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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在以前读书的时候, 就曾无数次放下豪言壮语:我要是考不上,我就回家开私塾当老师。

    但是不巧的是,她后来考上了,而且考得还不错。

    “抓点学生来吃吃。”唐伯虎回了扬州宛若大鱼入海, 鱼如得水, 整个人开始放飞自我, 完完全全没了前几年好不容易装出来的沉熟稳重的模样, 又开始了年少初认时的嘴巴没门,张口就是一个胡说八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每年的弹劾, 你是一点也没被冤枉啊。”

    唐伯虎遗憾模样地作怪摇头:“可惜了, 爷是自己辞官的,可别把那些人气死。”

    江芸芸为他的厚颜无耻竖起大拇指。

    “你别糊弄我,你就说你现在有没有这个想法吧?”唐伯虎催促道, “小时候不是老说要当老师嘛, 现在难得有空难道不想过过瘾。”

    张灵也跟着说道:“是啊, 你这一身才华整天窝在家里多可惜啊, 说不定能选到好苗子呢, 好好培养, 替你杀回京城去。”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认真看向两人, 真挚问道;“你们还记得我现在是在守孝期嘛。”

    唐伯虎和张灵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拍了拍脑袋:“哎,别说, 忘记了。”

    江芸芸气笑了。

    “不对不对,其实也没事啊, 可以用我们的名义开, 你平日负责来上上课。”唐伯虎丧气后也不放弃, 很快就有了主意,“正好招生我也给你招了,我唐伯虎可是有很多人脉的,到时候肯定供不应求,你不出面也免得有人叨叨叨的,我听着就烦。”

    “那哪来的院子?”江芸芸比划了比划自己的院子,“这院子你现在看着还挺大,那是因为过年了,平日里前院住满雇来的人,后院也就五个房子,都是满的。”

    唐伯虎抚掌:“你就说巧不巧,真是天助你耶,老天爷也见不得你郁郁不得志……”

    “说人话。”江芸芸冷淡打断他的话,完全不惯着。

    “你隔壁院子搬家了。”唐伯虎老实巴交交代着,“不若盘下来。”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没说话。

    唐伯虎见状继续热情游说着:“盘下来后就在墙上打一个小门,你就可以在家里走来走去,多方便。”

    江芸芸抱臂,笑了起来:“你想的还挺周到啊。”

    “可不是!”唐伯虎得意说道。

    江芸芸继续笑问道:“你这平日里懒洋洋的,因为我的事情这么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啊,多不好意思啊,我也要好好谢谢他啊。”

    唐伯虎脸上笑意骤然消失,眼神也紧跟着飘忽了一下。

    江芸芸顺着他飘忽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周笙起身离开的鬼祟背影。

    “老实交代。”江芸芸冷笑一声。

    别看江芸此人平日里笑眯眯的,瞧着格外和气,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一旦沉下脸还是怪有威严的,唐伯虎和张灵恍惚感觉自己看到了大九卿们站在他们面前训话的样子。

    “你……江其归,你真是越来越有你老师的样子了。”张灵忍不住移开视线,抱怨着,“你这一板着脸,我以为看我那个不苟言笑的银台准备撸起袖子阴阳怪气骂我了,真是吓人。”

    “你娘找的我们。”唐伯虎一脸委屈,“你对你娘板着脸去,怎么对我这么凶啊。”

    江芸芸咳嗽一声:“我娘和你,哪能一样嘛。”

    “之前年前因为你老师的事情,你这心情一直不好,这院子里的人谁看了不担心,但又不好开口劝你,就想着给你找点事情做,当老师不是一直是你以前念的嘛。”张灵叹气,忧心忡忡。

    “做点事情转移点注意力,你这辈子难道就一直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吗,而且,我是说而且,你现在也不在京城了,谁知道未来的京城什么动静啊,可不是要先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江芸芸叹气:“这事我想想。”

    “是还有哪里觉得不行?”唐伯虎不解,“你只管提出问题,我们都来解决。”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刚给自己揽了个活,我娘还不清楚这事呢。”

    唐伯虎和她四目相对,随后扭头对着张灵说道:“坏了,我们都忘记,江其归这人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小时候挨过多少骂啊,怎么会这么安分呆在这里呢。”

    张灵也跟着煞有介事点头:“要不是黎公实在溺爱,挨的打肯定也不会少。”

    江芸芸起身,把人赶走:“行了,这事我和我娘商量一下,你们走吧,家里现在没进账,余粮不足,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江芸芸把人送走后,背着手溜溜达达去找周笙,周笙正躲在角落里发呆着。

    “发什么呆?”江芸芸冷不丁坐在她边上,笑问道。

    周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跑,就被江芸芸一把抓走:“跑什么,现在知道怕了,外面的人都老实交代了,你也老实交代吧。”

    江芸芸笑问道:“怎么好端端想到让我开私塾了。”

    周笙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坐了回去,低声说道:“年前和秦夫人见了一面。”

    江芸芸眉头高高挑起。

    “秦夫人说你现在的情况要是一直孤零零的,反而有点危险,但是要是闹得太大的动静也不安全,若是开个学堂,或者写写书就很安全。”周笙揉着帕子,小声说道,“秦夫人很有远见的,又见多识广,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江芸芸笑问道:“我写的书要给她们出版吧。”

    周笙点头:“对啊,他们不是也有印刷坊,书店嘛,我们还不用多花钱呢。”

    江芸芸笑容加深,突然把她手里的帕子抽了出来,放在自己的鼻尖闻了闻:“闻到了吗?”

    周笙歪头,也不知为何红了脸,想把自己的帕子抢回来:“玉兰香啊。”

    江芸芸摇头,顺势高高举起手中的帕子,避开她的手,一本正经说道:“是铜臭味。”

    周笙瞪大眼睛,随后嗔怒道:“怎么还促狭长辈,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把帕子塞回去:“但她说的是有道理的,就是你找的人不太靠谱。”

    周笙不相信,义正言辞反驳道:“唐公子可是解元,张公子也是当过官的,怎么不靠谱。”

    江芸芸笑到不行,一脑袋靠在她肩上,伸手把她头顶的藤蔓拨开,袖子落在两人面前,遮挡住藤蔓上残留的细雪。

    “十两银子。”

    —— ——

    唐伯虎很生气。

    他都贴出招生公告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张灵也觉得没面子。

    他张灵在南直隶也是响当当的人,怎么也招不到人。

    两个人碰头,相顾无言,然后开始相互指责。

    “定是你爱喝酒的名声太出名了,听上去就不靠谱。”

    “肯定是你啊,你张灵懒散惯了,他们肯定是担心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是你,整天得罪人,大家都不想被你连累。”

    “是你,长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威严。”

    两人互骂了几句,突然又齐齐不说话了。

    “这脸可丢大了,我这回头怎么见人啊,士可杀不可辱啊。”

    “我就说江其归那个不上心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搞不好就在看我们笑话呢。”

    两人急了。

    “我去朋友家看看有没有合适年纪的小孩,抓过来先。”

    “我去书店书院门口逮人,我张灵好歹是进士。”

    过了正月十五,陈静抱着一本册子又进了江家,一见面就看到江芸芸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边上还有热茶水果,好不悠闲。

    “看你这么舒服我可真是不顺眼啊。”陈静直接坐在她边上,语气充满嫉妒和唏嘘,“我这大过年还在整理名单呢。”

    江芸芸笑:“我只是一介闲人,陈知府可是一地长官,百姓的青天啊。”

    “哎,少给我戴高帽。”陈静打了个哆嗦,“我早就听闻你江其归带高帽的本事之高,谁带了谁就要乖乖听你话了。”

    他一本正经说道:“我可不吃这一套。”

    江芸芸点头:“那可不敢了,我们陈知府一向就很有远见,我之前就听王公说过了,对你可是大肆赞扬,我就算给你戴高帽,那肯定也是您应得的啊。”

    陈静本想端一下的,但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来:“王公真的这么夸我啊。”

    “对啊,现在整个南直隶就我们扬州的清丈做的最好了,谁不夸啊,这里面可不是就有我们陈知府的功劳,都是您应得的。”

    陈静的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哎哎哎,不说这些了。”他勉强拉回自己的神智,“开了春就要种地了,可没时间和你多掰扯。”

    “哎呦,瞧瞧,还是我们陈知府关心百姓,一点时间也不耽误。”江芸芸坐了起来,看向他手里的田地册子,一本正经问道,“选了哪些人啊?”

    “你一开始的顾虑是对的,也不能强制百姓种我们的种子,而且种子也不多,确实不如选几户人家来种。”陈静把手里的册子递过去,“都选的是大户,家里地多,要是今年运气不好,碰到别的天灾了,你那种子不成,也不耽误自己吃饭。”

    江芸芸翻开册子看了看,一眼就看到林家就在前几排。

    “林家地多。”陈静解释着,“而且秦夫人心善,一向很配合官府的工作。”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对他们可有奖励?”

    陈静震惊:“给我们官府办事,还要好处?”

    江芸芸合上册子还回去,笑说着;“你去钓鱼都知道要先扔一点鱼食,打个窝,也不是指望钓上多大的鱼,是为了吸引越来越多的鱼过来。”

    陈静拧眉:“可给官府办事他们本来就很愿意。”

    “要心甘情愿的愿意。”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鱼饵值多少钱,一条大肥鱼多少钱,他们做好领头作用,小鱼才会跟着围上来。”

    陈静若有所思,犹豫说道:“那我今年给这些人少点赋税。”

    “再大肆表彰一下。”江芸芸紧接着说道,“为我们衙门办事,那肯定亏不得。”

    陈静抚掌:“我就说你这一天天写文作诗提字做什么,感情全是算计啊。”

    满朝野都知道,江芸在县令和同知的时候,最喜欢写文章,对于一些事情大夸特夸,甚至还要给那些乡绅富户表彰题字弄牌匾,显得一身铜臭味,一直被人暗地里笑话着。

    江芸芸强调着:“是希望这些已经富裕的人能做好领头羊,配合我们工作,帮助我们提高普通百姓的日子。”

    陈静了然点头:“那你看看这个名单,要是可以的话,你就把种子给我,我一家家找人问过去。”

    江芸芸不可置否:“陈知府在扬州多年,肯定比我还了解,我如何能评断,种子的事情我已经去准备了,马上送过来。”

    “行。”陈静满意点头。

    江芸这人这些年在京城如鱼得水,办事是真的圆滑,一句话说的滴水不漏,一点也不会让人反感,哪怕正在插手扬州的事情,陈静一开始也觉得有点变扭,但几次交谈下来,那也是佩服极了。

    “对了。”陈静站起来,突然苦着脸说道,“你管管唐寅和张灵吧,这两个人现在疯了,红着眼睛蹲在书店和书院门口抓人当学生,闹出好大的动静,教谕都来找我好多次了,都是进士,我也骂不得,你可帮我管管他们,没事发什么疯,这不是给我增加工作嘛。”

    陈静一脸糟心,盯着江芸芸看。

    他是知道一些小道消息的,所以觉得这都是江芸惹出来的麻烦。

    ——好好的办什么私塾。

    ——谁家好私塾请唐伯虎,张梦晋当老师啊。

    江芸芸听得直笑,自觉说道:“行,我明日就去找他们,肯定不给您添麻烦。”

    陈静揣着下一步工作内容,匆匆离开了,江芸芸则对着唉声叹气的周笙眉飞色舞:“十两银子!”

    周笙一脸不可置信:“他们,他们怎么这么不,不……”

    “唐伯虎!”江芸芸大声说出她不好意思说出去的话,“这辈子都不太靠谱。”

    周笙叹气:“那你这个私塾岂不是开不起来了。”

    “那也没办法。”江芸芸倒是不太在意,自嘲道,“若是在以前肯定是门庭若市,现在也只能门可罗雀,也太正常了,偏你找的两个帮手也威名赫赫,谁家好人会送孩子过来啊……”

    就在两人说话间,大门再一次被敲响,乐山去开门,看着面前站着的人,迷茫问道:“找谁?”

    “你好,请问你就是女扮男装考科举的江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绕过乐山传了过来,声音清亮好奇。

    只见一个小女孩的脑袋绕过乐山,背着一个比她还高的书箱,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江芸看。

    第四百六十二章

    “能吃花生吗?厨房里有新作的花生酪。”周笙热情地把人接进来, 和颜悦色问道。

    小女孩点头,乖乖背着小书篓,站在院子里,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能吃的。”

    “哎, 真是乖啊。”周笙笑开了眼, “坐坐, 小黑, 叼一个小凳子来。”

    小黑狗屁颠屁颠咬了张小凳子,又小心翼翼推了过去, 尾巴都要摇出风来。

    “好聪明的小狗狗。”小姑娘眼睛一亮, “我可以摸一下嘛?”

    “可以的,不咬人的。”周笙说,“我替你把小书箱拿下来吧, 怎么这么大啊。”

    小女孩自己把书箱拿下来放在地上, 这才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狗脑袋:“是我哥哥的, 好可爱, 好可爱的小狗狗啊。”

    江芸芸完全不为所动。

    她抱着手臂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板着脸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小姑娘一点也没被吓到, 反而笑眯眯的:“我爹说你想要开私塾,所以我想来找你读书。”

    江芸芸挑眉。

    众所皆知, 在外面胡闹的人是唐寅和张灵,和她清清白白江小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不会不收我吧?”小姑娘见她没说话,立马警觉起来, 小狗也不玩了,站起来一本正经说道, “我三字经都会了, 四书也跟着哥哥读了论语, 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我也会写了,虽然还不太好看,但是我娘说我还小,可以练的,我爹也夸我是个聪明孩子。”

    她想了想,整个人趴在书箱上在里面掏了掏,然后扯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我有钱拜师的,十两银子够不够啊。”

    她见江芸芸不接,立马苦思冥想:“哎,阿娘之前怎么和我说来着,说要多少钱来着?哦,好像要肉,哎,那我去买肉。”

    “哎哎,还不把人拦住。”周笙端着花生酪一出来,就看到小孩闹着要去买肉,眼皮子一跳,瞪了一眼江芸芸,“原来你当老师,也会吓唬小孩。”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还没说什么呢,我吓唬她什么了?”

    “这么小的孩子丢了这么办。”周笙连忙把小孩拉了回来,低头又一看被她紧紧拽在手里的十两银子,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十两好啊,真是一个好数字。”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是老师,我自己考核,娘你快走开。”

    周笙忍笑,把手里的花生酪递了过去,意味深长说道:“十两银子,别忘记了。”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盯着茫茫然然的小女孩,板着一张脸维持为人师表的威严:“坐吧,怎么想到找我来当老师啊。”

    小女孩乖乖坐好,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一脸羡慕说道:“因为你是状元啊,我也想当状元。”

    江芸芸有一瞬间没听出来这话到底是不是阴阳怪气。

    ——大概是因为太过认真了。

    江芸芸沉默了。

    小姑娘有些紧张,捏着小手,小嘴巴巴说个不停:“我肯定好好学习,我哥太笨了,老师都说他考上秀才都难,我肯定要考上去的,我可比我哥聪明,四书我都看完了,其他人都还不会背呢,我肯定好好学,我婶婶她们老是笑我娘了,而且我爹整天去姨娘哪里,姨娘又要生孩子了,要是是个男孩子就不好了……”

    “哎,花生酪要化了,快吃吧。”躲在边上周笙硬着头皮打断她的话,“这么冷的天,等会要下雪了,等会我送你……要不还是送她回去吧。”

    后面这话是对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下意思避开小孩热烈的视线。

    ——孩子还小,她反而无法开口。

    “等会悄悄把人送到路口就行。”她低声说道。

    “真好吃,原来是这个味道啊,好好吃。”小女孩如牛饮水把花生酪吃完,眼睛亮晶晶的。

    “你几岁啊。”周笙心软问道,“我再给你拿一碗。”

    谁知道小孩乖乖说道:“谢谢,不吃了,晚上还要吃饭呢。”

    “我过了年六岁了。”小女孩又重新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大声推销自己,“我真的很聪明的,我三字经和千字文一个月就学好了,我是我们学堂里读书最厉害的,要不你考考我?”

    她说完就又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皱巴巴的论语,热情塞到江芸芸手里:“我都会,你随便考,真的,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江芸芸翻开一看,书里笔记不多,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很多笔记大概只有下笔的人自己看得懂,但这本书边角已经发毛发卷了,可见书的主人翻得很勤快。

    小女孩眼睛一亮:“我背给你听,‘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师说这句话是整篇论语的‘入道之门,积德之基’,你看,我都知道的,我听得懂。”

    她说完,又飞快背了整整一章。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孩子还真的会背,而且还背的这么熟练。

    “还真的都对啊。”周笙的脑袋看了过来,小声说道,“还挺厉害的。”

    江芸芸没说话,一抬眉,就看到小女孩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脸期待。

    她有些头疼。

    确实是个聪明孩子,但她也确实不能收。

    “我没打算收徒弟。”江芸芸把手中的书本递了过去,“你找错人了。”

    小女孩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江芸芸替她把十两银子塞回钱袋子里,又把书放好书箱里,这才居高临下看着呆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外面路滑,回去小心一点。”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也没强求,只是低着头,一脸沉闷地背着那个比她还大的书箱,一声不吭走了。

    “劳烦,帮我送一下这个小孩。”等人走远了,江芸芸对着门口的锦衣卫说道,“路上别让她遇到坏人。”

    锦衣卫离开后,江芸芸这才关门,心事重重坐回躺椅上。

    “这是个好苗子呢,瞧着也怪可怜的。”周笙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筷,叹气说道,“之前就听岁东说起过陈家那一家烂账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就是因为是陈知府家的孩子,才不能收进来,陈知府要是同意她来读书 ,肯定会亲自送过来,现在小孩一个人过来,那就说明这事没谈妥,我回头要是真收了小孩,和陈知府闹僵关系不说,那母女的日子也不好过。”

    周笙听得也只能直叹气:“那也太可惜了,瞧着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芸芸笑,把自己手边的花生酪吃完,随口说道:“那十两银子还是我的。”

    周笙不悦:“那不行,是你不要的,可不是没生源,应该是你给我十两银子。”

    江芸芸捧着空碗,沉痛叹气:“我没钱。”

    周笙笑得眉眼弯弯,点了点她额头:“穷鬼。”

    —— ——

    唐伯虎和张灵最后被江芸芸找人叫了回来,两个人垂头丧气,坐在江芸芸面前,连着花生酪都不想吃了。

    唐寅:“肯定能给你找到的,大家现在都是过年,没空搭理我们。”

    张灵:“我刚都差点说动一个学生了,就差一点,你说可不可惜。”

    三人坐在避风的屋檐下,面前摆着一盆炭,上面挂着一壶茶,正袅袅冒出香气,茶香四溢,边上摆上几个梨、橘子和柿子,乍一看红红火火的。

    江芸芸拿着木签对着网格下的炭火戳了戳,心不在焉说道:“没学生就没学生,你们闹得动静也太大了,陈知府都亲自上门说这事,我再不把你们叫回来,回头就要去牢里捞你们了。”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反驳着。

    江芸芸迷茫抬头:“这么想当老师?”

    唐伯虎憋屈,半晌之后才低声说出自己的意图:“那也太丢脸了。”

    “我也觉得。”张灵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和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后诡异沉默了,随后发出新年第一声大笑。

    “早……早跟你说……好好做人了。”江芸芸笑得弯下腰来,“名声,靠谱的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唐伯虎恼羞成怒,把袖筒扔了过去。

    张灵尤为不太相信,强撑面子的强调着:“不应该啊,我这名声哪有这么差?我可是进士啊!”

    江芸芸笑得前仰后合。

    “别笑了,是不是芋头糊了,我怎么闻到焦味了。”江渝火急火燎跑过来,趴在她姐的肩膀上大声嚷嚷着,“哎哎,熟了没熟了没,快帮我看看。”

    一行人也算是岔开话题,专心吃东西了。

    江渝领着几个芋头跑了,屋檐下又只剩下尴尬的三人。

    “院子都租来了,学生招不过来,我这脸往哪里放。”唐伯虎心如死灰。

    江芸芸用小刀慢慢吞吞削着梨皮:“那就放着呗,回头你们要是带家眷来住,也有房间住。”

    张灵恨铁不成钢:“你就不可惜,你的思想传不下去!”

    江芸芸抬眸看他。

    张灵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捂住脸:“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把手里削好的梨递过去,慢条斯理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张灵盯着那水汪汪的小白梨震惊:“那你刚才的眼睛可太有威严了。”

    江芸芸失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有些失态了。”

    “想起什么了?”唐伯虎自来熟把小白梨拦路借走了。

    张灵手指扑了一个空,气笑了:“想起吃的了吗。”

    “我是不是写个书也挺好。”江芸芸又开始拿起第二个梨开始慢慢吞吞说道,“至少能让别人知道弘治九年的状元是谁,不然多遗憾啊,我这煌煌战绩。”

    “可不是!”唐伯虎大喜,“你能有这样的心气就很好。”

    “写,你写书,唐伯虎和我一起给你写文章画画,年前枝山也来信说了,对你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从扬州一路走过去的,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坏了感情,他字好看,让他给你写序。”张灵一边手,一边伸手想要把削好的梨拿走,“哎,不给我了啊。”

    江芸芸塞进嘴里咬了一口:“不给了,谁叫你第一个没保护好。”

    张灵含恨。

    “那就不开私塾了?”唐伯虎还是有点不甘心,“我的想法就这么失败了?”

    江芸芸笑眯了眼:“再说吧,我现在也还在守孝,开私塾教课也太光明正大了,回头京城那边又要收到我的折子了,内阁要骂死我了。”

    张灵拨着柿子皮,冷笑一声:“你什么也不干,南直隶那批御史也还是不死心啊,盯着你要找你茬呢。”

    唐伯虎叹气:“那算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回苏州了,估计要在家多呆几个月,不然九娘又要和我闹着和离了,等到中秋的时候,再带家人和你见一面……”

    他突然眼睛一亮:“哎,我家大娘已经两岁了,都会说话了,你要不要教啊,都会走了,也太厉害了。”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的孩子你享福,不要扔给我。”

    唐伯虎遗憾说道:“哎,我真的觉得我家大娘很聪明的,昨日我抱她,她可乖了,都会亲我一口了,你看看谁家小孩能这么乖啊……”

    江芸芸看着唐伯虎不自觉的笑脸,和张灵对视一眼。

    张灵顺势做了一个鬼脸,无奈摇了摇头。

    傍晚的时候,张道长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揪着一个泥猴子。

    泥猴子小脸很脏,一直剧烈挣扎着,一下子被一院子的人看着,又怂到躲在张道长背后。

    “你这几天都不在,感情是去偷小孩了?”江渝震惊。

    张道长欲言又止,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为自己辩解着:“这次,我真的是去办事的。”

    “能帮我给她洗个澡嘛?”他语重心长说道,“是个女娃,我不好意思去买衣服,谁能帮买几件衣服来。”

    陈墨荷自然是连忙把人带走:“衣服我这里有,两位小姐的衣服一直都是留着的,舍不得扔。”

    小孩吓坏了,激烈挣扎着,下意识要去抓张道长的袖子。

    “都是好人,洗个澡就能吃饱饭了,你肚子不是饿了吗。”张道长耐下心来安慰着。

    “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啊。”周笙上前柔声说着。

    小孩看着她温柔的面容,有看了看她鬓间的白发,松了松紧张的神色,悄悄去牵她的手。

    等人一走,所有人都立马把张道长围住了。

    “你真偷小孩了!”江漾震惊,“会被抓起来的。”

    张道长苦着脸说道:“我没有,这是我捡的。”

    “哦,那赶紧去报官,谁家孩子丢了,肯定也急。”江渝松了一口气。

    张道长没说话,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警钟大响:“看我做什么?”

    “你说我能不能养她啊?”张道长犹豫问道,“她好像是个孤儿。”

    江芸芸震惊。

    “我,我前几日算了算……”张道长为难说道,“我的因果好像来了。”

    “什么是因果?”乐山也忍不住凑过来问道。

    “我们道士自来讲究因果,我师父本打算了断自己,但意外捡到我之后,发现我和他自有因果,所以收我为徒,也不打算死了,我,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和小狗抢吃的,一时不忍把狗打跑了,还给她吃了一个大馒头,后来又见她在骗人,就教训了她一顿,再后来在查徐家田产的事情又碰到她在地里偷东西……”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遇见她三次,道就由无到有,也就说我们之间有了因果,我后来就想着算一算……”张道长露出要哭了的样子,“更巧的是,我掐指那天,巨门星动了。”

    江芸芸迷茫:“巨门星是什么?”

    张道长显然也格外迷茫,嘴里继续喃喃念道:“都说‘日月昌曲,富贵荣华’,这几日太阳、太阴都格外亮,说不定我以后还要靠她养老,坏了,还真是师徒关系。”

    “这也能算?”江芸芸充满质疑。

    江渝和江漾作为一个正常的古代人,对此深信不疑:“你也该改到收徒的年纪了,说不定还真是老天爷给你送来一个徒弟呢。”

    “对啊,那个小孩瞧着才六七岁,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给你送终也挺正常的。”

    两人一言一语说着,张道长突然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可我没养过小孩啊,也没想过这事啊,我们修道之人,只修自身之道,外不修则内不成,德不积则道不成。徒弟的责任也太重了。”他犹豫说着,随后看向江芸芸,“江芸,你怎么说?”

    江芸芸摇头:“我不懂,但师徒是大事,你要慎重做决定。”

    张道长也是这么想的,心事重重坐在小板凳上沉默。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问了几个小孩几个问题,奈何小孩跟个哑巴一样,一声不吭,而且一眼就看中这里面最好说话的人——周笙,紧紧巴着她的腿。

    “你是男的,哪怕是无欲无求的道士,也不能照顾小女孩啊,不合适。”江芸芸一看着一家子人,就直叹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要不跟着我睡几日,瞧着有点害怕。”周笙心软说道。

    “不如和我这个老婆子一起睡!”陈墨荷对着她打了个眼色,“夫人觉浅,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闹腾的时候。”

    江芸芸看了一眼小孩,一眼就看出桀骜难驯的样子,便跟着点头:“陈妈妈力气大,方便。”

    天色刚刚蒙蒙亮,大家都还在睡梦中,一个小小的影子正鬼鬼祟祟顺着角落走路,只是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几声狗叫,吓得立马拔腿就跑,几条小狗立马跟在后面狂奔。

    光亮朦胧间,正好看到是张道长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那小孩自小被狗追习惯了,腿脚也利索,赶在小狗咬人的瞬间,自己打开门跑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

    门口也正好站着背着书箱的小孩。

    两个小孩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齐刷刷摔倒在地上,随后三条小狗冲了出来,虎视眈眈把她们围住,汪汪大叫。

    “我的书!!呜呜呜,我就一个书箱,呜呜呜,赔我。”

    “啊,被咬我,别咬我,呜呜呜,别咬我,我不想死。”

    “你撞得我,赔钱,呜呜呜。”

    “是你把我拦住了,都是你。”

    正准备换班的两个锦衣卫本来睡眼朦胧,一下子惊得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混乱的场景。

    “哎,江秘书!!”锦衣卫百户站在黑暗中冷眼看着两个小孩仰着头大哭起来,忍不住崩溃大喊着,“这又是搞什么啊!”

    原本安静的江家小院瞬间灯火通明。

    江芸芸看着被拎回来的两个抽抽搭搭的小姑娘,不由叹了一口气,头疼地喝了一盏茶。

    “真是热闹啊。”百户抱臂站在门口,幽幽说着,“谁能想到是在守孝呢。”

    “先别哭了,等会一个个哭。”江芸芸咳嗽一声,严肃说道。

    两小孩眼珠子一动,下意识看向对方,随后齐齐不哭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这人你自己解决。”江芸芸指了指打算偷偷溜走的小孩, 对着张道长说道,“虽说有因果,但强求也不行。”

    张道长尴尬搓了搓手,和那个小孩四目相对, 然后叹气地把小孩拉走了。

    小女孩大概是觉得现在也逃不出去了, 又扭到脚了, 只好一瘸一拐被拉走了, 一脸害怕下又满是不情愿。

    陈墨荷无奈说道:“我就知这小兔崽子要跑,特意让小黑睡在内院。”

    “差点咬到孩子了。”周笙叹气, “年纪小经不得吓的, 这几天要仔细盯着,别病了。”

    陈墨荷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便说:“张道长自己医术就好,会注意点的, 现在新年刚过, 外面也不安全, 让院子里的人都警醒一点。”

    陈墨荷应下。

    “你们都去休息。”江芸芸吩咐完这个小孩的事情, 盯着剩下的小孩, 没有直接说下去, 反而把剩下的人都赶走了,“这人我自己处理, 你们再回去休息休息。”

    周笙一看小女孩要哭不哭,眼睛红彤彤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孩子还小呢。”

    “我知道。”江芸芸笑说着, “再去休息休息吧,我有分寸。”

    都如此说了, 周笙就只好带着江渝江漾走了, 陈墨荷一看就带着剩下的丫鬟小厮离开了, 前厅只剩下江芸芸和小姑娘两人。

    小姑娘抱着书箱,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红扑扑的,站在中间的位置,瞧着有些倔强。

    “书箱坏了吗?我看看。”江芸芸伸手拎起她的书箱。

    边角磕破了,带子也脏了,里面的东西乱成一团。

    “哪来的肉?”江芸芸一拿起来,就感觉哭笑不得。

    “束脩啊。”小孩捏着小手,呐呐说道,“下面还有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和红豆。”

    完完整整的拜师束脩六礼,就是准备的数量有多有少,七零八落的,连个红绳子都没有,芹菜还都干巴了,一看就不是大人准备的,卖家也欺负小孩随便糊弄她的。

    “肉干我昨天去买的,龙眼干太贵了,我没钱,就买了一点,但是我买了很多莲子,莲子很好吃的,红枣也好吃,我对着小纸条买的,肯定没买错。”小孩见她又没说话,眼巴巴问道,“您看看,这样行不行啊。”

    江芸芸看着那一兜东西,拎起来也是颇有分量的。

    “你一个人买的?”她拿出帕子给人擦肩带上的泥泞,随口问道。

    “嗯。”小孩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了。

    这个书箱有些不合时宜得大,装了东西更重了,压在她身上瞧着跟背个大龟壳一样。

    “书箱破了这么一大洞,要修补。”江芸芸转移话题说道。

    小姑娘一听急坏了:“那要很多钱修吗?”

    “没钱了吗?”江芸芸问。

    小姑娘悄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小手一伸想要把书箱拿回来,小声说道:“那我回家自己修,家里的东西都是我自己修的,我会修的。”

    江芸芸这才发现她的手一点也不像小孩一样柔嫩雪白。

    “我家就有会修的人。”她避开小孩的手,“你把东西都拿出来,我让人给你修。”

    小姑娘眼睛一亮:“要钱吗?”

    “不要的。”江芸芸摇头,看着她从箱子里掏出笔墨纸砚,又掏出束脩六礼,还有帕子,衣服等等东西,还有玩具,零食……

    她哭笑不得:“这个竹蜻蜓哪来的?”

    “我哥哥给我做的,他虽然读书不好,但是做东西手艺可好了,好看吗。”小姑娘高高举起竹蜻蜓,得意炫耀着。

    “好看的。”江芸芸看着她清空了书箱,这才出声喊人,“乐山,帮这位小姑娘修一下书箱,还有一些其他问题也都帮忙修一下。”

    乐山拿起书箱看了看,随后哎了一声,笑着安慰道:“好,很快就能修好的。”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得盯着他看。

    乐山一看那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就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大厅又只剩下这两人。

    小姑娘正乖乖蹲在地上理东西,六礼的东西放在一起,自己的书和笔墨纸砚放在一起,玩具和零食又放在一起,三小堆整整齐齐摆在一起。

    “这些六礼花了多少钱?”江芸芸问。

    “十五两。”小姑娘大人模样地叹气,“我还拿了我哥这些年存的压岁钱,不过没关系,我以后一定还他。”

    江芸芸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小姑娘懵懵懂懂抬头。

    “你家里知道你要来我这里读书吗?”江芸芸问。

    小姑娘没说话,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虽然有了猜测,但一看她的模样默默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

    “我不能收你,你爹会生气的。”她把小孩扶起来,低声说道,“十五两我还你,你归家去吧。”

    “你认识我爹?”小姑娘犹豫问道。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嘴皮子一张,胡说八道:“不认识。”

    “哦。”小姑娘突然咧嘴一笑,“那你就当他不存在行不行……”

    “咳咳咳。”江芸芸震惊,和她大眼瞪小眼。

    小姑娘突然又觉得这话有点问题,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爹太忙了,我寻常见不到他,你不用理会他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可我时常见得到啊。”

    “什么?”小姑娘凑过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你要见谁?”

    江芸芸叹气,避开她热烈的视线,狠下心来拒绝道:“你换个老师吧。”

    小姑娘错愕地看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猛地熄灭了光亮,有些委屈地盯着江芸芸:“为什么啊,那我再买点桂圆干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江芸芸心都软了:“不是这些问题,是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小姑娘以为江芸考上科举了,所以自己也能考,给她娘撑腰。

    她还太小了,完全看不明白这条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等她大了,这种执念只会让她倍加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认识她爹,这要是背着收了知府的女儿,回头闹出的矛盾,可比当年她拜师还要多,她到时候也会左右为难。

    小姑娘低着头没说话了,小小一只,跟个没人要的小鸟雀一样,可怜兮兮的。

    “我知道我不能科举的,我娘说过了,我爹也骂过我了。”小孩突然说道,“她们说我是女孩子,所以就是不能读书科举的,应该乖乖待在家里才是最好的。”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

    “我不服,但我也不是非要科举,我就是,我就是想做给他们看……”小姑娘抬起头来,眼睛红彤彤的,一脸倔强。

    “我娘才不是生下傻子,没用的人,因为我很聪明啊,我读书明明这么厉害,可他们都看不见,只会抓着我哥哥骂,但我哥哥也不笨,就是有些人读书好,有些人手艺好,他人很好的,可她们都笑我们,我得保护她们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

    面前的小姑娘明明还这么小,却已经在残酷的世道中早早长大。

    她是正儿八经的大明人,被教条礼教束缚着,却还是不甘心地挣扎着生长出血肉来,哪怕已经鲜血淋漓了。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问题,所以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好勇敢的孩子啊。

    只觉已经对事物波澜不惊的江芸芸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在这里,江芸芸已经见过很多勇敢的女人,周笙,娄素珍,叶追喜,周青云,甚至是那些勇于踏出第一步来考试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非议,她们已经饱受这个世道的磋磨,所以才愤而反抗,为自己走出这艰难的一步。

    可今日的孩子,她还小,却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敏锐。

    “你不收我也没关系。”小姑娘见她没说话,突然认真说道,“我听说你当时也是跑了好几次你老师的院子的,那我也再多跑几次。”

    江芸芸立刻哭笑不得。

    “我听说你的事情的。”小姑娘捏着手指,小声说道,“我听过很多很多次的,也想过很多很多遍。”

    江芸芸伸手,把她脸上的泥泞擦掉:“若是被你爹发现了怎么办?”

    小姑娘歪着脑袋,大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跑呗,而且他才不会管我呢,许姨娘要生了,外面的人都说是男娃,他才没空管我的。”

    江芸芸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面容,哑然了片刻:“要是读书了,就不能走了,你爹来了也不能带你走了。”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她,随后眼睛一亮,最后大声说道:“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江芸芸笑眯了眼:“那你娘知道这事嘛?”

    “不知道。”小姑娘小心翼翼解释着,“但我哥知道,这个书箱就是他的,他还借钱给我了,我哥很好的,读书不好而已,但他做人好啊。”

    江芸芸叹为观止:“你胆子比我当时还大啊。”

    小姑娘听不懂,但察觉到江芸芸的态度,所以还是跟着傻笑着。

    江芸芸也有些为难了,大人若是都不知道,也太难打掩护了,一个闺阁姑娘整日不着家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你爹你可以不管,但你娘你得仔细问问。”江芸芸看着门口徘徊的江渝出声喊道,“去问陈妈妈看看有没有干净的衣服。”

    被抓了个正着的江渝脑袋飞快伸进来,看着小姑娘又看着江芸芸,咧嘴一笑:“好哦,娘怕你把人骂哭了,所以叫我来盯着你点。”

    江芸芸把人打发走:“你叫什么名字。”

    “陈禾颖,小名穟穟。”小姑娘一本正经说道,“今年六岁。”

    “‘荏菽斾斾,禾役穟穟’,好名字。”江芸芸说道。

    “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稻田成熟的时候。”小姑娘解释着。

    江芸芸笑着点头:“是六月生辰嘛?”

    “对,是六月十八。”陈禾颖摇头晃脑,开心说着,手里紧紧捏着竹蜻蜓。

    江芸芸看着她笑。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

    当年老师收徒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朝气蓬勃的小孩就像郁郁葱葱的树苗,需要耐心养护,但目睹她们长大同样是一种巨大的骄傲。

    “你读书的时候,你爹娘至少要有一人同意。”江芸芸想了想,“你爹未必不同意,你只说你要读书,别说什么考科举的话。”

    小姑娘似懂非懂。

    “那我和我娘说。”陈禾颖怯怯说道。

    江芸芸并没有点头,只是让江渝把她带走:“去换个衣服吧。”

    —— ——

    陈禾颖走后,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去看张道长训孩子去了。

    其实张道长也没训,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所以只是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磕磕绊绊说了几句话,奈何小孩确实是个刺头,没一句好听的,只好自己气闷离开了。

    她来的时候,只看到张道长坐在门口的台阶下叹气。

    “虽是因果,但也不能强求。”江芸芸笑说着,“实在不行就算了。”

    张道长无奈说道:“但她也是孤儿,一个小女孩放她去外面也怪可怜的。”

    “扬州有孤独园,送过去吧。”江芸芸说。

    张道长坐在那里没说话,失神地盯着角落里的小草发呆。

    “江芸,在认识你之前,我以前也没觉得女人有哪里不好,道家说阴阳有别,各安天命,我也认识很多坤道。”他低声说道,“她们不是很憔悴,就是很凶悍,瞧着可比我难说话了,但是修道之人不给自己委屈受着,也很正常,她们还很警觉,警觉到我觉得惊弓之鸟的地步,我之前想去她们那边挂职,她们都不肯,但我知道她们是好的,总是会救济很多无家可归的女人,甚至有时候道观时常都要饿肚子。”

    “我以前没想明白一件事情,见了你之后,突然有个问题……”张道长扭头看了过来,看着面前的江芸芸,声音猛地变轻,“哪来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女人啊。”

    冬日的风冷冷的一吹,两个人的脸上都被吹得鼻尖通红,江芸芸也顺着那自北而下的风沉默了。

    “直到我看到你……”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叹气,“你要是没考上科举,只怕也是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

    江芸芸笑说着:“许是如此,总归走不上今日的路,但我又是冷眼一看,所有的结局都似乎殊途同归,我现在的结局我也不喜欢。”

    张道长没说话了,捏着衣服上的补洞,感受着吹在脸上凌冽的北风,任由它们吹乱自己的发须。

    “你让女孩们读书,让女人们工作,安置无处可去的乞丐,照拂岌岌可危的百姓。”他低声说道,“所以你的治下很少有无家可归的人,男人,女人,小孩都似乎有了自己的路。”

    张道长一开始也是好奇的,所以借着出门摆摊的借口,去各处游走打听,可事实却又是如此,那些得了地的百姓开始安安分分种地,有了钱,男人女人都似乎变成好脾气,小孩也跟着快乐起来,路上的乞丐少了,治安也跟着好了不少。

    这些年,他跟着江芸走南闯北,见识了这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隐隐约约琢磨出一个道理,只要县衙肯让出一点利益,所有百姓的日子都会好过起来。

    “她还这么小。”他呼出一口白气,消瘦的面容边也跟着模糊了,“怎么就无家可归了。”

    “照顾一个孩子是很慎重的。”江芸芸看向张道长,提醒着,“就像你的老师照顾你一样,要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时间,还有足够的金钱。”

    “还要有足够的见识。”张道长轻声说道,“我师父收养我时虽七老八十了,但他读过书,走过大江南北,见识过人心叵测,经历过大起大落,哪怕他不留余力用心教我,可我只学了一成,如今我要我用的一成,再去教一个孩子嘛。”

    师父的样子其实他有点记不清了,但和师父的点点滴滴却还是清晰可见。

    “我也太冒冒失失了。”张道长有些苦闷,叹了好几口气,“实在是算起来有点吓人,而且我瞧着这个孩子是有几分机灵在的,之前看她和人打架,特别想你小时候和江蕴打架的样子。”

    江芸芸哭笑不得:“合着是捡我小时候呢,怎么也瞧着紫气了。”

    张道长眼睛一亮:“你果然懂,就是看到紫气了。”

    江芸芸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小的时候,我算你是一道紫气,后来你这道紫气就成了紫微星,我现在算,这扬州又来了一道紫气……”张道长掐着手指,不信邪得算了算,“你看啊紫气进关,太阴太阳同时闪现,双星并行啊,你说,哎,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你们扬州专门飘紫气不成,难道都是跟着你来的,说不定呢,你可是最大的紫气……”

    江芸芸按下他掐得都要生风的手指,无奈说道:“行了,尽说我听不懂,但我不信天命,所以不觉天道不公,可读书这么多年来,也听闻‘明于天人之分’的道理,人应‘制天命而用之’,而非循浩然正气,听因果之术。”

    “天道无端,惟数可以推其机;天道至妙,因数可以明其理。”张道长反驳着,“就像四时更变化,天道有亏盈,我觉得应该顺应天道,遵循因果的。”

    江芸芸了然:“那你既然有了答案,又何来坐在这里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

    张道长扭头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失笑:“这般眼神,瞧着是没好事的。”

    张道长突然捏捏扭扭说道:“你,你能不能也教一下她读书识字啊。”

    “我,我四书五经都没读过,除了经书,我就没摸过别的书,我生来就做了道士,但我不想她也跟着我吃这个颠沛流离的苦,读了书就能明理,明了理就能做事,会做事这世上的坏人也能避开一些了,就是做乞丐也能做得坦坦荡荡一点。”

    “可以嘛?”他凑过去,勉强笑着,“学费我会付的,我有钱。”

    江芸芸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你现在这么为她打算的样子,真的有做师父的样子了。”

    张道长一本正经解释着:“本来三次因果我若是置之不理也就断了,偏我一时手贱捡了回来,这因果就是实打实了,若是再强制断了,那就是造孽了,而且……我也想把我师父的本事传下去,这个孩子,出现得很是时候。”

    “那正好,我刚收了那个六岁的孩子,他们瞧着差不多大,那就一起教吧。”江芸芸笑说着,“别坐地上了,凉,只是我担心小孩还会跑,你下次可要自己去抓了。”

    张道长点头,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有你江其归吸引不到的小孩,时间久了,她肯定很喜欢你。”

    —— ——

    两个孩子的事情结束后,一家人碰了个头。

    “家里怎么又有小孩。”江渝第一个皱眉,“小时候有顾幺儿,长大了一下有两个了。”

    “怕是要负担两个孩子的学业了。”陈墨荷也跟着说道,“那可不便宜。”

    “都是女孩,真认真读了,明白了这些道理,反而未来会难走,还是要慎重一点。”江漾叹气。

    江芸芸没说话,看向周笙。

    周笙笑说着:“你想做就做吧,整日呆在家里也无聊。”

    江芸芸点头。

    “你现在不是小孩了,没人和你抢吃的。”对江渝说。

    “笔墨纸砚的事情,我到时候去找林家,他们占据这么多生意,便宜买点给我们,而且正好也有个生意要和他做。”对陈墨荷说。

    “读了书明白道理总比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好。”对江漾说。

    “我在家里一点也不无聊,我最近很多事情的。”这话对周笙说。

    江渝一听就气得直跳脚:“你心里都有了主意,还找我们说什么。”

    “通知一下嘛。”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江渝气笑了,拉着江漾的手就走:“不和你说了,怪气人的,都在家了也不好好休息。”

    周笙笑着摇头:“晚上做了火腿炒饭,早点回来吃。”

    “知道了。”江渝人已经走了,声音传了过来。

    “我去外院看看,也提点提点几句。”陈墨荷说,“早上动静不少,我怕他们倒是管不住嘴。”

    “也不用在隔壁院子教书吧,怪冷清的,就在我书房支两个小书桌吧,回头也省点炭火钱。”江芸芸说道。

    陈墨荷点头,随后似笑非笑说道:“养孩子的辛苦,我们其归也感受一下,省的捡孩子这么快,吃一下后面的苦头。”

    “也不是没养过。”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拍着胸脯,大声炫耀着,“顾幺儿!我养的。”

    陈墨荷听得直笑,笑着摇头离开了。

    “那个陈小娘子的事情如何解决?”周笙见人都走了,这才问着江芸芸。

    “我又不知道什么陈小娘子。”江芸芸理直气壮给自己脸上贴金,“我这刚回扬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认真守孝呢。”

    “我就是碰到一个千里迢迢,跨过漫漫雪地来找我求学的小徒弟,古有程门立雪,今有小陈敲门,多美谈啊。”她一脸唏嘘地比划着,“我怎么也要写一篇文来大肆夸一下。”

    周笙看着她直笑:“调皮……可别真坏了关系。”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当真一本正经想起办法来:“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我得抓紧把小孩教起来,等他回过神来……田地的事情还要和我打交道呢,都开弓了,肯定是不能空箭的,说不定是这事回旋的机会呢。”

    她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道:“那我写三份信先看看。”

    “徐衡父写一份。”

    ——问问水稻处理的弹性尺度。

    “林思羲也一份。”

    ——薅薅林家笔墨纸砚的羊毛。

    “王公也写一份。”

    ——摸摸陈静的脾气到底如何。

    第四百六十四章

    张道长收的那个小孩没有名字, 脾气也不好,甚至还会咬人,谁来问都不太配合,大概只有见到周笙才能稍微靠过去一点。

    “也太凶了。”江渝捧着手, 就是她差点被咬了。

    “你没事拨撩她做什么。”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活该咬你。”

    江渝扭头去找周笙主持公道。

    “孩子几岁, 你几岁, 她正是害怕的时候。”周笙招了招手,“我来看看, 咬伤了没。”

    江渝没找到同盟, 只好去看江漾。

    江漾头也不抬就骂道:“活该。”

    江渝抱着手臂,语重心长叹气:“我果然不是家里最小的小孩了。”

    周笙无奈,把手里的小衣服放下:“瞧着怪可怜的, 一脸惊恐, 年纪这么小也不知道受过什么劫难, 见了人就哆嗦。”

    “那就让她适应几天先, 其他人没事别找她。”江芸芸看了一眼江渝。

    江渝恼怒:“看我做什么?”

    “我把她看着。”江漾保证着。

    “行, 那就交给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张道长捧着束脩六礼匆匆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说道,“我先把东西买了, 本来想带她去衙门登记,有个事情还要你帮忙。”

    陈墨荷把东西接过来:“是衙门那边不好开口,还是道观那边不要坤道?”

    “不是不是。”张道长摇头, “先不登记在道观上了,我想回头给她买块地, 再置办一间小屋子, 立个女户, 等她大了想做道士再做决定。”

    江芸芸点头:“考虑的有道理。”

    周笙也跟着点头:“要不先挂靠在我的纺织坊里,之前有一些人重新买了地离开了,但是我之前置办的公田上还是有名额的。”

    张道长摇头:“我的徒弟我自己养。”

    周笙见状也不强求。

    “那你找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就是……”张道长摸了摸脑袋,难为情说道,“她还没名字,我只知道捡到她的婆婆姓顾,就从这个姓,但我这也没读过什么书,你能帮我想一个吗?”

    江芸芸点头:“那我仔细想想,晚上写几个名字出来,你让她自己挑一下。”

    “行。”张道长露出笑来,开开心心走了。

    江渝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昨日我还看小姑娘躲在床底下不见他呢,怎么还这么高兴。”

    “你好多年没读书了……”背后的江芸芸幽幽说道,“也不知道功课落下了没。”

    江渝落荒而逃。

    —— ——

    小丫没名字。

    捡到她的顾阿婆也不识字,就叫她小丫。

    她一直躲在床底下,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拖到里面来吃的,她今日吃了三个大馒头,开始认真思考着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就是跟往常一样想去偷点东西吃,怎么就突然被一个道士抓走了,带到这里来了呢?

    阿婆临死前说外面都是坏人,叫她小心躲起来,可没说被抓了要怎么办?

    小丫心里害怕极了,逃了就被抓了,可不逃她总觉得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大门被人打开。

    小丫立马警觉地往床底深处爬了爬。

    “别爬了,我又不会吃了你。”抓她的那个坏人的声音响起,“我请人给你取了个名字,你来选一个,回头我送你去读书,也有个大名了。”

    小丫装死,当没听见。

    “哎,出来啦,脏死了,把人家的衣服都弄脏了。”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胡子飘飘的清瘦长脸,“我都跟你说了,这里都是好人,不会有人欺负的,江芸你知道吧,她可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那人蹲在那里,喋喋不休:“这个可是状元给你取的名字,你也能沾沾文曲星的名气,读书识字多好的事情啊,就算不当道士了,回头能自己看看地契,做做小买卖也很好啊。”

    小丫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在夜色中跟个小野兽一样。

    张道长嘴皮子都说干了,见她还是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只好歇菜了,自己坐回椅子上,看着手里的三个名字。

    ——顾知,顾妙,顾善。

    “第一张的这两个读作顾知,取自‘大知闲闲’,江芸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大智慧的人,这样我以后还可以叫你小名闲闲,听上去以后就是有本事的人。”

    “第二个名字顾妙,取自道德经第一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选的,我想着你是和我道家有缘的,今后说不定也是流芳百世的小道士呢。”

    “第三个是顾善,取自‘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就是说天道虽然不会偏爱任何人,但是对善良的人总是有几分相助的,希望以后这世道也能多帮助你一点。”

    张道长叹气,看着微微动的帘子,柔声说到:“三个名字纸条我就放在这里,你有喜欢的就抓走哪个,回头我给你登记上户籍,以后你也是有家的人了,不用到处流浪了。”

    帘子后面毫无动静,

    张道长就起身离开了。

    大门关上没多久,帘子后面就冒出一个小脑袋,她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这才爬了出来,垫着脚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她不认识字,但刚才那个人说的话她都记住了。

    阿婆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人要自己有本事。

    她犹豫了许久,然后才伸出小手,努力去够第一张的纸条:她想做自己有本事的人。

    —— ——

    陈禾颖被他哥哥接应着,从小门回了家。

    “娘又发现吗?”她小声问道。

    “怎么换衣服了?”她哥哥担心问道,“哪来的衣服啊。”

    “不小心摔了。”陈禾颖大人模样叹气说道,“坏掉了,但我把衣服抱回来了,回头把好的布裁下来,还能用在打补丁上。”

    “那受伤了没有啊。”哥哥着急问道。

    “没。”陈禾颖拉着他哥哥的手大步走着,“江芸愿意收我了,但要我和我娘说一下,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哥哥摇头:“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陈禾颖嘟囔着,“那你说我要不要和娘说呢?”

    哥哥还是摇头:“不知道。”

    陈禾颖没说话了,走在小道里,任由冬日的风吹在自己脸上。

    “哥哥,我见她我特别喜欢。”眼看就要到院门口了,陈禾颖低声说道,“你们都说我不能科举,但远远没有她当时跟我说时,让我觉得难过。”

    哥哥站在她后面,神色迷茫不安,他努力安慰道:“那,那晚上多吃碗饭吧。”

    “行。”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也走得快,又快乐说道,“哎,我老师笑起来有小梨涡的,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说话可好听的,又高有长的,跟个小竹竿一样,我也要长这么高,哥哥,她还夸我名字好听……”

    她哥哥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

    “你们哪里来?”两人刚入门,一个美貌的妇人就惊讶说道,“哪来的衣服,你的衣服呢?”

    “摔了一跤,碰到一个好心人,给我换了。”陈禾颖事到临头还是没敢说,只能低着头撒谎道。

    “摔哪了,我看看。”妇人担忧问道。

    “没事。”小姑娘不甚在意说道,“我以后能每天都出门玩嘛。”

    “当然不可以,谁家孩子整天出门的,外面都很乱的。”妇人板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都偷偷溜出去了,等有人去你爹那边告状,你就有的受了。”

    小姑娘晃着小腿。

    “娘,我为什么不能读书啊?”她突然问道。

    “你是女孩子,识几个字就好,做好女红针线,学会管家才是最重要的。”妇人说,“这样今后才能找个好夫家。”

    小姑娘扭头看向她娘:“这些娘都会,可娘的夫家也不好啊,所以我觉得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妇人脸色青白交加,随后大怒:“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妹妹还小呢,娘别生气。”哥哥连忙缓和气氛。

    陈禾颖却一点也不怵,反而继续说道:“我做不好女工,你们也不会骂我,可哥哥读不好书,你们就骂他,所以我觉得肯定是读书更重要的,因为只有好东西学不会才会让人生气。”

    “少说两句。”哥哥捂住她的嘴。

    陈禾颖拨开他的手,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了:“我想去读书,娘。”

    “胡闹。”妇人震惊,“你是不是这几天在外面碰到坏孩子了。”

    小姑娘跳下椅子,站在厅中,认真说道:“因为我不明白这事,我希望我能读了书,然后能明白。”

    “你到底要明白什么?”妇人头疼,“你自从听了江芸的故事,就跟疯了一样,收收心吧,不然你爹要生气了。”

    “不知道要明白什么所以才要去弄明白到底我要明白什么。”陈禾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娘和她哥,“你们可以帮我嘛?”

    妇人怔怔地看着她。

    “我肯定帮你啊,你可是我妹妹。”哥哥率先说道。

    陈禾颖看向她娘。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喃喃自语。

    陈禾颖咳嗽一声,然后低声说道:“江芸收我做徒弟了,我明天开始要去读书了。”

    妇人瞪大眼睛。

    “她她她……你你你……”她震惊,“你疯啦?你爹知道要气死的。”

    “那我管不了他的。”陈禾颖低着头说道,“他也没管我们啊。”

    妇人沉默。

    “你怨恨他?”她不可置信说道,“这是不孝。”

    陈禾颖捏着小手,没说话。

    “你带着这样的心性去读书,迟早会把心读偏了的。”妇人伸手,把小孩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痛苦说道,“别怨他,穟穟,不能因为别人走错了自己的路。”

    陈禾颖依偎在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茫然但又认真地说道:“那就让我自己去找对的路。”

    —— ——

    两个小孩开课的时候面对面,各自不服气。

    “她把我的书箱弄坏了。”

    “就是她害得我没跑成!”

    江芸芸听得直笑,张道长也尴尬搓了搓手,江渝和江漾趴在窗户口看热闹。

    冬日的光照不太明亮,书房门窗大开,挂上了挡风的细纱,但除了几道看热闹的影子,就只剩下树枝的摇曳的树影。

    两小孩的位置移到明亮处,照得两张稚嫩的小脸亮晶晶的。

    “行了,读书吧。”江芸芸笑说着,“先学千字文。”

    “我会的。”陈禾颖连忙说道。

    “千字文是什么?很多钱吗?”全文盲顾知茫然问道。

    “哦,那你说说天地玄黄出自哪里啊?”江芸芸搬出‘我考考’的架势。

    陈禾颖和她大眼瞪小眼,然后大声嘟囔着:“老师没说啊。”

    江芸芸嗨了一声:“你看,你都不会,会背算什么,回头和人吵架,你吵不过就开始背书吗?”

    陈禾颖尴尬极了。

    “可以挖他眼睛。”顾知大声说,“然后踢他下面……呜呜……”

    “少说两句吧,祖宗。”张道长叹气,“你大字不识一个,只管听着行不行。”

    顾知大眼睛眨了眨,有点不服气。

    “取自《易经》中的‘天玄而地黄’,这种不改动古人文字的引经,为明引。”江芸芸这才施施然解释着。

    “下面一句‘宇宙洪荒’出自于《淮南子》与《太玄经》。《淮南子》里说“上下四方叫作宇,古往今来叫作宙”,这就是开头两字,《太玄经》中有‘洪荒之世’的话,所以取为后面两字,这就是‘宇宙洪荒’的来源,,这种相互截取的引经的方式又被称为暗引。”

    她这几日抓紧做了一个三脚架小黑板,一大块木板上面用黑漆刷上,再用石灰做了笔头,就可以在上面写字了。

    这东西还是张道长根据江芸的需求研究出来的,比想象中的好用。

    她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把所有人字都写了出来。

    介于两个个人学习差距有点大。

    江芸芸对顾知的要求是,只要把这十六个会读会写会背就好,陈禾颖则是要把课堂内容都记住,大字一人五张。

    一节课下完,江渝缩回脑袋,震惊地对着江漾说道:“哎,我老师怎么不是这么教我的。”

    “那你老师是状元吗?”江漾随口问道。

    江渝哑口无言。

    江漾看了她一眼,想了想也跟着认真说道:“我老师也不是状元。”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笑了起来。

    一月过后,教学课程开始逐步进入日程,江渝和江漾时常来蹭课,张道长找了一家道观挂职,周笙的纺织坊开工了,店铺也都重新开门做生意。

    “徐公子的信,浙江的信,还有京城顾公子的信。”乐水抱回一堆信件,“哦,还有黎公子的信。”

    江芸芸把大字打回去让她们重写后这才接过信件。

    “写字好难。”顾知小脸板着,一脸严肃,“我的手不听使唤。”

    “我也是。”陈禾颖也跟着叹气。

    两小人捧着功课,垂头丧气离开了。

    乐水连忙说道:“今天院中等会有客人来,别冲撞了。”

    “谁啊?”顾知随口问道。

    “陈知府啊,早上托人传口信说有事找我家小姐的。”乐水说。

    陈禾颖脸色大变。

    “哦,不认识。”顾知嘟囔着。

    江芸芸也从信中抬起头来,也跟着变了脸色。

    ——忘了这事了。

    “你们最近也连上七天课了,今天下午放假。”她连忙说道。

    陈禾颖脸色又瞬间亮了起来。

    顾知也跟着高兴起来:“好啊,放假,那我先出门玩。”

    “那你去找张道长问问,他同意就行。”江芸芸打发两个小孩出去后,想了想对着乐山说道,“隔壁的院子是不是一直空着,可有其他用处?”

    “没,夫人直接盘下来了,但是听陈妈妈说院子里的人有点多了,也打算找个机会扩建一下,但现在人多眼杂也不是好时间,不过打算先开个门。”

    乐山现在还住在江家,接了一部分管家的工作。

    “那给我留间屋子,等天热了,课堂布置到那边去。”江芸芸吩咐了一句。

    乐山点头。

    “陈知府来了。”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过来说道,“陈妈妈问在外院还是请来书房。”

    “请来书房吧。”江芸芸说着,顺手把作业堆在一处。

    没多久,陈静就健步如飞走了过来,神色颇为高兴,还没坐下就高兴嚷嚷着。

    “今年开春开得早,种子我都发下了,之前王公早早就推行过你的农时册,基本培育养护都是老手,就是想问问你这个种子还有其他要求吗?”

    江芸芸早有准备,抽出写满内容的纸张递了过去:“这是培育出来的选娘写的注意事项,种子如何保存等等,你仔细看看,对了,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她指了指其中一行字:“这种水稻口感一般,只是因为生长速度快,比一般的水稻能早熟七到十来天,耐存活也高。”

    陈静接过来仔仔细细看着,随后连连点头:“不碍事,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肯定有人买的。”

    “这个选娘是不是就是培育出那个兰州贡稻的人啊。”陈静把纸张收起来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江芸芸点头:“是她。”

    “那她是扬州人吗?”陈静期待地搓了搓手,“有没有回来的打算啊,我们扬州这边也能出很多地帮她一起种的,我记得之前徐家在扬州不是也置地了嘛,我这边也可以早早准备起来,已备不时之需。”

    江芸芸笑,明白他的打算,却没打算戳破,只是为难说道:“这事你得问兰州的秦知府了,当日能置办下这个事情,也多亏了衙门的帮忙,我也不好出面。”

    陈静不信邪地看着她:“我怎么听说那片土地之前有道士看过啊,前几日也有徐家人拜访你了。”

    “我确实找人看过,前几日徐家人也确实找过我了。”江芸芸并不遮遮掩掩,“这片地也都回归农户手中了,他们种的就是当年选娘留下来的种子,徐家是见我去看,以为我有什么意见,所以派人来询问,但我也只是想看看当年选娘留下的种子有没有被人辜负。”

    她说的坦坦荡荡,陈静一肚子话便也说不出来。

    张道长之前离开这么久,就是江芸芸让他帮忙去查看那片水稻田的种植情况,了解徐选离开后这片土地的情况。

    事实证明,当年徐选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而且她的种子确实好,所以在她走了这么多年,这片土地上的农户都是自己育种,自己种植,永远能快普通百姓十日左右的日子,就这个十日的空挡,寻常时候能让他们第二轮种植的日子宽松下来。

    “二月上旬播种,六月初就收了,所以赶在地洞前收了粮,不算亏损,但是后续抢种第二轮的时候,碰上地动,苗都倒了,后续抢救了一些,后面又持续干旱,十月末收割的那一轮并不好,但一整年算起来不算亏损,还略有盈余。”

    陈静充满嫉妒说道:“那就更应该把人请回来了,好歹是我们扬州人,一直留在兰州算什么。”

    江芸芸笑说着:“选娘是个心有鸿鹄的人,一直想研究出能在严寒的地方也能种植水稻,让百姓吃上米饭的志向,我不能阻止她。”

    陈静一听,脸上肃然起敬:“是我失言了。”

    “就先这样吧,先让这群人先种着看看,选娘的那片地都是精心伺候过的,肥力很足,一年两轮不会空谷,寻常土地未必能这么好。”江芸芸岔开话题。

    陈静附和着:“我也提了这个问题,他们说会注意的。”

    江芸芸开始赶人:“我看今年虽然开春早,但一直没下雨,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不是好兆头,知府还是要早做准备啊,备粮,或者维护治安。”

    陈静一听:“我正想说这事,现在浙江乱得很。”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倒也不是很乱,顾将军很有本事,身先士卒,那些叛乱的人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王公和顾御史在做什么,叫什么后方宣传工作,反正也是清丈土地的事情,好像成效还不错,我瞧着浙江的事情能成,大成。”

    江芸芸把王公的信件悄悄往里面推了推,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陈知府告知。”

    陈静满意点头:“今年浙江的税收定然是不好的,我们扬州可不能拖后腿,但以防万一,我这准备工作也要做好。”

    江芸芸轻巧地编出一定高帽子:“陈知府果然是心细如尘,英明果断。”

    陈静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一张熟悉的字体:“哎,这个字怎么感觉这么眼熟?”

    江芸芸故作镇定地抽出,飞快拽到自己手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张道长收了一个徒弟,就前几日立户的顾知,现在在我这边读书识字呢。”

    陈静也没多想,嘲笑了一句:“瞧着没什么天分,这个字可真丑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

    “不过女孩子读个书识个字也挺好,免得大字不识一个,回头被人骗了。”他一见那阴恻恻的笑,连忙找补着,“年纪还小,还可以练嘛,瞧着还挺用力的,不错不错,有力气。”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笑。

    陈静头也不回就走了。

    ——笑得他后背发凉,也没说错什么啊。

    江芸芸看着这几张螃蟹爬的大字,叹气:“活该被你爹骂,这破字……”

    —— ——

    扬州的日子飞快进入到初夏,不出所料,今年的扬州依旧是个大旱天,春日的时候还下过几场小雨,谁知过了五月,一个月的时间,扬州城一滴雨也没下,大家都说又要干旱了,所以城内粮食高涨,全部物价都涨了。

    陈墨荷带人又屯了米油,又加固了高墙。

    “外面有些不安分了。”她对江芸芸说,“回头穟穟上下学也太不安全了。”

    江芸芸一听就抓来练字的穟穟:“今后上下学要有人接送了。”

    陈禾颖不甚在意:“没关系的,我走快一点。”

    “不行。”江芸芸叹气,“那我让乐山送你上下学。”

    “不要!”自以为瞒得很好的陈禾颖想也不想就反驳着,心虚极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反正要打人接送,听到没有,你要是丢了……我就完了啊。”

    陈禾颖低着头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行了,去练字吧。”

    “陈知府又来了,瞧着很急。”乐山急匆匆跑过来说道。

    陈禾颖原本还慢慢吞吞走着,想也不想就扭头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陈墨荷叹气:“这陈知府也太不着家了,家里小姑娘整天早出晚归的,是一点也没发现啊。”

    “知府也忙。”江芸芸无奈摇头,“年年缴税那几个月都是住在衙门的。”

    众人说话间,陈静大步走了进来,面容着急:“河道里都枯了,你给的那个种子至少还有十日才能收,但是再晒十日稻子根本熬不过。”

    江芸芸追问:“水源不可能十日就干涸了,我之前说的滴灌的办法做了吗?还有肥料加了吗?”

    陈静为难说道:“你那个滴灌又要水渠,又要竹子,也太麻烦了,愿意做的很少,现在肥料的价格水涨床高,就连污物都比之前翻了三倍。”

    江芸芸拧眉:“那就人工抬水,一日多次浇过去。”

    “现在因为抢水都打死了好几条人命了。”陈静苦笑着,面色灰白,“尸体都没法下葬,在义庄放着呢,几户豪强霸占着水源。”

    “水源的安排必须握在衙门自己手里。”江芸芸冷冷说道,“再者血也能灌溉田地,何来让乡绅踩在衙门头上的。”

    陈静点头:“我正有此打算,先礼后兵,我也去找扬州卫帮忙了。”

    “水渠修建刻不容缓,若是能引长江水入境。”江芸芸抽出一张舆图,“若是能从这条芒稻河开始挖,如此顺势而下,就能经江都、海陵、姜堰……”

    “如此浩大的工程,还要联通其余州县,重修他地水渠,只怕不容易。”陈静心中,却还是如此拒绝着,“若是荒年,哪来的人力。”

    “怕是要朝廷亲自牵头了。”江芸芸低声说。

    陈静突然说道:“要是你还在内阁,说不定这事能成。”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那就先把水源稳住吧,至少第一批的粮食要保住。”

    “那也只保住我们种的那一批,其他人至少还有二十日才能收割,只怕是要颗粒无收了。”陈静勉强笑着,“粮仓的粮食最多维持在今年。”

    江芸芸也跟着沉默,面容严肃。

    “我曾经听闻一个关于天降大雨的事情。”门口传来张道长犹豫的声音。

    “说来听听。”陈静眼睛一亮。

    “说蜀地多山,时常隔绝世人,某一村有妖人为祸,说是能天降大雨。”张道长比划了一下,“就是选一处地方,开始一直烧纸,烧到眼睛都睁不开,妖风骤起的时候,他就可以请神上身,然后就会天降大雨。”

    “还有这等神通!”陈静大喜,“道长可有这个通天的本事。”

    江芸芸一听,眼睛微微眯起。

    张道长吓得连连摇头。

    “不不不,我师父说过,这不是神通,是这人故弄玄虚,他选在一个入口窄,腹地阔,两边高,中部低,形如葫芦的山谷,因为一直在烧纸,山谷的热气就是一直上升,又因为这个地形,下热上冷就会形成剧烈的风,天上有云,借着这阵风就会被吹下来,最后就会形成大雨。”

    陈静听得叹为观止:“那我们是不是也能这么做?”

    张道长想了想:“扬州是有一个山谷,但不似蜀地那般狭窄,但我想着……”

    他舔了舔嘴唇,紧盯着陈静看:“他们在烧火,但我们若是一直朝着天打炮着,反正都是为了让山谷的热气上升,是不是我们送上去更快一点。”

    “我看扬州这天上是一直有云飘过的,而且我夜观天象,群星明暗不定,那就说明是有源源不断的云从我们头顶飘过,我老师说云、、雨自来是连在一起的,只要我们留住云,雨一定会下来,而且你看飘着的尘埃不是很干……我是说这种感觉的尘埃,说明其实这天还没到最热的事情,一般夏季要下雨的时候,都是在这个时候的……”

    他有些说的颠倒,说到最后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最后只能为难得看向江芸芸。

    陈静听得瞪大眼睛,犹豫说道:“这,这,好奇怪的办法,这不是打空炮吗?这要是查起来,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就是蜀人狂言呢。”

    张道长说完也觉得有点后悔,只好求救地看向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看着他也直了眼睛,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张道长抱头:“哎哎,我胡说的。”

    “科学家!”江芸芸一把握着他的手,用力晃着,兴奋到分不清历史和虚构,“诸葛亮火烧司马懿的故事果然不是瞎写的。”

    ——这不是人工降雨的粗糙版本嘛!

    第四百六十五章

    扬州城最近很热闹。

    一方面是物价飞涨, 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石大米,肉价和蔬菜也跟着水涨船高,价格惊人,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 百姓对此怨声载道。

    另一方面, 因为用水问题打到头破血流的事情也终于结案了, 知府带人把守水的人都抓了, 有反抗的人就地格杀,今后守水的人就成了卫所的人, 每村每人按照自己田亩打水。

    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听说知府大人要杀龙王。

    十五门大炮摆在距离府城西北四里的蜀冈。

    蜀冈绵亘四十余里, 西接仪征、六合县界,东北抵茱萸湾,隔江与金陵相对, 是扬州城有名的踏青圣地。

    “你看地形图, 自邵伯埭以南, 地势都很高, 冈阜连亘几数百里, 扬州本就一马平川, 东南北皆平地,沟浍交贯, 只有西面的这处蜀冈诸山,西接庐滁,是难得的高地, 我们肯定要选一个高一点的地方。”

    张道长跟着江芸芸来到蜀冈的某处高处,距离发射的地方只隔了一个山头, 甚至能看到远处走动的人。

    他手里握着衙门那边给的舆图, 嘴里一直碎碎念着。

    江芸芸安静地坐在一处的阴影下, 看着蔫哒哒的树影在夏日微风中沉默摇曳。

    一个夏天不下雨,就连山上的植物也都挨不住了。

    “你说我的选的位置有问题吗?”张道长苦着脸,捂着肚子,虚弱问道。

    —— ——

    “快,快,都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今日的蜀冈格外热闹。

    出人意料的时候,他们没有现在最高的山顶,反而是蜀冈一处靠近水源的低凹,碗状的地方。

    “累死了,上上下下的最累了。”士兵抱怨着,“选这里做什么,朝天发?这不是浪费吗?”

    “多干活少说话。”扬州卫佥事不耐说道,随后看向懒洋洋的士兵,不耐说道,“东西摆好,不要分这么开。”

    “这个炮冲击力不小,这要是伤到人……”

    “是伤到龙王!”

    佥事冷笑一声:“也不下雨的龙王,活着也没用。”

    众人面面相觑,又见他是真的发火了,便跟着动了起来。

    “火炮在这里。”

    “那个放盐的在这里。”

    “这一门硝石放在正中的位置。”

    十五辆车很快就停在如期的位置上,每门炮后都占了三组六个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蜀冈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甚至还有好奇的富商乡绅。

    “你说这杀龙王会不会遭天谴啊。”

    “谁知道呢,没水是天意……”

    “放什么屁,没水的龙王就该死,再不下雨,我们要不要吃饭了。”

    百姓们交头接耳时,士兵们也跟着窃窃私语。

    “你说这新研究出来的炮有用吗?成本可不小。”

    “好像是兰州那边来的秘方。”

    “哪来的啊。”

    “谁知道呢。”

    佥事正叉腰,一只脚放在石头上,用手搭在额头看着头顶的太阳,今日是有些阴的,但日光落在身上也有些扎皮肤。

    “把这群看热闹的都赶走,不是说不要靠近嘛。”陈静匆匆赶来,一看到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对着衙役不耐说道,“不要命了,什么都要看一下热闹,被弹壳误伤可不是玩笑的。”

    佥事见人来了,便走了过来:“都准备好了,可有算过日子。”

    —— ——

    “瞧着也快了吧。”张道长看了眼天色,“午时马上就要过了。”

    他紧张地走来走去,捏着胡子的手都要拽下几根了。

    “你改良的那个炮弹有用吗?”他扭头去找江芸芸打气,谁知道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两个小孩的功课,开始批改起来,颇为气定神闲。

    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我跟你一样,都第一次。”

    张道长身形摇摇欲坠:“我紧张到喘不上气了。”

    “但是十五门火药在空中发射,至少发射一百枚,确实会让这一片空气的热度上升的,按道理是没问题的。”江芸芸抬头,认真说道。

    —— ——

    也不知道陈静是如何和扬州卫的人沟通,他们大方地借出十五台火炮,后续的火药也是按照江芸芸的想法改造了一番。

    明朝现在的火炮冲撞一开始的碗口铳变成了直口,这里面也是寻常守城的实心弹,而是用熟铁制造,里面装有延时引信的生铁外壳爆、炸弹,但射程不高,只有三百米左右。

    在之前兰州保卫战的时候,江芸芸就发现此时的明朝是没有印象中的那种大炮的,他只有铜炮,弹药则是铅弹,每个大约重四斤,发射的效果是——石之所击触者无能留存,墙遇之即透,屋遇之即摧。

    那个时候她就和几个军营里的手工人探讨了几日,随后稍微改良了一下弹药,也就是现在扬州所用的可以爆炸开花的样子。

    “时间到了,开始吧。”陈静看了一眼天色,舔了舔嘴巴,紧张说道。

    佥事也突然跟着紧张起来,冷不丁说道:“这要是不成,我们指挥也就要换人了。”

    “定然不会让许家的上去。”陈静故作冷静地说道,“万事有我呢,再不济还有那人呢。”

    佥事看了他一眼,这才收回视线:“那就开始吧。”

    “老天保佑啊。”陈静在后面偷偷比划了一个手势,心里默默念道,“江芸你可别坑我。”

    —— ——

    “历来只要北兵南侵扬,都会循山去南,据高为垒以占据时机。”江芸芸站起来解释着,“所以这个位置是没错的,也只有这个位置能用。”

    “但那里没什么葫芦山谷地形,所以热气散得也快,万一不能往上冲呢。”张道长干巴巴反驳着。

    “但我瞧着今日是有些湿的。”江芸芸在虚空中抓了一把,“我赌这空气中有水。”

    “赌这么大吗?”张道长喃喃自语。

    “来了。”江芸芸脚步一顿,突然整个山体都开始晃动起来。

    沉默的山神在剧烈的晃动中苏醒,山体的石头开始滚动,就连刚才一动不动的树叶也跟着激烈摇摆着,百兽和群鸟齐齐逃了出来。

    群山连绵,万物同鸣。

    不远处的山灵在混乱中悲悯,此处的生灵同样维持感到悲痛。

    一百多门炮不间断的声浪太大,只要站在这片山岗上的人便好似地动一样,来回晃了起来,根本站不起。

    与其同时,空气中的白雾腾空而起,远远一团直冲云霄。

    这团白雾太过突兀,却有好似有一双手让它不断往上走,整个空气也跟着浑浊起来。

    张道长一遍扶着树,一边嘴里碎碎念着:“无量天尊保佑,无量天真保佑。”

    突然,江芸芸眯了眯眼:“起风了。”

    张道长猛地回过神来,死死盯着那团云。

    —— ——

    到处都是烟雾,近在咫尺的佥事也跟着身形模糊起来。

    那些炮还在进行最后的发射,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耳朵都要聋了。

    他们朝着天空发射,在空中好似一朵花一般炸开,铁壳四散砸落,烟雾瞬间爆开。

    一开始整座山都在晃动,本来看热闹的百姓被吓住了,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黄土先一步弥漫起来,随后空气中火药逐渐浓郁,还有到处分散在四周的盐粉和硝石粉,被误伤到的山体也是粉尘四溅。

    “八十了。”佥事一直数着炮仗。

    前三十枚的时候,他还算镇定。

    空气中的火药味已经很浓郁了,眼前的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到了五十枚,他开始坐立不安。

    士兵们已经换了第二轮了,整个山体地动山摇,好似去年的地动一样。

    到了现在八十,他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落泪,但该来的雨却还是没有出现,他就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到了九十……他开始后悔听了陈静的胡言乱语。

    这放炮给老天爷看,这不是吓唬人吗,老天爷一生气,更不会下雨了。

    这一百发炮可都是钱,一下子都没了。

    他心疼坏了,偏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受着。

    就在此刻,他突然察觉到有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莫名其妙飘了过来,还未回过神来,狭小的甬道内,风突然变大了。

    一阵接着一阵,吹得烟雾四处飘散,人的衣摆也开始剧烈摆动。

    “起风了!!起风了!!”

    一直没说话的陈静突然失控大喊着:“风来了,风来了,云要下来了,哈哈哈哈,要下来了,扬州有雨了,有救了,有救啦。”

    话音刚落,倾盆大雨裹挟着烟雾,突如其来,彻底吞没山上的所有人。

    —— ——

    张道长怔怔的看着大雨,突然大笑起来,跑到大雨中伸开双手来回奔着。

    “下雨了,下雨啦!!!”他大喊着,任由雨水打湿衣袍,激动不能自己。

    江芸芸打着伞,站在树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雨,一场拯救扬州的大雨。

    山下的欢呼声顺着风雨飘摇而至,隔壁山头的卫所士兵也紧跟着大喊起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江芸芸伸手接过雨水,一场模糊不太确定的求雨计划,幸好成功了,“诸葛亮的不幸,却是如今扬州百姓的幸。”

    张道长嗷嗷两声跑了过来。

    —— ——

    扬州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南直隶,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但不知是不是受到扬州的影响,没多久,南京也突然平底升起暴风,紧接着雨水如注,最神奇的是有一道闪电不但击毁南京皇城的城墙,还击中孝陵白土岗上的一棵大树。

    树干起火,内焚中空。

    这事也就随着夏日的风一起吹向京城,彻底闹大了。

    内阁内,三位阁老面面相觑。

    “这个办法我瞧着有点熟悉的大胆。”谢迁先一步发言。

    “外面的人都传陈知府把扬州府的龙王给杀了,这才换来一场大雨,那大雨只在那个山谷内下,方圆不过十公里,来得又快又急,听说来之前也是妖风阵阵,烟雾弥漫。”小黄门跟个说书一样说着外面的小道消息,“陈静弑神求了一场雨,却惹得南京的龙王怒了,这才降下祸端。”

    从去年开始两京就灾难不断。

    去年京畿地区乌云密布,阴雨连绵,大水淹没庄稼,冲塌房屋。

    年后没多久,钦天监就上报说彗星扫过内阶和太微垣,随后不就大雨淹没了中都凤阳。

    朝堂早已议论纷纷。

    陛下登基后一开始还是黎明时分就上朝听政,同时继续进行日讲和经筵,但半年后,他开始沉迷骑射,在宫中大肆练兵,后来又喜欢微服出行游玩,最近还想要内监们建了豹房,说不想住在紫禁城了。

    “有人弹劾陈静不敬神明,有伤天伦,要不就是信奉妖道,做事大胆。”李东阳把折子大都看了一遍,“还有说扬州卫浪费军饷,说是放了一百发炮,把库房都搬空了。”

    其实弹劾的内容有很多,属于方方面面无死角的进行攻击。

    李东阳只是选了几个看上去言辞还算温和的

    刘健没说话,突然问道:“陛下呢?”

    小黄门笑说着:“正在看戏呢。”

    三位阁老没说话了。

    “外面的人都说这事是那位惹的祸呢。”小黄门冷不丁说道。

    现在能在内阁如此语焉不详的人,也就是去年离京的江芸。

    “和她有什么关系?”李东阳面无表情问道。

    “听闻陈知府几次拜访江家呢。”小黄门眼尾一扫,带着几分得意,“众所皆知,她行事一向乖张狂傲,若是此事要追究,可不能因小失大。”

    谢迁不悦:“朝廷办事,要你一个内官多嘴。”

    小黄门见被骂了,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我们自会处理此事,折子会递到司礼监的。”李东阳拉住谢迁,缓和气氛。

    小黄门甩袖离开。

    谢迁大怒:“宦官危害如虎,真是可恶,小小黄门也敢在内阁撒野。”

    李东阳叹气。

    刘健沉默。

    陛下对外朝的信任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内廷

    朱厚照板着脸听着上面的人吱吱呀呀在唱戏,朱厚炜倒是听得不亦乐乎,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瑾在边上殷勤伺候着。

    “这黑脸的唱词也太指代人了。”远处的小黄门吃惊,“这不是直接说的是那位吗?”

    “你懂什么,之前那件事情要不是他不肯出面,另外一位也不至于走,这位刘祖宗实在讨好陛下呢。”

    “阁臣操纵朝权,蒙蔽圣听,本就该处置了。”冯三不知从揣着袖子走了出来,冷笑一声。

    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小黄门都吓得不敢说话。

    “这出戏写的还可以。”冯三听了片刻后冷不丁问道,“写词的人在哪里。”

    —— ——

    陈静也不是没被弹劾过,之前跟着王公清丈土地,也被骂的很惨,但那个时候王恩顶在最前面,但王恩是个心志坚定之人,加上朝廷那边对此事也颇为赞同,所以这些弹劾看着激烈,但就跟毛毛雨一样,多,但不会淋湿人。

    但是现在的朝廷显然和之前的大为不同。

    “听闻陛下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陈静一脸沉重说道。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刘瑾,想来你也见过,颇通古今,如今被委任掌管五千营,天天进献鹰犬、歌舞、角抵等戏法、玩艺给陛下,还引诱陛下微服出宫游玩,完全荒废了朝政,自己倒是开始把持朝政了。”

    陈静越说越生气,神色激动起来:“听闻最近他开始鼓动陛下在京城周边广置三百多所皇庄,这要夺多少百姓土地,侵民害物的狗东西。”

    江芸芸有些错愕,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陛下,同意了?”她犹豫问道。

    陈静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这人也算是帝师,叹气说道:“不清楚,刚传来的消息。”

    “但前面的事情是实打实的。”他强调着,“你在家多月,大概是没有听闻这些混账事的,京城早就闹翻了。”

    朱厚照在太子时就很爱玩,这些事情江芸是知道的。

    年轻的太子殿下聪慧,又有使不完的精力,所以总会闹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总体来说也都是无伤大雅的。

    现在怎么就突然急速滑落了。

    江芸芸对这样的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这事……”陈静抿唇看了一眼江芸芸,“瞧着不好办。”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了笑:“若是京城真的是你说的这个情况,怕是没空操心我们这里了,陈知府还是开始操心第二轮种植吧。”

    陈静眼睛一亮:“真的?”

    别的说再多,但江芸是实打实在内阁干过很多年的,也是当今天子最喜欢的老师,她对于朝廷风向的洞察少有人及。

    江芸芸果不其然点头:“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大小九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件事情只要大小九卿没有插手,那就不可能闹出太大的风波。

    “行,那我就安心了。”陈静脸上终于露出笑来,“我们选的那些地早早就种下第二轮了,好多人都来问了,还有不少富户也来衙门说,想明年都种这种。”

    江芸芸和气说道:“再看吧,没有半场就欢呼的道理。”

    “对对,是这个道理。”

    陈静快步离开,江芸芸脸上的笑意却缓缓敛下。

    “把这几个月的大小报纸都找来,越多越好,就从今年一月开始。”许久之后,她对着进来倒茶的乐山说道。

    乐山应下:“有重点的嘛?”

    “京城和浙江。”江芸芸说。

    京城确实如江芸芸所料,闹过一波后就无人在关心此事了。

    因为朱厚照突然反驳了刘瑾开设皇庄的意见,还呵斥了一顿一桩和国舅有关的皇庄的案子,为此朝臣又觉得陛下还有救的,一时间流言纷纷,甚至有大臣痛哭先帝有灵,京城里开始流传一出戏,都说陛下受过仙人指点,行事自有章法。

    但是好久不长,八月的时候京师流星陨落,天鼓自鸣,震雷还击中了郊坛、太庙、奉天殿等处的鸱吻、脊兽。群臣伤折认为这些灾异是上天谴告,上疏劝谏新君勤勉政务,远离奸佞。

    矛头直指刘瑾等八位宦官,宦官们自然不肯罢休,一时间内外廷闹成一片。

    双方借着户部尚书韩文就内廷太监崔杲所奏讨的一万两千引长芦盐引一事开始大战。

    朝廷以阁老们为代表死不退让。

    内廷以刘瑾为首开始反复给朱厚照上眼药。

    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这事还没个争论。

    江芸芸放下报纸,眉头紧皱。

    她隐约察觉出朱厚照不是在胡闹,他并非当真如传言一般随心所欲,不理朝政的荒唐,反而在对待皇庄也就是土地上的事情,是清晰追寻先帝的脚步,甚至对于外戚没有太多宠溺,相比较先帝依然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帝王只要大方向没有错,就不可能太过昏庸。

    但同时他确实太看重太监了,这同样不是好兆头。

    江芸芸看着这半月来自天南地北的报纸,浙江的事情马上就要收尾,但京城若是这样的情况,浙江的情况怕是有变。

    朱厚照要做什么,她隐约猜的出来。

    太过年轻的帝王被左右裹挟着,严肃的朝臣,心野的内臣,毫无指望的外戚,最重要的是有了想法的自己,一切的桎梏,都让这位初掌权力的帝王无法如臂使指,所以他既需要做些什么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又需要敲打左右,让他们安分。

    他想要学着前朝的皇帝,却又少了些手段,或者说,他还不太会使用某些手段。

    江芸芸沉吟许久,随后喃喃自语:“沙里淘金的故事忘记了嘛。”

    今年的秋税即将开始,北京的消息也跟着真假参半,九月末的时候,朱厚照在盐引的事情各打五十大板,呵斥了一顿内阁,但同样也没有批复崔杲的要求,但又让此人进了司礼监。

    江芸芸看着这些消息直皱眉。

    ——这可真是一步坏棋,朱厚照没有安抚好两边的人,反而加剧了两边的矛盾。

    ——这事怕是刚开始。

    “救命,老师救命啊。”就在江芸芸脸色凝重时,顾知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喊着,“穟穟……穟穟被打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陈禾颖在悄悄上课快一年后, 终于还是被他爹发现,且当场被逮捕。

    原是今天陈禾颖本来就来得有些晚,脸色瞧着不对劲,乐山给她端来桂圆汤时, 她也喝得心不在焉。

    顾知虽然和张道长一直住在隔壁院子, 但平日里经常来这里玩, 时间久了也就和所有人都混熟了, 说话大大咧咧的,和安静沉稳的陈禾颖非常具有对比性。

    “吃完了, 你作业给我看看。”顾知凑过来小声说道, “喏,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攒钱给你娘买绒花吗?我给你买了,你给我抄几天作业行不行。”

    陈禾颖看着鹅黄色的迎春花, 勉强回过神来, 接过来说道:“行, 那我们赶紧走, 免得被老师发现了。”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陈静突然闯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陈禾颖, 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呵斥道:“你果然在这里。”

    所有人大惊, 等顾知来喊人的时候,前院已经乱成一团。

    江芸芸赶到前院的时候,正听到陈禾颖被江家仆人挡在身后, 不服气地大喊着:“那我就不要认你做爹了……”

    “陈禾颖!”她厉声呵斥道,也打断了她的话。

    原本热闹的前院也跟着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锦衣卫百户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着几人打了个眼色, 锦衣卫也顺势离开,随便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跟着江芸芸一起过来的顾知连忙跑过去和陈禾颖站在一起,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警觉地等着陈静。

    陈静被人充满敌意地包围着,面色胀红,喘着粗气,一脸阴沉地看了过来。

    “陈知府,我们单独细说吧。”

    江芸芸穿着青色的衣袍,头发随意挽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眸光沉静,秋风卷过她的衣摆,哪怕世人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心中如何轻视,可她现在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冷淡而威严,也足以让人冷静下来。

    陈静咬牙,愤愤说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江芸芸颔首,“自来有教无类,她真心求学,我认真教学,至少我与她的师徒情分是同心同德的。”

    陈禾颖震惊地看着江芸芸,随后神色仲怔,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江芸芸看着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对着陈墨荷说道:“带她去洗漱,换件干净的衣服来。”

    “好好。”陈墨荷一手一个小孩,把她们都拉走了。

    乐山一看也连忙把剩下的仆人都赶回休息的地方。

    原本还格外拥挤的前院只剩下江芸芸和陈静两人。

    陈静被她这么一看,一下子没话可说,江芸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冷淡几乎能溢出来,深刻的眉骨落下的片片阴影,落在漆黑的瞳仁中,平静看人时,好似带着刀锋。

    “你不该坏了她的前途。”许久之后,陈静出身说道,“她是个女孩子,哪怕是读书,我们族学也够她识字了。”

    “她二月来我这边读书,到现在十月了,也有八九个月了。”江芸芸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说道,“我年轻求学时,晚回家半个时辰,我娘都很着急。”

    陈静更是生气,甚至有一种不理解:“孩子这么说我就罢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忙嘛。”

    扬州是南直隶非常重要的大州,能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若是致仕那叫光荣致仕,若是还能往上走,那下一步大概率是要回京的。

    陈静也确实是个非常负责的知府,事事都放在心上,春耕秋收的日子也都是不错眼盯着的。

    江芸芸沉默,自来能在家庭和工作中做得好平衡的人,寥寥无几。

    “陈知府爱民如子,我自然知道,但这是九个月,穟穟是你的孩子,她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她低声说道,“你一句能识字就要磨灭她的一切嘛。”

    陈静暴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只走不出的困兽:“所以都是我的错?”

    “那我能怎么办?江芸,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江芸是寂寥一身的,江家曹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你还有这满门师徒帮你,你老师愿意为了你去死,你的师兄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你甚至还有当今的偏爱你,那我呢,我陈家几代为官,多少旁支亲族……”

    他站在树影下,面容半明半暗,愤怒的目光紧紧盯台阶下的年轻人,咬牙质问道:“如果陈禾颖的心野了,谁来给她收拾烂摊子,我们陈家数百条人命嘛。”

    江芸芸看着满地狼藉,嫩黄色的绒花被践踏,可怜兮兮地躺在泥土中,如此破碎的场景和她当年茫然回到京城一般,四分五裂。

    那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急促的洪流中,铺天盖地的浪潮要把她淹没,因为她是挡在河中的那块木头,所以他们把她撕碎,让她沉默,让她仔细,就像多年前,她的师兄就告诉过她——

    “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她现在终于被汹涌而来的激流冲击到大海,她想要顺着师兄说的,随波逐流,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直到见到了陈禾颖。

    那么小的孩子,带着一番赤忱,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到她面前,天真茫然但又胆大妄为。

    人人都说这孩子像她。

    就连她自己看着这个孩子也恍惚回到了初来大明的那一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老师家的台阶上,那点无处游走的勇气,就成了一点可笑的倔强。

    她茫然地不知何处可以走,便只能坐在那里,感受着扬州春日安静的风,直到那辆马车躺在她面前……

    现在这个孩子也同样如此,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处境。

    茫然而又有所感悟,痛苦但也不安于此。

    江芸芸不可抑止的心软了。

    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收下这个徒弟,哪怕谁都知道这后面可能埋着一个大雷。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放弃这个孩子,那她就真的是随波逐流。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驱赶这个孩子,那她就被这个糟烂世界同化。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漠视这个孩子,那她就会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江芸芸清晰的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哪怕在这里腐烂,她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道心破碎,可盯着头顶那条被暗色掩盖住的房梁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如此想着,现在她同样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江芸芸,注定只是一支小小树枝,维持本心,亦然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陈家的几百条性命很难由一个六岁孩子决定的。”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六岁孩子的路却是你们这些大人要铺设的。”

    江芸芸看向陈静,面容悲悯而认真。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因为你女儿是女孩,所以她连读书都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陈静沉默,随后又梗着脖子解释道:“自然是可以读书的,谁家女儿不要识几个字,可不是你教的那些,她们是女孩,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你看看,这里哪有她们的路。”江芸芸温和问道,“你担心我唆使她考科举,担心我无法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权力,担心我在你的治下乱了你的功绩,也担心她读了书就再也不受控制。”

    陈静下意识避开视线,江芸芸却笑了笑起来:“这是我的来时路,不是我的黑历史,我坦坦荡荡,无所不敢言,但至今不敢和我对质的是你们。”

    秋日的风穿堂而过,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落在两人的脸上光影明暗不定。

    这位足够年轻,但也足够腥风血雨的曾经内阁秘书就这么身姿挺拔地站在庭院中,就像一根翠色的竹子,你以为她外强中空,脆弱地不堪一击,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你狠狠一棍。

    你又以为她不过是孤零零的一根竹子,不足为患时,她又会在你眨眼的功夫就飞速长大,足够令你畏惧。

    陈静从未和她接触过,但今年接触下来却又隐约明白京城的那些同僚为什么到现在听到她的名字都得打个寒颤。

    “我只问你,你是真的担心我会牵连她,教坏她,还是……”江芸芸看向面前愤怒的陈静,平静问道,“你是担心,她的举动连累到你。”

    她有一双过分漆黑的眼睛,被阴影一遮,便多了几分洞察人心的冷漠。

    陈静僵站在原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只老虎盯上了,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不错眼看着你时,甚至会让人无端生出几丝恐惧,哪怕是呼吸,都会因为片刻的空气颤动而被她审视。

    今日是扬州收秋粮的第一日,因为六月份多了那场雨,夏税是收足了的,下半年也想要再打一次,奈何张道长一直说没条件,幸好最重要抽穗的时候下了几场雨,所以收成也不算太差,陈静很是高兴,安排好一切,就准备回家看看,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一个月没在后院休息了,只是一回到院子,就有人来告状,他想也不想就冲了过来。

    他本来抱着惊疑的态度悄悄来江家,一看到背着书箱的陈禾颖就生出一肚子火。

    谁知道陈禾颖不跟他回去就算了,还跟他吵架,要和她断绝关系,那一肚子的火直接冲上脑门。

    但此刻,所有的怒气和埋怨在此刻瞬间消散。

    陈静嘴角微动,可片刻只是强硬说道:“这世道自来如此,各司其事才能各成其事,穟穟不能在这里读书,我要带她走。”

    江芸芸笑了笑,眸光微动,这一刻她脸上的锐气便也跟着消散下来:“当年拜师的时候,我就和她说过,只要开始读书,谁来了也不能把她带走。”

    “我是她爹!”陈静怒不可遏,“天地君亲师,你凭什么把人留下。”

    “可自来親不闭目,師不掉巾。”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那就先把这笔钱付了吧。”

    陈静瞪大眼睛。

    “拜师的束脩钱,拜师钱,折现大概是要五十两,这半年的笔墨纸砚,每日的早饭和午饭,还有她穿了我妹妹很多衣服,还有蜡烛钱,书本钱,对了她之前和闲闲闹矛盾,把厨娘做的腊肉弄坏了……”

    “四百两。”她最后说道。

    “你抢钱!”陈静脱口而出。

    江芸芸笑了笑:“你这个亲爹对她不闻不问,她已经六岁,却身形瘦弱,我看过她的字,你说她在族学学过,自来练字就是读书的第一门功课,但她的字却很差,各种原因我们也只能既往不咎,但为了这笔字,我找了很多字帖,也花了很多心思,我只算了可折算的金钱……”

    “我,我付……”陈静气急败坏说道,“你,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江芸芸眉心微动,但很快又慢条斯理掏出第二张纸。

    陈静大惊失色:“这又是什么?”

    “哦,是第二笔账。”江芸芸无辜说道。

    “你你,你可是一个读书人!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陈静骂道。

    江芸芸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每次回家都太晚了,都是锦衣卫帮忙护送的,小孩子也怪可爱的,锦衣卫还会买礼物给她,但你也知道,这事吧,主要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趟马车从我家到你家,不算远,但十文肯定要的,这个便宜才三两,小姑娘很乖,礼物都是买点吃的,玩的,加起来多少钱来着?”

    江芸芸抬头问道。

    “就算二两吧,凑个正数。”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们锦衣卫通情达理得很。”

    陈静悚然,顺着声音错愕看去,正看到锦衣卫蹲在屋顶上,察觉到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

    “行吧,五两。”江芸芸收起第二张纸,紧接着又抽出第三张……

    陈静见状,眼前一黑,咬牙质问道:“你早有准备。”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对啊,我对小孩子不食言的。”

    陈静沉默了。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陈静突然看了一眼头顶的锦衣卫,又看了一眼江芸芸。

    其实,京城的风波,他一直注意着,自来当官就没有不注意京城消息的,他辖区上有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自然更是注意。

    他其实一直有一种错觉——江芸真的离开京城了吗?

    京城的消息迭代之快,报纸传过来的都是旧消息了,最是权势滔天的人也不过是一日的消息,便是首辅也不例外,但今年的京城很奇怪,因为一直都有江芸的关系。

    “我不回去。”躲在角落里的陈禾颖憋了许久,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爬出来,我就是要读书,我为什么不能读书。”

    “这会害了你。”陈静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说道,“我是为了你好。穟穟,这世道不是你看到的这样的。”

    “你说的我听过很多遍。”年幼的陈禾颖认真说道,“但若是读书会害人,为什么哥哥不能读书,爹这么失望,所以我认为问题不是出在读书上。”

    陈静语塞。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每个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我要自己去找,我要自己读了书自己去找。”陈禾颖一字一字说道,“爹,今后的路就算都是石头,我也会自己走完的。”

    陈静闭上眼,只觉得无能为力。

    孩子的问题牵连到前朝的事情,再简单的事情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他也不是不要陈禾颖读书,但肯定不是跟着江芸这个腥风血雨的人读书。

    “但是要是能让她继续读书,这笔钱就算了。”一侧的江芸芸冷不丁说道,“也不便宜呢,知府一年才多少银子。”

    陈静冷笑一声:“我差你这点钱。”

    江芸芸和锦衣卫同时看了过来。

    陈静心中一惊,只好恼怒地甩袖,等着陈禾颖:“胡闹,都是胡闹,你自己要读的,以后不要喊苦,就是摔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再帮你。”

    陈禾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死也死在外面。”

    陈静一噎,这次是真的气笑了。

    “老师你可真厉害啊。”顾知见人走后,在江芸芸边上激动说道,“我刚才还以为穟穟要被带走了,吓死了,老道说你厉害,连知府都怕你,真的好厉害啊。”

    江芸芸把顾知的小脑袋按了下去,对着百户点了点头。

    百户直接翻身下了屋顶,也不停留。

    “我读书真的要花这么多钱啊。”陈禾颖挪过来,扭扭捏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她的脑袋:“没用,骗人的,只是看看你爹干不干净,吓一吓他。”

    陈禾颖不解地看着她。

    江芸芸微微一笑,捏了捏她圆嘟嘟的笑脸:“你现在可是宝了呢,去读书吧。”

    “我还以为要打起来呢。”张道长见人都走了,这才小心翼翼说道,“穟穟要是不读了,闲闲这个皮猴子估计也坐不住了。”

    江芸芸笑了笑,看向他手中的信件:“你那个师兄回你信了?”

    “回了。”张道长把东西递了过去,“我师兄说京城的气氛一直很怪,内阁直接和司礼监面对面打架了,路上见了面都要啐一口的,尤其是十月第一天天有异象之后。”

    江芸芸看着信件的内容,脸色微变。

    ——要出事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十月初, 天有异响,户部尚书韩文尚书上书请斩“八虎”的奏章,彻底扯下朝臣和内官争斗的遮羞布。

    一开始还是只互打嘴炮,互相谩骂弹劾, 但最后牵扯到前朝内廷一起发动, 就连外戚都掺和进来, 开始浑水摸鱼。

    一时间朝廷所有事情都被搁置, 似乎整个大明只剩下这件事情,必须且一定要处理。

    “听说闹到百官要以死谢罪先帝的这一步了。”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陛下已经五日不曾上朝了。”

    江芸芸闭眼。

    “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声说道。

    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听闻那个刘瑾挺过分的。”

    江芸芸沉默。

    “内廷的太监再厉害, 他也是皇帝手臂的一段,自来都有,无法根除。”她低声说道, “百官也是朝廷的手, 这些人的意志自来不同, 可也不该左手打右手。”

    “那是不是到时候两败俱伤。”张道长问, “观主说那些宦官一直唆使着陛下做坏事, 百官也一天天的就知道哭闹, 现在在京城寻常人家都不轻易出门了。”

    原是动静越闹越大,百官跪在殿门口伏阙面争, 俨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

    所有百官在此事的态度上今日出奇一致,看似是在维护皇权的公正威严,但实际上却是在逼迫年轻的皇帝杀死自己的宦官。

    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是自小陪朱厚照一起长大, 他们是皇权权力的分支,并不是简单的宦官, 百官的闹事对皇帝来说, 无意就是在对着老虎挥舞大棒。

    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没说话。

    不是没有文武百官抗争过, 但那个时候面对的都是掌权多年的皇帝,所以这些百官便都有了小心思,从而让拉扯的权力有了缓和的余地。

    就像当年江芸芸被贬海南时,外戚的事情同样是皇权的延伸,但先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所以百官也并非一条心的,只有低等级的官员抱着一腔热血冲了进去。

    只要大小九卿不动,那就不会演变成大事。

    但这次是户部尚书先发起的冲锋。

    大小九卿的下场,对这位刚坐上皇位的年轻皇帝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了。

    “我要重新分这块饼。”顾知拿着一块吃不完的饼,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对着乖乖做好的小狗狗大声说道,“哎哎,别抢,别抢,啊啊啊,乐山哥,乐山哥。”

    乐山连忙上前拉人:“算了算了,小心别伤到了。”

    “这可是我的饼。”顾知叉腰,一本正经说道。

    张道长气笑了:“是我花钱买的饼,滚去读书。”

    “怕是要害怕了。”江芸芸卷着信件,目睹了一场小孩和狗的玩闹,低声说道。

    —— ——

    皇宫内,朱厚照惊惧地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司礼监太监,脸色大变:“内阁不同意?”

    王岳跪了下来:“刘首辅表示定要八虎性命,才能清扫朝廷风气。”

    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害怕。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江芸走的那一日。

    他想去看她,但是所有人都拦着他,前朝,后宫,宦官,那些人就这么团团围着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冬日的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一道道重重叠叠趴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撕碎。

    那个时候的天也这么冷。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了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朱厚照看着地下跪满的太监,突然笑了笑。

    王岳惊惧,叩首:“还请陛下息怒。”

    “息怒?我还能有什么脾气。”朱厚照垂眸,冷眼看着他们,“小时候我生气,我爹会哄着我,现在呢,你们这些人大概只会骂我毫无君王风范。”

    太监们连声求饶。

    “陛下,刘瑾等人跪在殿门口求饶呢。”边上伺候的冯三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向门口跪着的八个太监。

    刘瑾,他是知道这人不是良善之人,但到底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对自己还算忠心,所以当年爹也是看在这份情面上,几次三番留他性命。

    谷大用,很早就跟在他身边,性格上颇为嚣张,看人下菜,但对自己人很是照顾,这些年对朱厚照也很用心。

    张永,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年开始掌管乾清宫和御用监监的事务,虽然事情很多,但他都是尽力处理,从不贪污,德行极好,是不夸。

    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哪一个和他不是关系极好,是陪着他多年的宦官,他们再有错,那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

    当年他们劝他不要对江芸手下留情,今日又想让他对着自己的宦官赶尽杀绝。

    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皮下却完完全全都是魑魅魍魉。

    若是爹还在,若是江芸还在……

    朱厚照闭上眼,握紧手中的拳头,压下涌上的慌张。

    这一个个都是和他一路走来的人,现在他们哭得这么伤心,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无能为力,除了哭闹,毫无办法。

    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们有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死。

    朱厚照隐约能摸到刺人的真相,却又想不明白,但还是敏锐地握紧手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住所有的情况。

    他整个人沉默地坐着,直到二皇子朱厚炜悄悄来了,让跪了一地的宫女黄门全都退下,偌大的皇宫也只剩下几盏明亮的宫灯。

    “哥,我去给他们说吧。”朱厚炜跟小时候一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没关系的,刘瑾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人,要不得这些外臣插手。”

    朱厚照拉着弟弟坐在皇位上,两兄弟就挤在一张冰冷的龙椅上,都没有说话。

    “做皇帝真累。”他低声说道。

    “确实,哥哥都不能陪我一起睡觉了。”朱厚炜靠在他身边,叹气说道,“要是江芸还在就好,之前我听冯三说,在江芸刚考上状元的时候,这些百官也闹了这一出,为的的是舅舅他们的事情,是江芸出面才让两边各退一步,但她也跟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盯着烛台出声。

    十六岁的新帝很早之前就敏锐察觉到这张椅子一点也不稳,它时时刻刻被人拉扯着,哪怕他一开始想要好好坐着在这里,但所有人都在摇晃椅子,想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他实在是坐不住,不想坐了。

    可他只是刚冒出一点冒头,原本还互相谩骂的人就突然团结一致,开始齐齐按着他的肩膀,那是一股看不见但又时时悬挂在心口的力气,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论他做什么,刘健都不赞同。

    不论他说什么,谢迁都出言阻止。

    不论他看什么,李东阳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所有人,所有人都企图把他关进牢里。

    朱厚照开始惶恐不安,他看谁的目光都充满警觉,他看谁都觉得不是好人。

    他甚至想逃离这个皇宫,逃避这些无处不在的注视。

    “这些百官啊,也太咄咄逼人了。”冯三端上茶水,低声说道,“刘公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只当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劳烦二殿下出面,真是不值。”

    朱厚炜一本正经说道:“没关系的,我只希望哥哥能开心一点。”

    朱厚照看向自己的弟弟。

    这是他在皇宫唯一的亲人,这才使得偌大的皇宫不再死寂冰冷。

    “那万一内阁还不同意怎么办啊?”冯三抬眸,故作不经意问道。

    —— ——

    陈禾颖读书的事情过了明面,但每次上学还是偷偷摸摸的。

    “做什么这么鬼祟的样子。”张道长正在给顾知缝衣服,一看到蹑手蹑脚走来的脏兮兮小孩,震惊问道。

    “家里其他小孩老是想来看热闹。”陈禾颖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

    张道长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也别跑,小心摔了,要跟过来就跟过来,门口的锦衣卫还能让他们进来不成。”

    陈禾颖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瞧瞧,和我们家大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陈墨荷一看她这小表情就乐得不行,“别管这些闲事了,天冷了,快来吃碗红豆红枣羹,等会也要去上课了。”

    “好吃,我都吃两碗了。”顾知端着她的吃食走了过来,热情邀请着。

    张道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多吃点,你们吃得好,我们才开心呢。”陈墨荷笑呵呵说着,“中午想吃什么啊,炖排骨吃不吃。”

    “吃吃吃!”顾知眼睛一亮,“我还想吃白馒头,蘸着酱汁吃,我能吃三个!”

    “行!闲闲最厉害了。”陈墨荷摸了摸小孩的脸,笑着准备去买东西。

    张道长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买我去买。”

    “你一个道士买什么吃食,我们还供不起两个孩子吗……”陈墨荷笑说着,随后看向他手里的衣服,嫌弃说道,“缝的是什么啊,这么宽的缝,难怪坏得快。”

    张道长叹气:“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她太能跑了,没有一天是安心的。”

    “小孩爱玩可是好事,这衣服放着,等会我缝,我的手艺,渝姐儿和小春这么皮都没有坏的。”陈墨荷拍着胸脯保证着。

    张道长不好意思搓了搓手。

    “老道,原来你的东西太差啊,怎么还怪我啊。”顾知背着小手,过来拨撩着。

    张道长大怒:“还不是你太费衣服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帮忙了,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你还嫌弃我,下次你自己缝去。”

    顾知咧嘴一笑:“谢谢老道,我去读书啦。”

    她说完拉着陈禾颖蹦蹦跳跳跑了。

    张道长看着跑远的人,喃喃自语:“看她久了,现在想起幺儿小时候都觉得顺眼起来了。”

    “幺儿皮的时候,你是一点也没想起来啊。”江芸芸端着红豆红枣羹笑说着,“你就问问乐山这一手针线怎么学成的,闲闲还不爱爬屋顶,你就偷笑吧,幺儿小时候动不动就爬屋顶,乐山都紧张死了,就怕摔下来。”

    “可不是!”乐山也跟着笑说着,“那衣服就屁股坏的最快,那位置都是加了三层布的,还有胳膊肘和膝盖,不过还真别说,一次也没摔过。”

    “摔了也是嘴巴抵着的。”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乐山听得直笑,不过很快又叹气说道:“也不知道浙江现在什么情况?”

    —— ——

    浙江

    顾仕隆从屋顶翻下来,对着来人说道:“浙江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嘉兴的工作在这几天也能收尾了,我也可以收拾收拾回去了。”

    谁知王恩摇了摇头:“不能走。”

    顾仕隆不解:“为何。”

    王恩没说话,脸色格外凝重,放到是一侧的顾清小声说道:“京城出事了。”

    顾仕隆瞪大眼睛。

    顾清就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最后强调着:“现在回去只怕要被卷入风波中,这一年辛苦的功劳得不到奖励不说,只怕要卷入更大的是非中。”

    顾仕隆喃喃自语:“内阁疯了?”

    王恩沉默,突然说道:“若是江芸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剩下的两人却都明白他的潜台词。

    “她一向是在哪里都说的上话的。”顾清叹气说道。

    顾仕隆冷笑一声:“当年要赶她走的时候,你们可一句话都没说。”

    王恩看了他一眼,强打着精神说道:“我不能让他们坏了我浙江的事情,我已告诫所有官员,今日起不要上任何折子,不要以为自己能在风浪中站稳脚跟,顾将军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来,京城已经乱了,浙江不能再乱了。”

    他走后,顾清低声说道:“管好手下的人,其归送你来这里是立功,继承爵位的,她写信特意交代我此事,我一定送你平平安安回京。”

    顾仕隆站在日光下,看着逐渐寒冷的北风,神色落寞寂寥,曾经被人头疼的调皮少年,在这一年的锻炼中也足以成长稳重起来。

    “真没意思。”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只能看到一口白气涌了出来,盖住了少年人沉郁的脸颊。

    —— ——

    “二皇子去内阁说情也被拒了?”江芸芸猛地睁开眼,看着陈静。

    陈静是天黑之后从后门进来的,神色匆匆。

    京城的消息真的太乱了,谁都知道已风雨欲来,但谁也猜不准下一步到底是什么。

    “刘首辅不仅不同意陛下革刘瑾等人的职,把他们发配南京的意见,甚至开始对着二皇子大哭,喊着先帝的名字。”

    江芸芸脸色阴沉。

    “那可是皇子啊!”陈静的面容被烛火微微一照,显出几分斑驳的惶恐,“听说二皇子甩袖离开,临走前还大骂他们才是逆贼,心有不轨,定要杀了他们。”

    世人见过年幼二皇子的人极少,但不巧,江芸芸就因为教学的事情和十一岁的朱厚炜有过深入的了解。

    ——朱厚炜的脾气极好,他其实更像先帝。

    现在能让他这么生气,只怕朝廷的气氛比外面传言的,要严重数百倍。

    江芸芸看向陈静。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这,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点。”陈静喃喃问道。

    “你觉得这件事情谁会赢。”江芸芸冷不丁的声音被窗外的北风一吹,支离破碎。

    “内阁?”陈静犹豫说道,“那可是顾命大臣。”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我的学生我了解。”

    ——逆反。

    他们见惯了过分温和的先帝,却忘却了,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朱佑樘。

    这可是朱厚照。

    这位据说承载着太祖命格出生,在万众瞩目中,一出生就被确立为太子的人。

    自来就不是好相处的。

    “你可有司礼监的门路?”江芸芸在沉默中问道。

    陈静面色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

    江芸芸却没有深究,只是站了起来,冷静来到案桌前,提笔快速写道:“帮我送封信给一个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哎呦, 我的冯祖宗,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情在烧纸取乐啊。”刘瑾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灰烬味, 忍不住嘲笑着。

    冯三盯着那火盆出神, 看着最后的火烬消失在炭火中这才轻轻眨了眨眼。

    “没听说有扬州的消息穿回来啊, 怎么一副没了爹娘的样子。”刘瑾坐下后, 冷笑一声,“不会是打算怎么除掉我们, 自己上位吧。”

    冯三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那些文官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你们要是走了,我也活不久。”

    刘瑾一听, 抚掌:“要不说是在内阁读过书呢, 这脑子就是看得清。”

    冯三不耐说道:“现在都这个时候了, 你还来找我耍嘴皮子, 还不去找陛下求情。”

    刘瑾一听, 沉重叹气, 跟着神色焦躁:“你当我不想,二皇子都被那群老不死撅回来了, 听说陛下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怕是也为难,我如何能上去给陛下添堵。”

    冯三没说话, 甚至烦躁地移开视线。

    刘瑾一看他这个死样,就冷笑连连:“你平日里可没少给那些阁臣放冷箭, 现在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还真以为那个江芸能救你不成。”

    冯三不得不看向他, 目光沉沉,口气强忍着不耐:“我能怎么办?你这个一直跟着陛下的老人,陛下都保不住,我不过是半路出家,得了一点偏爱才来到司礼监,我能怎么办?你有空在我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直接去求陛下。”

    刘瑾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突然下巴微微一撇:“那位没点消息给你?”

    冯三冷冷看着他,那张消瘦阴冷的脸好似毒蛇吐出信子,看得人毛骨悚然。

    “好好好,不过是提及一句,何来摆出这副脸色给我看,说也说不得,一个女人也值得你这么上心。”刘瑾勉强自己找回话题说道,“没有就算了,我们自己再去想办法。”

    “你说这些大臣真是心狠手辣,野心极大,原先那个御史何天衢突然在陛下登基没多久就开始弹劾马文升老衰,难道还真是突然发现的,人家马文升刚当吏部尚书的时候,年纪就不小了,先帝都没嫌弃,大家都没意见,怎么轮到现在陛下登基,大家的眼睛都看到了,发现不对劲了。”刘瑾讥笑着。

    “要我说,马文升推介熊绣做两广总督也是好心,现在两广位置多好啊,往下是琼山县的海贸,往上漳州港口也如火如荼呢,他熊绣和刘大夏关系不是很好嘛,这两个地方的主官现在谁不卖江芸一点面子,过去好好做,哪里捞不到好处。”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嘣的一声,把刘瑾的冷笑盖住,冯三在他的抱怨声中失了神。

    “偏他熊绣不愿出京外放,怨恨马文升,和刘大夏臭味相投,对了,还有李东阳,哪哪都有他,怎么就非要掺和进来。”

    “这些湖广人啊,做事做事一般,拉班结派倒是好手段啊,那马文升到底保过江芸,这个时候是一点情分面子都没有了。逼得人致仕归家,啧,也是可怜。”

    刘瑾满脸不屑:“我们这些做太监的,对于帮了自己的人还能留点面子呢。”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冯三神色焦躁,“马文升走了,你刘瑾不是最高兴,不费吹灰之力。少了一个深得人心的老官。”

    刘瑾眉眼低垂,淡淡说道:“这世上有那几个官员不厌恶我们宦官的,就连你心心念念的江芸对我们也不过是寻常之交,指不定我们做了坏事,她也要冲在最前面,对我们喊打喊杀呢……你娘的,你疯啦……”

    一盏茶盏被突然扔在刘瑾身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随后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冯三噌得一下站起来,神色阴郁:“少扯她,你算什么东西。”

    刘瑾气笑了也跟着站起来:“你疯啦,你是太监,你一个没跟的东西,对那些官员有什么好维护的,她江芸再厉害,现在也不是废了,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用处,她的师兄弟都不敢拉她一把,你做什么好人,她能记得你的好嘛,真是莫名其妙。”

    冯三没说话,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算了算了,不说了,一说起这人你就跟发疯一样。”刘瑾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渍,“我刘瑾也是记得人家好的,南直隶那些大小太监也是一一提点过的,不然你当她在扬州能这么安生。”

    冯三抬眸,冷冷看着他:“东拉西扯,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这人最是重情,陛下可是她一笔一笔教过的学生,这么多年的情分,说是看着陛下长大也不为过……”刘瑾紧盯着冯三看,犹豫问道,“她难道真的可以对陛下的事情如此无动于衷。”

    冯三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她重情啊。”

    刘瑾被那一眼看得恼怒:“没有就没有,说什么其他的。”

    冯三收回视线,目光看向脚边的火盆,沉默半晌后说道:“我一直听闻吏部尚书焦芳对内阁似乎颇为不满,这些官员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刘瑾眼睛一亮。

    冯三目送他离开,目光在那个火盆上一扫而过,秋风吹过,火盆上的火光一闪而过,他好似被刺了眼睛,不敢过多停留,匆匆移开视线,最后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老师……”半晌之后,屋内似乎传来被风吹碎的声音。

    —— ——

    “怎么没消息啊。”陈静在家里是一天也呆不住了,大晚上愣是又来找江芸。

    江芸芸躺在前院的躺椅上,闭着眼,没说话,任由冬日的风吹得她脸皮发疼。

    “你倒是还睡得着,天塌了知道吗?”陈静一屁股坐在她边上,“宫里来的小道消息,说陛下在二皇子回来第二日又请了韩文等弹劾八虎的大臣进宫,让司礼监太监冯三给他们传话,希望他们能放过八虎,还说自己一定改邪归正。”

    江芸芸在夜色中缓缓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树影出神。

    “你猜后来怎么着!”陈静声音微微激动起来,“韩文等人竟然还是不屈不挠,坚持要求处死八虎,疯了,这都疯了吧。”

    江芸芸安静地听到小狗跑到她边上蹲在她脚边,脚步哒哒,尾巴一甩一甩的。

    “我怎么瞧着这事走向有点奇怪了。”陈静声音骤然变轻,“这和逼宫有何区别,陛下的姿态都这么低了,那些人到底是太监啊,打发走就算了。”

    江芸芸低声说道:“也许他们是觉得野火烧不尽吧。”

    陈静看向她,夜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冰冷的轮廓。

    “那你觉得对吗?”他忍不住凑过来问道,想要看清楚这位也曾在京城搅弄风云的人物的脸色。

    江芸芸顺势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即便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好似一汪被月色笼罩的湖水,深沉貌美,但又冷淡危险。

    “宦官的问题,难道真是只是宦官吗?”她的声音在冬日的北风中被吹得支离破碎,但她的气息却又绵长悠远,“若是,那为何历朝历代都要数不尽的宦官问题,若不是,他们为何不敢对准真正的问题。”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后背汗毛直冒,好似幽暗水面下突然冒出的一双冰冷的老虎眼睛,吓得他不能动弹。

    “既然谁也无法在此时此刻深刻解决这个问题,那现在这个处理办法的问题……”江芸芸收回视线,“就是争权夺利。”

    陈静却突然沉默下来,整个人的畏惧突然被这四个字驱散,整个人都来了精神:“这么听上去,倒也不害怕了。”

    江芸芸轻笑一声。

    “难道不对?”陈静目光紧盯着她看。

    “文官不会赢的。”江芸芸笃定说道。

    —— ——

    朱厚照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就连二皇子朱厚炜都不见,整个乾清殿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明明是灯火通明的大殿,却还是有几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自午时冯三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这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宫殿,他年幼时跨过那条高高的门槛去找他爹玩,尚未察觉出它的可怕阴森,却在长大,从太子成了皇帝后,一次又一次被这样幽暗高耸的四角阴影所惊惧。

    他在无数个深夜被惊醒,却再也不能抱着被子去找他爹祈求安慰。

    他爹不在了。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痛苦。

    再也没有人护着他了。

    那些人要把他撕碎。

    年轻的帝王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认识,他想起他爹疲惫的面容,想起他娘迷茫的不解,舅舅们隐晦的试探,他甚至想起了好久不见的江芸。

    年轻的江秘书总是笑眯眯的,她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似乎天大的问题在她眼里都微不足道。

    她温和,善良,却也聪敏,锐进。

    他从未有过今日这么想她。

    ——若是爹还在就好了。

    ——若是江芸还在就好了。

    他盯着案桌上用稻草做的棋局,那是江芸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日日都要把玩,稻草不经玩,坏了他也舍不得人,就用米浆一点点粘起来。

    朱厚照伸手紧紧握紧手中的棋子,神色痛苦,脆弱的稻草发出脆弱细微的呐喊,却无人再在意。

    他现在下棋得不错,却在今日发现他就是在棋盘上想得再好,对面执棋的人都不会如他的意。

    所以,一开始就是死局,只要他还坐在这里,那就是死局。

    “那就再也不玩了。”他突然把桌子上的棋盘重重推倒在地上。

    脆弱的棋盘发出最后的一声尖叫,彻底四分五裂,无法修复。

    —— ——

    马上就要十二月了,扬州还是没有下雪,但是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陈静也没空来找江芸芸了,他开始忙着城内百姓的生计,这天实在太冷了,物价居高不下,再不好好安抚,要过不好年了。

    “这个白菜这么一捆就要十五文。”陈墨荷抱怨着,“这迟早要吃不起了。”

    周笙叹气说道:“店里的棉衣降价都卖不出了。”

    “冷了还卖不出去啊。”陈禾颖蹲在地上剥毛豆,好奇问道。

    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因为没钱啊。”顾知撇嘴,随口说道,“饭都吃不起了,冷了还能裹着稻草,饿了也不能去吃土啊,外面东西的价格再这么高,你看着吧,要大乱,你爹到底行不行啊。”

    陈禾颖没说话。

    “我早上跟着老道去摆摊,往日里这个时候算命最多人了,今年都没人,路上多了好多乞丐,瞧着也太可怜了。”顾知叹气,“我都不准老道出门了,外面这么乱,他一大把年纪了,可别被人抢了,要是再被打了,摔了,就麻烦了,穟穟你最近出门也要小心一点的,我看路上坏人都变多了。”

    “你爹前几日大晚上是不是和你一起回家呢……”顾知大大咧咧说着,突然被陈禾颖踢了一脚。

    她愣愣地摔在地上,还没来得生气,就看到陈静脸色难看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两个小孩,直接朝着内院冲去。

    “哎哎,我去通报一下。”乐山连忙把人拦住。

    “出事了,别拦我!”陈静一把把人推开,脸色难看。

    江芸芸没有再批改作业,反而坐在屋檐下,一个人自奕,手边的茶壶正冒出细碎的白烟。

    棋盘上下满了黑白棋子,瞧着根本没有出路。

    “别下了,出事了。”陈静一看到她这么悠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京城出大事了。”

    江芸芸把手中的棋子落下,突然叹气说道:“是死局。”

    陈静一看那棋局:“自己跟自己下都这么较真吗。”

    “就是两个人下也是你死我活,自己不对自己狠一点,哪来的出路。”江芸芸笑着把棋子打乱,看向他沾满泥泞的鞋子,“你不是在城外救灾吗,怎么跑过来了。”

    “三位阁老上书请辞,陛下准了其中两位。”他紧盯着江芸芸看,似乎想看出个所以然来,“你之前的信写个的那个太监,好像是陛下的亲信。”

    江芸芸镇定说道:“和我没关系,我跟他说的也不是这事。”

    陈静也从她身上看不出什么,只能颓废说道:“听说是之前大小九卿本打算齐聚宫门口伏阙面争,谁知道当日陛下直接从内廷下旨,罢免了刘瑾等人的罪,还说不再商议此事,大小九卿回去后都写了致仕信,陛下批了了不少人的,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看着江芸芸,神色明暗不定,声音低沉惊惧:“刘阁老和谢阁老,要走了。”

    江芸芸盯着黑白棋子出神,伸手揉了揉额头。

    “兵部徐尚书之前就说此事做得过激,只怕会发生变故,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死保这些宦官。”陈静含恨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在他不解的视线中淡淡说道:“你也知称他为陛下。”

    陈静下意识反驳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也算死的不冤枉。”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棋子一颗颗收了回去,“今日后,谁还挡得住八虎。”

    陈静大惊,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这,听说陛下还处置了很多人,大小九卿有一半人都被换了。”他喃喃说道,“态度强硬的人都走了,那京城怎么办。”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还把篮子高高晃起来,翻车不是迟早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陈静不高兴说道:“其实也是为了陛下好。”

    “你上次说为了穟穟好,穟穟听了吗。”江芸芸失笑,“一个内宅后院长大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这样的话。”

    陈静脸色难看:“那这事就这样了?”

    “嗯。”江芸芸把最后一颗棋子放回棋娄里,听着清脆的声音,沉默着。

    “那可是顾命大臣。”陈静有不甘心说道。

    江芸芸突然歪了歪脑袋,笑着指了指自己:“其实我也是,不然先帝内阁秘书的秘书为谁设的。”

    陈静盯着她,瞪大眼睛。

    “不然你当当初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他们要赶我走,是因为我挡住他们的路了。”江芸芸叹气,“但那个时候陛下还小,他还不明白自己手里握有什么样的利剑,他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现在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空白的棋局,伸手点在正中黑点的位置,低声说道:“他打算重新下了,谁也拦不住了。”

    陈静听得毛骨悚然。

    “你,你不能……”他下意识追问道。

    “我不能。”江芸芸笑说着,“我教的是太子,而不是皇帝。”

    陈静不解。

    江芸芸只是给他倒了一盏茶,岔开话题:“我新煮的甘蔗荸荠水,我还放了红枣和桂圆,你吃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搭配。”陈静心烦意乱,直接用手去碰滚烫的茶盏,被烫的龇牙咧嘴,又骂道,“哪有给人倒这么热的水的。”

    “爱喝不喝。”江芸芸一点也不惯着他。

    陈静肉眼可见的急躁,坐立不安:“那,那以后不就是太监的天下了。”

    “你不是有太监的门路嘛。”江芸芸笑说着,“你急什么。”

    陈静看着她,突然不说话了。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我怀疑是帮你传信,我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太监被贬了。”陈静口气凝重。

    “和我没关系哈。”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着,“你当这次太监中就没有权力争斗,皇城之中哪有铁板一块的地方,不过是你的太监输了而已。”

    陈静不说话了,随后哼哼几声:“那我不管。”

    江芸芸喝一口热茶,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哪个太监啊,我看看我认不认识。”

    “王岳、范亨和徐智。”陈静说,“我和王岳关系极好,他是我父辈的关系,所以我认识的。”

    “王岳是司礼监的太监,之前先帝写遗诏的时候,见过一面,上一任司礼监提督死了,应该是他继任的。”江芸芸说道,“他们都去哪了?”

    “发往南京充军了,听说现在刘瑾掌司礼监,马永成掌东厂,谷大用掌西厂。”陈静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自来太监去了南京,混不到守备的位置,大概是完了。”

    陈静没说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但我建议你救一下这些人。”江芸芸又说,“万事结个善缘,不会错的。”

    陈静吃惊,随后随后过神来:“有人要杀他们?”

    —— ——

    正德二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十二月二十八,距离除夕还有两日,扬州终于下了一场大雪,京城的北风到底没有吹到南直隶,整个大明在混乱中度过正德的第一个年。

    江芸芸正准备大门一关,闭眼睡大觉的时候,陈静有一日突然问道:“你想去府学教书吗?”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打算害我?”

    陈静一肚子的心思说不出来,被她这么一瞪眼,立马气笑了:“你这嘴怎么在京城混的。”

    江芸芸闭上眼,小躺椅一晃一晃的,悠闲自在说道:“能力过硬呗,不是我吹,当时大小九卿都想挖我去他们部里,要不还是说首辅官大呢,非要留我,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太受欢迎了。”

    陈静真的听得牙都痒了。

    ——既生气她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又生气她好像说的都是真的。

    “你就说去不去吧!”他忍气问道。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上下打量着,阴阳怪气说道:“我女儿族学学了就够了……”

    “江其归!”陈静恼羞成怒,正打算破口大骂,突然看到两个小脑袋从边上书房里伸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正是在江其归书房写作业的顾知和陈禾颖。

    “回去写作业!”陈静只好把一肚子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凑什么热闹。”

    两小孩的脑袋就齐刷刷看向江芸芸。

    “大字写不好,我等会一人十下手板哈。”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读个书还不专心,作什么事情能成功。”

    “哦。”两小孩齐齐哦了一声,缩回脑袋继续练字去了。

    被小孩这么一闹,陈静只好苦闷坐了回去:“我月前本半信半疑派人去南京的,还真的发现京城中有人在追杀那三个人。”

    江芸芸并不意外:“刘瑾这人有点意思,若你是文官,有点本事,你便是骂了他,他也能敬重你几分,但你若是太监,那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太监就是阴晴不定的。”陈静啐了一口,“我救了那三人,也重新送去其他地方安置了,他们本打算来谢你的,但我猜你大概是不愿意见他们的。”

    江芸芸笑,懒洋洋说道:“要不说我们陈文静心细如尘,洞若观火呢。”

    陈静气不过,只好气闷地用力晃了晃摇椅,摇椅立刻大幅度晃动起来。

    江芸芸跟着大笑起来。

    “在我没说完前,你别说话了,真是气人。”陈静大冷天的用袖子给自己散散火气,“你这毛病得罪人也是应该的,活该当时没人救你。”

    江芸芸只是哼唧了一声,还真没开口了。

    “他们一说起你,都一个个面带犹豫,我猜他们也把不准你的事情。”陈静一脸纠结,“可在外人眼里,你不是都这样完蛋了吗,怎么这些最靠近皇庭的人反而开始犹豫。”

    自来太监就是最靠近权力的人,他们知道的消息比所有人都多,让他们都犹豫不定的事情,那肯定是一个大事。

    江芸芸睁着眼看着屋檐下的花纹,悠然自得地摇着。

    “王岳叫我万事结个善缘,不会错的。”陈静眉毛皱着,“和你一样的话,你都灵验了,他们那种人精,我更是不得不听了。”

    江芸芸一脸唏嘘说道:“说明英雄心心相惜啊。”

    陈静没说话,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别别扭扭说道:“之前唐寅张灵他们闹这么大要开学堂,不就是给你开的吗,他们一群浪荡子,能教什么书啊,谁家好孩子跟着他们读啊。”

    江芸芸笑得直拍扶手。

    “你现在守孝开私塾肯定不方便,府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啊。”陈静小声问道。

    江芸芸看向他:“你现在不怕弹劾了?”

    “反正真要出事了,就再请你回家休息呗,我前几日和王公通过信了,这两月浙江一份折子都不敢递上去,唯恐被卷进去。”陈静凑过去,神神秘秘说道,“我就想要不要弄你去试个水啊。”

    “陈文静,看来王岳和你说的还挺多的,让你生出这么多小心思。”江芸芸一眼就看穿他的小心思,“少扯王公,他一向是最公私分明的人了,这些年为浙江也是尽心竭力。”

    陈静嘻嘻一笑。

    “我是不介意的。”江芸芸随口说道,“就是怕到时候没人愿意给我上课。”

    陈静意味深长说道:“你可以我们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啊。”

    “那就开课吧。”江芸芸小手一挥,“保证他们都会爱上我的课。”

    陈静心满意足点头:“行,年后安排好课程,我来找你。”

    他站起来,站在书房门口对着陈禾颖说道:“放假了,走,回家去。”

    陈禾颖震惊:“老师没说啊。”

    “正月初八回来读书啊。”江芸芸笑眯眯的声音传了过来,“功课写好了才能走。”

    陈禾颖点头:“早就写好了,是闲闲太慢了。”

    顾知幽怨的声音响起:“是你太快了,穟穟,你卷到我了。”

    “给你爹检查吧,让他看看你的学习成果。”江芸芸翻懒,打了个哈欠,“这几百两银子也是没白花哈,江家教学,物超所值。”

    陈静和陈禾颖父女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陈禾颖犹豫了一会儿又问:“看不看啊?”

    陈静自然是不能认怂的,梗着脖子说道:“看就看,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先是接过陈静的字帖,字体造型规整,时见棱角和变形,笔锋细密,又稍带生涩,虽还有稚拙但精熟之气已有苗头。

    “找的是文征明的字帖,他虽然已草书闻名,但隶书学钟繇、梁鹄之长,端正沉稳,适合穟穟的性格。”

    陈静仔仔细细看了那几个字,发现跳不出什么错来,随后又去看作业。

    “我们今年全面学习了四书,让她进行归纳总结……”江芸芸又说,“她肯定是从道德修养和社会责任上写吧,你女儿我可比你了解……”

    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陈静一看还真是,一时间百感交集。

    “写的有些白话了。”他只好干巴巴说道。

    陈禾颖立马失望地低下头。

    “怎么回事,我以前写的可比她还白话,我老师都夸我写得好。”江芸芸不悦坐了起来,为自己徒弟撑腰,“会不会夸人。”

    “但写的很有道理。”陈静咳嗽一声说道,“没白学。”

    江芸芸坐回去,施施然说道:“你爹说行那就行,回家去吧。”

    陈禾颖嗯了一声:“那我收拾收拾。”

    她把卷子抽了回来,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乖乖整理好自己的桌子,隔壁的顾知还在抓耳挠腮写功课,跟个小猴子一样。

    “你作业能给我看看嘛?”顾知当着大人面直接咬耳朵,“我给你娘买绒花。”

    陈静一下脸都黑了。

    陈禾颖咳嗽一声,看了他爹一眼,然后含糊说道:“反正你有张道长,不急今天完成作业的。”

    顾知唉声叹气:“他现在管我功课可严了。”

    “行了,该走了。”陈静没好气说道,上前接过陈禾颖的书箱,“你这书箱怎么这么重。”

    陈禾颖没说话。

    背后的顾知幽幽说道:“要不还是当爹好呢,女儿的书箱这么不合身是一点也看不到啊。”

    陈静这才发现这个书箱过分大了,还缝缝补补地打着补丁。

    “你哥的?”他低头去问陈禾颖。

    陈禾颖大人模样接过自己的书箱,一本正经说道:“也能背的,不好浪费钱,快回家吧,我还要把趁着过年把春秋看一遍呢。”

    陈静哑然看着她背着大书箱走了,背后看去,只能看到半个脑袋缓缓悠悠走着。

    陈禾颖没有直接离开,反而走到江芸芸面前:“老师,对春秋有什么功课吗?”

    “没,过年就好好玩。”江芸芸摸了摸她的脑袋,掏出一个红包塞过去。

    陈禾颖连忙摆手。

    “回去吃点好吃的,都没肉了。”江芸芸笑说着,“读书不用这么赶,你还小呢。”

    陈禾颖笑眯眯说道:“老师也很瘦啊。”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长肉了呢,这一年吃了不少东西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娘。”顾知的小脑袋凑过来,唏嘘说道,“我们穟穟对老师很上心的,你也别太伤心。”

    陈静不理会这个和江芸一样烦的小孩,出门走了。

    ——大刺头配小刺头,中间夹个乖穟穟,怎么回事嘛!

    —— ——

    年后,江芸准备去府学上课的消息轰动扬州。

    “真的假的?江芸不是闭门不出很多年了吗?”

    “读书重地,让一个女人过去教书,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反正是自愿教学,你不爱去就别去呗,我去看看,她老师可是状元,她自己也是状元,说不定有什么绝学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五经治的是春秋,我正好也是,说不定还能去问问。”

    “你们可别笑话我,之前关于她文章的册子,这些年做官写的文官,我可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多了,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你说我这次上去问,她能回答我嘛。”

    “嘻嘻,我可没骂过她,我肯定能当她座下大弟子。”

    “啧,读书人也如此谄媚,不知羞耻。”

    一大片的议论声中,正月十八,江芸芸装模作样夹着一本书,穿了一声素色的浅绿色衣袍,背后跟着两个锦衣卫,施施然去府学报道了。

    当日从门口开始就挤满了人,本来三三两两来上学的府学全员满员,一个个伸着脖子,踮着脚尖,看着被知府和教谕带进来的人。

    “都说江芸长得漂亮,没说长这么漂亮啊。”有人震惊。

    “不是,她怎么瞧上去一点也不落魄啊。”

    “长得好高,好文雅啊,果然是读了好多年书的。”

    “听闻拉弓很厉害,那个兰州一箭射穿敌人的脑袋。”

    人群议论纷纷,声浪越来越大。

    “怎么不去好好读书,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陈静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板着脸说道,“到上课时间了吧。”

    教谕不好意思对着学长们打了个眼色。

    其实学长们也是无心上学的,借着维持秩序的借口,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去看江芸芸,一时间也是心潮涌动,不知如何开口。

    江芸自从十三岁离开扬州就很少回来,至今已有十二年了,扬州城内早就换了一批人,更别说府学。

    现在府学里的这些人大都是没见过这位南直隶小解元风采的,不过也有一些久考不上的老人,他们匆匆而来,只是因为永远都记得当年烟花之下,扬州府衙门口站着的那个小童。

    “果然还是她啊。”两鬓斑白的老人在人群涌动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喟叹一声,脸上露出笑来,“满朝文武,何人能有此风采。”

    “算了,既然大家都好奇……”江芸芸看着不愿意离开的众人,自信满满,“可有藏书楼,不如就先上一堂辩论大课。”

    江芸芸停下脚步,看向那些好奇的,跃跃欲试的读书人,微微一笑:“自来真理越辩越明,也该让学子们先认识认识我,江其归。”

    第四百六十九章

    “准备辩什么?”陈静看着地下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的学子, 一个个翘首以盼,一半多是来看热闹的,忍不住小声嘟囔着,“玩这么大, 你也不和我说一下。”

    江芸芸慢条斯理给自己戴上卧兔, 围上围巾, 戴上暖耳, 漫不经心说道:“读书人要是不服气,打一顿就好了, 放心, 这事,我有经验,保证不坏了他们道心。”

    陈静听得瞠目结舌。

    “之前我在白鹿洞书院的战绩, 你没听过!”江芸芸不解扭头, 随后得意说道, “我一个人打一群!厉害得很!”

    陈静绝望闭上眼。

    ——听过, 但他一直以为是说书人骗人的。

    “而且我以前痛骂你的同窗, 同僚的事情, 他们没写信骂我?不应该啊,他们后来见了我扭头就怕, 还骂我是驴尚书,脾气差,嘴巴毒, 不是个好东西来着。”江芸芸说起自己的坏话那是一点也不生气。

    陈静彻底不说话,心虚坐了回去。

    “弄这么大阵仗, 是打算和我们辩什么?”底下有学子按耐不住, 激动质问道, “我们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江芸芸坐在上首,环视周围,微微一笑:“首先,你们不会赢,再者,你们输了,就绕着府学跑一圈吧,一个个瞧着太过文弱了,今后若是考上了,去了偏远地方,遇见贼人,跑也跑不过,这不是送菜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大部分学生一开始还只是来凑热闹的,一下子就燃起斗气,嚷嚷着要口出狂言的江芸滚出府学,就连学长们也一脸不悦,觉得江芸此人实在太过狂傲。

    “你这嘴!”陈静大惊失色,“你这要是输了……”

    “不会输的。”江芸芸吸了吸鼻子,鼻子红彤彤的,双手插在袖中,老实巴交交代着,“我什么时候打没准备的仗。”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

    陈静了然,好家伙,原来是早有准备,果然是个小狐狸。

    他看着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又看着跃跃欲试的学长们,最后看向信誓旦旦的江芸芸,突然明白他的同窗,同僚之前在京城都是吃了什么苦。

    “打算辩论什么论题?”教谕看着人差不多了,也不准其他人进来了,大门一关,整个府学也就剩下这些人了。

    他也是一个老狐狸,事情一开始就故作镇定,扭头去问陈静。

    陈静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教谕和他四目相对,然后齐齐移开视线。

    “江……夫子。”教谕磕巴了一下,然后又问道,“可是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自然是早有准备,对着身后的锦衣卫笑眯眯说道:“我先来听听,大家平时都说我什么?”

    这架势你要说是来关起门算账的都有人信。

    众人脸色果然一变。

    锦衣卫不亏是专门干听墙角的人,小嘴一张一合,就连声音都模仿地惟妙惟肖,最后总结来这几条被提溜出来当面凌迟的原因。

    “太难听的不说,有辱斯文;太无聊的不说,有辱脑子;太蠢的不说,有辱耳朵。”锦衣卫似笑非笑,“这些都算好听的了。”

    “瞧瞧我们锦衣卫多体贴啊。”江芸芸唏嘘说道。

    大家面色难看,面面相觑,没敢说话。

    “和锦衣卫也玩的这么好啊。”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嘟囔着,“算什么好人。”

    锦衣卫抱臂,嗤笑一声,冷眼打量着底下的人,却没有说话,退到江芸芸身后。

    陈静借着喝水的时机,把一切尽收眼底,随后垂眸不语。

    教谕尴尬说道:“大家也都是时有讨论,并无恶意。”

    江芸芸表示理解的点头,转而说道:“你看,今日辩论的主题不就来了!我们读书既需要高屋建瓴,也需要脚踏实地,是为明理,又是行做人。”

    她看向众人各异的目光,微微一笑,“偏见!你们对锦衣卫的偏见,就是今日要学的第一课。”

    人群哗然。

    自锦衣卫建立之初,气焰之盛,从未有人敢当着锦衣卫的面说锦衣卫的话,因为有胆子说的人都没命活了。

    是了,锦衣卫自来就如此霸道,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这有什么好说的。”有人嘟囔着。

    江芸芸反问:“所以你们不敢?”

    这话一说,本来只是有些蠢蠢欲动的读书人立马觉得被下了面子,不高兴地议论纷纷,一个个充满不服气。

    自来大部分读书人都会保留着几分胆气。

    江芸芸自己就在国子监和白鹿洞学院度过无数‘快乐’的日子,所以对这些接触了社会,但还未深刻了解社会的读书人有更深刻的了解。

    “你们讨厌锦衣卫什么?”江芸芸先一步开口问道,“按照卫所制度,卫之下设镇抚司,主管本卫司法,设从五品卫镇抚;千户从六品。镇抚司之下设司狱司,主监狱之事,可见他们成立也是有章法的,他们的任务也是职擎执卤簿、仪仗及驾前宣召官员、差遣干办等。”

    “这一点,大家可有意见。”

    “那都是老黄历了。”有大胆的学生上前,一本正经说道,“现在锦衣卫遍布天下,可不单只做这些门面功夫。”

    江芸芸含笑看着面前敢于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点头说道:“确实,那是他们自己主动变化这个职责的嘛?”

    学生正想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眉头紧皱,一脸严肃。

    “那,那也是他们占了三司的位置。”又有人站出来说道,“三司已有法律,官员甚至是场所,本来就足够了,但是锦衣卫的出现破坏了这个平衡。”

    此话一出,陈静冷汗直冒,教谕也跟着变了脸色,对着学生们打了颜色。

    “别拉着我!”第二个学生挣脱开同窗的手,大声说道,“既然是江芸先开的口,拦着我做什么,而且自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我一直不懂锦衣卫的存在,今日来了这么一个大人物,难道我不能问一下嘛,读书不就是循序渐进,熟读精思,我翻遍律法,却没发现锦衣卫干预司法的道理,这才来问一下,为何要拉着我。”

    那人越说越慷慨激扬,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支持者。

    “今且先议其所易者。”教谕硬着头皮,企图缓和气氛。

    “善哉论事,难易自行。”江芸芸安抚说道,“我既开了这个头,自然是要和你们说个明白的。”

    “还敢请教!”第二个学生伸手,大声说道。

    “锦衣卫作为嫡系亲军卫,具有常人难有的的先天优势,所以会在一个特殊时刻承担其并不属于他们的额外工作,那他们是自愿的,还是故意的?”江芸芸反问。

    “有命自然不敢不从,但后续也该归还才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该还回去嘛。”

    “我养过一头小毛驴,自小就不怎么干活,性格娇气,之前搬家的时候,让它给我驼个包裹都不愿意。”江芸芸举了例子,“但因为我没有强迫它,我的家人更不好意思委屈了它,这些年就让他自由自在的生长,越发占据家里的好位置,连着我的小白马都只能住在角落里了。”

    “人如何能和畜生做比较呢?”有人质疑,“您溺爱小毛驴,难道国家大事上也能如此处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陈静听得冷汗淋漓,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身后站着的两个锦衣卫。

    “成化十四年后,先帝专设北镇抚司理刑事,而南镇抚司则职掌军匠诸事。”江芸芸重新回到正题,只是看向台下众人,和气一笑,“可见他们的工作量变大了。”

    第二个学生犹豫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个事情的关系:“那,那,可这说到底也不是他们的事情,反而是一味扩大他们的权力,难道不该深思吗,您这些话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沙里淘金总是困难的,你今日严苛他们,明日也许自己就会被那一块金子迷了眼,众人行事论迹不论心,难道当今的指挥使历代读书人的事情,你们从未听闻吗?”

    这话有些偏题了,所以有人追问道:“所以如今的指挥使是金子,那又能说明什么,锦衣卫依旧存在,若是未来不是金子呢……”

    陈静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板着脸说道:“自然是说明锦衣卫职责乃是顺应自然,江夫子,你要说偏见,就说偏见,何来扯到锦衣卫,同朝为官,各有各的不易,你也是当过官的,怎么还打趣人。”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教谕也紧跟着对这些学生们打了个眼色:“就事论事就是,不过是了解一下江夫子的教学水平。”

    “智子疑邻的故事。”江芸芸看向那个似懂非懂,一脸严肃的年轻人,笑说着,“这位同学不妨仔细看看。”

    “江其归!”陈静眼皮子一跳,咬牙切齿喊道。

    江芸芸耸肩,微微一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人总是要跳离头顶的井口,去看更大的地方,才能消除偏见。”

    “如何断定我们的是偏见,而您的不是?”有人质疑,“锦衣卫形势人尽皆知,一桩桩一件件,可有一件冤枉了他们,何来是我们跳出井口,而非是他们仁心做人,难道老师说的就不是偏见。”

    “偏生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也许是老师走入这一步呢。”

    台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江芸芸却是微微一笑:“欺人者易,自欺者难,我经过数次锦衣卫,也去过诏狱,想来也是有几分立场说几句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

    她看向台下的读书人,竟多了一丝为人师长的欣慰。

    思则睿,睿作圣。

    至少这群读书人在这一刻是真的践行了读书的真理。

    “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她低声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诸位,去看看大海吧。”

    —— ——

    “好端端提什么锦衣卫啊。”众人送去后,陈静拉着江芸芸抱怨着,“你想吓死我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你不是想拿我去试探一下朝廷吗,你放心,过几天就能看到成果。”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最后讪讪移开视线:“你,你,你还怪好的嘞。”

    “还行吧。”江芸芸摸着面前的桌子,兴奋说道,“哎,我以前都是站在这里听学长批改作业的,我现在自己坐在这里了,真神奇啊。”

    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以后的同事。

    谁知,同事们一个个都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失望极了。

    “你还记得你在守孝吗。”陈静忍不住提醒道,“以后有课就来,没课回家去。”

    江芸芸更失望了,小眼神跟个小水波一样,都要溢出来了。

    陈静欲言又止,然后把人丢下自己走了。

    ——实在是惹不起这个小刺头。

    学长们也都是有课的,夹了书,都溜了,也不敢和这个刚杀了满员锐气的小刺头说话,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好叹了一口气,准备自己先去府学逛逛。

    “江秘书,为何要替我们说话。”走到半路,锦衣卫百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跟在她身后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职责,只要你们不是弄权乱政,那不过是从皇宫里伸出的一根枝丫而已,我谴责你们,毫无意义,就像如今京城的风波一样。”

    百户注视着面前的女人,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是早早就听过江芸的名字,实在是太有名了,十三岁的南直隶小解元鼎鼎大名,后来又从谢老大口中超级有意思的人,姜磊整日挂在嘴边的好官,就连一向严肃的指挥使牟斌说起她也是一脸敬佩。

    他这次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跟了过来。

    她很安静,时常一日说不上几句话,这和在京城时,几次三番和百官大战三百回合的气势截然不同。

    她很爱睡觉,一有空就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这有和京城百官口中好似不睡觉,整日处理折子的样子全然不同。

    但她还是很聪明,远在京城还能运筹帷幄。

    她还是很镇定,哪怕京城都翻了天,依旧沉默不言。

    哦,饭量还是很大,据说之前在内阁能把三位阁老的早饭都一口气全吃了。

    百户看她掏出几块糕饼,选了一个景色尚可的地方坐了下来,还盛情要求他一起来观冬景,甚至把手里的糕点递过来。

    “陈妈妈做的绿豆糕!可好吃了,以前常吃,现在反而吃的少了。”江芸芸怀念说道。

    “拿绿豆糕收买锦衣卫也太寒碜了。”百户接过来一看,故作不屑说道。

    江芸芸只是笑眯了眼,飞快吃完一块,便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杨柳依依的暮春之景。

    “我非要拿你们锦衣卫当靶子,也并非讨好你们,只是想着现在的京城也许需要第三股力量,也许,你们的指挥使也需要。”她笑说着,“但我更不想有人走错路而已。”

    江芸芸感受着扬州春日的微风,低声说道:“我不能看着他往下滑行。”

    —— ——

    弹劾江芸的折子果然如雪花般送到京城,包括那些众人自认大逆不道的话。

    ——为锦衣卫说话,那在文官眼里也是大罪。

    首辅李东阳看着那熟悉的场景,气笑了。

    焦芳冷嘲热讽着:“江芸这人去守孝还如此高调,就该直接把除名,整日妖言惑众,简直是大逆不道,说的都是是什么,不是锦衣卫结党营私的错,难道是我们的错,当今的错。”

    王鏊看着满满一大堆折子,不可置信说道:“这人走没走,我怎么日日都能听到她的消息啊。”

    同样是东宫讲师出生的杨廷和是在场四人中唯一和江芸关系淡淡,只有片面之缘的人,也是在场年纪最小的人。

    他是成化十四年中进士,年仅十九岁,后授官翰林检讨,在太子出阁时,又因为才学出众,当时是左春坊左中允的杨廷和被举荐为侍奉太子讲师,后来在弘治十二年四月,为祖母叶氏丁忧,直到弘治十四年夏,服丧期毕,等到同年冬,才被起复原职赶往京城。

    后来又因为修《大明会典》,太子的教学任务少了很多,因此和大名鼎鼎的江芸也就是几面之缘,又因为他性格文静,所以两人说话的次数更少。

    “这么多堆在这里也不像话。”作为资历最浅的人,他按道理是不开口的,但内阁气氛实在凝重,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李东阳淡淡说道:“她现在人都致仕了,革职要陛下手召,不知诸位谁能见到陛下。”

    自从八虎风波后,陛下彻底不见大臣了,所有命令都通过司礼监传递。

    如今的司礼监权势滔天,不过短短几日,刘瑾的气焰就好似迎风的火焰,烧得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短短三月,刘瑾已经将韩□□职。

    杖罚请求留用刘健、谢迁的给事中吕翀、刘郤和南京给事中戴铣等六人,御史薄彦徽等十五人。①

    守备南京武靖伯赵承庆、府尹陆珩、尚书林瀚,也因传递吕翀、刘郤的奏疏被打压,陆珩、林瀚被勒令辞职,赵承庆被削去一半俸禄。①

    南京副都御史陈春,御史陈琳、王良臣,又因救戴铣等人而被贬职或杖打。①

    如今南北两京风声鹤唳,百官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内阁四人都各自沉默着。

    “介夫,你拟个折子送去司礼监。”最后李东阳说道。

    杨廷和好似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为难说道:“首辅可否指点一二。”

    “把这些事情按实说即可。”李东阳说。

    杨廷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

    “《通鉴纂要》是编成了,可翰林编修官们抄写不清,奴婢已经让文华殿书办官张骏等人重抄,陛下还要再等几日。”刘瑾一脸为难。

    朱厚照不解:“翰林们怎么会犯这些低级错误。”

    刘瑾叹气:“许是因为事务繁忙。”

    “翰林院不就这些工作,何来事务繁忙?”朱厚照见刘瑾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立刻沉下脸来,“还不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刘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委屈说道:“都是一些小事,这些事情也是禀奏给爷的,那给事中吉时出言不逊,御史王时中为刘健等人说话,郎中刘绎、张玮更是对陛下有微言,还有尚宝卿顾璇,副使姚祥,参议吴廷举这些人,都是有错在先,我们才抓起来的,一点也不冤枉,而且奴婢审过之后也不打算杀了他们,就是革了他们的职,让他们吃点枷刑,吃吃苦头,也好明白爷的苦心,之后才遣去戍边,现在翰林院的那些人正在为他们鸣不平呢。”①

    朱厚照脸色瞬间难看。

    “还有那牟斌,实在虚伪,明明是得了陛下的恩典才坐在锦衣卫的位置上,竟然说爷的办法太过折辱读书人,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对奴婢几次出言不逊……”

    朱厚照握紧手中的拳头。

    “爷,内阁的折子。”就在此刻,冯三从外面回来,轻声打断刘瑾的诉苦,跪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折子,“是扬州事。”

    第四百七十章

    说是扬州事, 但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江芸。

    与此同时,冯三还递上来锦衣卫的折子,里面有原封不动的当日对话。

    朱厚照盯着那两份折子看,半晌之后, 低声说道:“锦衣卫……沙里淘金……是了, 为帝之道, 以行控制, 为人之道,以求自制……以八柄诏王驭群臣……”

    他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 却又好似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对于如今纷杂混乱的朝局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是了,不能在这么僵持下去了。

    ——要‘驭’……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

    朱厚照一个人在这个偌大的皇宫徘徊沉默了许久,在今日又突然回过神来, 捏着手中的折子来回晃动着, 不高兴了许久的面容突然露出笑来:“是了, 教过我的……我怎么忘记了……”

    “爷, 内阁之中还等着回复呢。”冯三见状, 掩下心思, 小心翼翼说道,“南北两京正因此事闹得不可开交。”

    朱厚照一听这话, 下意识有些烦躁,他已经怕了这么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文官。

    若是往常早已摔开折子了,让司礼监自己处理, 但今日却强压下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了想说道:“‘如斯标致虽清拙, 大丈夫儿合自由’, 读书人不就爱说几句是非话, 但既不是祸国殃民之言,也不是大逆不道的话,就这样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扬州府学的教谕任由学生聚集,议论先帝政策,降为训导,扬州知府不拘一格举荐人才,但行事太过高调,让内阁申饬一番。”

    他沉默着,像是在一团乱摸中终于找到第一根线,抽绳的动作越来越快,说话的声音也紧跟着急促起来。

    “两京弹劾官员不修德,不思政,整日盯着别人论是非,妄为官吏,闹得最凶的几人……罚俸三个月……内阁处事不当,任由失态发展,失群臣之气,都罚俸三个月。”

    明明江芸芸远在千里之外,他却觉得自己在今日完完全全察觉到她的心思,让他在这个空荡,毫无人情的宫殿里终于喘过第一口气来。

    “对了,这折子谁写的,公平工作,奖绸缎布匹三十匹,白银十两。”

    一直跪在地上的刘瑾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料朱厚照正沉沉看着他,不由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低头伏身,姿态谦卑。

    “你说的那些受枷的人,都放了吧,也是职责所在……”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牟斌虽德行有仁,但对同僚恶言相向,不曾上折建言,愧对先皇,仗打十棍,罚俸半年。”

    刘瑾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正打算继续为自己说几句,只听到一侧的冯三大声说道:“爷英明,奴婢这就去拟旨。”

    刘瑾失魂落魄跪在地上,却在触及冰冷的金砖时,猛地回过神来,重重磕了一个头:“爷英明。”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怔怔看着春日热烈的日光,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好似能发散出温和的光泽,整个宫殿都被春光笼罩着。

    他突然笑了笑,紧紧握住扬州的折子,很快又站起来,飞奔要去外面。

    “陛下……爷……不要跑了,要去哪里啊……”身后的小太监们哗啦啦地跟了一尾巴。

    正躲在树荫下偷懒睡觉的朱厚炜被人提溜起来,脸上的桃花也跟着落了下来,懵懵懂懂睁开眼:“哥。”

    “去读书吧。”朱厚照握着他的胳膊,认真说道。

    朱厚炜瞪大眼睛,于春日御花园鲤鱼池里的鸭子一起发出一声‘嘎’的迷茫声音。

    —— ——

    “我虽然挨骂了,但我感觉就像有人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陈静深情地摸着自己的脸,眼睛微微眯起,偏口气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震惊,随后连带着功课都扒拉走,远离他一点。

    ——看上去跟疯了一样。

    “真的!”陈静不高兴,伸手把人扒拉回来,一脸娇羞的表情,“陛下骂我,但陛下还是记着我的。”

    江芸芸青天白日深深打了一个寒蝉。

    “你是不是都算好了啊?”陈静说回正题。

    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什么算不算好,太过封建迷信了,我一个清清白白读书人,不搞这一套哈。”

    陈静一脸不信,但有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就知道说起最近的新鲜事——二皇子要跟着东宫侍读那套班子继续读书。

    江芸芸咧嘴一笑,随后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二皇子可不爱读书,这事苦了他了。”

    “你和二皇子关系也这么好啊。”陈静嫉妒坏了。

    二皇子年幼,先帝宾天时还不满十岁,这些年一直养在深宫,见过的人屈指可数,现在皇宫里传出这个讯号,不得不让人多想。

    毕竟陛下到现在也没有大婚的想法。

    江芸芸坐在夏日的树影下,伸手抓住飘进来的柳絮,随后又轻轻把它送走:“你好好做官,往京城去了,也能见到二皇子,二皇子实在是个极好的小孩。”

    陈静盯着她指尖的柳絮,半晌之后才说道:“这个情况入京,未必是好事。”

    “那就再等等。”江芸芸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的卷子划上一个鲜红的大叉、

    “这是做什么!我可是请你来当夫子,不是叫你来欺负人的!”陈静一看就不高兴阻止着。

    江芸芸直接把那篇卷子,递给他看,一脸嫌弃:“今年乡试,就这个水平拿出去和大家同台竞技,我们扬州要被人笑死了,倒数!”

    陈静无奈:“南直隶考风实在太盛了,别说池州府、太平府、宁国府,就连苏州府,我们也不好考啊,我们今年啊,只要争取不是倒数前三就行。”

    江芸芸冷笑一声:“没出息。”

    陈静抱着手臂,突然说道:“哎,小状元,你不是辅导出很多进士了嘛,有没有兴趣为你的家乡添砖加瓦啊。”

    江芸芸批改卷子的速度极快,秉持字难看零分,狗屁略通零分,词不达意零分,情绪打过文字零分等原则,一叠卷子很快就批改完了。

    她的课因为上课有趣,引经据典,不限课堂名额,早到早读等原因,上课的人极多,但又因为试卷打分标准严苛,课堂提问太过随机,所以能在她混到一个及格,那在学生中是完全属于优秀,能大吹特吹的那种。

    “现在有些学生见了我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江芸芸叹气说道,“之前叫他们跑圈,愿意跑的人都寥寥无几。”

    陈静大手一挥:“蠢学生,你莫理他。”

    “我现在还在守孝呢,一直插手府学的事情也不好。”江芸芸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陈静看,嘴里却一脸为难。

    陈静咧嘴一笑:“我选一个好说话的新教谕。”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齐齐露出灿烂的笑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快乐。

    两人不约而同想道。

    —— ——

    扬州府学的学子开始过上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的好日子。

    试卷由江芸亲自主编,各大学长润色,大小月考排名贴公告栏,三次不参加者直接取消增生和廪生的身份,新任增生和廪生以成绩论,一开始还学子们到处都在抱怨抗议,奈何上到知府,下到学长态度都格外强硬,他们不好心不甘情不愿去考试了。

    “难就对了,试卷是那位煞神出的!谁家好人一个月考卷子考的人想死啊。”

    “我之前听说,那位可是培养出很多进士来的,扬州那个霓裳阁老板的孙子,现在在京城做主事的徐经,你听过没,都说是被她拉扯起来考上进士的。”

    “都是骗人的,只是关系好所以你们就攀扯到一起。”

    “你不信正好,我少点压力,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状元呢,我去问问题了。”

    府学学子一时间气氛热烈,但是他们的成绩却是有了显而易见的进步,再也无心寻花问柳,不务正业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名字被挂在最后面丢脸。

    最主要的是课程真的太紧了,那个课表早上四节,下午三节,鼓励大家晚上自习,大家也实在是没空去外面玩,当然你要是出门,学长们也是不阻拦的,只要你自己不介意摸底考试的成绩。

    这些人一边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一边脚步很诚实地往江芸芸的办公室跑,甚至还会有人悄悄上门拜访。

    江芸芸甚至为了这些人在前院也摆了桌椅,没多久就被人坐得发亮了。

    “老师,你最近都忙着上课,不理我了。”顾知见一波学生走了,立马趴在江芸芸胳膊上黏黏糊糊撒娇。

    “理的啊,不是布置了很多作业嘛。”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是功课还不够多嘛。”

    顾知大惊失色,脑子一拔就要走。

    江芸芸顺势捏着她的小脖子,冷笑一声:“最近我都没空骂你了,整天就知道抄穟穟的作业,别以为我不知道,胆大包天啊,顾闲闲,几天不打,你给我上房掀瓦是不是。”

    顾知被抓个正好,垂头丧气,四肢垂落,也不挣扎,像只装死不说话的小猫儿。

    “累计三次不好好写作业,今年重阳集会爬山,就不带你出门玩了。”江芸芸把人放下,看了眼她脏兮兮的衣摆,“换身衣服,去写作业吧。”

    顾知尤为不怕死,脑袋贴着江芸芸的脸颊,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出门玩?”

    江芸芸摸着她的狗头,微微一笑:“作业写好之后。”

    顾知只当没听到这话,立马欢呼一声,蹦蹦跳跳跑了。

    “门口有一位年轻女子拜访。”乐山从小门匆匆走过来,小声说道,“林公子领着的。”

    江芸芸来劲:“哦,是年龄相仿的那种年轻吗?”

    乐山神色躲闪,哎了一声,最后也跟着悄悄说道:“林公子年纪也不小了,那些女郎瞧着才十五六岁呢。”

    “差这么多吗?那这门婚事我可不同意的。”江芸芸起身,背着小手嘟嘟囔囔着溜达走了。

    林徽一见她那小眼神,拳头就举了起来:“来说正事的。”

    “说就说。”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又没说什么?”

    林徽瞪了她一眼,然后才介绍道:“这位姓沈名遥,如今扬州最有名的南曲谱,就是出自她之手,她祖父曾任南京工部主事,父辈一直在家读书。”

    沈遥面容柔美,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好似一朵绚烂的迎春花。

    “江小姐。”她落落大方行礼,“早有耳闻您的大名,自来芸香辟纸鱼蠹,故藏书台也称芸台,江小姐学富五车,傲视众人,勘合此名。”

    “有礼了。”江芸芸回礼,笑问道,“如此高的帽子,不知沈姑娘为何而来。”

    “听闻江学士在白鹿洞学院求学时,也曾鼓励女子求学,您说‘若是女子不读书,何来教育出这么优秀的男子。’,又说‘有教无类,说的都是愿意读书的人,可不是单独说男子的’,对此,我深有感触。”

    江芸芸一听,瞬间坐直身子。

    “这是天下人听到的第一声关于女子的声音,也是最为响亮的一声。”她握紧双手,强忍着激动,“那年我刚启蒙,听到家人说起此事,只觉得神奇,却并未有所感想。”

    江芸芸沉默着,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哑然。

    沈遥遥遥一拜,面目悲悯虔诚:“幼年读书时,总是忍不住听着家人说起您的故事,他人总是提及您开海贸易,兰州守城,说您是一个为民做事的好官,我却对您当年以一敌百,舌战群儒的白鹿洞书院一事久久不能忘怀。”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这件事情。

    年少多轻狂,当年的江芸芸只是带着一腔锐气,想为罗素珍,为那些戴着斗笠站在门口的女郎争一口气,更是为了自己。

    她不服这个世道,不服怎么连读书的权力都能被人剥夺。

    她要为罗素珍骂一骂天下人,也是为了不能言说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自己充满傲气,侃侃而谈,打开了女子读书的门缝,可后来,她发现要让她们真正读上书,光靠嘴皮子是不够,是那些女郎背后的财力送他们进去的,是院长为他们打开的大门,是那些睁一眼闭一眼的官员,她不过是整件事情的开头人而已。

    “如今的白鹿洞书院还有女子求学,可这满天之下也只有这一处。”沈遥注视着面前的江芸芸,温柔说道,“您说‘: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芸芸注视着面前斯文文气的小娘子,有片刻的心动。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所以我想着……”沈遥捋了捋鬓间被风吹乱的秀发,目光坚定而认真,“开一所女学。”

    江芸芸怔在原地,有一瞬间的屏住呼吸,唯恐惊动面前的女子。

    这一刻,她似乎感觉到,那一日江西九江的南风越过千山万水,跨过春去秋来,终于再一次刮到她身上,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睥睨,气势逼人地想要告诉所有人——:读书是为育人,男女都为人,又有何区别。

    那一日,十四岁,还未经风雨,一往无前的江芸芸站在彝伦堂上扭头看向门口,看到了多年后历经风霜,再也无法回头的二十五岁的江芸芸。

    ——她背着手,满脸笑意,对着那些女郎们挥了挥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满脸怀念:“当年袁院子告诫世人——‘吾辈读书,学其知识,更要学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异’,满堂读书人皆听之,却也任之,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的沈姑娘愿意听之践之,其归惭愧,不论今后如何,只为沈姑娘今日的壮举。”

    她说完,折腰行礼:“谢你能走出这一步。”

    沈遥看着她红了眼睛,但也跟着笑了起来,跟着回了一个学子间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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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娘总是在我们书店买卖曲谱,也喜欢买你之前写的话本,久而久之,自然就认识了。”夕阳时分,沈遥离开后,林徽也跟着躺在江芸芸边上,笑说着,“她很喜欢你,你的东西她都买的。”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夕阳,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把我的话本都扔掉,怎么偷偷背着我赚钱。”

    林徽大笑着,转身,笑看着江芸芸:“那个话本可太受欢迎了,盏灯先生,后续还写不写啊,我们高价收哦。”

    江芸芸恼羞成怒:“滚。”

    林徽大笑着,闭上眼,感受着暮夏的风慢慢悠悠吹到脸上,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江其归,梅花书院要是真开了,你能去给我题字写序吗?这满天下的读书人,我瞧着只有你合适。”

    江芸芸懒洋洋说着:“就怕我提了,没有人愿意来了,你这书院白花钱了,吃力不讨好。”

    林徽没说话。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了。

    “林掌柜,天色晚了,在这里吃饭吧……”陈墨荷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林徽睁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权衡利弊了许久,还是觉得这事要你来。”

    江芸芸震惊:“你这个奸商,现在不计较钱了。”

    “江芸。”林徽扭头,看着面前的江芸,突然笑眯了眼,“我第一次见你,那个书箱比你还高,衣服也都短了一截,可你就站在店里,一点也不局促地看着所有人,我就知道,此子非凡人。”

    江芸芸也跟着眯眼笑,藤椅缓缓悠悠,她没有用布巾包住头发做读书人的打扮,也没有用金玉绾住头发,做女子打扮,她只是用一根绿色的发带随意挽起头发,柔软的绸缎温柔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微风一吹,好似在抚摸着这位名动天下的女人的脸颊。

    “你太勇敢了。”林徽收回视线,看着头顶逐渐落下的余晖,低声说道,“所以我要为你,把这份勇气传下去,去告诉世人,去告诉后人,去告诉未来人。”

    “好了,都天黑了,快起来吃饭。”陈墨荷叫了好几声都没听到动静,只好用围兜擦着手,大喊着来叫人,“做了林掌柜爱吃的荷叶鸡,您尝尝我的手艺,比不比得上你家厨娘。”

    林徽收回神思,站起来,笑说着:“谁不知道我们陈妈妈手艺好,瞧瞧其归的小脸蛋,都开始长肉了。”

    陈墨荷开心极了,嗔怒道:“打趣我这个老妇,真是过分,你们先去洗手,快些来。”

    “走啦,吃饭啦。”林徽看着还赖在不动弹的江芸芸,笑说道。

    江芸芸伸手接过最后一缕夕阳,冷不丁问道:“林思羲,你家有女孩子嘛?”

    林徽脚步一顿,却是头也不回地朝前大步走着,胡乱挥了挥手:“没有哦,我可不等你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紧跟着慢慢吞吞站了起来,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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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二,兰州深夜。

    守城门的士兵守夜起来如厕,走到城墙,眼看就要下城门了,突然看到远处火光闪动,随后地面的震动远远传来,他突然一个激灵惊醒,随后快步跑到城墙上大鼓前,用力敲鼓,嘶声力竭大喊道:“敌袭!蒙古敌袭!”

    整个兰州城的光亮相继亮起。

    衙门内的周青云也紧跟着在夜色中坐了起来。

    “三声鼓,急促,三遍……”她沉稳地坐在床边,数着那些鼓声,随后脸色微变,大喊着,“敌袭!起来!全都起来!”

    本来还迷迷瞪瞪的姑娘们被惊醒,随后慌乱地大喊着:“怎么回事。”

    “别慌!”周青云已经全副武装穿好衣服,冷静说道,“赵秀,你脚程快,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段昊,你立马去找知府,让他坐镇大堂。”

    “余澄吴安,你去把其他姐妹都叫过来,不要单独行动。”

    周青云有条不紊安排下来,随后深吸一口气:“我亲自去城门看看。”

    守城的士兵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或者说当下当时,他们不得不放弃心中的心思,一致对抗外敌。

    兰州的城门也不是当年破破烂烂的城门,两代知府的修补,它已经变得高大威严。

    周青云看到不远处的旗帜,是一面崭新的牡丹花纹的白鹰旗,随后立刻看向今日领兵的人。

    正是短短五年内,统一近半蒙古,和北面的小王子杀得不可开交的新人物。

    ——脱脱卜花·娜仁。

    “我的部队已经千里奔袭宣府。”城门下的将军声大如雷,并未开始攻城,“而我今日抵达兰州,只为了一人。”

    周青云站在城门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皮子突然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