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会试的卷子被烧了, 这事还蛮离谱的。
毕竟按道理卷子应该是被多人严密看护的,现在却在马上就要收尾的时候出了个这么大的纰漏。
王鏊吓得一跃而起,紧紧盯着满身被火燎的焦黑的提调官:“怎么会烧起来, 看卷子的人呢,为何没看住,烧了几分卷子,都有谁?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提调官神色恍惚, 嘴角呐呐,半晌不敢说话。
梁储也跟着说道:“今日凡是出现在内外院的人都控制住, 也好查出凶手。”
“别的都好说。” 提调官为难说道,“今日本来是要各房先确定会试名单,再给两位主考官定夺, 这才搬出这么多卷子,所以外面司礼监也来了不少人,只等着最后的名单面呈陛下过目的。”
“那他们人呢?”王鏊一听又宦官的影子,立马警觉问道, “可曾去过内院。”
提调官更是脸色难看:“一开始不知是谁喊着火了,他们也跟着慌张起来,我们也看不住啊, 哪里敢管宦官的事情,后来礼部的刘尚书又来了,他吓得直冲火场, 我们都忙着去拉他了……”
王鏊真的听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我是说他们在哪!”他打断提调官的碎碎念, 直接问道,“现在人都在哪?”
“锦衣卫的一个郭百户出面, 给人找了几间空屋子安顿下来了……”他一顿, 随后更小声地说道, “那我们去盘查他们吗?”
梁储一顿,去找阁老王鏊拿主意。
王鏊还有些犹豫:“今日宫内带队的人……谁的?”
提调官了然,低声说道:“刘公公的人。”
五十八岁的王鏊差点没直接晕过去,真是最坏的情况都集中在一起了。
不好惹的皇帝,满是算计的太监,不少官员子弟考试的考场,马上收尾的考试,莫名其妙的大火,还有倒霉监考的自己。
“消息传回宫内了吗?”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提调官点头。
“陛下怎么说?” 梁储连忙问道。
“都是小太监们在负责传话呢。”提调官委婉提醒着。
—— ——
朱厚照有些生气,在殿内来回踱步。
“怎么会好好就烧了呢,这么多人还看不住几卷卷子吗。”
刘瑾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看着陛下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衣摆翻动得厉害,可见他心情确实非常不好。
“肯定有鬼,要查!”朱厚照站在大堂上,义正言辞说道。
“我的爷,快坐下休息休息。”刘瑾见状,连忙说道,“要查就让锦衣卫过去查,但考场这么多试卷,难免会有些祝融的危险,两位主考官也是尽力的,切莫伤了他们的心。”
朱厚照一听就火大:“这话如何说,他们是主考官本就该想好所有的可能性而已,而且青天白日的点什么蜡烛!好好的少了卷子,还是五十分!来考试的考生哪个容易,他们现在就上下嘴皮子一碰,也成不容易。”
“主考官们都五六十了,不点个蜡烛,如何看字。”刘瑾把朱厚照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声说道,“若是此事深究起来,两位主考官都是您的老师呢。”
朱厚照一听,更气了。
“殿下,二殿下来了。”冯三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瑾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他不好好读书,怎么来了。”朱厚照嘟囔着,但还是把人请了进来。
“今天老师都去干活了,放假!!”朱厚炜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着。
朱厚照回过神来:“气糊涂了。”
“不气。”朱厚炜熟练地给人揉了揉额头,“哥哥,我刚才去找江芸玩,听他们说考场出事了。”
“你怎么去找江芸!”朱厚照抓住重点。
朱厚炜沉默了,强调了一下:“是考场出事了。”
朱厚照回过神来:“我知道这事,我打算让他们细查,嗯,江芸有怎么说嘛?”
“只说起她当年监考也出了事情,原是市面上也不知怎么流传着差不多的几道题,她们吓得临时改了题目,这才化险为夷,还说多亏爹当年宽容呢,不然肯定要治罪的。”朱厚炜大声夸道,“江芸可真厉害,还能临时出这么多题目,我现在做一个题目都头疼……”
他小手扒拉着朱厚照,脑袋凑过来,和他咬耳朵:“能让她回来给我当老师嘛?”
朱厚照从深思中回过神来,随后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做梦去吧,但你说的也对。”
朱厚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我可以去找江芸玩嘛?内阁好多人啊,我想去她家里玩,听说李阁老说,她家扬州菜做的可好吃了,对了,她家有一只凶凶的大肥驴……”
“是了,还有几位阁老的孩子也在考试……”朱厚照喃喃自语,“闹大也不好看。”
“阁老?对啊,我听冯三说,他们前几日还偷偷聚在一起在江芸家吃饭了,太过分了,怎么不请我们,什么时候我们也去吃一顿。”
“是了,事到如今,还是偷偷摸摸的,还是当做不知的好。”
一侧的刘瑾眉头紧皱,一时分不清江芸的意图。
江芸什么时候这么能和稀泥了,这事要是李东阳干的才符合他的性格,但这次李东阳的儿子也在里面考试呢。
“哎,我说江芸呢!”朱厚炜一个人碎碎念了半天,发现他哥一句话也没在听,不高兴抱怨着。
朱厚照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我也说江芸呢,你个大笨蛋。”
朱厚炜好久没被攻击了,愣了一会儿这才气的直跳脚,大骂道:“我要去告状,我要去告诉江芸,你骂我!你又骂我!”
他气鼓鼓跑了,冯三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追着:“别往外面跑,内阁都是人呢。”
朱厚照一听,立刻冷笑起来,大喊着:“让他去,让他去,挨两个白眼就知道回来了,谁家十一岁的小孩四书都读不全的,等我有空我就收拾你,江芸也不会喜欢笨小孩的。”
朱厚炜哭得更大声了。
“这内阁现在是什么意思啊?”刘瑾故作不解地问道,“不追究了,这可有五十来份的卷子呢,万一中间有可塑之才呢。”
—— ——
其实李东阳一听到火灾两个字就眼皮子一跳。
他的儿子李兆先考试运实在是有些不济,十八岁开始考试,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岁又病,二十四岁误写试卷,二十七岁考前病重,三十岁考试下雨偏他这件屋子漏雨了,现在三十三了,又遇到大火……
“被烧卷子的人可有整理出名单来?”他连忙问着冯三。
冯三摇头:“内外消息并不通畅,陛下说不深究,不知后续会不会整理名单。”
杨廷和脸色也格外凝重,他的儿子这次也在里面考试。
“其实只是卷子着火倒也还好,我听闻有一年浙江贡院大火,死了好几个学生呢。”焦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考试本来就有几分运气的,也是那五十个考生倒霉。”
内阁一下子气氛格外凝重。
江芸芸坐在角落里,把三人的神情纳入眼中,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气,但也只是碰了碰嘴唇,很快又安慰道:“里面有王阁老呢,不会有差错的,定然能安顿好后续。”
李东阳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但很快又安抚众人道:“有济之呢,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杨廷和也跟着叹气说道:“时也命也,就这样吧。”
“是啊。”焦芳也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随后低声说道:“有蒙古的折子一大早就送过来了,我去看看。”
“去吧。”李东阳打起精神说道。
“那些卷子都拆封了,准备填名字才搬过去的,其实要是考官们记得住名字把人写上去就行了……”江芸芸的屋子里,周发给人研墨的时候,随口说道,“反正人也是凭本事被拆名字的,就这么被烧了多委屈啊。”
“入选的人,要贴文章在外面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尤其是前几名。”
周发摸了摸脑袋:“这样啊,好麻烦,我还以为记得名字就行。”
“那这事闹得,万一有厉害的人不小心被牵连了。”
—— ——
王鏊听到宫内不予追究的消息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吊起一口气。
“那被烧的五十个人……” 梁储委婉问道。
王鏊想了想:“试卷既焚,毁姑不问。”
梁储叹气:“也只能如此了,自来考试也是看三分运气的。”
没多久名单就被整理好,王鏊一看拿名单就眼皮子一跳,梁储也欲言又止:“这,是不是也太……”
王鏊捏着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气说道:“就这样吧,时也命也。”
没多久,名单就被送到朱厚照手中。
“哎,李首辅和杨阁老的孩子都没入选吗?”他好奇问道,“不是都说是神童嘛,怎么一个也没上。”
“大明博闻强志,才高八斗的人才多的是,这些不都是神童嘛。”刘瑾安慰道,“您看焦芳的儿子焦黄也在啊,刘宇的儿子刘仁,礼部尚书刘春以的从子□□年,这不是都是我大明的人才嘛。”
朱厚照对这些人都不太熟悉,他其实只认识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之前见过几次,是个健谈活泼的人,和江芸关系极好。
“李首辅自己学问这么好,教了这么多学生,自己儿子怎么会没考中,好奇怪。”他嘟囔着,但到底也没太大的意见,批了折子就送回去了。
名单传回内阁时,焦芳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兴说道:“我儿颇为争气啊,好好好,就看殿试了。”
李东阳叹气,杨廷和安慰道:“自来考试要的就是几分运气,西涯宽心。”
“我这儿子次次倒霉就算了,倒是用修怎么会不中,我看过他的卷子,便是魁首都是可以试一下的。”李东阳反过来安慰他道。
杨廷和也只能说道:“还年轻呢,才十九,下一次也是一样的。”
江芸芸揣着折子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直到李东阳发现了她,这才走进去:“本不想打扰你们的,但蒙古那边同意以朝贡的名义入京,但也同样提出请求,要求恢复边贸。”
李东阳揉了揉眼睛:“拿来我看看。”
“我来读给您听吧,眼睛不舒服我回头让张道长给您来看看。”江芸芸担心着。
李东阳笑了起来,招呼她坐了下来,看着面前年轻的师妹,不得不承认,让她回来也许真的是对的。
李家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走上官途,太需要人庇护了,而江芸是个长情温柔的人,天然和他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徵伯和他关系不错,也该多走动走动,是了,徵伯的长子也有六岁,也该去读书了……
“就这样的情况,幺儿,我是说顾小将军写的也是比较详细的,我先说我的意见,我觉得边贸可行,小王子现在势头太大了,必要人挟制他才行,脱脱卜花·娜仁现在已经实际控制土默特,也吞并了附近的大小部落,完全可以稍微扶持一下,她有野心,只要多加努力,就完全可以自己和小王子在蒙古对峙起来,大家觉得如何,首辅……师兄?”
李东阳回过神来:“只怕朝廷上意见很大。”
杨廷和倒是格外赞同:“这个办法我倒是很赞同,打仗太劳民伤财,这些年的粮仓都满不起来,真打起来了,不仅边境的百姓受苦,就连南方的百姓也要因为税赋不堪重负,扶持一个打一个的办法特别好,若是小王子败了,那我们就再扶持一个蒙古部落,继续和土默特他们打。”
江芸芸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让蒙古自己消耗就极好。”
“但在此之前,我们对蒙古自来都是强势镇压的。”李东阳犹豫说道,“之前你在兰州开边贸就引起很大的争议,担心这样是养寇自重,对蒙古的态度太过软弱,所以有了几次摩擦后就顺势关了。”
这事大明目前主要的对外态度,秉持大国威严不可侵犯,其实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蒙古太会翻脸了,一旦对外软弱,这群人就会长驱直入,连吃带拿,杀人掠财,但也有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大明边域辽阔,京城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若是一直要维持战斗模式,实在太消耗民力财力。
“不若再试探试探。”江芸芸提出一个办法,“拉拢能拉拢的,到时候再看看,反对的意见能不能化解,若是不能也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杨廷和随口问道。
“用读书人最喜欢的办法。”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下,但后面也没仔细说。
李东阳一看江芸这样子就心口一跳。
杨廷和见状也不好多问,他并不管兵部的事情,又因为让蒙古人进京是江芸的一力要求,所以内阁中这事也都交给她了。
“那你先试探试探。”李东阳随后又强调道,“用你自己的名义试探试探,反正你也挨骂惯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们在讨论什么?”焦芳的声音突然警觉响起,“怎么不叫我。”
“在讨论蒙古的事情,你也不感兴趣。”江芸芸顺口说道,“恭喜啊,听闻孩子中举了。”
焦芳一下子就笑得见眉不见眼:“好说好说!都是运气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啊,听闻烧得都是礼一课的,咱们考春秋的就是运气好,人少卷子也少,每次都赶上最后才磨磨唧唧上去,也幸好躲过了。”
焦芳一听,眼珠子转了一圈,一时间没想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来考试就有三分运气的。”李东阳笑说着,随后警告地瞪了一眼江芸,然后把人打发走,“蒙古的事情你自己掂量着,真捅出篓子,可别怪我不讲师门情谊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揣着折子就走了。
“你李宾之最是护短了,现在放什么狠话……”
焦芳的嘲笑声传了过来,江芸芸站在游廊上停下脚步,脸上笑意逐渐敛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正值中午,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影正倒映在地上,小板凳被树影笼罩着,安安静静地靠在树坛边上,很多时候,几位阁老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至少中午吃饭时还能做在一起享用,说两句话,斗几句嘴,和和气气地工作。
“江秘书。”周发不知从哪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外面有人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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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三。”江芸芸对于冯三来找她颇为意外,“你不是和二皇子一起吗?”
早上的时候二皇子突然蹦蹦跳跳来找她,正好碰到内阁在说会试卷子被烧的事情,也跟着听了一耳朵,回头还装模作样的安慰着三位阁老,那小架势和当初的朱厚照一模一样。
冯三低着头,小声说道:“这事好像有问题。”
江芸芸心中微动:“你怎么知道?”
“前几日听闻焦芳特意去找了刘瑾,这次去那卷子本来不是刘瑾的事情,是谷大用的事,是刘瑾自己接过去的,说自己正好有事情要小黄门外出办,顺势再去拿卷子。”冯三说。
江芸芸拧眉:“那你有证据吗?”
冯三一顿,丧气说道:“没有。”
江芸芸叹气:“那不能再说出事了,容易得罪人,两边都不讨好,刘瑾和谷大用毕竟是多年的情分。”
冯三抬起头来,尖锐说道:“我不需要讨好两边。”
江芸芸一怔。
冯三一看她这模样,抿了抿唇:“我是担心他们对您不好……”
“那谢谢你了。”江芸芸闻言叹气,“你回去要小心一点,别和他们起冲突,好好跟着陛下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他能保护你。”
冯三低低嗯了一声。
江芸芸盯着他消瘦的下巴,又和他各自沉默了片刻,随后她就转身离开了。
冯三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初夏的风已然有些炎热,吹得人心烦意乱。
一场会试结束,王鏊回到内阁一时间看谁都不好意思,反而是李东阳安慰他来。
“这把火也太不巧了。”王鏊把人拉倒树边的角落里,不甘说道,“我悄悄问过礼的考官,徵伯和用修的卷子都在的,而且名字都很靠前……这,尤其是对不起徵伯……”
“别这么说。”李东阳打断他的话,严肃说道,“没有的事情,没有什么被烧毁的卷子,都过去了,徵伯昨日也和我说了,他十八岁开始考试,到现在一直时运不济,也许是老天告诉他的机会不在这里,他打算做些其他事情,我也是答应他了。”
王鏊一听更是为难了。
“我说这话不是故意的。”李东阳叹气,“时也命也,这么倒霉的事情每次都被他碰到了,我们也无话可说,他这些年身子不好,强撑考了这么久,你也知道我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每逢考试下来,都要大病一场,昨日突然跟我说不打算考了,我竟还松了一口气。”
王鏊也跟着叹气。
“用修也说了,他还年轻,这次本来就是试试水,正好可以再好好准备三年,争取博一个状元回来,也许气运在下一届呢,说不定是因祸得福呢。”李东阳继续说道,“现在焦阁老的儿子考中了也是好事,你这每日瞧着不高兴,连带着他也要不高兴。”
王鏊闻言更是叹气:“那焦黄的卷子……哎,可惜了,有人保着,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先帝还在,谁敢……”
李东阳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随后相携离开。
等两人走后,抱着小猫的江芸芸也跟着从头顶的树枝后探出脑袋,随后把小猫踹到兜里,最后飞快爬下树,把小猫放走。
下值后,江芸芸特意跟着李东阳回家,去看望再一次落榜的李兆先。
正巧,杨慎也在。
杨慎很是年轻,唇红齿白,脸颊窄而眉眼浓密,长得一副斯文俊秀的好相貌。
“其归。”李兆先一看到她先是一愣,后来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哎,我,哎,你回来时我特想去见你,结果我爹压着我读书,现在也总算是心无旁骛来见你了。”
江芸芸笑:“是不是少了我这个‘师叔’的督促啊,读书懈怠了啊。”
李兆先一听就气笑了:“不要喊这个!”
“怎么不能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你就说我是不是你长辈吧。”
杨慎一听,突然心中警铃大响。
果不其然,江芸芸的视线也紧跟着幽幽看了过来:“完了,还有个师侄呢,好新鲜的师侄啊,来,叫师姑。”
杨慎一时间小脸通红,愣是不敢说话。
“少戏弄人。”李兆先维护杨慎,“你不会是来安慰我的吧,不用安慰了,我现在好得很,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
“那坏了,我给你买了一盆芍药,你怕是用不上了。”江芸芸变魔术一般掏出一盆花来。
李兆先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花。”
“美吧,浩态狂香,未来定然也能如此。”江芸芸递了过去。
“借你吉言。”李兆先说道,“晚上留着吃饭吧,正好也能和用修认识认识,用修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全都有涉猎,和你一样厉害,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
江芸芸笑着点头:“今日就先聊聊天,回头有的是切磋的机会。”
“自然,难得休息也该只谈人间,不见经学。”杨慎也跟着说道。
三人开始就着京城的夏日随意讨论起来。
一顿饭后,李东阳拉着江芸芸去书房密聊,打发两晚辈自己玩去。
“师兄作什么这么严肃。”江芸芸一看李东阳严肃的脸,不解问道。
“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啊。”李东阳率先起调。
江芸芸笑:“师兄有话直说就是,我们之间何来如此客套。”
李东阳话锋一转,叹气说道:“过几年我就想致仕了,我已经六十有一了,年老体弱,在内阁多年,人人都只看得到我风光,我这担忧他们确实浑然不知的。”
“回头我让张道长来给您看看。”江芸芸说。
“看什么,我说我并非恋权之人,他人不信,但你大概是知道的,先帝还在时我就请辞多次,奈何国事多磨,后来晦庵和木斋都走了,我更是为难,却也知道若是我此时离开,那国家危亦,我身负先帝所托,是万万不敢以国事开如此玩笑,这些年也是心力憔悴。”
李东阳确实老了许多,前几年他身边的旧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一个人在内阁独木支撑,还要忍受外面的攻讦,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师兄多受累谁人不知,可国家现在也离不开人。”江芸芸想了想斗胆说道,“至少次辅焦芳不能担此重任。”
李东阳叹气:“我自然知晓,所以我今日不得不说这事,焦芳留不得,刘瑾也是。”
江芸芸看了过来。
“我知你不愿沾染□□,可你若是想要往上走……我是说首辅是个好位置,很多年前我就和你说过,你想要做的更多,想要你的理想全然实现,首辅是你必须要坐的位置。”李东阳认真说道。
“师兄愿意帮我?”江芸芸惊讶问道。
其实她回来后明显感觉到原先京城里认识的那些人对自己的疏远。
不仅因为她是女人,更多是谁也不敢在她身上下注。
就目前来看,她的赢面也确实不大。
“至少你是真心的。”李东阳低声说道,“而且我就一个独子,磕磕绊绊到现在,他考上功名我担心,考不上我也担心,我想着,若是你,至少能让国事安稳,他也能做个快乐的农家翁。”
江芸芸沉默,随后起身行礼:“定然不负首辅期望。”
李东阳看着她笑:“坐下吧,我也是有私心的,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太少了,我见久了,实在难以忘怀,老师当年……当年他也是有苦衷的,你不要难过。”
江芸芸低着头,小声说道:“已经哭过了。”
“哎,好孩子。”李东阳叹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你帮我参谋参谋。”
“师兄请说。”
“徵伯到底要不要再考,真不考了,如何安排他的去处,我二十八虽才生下他,出生仅四个月生母就病亡了,我照顾的也不尽心,如今年老了,也开始操心起孩子的事情了。”
“徵伯还想考吗?或者说,他想做官吗?”江芸芸说道,“他如今已是举人,若是去偏远地方做个县令,想来陛下会看在您劳苦功高的份上,同意这个事情的。”
李东阳想了想:“怕是不愿意,我也不舍他受累。”
“那若是不做官,回家做个田家翁?”
“也是可以,只怕后代彻底要断在他手里了。”
“那师兄是打算他保持一种奋斗,但同时不太劳累?”江芸芸又问。
李东阳捏着胡子,满意点头。
江芸芸笑:“师兄既然早有打算,何来问我。”
“毕竟和你有关,也想看看你的想法?”
“师兄请说。”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听闻你在扬州去府学里教过书,觉得教书这份事情如何?”李东阳问。
“颇有乐趣,但是烦起来也是真烦。”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学生大都很有自己的想法,难以管教。”
“他学问是过关的,就是一直没个运道,我打算为他开一个私塾,一来能一直保持读书的状态,二来也给小辈们立个榜样。”李东阳笑说着,“但是偶尔请您这个小状元去上几节课,您意下如何?”
江芸芸笑:“我这招牌打出去,师兄不怕找不到人。”
“别以为我没打听过。”李东阳得意说道,“你在府学的课可是满员,还有人特意跑过来听,还有你办了一个女子学院,南直隶都有人特意送女孩来读书的。”
江芸芸吃惊:“这消息传的这么远,但也有一点不对,不是我办的,是一个耕读人家的女孩,姓沈名遥的姑娘办的,我也只是求上几节课。”
“真的?”李东阳不信,“外面的人都说是你办的,还说你江其归志向远大,要让天下的女子都读上书呢。”
“我要有这本事……”江芸芸叹气,“那该多好啊。”
李东阳紧跟着安慰道:“因这你之事,你知道京城中多少人开始想起要抓女孩读书了吗?前日被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延绥的黄珂你可有印象,她家有一女儿不过七、八岁,听了你的故事,现在读书读的可认真了。”
江芸芸震惊:“当真。”
“当真。”李东阳点头,“你就是不爱出门赴宴,社交一下同僚,但说起来也是没办法,你也知现在科举不易,这么多考试的人,三年才考中三百个,但是男孩读书这么多,除却天才神童,大部分人也就这个水平,体现不出书香世家的本事,得了你的事的启发,一个个女孩家也都开始读书了。”
江芸芸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好事。”
李东阳想了想没下定论,只是说道:“不好说,万事万物都要靠后人的说法了,但如今风潮已到此处,也由不得你我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芸芸,面容感慨。
他说着,突然又叹了一口长气:“你都不知当日得知你女子身份的消息,我有多震惊,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突然不敢开口,后来老师来了,老师,老师大概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叫我们由心而已,我是伤心,却也不知如何自处。”
江芸芸沉默。
“这些年你也别怪我,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李东阳说。
江芸芸点头:“这些年师兄远在京城,亦然是独木难支,哪里管得到我哪里,但扬州也闹了不少事情,能平安落地,想来师兄也是出力不少。”
李东阳摸着胡子没说话。
“都天黑了,我也该回家了。”江芸芸站起来说道。
李东阳站起来相送,送到门口时候,突然看到路上花花绿绿的衣服,突然说道:“你最近有什么感觉吗,我是说,你知道现在京中适龄男子大都打扮得很是花哨吗?听说都是南直隶的风格。”
江芸芸茫然摇头:“没有注意过。”
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那你好好注意注意。”
—— ——
殿试的日子很快就来了,试读卷官就是目前的大小九卿中抽调出来,难得是把首辅李东阳提议,把江芸芸也加了进来,朱厚照自然是直接同意了。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参加殿试,一时间颇为激动,但殿试颇为严肃,谁也不能乱走动,所以她也就当了一上午的柱子,然后等卷子收齐,稍微年轻一点的官员就被赶去读卷了。
“这卷子哪里能得到二甲第一的名次?”江芸芸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卷子,但并非她不愿意给面子,实在是写的颇为不能入目。
兵部尚书刘宇连忙凑过来,一看然后悄悄看了一眼焦芳,想了想还是替人人说话:“也是写得可圈可点的。”
江芸芸挑眉,直接说道:“那我是不同意的,看看诸位的意见吧。”
众人一看这边有些僵持,就直接围了过来,这里的人大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焦芳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
“要我说这水平能进会试都难。”江芸芸又大声说道,“王阁老,此事算您失职啊,有人浑水摸鱼。”
王鏊一看那字,立马心里笑开了花,但面上格外冷静,含糊说道:“春秋课的事情我也是尊重批卷官的意见。”
“就该直接罢黜才是。”江芸芸又继续说道,“传出去贻笑大方,还让人以为这次戊辰科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呢。”
焦芳一听,睚眦目裂,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刘宇一见,赶忙把人拦住。
“哦,还有这份。”江芸芸尤为决定不过瘾,又从诗经中抽出一张卷子,“刚不小心经过看了一眼,也很一般。”
刘宇一见,原本还想劝人冷静,一下子也是怒火中烧。
“哦,还有这个。”江芸芸飞快麻利的抽出好几张。
“江秘书这么厉害,这合该卷子都给你看算了。”刘宇咬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倒也不是不行,我前几年在府学教学,一人看一个班的卷子,也不并觉得劳累。”
李东阳一听就咳嗽一声。
江芸芸就不说话了,也没继续抽出卷子:“那就这五份卷子吧,大家看看是不是要罢黜才好一些。”
众人面面相觑。
王鏊眉心微动,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摸着胡子,眉头紧皱:“既然江秘书意见这么大,大家也都看看,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忌讳,江秘书是个年轻人,说不定只是口味和我们不一样,这文对她而言不好,对我们而言未必不好。”
内阁四位都没先一步上前,底下的人也识趣,自己上去先看了,给领导开开路。
工部尚书李鐩是个耿直的人,上前看了起来,随后一脸厌恶,直接说道:“我同意江秘书的说法。”
他一开口,剩下的人也依次看了过去,交头接耳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到底意欲何为,一时间也有些踟躇。
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刘大夏站在最后面,看了一眼大义凛然的江芸芸,又看了一眼事不关己的李东阳,皱了皱眉。
“大家也都发表一下意见吧。”李东阳又说,“都是糊了名字的,为了国家选士,不可坏了清名。”
梁储早就不爽之前会试被人压着,立马跳出来说道:“我也觉得这几份卷子还未达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也该回去好好做准备。”
“到底都是殿试了,一下子罢黜五份,是不是太多了。”也有人如此说道。
“可不是,意思意思,罢黜一份就算了,江秘书,自己挑一份呗。”
“要我说这些都是滥竽充数之辈,就该全都赶出朝廷。” 刑部尚书王鉴之大声反驳着。
一时间大殿充满了议论之声,焦芳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刘宇则是手脚发凉,不敢多话。
这事大家看得明白,那是这几份小辈的卷子,打的分别是他们背后大人的脸。
有些人早就看不爽,奈何难以抗衡,只能视而不见,现在有人跳出来了,大家权衡利弊了片刻,突然发现,原本内廷那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也不是这么凶悍。
你别说,我们外朝的江刺头,也很得圣心的。
一时间大家或大力支持,或努力和稀泥,又或者故意挑拨离间,突出矛盾,又或者极力反对,一时间人声鼎沸,一群老头也吵出年轻人的架势。
朱厚照也闻讯赶来。
“怎么了?”他大吃一惊。
李东阳作为首辅就三言两语把此事说了清楚,朱厚照一听也来了兴趣:“这么差吗?我看看。”
身后的刘瑾心中咯噔一声,立马抬头去看江芸芸。
不巧江芸芸正看着她,察觉到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刘瑾心中怒海滔滔,但却又不能发出来,只能呕出血来。
朱厚照的学问其实是一般的,他不爱读书,江芸走后,读书更是敷衍,但是基本的四书五经还是读过的。
他其实也看不出好赖来,但见他们的言语一般,并没有之前看江芸文章的抑扬顿挫和酣畅淋漓的感觉,便故作深沉说道:“还真挺一般的。”
人群中的焦芳身形一晃。
朱厚照看着这么一大群老头盯着他看,突然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他甚至直接把卷子上的名字撕开看了看,果然是几个熟悉的名字。
“会试选了上来,现在又罢黜这么多,这不是朝令夕改嘛。”刘宇连忙说道,“大不了名次后一些也是可以的。”
朱厚照隐约察觉到什么,捏着那五份卷子。
众人的目光各异,朝廷上大概是有几个派别的,朱厚照也是心里清楚的,只是他觉得这么相互顶着朝局也不是不行,便也一直当不知道,但现在是闹到自己面前了。
因为朱厚照一直没说话,不少的心情则都起了变化。
焦芳则突然升起了希望,其余人紧跟着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朱厚照看了一眼最开始挑事的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认真说道:“科举养士,求的是精。”
朱厚照点头:“这几份卷子谁选上来的。”
王鏊和梁储上前领罪。
“识人不清,罚俸三个月。”朱厚照板着脸说道,“还有这几门的阅卷官让吏部把名单都报上来,如此文章也能入选,实属敷衍,之前的事情朕已经不与你们计较,现在却还是不思进取,直接罢黜吧。”
刘瑾面色大变。
焦芳紧盯着陛下看,老脸哀求疲惫。
朱厚照到底是心软,低声说道:“这几人既然选上来了,也不是他们的过错,是我们的问题,就放在三甲吧。”
焦芳松了一口气,直接跌坐在地上。
刘宇也跟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众人一看三呼英明。
江芸芸也不是非要这几人滚蛋,毕竟真进了官场才是最好拿捏的时候。
“行了,就这样吧,把名单先排好。”朱厚照把卷子递了过去,随后认真强调道,“好好排。”
众人又是一种忙活,最后确定一甲进士为吕楠、景阳、戴大宾,二甲第一名为胡缵宗,三甲第一名焦黄中。
焦芳到底是阁老,大家也到底卖了一个面子,后续小刺头江芸芸也是一声不吭地乖乖干活,大家乐得睁一只闭一眼,把这次的殿试先办过去。
只要又一条缝,就没有开不了蚌。
今日这么大的事,为了几个还没结果的小辈也太丢分了。
“这个戴大宾十九岁的探花,按道理也该很是年轻了。”王鏊笑着打趣着,“奈何我大明已经有一个十五岁的小状元了。”
“听闻那戴大宾长得可不赖。”
“有我们小状元不赖嘛。”
“那应该是没有的。”
“小状元那打马游街图至今都在京城脱销呢。”
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江芸芸被人打趣了一圈,这才慢慢悠悠回家了,还未回家,突然看到有一个穿着艳丽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在和……楠枝说话!
“楠枝!”江芸芸大喜过望,“你怎么回来了?”
黎循传面无表情扭头,随后突然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江芸芸二丈摸不到脑袋:“我怎么得罪他了。”
“江秘书!”原本正在和黎循传说话的男人,一看到她更是眼睛一亮,整个人跟个花蝴蝶一样飞过来,瞧着还颇为年轻稚气,“小状元长得比画上好看多了。”
江芸芸不解:“请问你是……”
“听闻小状元只带了一个仆人来京城生活,我是来自荐浆洗做饭的。”那人笑容灿烂,伸手想要搭在江芸芸的肩上……
第四百八十二章
江芸芸在混乱中被人拉回来的, 动静之大,闹得邻里邻居都探出脑袋来看。
她一回来小藤椅也不躺了,神色凝重地坐在小板凳上, 小脸板着,颇为严肃。
——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
张道长笑到前仰后合,一见江芸就开始笑,到最后不得不背过身去, 才能止住笑意。
乐山也笑得不行,索性跑到厨房里自顾自乐, 一时间厨房噼里啪啦作响,瞧着就知道不是在干活。
两个小孩早早就被大人赶去写作业了,所以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三人——远道而来的客人黎循传和谢来, 艰难回家的主人江芸芸。
“江其归!不得了了,出息了啊,有人自荐枕席了。”谢来饭也不吃了,围着江芸芸啧啧称奇, “刚才那人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年轻得很,比我们小青梅要年轻多了, 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么挣扎,吓得你脸都白了, 怎么, 没看中啊,是不够美吗?”
江芸芸愁眉苦脸睨了他一眼, 然后又悄悄看了一眼对面的黎循传。
黎循传面无表情坐着削苹果, 小刀被头顶的灯笼照着, 滑动间指尖的刀锋一闪一闪的。
“少胡说八道,我又不认识他。”江芸芸大声嚷嚷着,“你这是玷污人家清名。”
“人都直接打上门了,一看就是不要这个东西了。”谢来咂舌,“我们之前还生怕你在京城被人排挤呢,这么一看,如鱼得水,如沐春风,水乳交融,打成一片了啊。”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就说你一个锦衣卫要多读书吧,乱用成语,胡说八道,口不择言,有辱斯文,不吃饭就给我回家去。”
谢来酸脸,阴阳怪气说道:“你知道我们怎么回来的吗?快马加鞭,沿途都不敢休息,二十天的路程,我们愣是花了十五天就回来了,看看我们小青梅的脸,都瘦了!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越说越离谱。
“你猜怎么着,一来你家,就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男人,还以为我们和他一样来竞争的,拉着我们小青梅的手下了半天战书,啧啧啧,还是我们小青梅大度,既往不咎,真是大气啊,还欢迎他来家做客呢……”
“滚。”黎循传把手里的苹果皮丢出去。
谢来站在两人中间,来来回回打量着,最后耸了耸肩:“算了,不掺和你们家里事了,肚子饿死了,我去吃饭了。”
没多久,院子里就剩下江芸芸和黎循传两人。
黎循传把手里的苹果递了过来,平静说道:“吃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日有的是笑你的人。”
自从多年一别,两人各奔东西,到如今也快近十年不曾相见,虽从未断了书信联系,可如今终于见面,两人还是有些恍惚。
面前彻底长开的江芸少了些印象中的少年稚气,身形修长高挑,肤色雪白细腻,眉宇间隐隐有了身居高位多年的惊人气势,偏她面容年轻,瞳仁清亮,还爱笑,又让这样的威严少了份难以令人接近的畏惧,反而会因为过分的美貌,让人趋之若鹜。
黎循传垂眸:“不吃算了。”
“吃吃吃,好久没人给我削苹果吃了。”江芸芸接过苹果大咬了一口,含糊说道:“不碍事,他们爱笑就笑,你和王廷相都交接好了吗?”
黎循传点头:“是个沉稳的人,还有带兵的经验,瞧着对经济之学也颇为精通,是个好人选。”
“好吧。”江芸芸得意说道,“我也很满意这人。”
“我还以为你会选宪清或者靳侍郎呢。”黎循传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为人也都很正派,但是做事光有正派可不行,尤其是漳州本就是有大量冲突的地方,更是需要圆滑但又能坚持自己的人,还有就是要会调兵遣将,能有一定的高瞻性。”
她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就跟你一样!”
黎循传那苹果的手一顿,抿了抿唇:“还是一样爱打趣人。”
“才不是!”江芸芸苹果吃得脆响,“之前我回扬州了,我都怕你压不住漳州。”
黎循传没说话,开始继续削苹果,小刀借力一点点划过苹果表皮,薄薄的苹果皮也就跟着露出长长的一条,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你以前不是削得坑坑洼洼的嘛,怎么现在削的这么好了。”江芸芸的眼睛忍不住被长长的苹果皮吸引,好奇问道。
黎循传淡淡说道:“以前削的坑坑洼洼也没少了你的嘴。”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乖乖哦了一声,捧着和自己脸一样大的苹果,哼哧哼哧咬着。
“漳州确实乱了一阵,但……”黎循传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想着不能给你丢脸,漳州在,你做的事情他们都看得到,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才不会被磨灭,所以我得替你守住那里。”
江芸芸大为感动:“果然是我的小青梅,你可太好了。”
黎循传低着头,冷不丁说道:“也没见你刚才见了我多激动。”
江芸芸连忙说道:“刚才是太吓人了。”
黎循传皱眉:“第一次遇到?”
“对啊。”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黎循传抬眸扫了一眼她无辜的脸颊,随后低下头笑了起来:“那你今后大概能遇到不少。”
“为什么?”江芸芸随口问道。
“我一路走来,就一直听闻现在各地都在学南直隶的穿衣风格,大概是穿得跟以前的唐伯虎一样,是了,我还听闻唐伯虎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很是受欢迎,谁家要是有年轻的,俊秀一些的小郎君都要买来穿一下的。”
江芸芸犹豫:“和我没关系吧?”
“你说呢。”黎循传促狭地眨了眨眼,“江秘书。”
江芸芸捧着苹果咬了一大圈,开始乐了起来:“那挺好,我娘审美也挺花里胡哨的,搞不好现在生意极好,我这零花钱有指望了。”
黎循传听得直笑。
厨房内,谢来和乐山头碰头挤在一起,看着外面相谈甚欢的两人。
“总算是笑了。”乐山高兴说道,“可不能吵架了,有一年吵架好几天没说话了,我和诚勇他们都急坏了。”
“她们也会吵架?”谢来抓着羊肉大馒头,随后说道,“两个脾气人都这么好的人还会急眼啊。”
“冷战呢。”乐山忧心忡忡说道,“哎,刚才那人我们真不认识,可不能因为他让我们大姑娘和黎公子闹矛盾了。”
谢来收回视线:“啧,这口气,要做媒啊。”
乐山拎起锅盖,热气腾腾的白烟就瞬间冒了出来,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模糊起来:“黎公子和大姑娘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的,这同吃同住的读书岁月最是真挚,若是真能在一起也是极好的,便是不能,也不能被外人坏了关系。”
谢来自小一个人长大,难以理解这样的深刻情谊,但这些年黎循传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
——多年的感情,他人未可知,自己怕早已略有所察。
“江芸也都二十六岁了,没别的想法。”他把最后一口羊肉馒头塞进嘴里,含糊问道。
乐山耸肩:“我哪知道,她也忙得很,这一天天的,回家吃饭你看都这么晚了,就算真的要成人生大事,想来也和普通人略微不同。”
“那有什么不同,找个顾家的男人不就好了。”谢来抱臂,一本正经说道,“谈夫人你知道吧,她夫君就……就很贤惠的,出门都还给人背医箱的,到处跟人去看病,从来不抱怨,对了,做饭还好吃。”
乐山果然跟着想了一会儿,认真说道:“那他这样的也很好,要是有人能照顾好姑娘,那肯定是最好的。”
这边讨论的热火朝天,外面开始准备吃第二个苹果了。
“这苹果真甜啊,哪买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之前有云南的船来,卖这个苹果的,我就猜你喜欢吃,就买了很多,一路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怕磕了坏了。”黎循传又问,“还吃吗?”
江芸芸摇头:“明天吃,明天能再削了皮给我吃吗。”
她颇为得寸进尺,甚至比划出两个手指。
黎循传习惯了,自小就是他削的苹果,梨,江芸这人不讲究,有时候果子也不洗,直接连皮塞嘴里,还吃坏过一次肚子,又吐又拉,后来她吃什么水果大都是黎循传给人削的。
“对了,你最近有地方住吗?”
“你收留我?”正在清理刀具的黎循传抬眸问道。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摇头:“家里有两个小姑娘,也没空房间了,我这院子本来就小……”
黎循传没说话了,低下头继续用水洗着刀刃。
江芸芸哼哧哼哧吃苹果:“我是说隔壁院子好像是空的,我给你盯很久了,还付了押金,你要不要租一下啊。”
盛夏的夜风驱散了白日的炎热,吹过高高的墙头,也吹过两人垂落在两侧的衣摆,不过是最是普通的衣摆,连着花纹都没有,偏又在夏日的微风中,似有了片刻的涟漪。
头顶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响起,厨房间的香味飘了出来,街边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也好似逐渐远去。
月亮落在庭院的石砖上,连带着两道影子也顺势倒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这个夏天原来也如此美妙。
黎循传轻轻嗯了一声,若是不仔细听,只怕还听不清。
江芸芸卡嚓卡嚓咬着苹果,也跟着一脸放松,神色放空。
“老师!吃饭啦!!”顾知飞奔地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喊着,然后突然站定,眼巴巴地看着庭院中突然多出来的男人。
“哎,你是黎楠枝吗?”她突然说道。
“你认识我?”黎循传是知道江芸收了两个徒弟的,但江芸送来的画像不似寻常画像,只觉得有几分可爱,却又看不出具体长相。
“见过画。”顾知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眉头紧皱,嘴里嘟嘟囔囔着,“哇,真的长得一模一样……比他好看……脾气好……”
黎循传在漳州多年,肤色虽然被晒黑了,但面容没有太大的变化,他长相斯文,像是冬日的梅花,瞧着清丽秀气,只是少了年少时的腼腆,多了份成熟稳重。
“嘀咕什么呢。”江芸芸把苹果核扔到土里,然后站起来说道,“走,吃饭去。”
吃饭时,顾知也一直忍不住去看黎循传。
“看什么。”谢来不解问道。
顾知一本正经问道:“听说你是我家老师的小青梅。”
一侧乖乖吃饭的陈禾颖被这个贴脸开大吓得直咳嗽,连忙踢了一脚顾知。
饭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张道长筷子一扔,就要把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孩拎走。
“是哦,这是我的,但那是你的小青梅。”江芸芸下巴一抬,笑眯眯指了指陈禾颖。
顾知一听,眼睛大亮:“原来我也有!”
“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黎循传扭头,似笑非笑。
江芸芸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没说话。
—— ——
内阁里,焦芳算是彻底和江芸芸撕破脸了,见了面话也不说一句,扭头就是走。
王鏊的官舍就在江芸芸隔壁,见状溜过来,不解问道:“之前好端端和他吵什么?”
“见不得好好的科举变得乱七八糟的。”江芸芸笑说着,“读书人三年考一次科举,人人都寒窗苦读数十载,如何能被这样玷污,维持考试的公平性,是我们站在那间考场上的官员要做的事情。”
“我们这些当了这么多年考官的,还没你这个年轻人有脾气。”王鏊一脸严肃,随后叹气说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对了。”
江芸芸笑着安慰:“只是我这个人孤家寡人,脾气差了点。”
“孤家寡人?!”王鏊的脸色立刻诡异起来,“怎么的吗?我怎么听说黎循传不跟着大部队回来,独自和锦衣卫一起回来了。”
“大部分沿途还有各路接待,楠枝嫌麻烦耽误时间吧。”江芸芸笑说着。
“哦。”王鏊古里古怪地应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我怎么又听说,昨日有一个穿红戴绿的小郎君敲你家门啊。”
江芸芸抬眸,盯着他看。
王鏊露出一脸古怪的笑意:“都传遍了,少给我遮遮掩掩的。”
“哪来这么多听说。”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昨日也是颇为惊吓的,这一点也不好笑的。”
王鏊一听,连忙凑过来说道:“不好笑不好笑,但也怪不得外面议论纷纷啊,我们江小状元年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还貌美,脾气还好,最主要的是到现在都没成婚呢!”
江芸芸震惊:“我还以为你们都……”
“避之不及?”王鏊哼哼了两声,“果然还是年轻人,你要是还在扬州,哪来这个待遇,你都回京了,这可是四品的内阁秘书呢!谁家四品你这个年纪啊。”
江芸芸挠了挠脸,这问题主要出在,她考上状元太早了,十五岁呢,其实当官也十多年了,但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江秘书,你当男人时可是我们京城待嫁闺中女子最抢手的小郎君,现在,哼,多少小郎君盯着你看呢。”王鏊盯着她过分年轻貌美的小脸,突然凑过来,“说起来,我有一个侄子,年方十八,脾气极好,四书五经全都了然于心,和你肯定是能说得上话……”
“哎,那个,顾仕隆的折子来了,我们去商量商量。”江芸芸硬着头皮打断他的话,卷起一侧的折子,勉强笑道,“去找李首辅吧。”
王鏊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要不是西涯子嗣单薄,家中没有适龄的小郎君,啧啧,香饽饽也流不到外面便宜我们这些眼馋的。”
江芸芸走得飞快,脑中警钟大响。
——好端端,京城的风向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果不其然,李东阳一见她也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南直隶,不亏是太。祖定都之福地,自来气象万千,风华无线,衣着鲜艳啊,如今我们去外面找人做衣服,都是问我们要不要做南直隶款式的。”
“我们一群老头穿什么花花绿绿的衣服啊。”王鏊也跟着慢慢悠悠走进来,一向,“这不是丢人现眼嘛。”
江芸芸目不斜视,镇定问道:“还有五日蒙古的队伍就到了,我们这边的接待规格是不是要再找兵部商量一下。”
“那你去兵部找刘尚书吧。”李东阳说,“内阁就一点意见,文书上必须是朝贡,蒙古人反复无情,不能让他们在京城中丢了我们自己的脸面。”
江芸芸点头,揣着折子,溜溜达达出宫了。
李东阳和王鏊看着她优哉游哉离开的背影,突然都扶着桌子笑得直摇晃。
事情是昨天傍晚发生的,大家是当天早上知道八卦的。
昨日殿试的事情一出,谁心里没点小心思,但当天晚上就有人出手堵人的,也实在是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听说还和刚回京的黎循传迎面撞上了,可不是好大一出戏。
兵部
江芸芸被人引进后直接见到了兵部侍郎刘大夏和兵部右侍郎丁凤。
“脱脱卜花点名要你接待。”刘大夏公事公办,直白说道,“到时你需出现在队伍中。”
“多年前有过交流,此番也正好再试探试探她。”江芸芸点头。
“蒙古此番朝贡只带了几匹马,几匹羊。”丁凤为难说道,“着实太少了点。”
“只要最后在国书上盖棺定论是朝贡便也不碍事。”江芸芸想了想,“此番来京,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此事,若能成,自然是一件好事,若是不能成,至少也不丢脸。”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但没说话。
丁凤继续说道:“若是重开兰州边贸,只怕舆论极大,且蒙古人背信弃义多次,早就毫无诚信,若是要扶持脱脱卜花,直接在给她一个名号便是。”
江芸芸认真解释道:“一个名号不能让她在蒙古壮大,但是一场贸易可以,脱脱卜花愿意来京城,只怕是因为她在蒙古的发展受限,不得不寻求外部的帮忙,若是我们这次视而不见,土默特不是被小王子彻底打垮,就是转头和小王子合作。”
她想了想,又举出一个例子:“宣城受不得两部落合二为一的攻击。”
丁凤摸着胡子,随后看向刘大夏。
“只怕是蒙古人野心难填,我们这事在养虎为患。”刘大夏低声说道。
江芸芸沉默。
事情的发展谁也无法预料,江芸芸的想法过于大胆,自然也有执行空间,可谁也不能保证此事的后续发展。
兵部作为此事的前头人,疑虑重重也是无可厚非。
“先把人带入京城,看看他们的诚意吧。”最后刘大夏拍板说道,“若是蒙古人实在太过嚣张,那索性关闭边贸,屯兵边境,也好过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翻脸。”
江芸芸自然是点头应下,随后把手中的折子递过去:“年前盘点过国库剩余开支,去年各地受灾,浙江刚结束兵乱,所以税赋并不充裕,蒙古人自来又喜欢胡吃海喝,所以要一开始就定下规矩。”
丁凤好奇接过去一看,随后震惊:“一人一天一顿一百文,这,听上去有些小家子气了。”
“那些蒙古人每次都像是饿了三天来京城进货的一样。”江芸芸解释道,“我之前在兰州施行过,很有用,他们也会克制一些,至少脱脱卜花应该是明白我这个规矩的。”
“是不是瞧着有些少了。”丁凤犹豫说道,“那些都是壮汉……”
“那就自己花钱去吃点好的,而且一天一顿一百文,如今京城四十文一斤生米;一只鹅一百五余文;鸭近二十文;鸡十余文;猪肉每斤十余文;牛肉每斤八文,怎么不够吃。”江芸芸显然对物价也是非常领情的,一笔笔算下来,也确实是够了。
“也算一个下马威。”刘大夏想了想,点头说道,“每次招待给这些蒙古人都会有很多浪费,现在限制了未必不好,就先这样吧。”
“若是他们不听呢?”丁凤还是犹豫。
“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撒泼的,每日按人头拨给这么多钱。”刘大夏冷冷说道,“再胡闹,蒙古人的诚意也就有待商榷了。”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
丁凤见主官都如此说,便也跟着点了点头:“那我就这么拿去办了,也和会同馆的人说一下,通个气。”
“辛苦了。”刘大夏说。
江芸芸起身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后,屋内只剩下两人。
回京后,江芸芸还没单独见过刘大夏呢,刘大夏对她也一直淡淡的,不过他以前对江芸也是这个态度,所以江芸芸一时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昨日你和宾之一唱一和,我还以为你们要做什么大事呢。”刘大夏先一步开口说道。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刘大夏这么警觉,但面上只是哎了一声,不好意思说道:“就是瞧见了,见不得这样的事情,一场科举就这么被人弄坏了。”
刘大夏沉默,随后无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江芸芸应下。
“内廷的那些太监自来是可恨的,我听闻你和那个叫冯三的交往过密?”刘大夏又严肃质问道。
江芸芸缓缓摇头:“就是以前认识。”
“少于他们交往,都是一群包藏祸心的小人,这些年到处霍乱朝政,为祸百姓,逼走了多少官员。”刘大夏一脸厌恶,随后又说道,“你本就身上很多是非,沾了他们,对你清名有碍。”
江芸芸还是点头应下。
刘大夏也跟着无话可说。
他已经七十一了,虽身体还算硬朗,但面容依然衰老,板着脸不说话时,脸上的皱纹深刻繁多,瞧着是个严厉,不苟言笑的人。
“师兄,你看好这次开边贸的事情吗?”江芸芸另起话题说道。
刘大夏仔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看过你在蒙古的边贸政策,小范围内并无问题,但若是推行到九边怕是非更多,自来贸易最容易出岔子,钱财动人心,兰州之前有你才安稳了这几年,但你这一走……”
他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又说道:“但边境多乱,百姓多艰,国库也空虚,若和太·祖太·宗一般能打出去,还能换几年安稳日子,如今却是不行了,我们不得不另谋他路,也许你的办法有用,能保边境多年太平,也许你这办法没用,未来会让你遗臭万年。”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日光明明落不进屋内,却也照出几分亮堂。
“总不能畏惧未来,就止步不前,我们高居京城,安然无恙,却放任边境百姓,提心吊胆,为公为私,都难以接受。”
刘大夏听着这话有些恍惚,微微侧首,看向自己多年不见的小师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印象中的人长高了,变瘦了,甚至从男人变成了女人,但那种亭亭而立,渊渟岳峙的感觉却一直没有变。
多年前的下雪天,她站在廊檐下,笼着袖子,面容稚嫩,眼色却又格外平静温和,再后来在京城,她已然长大,却还是生机勃勃,指顾从容,再然后便是他被召回京,年轻的小状元已有了万人难敌的气势,再再是如今,她反而温和沉静了许多,可昨日猛地发难,却又让人隐隐能察觉到她的雷厉风行。
刘大夏叹气,冷冽的面容微微温和起来:“是,你说得对,其归,后起有你,总是令人欣慰。”
她一直都是如此的,也算不负老师多年教诲。
—— ——
四月二十,蒙古人的队伍在城门口就能远远看到不远处的尘土飞扬。
兵部只派了侍郎丁凤来,会同馆倒是来了不少会蒙古语的人,江芸芸还见到了眼前在国子监的熟人。
“来了。”有人低声说道,很快人群就窸窸窣窣的热闹起来。
江芸芸站在最前面,看着前方被蒙古侍卫团团包围的女人。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是那身华丽的打扮,许多年前初见,她的强势外放尖锐,好似刀锋一样刺眼,现在再见,她依旧气势惊人,却好似被包裹上一层斯文的皮囊,眉眼间安静沉稳。
两人的视线早早就撞在一起,随后那匹高头大马穿过护卫队,越过人群,最后站在江芸芸面前。
强壮蒙古女人低下头,微微一笑,用蒙古语打了一个招呼。
江芸芸同样笑着用官话答着:“好久不见,伟大的领主。”
许是没想到江芸还会蒙古语,本来连忙走过来想要给人翻译的官员震惊了一下。
“刚才那个女人说的是什么?”丁凤不解问道。
“好久不见……” 会同馆失神片刻,喃喃说道,“美丽的雌鹰。”
蒙古一行人就这么声势浩大地入住驿站。
顾仕隆优哉游哉坐了过来:“完成得还不错。”
他先一步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但是还是眼巴巴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很好,但你还有事情。”
顾仕隆耳朵一动。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仕隆眼睛大亮,但很快又犹豫说道:“这事能行?”
“去找陛下吧,我已经和他说过此事了。”江芸芸颔首。
顾仕隆用力点头,开开心心收拾东西准备入宫去,只是走到一半,突然倒退几步,一本正经的,飞快的,给江芸芸塞了一个东西。
江芸芸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哪来的啊?”
顾仕隆得意抬头:“你就说喜不喜欢。”
“很好看。”江芸芸笑着摇头。
在边上假装干活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把脑袋悄悄伸了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透明的石头。
瞧着像是蒙古特产的巴林石,不过这种以作小印为多,这块看上去也不是很稀奇,只是这块石头的花纹瞧着像只小老虎。
第二日,蒙古还真中规中矩递上朝贡的东西,虽然是歪瓜俩枣,但朝中现在也无人在意此事。
又过了几日,蒙古人来了京城后闹出不少争端,京兆府忙得脚不沾地,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有人看不过去到处弹劾,瞧着很想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脱脱卜花·娜仁开始带人,安静地在京城逛了起来,完全不理会现在的声势,买了不少汉人的东西,甚至还买了几身五颜六色的衣服。
“好鲜活的颜色”脱脱卜花·娜仁对着身边的侍女说道,“瞧着跟江秘书一般令人开怀。”
朝堂上,随着和大明的几次接触,大家对兰州的事情避而不谈,说是谈判,但基本上也都是点到为止,大明和蒙古都没有派出真正核心的人,只是没多久,在宴会上,蒙古的一位将军就堂而皇之开出条件,想要在兰州至宣州一代开设边贸。
这件事情一开始只是小范围在大小九卿内流传,还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在整个朝廷传开。
有人赞同,觉得可以休养生息,有人大骂,觉得是通敌叛国。
蒙古人则开始大力宣扬若是开通边贸的好处有多少。
一时间,京城彻底热闹起来
朱厚照则在此时提出——若是想要得到好处,也该给出殿好处,或者说,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我蒙古铁骑入境只是陈列边境,难道不是诚意。”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年轻的帝王,和气说道。
“都说蒙古的骑射出色,但我瞧着确实一般。”朱厚照阴阳怪气说道。
脱脱卜花·娜仁并不在意,依旧满脸笑意:“厉不厉害,自有人知道。”
“不如我们来比一场。”朱厚照立马把这话接了过去,得意洋洋说道。
众人哗然,别说明朝自己人,就连蒙古人都非常惊讶。
——汉人要和蒙古人比划骑射!
——真是倒反天罡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朱厚照想要比三场, 两胜一负为胜,显然他是早有准备,所以一旦开了口, 整个人便也跟着跃跃欲试。
内阁四人面面相觑,随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这鬼主意,还有人纵容,很那不怀疑是有人早就准备好的。
江芸芸只是面带微笑, 形容完美。
脱脱卜花·娜仁也看向了对面的江芸,多年未见, 当年那个站在马前还有几分少年气的小郎君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差点撼动大明根基的小姑娘,只是那样的风采依旧足够耀眼夺目,令人难以忘怀。
这些年, 她虽远在草原,但一直关注着江芸的消息,听闻她被赶回扬州,就生出让人带她回大漠的想法。
这样威风凛凛, 不可一世的人物若只是因为女人的身份被埋没,就连伟大的长生天都会遗憾。
他大明规矩甚多,男女分明, 可蒙古却只凭实力说话,她愿意献出黄金宝座的一半,热情希望这样的人才能来到大漠, 来到蒙古, 为黄金家族效力。
但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也很清楚, 江芸是不会愿意的。
不是因为歧视蒙古, 也不是看不上土默特, 只是两人注定不是一类人。
她想要杀死的汉人,正是江芸一直在守护的人。
她有些遗憾,却也有些快意。
若是今后能亲手杀死这样的人物,是她脱脱卜花·娜仁的荣耀。
江芸芸察觉到的视线,抬眸看了过来。
脱脱卜花·娜仁和她对视一眼,露出笑来,却又很快移开视线:“不知皇帝想要比什么?”
朱厚照索性站了起来,大手一挥,认真说道:“虽然这是在京城,但我也不会占你们便宜,就比三场,第一场射箭,第二场骑马,第三场比武。”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却没有一口气应下,反而慢条斯理试探道:“并非我自傲,只是这东西是我们蒙古人的长处,于汉人并无优势。”
李东阳作为阁老,被人用目光推搡着,不得不站起来硬着头皮说道:“陛下也该留点时间,给大家各做准备才是,若是真的要切磋一番,也该仔细挑选才是。”
朱厚照冷哼一声:“她蒙古自诩一抓一个能人,我大明难道不是。”
李东阳被怼了回去,一坐下就扭头去瞪江芸芸。
江芸芸一连被好多人瞪了,还是比较委屈的,她就是提供了一个设想,具体捣鼓的事情都是朱厚照一个人搞的,比什么也是他自己想的,她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知道他这几个月都在想什么。
她只是想挫挫蒙古人的锐气,给他们亮亮自己的肌肉,恫吓一下整日找事的邻居,为了后续的推行边贸做准备。
脱脱卜花·娜仁把大明朝臣的小眼神尽收眼底,只当这位名声在外的小皇帝又开始作妖,便跟着颔首:“自然也是如此,那我们蒙古就接下战书,不知皇帝想如何比。”
朱厚照咳嗽一声,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一时间江芸芸只觉得浑身上下被火撩了,瞪眼过来的人不计其数。
“第一场比一比射箭。”朱厚照收回视线,慢慢吞吞说道,“一人十支,每方三个人,看谁在规定时间内得分最高,就算胜利了。”
蒙古人直接笑了起来。
“骑马射箭可是我们的强项。”
“我就是让你们一只手,你们都要被我们打哭起来。”
有大明的武将不服,立马大声嚷嚷着:“放什么屁,吹什么牛啊。”
“你最好真的就一只手,说大话谁不会。”
虽然还没开始比赛,但是嘴炮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还没说完呢。”朱厚照也不生气,继续得意说道:“这个靶子不是寻常靶子,是穿着盔甲的泥人,泥人被绑在马上,要求箭能射穿盔甲,让箭头没入泥中才算一分。”
江芸芸闻言,笑了起来。
——朱厚照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并未觉得有什么陷阱的地方,只要是神箭手配上重箭就可以完成,只是一人十支,最后几枝怕是有些费力。
“你们有补充的意见吗?”朱厚照故作和气地问道。
几位蒙古将军面面相觑,最后看向自己的领主。
“可有带重箭?可有年轻体壮的神箭手来?” 脱脱卜花·娜仁低声用蒙古语问道。
其中一位点了点头:“有是有,但是能一口气连拉十支的拔都鲁还留在土默特。”
“大明有这样的人才嘛。”另外一位鄙夷道,“怕就是吓唬吓唬我们,他们瞧着就弱气,能连拉三支就算厉害了。”
“是不是明朝有了新武器来给我们下马威。”脱脱卜花·娜仁谨慎提出想法,“不然汉人何来如此自信,只怕其中有诈。”
“可也不见边境有什么好东西,早就听说这个皇帝性格古怪了,是不是他一时兴起。”
“不过大明好端端提比武确实太奇怪了,而且都是马上功夫。”
蒙古人也并非脑子一热的人,这么冷静一想,也都觉得奇怪,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是不是要认怂啊。”顾仕隆不知怎么也学了一点蒙语来,懒洋洋地挑衅着,“这么墨迹,别是怕了。”
江芸芸顺声看去,只看到顾仕隆换了方便骑射的衣服,宽肩窄腰,身形修长,下巴一抬,眼神挑衅时,还真有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气势。
蒙古自然不能露怯,所以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也谨慎地点了三个人出来。
没多久,三个膘肥体壮的年轻人就跟着站了出来,面色或嘲弄,或严肃,瞧着也是不好惹的样子。
朱厚照眼睛一亮,和下面的顾仕隆对视一眼,随后齐齐露出笑来。
江芸芸挑了挑眉,也跟着笑了起来。
——体壮是一个双面的特征,在短时间内不败之地,但若是拉长看,就不过灵活。
顾仕隆和蒙古人打了两三个月的交道,按照他的性格,想来对蒙古人里勇士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让他最后指导一下后续战略,简直是如虎添翼。
李东阳幽幽地看了过来,用眼神再一次警告了她一次。
江芸芸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李东阳只好忧心忡忡扭回头。
大明这边眼神官司不断,蒙古那边也不逊色,脱脱卜花·娜仁拉着那三人用蒙古语叮嘱着,显然用了类似于方言的语调,声音压低后听得不太真切。
朱厚照对下面的情况置之不理,只是振臂一呼,立马就有三个也明显是个练家子的人从后面走了出来,一个个早已穿戴整齐,气势汹汹。
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锦衣卫千户姜磊。
他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但又很快接着转身的动作当众给江芸芸眨了眨眼,只是收回视线时突然看到兵部尚书刘大夏正面无表情看着他,吓得立马站直身子。
“泥人都是一样的,盔甲也是,马也是,你们可以派人来检查一下,我们做事还是很讲究公道的,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朱厚照挖苦了对面蒙古人一番。
蒙古人也不客气,他们甚至每一样都检查了一遍,最后还互相点了点头确认手上的信息。
“这场是混战,时间不限。”朱厚照继续得意说道,手指指了指泥人身上的红点,“脑袋和心口为三分,四肢两分,其他地方一分。”
在他说话间,两边的人都已经戴好盔甲,牵好自己的站马,最后握住手里的武器,六人两排对战,一个比一个杀气腾腾。
大明的那把武器显然就是朱厚照改良过的那把重弓。
脱脱卜花·娜仁一眼就看出大明三人手中的那把箭的奇怪地方,立马身形微倾,仔仔细细盯着他们手中的弓箭,面色凝重。
——大明这是有备而来。
她开始后悔自己太过轻敌了,该仔细打听打听朝中最近的风向,大明出了新武器,又是弓箭类的,十有八·九是针对蒙古骑兵的,现在两方交战,输了只是面子问题,要是让他们掌握了蒙古骑兵的弱点,那就是大错了。
大明这边也有人发现了弓箭的不对,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坐在江芸芸边上的杨廷和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弄的?”
江芸芸低声说道:“陛下自己琢磨的。”
杨廷和将信将疑,神色诡异地看了一眼江芸芸的侧脸。
“真不是我弄的。”江芸芸哭笑不得,“真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
杨廷和这才不可思议收回视线。
实在是朱厚照在这些大臣眼里印象分太低了,这和大臣一闹就是两年别扭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了,现在做事也总带着年轻气盛的锐进,总觉得……不太靠谱。
“开始吧。”朱厚照小手一挥,兴奋说道。
十个泥人已经被绑在马上跑了起来,有些马儿悠闲,走的慢慢吞吞的,有些马儿兴奋,又是跑又是跳的,校场上的烟尘紧跟着飞了起来。
大明三人小组中姜磊是队长,他示意队友们上马,三人低头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直接入了混乱的校场。
出人意料的是,蒙古人那边并没有立刻火急火燎冲了进去,反而并肩站在一起,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还挺谨慎。”
朱厚照嘟囔着,忍不住溜溜达达走了下来,脚步一转想去找江芸,却被顾仕隆眼疾手快抓住。
“好多人呢。”顾仕隆咬牙切齿说道。
朱厚照睨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看台上这么多围观的人,最后心不甘情不愿说道:“关他们什么事情。”
顾仕隆面无表情,胆大包天,牢牢把人抓住。
姜磊是三人小队中的主力,在没人干扰的情况下,一人连着两次射中泥人的脑门,整个箭镞都没入盔甲中,想来底下的泥人若是活人,肯定是一箭毙命了。
“好大的力气。”蒙古人喃喃自语。
“应该是那把弓箭。” 脱脱卜花·娜仁早早就占据了一处看台的位置,冷眼看着姜磊搭弓射箭的模样,“瞧他的弦虽然拉得大,但并未满弓,却能有这么大的推力,好厉害的设计。”
“那个箭瞧着也有点不同。”蒙古人对骑射的研究自来就非常多,一眼就看出第二个不同,“这个箭镞射出去……好稳。”
他说完,悄悄去看了一眼大明的皇帝,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江芸。
朱厚照已经顾不上其他人的视线,只是不错眼地看着赛场上的情况。
场下的蒙古人在看大明中了两箭后也紧跟着下场了,但他们的策略却有些不同。
那个身形最是魁梧的年轻人被拱卫在中间,剩下两人把他保卫着,但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壮汉却开始把目标对准了姜磊,剩下一人则在他们两边徘徊,做游击的准备。
“你们怎么这样的。”有大明官员见状,立刻大怒指责着蒙古人。
脱脱卜花·娜仁冷淡说道:“自来战场上刀剑无眼,既然是混战,那误伤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者,你们的人也完全可以对准我们。”
话音刚落,就看到姜磊那边迅速调整战略,剩下两人开始把姜磊团团围住,但他们没有选择针对蒙古那三人,反而开始竭力防守。
“为何不打回去?”焦芳不解问道。
“混战本就是无确定对象或目标的战斗行为。”江芸芸顺势说道,“但这一场是为了分数,要在最紧要的时间内先拉开最大的比分。”
说话间,校场上蒙古人已经射了好几箭四肢胸口的位置。
“怎么不射风高的地方。”焦芳看不懂。
“烟雾弹。”江芸芸站在高台上,把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蒙古人看似在边缘热身,只射中得分低的地方,但看他们的行动路径,却是逐渐绕到了姜磊后面。
姜磊等人为了拉开分数,其中一人开始搭箭拿低分,只剩下一人在防守。
她刚说完,就看到蒙古人有一人正在姜磊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搭上箭。
看台上人群哗然,但训练场上早已马蹄声急促混乱,众人的惊呼也紧跟着被剧烈的声响淹没。
朱厚照双手紧握栏杆,眼睛紧盯着场上的情况,神色紧张。
校场中,其实姜磊能听到细微的动静从背后传来,在后背游荡的那阵风也似乎感受到了变化,发出细碎的尖叫,但姜磊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事情,因为他的弓箭已经拉满,正准备射第三个泥人的脑袋……
大明不是没有神箭手,但朱厚照的事情要保密,不能惊动各方,所以要在此事找到一个完全合乎心意的人便格外困难。
当时内廷传出三个条件,一个是箭法了得,一个是能吃苦训练,还有一个是对蒙古的战术要格外熟悉。
姜磊就是这样被选出来的。
他本就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之前还跟着江芸在兰州待过,和蒙古人打过交代,蒙古话也说得格外溜,他是普通孩子入选的锦衣卫,自然也是能吃苦的。
蒙古以骑射闻名,要是想短时间内打败这样的人是很难的,哪怕朱厚照对自己改良的弓箭很有信心,也不觉得是个简单的事情,所以他直接选了一个本就有射箭本事的人,然后开始针对蒙古人的弱点开始训练。
训练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要最大程度发挥这把弓箭轻便,省力,准头好的特点,最后再最大程度限制蒙古人的发挥,让他们的长弓和距离被限制。
混战是是朱厚照和顾仕隆两个人商量了很久的方案之一。
同时还有这次比赛的战术……
不知何时挤到江芸芸边上的顾仕隆低声说道:“姜磊是这次的主力,我们给他的任务是至少六个脑袋,四个心脏,另外两人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在来开比分后,剩下的就是阻止蒙古人得分。”
江芸芸点头:“有了这把弓箭,姜千户如虎添翼。”
看台上的人心思起伏,场下的人也很是紧张。
姜磊身边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支已经射出来的弓箭,但是那根离弦的弓箭实在太快了,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到姜磊的声音骤然响起——下马!
另外两人想也不想直接翻身下了马,只见姜磊在手中的弓箭射出的瞬间,直接一个跃身飞到边上另外一匹的马背上,还未坐稳的同时,那根来势汹汹的利箭擦着他的脖子飞过,鲜血瞬间飞溅,成了一道刺眼的红色。
看台上惊呼,一时间尘土弥漫,只看到鲜血飞溅,却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就在众人一颗心提起来的时候,姜磊骑马的身影从尘雾中走了出来。
“可惜了。”射箭的蒙古人遗憾说道,随后飞快跟进队伍。
“这样也能躲开。”脱脱卜花·娜仁喃喃自语,“好厉害的弓箭。”
从拉弓,到蓄力,再到发射,最后收尾,竟然举重若轻。
朱厚照大喜,拍掌说道:“此局是我大明要胜啊。”
话音刚落,回过神来的百官们立刻也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大明这边欢声笑语,笑容灿烂,高帽子一顶接一顶。
“皇帝是东道主,赢了自然是应该的。”脱脱卜花·娜仁镇定说道。
“可我选的可是你们蒙古的强项。”朱厚照不甘示弱,阴阳怪气说道,“我要是选四书五经,你们岂不是更不会。”
脱脱卜花·娜仁笑了笑:“四书五经也不是不能切磋,这些年我们土默特也有不少汉人归顺,可见我们蒙古的未来也该有四书五经的影子。”
朱厚照脸色一沉。
“愿大明的光辉照耀世间每一寸土地。”李东阳捋着胡子,笑脸盈盈说道。
看台上唇枪舌剑,校场上的明争暗斗也逐渐接近尾声。
在蒙古出手后,大明三人组依旧自顾自射箭,争取拉开比分,直到姜磊突然打了一个手势,三人开始背靠背收紧,逐渐靠近正在追分的蒙古人。
蒙古这边本就下场晚了,加上后续为了暗箭打掩护浪费了一点时间,姜磊在射中五个脑袋后,这才开始发力,只是错过前面这一顿的时间,差距就彻底被拉开了,后续大明的三人一直在搞破坏,六人差点从射箭变成打群架。
“蒙古三十箭中,有效箭数有:四个脑袋,四个心脏,十五个四肢。”
“大明三十箭中,有效箭数有:六个脑袋,五个心脏,十个四肢。”
报数官声音洪亮,在宽敞的校场里依旧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
“蒙古总计三十五分……”
声音被拉得极长,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着台上站着的人。
“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好了。”脱脱卜花·娜仁安慰道。
“我们几分来着?”顾仕隆掐着手指算,最后算不清,急得只好推了推一侧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笑着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顾仕隆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下面喊道——“大明总计三十八分。”
“赢了!”顾仕隆大喊道,“大明威武!”
话音刚落,地下的士兵便也紧跟着大喊着,同时手中的武器齐齐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却完全没有掩盖住声音。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姜磊手中的那把弓:“不曾想大明还要这样的利器,造箭之人何等神人,不知能否一观。”
朱厚照得意坏了,想也不想就像应下,但袖子突然被背后的李东阳拉了拉,就把到最后的话给咽了回去。
李东阳顺势拿乔说道:“这把弓箭用了这么久自然是需要维护,若是时间到了,自然会赐予蒙古一看。”
脱脱卜花·娜仁收回视线,也不强求,淡淡说道:“那就等这个时机吧,开始下一场比赛吧。”
“第二场骑射打算怎么比?”焦芳一把年纪,也看得格外激动,脸颊通红,都忘记之前顾仕隆的拳头,着急问道,“可不能输了啊。”
顾仕隆骄傲一笑:“自然不会输,对吧,江芸。”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听到杨廷和幽幽的声音飘了过来:“还说和你没有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江芸芸震惊。
“因为下一场,是!我!去!”顾仕隆一脸得意,但是眼睛却又紧盯着江芸芸看。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下一场的骑马比赛, 大明官员更是激动,因为第一场赢得实在太漂亮了,朱厚照大喜, 直接赏了三人一百两银子。
蒙古那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比赛的三人瞧着有些丧气,脱脱卜花·娜仁温和安慰了几句, 瞧着不甚在意比赛的成绩,也算给众多蒙古人做好表率。
“下一场就出一个人?”杨廷和委婉说道, “若是普通的赛马,怕是蒙古人有优势。”
下一场赛马比赛只需出一个人,大明这边是顾仕隆下场。
众人议论间, 顾仕隆已经牵着马下场了。
“到底是顾侯独子,这要是有了损伤……”李东阳摸着胡子,忧心忡忡说道。
顾仕隆虽然还没袭爵,但这个原因也是多有波折, 无法细究,但未来不可能真的让他一直白身下去,一则要考虑三代顾侯这么多年对朝廷的贡献, 二来则是他是顾家独子,所以这次万一有了损伤,如何对朝廷的勋贵交代。
“是他自己要下场的。”朱厚照想了想, 扭头对江芸芸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表示理解, 目光看向校场马匹边上的顾仕隆身上。
他穿了一声大红色的鲜艳衣服,头发被高高束起, 露出修长的脖子, 身形修长, 肩宽腰细,这般远远看去才猛地发现,当年那个背着比他还高的大刀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
他牵着马走到校场边缘,夏日炎热,日光落在他身上,耀眼洒脱,肆意飞扬,他伸手随意拍着身侧的马匹,扭头朝着看台看了一眼,那一眼很快,似乎还没凝神就收了回去,又似乎是早早就知道那一眼的位置在那里。
他不笑时,便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冷峻。
“不过他也确实很厉害,我选的那三个人都比不过他。”看台上的朱厚照嘟囔着,对着江芸芸说道,“所以我才没有拒绝这个事情的。”
江芸芸自失神中回过神来,随后扭头,对着朱厚照说道:“他三岁就会上马,今日若能为大明争的一局,是他的荣幸。”
朱厚照笑了起来,得意说道:“他说他肯定行。”
这一场比赛听上去普通的赛马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绕着整个校场跑一圈,沿途有各种障碍,最后快到终点时,会有人放出一群鸽子,有些鸽子脚是绿色的,射下三支脚为绿色的鸽子为主胜,也就是说这场比赛看谁骑得最快,射的最多。
“听上去是蒙古人的主场。”焦芳焦虑说道,“那不是胜算不大。”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顾仕隆和那个蒙古人相互上了马,安安静静站在红线外。
——这么多年来,幺儿其实一直都挺安静的,最喜欢的事情是蹲在屋顶看人家的热闹,他心里有一根称,所以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最后要什么。
倒是杨廷和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弓箭,回过神来,侧手问着江芸芸:“那把弓箭是你们这次特意准备的嘛。”
江芸芸笑了起来:“是陛下特意设计的,但现在看来意外得好用,若是边境都有这样的武器,今后不论是守城还是前锋,都多了几分胜算。”
杨廷和点头,随后又担忧问道:“造价可高?”
江芸芸摇头:“这就要问陛下了。”
“先别说这个了。”焦芳挤了进来,嘟囔着,“这前面还要先跑呢,万一蒙古人跑得快呢,毕竟顾仕隆到底还年轻呢。”
江芸芸笃定说道:“年轻又如何,竞技面前只看天赋和努力,他自来就很努力。”
焦芳不信,扭头去看杨廷和。
杨廷和不想理会他,接过百官那边传阅过来的弓箭避开他的视线。
他伸手抚摸着弓箭,惊叹道:“好轻啊,瞧着做工也好精致……只怕造价不便宜了,看上去也和其他弓箭略有不同。”
江芸芸接了过来,伸手轻轻一勾,弓弦就这么被轻松拉开了。
“第一场比的是守,第二场比的是攻……”
话音刚落,空射的弓弦发出闷闷的嗡嗡声,连带着江芸芸的声音都跟着被震动模糊,与此同时校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锣鼓,随后两匹马齐齐高越,直接跨了过去,随后顾仕隆身形压低,好似一直出弦的利剑冲了出去。
黄土飞扬,马匹嘶吼。
蒙古人呐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大明这边也顾不得体面,也跟着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若是能成,此后边防……”江芸芸的声音紧跟着低了下来,“攻守易形。”
焦芳原本看江芸芸开弓开的颇为随意轻松,便也想好奇拉一下,感受一下射箭的威风,只是万万没想到,弓弦竟不为所动,不由惊得瞪大眼睛。
“人家江其归可是一箭定乾坤的人。”王鏊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焦芳的地方,立马紧跟着说道,“你一把年纪了可别拉倒筋了。”
焦芳恼羞成怒,把弓箭扔到他怀里。
王鏊也装模作样拉了一下,发现弓弦是真的很紧,很难轻易拉开,也只好讪讪递给下一个人了,随后和焦芳一起悄悄揉了揉胳膊。
江芸芸并不理会后面人的议论,只是紧盯着校场上不分伯仲的赛况看了起来。
漫卷衣袂,似风雷骤起。
黄沙飞舞,有万钧之势。
两人的速度实在是咬得太紧了,眼看就要到终点了也没有分出胜负,还剩五百米的时候,一侧放鸽子的士就把一笼鸽子都放了出去。
白鸽一哄而散,白羽毛好似飞雪一般在空中散落。
顾仕隆赶在白马越过红线的瞬间已经搭建拉弓,和他一样的是边上的蒙古人。
两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
“三根箭。”有眼尖的人发现顾仕隆搭了三根箭,惊讶说道,“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因为她发现了不对劲。
“方向是不是有问题?”杨廷和眯着眼,随后大惊,“这事要做什么!”
只见顾仕隆满弓三支箭后,却是腰肢一扭,半个身子往后撤,直接对准边上的蒙古人。
看台上的蒙古人大怒,骂声四起。
“刀剑无眼,受点伤也很正常。”焦芳不高兴回呛道,“第一场你们先动手的,我们可都没说了,现在怎么被我们抢先了,就开始骂了,没素质!太没素质了!”
江芸芸呼吸逐渐放缓,紧盯着那三支冷光森森的弓箭。
校场上,蒙古人也很快回过神来,不得不卸力撤弓,双腿一夹马腹,让马往边上走了走,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后,三箭齐发,直接对着他的四肢而去。
那人压低身子,反手用弓箭格挡开,即便反应如此之快,一支弓箭还是射穿他的大腿。
鲜血瞬间喷射出来,那人惨叫一声,却没有直接摔下马去,反而直接折断弓箭,随后开始搭箭回击,甚至拉紧缰绳朝着顾仕隆冲去,瞧着架势是放弃比赛,但非要咬下顾仕隆一口肉。
又见那三箭腾空之后,顾仕隆已经驱赶马匹飞快往前冲,同时重新飞快搭上三支箭,目标则是空中飞舞的鸽子。
鸽子们一旦出笼就飞得极快,眨眼就飞得极高,眼下它们在空中徘徊,但瞧着很快就要散了。
鸽子不似大雁,它身形小,这对射箭的准头要求很高,它飞得还高,这也需要你的弓箭有足够的力气。
顾仕隆屏息,眼中只剩下距离自己最近的三只绿脚鸽子,他不是没听到后面失控马匹的声音,不是没听到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惊呼声,但他想着他得给那些笑他的人看一看,他顾仕隆能舍掉一个爵位,自然也能挣回来。
他爹能守住湖广十多年,那他也能为大明争下这个荣耀。
他顾家,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爵位!!
蒙古人比划着带血的弓箭朝着他狠狠砸过来,顾仕隆顺势往后倒去,随后三箭齐发,瞬间划破天空,发出尖利的鹤鸣,白色的羽毛纷纷落了下来……
顾仕隆像只敏锐警觉的小猎豹顺势下了马,抽出最后三支弓箭的同时,打滚朝着边缘躲去,站起来时看也不看就搭上三箭,朝着转到朝着他骑马飞奔过来的蒙古人射去,气势汹汹,面容严肃,与此同时,三只鸽子也紧跟着被箭贯穿,摔落在两人中间……
“什么颜色,是绿色的嘛!”焦芳着急,拉着边上的年轻人连忙问道,“是吗,你眼神好,你快看看?”
那年轻人连连摆手,苦着脸说道:“我,我眼睛不行……”
“是绿色的。”最前面的江芸芸笑了起来,突然声音微微提高,压下所有人的议论声,“三箭齐发,三箭全中。”
她扭头,对着朱厚照大声说道:“顾仕隆不堕顾侯威名,恭喜陛下又得一良将。”
朱厚照大喜:“赢了!赢了!顾仕隆赢了。”
明朝队伍中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赢了!!
竟然在骑马射箭上赢了不可一世的蒙古人!
蒙古人瞠目结舌,又或是脸色灰败,在此之前,他们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在擅长的地方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脱脱卜花·娜仁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
——虽然这两场比赛中这位年轻人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她还是敏锐觉得这里面有她一份推波助澜的手段。
江芸的目光还落在远处的校场上。
两人都已经下了马,开始肉搏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看不清里面到底谁占据优势,没多久,就有大明的士兵冲上去拉架了,蒙古人一看也跟着冲上去。
一场骑马比赛到最后成了一场混战,新仇旧恨涌在一起,两边都打得格外热闹。
江芸芸笑了起来,察觉到脱脱卜花·娜仁的视线,微微一笑:“很精彩的比赛。”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她,目光悠远遗憾:“一场比赛的胜利自然值得高兴。”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那第三次就不用比了吧!”朱厚照背着手,得意问道,“反正已经两胜了,再比下去若是再输了,也确实有些丢人了。”
蒙古人忿忿不平,都嚷嚷着要继续,只要脱脱卜花·娜仁冷静说道:“一场小小的比赛自然是没必要比了,真正的比赛从来都不是在这个小小的校场上。”
朱厚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未来的战场也许就从这场比赛开始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天实为之,谓之奈何’,领主大人可曾听闻。”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露出一丝充满野心的笑意,漫不经心:“不曾,但天命也曾指引黄金家族前往中原。”
“那还不是被我们太祖打跑了。”焦芳不高兴说道,“手下败将,叫什么!”
“那就未来见吧。”脱脱卜花·娜仁盯着他,似笑非笑。
焦芳怂得立马躲在江芸芸身后。
“比赛结束了那就回去吧。”李东阳出面缓和气氛,“土默特部落来了这么久,也该商量正事了。”
“自然。”脱脱卜花·娜仁颔首,率先转身离开。
大明的文武官员一看,又跟着骂了起来。
朱厚照冷笑一声:“输了还这么狂。”
“等她们入内了,我们再进去。”李东阳低声安抚道,“何必争一时之气,蒙古人速来不开化,今日亦然让他们丢脸。”
朱厚照扭头去找江芸芸,却见江芸芸正低着头笑,不由好奇看去,只看到顾仕隆从混乱中脱身,正一身狼狈走站在下面,脸上虽然挂着血迹,但笑容灿烂,手里还拎着自己的三支箭,上面挂了五只鸽子,正一只手叉腰,和江芸挤眉弄眼呢。
江芸虽不曾说话,但笑脸盈盈,一脸温柔地看着下面的人。
“江秘书。”朱厚照出声喊道。
江芸芸满脸笑意,扭头看了过来。
“回去啦。”朱厚照故作无事说道,“也不能把人晾太久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和阁老们先行。”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她看。
杨廷和心神微动,眼疾手快把人拉了过来:“一起走吧。”
朱厚照满意点头,随后抬脚离开。
顾仕隆见人走了,脸上笑意逐渐敛下,对着靠近的蒋叔说道:“晚上烤鸽子吃,去江芸家吃。”
蒋平有些焦虑:“刚才陛下的态度……”
顾仕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又突然说道:“好像不是单单因为烤鸡。”
“什么?”蒋平不解。
顾仕隆把额头的血迹抹去,抬脚离开了。
热闹的校场很快就散了。
“你们比好了!”匆匆赶来的朱厚炜大惊失色,失声尖叫,“怎么没人叫我!怎么没人叫我!”
他愤怒质问着:“我就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不叫我!太过分了!”
太监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敢说话。
朱厚炜气得直跳脚:“哥,我哥呢!!骗人!大骗子!江芸,我要去找江芸!我要找江芸去主持公道!”
土默特此番来京就是要求重开边贸。
介于一开始文武官员同意的就很少,后来又出了比武的时候,官员们更不同意了,但是内阁中却有两人对此有不同意见的。
“我觉得可以一试。”江芸芸说道。
“我也觉得试试。”杨廷和附和道。
“按照蒙古的态度,真养肥了他们,回头一定会杀回来的。”对面的焦芳直接说道,“那个脱脱卜花·娜仁我瞧着就不是善茬。”
“不论养不养肥,蒙古人都觊觎大明。”江芸芸说。
“那不是瘦瘦的才好拿捏。”焦芳继续说道。
“蒙古这么一大片土地,不会瘦到哪里去,而且越是没钱越是猖狂,掠夺边境更是频繁。”江芸芸又说。
“不是有新弓箭嘛。”焦芳还是坚持说道。
杨廷和沉默片刻后说道:“之前问过陛下身边的公公们,一支箭的造价为三百文,弓弦每条五百文,弓每张七百文,一套下来竟然要一两半的白银,造价如此昂贵,根本无法大面积配给每一个士兵。”
自来当家媳妇难,一说起钱,大家都不说话了。
“不知道陛下什么态度?”王鏊打破沉默,神色犹豫,“还是要看陛下是什么意思才是。”
朱厚照的态度,李东阳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一些,但很快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便是陛下同意了,文武百官那边如何开口,不论是什么结果,只怕到头来又要闹了。”
“那可太吵了。”王鏊揉了揉脑袋,“最近不少人骂我们要通敌叛国,节气全无,我都不敢出门了,外面的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掺和这些事情。”
“若是朝野中压力太大,我们内阁,乃至陛下也不好随意下决定。”李东阳忧心忡忡,随后看向诸位。
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抬眸看向众人:“我倒有一个办法,但需要内阁的诸位与我,与陛下一起,同心同德,共创此事。”
第四百八十五章
此事没多久, 内廷就放出风声——朝廷颜面不能丢。
此话一出,人声鼎沸,本就不愿意此事的官员更是努力上折子上骂内阁, 下骂蒙古,中间把和稀泥,又或者赞成此事的官员全都攻击了遍。
大九卿家中的门槛也都要被人踏破了,不少人都开始闭门不见, 奈何出了门就会被人逮住,不得不学会装傻充愣, 胡说八道,就连江芸家中也跟着来了不少人,人来人往, 小小的院子愣是每天都有人刷新。
“这些人也真是的,回来本来就晚,现在还这么晚吃饭。”乐山见人走后,这才把饭菜端出来, 小声抱怨着,“自己倒是吃饱了来,还要不要人吃饭了。”
“就是, 肚子饿死了。”张道长理直气壮说道,“这么多事情朝廷上不能说吗,干嘛非要来家里说, 在家里办公, 家里都要不干净了。”
“少说话,多吃饭, 念念经, 拜拜神, 张老道,不出钱,不出力,一张小嘴叭叭叭。”顾知帮忙去拿饭碗,一听张道长的话,就站在台阶上嘲笑起来。
张道长恼怒,伸手要去打人。
陈禾颖连忙从两人中间穿过,顺手把顾知拉走:“你也少说两句。”
黎循传还真的租下了隔壁的院子,只是每天晚上到了饭点就来蹭饭吃,诚勇等人用江家的厨房比自己家的还熟练。
“你可是坚决地开边贸一派的,他们竟然还坚持不懈想要说服你,说起来也是很有毅力的。”黎循传笑说着。
“可能觉得满朝文武就我一个刺头,只要说服我,其余人不攻自破。”江芸芸也跟着坐在饭桌前,“前几日的烤鸽子你没吃到,你今天是回过神来了,怎么买了这么多,大晚上吃别腻到了。”
“小孩爱吃,让她们吃吧。”黎循传微微一笑。
顾知一看到烤鸽子立马欢呼起来,大喊着:“好人,黎公子真是大好人啊,是烤鸽子,太好了,今天的饭菜有救了。”
“坐下先吃饭吧。”张道长把人按下,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身上转了两下,然后悄悄把不识趣的顾知提溜到自己边上坐着。
“我要坐我老师边上!”顾知大怒。
“闭嘴吧,祖宗。”张道长尴尬地用饭碗把她的嘴巴堵上,暗恨小孩如此不懂事,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主桌饭菜随江芸的口味,大都比较清淡,乐山和诚勇等人也不想挤进去,索性自己重新支起一个小桌子,直接在厨房门口开始搬出自己做的酱,沾馒头吃。
“这口味怎么还是这么清淡。”诚勇一看乐山做的菜就忍不住说道,“不吃点油水不长肉的,瞧着江秘书也太瘦了,要多吃点的。”
“做了不爱吃。”乐山无奈解释道,“而且每次她回家都太晚了,要是饭菜吃太油腻了,我也怕她吃了不舒服,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诚勇叹气:“瞧着确实晚,到现在才开始吃饭,家里天天都这么多人。”
“平日不会留这么晚,这几日跟要住在家里一样。”乐山皱脸,“我也不懂外面的事情,这边不边贸那也是朝廷的事情,一直拉着她说这么多作什么,也不知道耽误人休息。”
“现在谁不知道江秘书说话管用。” 终强低声说道。
乐山没说话,只觉得饭菜冷了,吃了对身体不好。
“内阁现在什么态度?”饭后,黎循传问道。
“除了介夫明确表示同意外,其他人大都没出声。”江芸芸又开始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吹着逐渐凉爽的秋风。
“现在听出声的人说话没必要,要看到现在还有谁还没表态的。”黎循传说,“至少大九卿到现在都没人开口。”
江芸芸摸着跳到自己膝盖上的小猫:“不碍事,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么自信?”黎循传挑眉。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们都在看陛下的态度?”黎循传回过神来,“那陛下怎么说?是了,你前几日刚和陛下密谈过。”
“你怎么知道这事?”江芸芸不解问道,“说起来你的任职单下来了吗?”
“你江其归现在打个哈欠,全京城的人都能知道呢,何况是密谈这么要紧的事情。”黎循传笑说着,“我就是不想听,也有人悄悄来我这里打听消息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内廷也跟这个筛子一样。”
“听说司礼监几个大太监个个都是面和心不和,自然会有疏漏。”黎循传解释着,“他们都说那个冯三是你的人。”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是。”
她不想再说这这个事情,只是继续问道:“你的位置也该选好了,怎么还没动静,你应该也去走动走动的。”
黎循传摇了摇头:“现在吏部哪来的心思管我这事,只怕内部都开始忙着站队呢。”
“王公现在都在吏部了,好歹你们也是认识的,怎么也不给你开个后门。”江芸芸不高兴嘟囔着,“你也应该去他家里走动走动才是,对了,最好带上顾士廉,他可喜欢顾士廉。=我们挟顾兄以令王公”
“吏部自来就是山头林立,小鬼难缠,王公刚上任还有的是事情要做,我这过去添什么乱。”黎循传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我也正好休息休息,好多年没有这么轻松快乐的时候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咚咚咚地拍了几下小猫屁股。
黎循传一见她这小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大概不是‘哦’这一下这么简单的,哭笑不得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见不得你这么悠闲,明日我正好要去吏部,我给你去探探口风,好好的人才整天荒废着来我这里蹭饭,像什么样子!”
黎循传气笑了,像和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掐她脸,但下意识手指微动,却只是落在她的肩膀上,用力点了点:“最近家里的饭菜钱都是我出的好不好,江其归,你怎么吃到肚子里就忘记了,你有没有良心啊。”
江芸芸哈哈一笑,有点怕痒的甩开他的手。
黎循传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但又很快移开视线,落在一侧的空地上:“今天路上有卖石榴的,你吃不吃?”
“吃!”
“那明天买一筐吃吧。”黎循传低声说道。
“行!”
—— ——
七月初一,江芸芸卷了兴王朱祐杬为还未出生的孩子请封世子的折子,溜达溜达准备出门去吏部串门。
远远的看到顺天府的府尹正带着宛平和大兴两个县令从会极门领了一道谕旨,正朝着承天门桥走去,大概是要给两县的耆老宣读谕旨。
是了,今天是初一,承天门桥那边肯定很多人,她不想多惹是非,所以脚步一转,便打算换个方向去吏部。
“平日里不是一大早就宣旨的吗。”江芸芸不得不绕过一层层高墙,打算从社稷街门出去,从一个小门里绕道西公主门那边,再穿过天街去往吏部。
只是她刚穿过巡逻队伍设留的小门,走到一处高墙深阔的甬道上,就突然听到有汉语夹杂着蒙古语的声音,那人语调急促,声音却又是压低的。
“弓箭……”江芸芸敏锐察觉到这个词语,脚步一转,顺着声音去一探究竟,随后就看到一个蒙古人正拉着冯三一脸激动地手脚笔画着。
江芸芸挑眉。
“你要是不给我们弓箭,我就去大明的皇帝那边举报你。”那个蒙古人面容狰狞地威胁着。
“所有东西是谷公公和张公公一手操办的,我们都靠近不了内库,你要的东西我没办法给你。”冯三不耐说道。
“不可能,你不是得宠的太监吗,难道随便拿一根出来也不行。”那个蒙古人咄咄逼人。
“不行。”冯三断然拒绝。
“那我就把你和我们蒙古的书信捅出去。”蒙古人恶狠狠说道,“是你叫我们攻击兰州的,我们领主说了,你是为了让江芸回来,只要我们一捅出,江芸也就跟着完蛋了。”
冯三大怒,伸手就要去打人。
那蒙古人反手把人推开,冷笑一声:“三日时间,我就给你……啊,谁打我……”
他捂着出血的额头,怒声大骂道。
一颗石头摔落在地上,蒙古人暴怒,冯三却盯着那块石头出了神。
“要完蛋的江芸吧。”江芸芸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首先你们的事情不要扯上我,无凭无证,口说无凭,再者告诉你们领主大人,弓箭的事情有缘战场上自然会拿到,但现在还是以边贸为主,不要两头都要丟,得不偿失。”
江芸芸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和颜悦色说道。
蒙古人一看还真是江芸,一下子脸色大变。
“自来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太监是内廷的人,寻常人不能轻易动弹。”江芸芸站在不远处,淡淡说道,“他和你们蒙古牵连不断,他自然活不了,但你们蒙古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蒙古人冷笑一声:“谁不知道这个冯三和你江秘书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我和冯公公没有关系。”江芸芸平静说道,“领主要是想来找我,我家大门随时为她打开,不必如此兜兜转转。”
“你现在回来了,倒是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蒙古人讥笑着,“你瞧着也不是大家口中的这么大公无私,正义凛然。”
江芸芸笑:“你与其看我是怎么样的人,不如全力助我为你们的领主做好边贸的事情,边贸一日不开,你们就要被小王子压着打一日,谁比谁着急,肯定不是我这个要死的江芸难受。”
蒙古人气的七窍生烟,手指点了点江芸芸,又恶狠狠看向冯三。
冯三冷冷说道:“没有就是没有,你就是真捅出去,大不了也就是我一死,但你们蒙古人也被想好过。”
“好,好啊。”蒙古人气得甩袖离开,“无耻,你们大明人一个比一个无耻。”
蒙古人走后,空旷的甬道只剩下江芸芸和冯三两人。
冯三低着头,只是还未说话,就看到前面有影子一闪而过。
“老师……不,江秘书……”冯三连忙抬头把人喊住,“这事和你没关系……”
江芸芸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冷静说道:“蒙古人迟早会得到弓箭的,但你无需理会,安心呆在内廷就是,不会牵连到你的。”
冯三欲言又止,江芸芸却已经抬脚离开了。
“好了,好了,老祖宗猜的真准,她果然走这条路。”等人的身影彻底离开了,一个拐角突然冒出一个小黄门,一脸笑意地扶着冯三,低声说道,“他到底是对老祖宗还有些情谊在的,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冯三的眼睛还停留在她最后消失的位置上,整个人浑然沉默着,穿堂而过的风吹过两人的衣摆,成了一道不能回头的南风。
他突然觉得浑身空落落的,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无力,七月的风明明还带着炎热,当那一阵阵的风还是吹得他脸皮发紧。
他突然觉得当初江芸不要他,似乎是应该的。
他冯三就是见不得人的烂泥,好不容易被人服了一把,却还是会跌了回去。
他的老师皎皎如明月,煌煌如艳阳,本就不是他能觊觎的。
他笑了起来,面容却又格外惨淡。
两人离开没多久,不远处的小道里突然冒出一个小黄门的脑袋,他站在甬道口深思了许久,突然朝着司礼监的方向快步走去。
—— ——
王恩见了快步走来的江芸,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不由轻声叹了一口气。
“刚才把兴王的请封折递到验封司了,长子岳怀王生后五日而殇,此后府中一直没有男孩降生,此番他言自己已经三十又一,身子孱弱,所以希望能直接为次子请封世子,另有次女善化公主,侧妃王氏所出,自小体弱多病,请内廷赐药,若是合适,此番就一起送去。”江芸芸干净利索把来吏部的目的说清楚。
王恩摸着胡子,点头:“你做事一向有条理,我素来放心,兴王乃是宪宗四子,于先帝手足情深,也该好好思索这件事情的。”
这话就是说了个车轱辘,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江芸芸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来主动来拜访王恩的。
她坐了下来,面容诚恳,口气直白:“敢问,黎循传的调令为何迟迟不来。”
王恩捏着胡子的手一顿,斜眼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担忧,一本正经分析着:“漳州事多,这些年能平稳过渡到王廷相手中他至少能拿一个大功,可现在锦衣卫谢千户都荣升指挥使了,怎么黎循传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王恩笑了笑,不冷不淡说道:“听闻江秘书曾在考功司任职,没想到现在对文选司的事情也颇为关心。”
江芸芸摇头:“虽说有一些和黎循传的私人情谊在,但更多的是担忧黎循传若是迟迟没有获选的消息,那漳州那边就会人心惶惶,前几日听闻吏部在两广和福建地区都换了不少官吏,想来也是有的放矢,但功臣的安置同样不容忽略。”
王恩叹气:“黎循传虽对漳州有重要的推动重要,但自来文选司对于官员的任命都是论资排辈,两广这些人也有不少人付出了努力,说起来,这世上能有你这样跳脱出这一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江芸芸沉默。
——萝卜太少了,没分到黎循传手中。
——怎么就欺负他背后没人是不是!
他是庶子,父亲没考上功名,做事也不靠谱,对他毫无助力,那一脉就他一个子嗣有了功名,叔伯们虽有官位,但各有难处,散落各地,难以施以援手,本还有祖父的面子罩着,现在祖父没了,这个面子没法用了。
他和李东阳的关系,到底和江芸芸不一样,隔了一层,加上他平日又不爱走动,关系难免疏远。
江芸芸觉得棘手,又觉得生气,按道理大萝卜应该就先给黎循传才是,没了他当年请缨自己去漳州,漳州还不知道是什么鬼样子呢。
“你也别生气。”王恩一眼就看出她的不悦,低声安慰道,“现在本就还在调动期呢,迟这个一时半会也无碍,而且这么多年都在漳州,也该让他休息一下。”
江芸芸半晌之后才继续心平气和说道:“但也要有个消息才是,哪有一直把人晾着的,锦衣卫的奖赏早早就都下来了,文官的事情拖久了,陛下还以为群臣对先帝开海贸的事情有意见呢。”
王恩颔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的事情:“我会让文选司多注意点的。”
江芸芸依旧没有抬屁股走人的打算。
王恩见状,失笑:“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么大的吏部还能赖了你的小青梅的位置不成。”
“赖是不回赖,就是到时候到他手里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我先给他看看萝卜好不好。”江芸芸直接说道。
王恩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奈何吏部也有自己的腥风血雨,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大冢宰也使不上力气。
“到底还年轻,回头还有机会的。”王恩委婉说道。
江芸芸低下头,过了会儿,皱了皱鼻子又抬头说道:“在漳州已经吃了很多苦了,不想他受再几年平白的委屈。”
王恩万万没想到这人还挺倔强的,气笑了:“哪有人替人上门要职位的,你是内阁的人,离我们吏部远一点。”
江芸芸双手一摊,笑说着;“我现在手里也没事情,是个闲人来着。”
王恩一看她这耍无赖的样子就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你,以前就说你们俩个瞧着同进同出的,关系好,没想到……罢了,我也老实和你说,不是我为难他,到底有黎公的情面在,再不济还看在我们在浙江京城相互应和多年的情谊在。”
江芸芸心思微动:“听闻分管文选司的是侍郎张彩。”
王恩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江芸芸也紧跟着慢慢吞吞说道:“王公这样就不厚道了,想要借我的手做点什么,现在倒是束起手若无其事了,黎循传当年在扬州对你也是毕恭毕敬的。”
王恩和气说道:“可现在是你比较急,不舍得你家小青梅受点委屈呢。”
“平白磋磨人家做什么。”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人家尽心尽力做事却没得到回报,其他在漳州的人看了心不心寒。”
“刘瑾。”王恩想了想便说道。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随后王恩先一步移开视线。
“张彩此人刚考中进士时,以口才极好,言辞犀利闻名,弘治年间,给事中刘郤曾弹劾过他颠倒选才,当时的吏部尚书马冢宰他辩解,称其聪明刚正,后来给事中李贯推荐张彩说他有将略,杨一清,说起来你应该还没见过你这位师兄,他在总制三边军务时也曾说过让张彩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听上去,是个会分萝卜的人啊。”江芸芸脸色凝重。
王恩哂笑。
“刘瑾是司礼监的人,怎么也越不过吏部,自己把人提拔到吏部侍郎的位置吧。”江芸芸又发现哪里不对,提出质疑。
王恩微微一笑:“内阁焦阁老推荐的,当时文选司郎中刘永升为通政使,按惯例,应该是安排验封司郎中石确晋升文选司郎中。”
他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江芸芸却能猜到差不多,大概就是折子递上去,司礼监不同意,然后焦芳再推波助澜,张彩就这么上去了,到这个侍郎位置差不多应该也是这个流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没说话了。
“之前听闻你在殿试批改卷子时曾对焦阁老发难。”王恩笑说着,“我又听闻你在司礼监扶持了自己的人,那个冯三常年和刘瑾作对。”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哪来的谣言,我清清白白在内阁做事,司礼监的事情,我平日里见了都是绕道走的,至于殿试那次事情,纯粹是那几人的水平,按道理乡试就不该过的,现在还舞到我自己面前了,要给人排二甲第一,我哪里忍得住。”
王恩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说道:“但我并非要你这个时候出头,如今蒙古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的边贸大计别被一个男人冲昏了脑袋,黎循传实在不行,我给他选个好地方,让他外放几年,等京城时局稳了,再让他回来就是。”
江芸芸嗯了一声,背着小手,忧心忡忡走了。
王恩无奈摇头。
“你不该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个事情。”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其归很是重感情。”
说话之人正是杨廷和。
“你看她刚才的架势,你是没被她磨过,这孩子自小就烦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性子,她老师都拿她没办法。”王恩神色无奈,随后话锋一转,低声说道,“而且司礼监和内阁也该动一动了,我也是提醒一下这位小红人,陛下如今对司礼监太过倚重了。”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 ——
江芸芸把这事和黎循传讨论了一下。
黎循传却很平静,瞧着并无波动。
“原来你早知道了。”江芸芸震惊。
“谢来是个大嘴巴。”黎循传笑说着,“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早早就发现不对,替我跑了一圈,还叫我去送点礼物给刘瑾。”
江芸芸哎了一声:“那你肯定是不愿意的。”
“嗯。”黎循传低声说道,“当年祖父的事情,我就恨死司礼监这群挑拨离间,惹是生非的太监了,我怎么可能给他们低头。”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默不作声了。
“不用你操心,真去了外地也没什么不好的。”黎循传安慰道。
江芸芸叹气:“现在先把边贸的事情做好,你也在家好好休息休息,瞧着都瘦了,晚上吃酱排骨吧,我让乐山再去买点鸡鸭来,让张道长开个药膳给你吃。”
黎循传笑了起来:“这话你说给你自己听吧,自小就不长肉,以前祖母还喜欢捏你的脸,后来都说没肉了,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可你就是光长个子不长肉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之前在扬州的时候是养出来一点肉的。”
“你这一天天早出晚归的,别操心我的事情了,吏部还能不给我职位不成,好与不好,哪里有难得过当年漳州的。”黎循传把手中剥好的满满的石榴碗递出去,“第一批上市的,瞧着还不够甜,但你也不爱吃甜的,这个给你空闲嚼一嚼。”
江芸芸接了过来,再一次忧心忡忡走了。
“啧,太贤惠了。”人走后,谢来的脑袋垂了下来,“哎,你真不急啊。”
黎循传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急,我和你不一样,你是锦衣卫,位置就这么多,我是文官,只是不能在京城而已,外面还有的是位置,而且当年其归说,外面的风景也很美,便是再去看看也无所谓。”
“人家现在可是皇帝心腹,只要她跟陛下开个口,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啊,何来像现在一样无所事事在家里呆着。”谢来缩回脑袋,坐在屋顶上,随口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个小竹马有多受欢迎啊,你这一跑,全京城的妙龄少男都能涌上来……”
黎循传慢条斯理把桌子上的石榴皮和残渣收拾干净:“其归大概会吓到爬墙。”
谢来一顿,随后大笑起来。
“还真说不准,她瞧着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他突然大笑着,“原来我们小状元还有不懂的时候啊,我瞧着还以为她无所不能呢。”
“只是不太上心罢了。”黎循传无奈说道,“你看她的脑子还塞得进来其他事情嘛。”
谢来没说话了,黎循传也只是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都把弄脏的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江芸芸很快就没空操心黎循传的事情了,因为朝廷对于边贸的事情已经吵到不可开交,路上遇到政见不合的人都会撸起袖子打起来的地步,顺天府尹已经上了好几次折子,希望陛下能明确此事,不要再徒惹风波了。
于是朱厚照顺手推舟,要求明日大朝会的时候进行最后一次边贸讨论。
朝会那天,江芸芸起了一个大早,打了一套拳,然后夹了几本册子,兴冲冲去上朝了。
饶是黎循传见状也不由咋舌:“瞧着要撸起袖子一拳打一个的架势。”
“那肯定行啊。”张道长买了馒头回来,笑说道,“她以前在兰州,一拳打一个呢,凶得很。”
黎循传扶额:“这事靠打服怕是不行。”
“为什么啊。”陈禾颖斯斯文文擦干净脸,不解问道。
“因为大明的文人你越打他越兴奋。”黎循传委婉说道。
顾知从水里拔出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震惊,激动,随后嘻嘻一笑:“这么变态嘛。”
黎循传笑了起来,接过干净帕子,擦了擦顾知脸湿漉漉的脸,随口说道:“和穟穟一起擦个香膏,等会可以准备去吃饭吧。”
“哦。”两小孩齐齐说道。
朝会上,两派人果然吵得不可开交,江芸芸自然没动手,但是舌战群儒,嘴巴跟个刀锋一样,对着人脸就是刷刷两刀。
你说我“通敌卖国”、“资敌自重”,不是个好东西,包藏祸心。
我说你“故步自封”、“漠视寇重”,蠢得不像话,别说话了。
你说我没有读书人的气节,就知道谈论金钱,没有丝毫仁义。
我说你就知道读书,五谷杂粮一概不知,就该滚回家种地去。
两边人的帽子扣得一顶比一顶重,到最后本来跃跃欲试的朱厚照也跟着被吓住了,一脸震惊地坐在龙椅上装死,不敢说话,悄悄看了眼内阁,又看了眼言辞侃侃的江芸,最后只能一脸苦恼的坐在上首。
——也没说会吵成这样啊!
“如今对于此事朝廷内外僵持不下,这也不是个办法,微臣到有一个办法。”一直没说话的内阁首辅李东阳眼看吵得也差不多了,这才站起来,幽幽说道,“还请陛下首肯。”
原本还在激烈争吵的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看向李东阳。
朱厚照连忙坐直身子,紧跟着说道:“首辅的办法自然是极好的,李爱卿只管说就是。”
只见李东阳眉眼低垂,一本正经说道:“如今满朝文武都在,不若开展匿名票决。”
原本热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不管参与没参与的人都下意识看向一些人,就连一直不站队的勋贵们也紧跟着对视一眼,露出惊诧之色。
本来义正言辞的江芸芸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办法极好,我同意了。
紧接着,杨廷和和王鏊一看这形势,对视一眼后,也紧跟着站起来表示赞同。
焦芳看向内阁几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该死的,被排挤的感觉,又又又来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票决也就是投票。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也有人察觉出不对劲。
“这,这会不会太草率了。”
“这事怎么不提早说,何来当场说的道理。”
“当场说都这么大的意见, 提早说还不是要闹翻天。”
“怎么你们反对的,说什么都有,正话反话都让你们说了呗。”
一时间又开始吵得厉害,瞧着又是要撸起袖子就是干的态度。
朱厚照不胜其烦, 揉了揉额头:“日日夜夜地吵,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朕听得也头痛,李爱卿这个办法极好,就这样吧, 来人啊,给诸位爱卿递笔和纸。”
今日跟着朱厚照的是张永,张永就差使小黄门去办,特意拉倒边上, 仔细叮嘱道:“纸张裁剪的大小要一模一样,纸面上也不能有特殊的痕迹,保证每一张都是洁白如初的, 笔墨也是要一样的,不能有一点不同,记住了吗?”
“还有分发和收取的时候, 纸张要反扣, 任谁跟你们说话都不准开口。”
张永看着这群小黄门,冷冷说道:“谁要是出了一点差错, 可别怪我扒了你们的皮。”
“这是做什么?”终于得空的杨廷和悄悄挤到江芸芸身边, 不解问道。
朝廷早已乱成一团的, 谁也没按正经位置站着,朱厚照倒也没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地看向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的人。
他甚至觉得还怪有趣的,大家瞧着一点也没有平日教训他的严肃古板,别有一番趣味,瞧着也不太面目可憎起来。
“不是李首辅提出的意见吗?”江芸芸装傻充愣。
杨廷和不信邪,还是紧盯着江芸芸看。
“我就是觉得提议不错,所以赞同的。”江芸芸解释着。
“真的?”焦芳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没背着我偷偷串通。”
“没有!”江芸芸和杨廷和异口同声说道。
焦芳半信半疑,那张长长的驴脸拉得极长,小眼神闪烁不定,此刻,他看谁都觉得是坏人。
李东阳身边围了很多人,但一个个也都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询问,只能委婉试探了一番,奈何李东阳自来就是一个和稀泥的好手,太极拳打得无一人能靠近,一时间众人神色讪讪,铩羽而归。
大约一炷香后,小黄门抬着笔墨纸砚进了大殿。
朱厚照这才重新来了精神,对着张永打了个眼色。
张永其实不明白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到底跟了陛下多年,一眼就察觉到今日这事肯定不是一时兴起,又或者说,这个票决应该不是正常的票决。
但他是个聪明人,一向是多看多做,少说少问,他按部就班把这些东西发了下去,然后就规规矩矩站到朱厚照身边。
“不署名,只写一个同意或不同意即可。”李东阳又说,“诸位,物我本无间,道义自心中,今日既是匿名,那就说明此事只是天知地知你自己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大家各随本心就是。”
众人一听,有不少人悄悄去看朱厚照的脸色。
朱厚照一脸严肃,任谁也瞧不出他的心思,一时间众人心思浮动。
自来上位者的心思就是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陛下不说,反而比说了更令人深思。
“开始吧。”李东阳说道,随后执笔,动作极快,令人看不清他到底写了什么。
他一写好,就有小黄门上前把东西接了过来,然后反扣在盒子里,之后镇定自若的站在一侧,对所有人的打量视而不见。
随后江芸芸也写得飞快,不只是她,几乎是所有之前明确表明立场的人都很快写下自己的意见,小黄门动作干净利索,倒扣时还用袖子盖住,导致所有人都看不清纸张上的字体。
朱厚照满意点头,对着张永说道:“调·教得不错。”
张永表面上含笑点头,心里却开始飞快思考着,陛下和内阁到底想要做什么。
陛下想不想边贸,其实是想的。
一个海贸让国库收益大涨,哪怕这几年天灾导致粮食减产,但各地还能勉强安抚下来,所以陛下念了好几日,还对比了之前关于灾民的折子,对此感触良多。
当日密聊时,江秘书说起此事,陛下直接问道——“海贸和边贸可有相似之处。”
江秘书说的是——“看似情况略有相似,但本质上海贸保的是无地的百姓,边贸保的是边境的安全,带来的收益是锦上添花,但保民安边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后来问了很多问题,但从答案上来看江秘书是很支持边贸的。
陛下呢?
陛下在江秘书离开后,看了很多九镇的折子,虽并没有发表意见,但陛下对于之前焦阁老的担忧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附和。
张永沉默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大臣中,江芸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极重,寻常人难以媲美。
但这事到底要如何处理?
张永已经明白到底要做什么,但如何做,怎么不动声色的做,如何体体面面地让陛下满意,这可是一个两难的方法,现在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多久,所有人的选择都写好了,小太监们依次收了起来,最后捧到台阶下,规规矩矩说道:“一千一百六十张的名额以全部收齐。”
这其实就是一次普通的早朝,但因为参加的人格外的多,凡是所有在京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一律都要过来,便是来京述职的外省官员若是赶上了,也必须上朝,但这是太·祖时期的规定,后来因为人数太多,政策一直在变。
当今在开始前两年早朝都不愿意上,偶尔几次也都是让大小九卿及各部的主要人物上朝,所以对外就有小早朝的说法。
但今日因为要讨论这个边贸的事情,内阁上折希望能尽善尽美,听到所有百官的声音,所以要求恢复祖制度,也就是说今天上朝的官员是有一千以上的人了!
“都已经收集完了。”张永看到小黄门打的眼色,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着那两叠满满当当,又整整齐齐的纸,随后点头说道:“那你们那去统计吧。”
张永一看陛下那脸色,大概有了主意。
——陛下想要江秘书赢。
但是很快又有人说:“为何不当面计票,也显示公平公正。”
张永脚步一顿,悄悄去看陛下。
朱厚照也没想到,只好借着玉藻的晃动,遮盖住自己的心思,悄悄去看江芸芸。
没错,这个票选的办法其实是江芸想的,但是提出来时,李东阳并不反对,后来和陛下说的时候,朱厚照也觉得有趣,甚至主动说道:“那就索性让他们都同意。”
“如此平摊了众人的意见,只要到最后又没了意见。”江芸芸委婉说道,“且少了些陛下的威慑力。”
朱厚照不解:“和我有什么关系。”
“政令要内阁出。”江芸芸笃定说道。
朱厚照一知半解,但还是同意了。
现在这个情况瞧着……不好作弊啊!
“自然可以。”李东阳不亏是能坐上内阁的男人,反应极快,直接说道,“那就让张公公计票,小黄门当场记录,陛下亲自督促,正好也免得我们同僚间生了间隙。”
“那就索性搬个椅子坐在台阶上计票,来个人唱票,大家也能听个明白,只是这一千多张票,大家怕要等久了。”江芸芸也紧跟着说道。
张永心里发苦,暗恨两位阁老把今天的小黄门架在火上烤。
“司礼监中可有精通算数的?”就在椅子搬来的时候,江芸芸又说道。
张永和她四目相对,突然福至心灵:“这还真没有,大家也不过略读几本书,粗识几个字罢了,听闻江秘书于计算之法格外精通……”
江芸芸露出笑来,满意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若今日就由我唱票吧。”
张永搞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便只好点头应下。
众人本来一听说她要自己动手计票,都有些抗拒,但一听说只是唱票,又觉得无所谓,觉得江秘书这人就是爱凑热闹,这点小事也要挤上去显摆显摆。
朱厚照懵懂不解,但见江芸芸信誓旦旦,李东阳也低眉顺眼,并不担忧的样子便也跟着点头应下。
唱票很快就开始了,为了防止记错了,还弄出了三个小黄门一同计票。
“同意。”江芸芸拿起第一张纸,读出来后就拿给最前面的百官看了看,但很快又说道,“介夫,你的字迹也太明显的,罢了,后面的我也不给你们看了。”
杨廷和盯着那张纸,眯了眯眼,没说话,但很快又含笑:“也该如此,大家公文案牍接触得多,想来对熟悉的人笔锋也颇为熟悉,不看是对的,只可惜把我的也爆了出来。”
“不碍事。”江芸芸笑着点头,“我也是同意的。”
小小的一方插曲后,江芸芸继续唱票。
有时候一连数个同意或者不同意,都会引起他人的议论,只是那点声浪在江芸芸有条不紊的声音中便都被压了下去。
朝中不乏又心算能力好,记性也好的人,这边小黄门在纸质上计票,也有人在心里很快也看清了目前的情形。
“瞧着有点不相上下,现在是三百比三百零七了。”
“这也能算?!”有人震惊。
但也有人追问道,“那个是三百零七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的啊?”
“不同意的。”
“果然还是不同意的多啊。”
杨廷和也在心里有这样的一个计票器,一边听人议论纷纷,一边也不耽误听江芸读票。
他一开始也有些紧张,因为他是坚定地支持派,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看着这样的比分一次次被拉开,又一次次被追平,又突然看向最前面神色镇定的江其归,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诡秘。
“瞧着是不是我们要赢?”
“不好说,还有四百来张呢。”
朱厚照也好奇地走了下来,站在江芸芸身后,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读着票,只是随后他的面色古怪起来,又幸好,他头上带着冠冕,长长垂落的冕旒把他所有的神色都遮挡住了。
“咬得好紧!”有人紧张地握紧双手。
朱厚照一开始颇为紧张,但很快那点紧张就消失不见了,不由侧首去看江芸芸。
江秘书一本正经,声音清亮,手指修长,浓眉大眼,做任何事情都瞧着有条不紊的。
朱厚照盯着她的侧脸失了神……
“五百七十九比五百八十了!”
有人忍不住惊呼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捧盒太监手里的纸张。
那太监也颇为识趣,稍微倾斜了一下,露出只剩下一张的单薄纸张。
江芸芸依旧很是镇定,顺手拿了起来,脸上露出笑来:“同意。”
打平了!
三个小黄门齐齐亮出自己手中记录的纸质数据,一模一样的五百八十比五百八十,一眼看去,竟还觉得有些震撼。
“怪不得朝廷意见如此僵持。”江芸芸束手,笑说着,“如此激烈的比分,如此热烈的讨论,实在是世间难寻啊。”
朱厚照看了一眼最后那张纸,慢条斯理说道:“这是江秘书的字吧。”
“承蒙陛下惦记,确实是微臣的。”江芸芸笑说着,把自己的那张纸拿起来给诸位大臣看。
“这,这打平了这么办啊?”有人问道,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背后的朱厚照,犹豫问道。
“那就由陛下定夺。”李东阳说。
朱厚照懒洋洋地转身回来自己的位置上:“那就由内阁讨论决定吧,政令还是内阁出,才能显出我们的正规性。”
李东阳率先跪了下来:“微臣领旨。”
终于有人发觉出不对劲了,内阁五个人,首先有两个人是强硬的同意派,焦芳瞧着是不同意的,王鏊至今不曾开一次口,李东阳活了八百次稀泥,这岂不是关起门来自己说自己的事情。
——果然都在骗我的!
焦芳也终于回过神来,心中大怒,一张驴脸拉得老长。
“陛下……”有人想要反对。
“票是你们投的,李阁老有一句话说的好,‘物我本无间,道义自心中’,不能做了决定,瞧着不和自己的心意,现在又要反悔,下棋落子都要求无悔,你们作为官员办事如何能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朱厚照直接打断他的话,不耐说道。
他说得颇为严肃,百官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样吧,散了吧。”朱厚照想了想又说道,“东西当场烧了,本就是一次匿名的选择,不宜引起更大的纠纷。”
张永点头,随后就有小黄门拿出火盆,当着众人面把全部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原本微弱的火光逐渐热烈庞大起来,随后吞噬着所有的纸张,把一切都化为灰烬,映照出最前面的几位九卿的脸色格外明暗不定,这场关于边贸的决定彻底落下帷幕。
—— ——
江芸芸把边贸计划的折子地上去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都有这本事的,还担心什么。”王鏊端着茶来串门。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着:“写的都是阁老们的意见,哪里是我的本事。”
王鏊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但也没说话。
“那群蒙古人最近安分了不少,你说奇不奇怪。”王鏊随口说道,“他们一安分,我倒是担心起来了。”
江芸芸镇定自若:“安分还不好吗,早早得了准信,早早回去,你当他们的大后方安安稳稳的不成。”
“听说那个娜仁打听了很多你的消息,连你扬州吃饼噎住的事情都知道呢。”王鏊凑过来,八卦说道,“哎,我跟你说蒙古人男人可不好,野蛮粗俗,哪有我们大明的男人斯文好看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王阁老再不走,我就喊李阁老了,说你上班时间摸鱼。”
王鏊一点也不恼,语重心长说道:“以防万一你被人抢走了,所以来问问。”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促狭的神色,突然热情说道:“王阁老果然是大好人,热情善良,我这里正有一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王鏊大惊失色,转身就要走。
“哎,别走啊,黎循传你认识吧,我早早就听闻你和王公关系不错,你帮他说说话……哎哎,别走啊。”
王鏊在追逐声中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就跑了。
“楠枝还没任职?”李东阳听到动静,探出脑袋,惊讶问道。
江芸芸一脸凝重点头。
李东阳不悦说道:“卡着他做什么,王克承老糊涂了不成,我等会就去吏部问问,简直是岂有此理。”
江芸芸对着他隔壁院子比划了比划。
李东阳脸色一沉,更是不悦。
“先把这事弄完再说。”江芸芸低声说着,“也让楠枝休息休息。”
“嗯。”李东阳收回视线,冷冷说道。
江芸芸对于蒙古边贸的最后方案一出,也不知是因为木已成舟,还是这个方案比预期的好,反对的声音顿时少了一半。
蒙古和大明开始互市是有条件的。
一开始蒙古要先对朝廷朝贡,也就说每年开春,蒙古要先带带贡品来京朝贡,接受皇帝的册封,然后大明再赏赐一些回去,这样今年的互市就可以开始了,一年一次,这样大家面子里子都有。
互市也不是哪里都可以的,而是在朝廷划分的区域里,目前设定为十二个,大概涵盖了所有的边境地方,便是小王子那边也能得到一些好处。
商人在互市区域受大明法律约束,由当地卫所和官府共同管辖,蒙古人同样享受大明百姓的权利,但同样也受到约束,直到过年才会结束今年的贸易,等待来年蒙古人来朝贡,大明盖互市的章,从而周而复始地开始边境贸易。
这事就这么被高高举起,随后轻轻落下,读书人一时间不知道骂谁,只好连着整个朝廷内阁一起骂,毕竟都是他们的投票坏的事。
一开始大家都说不同意,好你个背信弃义的人,背地里投票都反水了,任谁看谁都觉得不对劲。
——满朝文武,到处都是坏人啊。
—— ——
边贸的事情按道理就这么结束了,只是突然坊间开始有流言,旧事重提这次的兰州守城战,说朝中其实有奸细,刘瑾也提出不少疑虑,直言朝中现在应该上下一心,如何能有这样的奸细出现,应该严查。
朱厚照想着查一遍问题也不大,正打算去找锦衣卫来查,谁知道江芸芸则直白说道:“若是蒙古有了内奸还是输了,谁比谁丢脸,谁愿意放出这样的风声,若不是蒙古人自己,那又是谁?”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人在胡说的?”朱厚照犹豫问道,“可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平静说道:“不一定是胡说,但现在蒙古人还在,查起这个事情,不就是挑拨了两国关系,真要查,也要压后再查。”
“直接去问那个娜仁就是,现在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只要稍加游说定能供出那个人,他们也不是傻子,为了一个内奸和我们交恶。”刘瑾眉心紧皱,忧心忡忡继续劝道,“留这么一个不安分的人在这里,多危险啊。”
“娜仁野心勃勃,不是等闲之人,她若是胡乱咬出一人,我们就信?若是她和内奸狼狈为奸,那我们今后就会疑邻盗斧。”江芸芸直接说道,“娜仁之人不可信。”
刘瑾不解:“江秘书怎么瞧着再替内奸说话啊。”
江芸芸终于侧首去看一侧的刘瑾,面容冷淡平静:“刘公公是知道什么消息了吗?既然如此直接开口就是,何来兜兜转转,平白坏了您和陛下的关系。”
刘瑾万万没想到江芸是这么一个混不吝,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口,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朱厚照的注视下,磕磕绊绊说道:“没,没有的事情,真是只是担心爷的安全。”
江芸芸收回视线,淡淡说道:“那应该找出证据,而不是一直在危言耸听,一旦坏了两国好不容易达成的协议,这才是更大的内奸。”
刘瑾脸色煞白,连连磕头认错。
“算了,你一向是个忠心的。”朱厚照叹气说道,“但你也少插手这些事情。”
“是。”刘瑾神色惶恐应下。
“而且这事说不定是蒙古人故意让我们生乱,放出来的消息呢。”朱厚照又说。
“陛下英明。”江芸芸垂眸,低声说道。
江芸芸说完藩王的几件事情后,便揣着折子离开了,朱厚照却没有动弹,刘瑾小心翼翼说道:“马上就要入秋了,爷不要坐在风口。”
朱厚照却突然看了过来。
刘瑾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刚才一直试探江芸做什么?”他问道。
刘瑾心思微动。
“回答朕。”朱厚照板着脸,严肃说道。
刘瑾扑通一声跪下:“能知道兰州内部消息的,无外乎司礼监和内阁的人,但奴婢想着司礼监是绝不对背叛爷的,内阁也都是爷的老师,肯定也不会这么吃里扒外。”
“奴婢又猜,也许兵部的人也许也知道,其实这些事情有心打探肯定是知道的,只是这么一想实在是骇人听闻,满朝文武,满朝文武都似乎……奴婢,奴婢自然也不是怀疑江秘书,毕竟这些年江秘书也不在京中,锦衣卫也说她这些年在扬州甚少出门,只是兰州只是却又瞧着隐隐和她有关,所以奴婢,也是实在忍不住试探一下。”
朱厚照没说话,刘瑾便也毕恭毕敬跪着。
“那你私下去查一下吧。”朱厚照想了想说道,“但肯定和江芸没关系,兰州是她的任地,她素来是有些感情在的。”
刘瑾低声应下:“是,此事说不定也是他人攀咬江秘书,现在谁不嫉妒江秘书啊。”
朱厚照嗯了一声,起身,抬脚准备离开:“闹大了,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刘瑾殷勤送人离开:“奴婢知晓的,定然是私下的,爷慢走啊,二殿下还在读书呢……”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内阁。
她敏锐觉得这事不会善了。
“你是冯三的人?“周发来给人倒水的时候,江芸芸笑问道。
周发停下倒水的手,悄悄去看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去跟他说盯着点刘瑾。”江芸芸低头研墨,轻声说道,“最近少说话多做事。”
周发一惊,连声说道:“多谢江秘书提点,老祖宗肯定都记得您的好。”
江芸芸只是低下头,没说话。
“对了,这事你问过蒙古人他们没有?”杨廷和拿着他的折子走了过来,随口问道,“他们要是觉得一年来一次麻烦呢。”
“那就不用开边贸了。”江芸芸笑说着。
杨廷和震惊。
“开边贸最大的作用就是让两边都要借助大明的扶持从而占据胜利,从而让大明的边境开始修生养息,若是现在蒙古若是连这点头也低不下来,如此傲气的人,不如换一个识时务的人来。”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但我看着脱脱卜花·娜仁还是个蛮识时务的人。”
“你和她打过交代,你既然都这么觉得,那我就让人送过去了。”杨廷和说。
“他们说不定早就知道了。”江芸芸笑说着,“不过我们的礼数不能丢,这点得做给满朝文武看。”
杨廷和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开始笑。
江芸芸一脸不解。
“脸面之事,你确实做得好看。”杨廷和意味深长说道,随后转身离开了。
—— ——
“这个也太麻烦了,我瞧着明朝的诚意也就这样了。”
驿站内,脱脱卜花·娜仁的心腹都坐在一起。
“而且她开的位置都有靠近东北那个位置了,这不是便宜了小王子他们吗?”
“是啊,我瞧着是打算牵制我们,好肥自己。”
一个个面色愤愤不平,脱脱卜花·娜仁端坐在上首,听着他们的议论,突然听到门口有侍女低声说道:“朝廷的人送折子来了。”
“知道了,好生招待,送人离开。”脱脱卜花·娜仁出声说道。
“是。”
人一走,众人又开始议论了。
“送过来倒是快,只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怎么不让那个江芸亲自送来,也不太给我们面子了。”
脱脱卜花·娜仁伸手,按下越发激动的声音:“来日方长,如今我们只管自己壮大,大明不要和小王子联手对我们前后包抄才是最要紧,只要我们起来了,那一切都是未来不可预测。”
“是这个道理。”一直没说话的汉人谋士连忙说道,“以大局为重,不过是小小朝贡的面子工程,江芸说到底也不知是想让这些文武官员面子好看而已。”
“边贸一开,换的东西可是粮食和种子,就连绸缎宝石美酒也都是应有尽有,我听闻漳州的海贸每年都能运回一大批东西,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愿意和我们做生意,那可都是好东西,但我们蒙古能换的也不过是马匹和牛羊,算起来,实际是大明吃亏了。”
那个汉人谋士见还有人不服气,一脸笃定下了定论。
在座的几人一听脸色跟着缓和起来。
——是了,明朝的东西都是蒙古非常需要的,但蒙古的那些牛羊也不过是奴隶养的。
“就这样吧,我们也可以早些回去了。”脱脱卜花·娜仁最后一锤定音,“只要边贸一开,我们的后方就不会太累,你们要是想带东西回去,就尽快准备吧。”
众人交头接耳离开后,汉人谋士却没有走。
“怎么了?仲仁。”脱脱卜花·娜仁和气问道。
“有人来问,要不要再做个交易?”谋士神色诡异,声音低沉。
第四百八十七章
脱脱卜花·娜仁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事情。
攻打兰州前有人给她送了一份信, 跟她说兰州空虚,朝廷混乱,正是可以进攻的时候。
写信的人没有署名, 所以一开始她也很犹豫,她怕是明朝的陷阱,可几次试探下来,却发现兰州的城防好像确实很空虚。
当时兰州断了和他们的边贸, 只是因为江芸不在,所以她的政策便跟着消失, 整个土默特陷入被动,不得不开始另谋出路。
若是江芸在,土默特说不定早就打败小王子了。
可若是江芸不在, 说不定还真的能拿下兰州。
她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期望江芸能来到蒙古,蒙古的天更合适雄心壮志的年轻人。
这份信被压了很久,从夏天到秋天,直到一次和小王子的争夺中失败后, 她打算攻打兰州,且用江芸试探一下大明,甚至是江芸本人的态度。
当时的这个决定, 她是力排众议,只是很可惜功败垂成,中途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王守仁。
但也因为这事, 她听闻肃王的举动, 突然想明白是京城中有人想要江芸回来,是了, 若是江芸回来, 那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那这次攻打兰州的事情说不定是一个筹码。
所以她说自己要入京朝贡,还要指明要江芸出面。
这一炸,不仅炸出了大明对蒙古的态度,还炸出了送信的人。
“冯三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说道,“而且就一份信,大明的皇帝不会信的。”
“冯三能进司礼监,那可是江芸推荐的人,而且他冯三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江芸回来,他当时还勾结藩王,就这两点,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再者只要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冯三一死,江芸必定要受牵连,此人在大明皇帝心中分量极重,若是能让他们君臣失和,这对我们才有利。”
脱脱卜花·娜仁转着手中的戒指,没有说话。
王义一看紧跟着说道:“能知道这个事情的不外乎内阁和司礼监的人,这事大家只要一想就能想的明白。”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沉默。
能让大明内部先乱起来自然是好的,也免得他们在蒙古后背动刀子,但单凭这个事情,怕是有些难。
一个冯三撼动不了江芸的位置,但一个江芸完全可以左右两国的风险。
“只怕会得不偿失。”谨慎的娜仁低声说道。
“这事现在既然能捅到我们这里,那说明大明那边迟早能查到这事,江芸树敌之多,难以想象,只要一有时间,有的是人会把她扯下来,我们为何不借着这个机会,主动给大明的皇帝讨个好,第一能让大明自己先乱一波,第二也好叫他们知道我们蒙古打兰州那也是迫不得已,都是你们大明自己的问题。”
王义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猜忌埋在君臣之间,自来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这事自来就不罕见。
脱脱卜花·娜仁已然有些犹豫,问道:“给你递话的是谁?”
王义老实说道:“是一寻常乞儿递的信。”
“若是卷入朝臣甚至司礼监的内部争斗,只怕大明这些人要恼羞成怒了。” 脱脱卜花·娜仁摇了摇头。
“那此事就这么算了?”王义不甘心说道。
“那自然不是。” 脱脱卜花·娜仁露出笑来,“既然有人把把柄递过来了,我们不搅弄搅弄,还真当我们蒙古人是傻子不成,一个个都想来靠我们立威,却一点好处也不给我们。”
—— ——
冯三在司礼监的位置一直不好坐,他不是一直跟着陛下的小太监,是半路出家,靠着江芸才混到这个上的。
刘瑾自来是看不上他的,谷大用对他也一直冷冷淡淡,张永更是从不和他说话,其余几人大都依附这三人,所以对他的也都不太热情。
但冯三有一个谁也没有的优势,所有人都以为他背后有江芸。
因为江芸,这些该死的太监才对他才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也因为江芸,陛下对他才颇为看重。
若是他们知道江芸不要他了,定然会把他撕碎。
冯三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子里沉默,他虽然常年不爱笑,总是阴沉着脸,但其实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岁,能走到司礼监大太监这个位置,谁也不曾想到。
他的干儿子悄悄推门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刘瑾的人接触了蒙古的人,也不知要做什么。”
冯三叹气:“只怕是想置我于死地。”
干儿子安慰道:“这些年刘瑾小动作不断,可干爹还不是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再说了,还有江秘书在前朝帮忙呢,谁能撼动得了干爹的位置,之前还不是让周发来给老祖宗提醒,江秘书心里有您的,只是这么多眼睛看着,谁敢表露出一丝啊。”
冯三没有说话,昏暗中的面容只有一丝绝望。
——他老师不要他了。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之前雇佣的那个蒙古人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家门口徘徊,也不知道做什么。”干儿子又说道。
冯三懒懒说道:“若是要钱,打发走就是。”
“行,蒙古人也要走了,没必要和这些贪恋的人计较。”干儿子安慰道。
冯三依旧沉默,其实当年和蒙古人通信那个事情,他已经处理得很干净了,刘瑾在京城肯定是找不到任何证据的,唯一担忧的就是蒙古那边会不会突然捅出来,但只要江芸愿意帮他,那蒙古那边也不足为据。
“皇庄那边出事了,刘瑾和谷大用这几日正忙着把自己人塞进去,老祖宗,我们这边是不是也要动起来了。”干儿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冯三有些厌烦,但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这事我已经和陛下提了,但皇庄有什么意思,江秘书回来了,今后京城里的贵勋谁不夹着尾巴做人,之前刘瑾借着皇庄吞了这么多土地,迟早要吐出来,你看陛下到时候要维护谁。”
“皇庄到底是陛下的田产……”干儿子不甘心说道。
“每年海贸的两成都会进了内帑,之后还有边贸的收益,你觉得是种田赚得多,还是做生意赚得多,爷自己心里门清。”冯三不耐说道,“你现在凑上去,倒是江芸一清查,你看谁顶锅。”
“那,那不是就让他们先占去便宜了……”干儿子嘟嘟囔囔着。
“漳州拟立守备太监,陛下正在挑选人才,东厂那边也有位置,司礼监这边传话太监人员一直没满,到处都是好位置,何来就盯着那点老百姓的东西看。”冯三低声说道,“让他们最近都夹紧尾巴做人,别在关键时刻被人抓住把柄,这个节骨眼出事了,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见死不救。”
干儿子听得眼睛大亮,连连点头。
等人走后,冯三又开始沉默了,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漆黑屋子里,太监在宫内的屋子都很简单,不敢有一丝僭越的地方,所以整个屋子冷冰冰的,就连床铺也毫无温度。
以前他刚进宫的时候,和十来个小黄门住在一起,那些小子又吵又臭,他就一直很希望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后来去了内阁看门,虽然有了一间独属自己的看门小房子,但里面堆满了东西,自己的床铺只能卷在边上,白日里还要收起来,他就想要是床能正儿八经铺开就好了。
再后来,他跟了萧敬,萧敬对他还不错,给了他一间很小很小的边角屋子,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太阳落进来,躺床上没一会儿就冷得发抖,他又突然想要换一件有太阳的屋子。
最后司礼监风云突变,老太监们死的死,走的走,他们这群小太监们就占据了这些最好的屋子,但是依旧是灰扑扑的,瞧着不体面,他又想要是在宫外又间小屋子,里面要摆满他喜欢的书。
现在这一切都有了,他有一座很大很宽敞,有很多书,也有很多钱的大院子,可冯三又开始索然无味,他最后只能看向那张平平无奇的床,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回不去了,成了老师痛恨的面目可憎的恶人,成了满朝文武痛骂的权宦,所以他的老师要和他划清界限。
这也没错,他的老师一直以来清清白白的人,历经这么多地方,从未被人抓到被人抓到一点错处,怎么能因为我白衣襞染,不得安宁。
“干爹,爷请您过去。”门口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
冯三站起来,理了理衣襟这才出了门。
“今日在爷身边的人是谁?”冯三随口问道。
“还能是谁,最近那人一直扒在爷身上呢。”干儿子撇嘴。
冯三皱眉,随后快步朝着乾清宫走去。
一入内,他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上首的朱厚照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还不跪下!你这个内奸。”刘瑾大声呵斥道。
冯三心中一沉,但还是冷静下跪,义正言辞说道:“我跪下是为了爷,不是你刘瑾的碎言碎语。”
“好一张利嘴。”刘瑾冷笑,“你勾结蒙古,祸害兰州,如此恶行还巧言令色,毫无悔过之意,真是罪该万死。”
冯三想也不想就反驳道:“刘公公可有证据,空口白牙就要把这么大的罪名压我身上不成。”
“我只问你,当初凡是兰州的折子是不是都是你递给爷的。”刘瑾冷静问道。
“凡是军务的折子大都是我递送的,这不是当初早就说好的吗,你刘瑾也是同意的。”冯三镇定说道,“何来是我的问题。”
“花言巧语,内阁的阁老们都是忠君爱国之人,他们对蒙古大都深恶痛绝,肯定不会把兰州的消息递出去,那能传出消息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刘瑾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胡乱攀咬!”冯三也紧跟着大声说道,“我和兰州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勾结蒙古,我如何勾结蒙古,再者,兰州的事情是大事,想知道的人一打听自然就知道,内阁阁老们的闲聊,兵部官员的无心之语,哪个不会造成泄密,何来是我的问题。”
“你是在质疑大臣对陛下的忠心。”刘瑾紧追着质问道。
“是你先质疑我对陛下的忠心。”冯三梗着脖子怒骂道。
刘瑾有一瞬间的语塞,随后回过神来,又恢复镇定说道:“不论你如何狡辩,但事已至此,有一个蒙古人说你一直要给他爷新研发的弓箭,此事是真是假……”
冯三冷笑一声:“弓箭一向是谷公公和张公公看着的,我何曾靠近过内殿,若是没靠近过,我如何给,蒙古人自来谎话连篇,不知廉耻,我怎么知道他这次是不是故意想要搅得我们内廷大乱。”
他不等刘瑾再一次开口,继续强硬说道:“之前就听驿站的人说蒙古人对于之后每年要来朝贡的事情颇为不满,认为是江秘书折辱蒙古,现在突然闹出这样的流言蜚语,任谁不多想。”
他直接对着朱厚照叩首,神色悲凉:“奴婢以前在内阁当差的时候,有幸和江秘书有过交谈,江秘书为人正派,光明磊落,从不徇私枉法,奴婢的娘当年生病,求救无门的时候,也是江秘书愿意掏钱给奴婢的娘救治,这点恩情奴婢毕生难忘,这些年人人都说奴婢是江秘书留下来的人,但奴婢深知,江秘书当年帮忙,不过是她人好,并无任何企图。”
朱厚照一听这话也跟着松了松神色。
刘瑾大怒:“谁叫你攀扯江秘书的,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情。”
“我?我有什么事情!”冯三也紧跟着大怒,“你不过是想要借着我攀咬江秘书,我好端端去联系蒙古做什么,我冯三一个北直隶的人,长这么大就没出过京城,蒙古哪边走我都不知道,你不过是说我勾结蒙古,是为了让江秘书回来……”
刘瑾脸皮一紧。
冯三见状,直接冷笑一声,声音更是尖锐:“不敢说了,你不敢我敢,所以你还打算说是江秘书让我去联系蒙古的,为什么联系,因为她要回来,为何就选蒙古了,因为她在兰州待过,你想说她不择手段,想陷害她,但我冯三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大不了就去给先帝守陵去,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我更不会去污蔑江秘书。”
“可我记得你手下有一个小黄门突然暴毙,就在蒙古进攻的前一个月,他刚为你出京办了个事?”刘瑾坚持不懈追问道。
“这皇城每天都有尸体抬出去,我都不记得你说的是谁,但蒙古入侵前,正是夏秋交集之际,小黄门病了,死了,不是常有的事情,又不是人人都又我这么好的运气,愿意有人送我钱让我去看病。”冯三口气寂寥,面容萧瑟。
“那蒙古人好好的不说其他人,为什么就说你?”刘瑾继续问道。
“那你应该去找那个蒙古人,我冯三可以和蒙古人对峙,我问心无愧。”冯三镇定说道。
“那这封信怎么回事?”朱厚照突然开口说道,手里还拿着一份发黄的信件。
冯三抬头看了一眼,神色迷茫:“什么信?”
“脱脱卜花·娜仁让人送来的,说一个太监送给她的,跟她说兰州空虚,正是可以进攻的日子。”朱厚照把手中的信件扔了下去。
冯三膝行走了几步,拿起那份信,仔仔细细看了起来,随后说道:“这不是奴婢的字,奴婢的字是江秘书教的,学得也是她的字帖,这个字,不好看……”
“那个蒙古女人可是指名道姓说我?”冯三抬头问道。
朱厚照垂眸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小太监,这个小太监是他一手扶持的,一边自然是看在江芸的份上,另外一边也是为了牵制司礼监盘根错节的关系。
冯三是个聪明人,在司礼监很是嚣张,但也很好平衡了司礼监内的势力,虽然他总是为江芸说好话,但又很少做什么,那几年连往扬州送点东西都没有,所以朱厚照有时候又看不清他到底对江芸是什么态度。
“没有。”朱厚照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但那个蒙古人确实指名道姓是你,还说你非要和他做戏,演给江芸看。”
冯三突然不说话了。
“好啊,还说你和蒙古人没勾结。”刘瑾见状,大喜说道,“当日也有小黄门看到你和江秘书拉拉扯扯。”
朱厚照盯着他看,面色冰冷严肃。
“人人都说我冯三是靠着江芸才上来的。”冯三低声说道,“可我冯三自认也是有些本事的,这些话听久了,我便有些恼怒,所以也想看看江秘书到底记不记得住我冯三。”
朱厚照身形微微前倾:“江芸怎么说?”
“她根本看也不看奴婢。”冯三丧气说道,“她一个文臣怎么会记得我一个小太监呢,怕是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朱厚照面色不辨喜怒,半晌之后才轻轻冷哼一声:“她一向没心没肺。”
冯三垂眸,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那你好好去找蒙古人做什么,不去找其他人?”刘瑾继续提出质疑。
“寻常人和我拉拉扯扯,江秘书怕是看也不看一眼的,当时她满心都是蒙古人的事情,看到蒙古人自然会多看一眼,我不找蒙古人,我去找刘公公您嘛。”冯三讥笑着,“江秘书怕是扭头就走。”
刘瑾脸色挂不住,气的直哆嗦。
朱厚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底下的冯三,他其实不关心这封信的事情,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但他绝不允许身边有背叛他的人。
“你一个司礼监的人还想要和内阁的人攀上关系,好大的胆子。”许久之后,朱厚照低声说道,“拖下去打三十大板,长长记性,江芸也是你这个奴婢能想的。”
冯三眼波微动,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随后重重跪地磕头:“奴婢领罚。”
刘瑾见人离开后,还是满心忧虑,只是还未说话,就听到朱厚照漫不经心说道。
“你对江芸有意见?”
刘瑾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朱厚照并未扭头,只是手里捏着内阁刚递上来的折子,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江芸救过你好几次。”
刘瑾心中一沉,连连说道:“江秘书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记的。”
朱厚照把江芸的折子打开,她有一手好字,宫内还有多年前,江芸刚练字时写给扬州书店的大字,瞧着结构松散,笔触僵硬,一看就是刚学的,所以很是一般,和现在的字体一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有人说她天赋异禀,聪明绝顶,考上状元都不费力,可他却从那一副字中察觉到她这些年读书的辛苦。
——练字,最是辛苦了。
“记住你的话,江芸你也少想。”朱厚照提笔在江芸的折子下面写了一个准字,随后想了想又写道——听闻肃王二子重病。
—— ——
“肃王到现在就两个孩子,世子之前重伤,这要是二子又病重了,岂不是吓死。”几日后,折子回到内阁,王鏊正来窜门,眼尖,一眼看到后就随口说道,“你赶紧去折子慰问一下。”
“肃王二子病了?”江芸芸犹豫,“没有折子来我这里,大概是直接去陛下那边了?”
王鏊嗯了一声,突然说道:“那你记得问一下陛下。”
江芸芸抬眸看他。
王鏊笑说着:“总归就是多走一道折子,也不会出问题的,工作嘛,总是要留痕的。”
江芸芸点头应下。
“对了,蒙古人五日后就要离京,这几天路上到处都是买东西的蒙古人,你回头避着点。”王鏊又说道,“你那个折子可有不少人不高兴了,别被人逮住了。”
江芸芸又点头应下。
“这次休沐我家设宴……”王鏊终于说出这次来晃荡的目的,“吃螃蟹赏菊花,你来不来。”
“我这人不会吃螃蟹,吃的有辱斯文,也看不来菊花,自小就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王鏊眉心微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傻呢?”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随后老实巴交说道:“装傻呢,你之前骗过我的,我不去了。”
“这次这个小郎君是我夫人那边的,也是扬州人,但是自小学过拳脚的。”王鏊不死心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装死不说话。
“哎,你回头被蒙古人逮住了,你就知道身边得有个会拳脚功夫的好处了。”王鏊冷笑着。
江芸芸充耳不闻,但万万没想到王鏊这个乌鸦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久不见,江秘书。” 脱脱卜花·娜仁晃晃悠悠把人堵在巷子口。
“也没有,前几日递国书的时候不是刚见了一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脱脱卜花·娜仁还是穿着蒙古人的衣服,只是样式颇为华丽,腰间挂满玉石和匕首,额头正中一块祖母绿的宝石闪烁耀眼。
江芸芸笑,娜仁也跟着笑,但是巷子里的气氛还是格外僵硬。
“蒙古风景辽阔,更适合江秘书翱翔。”脱脱卜花·娜仁笑说着,“京城太过拥挤,人人都觊觎着江秘书,就连内廷都笑里藏刀,如何能让施展江秘书的才华。”
原来是来挖人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说着:“我并非对蒙古人有意见,只是去蒙古偏离了我的路。”
“什么路?”脱脱卜花·娜仁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当年若是杀了你就好了,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那我也会祝贺您走到这个权力的位置。”江芸芸笑说着。
脱脱卜花·娜仁一怔,随后大笑起来:“那我也祝你,江芸,这个帝国最高的位置迟早是你的,但我们蒙古也愿意为你留下这一个位置。”
江芸芸颔首:“借你吉言。”
“若是在这里让你无法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我们蒙古随时欢迎你的到来,黄金家族愿为你指引长生天的方向。”脱脱卜花·娜仁把腰间的长刃佩刀解了下来。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犹豫婉拒道:“这可不合适。”
脱脱卜花·娜仁抚摸着佩刀:“这是赠与英雄的佩刀,以前还以为你是年轻郎君呢,想着过几年把兰州打了,抓你回蒙古玩玩,谁知道你回头给我玩了一个大的。”
这刀被扔到江芸芸怀里,她刚迷迷瞪瞪握在手里,就看着脱脱卜花·娜仁大摇大摆离开了。
“没想到啊。”头顶传来谢来感慨的声音,“勾引我们江秘书的不是蒙古男人,是一个蒙古女人,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怪不得王阁老给你拉纤做媒,一次也没成功啊。”
江芸芸抬头,看着盘腿坐在屋顶上的谢来,哭笑不得:“恭喜高升啊,谢指挥。”
“好说好说,托你的福。”谢来咧嘴一笑,翻身下来,“走,跟你说个好消息,换一顿你家的饭。”
江芸芸手指挽了个剑花,随口说道:“那你先说来我听听,我看看是请你吃菜还是请你吃肉。”
谢来笑眯眯说道:“冯三,逃脱一劫了,好消息吧。”
江芸芸脚步一顿。
“是陛下让你过来试探我?”她笑问道。
谢来脚步一顿,随后扭头,神色幽幽:“你说巧不巧,正好看到你接了人家长生天的礼物呢。”
“还行吧,你之前也没说我小话,这件事情算起来简直是毛毛雨了。”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
谢来眼神闪烁,为自己辩解着:“我不过是实事求是。”
“嗯,那你这次也实事求是说吧。”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问问你那个小徒弟的事情呢。”谢来叹气说道。
“他既然平安了,那我还问什么。”江芸芸随意说道,“你少诈我。”
谢来紧跟在她后面:“陛下没叫我来试探你,但是那个冯三话里话外都在维护你,口气娴熟亲密,陛下有些不高兴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快步走着,长匕首上的宝石在微弱的天光下依然闪闪发光。
“你当初送他去司礼监真的没任何企图?”
“你和他真的没有联系?”
“好歹是做过几日师徒的,你这人还会见死不救,可见冯三这小子不行。”
谢来问了半天,江芸芸都没说话,不由急得抓耳挠腮。
“你这不说话,我回头怎么替你交代啊。”
江芸芸侧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看的谢来也不由神色紧绷。
“冯三秉性不坏,每条路都会有人走散,我只是和他走散了而已。”江芸芸认真说道,“而且他是内监,我是文官,没有交集也是应该的。”
“送他去司礼监,是因为司礼监的太监月俸多,他家里娘生病了,很需要用钱。”
江芸芸说完,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那你觉得他会勾结蒙古吗?”谢来紧盯着她,追问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低声说道:“若是你们查了出来那就是有,若是没有那便是没有,我也不是三法司的人,如何能盖章此事。”
谢来的脑袋突然冒了过来,锦衣卫身上浓重的审视和逼问就这么涌了过来,腰间的绣春刀不经意和江芸手中的长刃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芸,你这个态度……”谢来眯了眯眼,长眉压着眼睛,便有一种若有若无,点到为止的试探。
江芸芸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看向他,却依旧沉默没说话。
“啧,一股子大尾巴狼的味道……”谢来又靠近,甚至还嗅了嗅鼻子,一脸嫌弃。
“你们在干嘛!!!”张道长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随后连忙挤到两人中间,想了想又把谢来推开,“你小子,浓眉大眼,怎么是个坏人!”
谢来气笑了,一个踉跄后站稳脚跟,抱臂:“我怎么了?锦衣卫办案呢。”
张道长也跟着不高兴说道:“江芸有没干坏事,你办案就离她远一点。”
“你怎么就知道她是好人了?”谢来挑眉。
张道长迷茫:“她就是好人啊,她不是好人,难道是你吗。”
谢来不可置信,随后指了指自己:“我是坏人?”
“不好说的。”张道长砸吧嘴,随后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就要走,“走,别理锦衣卫,我们清清白白的大好人,对了,早上诚勇说买了菱角,回家吃饭去。”
谢来见人走了,就背着手,默不作声跟在江芸芸身后,两人就把此事略过不提了。
没多久,蒙古人离开京城没多久,江芸芸收到一份宁王朱宸濠的折子,内容是江西多乱,请求重立藩王护卫队。
她想也不想就写了驳斥的意见,然后准备让人递给司礼监了。
周发把准备送去司礼监的的折子都收好才离开,阁老们事务繁多,大都伏案工作,整个内阁格外安静。
半个时辰后,周发脚步匆匆回来了,开始给各位阁老添水,等到了江芸芸的官舍,突然低声说道:“出事了,有人把一封书信丢在会极门的台阶上,正好被准备出宫的陛下看到了。”
江芸芸抬眸。
“告发刘瑾十大不法之罪。”周发一脸神秘。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朱厚照对于这些事情简直是爪麻。
毕竟刚登基时就闹了这么一出, 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怎么现在又来了。
他不明白,怎么就盯上他的太监了, 而且这么多太监怎么就盯上刘瑾了。
“定然是有人污蔑奴婢,奴婢自然会一一反驳过去。”刘瑾镇定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这才打开信件仔细看了看。
那份信写了很多东西,从刘瑾留着皇庄侵占土地, 到他指使吏部官员控制官员升迁,又或者是收受官员贿赂等等, 十大罪状瞧着一个比一个骇人,但朱厚照只盯着一个其中一条,面露不接。
“你那不是太监吗?哪来的从孙?”朱厚照从纸中抬起头来, 诡异问道。
刘瑾眼皮子一跳,扑通一声跪下:“是,是外面收养的孩子,之前京城米价贵, 路上有不少乞儿,有一次出门办事,有小孩晕倒在奴婢面前, 瞧着颇为可怜,奴婢就收了放在外面养着,平日里也是让他读书写字的, 是个乖顺的孩子。”
“这份信里说, 有个叫俞日明的道士,说你的从孙二汉当大贵。”朱厚照似笑非笑, “怎么个贵法?还说到你有不臣之心了。”
“不过是妄语。”刘瑾神色从容, “奴婢收的那孩子只是有几分聪明, 奴婢并无让他进宫当差的本事,想要他在外面讨生活,许是说他有读书的本事。”
朱厚照没说话,他又把书信上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怎么没有落款,谁写的?”
“如此鬼鬼祟祟的人,实在算不上正派,恳请陛下让奴婢去查,定能抓到幕后之人,奴婢愿意和他当场对峙。”刘瑾顺势悲愤叩头,义正言辞说道,“奴婢一心一意为爷,从未做过对不起爷的事情,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看着强势,一个不顺就和大臣闹了两年脾气,但他其实和他爹一样,对于身边照顾自己多年的人都颇为心软。
刘瑾在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然也是多了几分宽宥。
“能悄悄投到会极门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今日伺候的冯三神色委婉,低声说道,“只怕刘公公一查便闹大了,大臣们再一闹……”
朱厚照一听就头皮发麻。
他真是怕了这群文武百官了,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跪跪跪,吵吵吵,真是没有一天让人安心的。
“就该让六科官员寅时入朝工作,酉时退朝下班,时时让人检查有无正常上班。”刘瑾不悦说道,“没有为爷分忧的心思,就知道整日添堵。”
朱厚照捏着这份信件,他自然是不想要这个事情闹大的,但刚才会极门有信,也闹出了不少动静,今日上值的官员大概是都知道了,若是遮掩过去,怕是也有人抗争。
“内廷的事情内廷处理。”冯三看朱厚照犹豫,便及时递上意见,“就让司礼监的人自己查吧。”
刘瑾心思微动,万万没想到冯三这小子竟然没有落井下石。
“是这个道理。”朱厚照满意点头,随后想要把信封递给冯三,想了想又说道,“罢了,给张永吧,他是个谨慎聪明的人。”
冯三笑着点头:“张公公是个体面人。”
今日本不值班的张永接到那封信看了许久。
“刘公公这是得罪谁了?”一边伺候的小黄门促狭道,“瞧着对刘公公颇为了解。”
张永回过神来,随后把信封一卷,笑说着:“少胡说八道,刘瑾是个狠人,得罪了他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黄门撇嘴:“整日在司礼监耀武扬威,打压冯三就算了,连老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不就是伺候爷时间最久吗?谁好,谁不好,爷心里才最有数,不然也不会让老祖宗掌管乾清宫事务。不过前几日听说他一直有心让人顶了您的位置,真是痴心妄想。”
张永坐在椅子上,神色沉默,让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干爹,外面有小黄门求见。”没多久,门口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
—— ——
“其归,你听说了吗……”
王鏊刚起了个头,江芸芸就头也不抬说道:“听说了,但不清楚,也没消息,问我没结果。”
王鏊立刻沉默了,随后愤怒说道:“我要去找李宾之告状,太过分了,你这个小师妹太过分了。”
“听到了,一大早嚷嚷什么呢。”李东阳慢慢悠悠回内阁时,就听闻王鏊愤怒的声音,无奈说道,“你这一天天拉着其归说什么呢,大家可都有意见了。”
王鏊一看他的眼珠子方向,就撇了撇嘴:“一个长得好看,一个长得跟个小驴一样,我这双眼睛只是有点看不清字了,又不瞎。”
江芸芸咳嗽一声:“别给我树敌啊。”
王鏊立马扭头去看李东阳:“你管管她,我请她去家里吃饭不去,我和她说悄悄话又嫌弃我。”
“第一你没安好心,第二你打扰人工作了。”李东阳笼着袖子走进来,端着一张和稀泥的表情,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气笑了,看了师兄妹两人,冷笑一声:“真是没良心的两个人啊。”
李东阳走了过来,站在江芸芸的书桌前,突然咳嗽一声:“那个刘瑾……”
王鏊本来抬脚要走的脚步,立马退了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来:“我真不知道。”
“可我怎么听说宫内的太监都被盘查了一遍,打死驱赶了很多太监呢,还听说还要把人家在外面的房子都检查一遍呢。”李东阳故作不经意问道,“就是看到了,随口聊聊,不要在意。”
江芸芸索性放下笔,认真问道:“那份信件,可有人看过?”
“直接送到内廷,大概只有陛下知道的。”王鏊回道,“但我瞧着陛下是打算大事化了的,交给司礼监自己查,那不是左手打右手嘛。”
“自来内廷是内廷的事情,外朝是外朝的事情。”江芸芸笑说着,“我们一插手,事情可就变味了,陛下若是多想,也未必是好事。”
这话一出,李东阳脸色微微僵硬,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这个道理……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内廷也非铁板一块,未必没有任何收获。”
王鏊显然也想起不好的事情,无奈说道:“就怕他们私下达成交易。”
其余两人没说话,只是没多久,杨廷和就拿着一本折子,忧心忡忡走了过来:“去年总制三边都御史杨应宁巡视边塞时,上疏陈述战守之策,请求开垦屯田数百里,以减省从内地运去军粮,此事大家可还记得。”
这事江芸芸是还没回来的,所以看向李东阳和王鏊。
“不是说陛下批准了吗,还很是赞赏,当时户部还没钱,拨不出钱来,陛下就自己从内帑发金数十万,希望他能完成这道工事。”王鏊不解,“可是哪里有问题?”
“之前司礼监不是也打算学着清丈土地吗?”杨廷和低声说道,“传到边境时据说为了迎和这个政策,当地开始虚报田亩,边地更为严重,虚增屯田数百顷。”
江芸芸拧眉。
“倒也不奇怪,总有人汲汲于名利,不顾他人死活的,但不是有人前去督查吗?”李东阳问道。
“问题也出在这里,派往宁夏的大理寺少卿周东,把五十亩地当成一顷土地来算,这一顷可是一百亩土地,这不是让戍边的将士平白多承担了一倍的亩银嘛?现在边境生乱,本来杨都御史上折子说修筑边塞城墙,是可以按时完工的,这么一闹,修筑边墙的工程也随之停止。”
杨廷和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来:“然后杨都御史就被人弹劾了,诸位看看吧。”
江芸芸回过神里,也紧跟着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本:“安化王也上折子弹劾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分守参议侯启忠、太监李增、少监邓广等人,说的也是这个事情。”
“这个边境的清丈的手段也太粗暴了,完全没有浙江的循循善诱。”王鏊看过两本折子,皱眉,“闹出这么大的问题,可别让士兵们心生不满,徒生事端。”
“是司礼监急于求成。”江芸芸直接指出问题,“这才催化矛盾。”
“那现在要先把边境的矛盾安抚下来,蒙古人刚回去,可别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杨廷和顺势说道,“只是这个政令是从内廷发的,怕是要内廷再出诏令。”
“内廷现在怕是没空理我们了。”王鏊无奈说道。
“我现在进宫,直接面圣。”李东阳把杨廷和的折子拿了过来,想了想又把安化王的折子也接了过去,“边境大事拖不得,可有说应宁现在什么情况了?”
“说是病了,上了一道致仕的折子。”杨廷和又掏出一本折子。
“你倒是能藏。”王鏊似笑非笑。
杨廷和只是抿唇笑了笑。
“对了,既然边境的清丈有问题,我之前听闻京城之前的清丈工作也跟着出问题了。”江芸芸也紧跟着说道,“也该一并处理才是。”
三人的视线立刻看了过来。
“我刚写的折子,笔记还没干呢。”江芸芸给他们比划了一下最后未干的笔迹,“之前去外面逛了一圈,突然想起来这事。”
李东阳接了过去,突然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 ——
朱厚照对于此事颇为生气,大声呵斥了司礼监的办事风格,如此毛躁,有伤人和,随后就说要内阁安抚好边境,把那些捣乱的人都抓回来狠狠责罚,又说要下召让杨一清继续修墙的事情,不要被其他人所扰。
“江秘书上了一道关于皇城附近土地的折子。”李东阳紧跟着把最后一道折子掏了出来,一板一眼说道。
朱厚照不解,接过一看,果然大怒:“不是说不要动皇庄嘛?刘瑾在做什么!”
他有些生气,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知道了,下去吧。”
李东阳并不多言内廷的事情,便沉默离开了。
——这道折子成不成问题都不大,他本来就是来火上浇油的。
——成了,京城百姓能回归平静,不成,也是一个契机,太监们迟早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李东阳走在宫道上,空荡荡的红墙被求深秋的风一吹,便有了几分萧瑟寂寥。
“李首辅。”一个小黄门悄悄出现,拦住他的去路。
“你是?”李东阳打量着这个青涩的面容。
“我家老祖宗请您过去叙叙旧。”小黄门热情殷切地说道,“绝不耽误您时间,就几句话的事前。”
李东阳下意识想要拒绝。
“于此时有大用。”小黄门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低声说道,“首辅大人,您不会后悔的。”
—— ——
刘瑾有些慌了。
因为张永这人还真的对照着那十道罪状一条条查下去了。
这一差就直接倒查到当年陛下刚登基时的事情,当时刘瑾可很是狂傲,就连首辅李东阳见了都得和颜悦色和他说话,不敢放肆。
“见到张永没有?”小黄门一回来,刘瑾就急忙问道。
小黄门摇头:“说张公公现在不见人。”
刘瑾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那谷大用呢?”
“谷公公说他也见不到人,这是问他也不行。”小黄门也为难说道。
刘瑾大怒:“好你个谷大用,一点情分也不讲了。”
小黄门诚惶诚恐跪在地上。
刘瑾好像暴怒的鬣狗在屋内来回走动,神色不安焦躁。
他不是没被人骂过,但这次心悸的感觉格外浓郁,尤其是他听说江芸提起清丈土地的事情。
是了,这次冒出了一个江芸。
她素来杀人就是一刀毙命的。
“干爹,干爹,我们,我们在皇庄的人都被抓了,还把我们的家都抄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刘瑾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神色茫然地看着屋内的布置。
司礼监掌印休息的地方依旧不大,屋内日光很是阴沉,只是刘瑾素来喜欢华丽,所以里面添置了很多违规的东西,但朱厚照显然是个还不错的主子,对人并不苛刻,虽有所未闻,但是只要刘瑾哭一下,跪一下,也就高举轻放了。
“我要去见爷,我要去见爷!”刘瑾被秋风吹得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决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很可惜,陛下不见他。
冯三站在台阶下,眉眼低垂,和气说道:“陛下因为皇庄的事情正生气着呢,现在不见人,谁都不见,您也别为难我,这么多年的同僚,能帮我肯定帮您的。”
刘瑾抬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冯三只是微微笑着,眼底的冷色却又格外渗人。
“爷,爷您听我说啊……”刘瑾哭嚎起来。
“把嘴巴缝起来。”冯三淡淡说道,“别吵到爷了。”
“谁敢!冯三!你公报私仇,你利益熏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刘瑾大骂。
“说话可要讲证据的,您的事情我可没有插手。”冯三转身,对着两个小黄门说道,“还不动手,你们也想跟着吃挂落嘛。”
身边的小黄门呐呐着,后来对视一眼后,心一横就下去把人捂住嘴巴拖走了。
“对不住了,爷瞧着心情真的不好。”其中一人还颇为有礼貌。
殿内
朱厚照看着张永递来的折子,气得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摔了。
“好啊,好一个刘瑾,我这么信任他,他就这么对我的,把他升的官全都给我夺职了,还有那些锦衣卫,全都查一遍,我说我之前下诏要求各地举荐怀才抱德之士,怎么就看着都是歪瓜裂枣,每一个好东西,好啊,都是他在从中捣鬼,还受贿贿赂,收了多少钱,怎么不写,没去查吗?怎么不去查?你也要欺骗朕……”
朱厚照越说越气,在殿内来回走动着。
“继续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把朕蒙在鼓里。”
张永神色为难说道:“听闻刘公公在宫外确实有一座院子,但毕竟是……”
“毕竟什么。”朱厚照冷冷质问道,“你要是查不了,我就让冯三去,再给我装模作样,朕连你一起处置了。”
张永惶恐应下。
冯三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刘瑾也不是全无章法,不知如何得知了折子上的内容,便开始思考着对策。
“那些升官的人完全可以说是陛下之前玩耍时喜欢才留下的,是我做事没章法,算不得大错。”
“皇庄的事情就把那些小太监全都推出去,他们背着我做坏事,我监管不力而已。”
“各地送来的人也不是我负责的,是了,我也是被人蒙蔽的……”
“贿赂,钱的问题,他们非要给我的,本也是打算给爷的,只是时机没到而已。”
刘瑾喃喃自语,知道想出了所有的办法,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未必有这么糟,便狠狠咒骂道:“肯定是冯三!这份信肯定是宫里的人写的,不是冯三还能是谁,说不定还有江芸呢,该死的,等我活过来,我定要剥了他们的皮。”
“那宫外院子的事情?”干儿子低声说道。
“谁家在外面每个院子,怕什么。”刘瑾镇定说道。
干儿子想了想又说道:“那我回头在爷面前多提提您。”
“好孩子,你做的事,干爹都记得。”刘瑾和颜悦色说道。
干儿子露出小来:“为干爹做事是应该的。”
“不好了,不好啦!”门外突然有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连带着头顶的灯笼也跟着晃荡几下紧跟着熄灭了。
整个屋子的亮度瞬间暗了下来,连带着刘瑾面上的身上也跟着令人捉摸不透。
“慌什么啊,没了规矩!”干儿子大声怒斥道。
小黄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容惊恐,整个人都在发抖:“张公公在干爹的院子里搜出了很多盔甲和弓箭!”
“什么!”刘瑾失声大喊,“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黄门跌坐在地上,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浑然是没了任何主张。
众人沉默间,外面传来动静,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只见张永走在最前面,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各自一行的锦衣卫和小黄门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看。
“刘公公。”张永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偏了偏头,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糊涂啊。”
刘瑾瞪大眼睛,突然回过神来,整个人扑了过来,牙齿都在颤抖:“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张永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口气依旧和气,只是神色冰冷讥笑,一字一句在跳跃的烛火中丝毫没有温度。
“爷要见你,什么话和他说吧,刘瑾。”
第四百八十九章
刘瑾跪在地上, 面容苍白,浑身发抖。
“人都交代了,一百副甲仗是兵仗局太监孙和分了三次送给他的, 弓弩据家中管家的小太监说是两广镇监潘午、蔡昭悄悄为他定制,刚送来的,所以还很是崭新。”
张永有条不紊说道:“院中所有人都拷问过了,还有这是全部的口供。”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 却没有直接打开看,反而继续问道:“你闹这么大的阵仗, 所以一次性说完,我也好仔细想想。”
张永连忙跪了下来,从袖中掏出扇子, 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宫内排查的时候,发现有两把扇子有异样。”
朱厚照之前听闻南直隶的读书人很喜欢拿扇子,人人都有好几把,便也跟着捣鼓了好几把, 其中有几把很是喜欢。
张永递上来的就是其中两把,一把是带有桃花的,上面有一首诗桃花诗, 另一把只是寥寥几笔的青草,但是意境悠远,气象宁静。
“怎么了?”朱厚照扫了一眼, 不解, “可有什么问题?”
“不知是谁弄的,这扇子的扇柄里有匕首。”张永示范了一下, 还真有两把薄薄的匕首从扇柄里弹了出来。
朱厚照大惊, 这是他时时就要把玩的扇子, 一道夏天就喜欢拿出来显摆。
“已经把看管这些东西的小黄门全都严加拷问,至今没有消息,也有人交代是刘瑾弄的,因为这些库房的钥匙都是他那里……”
“我没有!奴婢冤枉啊!”刘瑾大惊失色,“张永,你诬陷我。”
谁知张永随后也紧跟着说道:“奴婢也担忧有诬告的嫌疑,让锦衣卫继续审问,只是这钥匙一直在刘公公手里,现在出了问题,至少也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刘瑾语塞,语无伦次说道:“我,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随后冷笑一声:“你既然管不了这么多,就该早早让我换个能管这么多的人。”
刘瑾吓得脸都白了,失魂落魄说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没有害爷的心……爷,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合上折子,两侧的烛台光影落在脸上,暴怒的神色便也紧跟着多了一丝古怪:“还真是有大贵啊,只是你想学汉朝的谁你?朕直接把位置让出来给你做要不要。”
刘瑾一夜之间,惊吓连连,只能连连磕头,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是污蔑,是污蔑,奴婢没有准备这些东西,真的,奴婢对爷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折子随意一扔:“可有证据?”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问谁。
刘瑾下意识还要继续求饶,却听到张永低沉的声音。
“俞日明也找到了。”
刘瑾猛地抬起头来。
“当年你为一己私利派人追杀王岳、范亨和徐智,幸好他们命大被正在走访百姓的扬州知府发现,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张永神色平静,“你可想过后来的事情。”
刘瑾神色呐呐,下意识悄悄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自下而上看去,只能看到年轻帝王坚硬的下颚,便也显出几分常人难以企及的冷漠。
“当年俞日明被人追杀时,恰巧被王岳发现,及时救了下来,王岳秉性温和,就悄悄把人送走了,这人是王岳供出来的,现在已经关在锦衣卫了,这是他的供词。”
张永显然是早有准备,慢条斯理递出第二本折子。
朱厚照却没有接过去,只是眉眼低垂,把一干太监的神色都纳入眼中。
张永只当充耳不闻,把手中的折子高高举了起来,把折子里的内容简单说了出来:“当年俞日明说您当年直接自比石显,还隐射爷至今还未大婚,子嗣单薄,又给自己的从孙取名二汉。”
刘瑾浑身都在发抖,口不择言胡乱说道:“我,我是喝醉了,不不不,我没有说过这些,是他们诬陷我,殿下,殿下,我跟着您这么多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没有,都是他们的诬陷我……”
“我敢对天发誓,那你刘瑾当真问心无愧吗?”张永一见他开始打感情牌,立刻义正言辞质问着,打断他的话。
刘瑾是知道朱厚照脾气的,他自小就是个好孩子,有脾气却不是乱发的人,甚至对一直跟在身边的人很是心软,当年江芸这么胆大包天,他也从不生气,反而对她感情越来越深,只是因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江芸了。
本以为他这么说,按照寻常,朱厚照至少会有些反应的,但这次他依旧巍然不动,瞧着冷冰冰的,刘瑾又慌又乱,但只能坚持说道:“可我没有准备弓箭和甲仗,我没有不臣之心,我怎么会害爷呢……”
“那你是不是怎么和俞日明说过!”张永直接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道。
刘瑾瞬间跌坐在地上,惶惶抬眸,正看到朱厚照冰冷的视线。
“陛下。”张永也顺势重重磕头。
“奴婢和刘瑾多年的同僚,自诩对他已经格外了解,但今日从他家搜出黄金两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万余两,其他的珍宝细软根本无法统计,奴婢还是格外吃惊,奴婢掌管陛下的内帑,自认为见过无数珍宝,今日确实大开眼界,这么多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奴婢只问,这些钱哪来的,为什么要存这么多钱?”
“这么多弓箭,这么多钱财,刘瑾你还派遣自己的心腹到边境,甚至打着爷的名医在皇庄内为非作歹,闹得百姓怨声载道,桩桩件件,哪里冤枉了你!”张永大声质问道,“私心甚重!大逆不道!自该千刀万剐。”
刘瑾百口莫辩,他根本无法反驳。
他确实问过俞日明这些话,但那是陛下刚登基那一年,那时候朝中无人,内廷以他为首,他也确实狂傲了不少,但后来陛下回过神来,他已经很是收敛了……
但这话怎么说,说出去也是大罪。
“弓箭,弓箭真的没有……”他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随后突然回过神来,朝着朱厚照爬过去,“奴婢没有的,陛下,爷,奴婢照顾你这么多年,奴婢是有几分贪心,但绝不会背叛陛下的,爷,爷……”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你辜负了我,刘瑾,我待你不薄啊。”
刘瑾被小黄门拦着,满眼含泪地看着他。
“刘瑾侍奉陛下多年,还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原本还大义凛然的张永神色凄然说道。
朱厚照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人,平静说道:“朕留过他无数次性命了。”
刘瑾泪眼婆娑抬眸看他。
“你一次次犯错,我一次次原谅你。”朱厚照下了台阶,站在刘瑾面前,强压着愤怒,可到最后又只剩下平静,“只因为你忠心罢了。”
刘瑾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大哭起来:“奴婢……奴婢对爷也是忠心的……”
“拉下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三终于从灯下走了出来,上前一步把刘瑾轻柔扯开,温和说道,“你的忠心抵不够你的贪心,迟早会给陛下惹下滔天大祸。”
张永也紧跟着说道:“此人罪行累累,连累陛下名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爷不给天下一个交代,怕难以内庭外朝都难以安抚。”
刘瑾被人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只能满眼含泪,哀求地看着面前的朱厚照。
朱厚照觉得那种被人在暗处紧紧盯着的感觉再一次蜂拥而至,深秋冰冷的皇宫再一次让他不寒而栗,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便只能沉默着,随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陪伴他多年的刘瑾,随后无情转身离开,神色寂寥。
“念在多年的情面上,给他一个体面吧。”
刘瑾直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冯三和张永在混乱中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平静移开视线。
—— ——
“听说了吗?”一大清早,王鏊就又端着茶走了过来。
江芸芸颔首:“知道了,是好事。”
王鏊点头,看着她把其中几本折子特意挑出来放在一侧,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介于江芸办事效率太高,又因为一些原因,焦芳这半月一直病重在家,无法处理公务,所以他的工作就挪给了江芸。
“有人提议想要前任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江芸芸随口说道。
王鏊脸色一僵,下意识闪过一丝不悦。
“之前南直隶的官员应诏举荐了余姚周礼、徐子元、许龙,上虞徐文彪,但是刘瑾认为四人都是谢阁老的同乡,而之前的那道诏令又是刘首辅起草的,所以直接驳回了,但是后来听闻这四人在当地很有贤名,现在回过神来发现这四人是被平白耽误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一开始是说希望召回这四人,调整刘瑾之前的政策,后来又有人说不若请两位阁老回来。”
她说的很是平静,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态度。
王鏊把茶盏放在她的桌子上,随后拿起折子看了眼,只是借着拿折子的时候顺势看了一眼正在看其他折子的江芸。
“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要陛下说了才是。”江芸芸想是察觉到他的想法,笑说着,“回头我让人送到内廷,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事要交接给谁了。”
“张永呗,还能是谁,我还以为会是冯三呢。”王鏊把折子合上,笑说着,“谁知道他自请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抬眸:“他要去兰州?”
“对啊,开了边贸,各地都需要守镇太监,他一个大好的司礼监大太监,本来可以掌管东厂了,突然说打算去兰州替陛下看着门面。”王鏊笑说着,“你不知道啊?”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
“哎,你在写什么?”王鏊也没多说,看她笔迹未干的折子,不解问道,“你不希望废除刘瑾的政策。”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把写好的折子递了过来:“刘瑾这些年施行的政策也有可取之处,没必要因噎废食,像是裁革官职就很有想法,只是方法有些不对,需要改良。”
王鏊挑眉:“陕西三边总制在内,因地势紧要,政务繁多,本来人手就不够,他竟然裁革了七十员,难道还可取。”
“但非属要地,事务简单的官员也裁革了五十九员,还裁革了天顺以后添设的通判等官,达四百四十五员之多,上半年还裁革了部分地方官府添设的县丞、主簿等以及个别少数民族地区的流官。”江芸芸解释着,“我看过这些名单,有些人在地方盘踞多年,若是借此机会换了一波人,也算是好事情。”
“那你是打算接着刘瑾这个事情,清理官员啊。”王鏊咋舌,“瞧着要挨骂的。”
“平日里也没少骂啊。”江芸芸笑说着。
“还有这个恩荫,你怎么也觉得好啊。”王鏊皱眉,“这次刘瑾能这么倒霉,身边的人都被清算了,这些人在暗中可出了不少力。”
“抑制恩荫是正确是节省开支的思路,在官员封赠上面缩小文官及勋戚的加赠范围,又在群臣荫子方面,则严格限制官员荫子的标准,别的不说,你就说这两年的户部是不是充裕了不少。”
王鏊欲言又止:“到底是同僚……”
“那更要明白户部的钱的紧张性,应该流去更有用的地方。”江芸芸平静说道,“河南大旱的折子,您应该也看过了,户部正在筹备钱银,但我也听说实在捉襟见肘。”
王鏊叹气,又指了指第三条:“翰林官调部属、外任,你也觉得好?”
江芸芸心平气和地看着王鏊。
内阁目前的四位阁老都是纯正的翰林,这辈子都在熬资历上升,从未出过京城。
朝廷上一直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话,自来的内阁阁老都是从翰林里选的,唯一一个出挑的,大概就只有百年来第一个冒出头的江芸。
但算起来江芸也不是没当过翰林,她正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
“每三年能进翰林院的人都是经过三轮大考,又经过内部选拔才能入选的人,都是人才中的人才,这样的人留在小小的翰林院太可惜了。”江芸芸声音惋惜,但神色平和,“百姓需要靠谱聪敏的主官为他们遮风避雨,而官员也需要倾听百姓的声音,才能明白自己的路怎么走。”
王鏊沉默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最后把折子递了过去:“那你送去吧。”
秋天黑得早,江芸芸把焦芳挤压的折子都看完了,这才回家后,幸好巷子口挂了一盏灯笼,她穿过小巷回了家,只是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找你的。”黎循传听闻动静便站起来说道,“你们先聊吧,我去检查知知和穟穟的功课。”
江芸芸看着讪讪站起来的人,平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四百九十章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天色昏暗, 走廊上被挂上了灯笼,只是秋风瑟瑟吹得光影到处晃荡,院中树枝的倒影便好似活了过来, 开始到处张望着热闹的人间。
江芸芸脱下披风,洗了手,便心平气和走了过来,而冯三早早站了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等看到她朝着自己走过来, 整个人都颇为紧张,手指来回扣着。
“坐吧。”江芸芸说。
冯三没动,低着头没说话, 他穿的很是朴素,那身深蓝色的衣服衬得肤色格外细腻红润,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本来粗糙黝黑的面容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芸芸见状,便也跟着站在, 打量着面前的司礼监大太监,如今走了一个刘瑾,司礼监的权力再一次被分配, 冯三能得到的自然不会少。
“现在这个节骨眼,你来我这里不是好时机。”江芸芸先一步开口。
冯三抬头,嘴角微动, 随后不经意地走进一步, 最后目光往下垂落,只是盯着江芸芸腰间的玉佩, 小声说道:“我要走了, 我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颔首, 神色平静:“今天听王阁老说过了。”
冯三一听这话就充满期冀地看着她,可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里的明亮不由逐渐黯淡下来。
“我……老师不能再原谅我了吗?”他眼眶泛红,眼底似有水光闪过。
江芸芸顺势沉默下来。
她对冯三实在是太过难言的感情。
这是她第一个徒弟,当时收他也是一时兴起,看他每日一个人捧着最简单的启蒙书,读得抓耳挠腮,却还是没有放弃,总是不厌其烦去找那些看不上他的中书舍人问问题,哪怕被一次次拒绝依旧不放弃。
读书认真,性格灵活,做事认真,明明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却还是身陷囹圄,这辈子再无出路。
她想到了自己,所以才顺势收下这个徒弟,既为了自己,也为他,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也希望自己能走出这这个桎梏。
现在她走出来了,却发现她的徒弟却在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他怎么敢用兰州百姓的性命……
江芸芸抬眸看他,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师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既是你的问题,便也是我的问题……”
冯三含在眼底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上前一步跪在江芸芸面前,哽咽说道:“经师易求,人师难得,您做了这么多榜样,可我却辜负了您,还请老师不要生气。”
江芸芸伸手要把人扶起来,谁知道冯三却坚持不肯起来,反而伸手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臂:“我是自愿去兰州的,老师,我真不知道会死这么多人,您当年说我‘一窍不通,但还挺能惹事’,我知道那日才知道原来你是在点我,偏我没有听进去。”
江芸芸看着他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伸手轻柔擦去:“罢了,事已至此,望你去兰州之后,要对得起兰州幸存的百姓。”
冯三感受到指尖的温度,哭得更是汹涌。
“我会的,老师。”他泣不成声。
“起来吧。”江芸芸把人强硬拉起来,突然笑说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冯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本来痛苦而不甘,可碰到江芸芸温柔的目光便只剩下挣扎和欢喜。
“也长胖了。”他笑中带泪地说道。
“不胖,是以前太瘦了,多吃点才好。”江芸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兰州冬日长,多准备点衣服,遇到问题可以给我写信,我妹妹还在那里呢,若是无聊可以和她们说说话。”
冯三低着头,嗯了一声,随后连忙说道:“我肯定照顾好老师的妹妹。”
“不用。”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她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自己顾好自己就是,她们不需要你操心。”
冯三又不说话了。
“我送去你去巷子口。”江芸芸看着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转移话题,“我们这条巷子长,天黑了看不清容易摔。”
冯三眼巴巴地看着她,只看她从游廊下拿下一盏灯笼,站在台阶上对他和气地扬了扬脑袋,笑说着:“走吧。”
冯三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当年的内阁。
那个时候他还是看大门的小黄门,整日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皱巴巴的书,维护着脚边小小的油灯。
每每天黑后,江芸才从内阁走了出来,身形挺拔,姿态从容,路过他时还会对他笑,态度温和平静。
脚边那盏幽幽的烛光落在她脸上,好似在她身上镀上一层光一般,温和却又让人不敢直视。
现在她再一次被那层橘黄的光笼罩着,他明明不再仰视,却还是卑微地不敢抬头去看。
巷子口,江芸芸把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看着面前无声落泪的人,无奈说道:“哭什么,人生自有离别,也总会相逢,往前走吧。”
冯三接过灯笼,强忍着眼泪看她:“两疏见机,解组谁逼,希望我和老师都能避开这样的命运。”
“好。”江芸芸满脸笑意地点头。
冯三手指来来回回捏着灯笼,突然低声恳求道:“我还没有名字,我是家里的老三,所以我娘就叫我冯三,老师,你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江芸芸吃惊,随后懊悔说道:“之前还想着给你取名字的,后来太乱了,都把这事忘记了。”
“不碍事的,老师,都不晚。”冯三脸上安慰道,“冯三也挺好的,大家一下就记住了,就是我想着我以后要是给您写信,写个冯三也太不慎重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春日出生的。”江芸芸说。
冯三眼睛一亮:“是是,老师竟然记得,我是初春生的,冰雪刚融化呢,我娘说家门口的小花都开了。”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好兆头。”江芸芸笑说着,“叫冯喜春吧,那一年的春日在欢迎你的到来。”
冯三怔怔地看着她,想笑,但又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大概只有您是这么说的。”
“别哭了,怎么又是一个哭包。”江芸芸无奈,掏出袖中的帕子,“都要二十了,索性字也给你取了。”
冯三眼泪也不擦了,连忙哎了一声。
“你排名老三,那就是叫叔尔吧。”
冯三把名和字放在嘴边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这才露出小来:“好……好名字,谢谢老师。”
“去吧,时间不早了。”江芸芸挥手,“去了兰州,做事不可再胡来了。”
“知道了。”冯三高高兴兴走了。
江芸芸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看着面前的光亮逐渐变黑,心中却又是说不出的轻松。
冯三愿意去兰州。
她是开心的。
她转身离开时,突然看到不远处一盏微光正朝着她逐渐走了过来。
“楠枝。”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在外面呆这么久,也不多穿点衣服。”黎循传把手中的披风递了过来,“深秋的天气可不会跟你开玩笑,小心着凉了。”
江芸芸胡乱应了一声,把披风随意挂在肩膀上就开始胡乱捋了一把:“没事,也就一会儿,和叔尔说了一会儿话。”
“叔尔?”黎循传看不下去了,把灯笼递给她,随后开始给人系上带子,“你这样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有的,后背不冷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黎循传气笑了。
“以后冯三就有正经名字了,叫冯喜春了,字叔尔。”江芸芸高兴说道,“他是春天出生的,叫喜春可太合适了。”
黎循传垂眸看她兴奋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最后打上一个结,平静问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他的春风为谁而来?”
江芸芸想了想:“为他自己吧,为什么一定要为谁而来。”
黎循传安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拂过脖颈处的蝴蝶结:“走吧,都等着你吃饭呢。”
“肚子好饿。”江芸芸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两道影子便也跟着明暗不定,像是蝴蝶蹁跹的翅膀,“你的调令下来了吗?”
“下来了,户部郎中,明日就去报道。”黎循传笑说着,“得了江秘书的面子啊,不然也捞不到这个好位置。”
“是你该得的,我都想好了,要是现在京城空出这么多位置,你还没分到一个好萝卜,我回头就杀到吏部去。”江芸芸冷哼一声,拍着胸脯保证着,“你放心,老师不在,我肯定也能照顾好你。”
黎循传长睫微动,借着拿灯的动作,微微侧首看着她白皙的侧脸,精致秀气就像玉雕的一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好面貌。
“听说户部换了不少人。”
“户部右侍郎换了,是南京大理寺卿胡富。”
“韩尚书走后,都是顾侍郎顶了他的工作,他这次晋升了吗?”
原是之前户部尚书韩文因率领百官在宫门前上疏,所以被罢免了,当时的侍郎顾佐接替了他的工作,但一直没有晋升为实职。
“升了,今后改叫顾尚书了。”黎循传说道。
“顾尚书貌温气和,内守坚定,可是个好尚书!”江芸芸满意说道。
“刘瑾都没了,谁卡着他,自然是他顺势上去的,之前朝廷巡视三边军粮,查到当年顾尚书任职的一处粮食变质了,陛下罚他向边地输送八百石粮食,结果最后又变成罚他向边地输送一百五十石粮食,顾尚书本就清贫,用尽家中财物来交纳,最后还借贷来补足这些罚款,可这次刘瑾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到现在都没有落井下石。”黎循传低声说道,“人品贵重。”
这次刘瑾能倒台这么快,除了内廷在暗暗发力,外朝的那些弹劾也不容忽视,简直是拔萝卜带出一坑泥,一旦朱厚照跳脱出‘照顾自己多年’的光环,看到这些折子很难不生气。
“外朝的事情还有的闹,今日有人上折子要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江芸芸叹气,“阁老们都不好出声,所以这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黎循传吃惊,随后委婉说道:“这事不好处理,说到底都是曾共事过的同僚。”
“嗯,我已经把折子递给陛下了。”江芸芸笑嘻嘻说道,“阁老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黎循传也跟着笑说着:“不愧是江秘书,好机灵的小脑袋瓜子,那我以后就要靠江秘书高升了。”
江芸芸得意挺胸:“没问题。”
“行了,青梅竹马间原来也这么能拍马屁。”头顶传来谢来不耐的声音,“等你吃饭也太难了吧,江!秘!书!”
江芸芸歪头,对着黎循传说道:“找你的?”
黎循传摇头。
“那把他的饭碗给我撤了!”江芸芸立马气势汹汹对着乐山指桑骂槐,“来我家混吃的!还整天做梁上客,太过分了!”
谢来大怒,连忙翻身下墙:“我是来给你带好消息的,江其归,你太没良心了。”
“我不听。”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什么好消息。”倒是顾知好奇凑过来问道,“要给我老师发钱吗?老师这个月的俸禄花完了,手头好紧啊。”
江芸芸连忙转脑袋,色厉内荏骂道:“胡说八道,还是有一点的。”
黎循传连忙把她的脑袋驳回来:“别动,披风还解不解开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脑袋,嘟囔着安慰道:“还有钱的,你别慌。”
黎循传头也不抬说道:“我不慌,我自己有钱,你也别慌,饿不死你。”
江芸芸眼神飘忽,心虚地没说话了。
那边谢来站在饭桌前,牢牢捧着自己的饭碗,脸色神秘,声音却一点也没小,中气十足:“你老师,要当阁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