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还只是跟在她身边嚷嚷着要保护她的小孩。

    现在他长大了,那个要他保护的人却一个人走到这么远的位置,那条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这么辛苦的一条路啊,她还当真不曾回头去看,他那时才恍然明白,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以前,他在扬州,江芸在京城。

    现在,他在京城,江芸却在扬州。

    人有几个五年能让他们这么鬼使神差间不断错过,再也无法重逢。

    “我就是,真的很想保护她一次。”

    他低头看着手中不再热气腾腾的烤鸡,低声说道。

    —— ——

    “爬山。”顾知一大早就去敲江芸芸的门,背后背着龟壳一样的大包,里面塞满了操心的张道长塞的吃的用的,还有药,就怕磕着碰着了,“快起来。”

    “顾闲闲。”江芸芸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里面响起,“你找打是不是?”

    隔壁的周笙笑着把人拉走:“吃完饭再去啊,哪有这么早就去敲门的。”

    顾知眼睛亮得惊人:“我一晚上没睡,太兴奋了。”

    周笙一听,捂脸直笑:“张道长站在门口望眼欲穿了,走走,我们去吃饭去。”

    内外院的门口果然站在直跳脚的张道长:“快给我滚出来!顾闲闲,回头看我不打你,大早上干嘛呢。”

    顾知撇了撇嘴:“那我去找穟穟。”

    “穟穟会自己过来的,你先吃饭。”张道长一边没好气把人拉回来,一边一脸歉意说道,“哎,真是对不起了,小孩真的太皮了。”

    “没事,去吃饭吧。”周笙摸了摸小孩冰冷冷的额头,“等会记得带上卧兔,山上冷,别冻着了。”

    “我有我有……”顾知一听,立马就伸手在后面的包裹里反手掏着,执行力惊人。

    张道长没好气说道:“在家呢,出门戴上,急什么。”

    “哦。”顾知被人拉着手去吃饭了。

    午饭刚一结束,就听到敲门声,一开门就看到陈禾颖也背着一个小包裹,穿着新衣服,乖乖站在门口,一看到江芸芸就眼睛一亮,瞧着也很兴奋。

    “走。”江芸芸站起来,大手一挥,“观音山,出发!”

    “出发!”两小孩立马大声响应着。

    三人三狗外带乐山乐水,包裹一背,兴冲冲离开了。

    “就这么放他们出门?”张道长忧心忡忡,“我怎么有点不放心啊。”

    “还有锦衣卫跟着呢,不碍事。”周笙镇定说道,“年前都没出过门,也该出门散散心了。”

    张道长点头,随后焦虑说道:“那我出门算卦去了,小孩子真花钱啊。”

    观音山每年六月十九日有香会,有“第一灵山”之称,虽然今年没赶上,但元宵的庙会也同样热闹,一路上的小摊小贩一眼看不到头,各色各味的香气飘在众人鼻尖。

    “好热闹啊。”小孩以前都被人管着,现在看着这么热闹的场景,立马惊得张大嘴巴。

    “我以前和我老师还有我的小青梅一起爬山过呢。”江芸芸站在两人背后,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山下布局,一脸唏嘘,“当时我和我老师一路讨论学问,真是怀念啊,不如我们……”

    顾知早就不想听她唠叨了,头也不回地拉着陈禾颖跑了,乐山乐水一见,立马跟了上去,一手拉着一个。

    “啧,出门玩,还读书,扫兴。”郭百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嫌弃说道。

    “你懂什么,寓教于学啊。”江芸芸遗憾叹气,看了一眼高高的山体,笑着往上一指,“那个庙,以前黎楠枝还求签过呢,签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准吗?”郭百户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懂,少年心思,我哪里知道。”

    郭百户看了她一眼,突然摇了摇头。

    江芸芸看着路边的美景,听着耳边百姓的欢声笑语,突发奇想:“我来考考你!”

    “滚!”大字不识几个的锦衣卫恼羞成怒。

    江芸芸遗憾:“我以前可喜欢老师考我了。”

    郭百户想不明白,但大为震惊。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前面的顾知和陈禾颖看到什么都要凑上去看一眼,但大都是看看,也没下手买。

    “想吃就买。”江芸芸笑说着。

    谁知,顾知一本正经摇头,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大包裹:“不行,太贵了,老道给我准备了吃的,等会累了我们坐下来吃,什么都有。”

    “娘只给我十文钱,我省着点花。”陈禾颖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道。

    “瞧瞧,真乖的小孩啊。”江芸芸看着小孩手拉手的背影,夸道。

    郭百户冷笑一声:“早上骂顾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芸芸抬脚,继续爬山,一本正经说道:“你懂什么!你没这么可爱的徒弟,完全不懂我们当老师的心!”

    郭百户被这个倒打一耙气笑了。

    一行人爬了一个多时辰,万万没想到最先累的是平日里最调皮的顾知,她走不动后,乐山就背着她把剩下的路走完了。

    陈禾颖则一个人继续往上爬着。

    “一点也不对称,走的我有点累。”到了山顶,顾知喘着气,忍不住问着气定神闲的陈禾颖,“你不累?”

    “我每天走路来上学,要半个多时辰。”陈禾颖笑说着。

    江芸芸听到这段隐隐有些熟悉的对话,失神地看着两个小孩。

    “我刚听人说这里面是观音菩萨呢,走,我们去拜拜。”顾知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保佑老道发财,保佑我今年上课不挨骂,保佑穟穟你以后跟老师一样,保佑姨姨要身体健康,保佑陈妈妈要长命百岁……”

    她一个个掰着手指头,差点对着香炉走过去。

    陈禾颖一把把人拉住:“小心燎了衣服,新衣服呢。”

    江芸芸见状突然笑了起来。

    那尊巨大的观音还是多年前看到的模样,衣裙飘飘,面相慈悲,一手托白玉瓶,一手拈着杨柳枝,动作温柔,栩栩如生。

    顾知虔诚跪了下来,突然扭头对着江芸芸喊道:“老师,来拜拜啊。”

    江芸芸目光从佛像上收了回来,微微一笑:“我不……”

    “江施主,好久不见。”一个慈悲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你终于来了。”老和尚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神色温柔而悲悯,乍一看和高台上的佛像有三分相似,“贫僧这里有个东西,等您多年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是我有什么东西落这里了?”

    江芸芸是认得这个人的, 观音寺的方丈,这么多年过去了,方丈更老了,须发皆白, 面容却越发温和慈悲。

    老和尚注视着在众多香客中依旧鹤立鸡群的江芸, 缓缓摇头:“不是您的东西, 是黎施主曾在我这里留下一样东西。”

    江芸芸瞬间僵站在原处。

    黎?

    老师还是楠枝?

    不, 不会是楠枝?

    这样含蓄的,无法对人言及的沉默不是他的作风。

    “黎老夫人病逝那年, 老衲曾带僧侣前去黎府做法事, 归寺后的某一日午后,许是这个时间,黎老先生独自一人爬山, 为他的发妻捐了一盏照亮七七四十九天的长明灯, 后又为施主点了一盏风灯。”

    “风灯?为我点的?”她不可置信说道。

    “老先生要求点满十年后, 若是您还及时来还愿, 那就在第二年的元宵节归入尘埃。”和尚温和地看向江芸芸, 面容慈悲, “幸而施主赶在最后一日来到此处。”

    江芸芸觉得耳朵嗡嗡的响,所有人的声音在此刻都成了遥远的虚幻。

    他们从远处来到此处, 又笑着从此处离开,并无拘束,也毫无牵连, 就连高高在上地观音也只是悲悯注视着红尘众人,飘扬的衣摆在日光下好似成了一片轻纱, 落在众人头上, 唯有她被留在远处, 任由世间万物在神思中变化。

    殿外,不知是谁家香客点了一双手臂大小的蜡烛,烛火猛得一下窜了起来,火焰瞬间刺痛江芸芸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强忍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就要喷涌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回到当年秋日的扬州,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留在昔日冬日的京城。

    江芸芸想要大声痛哭,却又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声的沉默。

    顾知一听到动静就咕噜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亦步亦趋站在江芸身后,一脸警觉,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和陈禾颖咬耳朵:“风灯是什么啊?”

    “马上就要熄灭所有风灯了,施主可要去看一下。”方丈低声说道,“在后院的紫竹林。”

    “风灯不是要放飞的嘛?”百户忍不住问道,随后看了一眼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听人说琼州有在元宵放风灯的习惯。”

    方丈笑说着:“琼州四面环海,故而地势空旷,风大浪大,只等风灯飞到高处,安置在灯内的鞭炮就会被点燃,连着整个风筝都会被送到天上,便是完成这个祈福仪式,但扬州多河流,却人流密集,并无空旷的海绵,容易引起祝融。”

    百户似懂非懂,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两个小孩也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去看看吧。”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当年黎老先生满脸病容却还是一间间佛堂叩拜过去,为您集齐十殿神佛的香火,供奉在风灯上,爱人之心拳拳,无不令神佛感动,这才保佑江施主化险为夷。”

    江芸芸低着头,把所有的眼泪逼了回去,这才低声说道:“去看看吧。”

    紫竹林里已经站满了人,风灯是一种祈福的花灯,江芸芸在琼山县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每年元宵节,靠海的百姓就会站在崖边点上一盏,形状各异,大小不同,颜色则千奇百怪,清粉绿红应有尽有,宝塔灯、高帽灯、又或者是牛角灯,大的要两人合抱,小的手掌都可以托起。

    这些灯的边缘沾满了彩约,一旦起风,五彩的纸条在风中飞舞,格外漂亮。

    那个时候江芸芸只操心会不会引起火灾,在城内严令禁止,从未想过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会有人为她点燃一盏祈福的风灯。

    “好多人啊。”顾知张望着,“这个是可以许愿的嘛?”

    “商贾求财发财;百姓求风调雨顺;远行的人则求前程平安。”方丈低声说道,“人有所想,便有所求。”

    “那为什么叫风灯呢?”陈禾颖不解问道。

    “风灯随着风吹而动,象征“无我”,无上神佛希望万千黎民要真正超越自我,摆脱束缚,达到真正的自由。”方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

    江芸芸便也跟着念了一遍,最后神色迷茫:“五蕴共相——无常、苦、空、无我,可我还是看不明白。”

    方丈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因缘而起,江施主大智大勇,如何会看不明白,不过是心扰所思罢了。”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

    凡是有主的风灯,身边都围满了许愿的人,他们抚摸着彩约,神色虔诚,诉说着自己的希望。

    唯有一盏一人高的风灯,正安安静静被系在角落里,纸张陈旧,骨骼发黄,唯有烛火依旧摇曳,好似正在等待亲自送她吹灭它的人。

    江芸芸朝着它走了过去。

    顾知想要跟过去,却被陈禾颖拦住,她甚至拦住了百户和乐山乐水。

    “让老师和老师再说一次话。”她认真说道。

    方丈也并未上前,只是看着江芸芸轻轻触碰上多年来从不曾有人靠近的风灯,再一次念了声佛号。

    “善哉善哉,因不虚发,果不妄生,阿弥陀佛。”

    江芸芸看着安静燃烧的蜡烛,还有一小截,它留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便彻底结束了,从此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老师。”她低声喊着。

    灯中的烛火也跟着跳跃几下,似乎有人在轻声回应着。

    “十年的风灯,您想说什么。”江芸芸哽咽,声音都在颤抖,“您不肯见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是不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紫竹铃的热闹此起彼伏。

    谁也无法给她答案。

    江芸芸只能沉默的站在风灯边,看着它闪烁着最后的余光,就像昔日他看着老师衰老的面庞,她有心想做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恸哭以做悲歌。

    “我马上就要回京了。”眼看烛火就要熄灭了,江芸芸双手扶着风灯,低头对着蜡烛低声说道,“这条路我自己走,我不后悔,老师也别怨我,好不好……”

    就在此时,蜡烛终于熄灭,露出黑漆漆的灯托。

    江芸芸猛地闭上嘴,失魂落魄地看着它趋于黑暗,神色仲怔,随后整个风灯的灵魂好似被彻底抽离,原本鼓起昂起的灯身逐渐落下,最后缓缓的,温柔地覆盖着江芸芸的手臂。

    燃烧了十年的风灯,终于归于平静,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江芸芸呼吸加重,神色迷茫,觉得少年江芸芸的灵魂在此刻被彻底剥离。

    年少时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师娘老师,她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当年离开扬州后,成了不会回头的马,一直向前冲着,直到今日彻底冲进火堆,从此不复存在。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却在此刻猛地想要回头去看看当年的扬州。

    “方丈说当年老师还写了一份信。”顾知不知何时,还是担心地走了过来,摸上纸做的风灯,小声说道。

    陈禾颖也跟着磕磕巴巴说道:“就放在灯托架的下面。”

    江芸芸呼吸一怔,随后直接伸手去拿。

    “小心烫。”顾知连忙说道。

    滚烫的铜盏刺得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却在此时摸到一份薄薄的信。

    ——写于十月二十。

    江芸芸一看字迹,突然呼吸一顿,握信的手开始颤抖,嘴里喃喃自语:“写给我的,那份信是写给我的。”

    当年从琼山县路径扬州,陈先生说他老师给她一份信,那份信没头没尾,却在最后写道——吾一人所选,并不后悔。

    原来,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此后老师那些奇怪的话,突兀的行为在此刻都成了有迹可循。

    她的老师一直为她的身份担惊受怕,却同样和她一般无法言喻,直到最后一刻,匆匆为她赶赴京城。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信件,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打湿纸上的字迹。

    当年扬州求学日,今日扬州风灯时,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闭环,黎淳不敢言语,江芸芸三缄其言,周笙担忧沉默,想来师娘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当年江芸芸迈进黎家大门时,被卷入其中,从此难以分割。

    只有这两封信,成了一切因果中的意外。

    她打开这份尘封多年的信件,却在片刻后紧紧握着风灯,任由手指穿破纸张,坚硬的竹条在手心落下红痕。

    她伏在风灯上,失声痛哭,像是要把两场丧礼上的哭声全都哭了出来。

    她是这样的庆幸,又是这样的痛苦。

    她想要笑,却又忍不住哭起来。

    为这么多年的遗憾,为未来生出的无限勇气。

    薄薄的信件顺着风飘落在地上,陈禾颖见状,连忙捡了起来,只见上面两行内容——一句诗句,十二个字。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草为多貌,你亦同是,往前走吧。”

    —— ——

    “是玩的不开心吗?怎么一个个都没笑脸了。”酉时过半,周笙看着众人兴致不高地回来,颇为不解,“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其归呢?”

    众人都没说话,周笙便看向顾知和陈禾颖。

    “老师说她要一个人走一走。”陈禾颖想了想,如是说道。

    周笙皱眉。

    顾知叹气说道:“碰到了一些事情,走,姨姨,我和你说,但你不要和老师说是我和你说的哦。”

    “哎,闲闲……”陈禾颖慌张,连忙把人拉住。

    “不行,要和姨姨说的。”顾知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老师还伤心呢,要让姨姨安慰一下的。”

    “对对。”周笙一听,连忙拉着两个小孩走了。

    等两人七嘴八舌说完,周笙愣在远处,半晌之后才说道:“那她还留在寺庙做什么?”

    “我偷偷跟过去看过去,正一个个寺庙跪过去呢,我看老师太伤心了,也不好跟着,就先走了。”顾知叹气说道,“方丈说老师的老师为老师拜过十个神佛,现在老师要为她的老师也拜十个神佛嘛,姨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笙喃喃自语:“可她不是最不信这些的嘛?”

    —— ——

    江芸芸站在主殿前,再一次看着高高在上的观音菩萨,菩萨怜悯众生,所以人间香火旺盛,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还有信徒并未离去,跪在蒲团前,神色虔诚,念念有词。

    “马上就要天黑了,把山间的灯点起来,免得今日游山的人找不到下山的路。”沙弥们在门口吩咐道。

    人间喜怒哀乐各不相同,却全都充满无数祈求,小小一座寺庙充满了人间百态。

    求家财万贯。

    求科举中第。

    求入阁拜相。

    求平安顺遂。

    求往生无恙……

    江芸芸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叩首,久久难以抬头,她沉默了许久许久,从第一间佛殿的迷茫,到中间的麻木,知道现在最后一间的酸涩。

    她突然想起求学时挂在巷口的那盏灯,一日复一日,照亮她回家的路。

    ——求菩萨垂怜,为老师点一盏回家的灯吧。

    高高在上的佛像垂眸看着她,最后的夕阳日光落在镀金的佛身上,悲悯的目光当真有了片刻的真实,因此所有的祈求在此刻都成了俗人化不开的欲.念。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我走了,老师。

    —— ——

    江芸芸回京的圣旨终于来到扬州,宣旨的也是老熟人——谷大用。

    “恭喜江秘书。”谷大用把人扶起来,一脸唏嘘,“陛下念叨您许久了,总算是守孝结束了。”

    此话一出,好似当年闹得全官场惶惶不安的女扮男装做官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翻篇,成了可有可无的守孝理由。

    与此同时,这个轰动的消息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安静了许久的江家再一次热闹起来。

    陈静自觉压对宝了,这几日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威,逢人就开始吹,她的女儿可是江秘书的关门弟子!

    外面热闹极了,江家大门一关,谁也不见。

    那日江芸芸自山上回来后和往常并无区别,除了上课,就是躺在躺椅上吹吹风,看看头顶的树叶,就连饭也都吃了一碗,周笙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不跟你走了。”周笙低声说道,“扬州这么大的摊子,好多姐妹都要靠着我吃饭呢,我现在关了门,她们怎么办?而且我现在在扬州也自在,跟你去京城也不方便。”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她认真的神色,笑了起来:“周老板有担当,为了姐妹们,享福都不去了,好老板。”

    周笙被羞红了脸,嗔怒地推了推人。

    江芸芸笑说着:“好,那你有事一定要找我。”

    “嗯,江渝江漾准备直接从扬州到兰州,我让她们跟着林家的车队走,明天就要走了,你没话交代吗?”周笙问。

    “她们知道分寸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有周青云管着她们呢,她们最怕周姐生气了,可比怕我还怕得厉害。”

    “那我也给那个周衙役准备点礼物。”周笙担忧说道,“也好让人帮忙都照顾照顾孩子。”

    “行啊,八面玲珑的周老板最有本事了。”江芸芸竖起大姆指。

    周笙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了。

    江芸芸躺回椅子上,摇椅一晃一晃的。

    百户慢慢悠悠走了进来:“谷太监很急,让我问你,三日后可以走吗?”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我又不收拾行李,他们收拾好了,我抬抬屁股就走。”

    “得嘞,大闲人。”百户立马拔脚去找大总管乐山。

    三日后,江芸芸启程回京。

    相比较回来时的简单装备,这次回京那可是一整条船,拖家带口不少人。

    顾知拉着陈禾颖碎碎念着:“你爹真放你走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走走走,我知道了,你爹是拿你投诚了,放心,以后,我顾闲闲罩着你。”

    陈禾颖一边走,一边扭头往后看,自家哥哥站在码头上还没走,她挥了挥手:“我走啦,哥哥照顾好阿娘,我回头写信回来。”

    张道长在扬州办了不少家当,主要都是小孩的东西,这会儿又哼次哼次准备搬走,一见没良心的顾知自顾自离开了,真是气得眼前一黑。

    周笙和陈墨荷临时买了五大箱衣服,还有各类配件,被褥等等,最后一口气装了十个大箱子,还有江芸芸这两年写的书等等,这满满当当的行李,算是江芸芸离家至今最富裕的一次装备了,就连锦衣卫都开始帮着搬东西。

    码头上到处都是围观的人,陈静作为知府亲自送行,但又怕出事发生踩踏,叙旧攀交情的时间也来不及了,只好匆匆说道:“穟穟开支我负责,定要督促她好好读书,剩下的回头我们写信!写信!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行了行了!快走!”谷大用早就等得不耐烦,把人赶走后,对着江芸芸脸色一变,轻柔说道,“爷等您许久了,有没有礼物准备一下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然后拍了拍空落落的腰身。

    谷大用了然,随后委婉说道:“礼轻情意重,还有点时间,快去准备准备。”

    江芸芸只好被人撵着脚后跟走了。

    大船的船帆迎风鼓动,江芸芸偷溜出来,站在船舷上远眺着波光凌凌的水面,看着逐渐远去的扬州,轻轻叹了一口气,最后背着小手,转身离开了。

    “太平日子过久了,开始惋惜了?”百户随口问道。

    江芸芸溜溜达达说道:“替京城里的人惋惜惋惜,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回京的消息早早就在京城传开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二殿下朱厚炜是最高兴的,高兴到绕着花园跑了两圈,最后小手一挥说要给江芸准备礼物去,他甚至贴心的表示, 他哥的那份他也准备一下, 一点也不计较他逼迫自己读书的事情。

    朱厚照也高兴, 这几日见了大臣和太监们都是笑脸盈盈的, 甚至对于要致仕的人也格外和颜悦色,赏了不少钱, 好声好气请人滚蛋。

    至于江芸的拥趸更是高兴到直接端坐在酒楼里大肆宣扬此事, 务必要求路过的狗都知道‘江芸即将回京’的好消息。

    顾霭最是高兴,因为他爹和他老师要一起回来了。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

    刘瑾则是急得嘴巴都上火了,奈何爷态度坚定, 谁说都不好使, 尤其是兰州那边的事情也急需江芸去解决,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在圣旨上盖了章。

    内阁的态度暧昧不清, 李东阳一向是和稀泥的好手, 谁也别想拉他下水, 焦芳则是脾气暴躁,三天时间骂遍所有中书舍人, 剩下两人虽也觉得这事有违伦理,但奈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且兰州的事情也急需江芸去处理, 便也跟着沉默不作声。

    大小九卿倒是有意见的,奈何陛下大手一挥, 只要你敢辞职, 我就敢批准, 只要你敢以死相逼,我就亲自送你致仕,时间一长,大家也觉得没必要因为江芸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搭上,但也有人愤愤不平,真的致仕归家了。

    “曾尚书,闵尚书,对外都是年老致仕,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觉得奇不奇怪啊。”船上,郭百户来叨叨的时候,顺手说道,“听说之前和你关系都不错呢,也不想看看你再走。”

    江芸芸正指挥太监们帮忙做玩具,头也不抬说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唐僧,吃了还能延年益寿不成。”

    百户看着她手中的和尚玩具,笑说道:“你这个西游记好像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江芸芸整了整小和尚的光脑袋,一本正经说道:“我瞎写的,你少给我拆台,能干活就干,不能干就回去睡大觉去。”

    话音刚落,正在奋力串针的谷大用的眼睛就幽幽看了过来。

    百户的屁股也就只好跟着坐了下来:“这东西瞧着很粗糙,陛下会喜欢嘛。”

    谷大用慢条斯理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少说话多干活吧。”

    百户一连被怼了两下,只好讪讪闭嘴,认命地开始打磨圆圆的小猪脑袋。

    “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头玩具,但关节和脑袋会动,不算粗糙。”江芸芸解释道,“回头再做几个纸质的,可折叠的,有立体感的场景,就是一个迷你的戏台,最后再找人编个曲,陛下喜欢西游记,应该是喜欢这个的礼物。”

    “您做的,爷肯定喜欢啊。”谷大用热情地把小猪拿了回来,递过去,“您给点上眼睛看看,保证生龙活虎。”

    江芸芸拿起纤细的笔在初具模型的小猪上点上五官,瞬间成了一个灵巧活泼的大笑猪:“面具多准备几个,表情要齐全一点,衣服也要多准备几件,春夏秋冬,赶路可不是换得勤。”

    原来这个面具是可以用磁吸吸住的,整个玩具的关节都非常灵活。

    “自然,自然。”谷大用受用点头,对着缝衣服的小太监说,“好好缝,做得好,爷肯定重重有赏。”

    一行人就窝在屋子里做了小半个月的小型木头玩偶,还有聪明的小太监自己编了几句词,铺了曲子,直接跟着唱了起来。

    江芸芸自然是拍手称快,大力赞扬的,一时间整艘的气氛其乐融融。

    二十天后,船只停港京城码头,还未下马车就能听到外面传来喧嚣的热闹声。

    “真是晦气。”谷大用远远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岸边,张嘴骂道,“瞎凑热闹的人。”

    两个小孩从未出过远门,手牵着手,睁大眼睛看向外面,时不时发出惊呼。

    京城的港口永远都有数不尽的船只靠岸,澹澹水面浩渺空旷,高大的船舷承载着超额的货物来回进出,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有了皇城的庇护,从而变得更加热闹非凡。

    郭百户一看外面都是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都是人挤着人,垫着脚尖张望的,唯恐出了意外,便借着搬运行礼的动作,一顶小轿悄悄把人送回了原先的江家住处。

    “行了,这趟差事总算圆满完成。”郭百户松了一口气,一反在船上被逼着做手工的萎靡,精神抖擞说道,“晚上定要好好吃一顿。”

    “那我们回头见。”江芸芸笑说着。

    “行啊,只要您这个大忙人有空,我这个小小百户可不是受宠若惊,刀山火海都来见您一面啊。”郭百户挥了挥手,带着兄弟们兴高采烈走了。

    “可真是一趟长差啊。”谷大用笑说着,意味深长说道,“这么不容易,会有重赏的。”

    “您也是。”江芸芸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露出笑来。

    “您在这里先休息,行李马上就送到。”小太监热情说道,“屋子早些日子就替您打扫干净了,您看看,要是还有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我们。”

    谷大用也跟着转了一圈:“打扫着还算用心,回头置办家具,我这里有便宜的地方,保证您住的舒舒服服的。”

    江芸芸看着和离开时并无太大区别的小院,笑说着:“那麻烦您了,就是我的行李还要麻烦你们帮我送过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太监看了一眼谷大用,喜滋滋说道。

    “行了,江秘书坐了这么久的船也辛苦了,剩下的话自有时间来聊。”谷大用带人离开了。

    小院只剩下江芸芸一人,她站在绿叶郁葱的树下,两年的时候在树木身上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枝叶更加繁茂,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缝隙落下的金光暖洋洋的,落在地上好似碎光摇曳。

    “今年的桃子可要好好长啊。”江芸芸摸着树皮笑说着。

    与此同时,一小块石头落在他脚边。

    江芸芸盯着那块小石头歪了歪头,随后抬眸看了过去。

    只见顾仕隆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正盘腿坐在屋顶,手里捧着一只荷叶包裹着的烤鸡,一看到她的视线就咧嘴一笑:“好久不见啊。”

    多年不见,印象中修长清瘦的幺儿经过战火的洗礼,面容越发稳重,只是捧着烤鸡,一笑起来,还露出几分少年气,恍惚让人想到年轻时蹲在屋顶吃烤鸡时的孩子。

    江芸芸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晚上一起吃饭。”

    “行。”顾仕隆摸着溜溜达达走到他边上的小猫,喟叹说道,“你这几年不在,这只小猫越发胖嘟嘟了。”

    “毛茸茸而已。”江芸芸笑,“带着小猫下来吧。”

    顾仕隆哎了一声,一手烤鸡,一手小猫,直接翻身跳了下来。

    小猫盯着江芸芸看了片刻,随后又围着江芸芸转了几圈,最后尾巴高高翘起,开始用脑袋蹭她的裤子,娇滴滴的撒着娇。

    “真是过分啊。”顾仕隆抱臂,不高兴抱怨着,“我前几日来,它可是对我龇牙咧嘴的,吃了我两个鸡腿才哄好的。”

    “你从浙江立功回来,我从扬州修养回来,这几年的经历各有不同,小猫又非全然懵懂,如何能不知呢。”江芸芸抱起小猫笑说着。

    顾仕隆嗯了一声,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不骂你,你已经是大人了。”江芸芸心平气和看着他,“自己的决定以后不能反悔。”

    顾仕隆坚持说道:“不后悔。”

    “行,那我也是大人了,我跟你说,你的爵位肯定能回来。”江芸芸笑说着,“我的许诺也不会过期。”

    顾仕隆立刻咧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还有了小驴的咴咴声。

    “怎么还带着这头小肥驴啊。”顾仕隆嘴上嫌弃着,脚步去不耽误,快速去敲门,“吓唬吓唬他去。”

    江芸芸抱着小猫,站在树下,感受着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的说话声,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京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这条线上。

    晚饭后,江芸芸的小藤椅远赴千里,又跟着回到京城,江芸芸熟悉地躺了下去,小猫更是熟练的跳到她的膝盖上,尾巴一卷,准备睡觉。

    顾仕隆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要你回来嘛?”

    江芸芸摇头:“不知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突然凑过来,眼睛明亮,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个蒙古女人要入京,但是点名想见你。”

    江芸芸瞬间睁开眼。

    “本来内阁不同意的,认为蒙古人其心可诛,狼子野心,万万没有想打就打,想来就来的道理,但是肃王今日赞成这事,没多久陛下也跟着同意了。”

    顾仕隆摸着下巴:“你知道这事嘛?”

    江芸芸失笑:“肃王的事情真是和我没关系,我哪里指挥得动藩王。”

    顾仕隆拍了拍小猫屁股,嘟囔着:“别人说着话我信,你说我不信,但你现在亲口跟我说,那我肯定是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甚在意:“这些不过是外人不想要我回来的理由而已。”

    “这几月的京城有多热闹,我也真是长见识了,幸好蒙古人来了,不然我家都出不了。”顾仕隆叹气。

    江芸芸随口问道:“娜仁要见我可有说什么?”

    “没风声呢,只说她打算亲自来,亲自见你,亲自说,现在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你勾结蒙古人,所以兰州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顾仕隆一本正经说道,“主要是他们分析的也很对,那个蒙古的事情确实也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

    “蒙古人要是为了粮食,就不该八月进攻,那个时候还没有丰收,反而坏了粮食。”

    “要是为了兰州城,其实兰州对他们来说不好守,我们面朝北,只要占据大小松山,就能拒之以门户,但是蒙古人要是占据兰州,除非他们有长驱直入的打算,不然就是三面围堵,要是真为了城池,还不如去打宣州呢。”

    “要是为了立威,倒也说得过去,但是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立威代价也太大了。”

    江芸芸笑说道:“进步了很多。”

    顾仕隆眼睛一亮:“你果然也发现了不对。”

    “但想要兰州是真。”江芸芸笑说着,“脱脱卜花·娜仁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人,打的赢,那攻打兰州都是她转移内部矛盾的一步,若是打不赢,借机铲除了一大波不服自己的人,照样可以站稳脚跟。”

    顾仕隆以拳击掌:“和我想的一样,但这次蒙古人应该是没占到便宜,毕竟内城那一拨全都收割了。”

    “所以她来京城了,换个办法来获取利益。”江芸芸笑说着。

    “瞧着还真是狼子野心。”顾仕隆说。

    “自来蒙古谁不狼子野心。”江芸芸说,“只要做好制衡,那永远都能是我们的好邻居。”

    “你果然有办法,”顾仕隆举起大拳头,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后来只要听到有人胡说八道,我就打他一顿。”

    江芸芸笑:“都打谁了?”

    顾仕隆突然眼神飘忽了一下,呐呐说道:“都是该打的人呢。”

    江芸芸一脸不解,但是很快第二天,她准备进宫谢恩的时候,远远见到焦芳的时候就知道了。

    “呦,这不是我们齐人之福的江秘书嘛。”焦芳一见到她,不仅不躲开,反而主动凑了上去,露出脸上的伤口,酸脸说道,“风采依旧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焦尚书长脸大耳,更是精神抖擞,其貌不凡啊。”

    焦芳一下子就黑了脸。

    “我先去谢恩,回头自有和焦尚书聊天的时候,多年不见,还有的聊呢。”江芸芸笑说着。

    焦芳面无表情说道:“可不敢多聊,回头你养大的顾将军还得打我一顿。”

    江芸芸盯着他脸上的伤口仔细看了看,还挺新鲜的伤口,随后镇定说道:“认错人了吧,幺儿最爱好和平了,可不是会动手的人。”

    焦芳冷笑一声。

    “但话说回来。”江芸芸话锋一转,微微一笑,“能让他动手的,应该也不是小事,不如我们去陛下那边掰扯掰扯。”

    焦芳摸着还在抽痛的脸,头也不回就走了。

    ——大不要脸养臭不要脸,一家子不要脸!

    江芸芸眯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思微动,但是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秘书。”

    一个人影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人扶了起来,打量着冯三:“好久不见,瞧着长高了。”

    冯三满脸激动,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哽咽地喊了一句:“老师。”

    “哎,好孩子。”江芸芸拍了拍他的手背,“现在也是司礼监说的上话的人物了,稳重些,怎么来这么远接我。”

    “是特意来的。”冯三跟在她身后低声说道,“今日是刘瑾的班,我也挤不过他,所以就索性来接您,免得有不长眼的人冲撞了您。”

    江芸芸走在空旷的甬道上,穿堂而过的春风吹的人脸上还带着寒意,时不时有经过的宫娥黄门好似幽魂一般贴着墙角走路,并未惊起一点动静。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眼看就要走出这条甬道,四下无人时,江芸芸突然停下脚步。

    冯三激动问道:“老师请问。”

    “蒙古的事情和你有关吗?”江芸芸注视着面前浑然忍不住的人,认真问道。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仲春二月, 春色满园,长长的甬道内有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花香,头顶的日光落在墙面两侧,色泽鲜艳的红墙上也跟着刺眼起来。

    蒙古人会入侵兰州的事情并不奇怪, 在很多年前, 她在和周青云闲聊时, 就说过这样的预言, 并非她有多远见,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蒙古各族各自为营, 永谢布看似强势, 但小王子占据王位,有天然优势。

    两边一旦开始争,定然是争得你死我活, 大明边境不可能不受影响, 但只要他们还未分出胜负, 或者突然团结一致, 那大明能受到的影响就不会太大。

    可现在脱脱卜花·娜仁却要突然攻打兰州, 这一点实在是有些奇怪。

    这些年, 永谢布在疯狂扩张,吞并了很多小部落, 瞧着和小王子打得有来有回,江芸芸离开京城后,两边自宣州一代划分而至, 从此大都摩擦也都围绕着宣州展开。

    宣州太靠近京城了,只要宣州一破, 京城门户大开, 蒙古人谁不想占据这个地方, 从而进可占据京城,退可回守蒙古,所以两边心照不宣选在这里交锋,对于蒙古两边都是最有利的选择,大明这些年也在宣州投入了不少兵力,至少在刘健还在内阁时,他便格外关注九边的情况。

    脱脱卜花·娜仁选择兰州,对外是希望稳定后方,建立和瓦剌的关系,对内可以安抚各方情况,重新洗牌手中的人。

    但此事最大的问题处在最开始——脱脱卜花·娜仁的选择。

    “谁能知道兰州已经两年不曾分发军饷了。”江芸芸注视着冯三,叹息说道,“我想着来来回回不过是内阁和兵部的人,但我又想着,蒙古要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他们才能透露出这个消息,让兰州近三千百姓丧命在这次大难中。”

    冯三舔了舔嘴角,脸上的笑意逐渐连上,穿堂而过的春风吹得他脸皮发紧。

    “我很难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情,当然我也并非要完完全全排除他们。”

    他想要和江芸芸对视,却又忍不住移开视线,整个人莫名有些焦躁不安。

    “只是昨日谷大用的话提醒了我,他说锦衣卫必有重赏,可见这些年锦衣卫的动静至少司礼监是清楚的,又或者说司礼监对于内外廷的事情都是格外清楚的,不给边境九镇拨发军饷的事情,定然是过了内阁和司礼监,最后陈堂陛下的。”

    江芸芸低声说道:“刘瑾此人狠毒,但至少他对陛下还是忠心的,兰州一乱,他肯定比我还担心此事,张永和谷大用等人也都走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太监的处境天然让他们会保卫皇族,维护自身利益。”

    她沉默着,温和的目光看向冯三低声说道:“外廷人心叵测,没有人可以预料,他们的选择自来就很多,但内廷自来只有一条路,若是真犯了错,我也保不住你,所以我不希望你走错了。”

    冯三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有一瞬间的畏惧和不安,却又在那一瞬间后成为倔强的不甘。

    江芸芸抿唇,脸上的失望肉眼可见。

    “当年送你去司礼监时,只是希望你娘可以治病,你也可以有更好的日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己受困于女子身份不知前途为何,便不忍心你明珠蒙尘,想为你谋一条好的出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寂寥,“这些话不管你信不信,但我问心无愧。”

    冯三瞬间红了眼睛,上前一步,想要下跪,却被江芸芸一把扶住:“我信的,老师不要生气。”

    “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很失望。”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归根结底,你是为了履行当年让我回京的约定,所以我更无法怨你,只当是一场孽缘,内侍和藩王勾结的事情,我自会替你收尾,但此事后我们师徒情分以断,今后我就不是你老师了。”

    冯三脸色刷白,神色震动。

    她说完转身离开,冯三怔怔地站在原处,任由春风吹过他的衣摆,却再也迈不出去。

    他茫茫然站在原处,刹那间的天地昏暗让他差点跌倒在地,他不明白,他做了这么多,怎么反而都是错的,若是不这么做,老师怎么能回来,那些官员怎么能知道老师的好。

    他都是为了老师啊。

    “兰州会这样我也是不想的。”他眼睛通红,喃喃自语。

    —— ——

    朱厚照一见到江芸芸就高兴地想要一脑袋扎进来,但是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比江芸还高了,立马得意说道:“我现在比你高了。”

    江芸芸失笑:“陛下确实长高了。”

    “那我比你矮,那你可以抱抱我嘛。”朱厚炜从两人中间挤进去,拉着江芸芸的袖子,眼巴巴说道,“我也特别想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哥的礼物也是我准备的……呜呜呜……”

    “烦死了,怎么不去读书!”朱厚照把人拉走,随手招呼来一个小太监,“快带二殿下去读书。”

    朱厚炜大怒,一把拉住江芸芸的胳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读书,我不读书!!明明是你的事情,干嘛拉上我,我不去,我是王爷,我是当废物大王爷。”

    “你也知道你是王爷啊!四书都读的不利索,说出去笑死个人了。”朱厚照冷笑一声,直接自己上手扒拉人,然后对着两个小太监打眼色。

    朱厚炜在又哭又闹间被拉走了。

    “他那个礼物不行,我自己有准备的。”朱厚照见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这才叉腰,得意说道,“你别听他胡说,走,看礼物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微臣今日来是说蒙古的事情的。”

    朱厚照有些失落,但她又说起打仗的事情,他的眼睛又忍不住亮了起来。

    “陛下对于兰州的决策很是英明。”江芸芸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送上一定高帽子。

    朱厚照的眼睛更亮了。

    “对于兰州,我们要打要防,也要拉拢,如此才能稳固边境。”江芸芸又说。

    朱厚照更激动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对对,我看过你之前写给爹的折子,我就是这么做的,走走,说起这事,我可感兴趣了,我们一边看礼物,一边说。”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跟在他身后不解说道:“陛下为微臣准备了什么礼物。”

    朱厚照得意的摆了摆手:“你肯定喜欢,我选了好久的,而且还是我亲手做的。”

    江芸芸不解,下意识看了一眼刘瑾。

    刘瑾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朱厚照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始和江芸芸并肩走着,然后高声说道:“你给我的礼物,我特喜欢,刘瑾说市面上也有很多关于这样的故事,但和你的都不一样。”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你竟然还是新写故事给我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哪里听来的,随便写起来敷衍我的你,我就知道,你果然心里有我。”

    谁知朱厚照话锋一转,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眼睛漂移了片刻,和边上刘瑾震惊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一眼,然后齐齐移开。

    “所以我打算亲自做一个礼物送你。”朱厚照站在偏殿门口,露出笑来,“你肯定喜欢。”

    守门的小太监殷勤地打开殿门。

    这是一间普通的大殿,里面点着龙涎香,瞧着更有隐私性。

    江芸芸脚步一顿,没进去。

    ——这里大概是陛下小憩的地方。

    朱厚照不解扭头:“怎么不进来。”

    “这里是陛下休息的地方,怕是不合适。”江芸芸看了一眼起居注官。

    起居官也是老熟人了,弘治十二年的进士榜眼丰熙。

    丰熙性格沉默,对于两人的眼神关系并无任何表现,端着书站在边上,跟一道影子一样。

    朱厚照哦了一声,随口说道:“那我以后不在这里休息了,那你今天先进来。”

    丰熙立马抬笔去写。

    江芸芸一看,连忙打断他的话:“这更是折煞微臣了。”

    朱厚照不耐,直接转身伸手把人拉了进来:“没事的,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时候,不是都在寝殿嘛,你还骗我的小猪玩偶……”

    江芸芸连忙借着脱手的动作,按了按他的胳膊,示意他赶紧闭嘴。

    朱厚照手指扑了一个空,有点不高兴,继续去抓江芸芸的手,随后走得飞快,孩子气说道:“干嘛说不得,我就要说,大说特说。”

    江芸芸眼尾一扫,就看到丰熙一边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敢吭声。

    朱厚照终于停了下来,随后手臂一指,得意问道:“你看,喜欢吗?”

    只见正中的屋子里,有一乌木架子,架子刷了油因此油光发亮,但最显眼的却是正中放着的一把弓箭。

    “这把弓?”江芸芸定睛一看,忍不住走了过去,“怎么有点不一样?”

    朱厚照凑过来得意说道:“我以前就对你在兰州守城门那两箭很喜欢,自己研究了很久,还拉着工匠设计了很多款式,去年兰州事时,我听闻那个周青云打算学你的样子,但没有你厉害,而且她说自己是自幼学习骑射……”

    朱厚照围着她得意说道:“这样显得你多厉害啊,江芸,我甚至能想象出你拉弓的样子。”

    他明明已经绕过弓箭后面,眼睛却还是隔着弓箭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

    那双眼睛明亮热烈,面容生动兴奋,整个大殿都是年轻陛下激动的声音。

    “我还写信给肃王,还有那个周青云,我甚至还写信给谢来,他们都夸你厉害。”朱厚照背着手走到她边上。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一个人能在皇宫也这么折腾。

    “但我听谢来说你伤到手了,很久不能动弹,甚至加重了你手腕上的毛病。”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说道,“我又听谢来说,你一直有拉弓弦锻炼身体的毛病,因为这事,后面伤到手了,重物都提不起来,因为你硬拉了锦衣卫的重弓。”

    江芸芸沉默,下意识揉了揉手腕。

    那场守城,确实让她留下了一些毛病。

    “所以我为你改良了弓箭!”朱厚照振臂高喊,“弓梢最长,省力效果最明显,也是最纤细的,但是你看这里二段反翘,你再看看这里,还垫了梢板,这样威力同样不减,我特意选了槭树来做。”

    “自来制弓以干、角、筋、胶、丝、漆,称之为六材,也最为重要,这个角我用的是水牛角,打磨成薄片状,贴于弓臂的内侧,这个筋用的是圆匀润泽的牛筋。”

    “再看这个胶,我选了好久,发现黄鱼鳔制得的鱼胶最好,涂在承力之处最能承重,你就是搭上重箭也不会有问题,其他包覆表皮的则是兽皮胶。”

    “这个裹这里的丝,用的可是最好的丝线,色泽光鲜,拿在手里就像在水中一样,还有最后的油漆为了防止霜露湿气的侵蚀,每十天上一遍,你看看,好不好看!”

    朱厚照站在弓箭边上,一脸炫耀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伸手摸着弓箭,突然抬头:“好东西啊。”

    朱厚照一得了她的夸,紧跟着露出一个更大的笑来,连着眼睛都看不见了。

    “军队的弓箭若是能这么改良,骑射和杀伤力都照顾到了,这个反翘和梢板的作用不知道能不能安装给普通的城战弓箭手,射程和效率是守城最需要考虑的。”江芸芸摸着那两个地方喃喃自语。

    朱厚照不笑了,呆呆地看着她。

    江芸芸伸手拿出弓箭,抬头认真说道:“陛下真实太厉害了。”

    朱厚照刚想笑。

    “所以陛下愿意贡献出这样的秘方,照拂边境吗?”

    朱厚照又不笑了。

    “好弓箭啊。”江芸芸见状,大力拍着马屁,“瞧瞧这手艺,早就听闻陛下骑射了得,真实学以致用,天下之道不外乎如此,陛下当真是深得精髓,好厉害的巧思啊。”

    朱厚照耷拉着脸,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你就会哄我。”

    “才不是!”江芸芸认真说道,“这个真的是好东西,陛下也真的为了边疆百姓做出了极大的弓弦,百姓一定能记住您的。”

    朱厚照没说话,突然脑袋伸过来,在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以前肯定不愿意,但给你我是愿意的。”

    江芸芸不解,想要后退一步,也为了去看朱厚照的神色,却被朱厚照按住胳膊。

    年轻帝王的衣服充满了龙涎香,靠近久了只觉得味道挥之不去。

    他弯下腰来,在江芸看不到的地方,眉飞色舞,却又充满怀念。

    “子路愿意给人马,所以我愿意给你弓箭。”

    江芸芸心中震动。

    朱厚照却在她反应过来时,站直身子,抱臂,下巴一抬,骄傲说道:“你讲的课我都记得呢。”

    刹那间,面前的帝王好像成了东宫里太子殿下,多年不见的生疏荡为一空。

    江芸芸忍不住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朱厚照炫耀完了,一见她笑,立马也跟着笑了起来,懒洋洋说道:“回头我让刘瑾把配方给你……但这把弓箭,你还要不要啊。”

    他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大有江芸不同意,他立马撒泼打滚的小时候的架势。

    “要啊,这么多年只有我给陛下东西,陛下还没给我东西呢。”江芸芸反手把弓箭打了个花,笑说着。

    丰熙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轻轻斜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朱厚照则不管不顾,雀跃着,要拉江芸去外面试试。

    江芸芸一上手发现这弓确实轻盈了不少,而起杀伤力还不减。

    “你试试我的。”朱厚照又拿出自己的重弓,“我这个有点重,需要拉力,你别搭箭,可以试一下。”

    江芸芸一接,果然重了不少,但是她仔仔细细看向两端,发现确实改良过了,弓梢长度中等,更稳定了些。

    “我还设计了很多弓箭,来玩啊!”朱厚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热情邀请着。

    江芸芸突然抬眸,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弓弦,喃喃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下马威啊。”

    朱厚照不解:“我没打算给你下马威啊。”

    他见江芸芸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反而一脸沉思,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些游戏,但一想到她到底是个读书人,肯定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有点委屈,但还是强忍着不高兴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打打杀杀对你手腕不好,确实玩不动了。”

    他非常主动地给人找了个借口,回头又板着脸,继续说道:“那,那……朱厚炜还给我准备了玉佩,你要不要啊,小老虎玉佩而已,你要是喜欢,我给你找更好的……”

    江芸芸抚掌:“玉佩作为彩头也极好啊。”

    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握着弓箭闷闷不乐的,咬牙切齿,一脸不甘地掏出袖子里的玉佩。

    刘瑾上前,咬牙提醒着:“您的这把弓箭可是也亲自做的,江!秘!书!”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是微臣在想事情,这把弓微臣特别喜欢,这些年因为手伤,一直没有拉弓了,很是遗憾,所以陛下的心意,我很开心。”

    朱厚照被哄了一下,立马哼哼唧唧起来,顺便把手里的玉佩刺溜一下就扔了。

    “微臣是在想……”江芸芸上前一步,把手中的重弓递了过去,“陛下想要和蒙古人交交手吗?”

    朱厚照瞬间眼睛大亮。

    丰熙则是震惊地瞪大眼睛,手中的毛笔刺啦一下滑到手上。

    刘瑾大惊,立马紧张呵斥道:“大,大胆!!”

    江芸芸目不斜视,好似还在东宫时看向年轻的太子殿下,和颜悦色邀请道:“陛下敢吗?”

    第四百七十九章

    朱厚照早早开始读书的时候, 就发现教书的那些大臣一个个看上去古板,做起事情来更古板,也就焦芳和江芸讲课有趣一点。

    焦芳不会动不动就板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 江芸则更好了, 不论他做什么, 都是笑脸盈盈的样子, 甚至还会出谋划策。

    后来他登基了,又因为江芸的事情和朝臣闹僵了, 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 他更是生气,这些文武官员好似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开始不可信。

    内外廷僵持了两年, 朱厚照后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只好开始学着他爹的样子, 尽力下着这棋已经乱七八糟的棋局。

    每次看着那些黑白棋子, 他就想像小时候一样随心所欲得开始重来, 又或者做点什么, 可后来发现,朝廷不是下棋, 这枚棋子一旦下了就改不了了。

    他有心下得好一点,却又时时有被限制的感觉,所以时间久了, 他总觉的朝廷里没有人懂自己,那些阁老大臣张口就是之乎者也, 说起话来也非常文绉绉, 只要一听他说起打仗的事情就面露惶恐之色, 活像他下一秒就要被人抓走一样,所以时常感到非常郁闷。

    这么一看,还是内侍门好,还会陪他一起玩,甚至还会找来很多能工巧匠来一起给他出谋划策,时间久了,他就越发不想和大臣们说话。

    但是现在!江芸回来了!

    朱厚照恨不得立刻现在就跟着江芸回家。

    “怎么玩啊?”

    “什么时候玩啊?”

    “和谁玩啊?你和我一起玩吗?”

    “好玩吗?是打架吗?”

    “打仗也行嘛?我早就觉得边将不太行?”

    “要不晚上你住在宫里,我们仔细说说。”

    “实在不行,我跟你回家吧,反正我也去过你家。”

    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内侍和丰熙的眼神杀了个千百回,但她还是胆大包天的和朱厚照旁若无人地开始咬耳朵。

    朱厚照的眼睛肉眼可见得亮了起来,紧紧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听到激动的时候还用力拽了两下。

    “好办法啊。”他最后以拳击掌,大声说道,“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江芸芸微微一笑:“小小游戏,陛下也别太放在心上。”

    “不行!”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可不能输,多丢脸啊。”

    江芸芸果然一点也不会让人丧气,话锋一转,和气说道:“那陛下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不然回头我可要跟着挨骂了。”

    朱厚照满意点头,突然觉得整个天都晴朗起来,整个皇宫也开始顺眼起来了,笑得格外开怀:“行。”

    江芸芸也跟着很满意,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问题,就准备出宫上值,会会自己多年不见的同僚们。

    “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朱厚照不高兴,随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又兴致勃勃提出建议。

    “马上就可以吃午饭了,和我一起吃饭呗,我听人你在扬州的时候很喜欢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所以我特意让人找了扬州的厨子,等会你帮我品鉴一下味道,看看正不正宗。”

    他想了想,板着脸说道:“不好吃,我就把他赶走。”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立马瞪眼:“很凶的!”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出来。

    “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就陪陪我嘛。”朱厚照脑袋靠了过来,想像小时候一样蹭一蹭她,奈何个子实在撺得太快了,脑袋一低,脖子一歪,这才勉强靠在江芸芸的肩膀上。

    丰熙立马惊得瞪大眼睛,一直奋笔疾书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要知道,陛下对大臣一直都是暴躁的孩子模样,虽然这一年成熟了很多,但一个谈话不如意就开始冷脸不高兴。

    外面人也都知道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和江芸关系极好,之前还为了江芸女扮男装的事情和大臣冷战了一年多,后来关系勉强好转,又听闻是江芸的缘故。

    坊间也一直有传闻,说太子殿下第一次见大臣就是在江芸的及冠宴上,之后几次也大都和江芸有关。

    人人都知道陛下和江芸极好,三四岁的时候就喜欢粘着江芸,但外面人也没说,陛下和江芸之前关系这么腻歪啊!

    边上的刘瑾见状,直接暗暗撇了撇嘴。

    小时候偷偷跑出去江芸,被抱回来还和大人冷战多日。

    年纪再大一点,唆使二皇子打头阵,自己找借口找江芸进宫玩。

    再再大一点,为了时刻知道江芸的消息,锦衣卫都被人派去做护卫了。

    再再再大一点,为了多上几节江芸的课,整天围着先帝爷念叨,三句话就要拉上江芸。

    ——真是没眼看!

    刘瑾一边不服气,一边酸得直冒泡。

    ——怎么就这么喜欢江芸,怎么也没看出哪里有多厉害啊。

    江芸芸被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拱了一下,立马胆大包天地笑到不行。

    丰熙紧紧盯着江芸芸看,警告她不要太过分。

    江芸芸只好闭上嘴:“那正好也好久没吃到御厨的味道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大手一挥:“让朱厚炜今天中午不要回来吃饭了。”

    —— ——

    午后,江芸芸吃饱喝足,这才溜溜达达回了内阁。

    守门的小太监又换了一张新鲜的面容,但瞧着是认识她的,远远见了她就站了起来,等人走近了,又下了台阶,热情说道:“江秘书,小心台阶,用午饭了吗?小厨房还留着吃食呢?”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周发。”小黄门给他在前面引路,“内阁前几年多了几间屋子,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老,爷觉得挤在一起也不好,就把舍人们的屋子往外挪了挪,这几间屋子一人一间给阁老了。”

    江芸芸一看,整个布局也都宽阔了不少,只正中的几个大水缸上荷叶郁郁,瞧着今年又要开出几朵荷花来了。

    “这树木还修剪过了,原来夏天的时候来这里乘凉的舍人不少,现在都搬到外面一圈了,他们来这里也少了,不过李首辅喜欢在这里坐着呢,诺,还有个小椅子呢。”

    江芸芸盯着那棵树出神,随后笑了笑:“确实,先帝每年夏天都会送冰镇绿豆汤,都是在这里分完,在这里喝完的。”

    小黄门伸手,对着右边的最后一间说道:“这是您的官舍,里面我都打扫过了,桌子椅子也是当年的,全都检查过了,您看看还要添置什么,只管和我说,回头我让人给你添置起来。”

    江芸芸惊讶:“我也有屋子?”

    “当然!”小黄门夸张说道,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当年修建的时候,冯公公特意给您留了一间,对外说是备用的,您看,这不是就用上了,正正好的。”

    江芸芸怔了怔,还未说话,就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

    “呦,我就说现在夏天还没到,怎么就有知了叽叽喳喳的,原来是我们江秘书回来了啊。”焦芳从一间屋子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冷笑一声。

    “毕竟还是二月,焦阁老走路还是小心点,小心地滑。”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焦芳觉得脸颊刺痛,立刻大怒:“还是你家那个该死的……”

    “行了,来都来了,还是说一下脱脱卜花·娜仁来京的事情。”李东阳从正中的屋子走了出来,打断焦芳的声音,也没看江芸芸一眼,只是对着小黄门说道,“劳烦叫一下王阁老和杨阁老。”

    小黄门眼珠子一转,哎了一声,还真的去敲门了。

    “进来吧。”李东阳这才看向她,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长肉了。”

    江芸芸笑说着:“淮扬菜饮食华侈,制做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李阁老要是喜欢,过几日下帖子请您去家中吃一吃正宗的扬州菜。”

    “好啊,早就听说你们扬州人吃饭‘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讲的就是一个制作精细,追求本味,口味清鲜平和,来京城多年,好久没吃这一口扬州菜。”王鏊出门后,一听到吃饭瞬间来了兴趣,高声说道。

    江芸芸和他行礼,他也回了一礼。

    “当年在詹士府做了同僚,没想到今日还能在内阁重续同僚之情。”王鏊怀念说道,“瞧着还长高了,怎么感觉还年轻了。”

    江芸芸笑说着:“王阁老愿意赏脸,那自然是极好的,家中掌厨的这些年可学了不少扬州菜。”

    杨廷和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一贯是个沉默的性子,见了江芸也只是拱手行礼,没有多说一句。

    “人来齐了就进来吧。”李东阳说道。

    焦芳不悦,脚步不动,紧盯着江芸芸看:“这里有一个人凭什么进来。”

    江芸芸眼波一扫,见其他三人没有开口的打算,就知道这事得自己找场子。

    正好,这里面四个人,三个人都是老熟人,也就和这个焦芳关系一般,时有摩擦,正好可以拿来捏一下。

    “大概是因为这事和我有些关系。”她先轻轻抛出钩子。

    焦芳立马冷笑一声:“好啊,奸人自己跳出来了,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祸害是你养大的,兰州遭此横祸,就是你的问题。”

    江芸芸有条不紊反驳道:“兰州最大的问题有三个,第一是内部防力不足,第二个问题是周边卫所不肯支援,第三则是京城对周边的控制不足。其下种种还有很多,焦阁老若是想知道,我这边也很愿意写一份折子过来。”

    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抬眸看了过来,

    “说来说去,怎么不说蒙古的问题,那个土默特要不是你养大的胃口,怎么好端端攻击兰州了,你现在倒是不认了。”焦芳坚持说道,“要不是你开放边贸,那个部落能有这样庞大的队伍。”

    “她不大,就是小王子大。”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小王子和我们可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

    杨廷和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但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鏊借着笼袖子的动作,把人挡了回去。

    “你一个大明人,还要和蒙古人谈,还说不是其心可诛!通敌叛国!”焦芳像是抓住她的把柄,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脸上笑容也微微浮现,和气问道:“太祖多次出塞讨伐蒙古,太宗五次北征,捕鱼儿海一战使得北元政权土崩瓦解,这么多年来的两边争斗使得边防逐渐安稳下来。”

    “先祖英明,文韬武略,我们后人自然也要效仿才是。”焦芳立马说道,“可不能做软骨头。”

    “但北疆的边患可是彻底平息了吗?土地的分界线可以划定,那人呢,那群蒙古人分裂后频频南下侵扰边境,掠夺人口、牲畜、钱粮。大明的百姓有田地在边境,所以走不动,但蒙古的铁骑却能长驱直入,烧杀劫掠,兰州在此后每年都有险情,被围城也是常有的事情,想来诸位阁老也是清楚的。”

    李东阳深深地看了一眼江芸芸,了然她接下来的话,便跟着颔首:“在此之前确实如此。”

    “但这五年可是格外安稳的。”江芸芸反问。

    焦芳一怔,随后更是笃定说道:“那还不是你和蒙古人勾结。”

    “我如何勾结?在此前两年,我甚至不在朝廷。”江芸芸继续反问。

    焦芳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突然说道:“可人家就是说来找你的。”

    “是因为你们关了边境贸易。”江芸芸直接说道,“土默特和小王子的矛盾越来越烈,需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们突然关了边贸,他们可不是要恼怒。”

    焦芳不悦:“那就让他们打起来啊,少一个敌人难道还不好嘛。”

    江芸芸叹气:“黄金家族也是这么想的,焦尚书真是想到小王子的心坎上了,回头小王子陈兵宣州,肯定回来找你。”

    焦芳一听立马气得吹胡子瞪眼:“骂谁呢!”

    王鏊咳嗽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先把土默特这次的进京的事情解决了。”

    他想了想,又说道:“没问题就都进来吧。”

    焦芳回过神来:“不对啊,谁要和你江芸讨论蒙古,我是说你又不是阁老,凭什么进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不是秘书嘛,听闻我这个职位是置秘书令,典尚书奏事,诸位阁老的意见我可不是要多听听。”

    礼部尚书焦芳自然是对历史了然于心,挖苦着:“那是魏武佐汉,初建魏国的事情,最开始是汉桓帝刘志首置“秘书监”一职,是为了掌典图籍秘书,你应该去国子监,实在不行钦天监也行啊。”

    “一开始先帝设立这个职位时,您怎么不大义直言,把我打发去国子监又或者是钦天监,现在反而对先帝的旨意略有意见。”江芸芸和气说道,“这不是让陛下为难嘛,到底是听您的,还是听先帝的。”

    焦芳一听,眼睛都瞪大眼了,撸起袖子就要下台阶:“哎,巧言令色,口蜜腹剑的家伙……”

    “做什么。”李东阳淡淡说道,“想要陛下亲自来内阁看阁老和秘书打架嘛。”

    “陛下现在正在文华殿,检查二殿下功课呢。”小黄门见缝插针笑说着。

    焦芳气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指了指江芸芸。

    江芸芸顺势下坡,谦虚说道:“下官明白自己的位置,肯定不会打扰阁老们办事的。”

    焦芳气得甩袖离开。

    但是很显然,江芸芸这人一开口就非常不明白自己的位置。

    脱脱卜花·娜仁的折子很早就递过来,几乎是在战事结束的第二天,措辞也非常的高傲,大概就是此事有些误会,想要入京一叙,这是外面的消息,但不少还知道里面还有一句话,脱脱卜花·娜仁想要和大明谈判,但是要江芸出面,不然今后不让大明边境安宁。

    这也是陛下一下令,朝廷还没反应过来,内阁跟着不做声的原因之一。

    现在江芸回来了,人选是有了,还有一事不明白。

    ——脱脱卜花·娜仁到底要来做什么?

    “直接拒之关外就是。”焦芳说道,“谁知道她们到时候发什么疯。”

    “只怕不好好谈,他们更有借口在边境生事。”王鏊颇为担忧。

    四人也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兵部的意见也不统一,一时间情况僵直。

    江芸芸顺势说道:“蒙古人自来都是来朝贡的,这次肯定也是。”

    “你可是知道什么内幕?”焦芳眼神微动,紧随着问道。

    “蒙古人来了,自然是为了朝贡,这惯例都是如此,所以我们肯定是要好好招待的,让其他人看看我们大明博大的胸怀。”江芸芸装模作样地做着记录,随后话锋一转,语不惊人死不休,“当然,最好也让大明的武将和蒙古的武士比划比划,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免得他们对我们过分轻视。”

    “蒙古人没说是朝贡。”杨廷和直接反驳着,“我瞧着他们的架势也不是来朝贡的。”

    江芸芸笑说着:“可她们也没说来这里逛街啊,所以必须让她们来朝贡,才能安全入关。”

    “他们听吗?”王鏊是一个斯文人,不解问道。

    “好好劝劝嘛。”江芸芸淡淡说道,“做人总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你疯啦?”焦芳回过神来,震惊,“你是打算把人……”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用拳头的道理也是道理。”

    “若是我们的拳头……”李东阳犹豫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我推荐一个人,他有大拳头,自小就有以理服人的好本事。”

    “谁?”王鏊顺口问道。

    “顾仕隆。”江芸芸说。

    内阁四人没说话,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芸芸见状,立刻大力游说道:“顾家世代武将,他自己也刚从浙江回来,骑马射箭都没拉下,排兵布阵也能活学活用,可不是最佳的好人选,直接去关口接人,正好试试她们的态度。”

    焦芳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气得破口大骂:“还说你们两个没一腿!!!太……太……有辱斯文!”

    第四百八十章

    “他骂我!”江芸芸下值回家后, 咬着一个大苹果,对着张道长愤愤不平说道,“太过分了。”

    张道长眼神飘忽,别说张道长了, 整个院子的人都开始加紧干活的动作, 顾知和陈禾颖歪了歪脑袋, 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哎, 那我什么时候走啊。”头顶的顾仕隆随口问道,“焦芳这人就是嘴巴贱, 别理他, 现在人背后有刘瑾呢,而且平日里对陛下可不是对你这个态度的。”

    “对对,回头我也去他家门口倒嘴。”张道长也紧跟着安慰道, “我们先安顿下来, 最要紧。”

    江芸芸跟着点头, 想了想, 突然睁开眼盯着张道长看:“外面是有什么谣言吗?”

    “没啊。”张道长瞪大眼睛, 一脸无辜。

    江芸芸半信半疑。

    众所皆知, 流言这东西除了七八岁的朱厚照会面不改色地当着本人面热情讨论,其他人大都是背地里偷摸摸说的, 所以京城有一百种流言蜚语,但是传到江芸耳朵里,也就是中规中矩的几句。

    “感觉好奇怪。”江芸芸闭上眼, 重新开始吃苹果,嘴里嘟囔着, “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我。”

    张道长悄悄和顾仕隆对视一眼。

    顾仕隆移开视线。

    张道长只好干巴巴安慰道:“谁背后没几句碎言碎语, 不碍事的, 你难得回来这么早,好好休息啊。”

    江芸芸的小藤椅又开始一晃一晃的,头顶树荫落在脸上一闪一闪的,眉眼上的冷淡也跟着被晃碎了几分,显得几分年轻的气定神闲。

    “老师。”人群散去后,顾知的小脑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江芸芸随意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顾知的脑袋来回拱了拱,憋了好久,最后突然小脑袋挤了江芸芸的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好奇问道:“哎,您的小青梅是谁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黎循传啊,你认识?”

    “哦。不认识。”顾知又不说话了,继续在她边上蛄蛹着,过了一会儿又把脑袋拔出来,继续问道,“那他和那个整天蹲在屋顶的人关系好吗。”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还行吧,没打过架。”

    “哦。”顾知小手摸着老师的小脸蛋,又揪了揪她的袖子,“哎,那外面为什么都说他们会打架……啊啊啊……救,救命……”

    江芸芸睁开眼,就看到顾仕隆不知何时翻下屋顶,揪着顾知的脖子,把人扔到一边去。

    “我就说小孩很烦!”顾仕隆扭头对着江芸芸抱怨着,“你现在捡的两个小孩很烦,你以前一直围着你的那两个也很烦。”

    江芸芸失笑:“你以前也不是小孩。”

    “我和他们能一样吗。”顾仕隆不高兴,瞪了顾知一眼。

    顾知这孩子自小敏感,一直对顾仕隆避之不及,这会儿说人小话被抓住了,更是吓得抱头鼠窜,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叹气,高声喊道:“回去好好读书,来京城了都没抓你们功课是不是。”

    顾知大声的哦一声,声音远远传来,隐约可见艳色的小裙子被春风一吹,又成了快乐的小狗狗,撒欢得跑。

    “不是都走了吗?怎么还回来了。”江芸芸坐了回去,随口问道。

    顾仕隆站在她的摇椅边上,抱臂打量着她,然后突然哼哼唧唧说道:“黎楠枝要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一直让他在这边,朝廷也不会放心的。”江芸芸笑说着,“现在朝局难得平稳,是时候把人叫回来了。”

    “哦。”顾仕隆用脚勾了小凳子过来,坐在她边上,双腿蜷缩着,一只手给她晃着椅子,不高兴说,“他在京城是不是没房子啊。”

    “没吧,之前的好像都卖了,京城房价一直租着也不便宜。”江芸芸随口说道。

    顾仕隆摇椅子的动作大了点,更不高兴了。

    “你想把我晃吐吗?”江芸芸睁开一只眼,不解问道,“你和黎楠枝的关系没这么差吧,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我家还有位置,让他睡我家,不准睡你家。”

    江芸芸一听,笑得直拍椅背:“我就说你莫名其妙什么,你看看我家哪有位置,本来就不富裕,现在有了两个小女孩,我怎么会让其他人住进来呢。”

    顾仕隆一听,突然眉开眼笑:“哎,你收的两个小孩也挺好的。”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外面的流言不会和你们有关吧。”

    顾仕隆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真是无聊的八卦。”

    —— ——

    朝廷一贯是热闹的,江芸回来的风波还没吵出个胜负,回头蒙古人要来的消息已经顺着北风传了过来,一时间讨论喧嚣尘上。

    要不要让他们来,来了怎么办,不来怎么办……

    内阁进不去,兵部的门槛都要被人踏断了,刘大夏不得不开始称病不见人。

    “藩王的事情就给你了。”李东阳开始分配工作任务。

    江芸芸对外就是一个小小秘书,但是内阁的几位又很清楚,陛下把人放在这里的意思,你自然是冷落不是,热情不是,而且李东阳是唯一知道当年先帝给她安置这个内阁秘书位置的原因的,所以也并不言语。

    四位阁老各怀心思,私下悄悄碰了碰头,对于江芸的工作安排也是争论了许久,最后就给了一个烫手的工作。

    “藩王好啊,你不是和肃王关系最好了吗。”焦芳不说两句嘴皮子难受,立马见缝插针说道。

    “那回头和内廷打交道的事情也就要交给焦阁老了。”江芸芸不甘示弱。

    焦芳气得直跳脚:“哎,你师妹……哎,你这个破嘴师妹,你管不管……”

    “内阁之中无师兄妹。”李东阳说道。

    “工作中请称呼职务。”江芸芸也说。

    焦芳一看这两人的嘴脸就气得甩袖离开。

    “他最是小心眼,何来和他多舌。”见人走远后,李东阳随口说道,“安静做你的事情。”

    “他先说我的。”江芸芸不服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她这小孩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算了,自己回头注意点。”

    “好哦,这个月的休沐,师兄来我家吃扬州菜嘛,请帖早上刚送过去呢。”江芸芸故作不经意地说着,大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他看。

    李东阳点头:“行,济之之前也念过此事,你既然都开宴了,不要把他拉下了。”

    “也一起送了。”

    “既然济之都请了,住在他隔壁的介夫也不能忘。”

    “也都送了。”

    李东阳点头,摸着胡子,斜了她一眼,又说:“那焦阁老……”

    江芸芸叹气,脸色凝重:“自然也请了。”

    李东阳这才笑了起来,满意点头:“人情世故,算是有些进步了,好好做事吧,兴献王朱祐杬长子五日而殇,至今都不曾生下世子,现在兴王妃蒋氏有孕,一应礼节不能忘了。”

    江芸芸点头。

    李东阳有交代了几件藩王的事情,江芸芸一向是想法极快的人,他最后满意地捏着胡子走了。

    ——别说,我师妹办事就是利索。

    没多久,朝廷关于蒙古土默特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决定。

    让他们来,开大门大大方方让人过来,他们是来朝贡的,大明可不能丢分!

    顾仕隆的行程也紧跟着定下来了,率军在大同府迎接土默特的使团。

    “她还真的放在心上?”蒋叔喃喃自语。

    顾仕隆得意坏了:“我就跟说,我和江芸那可关系不一般。”

    蒋叔没好气说道:“怎么,还真打算嫁过去。”

    顾仕隆不笑了,眼珠子一转。

    “人家看不上你的。”蒋叔抬手就是一巴掌,“清醒点,赶紧给我干活去,把爵位给我挣回来。”

    “怎么会看不上我。”顾仕隆一听就不高兴了,“她对我可好了,她还给我买烤鸡吃。”

    “她对谁都很好。”蒋叔冷冷戳穿这个幻想,“要论关系亲,人家真正的小青梅要回来了。”

    顾仕隆抱怨着:“外面的人也这么说的,可我看黎循传也一般的,江芸都没给他买过烤鸡。”

    蒋叔无奈的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孩子家家,一整天就知道惦记着烤鸡。

    —— ——

    黎循传回来的决定是年前就决定了。

    那个时候陛下和朝廷的关系已经借着二皇子读书的事情,缓和得还不错。

    司礼监也不是刘瑾一方独大,冯三,谷大用和张永几人也很是突出,冯三是个态度阴晴不定的,谷大用瞧着对文官态度一般,但是张永倒是颇为礼贤下士。

    所以原本搁置的一些问题也终于被提上日程。

    浙江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王恩因此去了吏部当尚书,顾清则去了通政司,顾仕隆本来可以安全袭爵,因为江芸的事情,爵位没下落了,下一份工作也没着落了,不过江芸很给力,立马给人张罗下一个工作了。

    江芸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群臣义愤填膺,奈何陛下直接批了,所以顾仕隆就在某一日的清晨开开心心地走了。

    第二个大事就是漳州的事情。

    漳州开海这事从先帝就开始张罗,停摆了好几年,后来在江芸的一力运作,对外强压京城的舆论,对内逼迫浙江的官员,最后又派了杀人如麻的锦衣卫过去压阵,完完全全控制舆论,这才让漳州海贸的事情勉强进入正式运转,幸好,黎循传也争气,这件事情办得颇为体面圆满,各方势力也都安抚地差不多。

    现在黎循传在漳州也七八年了,按理也该回来了。

    江芸芸对此并不意外,甚至大为鼓励,在漳州呆久了,回头这些京城的官员回过神来,只当黎循传成了眼中钉,说不定还要掀起更大的风波。

    “那后续接任的人,该是谁呢?”

    内阁又开始开小会。

    “让吏部先提请人员就是。”李东阳速来是抓大不抓小的性格,而且吏部提了名字,按照陛下的性格大概也是要问问内阁的,实在不行,那就有别的打算,不着急现在就开始操心的。

    “王尚书现在刚上任,万一对部里工作不熟悉……”焦芳对此颇为担忧。

    “两位侍郎也是可以提出建议的。”王鏊说道,“都是任吏已久的官吏,不会有事的。”

    焦芳只好去看杨廷和。

    杨廷和赶在他的视线到来前,飞快地避开他的视线,平静说道:“听首辅的。”

    焦芳叹气,下意识想去看下一位,但想起下一位是谁,立马移开视线,奈何江芸这厮自己会凑过来。

    “怎么不问问我?”江芸芸故作不解地问道。

    焦芳气得龇了龇牙。

    李东阳抬眸,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示意她收敛点。

    江芸芸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说道:“我也觉得李首辅的意见特别好。”

    焦芳环顾周围,严重觉得自己大概,可能,好像是受到排挤了!!

    —— ——

    吏部的名单递上来也很快,江芸芸还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王守仁。

    是了,之前王守仁及时救援兰州有大功,现在名字被写进去也挺正常。

    “严嵩?”江芸芸警觉地指了指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严嵩,年纪大吗?”

    “好想和你差不多岁数。”王鏊说,突然又说,“听说长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

    江芸芸哦了一声。

    首先严嵩是个大奸臣,明朝的大奸臣,其次,那个时候的皇帝也不是个好东西。

    现在,这两样东西撞在一起了。

    江芸芸神色严肃——坏了,这个皇帝不会是朱厚照吧。

    不对,那个严嵩好像是个小老头。

    但是,老头也是变老的,难免不是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这么年轻的话,他能做好久的坏人。

    江芸芸小眼神变来变去,惊疑不定。

    “想什么?”焦芳一看不对劲,立马凑过来,“你认识这人?不对,他是江西人,你一个扬州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看了他一眼。

    ——内阁有她师兄在,定然是进不来这么坏的人,可要是师兄不在了,有这个次辅那可就真不好说了。

    坏人!原来在这里!

    焦芳突然后脖颈发凉,脑袋往后靠去:“看我做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这里好多人呢,你怎么不问问其他人。”

    “怎么就拉着这个江西人问,你不是一个河南人嘛。”

    “好端端怎么就开始提这个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焦芳震惊了。

    焦芳愤怒了。

    “江其归,你有病吧。”

    他撸起袖子就要干架,杨廷和连忙把人拉住,委婉说道:“不行就不行,何来因为一个小小的官吏让内阁先乱起来,名字划去就是。”

    “你们讲点道理啊,是江其归自己先提这人的。”焦昂愤怒指责道,“怎么还是我的问题!”

    “你认识这人?”李东阳不解问道,“好端端提他的名字做什么。”

    江芸芸不好说自己虚空索敌的小心思,只好随口说道:“我第一次主持乡试时读过这人的文章,学问已有登堂入室的造化,只是还不够老辣,太过直白,瞧着是个意气风发,胸有大义的年轻人。”

    “大概就是你曾经罢黜过的举子,多年苦读后在乙丑科进士及第,说起来这一届还是介夫主持的,对这人可有印象。”王鏊缓和气氛,笑问道。

    杨廷和不亏是神童,严嵩名次并不显眼,也并非文章有多独特,但偏人家就是过目不忘,都记得住。

    “这届的状元顾鼎臣,南直隶苏州府昆山县人,文章久怀经济,警悟疏通,和平坦易,不局偏长。”他没有直接说起严嵩,反而说起当时的状元。

    江芸芸一听,了然。

    ——做人比较世俗,性格温和,能屈能伸,但没啥特长。

    有夸,没多夸。

    “严嵩二甲第二名,学问登堂,博采众长,颇为锐进,先帝当年尤爱这样的人才。”

    ——学问还行,做人激进,但陛下喜欢。

    江芸芸和杨廷和对视一眼,随后各自了然移开视线。

    “漳州还是要老道稳重之人,那此人就不考虑了。”李东阳直接把人的名字划去。

    “听闻他因病退官回籍,也不知病好了没,吏部怎么把他的名字挂上去了。”王鏊也跟着说道,随后想了想又解释道,“我有一弟子,也是他的同年进士,名叫徐缙,之前说起过此事,便记在心里了。”

    内阁众人说话间,就把严嵩的名字划去,随后想了想又把王守仁的名字也同样划去。

    “善始善终,若是这次和蒙古人谈判顺利,后续景泰城还是让他继续负责吧,瞧着也是一个文武全才,盯着点蒙古人也好。”李东阳说。

    “王萱,能力出众,但资历过浅,怕也是不行。”说完,又划走了一个。

    “徐穆,博学有才,下笔千言,为文雅致,做官也很是清廉,不过性格太过温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直接划去只剩下五人。

    江芸芸定睛一看,又是不少熟人。

    “毛澄、靳贵、王廷相、毛纪、蒋冕。”李东阳凝神,“诸位可还有删选的。”

    三人摇头,江芸芸沉默。

    “漳州情况但一个治世之人怕是压不住,还要有些带兵压阵的本事。”王鏊低声说道。

    “这五人大都性格坚毅,只看陛下如何想的。”李东阳如是说道,“若是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便拟旨去了。”

    “你一点意见也没有?”等折子都要写好了,焦芳又忍不住凑过来问道。

    只是江芸芸没说话,就听到李东阳开口:“这折子事关紧急,江秘书直接面呈陛下吧。”

    江芸芸哎了一声,揣着折子就走了。

    “今天这么好说话。”焦芳震惊。

    李东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摇着头,对着杨廷和慢慢悠悠说道:“蒙古人那边的情况,兵部可有沿途的折子递来,要做好万千准备。”

    杨廷和也顺势跟了过去。

    “顾小将军的兵马刚出城,消息不会来的这么快的。”

    王鏊一看到焦芳的驴脸,也头也不回就走了。

    焦芳回过神来,撇了撇嘴,脚步一转,也跟着离开内阁了。

    现在内阁这情况是要反了天了,他得去内廷打听打听。

    此时的刘瑾因为和冯三有了争端,奈何爷一条心都是偏的,只要冯三那厮说起江芸,陛下就不管不顾,反而把他骂了一顿,他正苦闷喝酒时,听闻小黄门来报又客人来,便挥了挥手让人请进来。

    —— ——

    三月,正德三年的殿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京城所有的话题又都是读书人的事情,听闻这次有很多大官的孩子参加科举,百姓最是猎奇,一时间议论纷纷,以至去漳州的人选定了的消息,也不过是惊鸿一闻,很快就被掀过去了。

    仪封县人王廷相在京城热闹的声浪中独自一人收拾东西准备去漳州了。

    他坐船离开当日,江芸芸正在家中设宴,请了四位阁老来家中吃扬州菜,就连焦芳也提着礼物,最后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来赴宴了。

    “你家的小毛驴真是越来越丰腴了。”李东阳一眼就看到那批多年不见的小毛驴,“跟着你兰州都去了,真是好毛驴啊。”

    “可见胖了,长脸也不会少半分。”王鏊说了一个冷笑话。

    焦芳冷笑一声:“可见是个性格刚正的人,才不会因为弯弯曲曲有了变化。”

    小毛驴歪了歪脑袋,对着焦芳叫了一声。

    “开宴了。”江芸芸慢慢悠悠走了过来,“别围着我家小毛驴,脾气不好,会咬人的,瞧着蒙声不吭的,凶得很。”

    王鏊最是积极,撸起袖子就要入座。

    “可做了哪些好吃的?”他问。

    顾知立马大声介绍起来,声音脆生生的,一点也不胆怯。

    “你怎么又养了孩子?”李东阳震惊。

    江芸芸叹气:“说起来,也不是我养的,是张道长捡的小乞丐,但他现在住在道观,不方便带一个小姑娘,就放我这里了,也跟着我一起读书。”

    “原是个小姑娘,瞧着颇为英气。”王鏊笑说着。

    “这是我的徒弟,陈禾颖,来给四位阁老打个招呼。”江芸芸又说道。

    陈禾颖也落落大方打了招呼,随后又说道:“我作业没写完,我要去写作业了。”

    “去吧,把闲闲也带走。”江芸芸说。

    顾知大怒:“我干了这么久的活,玩一会儿怎么了。”

    “你小时候可爱读书了,这个徒弟怎么不像你,瞧着是个爱玩的。”李东阳见状,大声嘲笑着。

    “我教的小孩,没一个爱读书的。”江芸芸一脸沉重。

    “总不能好处都让你占去了。”王鏊笑说着,“说起来,我们这次三位阁老都有家中子嗣参加这次殿试呢。”

    李东阳家的李兆先每次考试不是卷子坏了,就是生病,久而久之拖到现在。

    焦芳家也有一个小孩要考试,当年江芸芸应天府乡试的时候就见过,老实说,学问一般。

    “哪里比得上介夫家的神童啊。”焦芳果不其然酸了起来。

    “小友有贾谊之才,作诗韵味不减唐宋词人,今年定当榜上有名。”李东阳摸着胡子说道。

    江芸芸不解:“小友?”

    杨廷和无奈说道:“明明是徒弟,是西涯促狭,非要喊我儿子小友。”

    “能让师兄这么喜欢,定然是个神童。”江芸芸信誓旦旦问道,“敢问姓名。”

    “小儿杨慎,今年十九。”杨廷和低声说道。

    江芸芸的名人雷达立刻滴滴响了起来,但是响了一会儿就哑炮了。

    ——嘶,好耳熟的名字。

    “少说这些事情了,瞧着狮子头要冷了。”王鏊岔开话题,看着一桌子的美食,热情说道,“闻着味道就很正宗,好手艺啊。”

    焦芳也不说话了,一顿饭也不怎么搭茬,光顾着自己吃饭了。

    李东阳和杨廷和显然私下关系不错,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

    老饕王鏊拉着江芸芸开始点评一道道美味,还能和南直隶的山川河流结合在一起,听上去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一顿饭吃的宾客尽欢,到最后江芸芸不得不套车把喝醉的师兄送回去,又让乐山把喝了酒的杨廷和牵回家,最后送王鏊和焦芳到了巷子口。

    京城激流的,变化莫测的消息中,蒙古人的事情还没个着落,但三年一次的科举就先拉开正德三年的帷幕。

    会试马上就要结束那日,江芸芸正安心蹲在内阁看折子,周发突然神神秘秘走了进来。

    “听说礼部尚书刘机与提调等官在整理最后的卷子时,不巧,有五十余柜的试卷放在公堂,怎么就不小心被火焚毁了。”他凑过来,低声说道,“爷气坏了,正大闹着要清查到底。”

    江芸芸抬起头来,震惊:“卷子怎么会被火烧?没人看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