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61
翌日沈玉衡醒来后,听姚芝说,莲阁昨夜走水了。
原以为只是烧了些老旧的陈设,没想到过去一看,才发现火势凶猛,整座莲阁已经烧成了一座漆黑的废墟,飘出阵阵刺鼻白烟。
那些萧槐精心挑选出的砖瓦琉璃,按照八卦星象设计好的繁复图案,道路,全都烧的干干净净。
“……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苏澄想安慰他,小声说:“以后我们再找其他地方读信吧。”
沈玉衡默默点头。
莲阁毁了,他倒也没有多可惜的意思,毕竟这里带给他的,更多的还是糟糕透顶的回忆。
只是看到这片的废墟,让他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他亲手埋下了一枚危险的种子,从此开始害怕雨露和阳光,怕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不好的事情果然接二连三地发生。
回到清濯殿,姚芝一脸紧张地告诉他,为他们送信回宫的信使遭遇匪徒,惨遭杀人越货。
“那封密信……要是那群贼人有心,发现了异样……”
姚芝忧心忡忡。
她派人在全城暗中搜寻了好几圈,几乎快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那群劫走密信的匪徒。
她只会安慰沈玉衡,或许他们已经带着赃物逃出京城了。
几日过后,岳枫的信又到了。
沈玉衡立刻到苏澄那儿读信,急于确认信里的内容。
他最近总在夜里惊醒,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狠狠掐出洞,渗出的血液里流淌着强烈的不安。
信里,岳枫先是询问他上一封信提到的事情。
沈玉衡也拿起第一份册子,跟萧烬分析起蒋百夫长的招式,并借自己梦中后来的经验,提一些见解和拆招的办法。
营帐内人多嘈杂,他说话声音不大,有时会被盖住。
几次之后,他干脆拉着凳子,坐到靠萧烬近些的位置,身体也微倾靠近,好似挨着。
萧烬瞬间僵住,沈玉衡的忽然靠近,令他心脏一紧,瞬间乱了节奏。
他僵着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对方,做出冒犯的举动。但视线却忍不住轻轻看向旁边,鼻间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浅淡药香。
沈玉衡仍低头在讲解,干净漂亮的食指指着册子上的小人,侧脸轮廓清丽,眼睫浓长纤翘,偶尔随着他说话轻颤,耳廓皮肤纤薄,白玉似的耳垂上有一颗小痣……
忽然,沈玉衡停下讲解,转头看过来。
萧烬猝不及防,视线被抓个正着,一时怔住。接着耳后阵阵发热,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心中也忍不住懊丧。
沈姑娘定会觉得他轻浮。
他懊丧地想,视线也不敢再看对方,下意识飘向别处。
沈玉衡只是讲了半天,没听见他回应,才抬头看他。此刻见他好像在发呆,有些神游天外,不由一阵无言。
“你刚才在听吗?”他探身问,距离又近了几分。
萧烬呼吸微滞,身体不由微微后仰,僵着手脚更不敢动,声音干涩:“听、听了。”
沈玉衡:“……”感觉不太像在听的样子。
他不由叹气,虽说起初想找一个有点呆,不那么聪明的人成亲,但萧烬最近发呆的次数未免也……有点多。
身体退回原来位置,他摇摇头,拿起小册子,决定再给对方讲一遍。
萧烬见他拉开距离,终于舒一口气,只是又微微失落,直到沈玉衡再次讲解,才终于收回神思。
这次他终于在认真听,时不时也说一些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快一个半时辰。
沈玉衡听旁边有伤兵说该用飧了,才发觉已至傍晚,忙放下册子,起身道别。
萧烬紧跟着站起,要送他。经过陈青床边,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习惯,不想说什么,倒是忍不住打趣地多看他和沈玉衡两眼。
其他伤兵躺在床上,一个个装得正经,其实有不少人也忍不住用余光偷觑。
谁能想到,伤兵营里那个之前昏迷多日,被军医都判了“死刑”的穷小子,居然要娶他们这最好看的沈姑娘了。
几个年轻伤兵羡慕得酸溜溜,又忍不住用目光揶揄萧烬。
萧烬察觉他们在看,忽然转头,面无表情地扫众人一眼。
啧,没趣。
大家忙收回视线,继续假正经。大约是相处久了,都知道他只是性子冷,不喜交流,人其实不坏。
萧烬和沈玉衡一道走至营帐外,天边夕阳渐垂,寒风渐起,余晖似乎也变成了冷的。
沈玉衡抬手遮眼,看向天边那片冷橘色。
萧烬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没看出什么特别,迟疑一下问:“沈姑娘,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等答案,他想明天早点到营帐外等对方。
沈玉衡听了,却陷入沉默。
再过两天,就是寒毒发作的日子,除了发作当天寒冷难忍,前后两天也会畏寒。
他已经决定要装病几天,假装是风寒加重,原本打算等装病后,再让人跟萧烬说,接下来几日他来不了。
但此刻对着萧烬的眼睛,他迟疑了一下,却没隐瞒,说:“我接下来几日有事,可能来不了,到时让胡圆儿给你送药。”
萧烬听了,目光不由暗淡失落,但很快又捕捉到关键字眼——接下来几天?
“几天”是几天?
军中大比就在三天后。
“军中大比那日,你会去看吗?”萧烬不由又问,语气多了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沈玉衡再度沉默,大比正好是寒毒发作后的第烬日,那时他应该仍体虚畏寒。
但对上萧烬期盼的眼神,他却忽然笑了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会去。”
萧烬仿佛心中压着的石头落下,忍不住松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想到什么,迟疑问:“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沈玉衡摇头打断,依旧笑道,“这可是关乎我们能不能顺利成亲的事,没什么比这更重要,我不去也不放心,还有……你一定要赢。”
萧烬不觉耳后又红,哑着声音保证:“我会的。”
顿了顿,他目光坚定,又重复一遍:“你放心,我一定会赢。”
沈玉衡一愣,随即笑着朝他点头,道别离去。
萧烬一直目送他身影转过不远处一座营帐,终于彻底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他拄着拐,微瘸地走回营帐,刚进去,就听见一阵起哄声。
“哟——站在外面这么久,你跟沈姑娘都说什么了?”
“还用问?肯定是互相不舍的话!”
“萧烬,你没趁机牵个手什么的?”
有混不吝的,直接起哄喊。
萧烬:“……”
“无聊。”他面无表情,拄着拐往里走,耳根已是红透.
沈玉衡回去后,就开始假装咳嗽,风寒加重。
之后两天,他都躲在药房烤火,没有外出。胡圆儿每天会帮他把煎好的药拎去伤兵营,送给萧烬。
第三天,到了寒毒发作的日子。沈玉衡一早就喝下之前煎好、能压制寒毒的汤药,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忍受阵阵侵入骨髓的寒意。
胡郎中知道他病重,特意来看过,叮嘱他暂时不用管药房和伤兵营的事,专心养病就行。
知道他起不了身,还帮忙去打了些饭菜来。
沈玉衡没胃口,叮嘱胡圆儿记得帮忙把药送给萧烬。等胡郎中爷孙俩离开,他便再也克制不住,缩在被子里打颤。
幸好有压制的药,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一天。
以前还和父亲住一起时,每月到了这时,父亲就会将他连被子一起紧紧抱在怀中,哄他入睡。
如今却无人能哄他了。
他咬紧牙关,默默练习起游医教的吐纳法,期望能缓解些。
……
给萧烬的汤药是昨夜就煎好的,胡圆儿按沈玉衡说的步骤热一遍,便拎着去伤兵营。
陈青见今天来的又是他,不由捏捏他圆乎的肉脸,问:“小娃儿,怎么今天又是你?沈姑娘呢?”
胡圆儿一扭头,挣开他的手,道:“最近药房事多,我爷爷让沈姐姐在药房忙。”
“什么事能忙这么多天?”陈青嘀咕,下意识看不远处的萧烬一眼,心道:沈姑娘再不来,有人就快变成望妻石了。
胡圆儿摇头表示不知,实际却想:我当然知道,沈姐姐是病了,而且病得已经快下不来床了。
不过沈姐姐不让说,他就不说。
他边想边从食盒拿出汤药,小心递给萧烬。
说实话,他有些怕这个人,因为对方总是冷着脸,不苟言笑,看着很凶。
不过,想到沈姐姐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给这人煎药,又让他带话给对方,让对方好好准备大比……
胡圆儿咬咬牙,忽然挺直小身板,鼓起勇气道:“那个,萧姐夫,你可一定要好好努力,赢了大比,不要辜负沈姐姐的期望。”
萧烬端着汤药,刚要喝,忽然顿住,乌黑眸子看向他,重复:“姐夫?”
胡圆儿顿时气势一矮,怂道:“……我爷爷把沈姐姐当孙女辈,我管她叫姐姐,不就……该管你叫姐夫吗?”
萧烬:“……”
他唇角忍不住勾起,道:“你说得对。”
几口喝完汤药后,他搁下碗,去陈青那搜罗来一颗蜜枣,递给胡圆儿,又问:“你沈姐姐还说什么?”
陈青已经见怪不怪,直接漫天开价:“一个铜板啊。”
胡圆儿一听这么贵,顿时不敢拿,被硬塞进嘴里后,不由觉得这个冷脸姐夫还怪好的,含糊道:“沈姐姐还说让你不要去找她,她最近比忙,你去了,她也不一定在药房。”
一番话,瞬间打消了萧烬想去药房的冲动。
……他听沈姑娘的。
萧烬缓缓垂下眼睑。
只是心还是悬着,总觉得放不下。
细绳上残留着一点干涸的鲜血,他捻下来放在指尖,成了铁锈味的红色渣滓。
连成霄也愣住了。
地图里,他做过的标记已然消失——有人打开过它。
萧烬忽然笑了。
成霄几乎惊恐地睁大瞳孔,萧烬的笑声实在听着太畅快,也太过异常,令他背后一瞬间浸满了冷汗。
鞠躬尽瘁侍奉他十余年的成霄,也从未见过如此失控发狂的萧烬。
那个穿着龙袍,生生从卑贱的深渊爬向皇位的他,对一切都淡然轻蔑,好像对人间的悲喜早已麻木。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笑声逐渐沙哑,断续,最后消失在一片死寂里。
再无一点回音。
第 62 章 第 62 章
62
成霄赶往偏殿时,里面的床已经冷了。
看见沈玉衡消失,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妙,但侍奉与看守的宫女说,他只是去了邻近的苏澄那儿。
成霄也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只是自己的主子……他或许已经到极限,无法承受沈玉衡再一次消失的可能性。
越过那道极限,萧烬又会变成什么样。
没有人知道-
还剩一万九千一百三十五天。
蒋百夫长身形高大,昂首阔步,来到帐前站定,一双虎目扫向帐中,再度开口:“到底哪个萧烬?”
营帐内一片安静,几个刚要出来的伤兵也下意识退了回去,无人敢应声。
“都哑巴了?”蒋百夫长又喝。
他身量高,嗓音洪亮,喝起来时,声音竟有些震耳。
周遭仍无人敢说话,几个曾被他“教训”过的伤兵,甚至下意识缩了头。
直到身后的徐洪扯扯他衣服,指着坐在营帐门口位置的萧烬,压低声音道:“百夫长,他就是萧烬。”
蒋百夫长一双利眼立刻看过去——
萧烬稳稳坐在帐门口,不紧不慢地吃饭,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
蒋百夫长大跨步上前,眯起双目,俯视道:“你是萧烬?”
萧烬仿若未闻,仍不紧不慢地吃饭。
蒋百夫长:“就是你要跟沈玉成亲?怎么,我之前放出的话,你没听到?”
营帐众人闻言顿时震惊,萧烬竟然要跟沈姑娘成亲?他可……真敢啊?
张河不禁敬佩他的胆量,加上沈姑娘是自己的恩人,萧烬这么做,明显是帮沈姑娘,敬佩之余,又多了几分感谢。
陈青此时也瘸着腿,站到人群后,闻言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萧烬竟然要和沈姑娘成亲?这小子的美梦还真让他给实现了?
营帐门口,萧烬仍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吃饭。
蒋百夫长终于怒道:“怎么?你是聋了还是傻子?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说完见他仍不理会,忽然猛一抬脚,踢向饭盆,口中骂道:“什么狗食?真是低贱的人,就配吃低贱东西!”
“哐当”一声!
军营专为伤兵做的稍微有些油水荤腥的好饭,就这么连盆一起摔在满是泥土的地上,连同那颗萧烬一直没舍得吃的鸡蛋——光滑的蛋白摔裂开,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满尘土。
萧烬目光紧紧盯着那颗滚动的鸡蛋,直到它停下,视线也跟着停下,五指渐渐捏紧。
“嗤,一个穷酸小兵也敢跟我抢,没把我之前的话放在耳中是吧?”蒋百夫长仍在嘲讽,转头对徐洪、牛峰烬人道,“你们两个,把他给我带走,此人目无军纪,无视长官,我要亲自教教他军中规——”
话未说完,忽觉身旁萧烬站起,蒋百夫长转回头:“怎么——”
音还未落,一记狠厉拳风直袭面门。萧烬周身气势冷厉,出手迅如闪电。
“百夫长小心!”身后徐洪烬人忙喊。
蒋百夫长也不是废物,忙侧身闪避,但拳风来得更快,他只闪到一半,就被一拳砸在脸上,登时剧痛袭来,嘴角破裂。
蒋百夫长痛得“啊”一声,神情怒极,刚要还手,却又被一拳砸来,比方才力道更重。他甚至不及反应,就被这拳撂倒,疼得眼冒金星。
萧烬神色冷厉,骤然俯身,眼中带着森冷寒意,目光骇人。他一把抓住对方头发,手似铁爪,将头一把扯起,接着又猛地贯下,重重砸在地面。
“咚!”
霎时,蒋百夫长眼前一黑,脑后的血很快浸湿头发。他本能抬脚去踹,刚好踹到萧烬腿伤。
萧烬闷哼一声踉跄,被蒋百夫长寻到契机翻身,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招招狠厉,竟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眨眼间,两人已连过十几招,后面的徐洪、牛峰这才反应过来,忙拔刀上前欲帮。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张河见状忙喊,“他们打架,你们拔刀,怎么,欺负人啊?”
萧烬余光也看见烬人动作,立刻右腿一绞,将蒋百夫长带到,出手迅速扼咽喉。但蒋百夫长也连带将他拽下,双指如勾,直取眼睛。
萧烬丝毫不避,目如寒星。
他喘着粗气,无视将要上前的徐、牛烬人,直直盯着蒋百夫长,语带鄙视,说出那句沈玉衡之前说过的话:“怎么,你就这点能耐,只敢仗着人多的时候出手?”
蒋百夫长闻言怒极,面色红涨,手也停住。
萧烬又继续:“你要真有本事,不妨等到大比时,我们到校场上较量,看到底谁厉害,谁……更有资格娶沈姑娘!”
他喘着气,神情俊冷,额上的血流下遮住眼睛,目光却如燃烧火炬,一字一句说出那句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张虎这时也匆匆赶到,见蒋百夫长手下两人都已拔刀,萧烬虽略占优势,但弯刀仍在腰间,恐不及拔出,忙道:“营中禁止械斗,你们这是要公然违抗陈将军的命令?”
蒋百夫长死死咬牙,目眦欲裂,怒瞪上方的萧烬。
今日吃了这么大个亏,他自是不想善罢甘休。但他又极为自负,觉得在这营中,他身手能排第三,也就他大哥和陈将军能排前烬,至于眼前这小子,不过是靠刚才偷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才略占上风。
正如沈玉衡所说,此人极好面子,当着这么的多人的面,自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能仗势欺人,且营中的确不准械斗……
想到这,他咬咬牙,对徐、牛烬人道:“你俩退下。”
徐洪、牛峰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犹豫着收刀。
萧烬见状,双眸微眯,也渐渐松开锁着他咽喉的五指。
蒋百夫长同样收回鹰勾似的双指,他一个翻身爬起,掸去身上尘土,狠狠看向萧烬,压着怒意:“好,你小子有种,咱们就校场上见。到时我赢了,我娶沈姑娘,你输了,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
“……不应该是萧烬赢了,就萧烬娶沈姑娘?”张河忍不住小声道。
蒋百夫长闻言,虎目忽然扫向他,眼神狠厉。
张河心头一怵,竟不敢再吱声。张虎忙站到弟弟面前,挡住视线。
蒋百夫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萧烬,问:“如何?”
萧烬抬手,抹一把遮住右眼视线的血迹,冷声道:“好!”
“既如此,今日就暂且放过你。”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扫一眼众人,才带着徐、牛烬人离开。
三人一走远,营中顿时沸腾起来。
“厉害啊萧烬,刚才竟然压着蒋百夫长打。”
“以前军中大比,除了不上场的蒋校尉、陈将军他们,就没人能赢得了他。”
“萧烬你要参加这次的军中大比?你不是伤还没好吗?”
“萧烬,你有出息了,你竟然要娶沈姑娘?!”
最后这句是陈青的激动喊声。
接着张河也给他打气:“萧烬,你一定要争气,打败蒋百夫长,杀杀的威风,给咱们这些穷酸士兵出口气!”
话音刚落,伤兵营里的沸腾忽然安静,人人都眼神怪异。
张虎无奈叹气,转头狠瞪了弟弟一眼。
谁都知道,蒋百夫长没那么容易打赢。就算是现场最厉害的张虎,也不是他的对手。今天萧烬能占上风,极大可能是因为他突然出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萧烬却像没听见这些人的话,他走过去,捡起那颗被摔坏的鸡蛋,问旁边人借水冲洗了一下。蛋白上的泥土很快被洗干净,但蛋黄上的却没法洗。
最后他坐在帐门位置,混着尘土,一口一口将鸡蛋吃完,额角的血又流下,沾了满手。
张虎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白布。
他抬头看一眼,沉默接过,按在伤口处。
张虎在他旁边坐下,犹豫一下,斟酌道:“蒋铳这个人,平时的确是仗着他兄长的身份,作威作福,但他自己也有几分本事。今日你虽略占上风,但到了校场却不好说,尤其此人会使阴招。且军中大比不止比腿脚功夫,也比骑射,蒋铳出身好,从小就骑马,在骑射这方面也是佼佼者……”
说到这,他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虽能不如蒋铳,但如果你需要人陪着练手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毕竟沈姑娘是我和张河的恩人,你帮她,就是帮我们兄弟。”
萧烬闻言,却淡淡道:“不用。”
他不是帮沈姑娘,是真心想娶。且,就算是帮沈姑娘,也跟张虎兄弟无关。
张虎明显被噎了一下,总算明白陈青为什么说这人少爷脾气,平日眼睛里看不见别人了。
萧烬狂乱地发着脾气,他嘶吼着,不停地抓起那些染血的冰雪,想要把沈玉衡的血填回到他的身体里,也想把那些雪和其他肮脏的雪泥分开。
萧烬的手指冻僵了,那些冰一点点融化,变成被污染的血水,重新滴落回了雪地里。
他空洞无力地看着自己粗粝的十指。
只有沈玉衡……只有他会握住他的手,明知他的丑陋与不堪,却还是……
萧烬的眼泪一行行流下,一行行结冰,又流下新的泪,源源不断,目眦欲裂。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朕手里还有沈家,还有你父兄,还有……”
“你不能丢下朕不管!不许死!你不许死!!!”
回应他的,只有愈加彻骨的寒冷。
第 63 章 第 63 章
63
杀死沈玉衡后,叛军立刻撤退,萧烬的军队紧追其后,杀了过去,越来越多的鲜血飞溅在雪地里,很快又被新的风雪掩埋。
那是大周近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大雪。
沈玉衡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在这片冰冷的纯白世界,流失的越来越快。
雪晶一粒粒染白他的发丝与眉梢。
少年冻僵的手指粗暴地将那些雪晶擦去,沈玉衡特别怕冷,清濯殿里的炭盆总要烧的很旺,才能入睡。
那个曾在他怀里默默散发着热量的身体,逐渐僵硬,宛若被冰封的神像。
沈玉衡走到营帐门口,遇到匆匆赶来的张虎。
张虎显然来得很急,大冬天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一见到沈玉衡,他就紧声问:“沈姑娘,你没事吧?我听说蒋百夫长的手下来找你麻烦?”
沈玉衡刚要说“没事”,身后不远处躺在木床上的张河就先探着脖子,开口抱怨:“大哥,你来得也太慢了,刚才沈姑娘差点被蒋百夫长手下的徐洪、牛峰带走,幸亏萧烬出手及时。
“对了大哥,那个萧烬真厉害,一个横刀就把徐洪打飞出去,接着又一个肘击,把牛峰打得跪地发抖。这两人平日嚣张,没少欺负咱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没想到今日被打得灰头土脸,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说到激动处,张河忍不住捶了一下床,结果扯动伤口,疼得脸色顿时一白。
旁边伤兵赶紧劝他别乱动,张虎也虎着脸训斥。
沈玉衡转头,微笑看着他道:“你伤口还没愈合,不激动。要是再这样乱动,把还没长好的肠子再扯断,可就没得救了。”
张河顿时不敢乱动,一时连手脚都僵住。
这是吓唬他的话,但显然十分有用。
沈玉衡说完,仍带笑意的双眸不经意扫过营帐最里,掠过那个安静角落。他方才好像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但看过去,却并没有。
他垂下眼眸,很快收回视线,转身继续往外走。
张虎刚训完张河,见状忙跟上,不放心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药房吧,万一那姓蒋的手下又来……”
营帐的角落里,萧烬再次抬眸,看向帐门口的两人。
见沈玉衡微笑说了句什么,张虎虽仍不放心,但也没再跟着后,他又渐渐垂下眼眸。
方才沈姑娘被为难时,大家都说等张虎来,但他看此人,也……不过如此。
且长得五大三粗,样貌憨厚,脸圆脖粗,站在清雅灵玉的沈姑娘面前,实在……有碍观瞻。
营帐门口,张虎忽然望帐里一眼,片刻后,又皱眉移回视线。
说来也怪,他这几日来营帐,总时不时觉得后颈发凉,像被谁盯着,但转头去看,却又寻不到视线。
方才也是,明明感觉有人在看,但一转头,却一切正常。
他暗暗摇头,又训斥张河几句,让对方以后都老实点,显然他也有点被沈玉衡方才的话吓到。
接着他便不放心地追出去,虽然沈姑娘方才说事情已经解决,蒋百夫长的那两个手下不会再来,让他不必送。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远远跟随,以防万一比较好。
营帐角落,萧烬似有察觉,忽然抬眸,目光锐利看向帐门位置。
不远处的断腿伤兵陈青,见他一会儿低头看那两枚小草片,一会儿又抬头看帐门位置,一会儿又……反反复复,终于忍不住道:“哎,萧……萧烬,你是不是喜欢沈姑娘?”
话刚落,一双锐利黑眸如利剑望过来,带着冰冷寒意。
陈青顿觉心头一怵,结巴:“不、不是,我也没说什么吧?
“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沈姑娘那么好看,人也善良,别说现在,就是他刚来伤兵营、还不是沈神医那会儿,大家就都喜欢被他换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动心。”
萧烬握紧手中的甘草片,目光渐渐垂落。
“不过这都没用,”见他没那么可怕了,陈青也大起胆子,继续道,“有那个蒋百夫长在呢,他一直对沈姑娘纠缠不休。听说沈姑娘刚来这时,他就瞧上了。
“说起来,也是他当初想让沈姑娘低头服软,把沈姑娘调到我们伤兵营,才有后来她救你和张河的事。对了,你看沈姑娘今天好像有心事吧?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
萧烬再次抬头,缓缓看向他。
陈青说这么多,见他难得搭理自己,不由嘿嘿一笑,神秘道:“我知道为什么。”
萧烬没说话,继续看着他。
陈青却卖起关子,故意不说。
萧烬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锵然拔刀,刀刃锋利,寒光摄人。
陈青顿时吓得磕巴,急忙道:“别别,我说我说,不至于,兄弟真的不至于——”
但下一刻,却见萧烬拿起那根被他当成拐杖的破木棍,一点点削起来。对方先是将棍面不平整的枝丫残根削平,接着又将长度削到适中,最后面无表情地将削好的“新拐”递过来,黑眸定定望着他。
陈青:“……”
他忽然有些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然后就见萧烬竟然点了点头,并继续盯着他看。
陈青此刻却不害怕了,反倒长长吁一口气,觉得有一个重大发现——
他忽然发现萧烬这人其实还不错,虽然少爷脾气,谁跟他说话都不理,有时比营里的陈将军都吓人,但相处后发现,人其实还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性子冷了点,没大家想得那么难相处。
这不,还给他削了跟拐杖?
陈青拿着拐杖,左右打量,心中一阵满意,然后拄着拐,干脆坐到萧烬床前的破木凳上,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沈姑娘是流放来的罪眷。”
萧烬黑眸直直看他。
陈青:“……”
“就是被家里犯事的人牵连,被流放来的女眷。”他简单解释一句,然后继续,“按朝廷规定,这些流放来的女眷,适龄的都要嫁给当地军户,在这里扎根落地,开荒垦边。
“之前咱们雍州的郡守仁慈,允许这些女眷自己相看,而且比朝廷多给半个月的宽限期。但昨天听说,咱们雍州换新郡守了,之前郡守说的那些都不算数。现在按朝廷规定,沈姑娘她们得在十天内就成亲,嫁给这边的军户。
“这十天里,她们还能自己相看,找一个自己能看得中的。等过了十天,那就不好说了。沈姑娘肯定是在为这事发愁。
“此外还有蒋百夫长,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刚才又派人来‘请’。他肯定不会让沈姑娘嫁给别人,所以沈姑娘今天才心事重重,懂了吧?”
说完他特意看萧烬一眼,却见这人眼睛黑得幽沉,神情似比往常还冷,右手紧紧握着弯刀的刀柄。
陈青不觉又有些怵,想了想,故作轻松感慨道:“其实要我说,那姓蒋的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那长相,那里配得沈姑娘?
“要说起来,沈姑娘曾经也是官家小姐,虽说她祖父只是京中小官,但也不是我等能得见的。要不是命不好,遭了流放,别说我们,就是蒋百夫长,这辈子可能连见都见不到她一面呢。”
说完又看一眼陷入沉默的萧烬,看在对方给自己削了根拐杖的份上,他又忍不住好心劝道:“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沈姑娘沦落成罪眷,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机会的。
“要我说,伤兵营里动心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但你看昨天新公文下来后,有谁主动去向沈姑娘自荐吗?还是想得开些吧,就想想,若不是她成了罪眷,咱们这样的人连见她一面都不可能,何况被她亲自换药、救命?你已经是极幸运了,就当……你们缘分就到这了吧。”
陈青说着,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阵诗人的感慨,可惜肚里没多少货,只能摇头望着帐顶。
萧烬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愈发沉默。
那个陈青说的没错,若非对方沦落成罪眷,像他这样的人,有何机会能幸运地被对方所救,亲自扎针换药?
伤兵营里的穷酸士兵都自觉配不上沈姑娘,而他……条件还不如这些人——
他没有家人,没有记忆,机灵不如张氏兄弟,送不出去饭菜,地位比不上蒋百夫长,口袋里甚至没有一个铜钱,穷困落魄,除了……好像有一身还算可以的功夫。
有办法吗?
可以妄想吗?
萧烬躺回木板床上,手垫在脑后,神情木木望着帐顶-
天地苍凉。
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喊声,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在风雪中忽远忽近。
……谁?
雪落在睫毛上,他想看却又睁不开眼,只隐约记得一个模糊的人影跪在雪里,声音沙哑而悲恸,一遍遍呼喊着他。
沈玉衡想要靠近,可每迈出一步,世界便愈发遥远,直至风雪将一切吞没。
他怔然回到原地,指尖冰凉,心口空空。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做梦。
但这个奇怪的梦还没结束。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冷静的“滋咔”。
脑海里,陌生的机械音响起——
【宿主,系统配置已更新!】
【已为您随机生成身份,与世界脚本重新匹配中……】
【进度:100%】
第 64 章 第 64 章
64
宿主?系统?
沈玉衡一脸懵逼。
【宿主,嘿嘿,我的这个更新版程序很好用吧?这套新的脚本,我可是申请了好久才成功审批通过的……】
脑海里的自称是系统的声音,十分自来熟地和他搭话。
“那什么……”沈玉衡有点迷茫,指了指自己:“我是穿书了吗?”
系统的声音猛地刹车,变成一声铿锵有力的:【啊???!!】
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沈玉衡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沈玉衡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沈玉衡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萧。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萧烬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萧烬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萧烬。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萧烬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萧烬。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萧烬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萧烬,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沈玉衡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离在世间外,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他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静静望着帐顶。
许是察觉到沈玉衡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这张脸因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正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都是在边塞风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们这般黑。”
沈玉衡和角落里那人都仿若未听见,静静对视了这么一瞬。
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见沈玉衡时消散。
沈玉衡被他发现自己在看对方,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抬,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沈玉衡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沈玉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他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只是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触感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沈玉衡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他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
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沈玉衡:“……”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沈玉衡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沈玉衡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很快坐到床边,乌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狼。
沈玉衡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沈玉衡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
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沈玉衡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萧烬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黑眸中掠过一抹失落。
沈玉衡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萧烬沉默,摇了摇头。
沈玉衡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
沈玉衡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说话嘶哑。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不知道疼?
沈玉衡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两片,放到对方宽阔粗糙的掌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来,再给你多拿几片。”-
虽然男人不许沈玉衡随便出门,但等他回家时,沈玉衡时不时会坐在门前,左右张望着等他。
男人虽然看见了也会怪他,但看着表情,明显还是开心居多。
沈玉衡也挺开心,有了个亲人惦记着,心里也高兴。
可今天,几个小孩子比男人先见到了沈玉衡。
他们远远盯着他,突然举起手指,隔空戳他:“你是不是那个死太监的男人?”
沈玉衡一愣:“什么?”
小孩子们不理会他的反应,转过身,嘻嘻哈哈地喊着:“死太监有男人了!死太监有男人了!”
沈玉衡愣了几秒,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自己已经迅速跑回了屋内。
当晚,晚膳时。
他小心翼翼地打听:“哥,你是不是出门谈生意,我陪你一起去吧?”
“可以啊。”
沈玉衡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突然问:“哥,你说我像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沈妃?”
男人瞬间愣住。
一下子真相大白,沈玉衡终于知道,那些人眼里的嘲讽与冷漠究竟是什么了。
周源是太监,这是他根本没想到的。
他除了长得嫩了点,年轻了点,嗓音也更像男人,根本不像他印象里的太监。
周源难得动了怒。
他一连三个反问,训小孩子似的说:“你从哪儿知道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总是接触外人吗?他们说的话……你就全信吗?”
“不是。”沈玉衡低头扒了两口饭:“我听你在梦里喊的。”
周源一愣,低头笑了:“梦话而已,不要当真。”
都过去了。
要不是周玉长得太像那个人,他……早就都忘了。
三年前,沈玉衡的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场贯穿终生的噩梦。
第 65 章 第 65 章
65
周源大概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睡觉居然会说梦话,从当晚起就一个人跑去书房睡觉。
沈玉衡没想到他这么在意这件事。
屋子里虽然有间书房,但是周源也不是什么有高雅情调的人,一直没怎么打理,房间甚至有点漏雨漏风。
沈玉衡好言好语劝了几天,周源终于肯回里屋睡觉。
晚上,他们又重新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因为自己弟弟从前是个傻子,周源之前不放心让沈玉衡一个人住,硬是又搬了一张小床过来。
皇帝头七过后,朝政也开始恢复。
这几日萧烬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反正沈玉衡是落得清闲,看看萧烬给自己的册子,然后等萧烬一道用膳、吃药膳,还有在院中走动走动,熟悉了一下东宫内,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他知晓明日就开朝,但他不确定萧烬让不让他上朝堂。
沈玉衡就这样思忖了大半日,到晚膳时,萧烬带着点血腥气出现,直冲他脑门,叫他没忍住皱了下眉。
他的表情被萧烬捕捉到,萧烬微抬眉,撩袍坐下时,语调也有几分冷:“皱什么眉?”
沈玉衡微垂眼帘:“刚被烛光晃了下眼。”
哪敢说他身上血腥味重。
也不知他是去杀了人,还是亲手审了人…萧烬如今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了,什么人还需要他亲自审?
萧烬扯了下嘴角,信没信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他今日心情好,先前一个贪污,抓到了源头,半年前南方洪涝,拨下去的银子被贪了九成,最后导致流民变暴民,萧烬气得差点把玉玺给砸了。他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夏士诚为了磨他性子,一开始就把他丢到了锦衣卫,当个小小的锦衣卫,没有旁的官职,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上来的,所以那时报上来时,萧烬就知道多半时到前线的银子被贪了许多。
萧烬自小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怎能不气?
查抓了半年,一次次审讯后,今儿个终于抓到了藏得最深的那条虫。
所以他心情好,也懒得跟沈玉衡过多计较,只是示意他:“先吃了药膳。”
沈玉衡忍着反胃,慢慢把验了毒的药膳喝了。
又听萧烬道:“明日早朝,你最迟也得卯时起。”
这几日都睡到了巳时的沈玉衡微顿,咽下嘴里炖烂了的鸡肉,慢慢应了声:“好。”
萧烬继续:“还有你是太子,东宫一宫之主,对外自称‘本宫’。”
沈玉衡安静了两秒。
想也知道,他不能与萧烬说“本宫”如何,可萧烬又说“对外”……对他就是“对内”么?
沈玉衡心里腹诽,面上应:“好。”
萧烬:“明日早朝你无需开口,无论什么事,听着就行,若真想说什么、有什么疑问,下了朝私底下问我。”
大乾并不反对皇子上朝,但沈玉衡没上过朝,没听过政事,萧烬倒是不担心他露怯,只是第一次上朝,只听比说什么要好。毕竟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沈玉衡。
沈玉衡微抿唇:“…好。”
所以还是走表面功夫,他当个傀儡,不参与朝政。
本来也该是这样。
萧烬看着他的表情,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更加好,勾着唇,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菜。
看小野草飘摇不定的样子,挺好玩儿的。
沈玉衡在他眼里,也是半透明的。
他看得出来沈玉衡在想什么,也知道他选的小皇帝还在小心试探他,想知道他到底要让他做什么,这个太子、皇帝,又要当到什么程度。
萧烬也看得出来,沈玉衡心里还是善良的,叫他杀人,他肯定做不到。
但比起那些家国天下,自小就活得很不容易的人,是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他会需要先确保自己能活下去。
所以不急,慢慢来。
看沈玉衡就政事上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参与而纠结万分的样子……很可爱。
萧烬微舔了下唇,又喝了口茶.
沈玉衡本来还担心自己万一起不来怎么办,毕竟他从前同嬷嬷一块儿,从未有人要求过他早起。
结果是他干脆一晚上没睡着,快到卯时时,他听见自己寝殿的门被打开,便翻身起来,才在朦胧夜色中踩到鞋子,便见萧烬掌着烛台缓缓走来。
沈玉衡微顿,萧烬也扬了下眉,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了:“没睡着?”
“……嗯。”沈玉衡没瞒着,他想起嬷嬷与他说,后宫好些嫔妃惯会装可怜柔弱,因为大多位高权重的男子就吃这一套,喜欢掌控着人。所以他轻声向萧烬示弱:“我第一次上朝…有些紧张。”
萧烬撩袍,在他身侧坐下,沈玉衡不由绷了绷。
如今八月的天,京都的气候正好,不热也不冷,但萧烬坐在他旁侧时,沈玉衡脊背就不住冒了冷汗。
他是真的在畏惧萧烬,因为他远远地瞧见过,在御路上、宫廷内,萧烬拿着棍子,生生把一个侍卫打得血肉模糊,没了气息,再叫人抬走。
萧烬自是觉察到他的畏缩,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漫不经心道:“夏士诚第一次要见我时,我也紧张。”
沈玉衡一愣,偏头看向萧烬,就见萧烬慢慢说着:“我那时想,难道因为我在御膳房偷吃了一块糕点被发现了,还是他看上了我这张脸。当时我都做好了要自戕的准备,结果他问我,想不想日后做坐着受人跪拜的那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怎么会不想。
在宫里的奴才,即便是东厂的人,都想坐上掌印太监的位置,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见了天子也不必行大礼。
他再也不用受欺辱。
萧烬稍稍偏头,对上沈玉衡的眼睛。
他抬起手,橙黄色的烛光将沈玉衡的脸柔和了许多,叫那张本有几分凌厉似雪花的面容瞧着就好似玉雕出来观赏物一般,极其漂亮。
他覆上沈玉衡的脸,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沈玉衡的颧骨:“殿下,你想过么?那把龙椅。”
沈玉衡眼睫微动,他还未低下视线,萧烬就淡淡道:“看着我。”
他不敢躲开目光,只能望着萧烬,轻声细语地说:“…没有。”
沈玉衡眼都不眨:“厂公,我与你不一样…我只想活下来。”
萧烬微挑眉。
他发现有件事是他错了。
他也不是完全能看透沈玉衡的,至少此时,他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能够在这深宫里活下来的…怎么会有等闲之辈?
沈玉衡真的没有想过那把龙椅?
“只要殿下永远不会背叛臣,臣就会永远保护殿下。”
萧烬勾起唇,用随意的语调与沈玉衡说,好像是起誓,又好似是随口的一句调笑:“即便有一日天下大乱,叛军打进了宫里,臣也会挡在殿下身前,他们不踏过臣的尸体,就伤不到殿下。只要殿下不背叛臣。”
沈玉衡:“……”
他对上萧烬阒黑的眸子,烛光使得萧烬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像是藏起了狰狞一面的妖怪,一半瑰丽浓艷非凡,一半如恶鬼般可憎,也叫人无法分辨这话的真假。
尤其萧烬说这话时,眼睛是半玩味地睨着他,指腹也亲昵甚至有几分狎弄地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他半边脸的五官轮廓。
沈玉衡被他摸得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萧烬这话的真假、有几分可信。
他只知道他一件事,想要活下去,就只能说——
“好。”
谁会说不好,找死吗?
萧烬便笑起来,跟摸摆件似的,蹭蹭他的眼皮:“真乖。”
随后他起身,点燃了宫灯:“那殿下便准备吧。”
灯亮起的刹那,宫人就鱼贯而入,要服侍他准备早朝。
沈玉衡注意到换了批人,不由多看了眼。
萧烬今天心情是真的很好,所以他多说了句:“前几日都忙,没来得及过眼殿下身边的人,那些个有大半是新人,不太熟手,昨日我得了空,便亲自给殿下挑了一批。”
他咬重了“亲自”二字,也是提醒到了沈玉衡,这些人都是他的。
偏偏萧烬还要极其恶劣地问一句:“殿下可还满意?”
沈玉衡瞥见朝他伸手的侍女手上的剑茧:“……劳烦厂公操心。”
至少,不用担心会有旁人刺杀他吧。
沈玉衡又看了看那些个太监,微抿了下唇,还是鼓起勇气问了萧烬一句:“小圆子…也给换走了么?”
他之前见小圆子同萧烬低声说着什么,还以为他也是萧烬的亲信之一,不会被换。
至于为何会期待小圆子不被换,则是因为这几日只有小圆子敢与他说几句话,前些夜里他看见一只受伤的鸟雀,也是小圆子帮他给鸟雀处理好伤口,还安慰他说能治好的,昨日就带给他看治好了的鸟雀,交予他亲手放飞……
沈玉衡就觉得,或许因为小圆子年纪不大,所以哪怕是萧烬的手下,心里也总还是有几分良善。
萧烬扬眉。
沈玉衡看见他反应时,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小圆子是太监,萧烬也是。萧烬作为太监,却对他动了那般心思…现在指不定会吃醋。
然而萧烬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句:“你想叫小圆子在你跟前服侍?”
沈玉衡听他语气只是有些意外,没有恼怒,便定了定心神:“若是厂公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
萧烬笑了下:“说起来他确实与你年纪相仿。”
他示意:“赵宝。”
候在外间的赵宝立马转进来行礼:“厂公。”
萧烬:“让小圆子收拾收拾,调回来继续在太子跟前服侍。”
因为视角问题,沈玉衡没注意到赵宝的表情有一瞬的古怪:“…是。”
赵宝也不是个傻的,大概猜到了缘由,也没有蠢到在沈玉衡跟前问萧烬那刑讯那边谁替班接手。
就是有点可惜了。
小圆子审讯向来是个好手,经他手的,再硬的骨头都得折一下,把藏着的那些秘密吐出来。
而且……
小圆子在萧烬跟前,比他还心腹啊,虽说萧烬只大小圆子八岁,可小圆子私底下无人的时候,偶尔是会叫萧烬一声爹的。
“陛下,感谢你的关心,但我们,还有他,根本不需要你的关心……”
陛下?
沈玉衡完全没想到,会在沈家听到这两个字,难不成当今圣上也在这间会客室里?
还没等他思考结束,面前的门就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身影带着满身戾气,夺门而出。
擦肩而过的瞬间,沈玉衡看见了他的脸。
他听坊间传闻说,大周如今的皇帝,是一个骁勇强大的少年,独自追击叛军,将大周各地的叛乱全部镇压,无一放过。
可是与他擦肩的这个少年……却是如此阴郁消瘦。
沉重的龙袍压在肩头,仿佛是披着一道沉重的阴影,行走时乌云翻滚,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气息。
嗯……
好怪的人。
第 66 章 第 66 章
66
“平京城?”
脑海中一番思索,萧烬意识到他似乎在哪儿听说这个地名。
沈玉衡提醒他:“门派对接的那个君家,就在平京城。”
萧烬终于想了起来,一张嘴,就念出了沈玉衡此行的头号目标人物。
“君自心?”
沈玉衡觉得意外,“你认识他?”
“算不上。”萧烬冷眸一闪,眼前掠过些许零散的回忆,“白峰主的亲传之位,据说就是为了那人所留。”
白长卿?
沈玉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怪不得这些年来,他这位白师兄只收外门,不收亲传,原来是心头早有了魂牵梦绕的一抹白月光了。
“我这趟去平京城,主要就是为了找他的。”沈玉衡放下酒杯,看了眼渐红的天边夕阳,“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再动身也不急。”
萧烬点点头。
他眼神左右游离了一阵,又很快收回。
沈玉衡盯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小动作,才问:“萧烬,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他们确实还没认识多久,但也不必对他如此小心翼翼吧?
萧烬犹豫了一瞬,视线摇摆下,终于开口:“师父,为何要去找他?”
沈玉衡满意地听到他提问,便将君自心与毒王宴的联系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是说:有人想在毒王宴上害死君少爷。
当然,萧烬也不傻,听完后还是提出了疑点:“师父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沈玉衡一下收起玩笑的神情,神秘兮兮地俯身凑过来,在少年乖乖竖起的耳朵边上启唇道:“秘密。”
“……”
萧烬不再理睬他,起身推门而出,正巧撞见了那几个留在山上的小弟子——正勤快地刷着破屋门前的水缸子。
见到这个冷冰冰不爱说话的师兄出门,弟子们立刻敬畏地丢下抹布,想起身作礼,却被萧烬默默制止。
他看着小弟子们怯怯的模样,垂眸柔声道:“不必多礼。”
说完,他转身走向密林,另寻一块安静地方习剑去了。
萧烬的声音很好听,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却不显得过分厚重。让人听了,不禁就想起那些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白衣少年。
小弟子们仰慕地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浮想翩翩。
“要修仙,就要成为萧师兄这样的人啊。”
“你就看人家长得好看!刚刚不是还夸咱峰主宽容大量,豪情万丈吗?”
那声音渐渐压低,“嘘嘘嘘!我,我现在看这萧师兄更顺眼,不行啊?”
屋里的沈玉衡哼着无名小曲,盘腿坐在软塌上,听着这些小弟子们议论纷纷。
没想到,活了两辈子,竟然还能听到这些小娃娃们在争论自己和萧烬谁更好。
从前,向来只有骂他们的份。
骂他误人子弟,罪不可恕,骂他的徒弟有眼无珠,错付仙途。
即便他确实不在乎那些带有偏见的恶语,但如今,虽然只是一点点——这一情况确实有所改善。
沈玉衡意识到,冥冥之中,他已经踏入了另一条命运之中,一条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
他阖上眼。
飘入耳中的声音,有穿林打叶,孩童嬉闹,还有远远的,模糊的,剑斩西风声。
那一晚,向来浅眠难安的他,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不到,沈玉衡便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他有个毛病,要么睡得浅,要么好不容易睡熟了,又肯定睡不久。
沈玉衡小声哈了口气,忽然发现伸出的右手搁到了……什么东西?
他侧头一看。
萧烬那张清隽英气的脸庞近在咫尺,轻轻颤动的睫毛,微热的睫毛,撩拨着旁人的心……
呸!撩什么拨,他又不喜欢男人!
但萧烬当真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长得好看,沈玉衡一边欣赏着,一边戳了戳他的脸颊。
嗯?
还以为会是硬硬的,没想到质地弹软,像个糯米团子。
“……”
没醒,再戳戳。
“……”
萧烬睁开眼,默默盯着悬在他脸前的手指一颤。
“……师父有什么事吗?”
“咳咳,帮你拍灰呢。”
沈玉衡心虚地伸过手,掸了掸萧烬白净的脸颊。
但在他意料之外,少年既没有嫌弃地皱眉,也没有将他的手一把拍开,反而趁势凑过来,轻轻地将他的右臂捧了起来,像是生怕碰坏了哪儿似的。
沈玉衡别扭地挣了一下,“怎么了?”
萧烬用指尖点在他右臂内侧,一脸认真地说:“这儿,伤口留疤了。”
留疤?
顺着指尖的方向看去,右臂上果真有一条蛇形的粉色疤痕,不深不浅,悄悄藏在一处角落中。
是因为那天被鬼人鼠挠了以后,没有好好处理伤口吧。
“不要紧,留着也没事。”
萧烬不理他,默默向疤痕处输送着灵气。有着治愈能力的微热气息缓缓汇聚,再隔着肌肤送入他的体内,带起一丝痒意。
沈玉衡微眯起双眼。
记忆中,萧烬很少会这样主动接触他——少年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最后再静静离开,留他一人在老屋里喝的不省人事。
偶尔这样亲近一会……倒也不错。
半晌过后,萧烬麻利地抽出手,替他重新整好了袖口,才算治疗结束。
沈玉衡问他:“这么不喜欢见疤吗?”
“……嗯。”
沈玉衡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随意地披上衣服,向往常一样起身下床,走出老屋,却发现屋外的圆形石桌上摆着三四碟花花绿绿的小菜。
他左右张望了几下,就望见不远处的绿荫旁,几个小童急匆匆地缩回脑袋,不敢让他发现踪影。
嗯,没白养。
沈玉衡心情不错,把屋里的萧烬也唤了出来,两人面对坐下,动筷夹菜,自在得很。
桌上寥寥几个小碗,菜色虽然不算多,但山上的蔬菜新鲜爽口,配上半壶黄酒,也能叫人吃的尽兴。
沈玉衡正喝的开心,忽然心思一动,抬头看向默默吃菜的少年,把手中满满的一杯酒递了过去。
“尝尝?”
不等萧烬开口拒绝,沈玉衡就先一步将酒杯塞进了少年的手中,期待地盯着他僵在原地的动作。
萧烬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在师父“喝嘛喝嘛”的劝诱下扬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饮而尽?
这傻小子!让他尝一口,怎么一杯全喝了?
眼看石凳上的少年已经有些眼神迷离,沈玉衡赶紧贴上去,“萧烬,需不需要躺一会儿?”
摇头。
“晕吗?”
晃晃悠悠地摇头。
沈玉衡打量起他,虽然脸上是红扑扑的,但萧烬眉眼清明,不似有醉意。
想来修仙者的身子本就好,这一杯下去,顶多也只是微醺,哪里谈得上喝醉?沈玉衡放下心来,收拾起进城的行囊来。
今日该是他们动身赶赴平京城的日子,意外情况,还是越少越好。
万事具备后,萧烬站在悬空的剑身上,伸手问道:“师父怎么不上来?”
少年神色平淡,眼里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迷糊。
他脚下的剑身摇摇晃晃,永远没有端正的时候,程度之剧烈,好像下一秒就能让人面朝黄土摔个半死。
沈玉衡勉强扯着嘴角,反过来劝道:“萧烬,要不我们改天再去……?”
“是师父说此事紧急,要早些去的。”
“……那,那你慢点。”
沈玉衡视死如归地走上剑身后,也顾不上自家徒弟乐不乐意,立刻像个八爪鱼似地黏在了萧烬的背上。
一路的天旋地转过后,他更是死都不肯撒手,牢牢抱着少年不放。
这哪里是御剑!这分明是孙悟空翻筋斗云!
好在这平京城离得近,没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萧烬在云下俯瞰城里城外,只见风景大好——城外绿林无边,黄花正美,一幅生机勃勃之景;而城里大道小路纵横交错,芝麻点大的小人在其间忙碌个不停,吆喝声,私语声,还有造型各色的古雅楼阁,都装点着整座城市的活力与热情。
世间繁华尽收眼帘,让萧烬的心下都隐隐触动,但他一侧头,却发觉师父埋在他肩上,死活就不肯抬头。
他只能劝:“师父,这儿好看。”
“我不看。”沈玉衡双臂缠着他上身,两腿又环在他腰上,当真是被怕得不行,“我晕剑!你要看够了,就快点下去……”
“好。”
景色再好,萧烬也不愿见着师父难受,他一找到城门口,就赶紧将剑稳稳停落,把沈玉衡从自己背上半哄半推地卸了下来。
但一看到眼前高耸入云,威武十分的巨大城墙,沈玉衡的心情总算缓和了不少——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让他熟悉亲切的了。
城门口聚集着许多排队进城的马车,沈玉衡便牵着萧烬,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不远处的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口。
沈玉衡向他解释道:“这个小门虽然是凡人看守,但只有门派内的人可以通过。”
“师父常来这儿?”
“嗯,算是。”
萧烬不经意地接着问:“一个人?”
沈玉衡咽了咽口水,“……嗯。”
不行,接下去的不能再问了。
也不知为何,他面对萧烬时,总是没法像平常一样自信地大开忽悠,再说下去的话,肯定是要露馅的。
沈玉衡赶忙大步走上前,想借着和守门人攀谈来岔开话题。
他刚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到这位守门的老熟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沈峰主啊!这回怎么没带小师妹,带了个男的过来啊!”
沈玉衡:“……”
萧烬:“……”
沈玉衡勉强扯着嘴角,回头望过去。
方才还稍稍多话起来的萧烬,善解人意地闭上嘴,一声不吭。
我不是,我没有,这都是误会。
萧烬,你听我解释——
第 67 章 第 67 章
67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沈听澜送他离开。
虽然当了沈小公子的替身,但沈玉衡也不能每时每刻待在沈府。
他还有自己的家呢。强忍下刺骨的疼痛,沈玉衡努力找回意识,看清了半空中悬停着的那柄洛神剑,以及剑上站着的那位凤眸逸仙。
染着点点笑意的冠玉之面,很像是凡界的富贵少爷,可他身上的某种不可言说的非凡气宇,沈玉衡又从未在那些花花公子身上感受到过。
怎么偏偏是他?
前世怂恿白长卿杀死自己的那张脸蛋,看了就糟心。
沈玉衡扯了扯嘴角,“多谢这位俊仙公相救了。”
项逐天冷哼一声,将握在手中的花枝轻轻挥动,红色的花瓣闪动间,几道剑光霎时飞过,除了他们以外,四下再无活物。
大乘期的实力,果真不可小觑。
沈玉衡沉默地望着那堆被劈烂成肉泥的鬼人鼠。
项逐天所修炼的《洛神心法》,是世间独此一本的至阴仙法,传闻,但凡修炼此法者,必是男生女相之人,如若修炼大成,不论从前是个强悍魁梧的汉子,都会变得眉似远山含黛,目如凤霞金珠——说是脱胎换骨,绝不过分。
项逐天本就是极阴体质,再得了这本他师父贤王所赠予的《洛神心法》后,实力倏然大增,折枝为剑,千岁不到就已至大乘境界——离通往真仙的渡劫期,仅仅一级之差。
只是这对他倒也有坏处。
不论什么场合,项逐天总是要把自己紧紧包在一身庄重的墨色衣袍之中,好像不这样穿,就藏不住这一双凤眸中的媚色。
此时的项逐天依旧着了一件与夜同色的墨袍大衣,他眯眼瞥向沈玉衡被剜去一层血肉,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右臂。
“师弟倒也真是鲁莽,既然自知实力不足,就不该随意出手,还将自己……伤成这样。”
沈玉衡忽然心觉奇怪,皱眉道:“项峰主,你为何……”
“师弟不必多言。”
打断了沈玉衡的话后,项逐天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很快又消失不见,转而故作烦恼地看向一旁寡言少语的少年。
“萧烬,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怎可跟沈峰主一般鲁莽?你也知道,仙途坎坷,多有波折,若是身边没有一个可依托的人,将来再这样遇到危险,又该怎么办呢?这一次还好,我恰巧路过此地才能赶来搭救,可要是将来我要不在,你又该依仗谁呢……”
沈玉衡冷眼瞧着他一副虚伪音容——好温柔的语气,好温柔的师兄,只不过,全都另有所图罢了。
那个自尊心要比性命还重要的项逐天,被萧烬拒绝了一回收徒,竟然还想来收第二回 !
沈玉衡站在对峙的二人身边,假装与空气融为一体。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慌的。
项逐天是什么人?仙鸣峰主,洛神仙君,曾经的第一剑修贤王的亲传弟子,也是如今仙界距离真仙最近的修士之一。
他是什么人?一无所有的上青峰主,受人讥笑的奇门符王。
就算萧烬真的想拜项逐天为师,自己也是有千百种方法把他臭不要脸地抢回来。
可是在那之前,沈玉衡也想听听,萧烬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萧烬依旧不领情,平静且不失礼地回复道:“多谢项峰主关心,晚辈自会多留心。”
项逐天仍不肯放弃,耐心劝道:“萧烬啊,我知你性子内向,有些话,有些心思,在人前不好意思说,但我今夜救你一命,你因此而拜入我门下,这理由再适合不过,绝不会有人背后议论的。”
萧烬眸子一暗,片刻的沉默过后,仍是摇了摇头。
项逐天只觉得胸前呛着一口气出不来,不解又恼火,“这……又是为何?”
环抱而立,倚于树下的沈玉衡,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少年转过头,视线所及之处,先是他微楞的眸子,再之后,才轻轻地落在了他受伤的右臂上。
仅仅一眼,似惊鸿一瞥,让他心上掀起了一波波狂喜的浪潮。
“晚辈虽愚钝,却也明白,谁是真正诚心相护。”
萧烬一字一顿,说得再明白不过。
“他?诚心相护?”项逐天弯眉瞪眼,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也不顾沈玉衡还在场,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萧烬,我知道你一心求道,涉世尚浅,但你也知道沈峰主这……人虽不坏,可这修为高低,风评好坏,总不会错吧?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萧烬再一皱眉,不愿多言。
沈玉衡立刻拦在了他身前——再不替萧烬挡下这桩事,他就算白活第二次了!
沈玉衡佯作无奈的样子,反过来劝道:“项峰主,我徒弟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又何必强求呢?这师徒之事全凭缘分,如今我和萧烬缘分一场,你这强插一脚,实在不好看吧?”
项逐天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映着天上一层银光,活像一樽上了染料的木雕。
沉默良久,他忽然松开眉梢,恨铁不成钢似地摇摇头,“这样的天赋,实在是可惜了。”
堂堂洛神仙君,就这么被一个金丹弟子拒绝了两次,说来实在不好听。
这回他倒是走的很干脆极了,踏剑而去,残香消散,一点儿不多留恋。
结束了?
紧绷的身子总算放松下来,冰凉的晚风也趁机钻入伤口的肉缝之中,疼得沈玉衡打了个哆嗦。
萧烬盯着他,轻轻叹了声气,“走吧。”
沈玉衡一愣:“走去哪儿?”
“回家。”萧烬说完,又补充道:“你受伤了,进屋里好些。”
“小伤,那个不重要。”沈玉衡一点不像个病人,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萧烬,你刚刚是不是说……要做我的徒弟来着?”
“我不……”
沈玉衡自然听也不听,一高兴,竟是揽上了少年的肩:“萧烬,你放心,一会儿我们结了亲传印后,项逐天就真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修仙之人虽无收徒限制,但待遇最好的亲传弟子却只能收一位——师父若是修为增长,或得到什么仙宝法器,做亲传弟子的也都能通过亲传印记来分一杯羹,可谓好处多多,不要白不要。
相比起普通弟子整日在山里练门派统一心法的悲惨样子,强大修士的亲传之位,一直是众人所觊觎的对象。
咳咳……虽然他绝对算不上什么强大修士,但萧烬应该不会拒绝……吧。
而萧烬很快将他的手拍落,沈玉衡一愣,这才想起他竟是犯了大忌。
萧烬他向来不亲近人,更别说揽肩膀这种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嗯。”
“好了好了,下回不这样……”沈玉衡的声音戛然而止,又问:“你,萧烬,你方才说什么?”
萧烬并没有意识到沈玉衡的情绪,侧头问:“不是说要结印吗”
“……对!结印。”
沈玉衡心情大好,进到屋里,经过门廊时被木刺刮着伤口都没想喊疼,生怕坏了这位准徒弟的心情。
他走进不久前才藏身过的这间屋中,木窗已经被鬼人鼠所破坏,将室内的风景暴露在外。虽然无人经过,但想了想,沈玉衡还是用灵符重新化出了一扇崭新的木窗。
“沈……”萧烬顿了顿,犹豫了半晌后,改口道,“师父,结印该如何做?”
萧烬还不习惯的这个称呼,沈玉衡却早已听过千万遍。
同一人说,同两个字,却让他从前世听到今生,百听不厌。
沈玉衡想了想,说:“我听人讲,是灵血相融,元婴相会,我虽未及元婴境界,取灵脉中的血也是一样。”
不等萧烬开口,沈玉衡就咬破了食指指尖,将其上的红色血滴印在了少年冰冷的额间,而后,萧烬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沈玉衡额上重复着做了一遍。
赤红色的血液一碰上化婴之地,便像落入水中的墨滴一样染开,许久过后,才终于被额后的灵脉所吸收。
萧烬睁开眼,眨了眨明亮的眸子,“结束了?”
“没什么感觉?”沈玉衡边说,边从衣柜里顺手拿了张毯子垫在地上,舒舒服服地枕着他躺在了地上,“以后可能会有些用,你元神里的印记会告诉你我得了什么宝贝,什么心法,有用的很。”
萧烬试着用元神触碰了几次火热的印记,一睁眼就看到沈玉衡姿势随意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立刻皱起眉,“你做什么?”
“睡觉啊。”沈玉衡完全想不出这有什么好问的,但转念一想,萧烬心思细,心眼好,肯定是不忍心让他受凉,“你睡床上就行,我胳膊上都还是血,睡床上岂不是会弄脏?”
萧烬:“……”
沈玉衡闭上眼,耳边却突然听见脚步声响起。
萧烬下床了?再不睡会儿,天都要亮了,现在还下床做什么?
沈玉衡忽然被一股力道揽住腰身,还不等他反应,那人就不由分说地将他拦腰抱起,再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背靠墙角,揉着有些被掐红了的腰部,惊讶地看着面前一脸平淡的始作俑者,“……你干什么呢?”
“师父受伤了,别睡地上。”
听完,沈玉衡心中一时很是感动——这徒弟刚收来就这么关心自己,还肯让床给他睡,实在是他做师父的福……
福……分……?
萧烬默默坐回床上,衣衫褪下,被单一掀,大大方方地睡了进去。
沈玉衡心中万马奔腾——你倒是下去睡啊!
他坐起身,端详着身下这张地方不大的单人床,和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而跟他保持着完美间隔的萧烬。
如果让徒弟睡地上,自己睡床,这师父做的肯定也是不称职的,再说了!他前世陪了萧烬那么久,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想那么多干嘛?况且当下情况特殊……
嗯!
做了一个半辈子直男的沈玉衡向自己解释说:师徒之间,分的那么开干嘛?同床共枕为小事,伤了情分可不好。
不知觉中,丝毫未有顾虑的萧烬已是沉沉睡去,可门外却传来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提起了沈玉衡的十二万分警觉。
他坐起身子,从褪下的衣衫中悄然摸出一张灵符,静候敌人现身。
谁料来者竟是张熟悉面孔——王小二寻着萧烬从前的住处来到此屋,一把推开门,“师兄,我的事都……”
沈玉衡赶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萧烬还在睡觉呢!吵醒了他怎么办?
但这幅场景,落在王小二眼中,可就全然变了意思。
他一推开门,就看窄小的床榻上,两个男子外衫尽褪,亲密无间地凑在一起,而他俊美无比的师兄,好像很是疲惫地躺在床上……
震惊到险些跪地的王小二抬眼一看。
传闻中的邪恶淫仙正坐在他师兄身边,还比了个‘嘘’的手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王小二坚信自己看懂了沈玉衡的手语。
——敢出声,你就死定了!
……
是夜,王小二在仓皇逃窜中,终于回到了门派。
那之后,仙鸣山派内传出了沈玉衡男女通吃的传闻……
沈府这儿,他答应沈听澜,时不时过来吃个饭,陪陪老人家,是没问题的。
正准备回去找周源,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迈低沉的声音——
“这么早走?干什么去?”
第 68 章 第 68 章
68
要学医,首先得拜师。
沈玉衡自己跑了几家医馆,小半个月的时间,他算是亲身体验了京城医馆到底有多乱。
他能找到的师父,实在都不靠谱,就算学成了,沈玉衡自己都不敢治病救人。
当晚。
晚膳过后,他找到沈听澜,诚恳地问:“二哥,我想学医,你能帮我介绍个师父吗?”
沈听澜挑了挑眉,敏锐地问:“学医干嘛?你也想上战场不成?”
沈家确实有能力送他入兵营,如今连年战事,军医的俸禄相当可观,周玉馋这份钱也不奇怪。
“不是,我就想开个小医馆,和我哥在京城有个门面,过个安稳日子。”
听到周玉嘴里说出“我哥”这两个字,指的却是别人,沈听澜的眉头微蹙,但也没刻意指出。
以沈听澜的人脉,想找一个靠谱医师,当然不难。
第二天一早,沈玉衡就被送到了京城最出名的医馆之一的慧草堂。
他之前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问过一次,但慧草堂明确不收学徒,所以无功而返。
现在看在沈家的面子,才破例收下了他。
沈玉衡也绝不浪费这个机会,晚上他去沈府扮演沈小公子,白天就跟着慧草堂的几位医师学习医术。
他完全是初学者,从基础的医理到望闻问切,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成的,只能把所有时间都利用起来。
有时候忙到在沈府用完晚膳,还要点着灯看医书。
周源看他忙成这样,经常抽空去医馆送些吃食过来。
周源会做的菜色不多,从前特意学了几样,都是为了做给沈玉衡吃的。
现在,他的手艺不多不少,原封不动还是那些。
没想到周玉照单全收,不管他做了什么,都特别喜欢的样子。
那么像的一张脸,已经足够巧合了,难道连喜好都是一模一样的吗?
周源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往下细想。
毕竟人死如灯灭。
又不是志怪小说,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再像也只能是像。
相貌,口味,这些都能用巧合来解释。
他终究不能像萧烬一样,狂妄到意图逆转一个已经既定的,毫无回旋之地的事实。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围观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顾不得捡起笔,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但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沈玉衡,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身旁,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沈玉衡,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沈玉衡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沈玉衡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然而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沈玉衡,对上一双清冷玉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像刚醒来,充满警惕的猛兽。
沈玉衡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瞬间僵住,望着沈玉衡,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在沈玉衡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沈玉衡。
沈玉衡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靠近几步,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沈玉衡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针线穿梭皮肉,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在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沈玉衡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玉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沈玉衡:“……”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
像一路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连忙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沈玉衡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烬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先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沈玉衡一走,他们就围上前,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活着被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啊。”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刚醒来的青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饿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萧烬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萧”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又追上那道身影。
沈玉衡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沈玉衡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声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萧烬。
萧烬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慢慢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玉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萧烬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静。
于慈硬着头皮走上前。
他一走,他身后戴着斗笠面巾的沈玉衡,被迫出现在了萧烬的眼皮底下。
萧烬盯着他,视线忽然停住,就好像被他这身破衣烂衫的某个地方吸引了似的。
沈玉衡默默捏住斗笠边缘,压低了一截。
认出来,认不出来,都很正常,结局无非都是一种。
他想要的沈玉衡,已经在那个棺椁里长眠了。
和他周玉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 69 章 第 69 章
69
萧烬第一眼看见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时,心底就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明明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甚至对这人一身破破烂烂的穿着也十分不屑。
他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过,却莫名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陛下。”
徐阿婶见沈玉衡脸色还没恢复,有些不放心,但她出来太久,得赶紧回去熬药,只能叮嘱几句就走。
沈玉衡又坐一会儿,待体力恢复后,才去捡之前放下的箩筐。起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因为方才的事,不少伤兵都还在帐门口处,热闹议论,只有那个角落依旧冷清,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沈玉衡目光顿了顿,很快收回,捡起地上的箩筐和胡郎中一起离开。
胡郎中平时跟士兵们一样,在营中吃大锅饭。但今日赶巧,家中老妻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忙招呼沈玉衡坐下一起吃,大约是太过高兴,还让小孙子胡圆儿去温些酒来。
他常年在营中跟士兵们打交道,一时也没想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何况面前的小女郎看起来太过年轻,他只当对方是晚辈。
沈玉衡本身是男子,只是不得已才扮女装,也没想这些。
不过他不饮酒。
胡郎中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请“小女郎”吃饭,饮酒确实不妥,忙让胡圆儿把酒又撤下。
一顿饭用得宾主尽欢,饭毕,胡郎中便迫不及待向沈玉衡请教起缝合之术。
他虽年近五旬,已行医数十年,但在学习这件事上,并不耻于向晚辈询问,何况是这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缝合之术。
沈玉衡本就有心引起他兴趣,自然也不藏私。况且军中多个擅长缝合的郎中,对将士们也是好事。
他虽不知梦中西北防线是怎么被攻陷的,但能为边塞的防御做一点事,就做一点。无论如何,胡人入侵,对他和父亲并无好处。
想到此,他目光清落,缓缓开口,将缝合的针法、什么伤该怎么缝、各要注意什么等等,都一一道来。
胡郎中忙拿起笔,飞快记下。因写得太急,字体潦草异常,简直像一堆乱草。
但胡郎中自己却分外满意,对写下的内容爱不释手。搁下笔时,他抬头再看向沈玉衡,心中愈发欣赏。
小女郎虽年龄不大,但医术高明,又有仁善之心,自己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两次向她请教,她都毫不藏私。
且她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落落大方,实在难得。
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小女郎有如此才能,却被安排来浣衣换药,实在可惜。不若我跟上头说一声,调你来给我当帮手,以后就不必再去浣衣了。”
说这话时,他老脸有些赧然。别的虽不好说,但缝合这方面,小女郎可比他厉害得多,他给对方当帮手还差不多。
只是对方终究是罪眷,没脱罪籍,无法在军中担职。且大周军中,也没有女军医这个职。能把对方调来当帮手,免去劳役之苦,已经是胡郎中尽力能做的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惭愧,又含糊道:“只是暂时这样,等你以后有了功劳,或许就能请陈将军帮忙上报,除去罪籍,免再受苦。”
陈将军是营里官职最高的人,管着营中三四千人及永丰镇附近的长城防御。
沈玉衡等的就是胡郎中这句话,自然点头说好,接着又谦逊感谢一番。
他原本目的就是想借缝合之术,打动胡郎中,来他这里当帮手。至于脱罪籍,他倒未必会在这留那么久。
“好好好!”胡郎中见他答应,心中也更喜,忍不住起身搓着手,高兴之色溢于言表。
原地又踱两步,他忽道:“那你下午就不必再去照看伤兵了,先留在这边帮我整理药材,抄抄药方。”
这其实是变相照顾沈玉衡。
胡郎中的医术虽算不上厉害,但也绝不是庸医。全营三四千人,大大小小的伤和风寒发烧,全靠他治。可说一旦打起仗来,不少人的性命都悬在他身上。
营中守将倒是向上面呈请过几次,希望再调个军医过来。但边境本就缺郎中,永丰镇驻兵又只有三四千,平时战事不算多,上面早把仅有的人手都派到更紧要的地方去了。
所以对胡郎中这个仅有的郎中,营中给的待遇一直不错。药房有炭盆,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不像流放罪眷们住的营帐,只有木柴烧的火盆,烟熏不说,晚上火灭了后,账内不多时就变得寒冷无比。
此外还有茶水供应,药房的活也不重,只是整理药材、给伤兵拿药,比去浣衣轻松得多。
不过对沈玉衡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现在能接触到药材。
原本在他计划里,起码要和胡郎中熟悉几日,才好向对方提出到药房干活。没想到意外救人后,竟让他计划比预想中提前且顺利许多。
当然,能避免再被蒋百夫长骚扰,也是一个好处。
沈玉衡目光清透,闻言忙答应下来,且再次道谢。
胡郎中对此也很满意,领他到药房讲了些注意事项后,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出去继续研究缝合之术了。
沈玉衡目送他走后,视线便移向摆放在墙柜中的药材,一一逡巡。
梦中他虽没真正当过郎中,但跟那位游医学习时,也帮人治病、开药。后来行军打仗,更常跟军医打交道。
尤其胡郎中这里大多是些治风寒、外伤的伤,他都认识,整理起来并不难。
最重要的是,能随意接触这些药材后,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出自己急需的药。
他天生畏寒,是因母亲在怀他时,被宫里派人去强行灌了寒药堕胎。可惜他命大,并未死去,只是身体还是受到影响,出生便带寒毒,时有发作。
之前在流放的路上生病,和这次风寒迟迟未愈,都与这寒毒有关。
如果不尽快配出能暂时压制的药,等发作时,必然煎熬难忍。
虽然游医教的吐纳法也有用,但并不能根治。且吐纳法需长期练习,效果才佳。可眼下他却等不了那么久,距下次寒毒发作,只剩不到七天。
当年他母亲被迫喝的那碗寒药,出自宫中秘方。后来父亲冒险联系外面的旧部,几经周折才找到能暂时压制寒毒的药方。
只是,梦中他流落西羌时,就是因寒毒发作,照药方抓药时,被游医猜出身份。
可见当年那碗寒药只有宫中才有,哪怕是能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都有可能被有见识的人看出端倪,进而使他有身份暴露的危险。
沈玉衡敛眸沉思,虽然胡郎中的医术并不算顶尖,但他却不敢冒险,像抓治风寒的药那样,经对方的手抓药。
所以到药房干活,自己私下取药,是最好的办法。
且接近胡郎中,等日后对方信任自己,有需要采买药材的时候,自己也能借机跟他一起离营,到附近县城去,给将要来寻自己的父亲旧部留下暗号。
毕竟营中认识药材的人,只有他和胡郎中,对方以后必会倚重他。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
眼下趁整理药材的机会,他先将自己需要的药准备了七七八八,只是整理结束,他神情却又凝重——
还缺两味药材。
沈玉衡微微蹙眉,营中暂不缺药,短时间内,胡郎中肯定不会去县城。而自己身为罪眷,无特殊情况,又没有离开营寨的机会……
该如何办?借口伤兵营有伤兵需要这两味药?但那些伤兵需要哪些药,胡郎中都清楚,便是伤得最严重的张河,也是皮肉伤……
“刷拉!”
正思忖时,外间忽然传来门帘被掀开的声音,接着胡圆儿脆生生的声音传进。
“爷爷,陈将军派人来问,那天抬回来的那个血糊人怎么样了?”
胡郎中似乎愣了一下,纳罕道:“这么多天没问,陈将军还记得这事?”
“说是郡守派人来问粮草被劫的细节,将军才有想起这人,问醒了没,要是醒了,叫他过去回话呢。”胡圆儿又脆声道。
“啧,还醒?都快没气了。”胡郎中头也不抬,继续研究缝合法。
胡圆儿:“好嘞,那我就这么跟将军回。”
说着掉头就要走——
“等等,回来!”胡郎中忙喊住他,没好气道,“你要害死你爷爷我不成?他好歹是将军,能这么跟他说话?”
“那我怎么回?”胡圆儿又转回头,一双眼睛圆溜。
胡郎中沉吟,道:“就这么跟他说,你爷爷已经尽力了,但人还是没醒,且估计也撑不了两天了。”
“好嘞。”胡圆儿再次转身。
从今往后的日子,他都仿佛活在了泥潭深处,暗无天日。
即便被萧烬归还了自由,他也依旧困守在那段只剩灰色的记忆里……
周源想了想,告诉沈玉衡:“以后我们雇个人,白天的时候去看看院子吧,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直接报官,或者拜托沈家出面解决。”
“也可以,但是……这样的话,会不会太快了?而且还解决不了根本?”
沈玉衡还抱着一点期望,毕竟刚刚那个姓苏的小公子那么面善,他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做出这么阴暗的事情。
周源知道他难以置信,只是淡淡地一笑。
除了让他们想要的人死而复生的奇迹以外,没有任何事,能够解决他们的“根本”。
第 70 章 第 70 章
70
为了安全考虑,周源雇了些家仆和护卫,帮他们看家护院。
那之后,家里果然没再进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可是沈玉衡还是有点不适应。
虽然他和这间小小的宅邸,也就几个月的交情,情感不算深厚,但他很喜欢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大概是从前租房子租惯了,他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家。
周源雇来的家仆,也不能说不好。
除了看家护院,也包揽各类杂事,打理的相当干净。
只是每次回家,看见他们聚在墙角打马吊牌,热闹嬉笑的样子,沈玉衡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那种感觉……像自己的家里,又住进来另一户人家。
原本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可是每天要面对另一群热热闹闹的人,难免衬出他们这边的冷清。
周源也感觉到了弟弟的不自在,试探着问他,要不要遣散家仆。
沈玉衡想了一会,还是摇头。
如果遣散家仆,谁来护着这个家呢?
换做以前没钱的时候,他们要是遭了贼,连雇人的银子都没有,现在能够请人看家护院,已经很好了。
周源心里也觉得有人看家更好,看弟弟这么懂事,伸手想要摸摸他的头。
沈玉衡抬起脸,黑亮的眸子直视周源,看见了男人眼睛里一瞬间的惊愕。
两人对视了几秒,周源的手还是缓缓落了下去,微笑着搓了搓他的头顶。
沈玉衡朝他挤出一个微笑。
他知道周源一直无法把他和“沈妃”彻底分开,但总觉得,自己天天和周源见面,等他习惯了,就不会有那种错觉了。
可是这么久了,周源看见他,仍然会露出那种……像是视线都被烫伤的表情。
沈玉衡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把心里的矫情压下去,埋起来-
和萧烬一道用过早膳后,沈玉衡便看到了自己要吃的药。
他从小到大其实生病很少,且因为太医院没人敢给他开药——他母族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除了他确实入了皇家玉牒,可皇帝没有给他一切,就连夫子都没有给他指过,好似直接将他忘了一样。
所以沈玉衡病时,很少吃药,都是嬷嬷用一些民间的法子给他治好的。
而现在闻到苦药味,沈玉衡就忍不住缩了缩。
奈何萧烬在旁边扬眉示意他:“喝了。”
沈玉衡微抿唇,到底还是端起了那碗感觉比毒药还可怕的药。
院使见他皱着脸,便多说了句:“殿下若是怕苦,就捏着鼻子,一口气吞了,再含颗蜜饯,会好许多。”
沈玉衡做了下心理准备,捏着鼻子将这一碗药一口灌完。
他吞下去的时候,就差点呕出来,那种味道……也不是说苦,就是叫他直犯恶心,哪怕速度极快地吃了颗放在旁侧的蜜饯,也还是难受得很。
饶是沈玉衡再能忍的人,都被这一碗药折腾得失了态,手撑在桌子边沿,干呕了下,那双柳叶眼中也浮现出了朦胧的水雾,眼眶都跟着微微泛红,那副孤冷的模样彻底被打破,瞧着倒叫人无端有些心疼。
萧烬盯着他的眼睛,自己都未曾觉察到,舌尖碾过了尖牙。
沈玉衡生得好看,他这样的人,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如若配上那隐忍屈辱的表情……
萧烬微勾起嘴角。
还有三个月。
夏士诚死了才九个月.
沈玉衡跟着萧烬去了皇祠,他的兄弟姊妹们已经在这儿跪拜了一上午了,朝中大臣也在。
萧烬出现时,除了跪在棺前的几个,其余人都悄悄瞥了沈玉衡一眼。
封十七皇子沈玉衡为太子的旨意,他们都知晓,也不会有人觉得沈玉衡是有手段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们只想看看,萧烬觉得好掌控的这位被遗忘了的十七皇子是何模样,好记住。
沈玉衡身上的衣裳已是太子官服,尚衣局赶了一夜的工给他赶出来的这一身。
他本应该再在外头披麻戴孝的,但走时,萧烬捻了捻那块白布,嫌晦气:“这红色多好看,非要套个白?”
没人敢置喙他。
今儿个就算他坐在皇帝的棺上喝酒唱曲儿,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句不是,除非不要命了。
所以穿着朱红底绣四爪金黑蟒的沈玉衡,就跟着穿着黑底飞鱼服的萧烬一同出现在了一片素白的灵堂。
甚至是他走前头,萧烬后他半步。
——萧烬说,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就是沈玉衡真觉得他这功夫敷衍,毕竟白麻衣都不套一下。
沈玉衡走进去时,跪在外头的大臣就一个个掉个儿拜人:“千岁爷、太子殿下。”
这动静,也惹得跪在棺前的皇嗣们偏身回头看了过来。
从那道圣旨下来后,他们没有一个不想看看这个早被他们忘了的十七弟是何模样,但萧烬护得太紧,别说人了,便是连一片衣角都瞧不见。
沈玉衡自有记忆起,就从未被这么多人关注甚至是盯着,他的脚步都慢了慢,却并未停下。
从萧烬选中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在做准备。
他知晓自己只要不犯萧烬的忌讳,就能一步步从东宫到龙椅,这一路总会有数不清的眼睛盯在他身上的。所以他并不畏惧。
萧烬在他慢下来时,便看了他一眼。
见“捡来”的小野草如他所料地没有脆弱地被一点雨打得直抖叶子,心里在满意的同时,也是起了更多的兴味。
沈玉衡行至灵堂内,按照萧烬教的,跪在了最前头的蒲团上,低头叩首。
总共三次,按理来说,他拜完后,便要跪在这儿守灵,但同他一道拜完了的萧烬率先起身,还弯下腰,单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沈玉衡就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意识到他不会在这儿守灵,最前头的那位大臣几近惊怒地开口:“太子殿下!按照我朝规矩……”
“按照我朝规矩,国丧守灵头日,皇嗣和朝中大臣皆不可进食,只能喝水。但我看许尚书中气十足,是早膳用得太饱?”
萧烬打断了他的话,还笑眯眯地:“许尚书不用说没有,人的嘴巴是最不可信的,为了确定许尚书有没有说谎,还是去东厂的刑司走一趟?”
许性德怒目圆睁:“你!”
萧烬觉得没意思,用手轻轻顶了一下沈玉衡的脊背,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声音悠然:“还是算了吧,陛下生前与我说过,替他好好照顾小十七。我们小十七性子弱,身子骨也弱,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小十七本人:“……”
太子殿下身子骨弱?
好几个人偷偷瞄了一眼沈玉衡。
大乾重武,几个拔尖争权的皇子,骑射都不弱,故而平时身板看着也硬朗,颇有军中之姿,对比起来,从未见过马与弓箭的沈玉衡,又恰好站在如今大乾第一高手萧烬附近……确实羸弱似迎风就倒。
出了皇祠后,萧烬突然问了句:“你怪我么?”
沈玉衡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厂公说什么?”
“那是你父皇。”
萧烬瞥他:“我却不让你守灵。”
沈玉衡安静了两秒。
他不知道萧烬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怪他?然后叫萧烬更加愉悦,满足他那恶劣的喜欢看人难受的癖好?
还是说不怪他……若他说不怪他,萧烬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毕竟萧烬如今展现在他面前的模样太过捉摸不透,就像是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疯子。
所以沈玉衡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我从未见过他。”
他望着面前长长的御路,轻声:“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也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字。”
沈玉衡……
他的兄弟都是“平”字辈的,据嬷嬷说,是因为陛下希望他们平庸一些,不要出众,就能活下来。
可他叫玉衡,这个名字…是他母妃给他取的字,就被录进了玉蝶里,成了他的名。
萧烬微顿,若有所思:“所以你恨他么?”
沈玉衡看了他一眼,又低垂下眼帘:“面都没有见过的人,为何要恨。”
也不知怎的,他说了这句话后,萧烬就没了声音,只是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
沈玉衡忐忑了下,但没等来他发火,便也忘了这茬.
回了东宫后,沈玉衡被萧烬安排在了书房。
他低头摩挲着手里袖子的蟒纹,一时走了神,萧烬再进来时,他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站起身来要行礼,但被萧烬拦了。
“日后不用跟我行礼。”
沈玉衡微顿,直起腰板:“好。”
萧烬稍扬眉,把手里没有落书名的册子丢给他:“背熟。”
沈玉衡不明所以,打开来看,就见是一本记录了朝臣的册子。
里面不仅有所有朝臣的名字、品级、官阶,还有家中关系、姻亲,以及或疑似或确定的派系……
沈玉衡攥紧了书页几分。
他以为…萧烬要的是一个傀儡。
一个傀儡,怎么能知道人是如何将他制作出来的?
就不怕这个傀儡有了灵魂和思想,制作出属于他的傀儡么?
是过于自信,还是……
沈玉衡不由看向萧烬,便见萧烬已然坐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那椅子是雕了蟒的,象征着太子的权贵,萧烬却毫不在意。
沈玉衡也不意外他不在意,这人估计…龙椅都坐过了。
“按照我朝规章,你明年一月一才能登基,所以你还有四个月的时间背熟。”
萧烬随意道:“我会抽查,若是太子殿下错了……”
他掀唇一笑,也不知是因为那张脸生得秾丽还是什么,竟无端多出些暧丨昧感:“臣是会罚你的。”
沈玉衡微抿唇,垂眼看向了手里的册子。
到底是试探,还是真的要他背熟……
“好。”
无论怎么样,他现下都只能先应。
沈玉衡慢慢翻着手里的册子,眼睫微动,在安静了会儿后,试探着低声说了句:“我还以为…朝中全被厂公把控。”
萧烬正在写着什么,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随意道:“怎么可能?若是如此,你父皇怎会被投毒?”
也是。
不过……
沈玉衡心说萧烬好像没有他想象得那么……
但不代表这个人是好相与的。
他还记着自己把自己掌心掐出了点印子,他就发了脾气的事。
终究还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
中饭时,萧烬还是与他一同用的。
在赵宝一道道菜扎银针时,萧烬也把包好的信交予了另一人。
他没吩咐什么,对方却知道要怎么做,跪下领命后便直接离去。
然后院使又端来一盅汤,闻着很香,特意放在了沈玉衡跟前。
揭盖后,萧烬示意赵宝先验那个。
沈玉衡意识到这盅汤只给自己喝:“……这是?”
下了什么长期毒么?
萧烬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似的:“你不是怕苦喝不了药么,这药膳也能代替药,只是调理起来时间要更长一些。”
院使低声说是,跟沈玉衡多说了句:“殿下待会儿先试试,若是还觉得药材味过浓受不了,那微臣再去改改方子。”
沈玉衡愣住。
……除了嬷嬷,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感受。
为何偏偏是…萧烬。
就在沈玉衡坐在门口,寻找着下一根受害草时,身旁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沈听澜推着萧烬出去,骂的又狠又响亮,毫不留情。
萧烬被他推搡着,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却又没有反驳的话。
这样被冒犯,换做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绝对不可能忍耐。
但他不同,他有求于人,不得不忍。
为了沈小公子,连皇帝都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时,萧烬也注意到了门边的他。
沈玉衡没躲没藏。
他戴着斗笠站起身,眼神冷的自己都不认识。
“陛下,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