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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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面了。

    这四个字让沈听澜惊讶地看了看二人。

    萧烬皱起眉,敢这么和他说话的,恐怕整个大周挑不出第二个人。

    他认出这个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男人,就是那天在清濯殿,于慈身边的年轻人。

    之所以记得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无非是因为萧烬在他身上,看到了沈玉衡的一点影子。

    事后死士也调查过这个人的身份,他是沈玉衡宫里一个太监的弟弟,被辗转卖过几次,还被卖去过青楼,身份低贱如泥。

    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沈玉衡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玉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烬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烬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沈玉衡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他借用的这个身份姓沈,祖父也确实曾是宫中太医,只不过他的医术却不是跟对方所学,而是梦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医。

    像张河这种破肚断肠的伤,他梦中不仅看过游医给人治,还在对方指点下,用死人的身体试着缝合过很多次。后来他辗转回到中原,跟父亲的旧部一起在西南与胡人艰难作战,也曾为身边受过这类伤的士兵缝合过。

    不过,也并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医教他时,跟他说这种伤要视程度轻重,有的能救,有的则不能。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张河的伤,对救活对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梦中那种熟练程度的话,这个把握还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宫中太医,”清落的嗓音再次响起,人群中,沈玉衡镇静看着众人,再度开口,“我跟他学过医,可以试试救这个人。”

    语气一贯地镇定,说辞也是之前骗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却不知,以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风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压低声音劝:“姑娘,这事可不能随便夸口,万一救不活——”

    须知那些医术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给病人看病,累积经验。

    一个曾养在深闺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缘故,学了些医,也不会有多少病人给她治。何况这种在战场上才常见到的伤,更不是一个闺阁小女郎能轻易接触到。

    且他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肚破肠断还能救。

    只是他话没说完,张虎就已经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拨开人群冲过来。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张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又要扑通下跪。

    沈玉衡如今是罪眷身份,忙侧身避开,道:“不用如此,先将你弟弟抬到光亮处,别让人围着。另外叫人杀鸡取血,准备烈酒、盐水……”

    他一一交代完,转头又看向已经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针一用?”

    说着,视线望向他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孙子胡圆儿。

    胡圆儿不过十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见他笑着看向自己,一时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紧,不管信与不信,都忙点头说:“好好,胡圆儿,快把药箱拿来。”

    说完却见孙儿愣着没动,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箱给我。”

    “哦哦!”胡圆儿这才回神,着急忙慌地放下背着的药箱。

    胡郎中拿出的并非缝合用针,沈玉衡也不意外,现今大周虽已有人用针缕缝合治疗外伤,但永丰镇地处西北,位置偏远,恐怕还未听闻。

    沈玉衡也是在梦中知道这些,好在胡郎中的针稍加改动,也能凑合用。

    他先将针改好,和刀、剪等用具一起放进沸水中煮,接着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药瓶打开,里面是一团浸着药水的细线。

    此线名为桑皮线,顾名思义,是取桑树根皮,剥出有筋纹的柔软内层,锤制而成。

    桑皮有清热解毒之效,由它制成的线细滑如丝,不易折断,能促进伤口愈合。且在缝合后,线会随伤口愈合融进肉中,不需再拆出,最适合缝断肠。①

    永丰镇不缺桑树,这种线的制法也简单,沈玉衡自那场预知的梦中醒来,便按梦中办法制了这些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他先将细线取出,放在蒸汽上熏软,接着取出针,将细线绑在针尾,神情专注。

    “竟是要用线缝?”胡郎中一直在旁观看,心中暗暗惊讶,接着又迟疑,“可这人肠不是布匹衣料,直接缝有用吗?”

    正在药庐熬药的徐阿婶这时也匆匆赶来,应是听说了沈玉衡的事,脸上掩不住焦急和担心。

    沈玉衡朝她笑笑,示意不用担心,接着对胡郎中道:“等会儿还要再麻烦老先生,在旁帮我递一下刀、剪之类。”

    胡郎中连忙点头,说两个“好”字。

    此时张虎等人已经把张河抬到光亮处,鸡血、盐水等也都备好。几人都紧张望向沈玉衡,焦灼等他过去。

    其他伤兵没见过这种场面,也好奇围在四周,因张虎等人不让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看。

    沈玉衡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平静,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走到张河躺着的木板前。

    虽然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但现实中并没有,他不敢保证真能成功。

    他以为自己会心慌,会手不稳,但拿起针线的那一刻,心中意外地平静,手也像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那样平稳。

    也许那些并不是梦,是他曾经经历。

    沈玉衡缓缓呼出气,平稳呼吸后,看向伤口位置。

    张河此刻仍被人按紧四肢,疼得面部近乎狰狞,发红的眼睛因充血显得凸出,充满哀求与渴望地望着沈玉衡。

    他腰腹处的衣料已经被剪开拿掉,伤口附近也被用烈酒擦拭过。

    沈玉衡目光沉静,检视过他的伤口后,在身旁人紧张的注视下,找到肠断开的两端,迅速下针缝合。

    他落针的手很快,且稳,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刚开始两针还有些生疏,但很快便像曾缝合过很多次,手法变得熟练,如行云流水。

    还在按着张河手脚的张虎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针线灵巧穿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张河很快疼昏过去,偌大的伤兵营一片寂静,针落可闻声。

    沈玉衡神情专注凝肃,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眉目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剪刀。”针线走完,他忽然开口。

    语气沉稳冷静,头并未抬起,只手伸向旁边的胡郎中。

    胡郎中正看得出神,闻声陡然回神,忙将细剪递来。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说,但此刻他也不敢大声喘气。

    沈玉衡利落剪断线,迅速将鸡血涂在缝合位置。针线难免留下孔洞,鸡血快速凝结,能巩固缝合效果。②

    到此才只是做完第一部分,接下来还要缝合腹部伤口。且腹部伤口需从内到外,层层缝合。沈玉衡的针法依旧是跟那位游医所学,做隔角状缝合。③

    这是极耗费心神的事,他全程专注,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时间已快至正午。

    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许是太过专注,竟像梦中一样,直接对身旁人说:“擦汗。”

    旁边人都愣住,张虎最先反应过来,忙拿起块布巾。

    只是还没来得及擦,徐阿婶就赶紧抢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帮忙擦过后,她心中庆幸想: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一个姑娘家,怎好让这大汉给擦汗。

    沈玉衡全然不知这些,最后一针缝完,他剪断细线,心神骤然放松,眼前竟又忽地一黑。

    老医师低下头,不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不是朕,是不是……”

    萧烬的眼睛突然染上浓烈的怒意,眼底的红色几乎要吞噬一切。老太医退后一步,茫然无措地望着突然失控的少年。

    “为什么不说话!!朕手里还有很多,很多你在乎的人……”

    “你只要说话,朕不杀他们……”

    “为什么还……为什么还不……”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几乎让他的嗓音也碎裂了,仿佛要将这份撕裂的痛苦一并倾泻给那不再回应的尸身。

    然而,棺椁里依然寂静无声。

    第 72 章 第 72 章

    72

    沈玉衡望着棺椁前彻底失控崩溃的背影,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他还以为自己会很痛快。

    因为萧烬的缘故,他才不得不重生,被所有人当做自己的替身,归根结底这都是萧烬的错。

    可萧烬的反应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帐门口,几个伤兵已经将蒋百夫长的手下拦住。

    张河急得直催身旁人:“去叫我哥,快去叫我哥来。”他忙走过去,将饭菜端起。

    沈玉衡意外:“你还没吃饭?”

    下一刻,却见他将饭菜端给自己。

    似是见他疑惑,萧烬抿了抿唇,哑声开口:“……没碰过。”

    意思是他没动过筷。

    沈玉衡惊讶,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好像是特意把饭菜留给他。

    是因为昨天见张虎给他塞了一碗,所以也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沈玉衡只能这么猜测,不觉有些失笑,道:“我用过饭了,不饿,你自己吃吧。”

    张虎把饭菜给他,回去后还有营中的大锅饭可吃。但萧烬这么做,就要自己饿着了。

    可能是因为失忆了,什么都不懂,见张虎这么做,便盲目跟学……嗯?什么都不懂?

    沈玉衡心思微转,再次想起昨晚的想法,忽然又直直看向萧烬。

    萧烬正因刚才的拒绝,黑眸闪过一瞬失落,见他看过来,忽然又亮几分。

    沈玉衡看着他,目光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声音也格外轻柔:“你先吃好吗?吃完我再给你换药。”

    萧烬望进他的目光中,像望进一汪揉碎的星河。

    他很快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大口吃起饭。他平时吃饭不紧不慢,今天却很快,偶尔还会抬眼看沈玉衡一眼,见沈玉衡正抿唇微笑看着自己,又不自觉放慢些,尽量使自己吃得斯文些。

    像被驯化的孤狼在进食,时不时看一眼驯化者的态度。

    也很好哄。

    沈玉衡看着他,目光微闪想。

    老实,好哄,并且失忆,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没有家人,没成过亲,身手还厉害……不怕蒋百夫长。

    短期内,似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沈玉衡心中思量,虽然昨天就已下定决心,但真找到合适的人后,却忽然又犹豫。

    真要这么做?真要为了躲避婚配令和蒋百夫长,和一个男子成亲?

    身旁人忙“哎”一声,急匆匆往外走,心中却担忧——

    张虎纵有蛮力,腿脚功夫也厉害,但来的是蒋百夫长的人,这事恐怕不容易善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蒋百夫长还有个兄长是军中校尉,职位仅低于陈将军。姓蒋的平日就嚣张,听说早就纠缠沈姑娘,这回目的明显,只怕张虎来了也没用。

    他这边担忧,那边两名伤兵已经被蒋百夫长的手下接连推搡。

    “干什么?蒋百夫长请人,你们也敢拦?怎么,沈姑娘就只能给你们看伤?”两名手下嚣张道。

    阻拦的伤兵被推得不敢还手,神情憋屈。他们都是穷苦军户出身,得罪不起百夫长,何况……

    “何况百夫长的兄长可是军中蒋校尉,怎么,你们连蒋校尉也敢得罪?”

    见他们不敢还手,两人愈发嚣张,又抬出蒋校尉。

    沈玉衡皱眉,抬手挡住两人要继续推搡的动作,沉声道:“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

    “沈姑娘!”两名伤兵神色焦急,劝道,“您不必跟他们去,等张虎回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张河此刻也挣扎着要下床,面色涨红道:“沈姑娘您别去,等我大哥来,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呦呵,你大哥?”两人闻言嘲笑,“怎么?你大哥就敢得罪蒋校尉?不如我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看你大哥能把我如何。”

    说着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沈玉衡抬手止住张河的话,神色微冷看向那两人,寒声:“还走不走?”

    两人一顿,这才退回来,却仍斜睨两名伤兵和张河一眼,怪声道:“还是沈姑娘聪明,不过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也不至于有这些事,您说是吧?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您说您何必为难我们呢?”

    说着,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还看似客气地做个“请”的手势。

    沈玉衡神色冷凝,已然压着怒。

    忽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手臂。

    沈玉衡惊讶,见刀鞘眼熟,立刻转头,果真是萧烬。

    萧烬正冷冷看着那两名手下,他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雪地青松。

    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冷俊。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地一乐,嘲道:“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刀身稳稳不动。

    反倒是抬手的那人忽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脸色顿时一阵难看。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紧接着就听对方冷冷吐出一字:“滚。”

    同时刀鞘一转,重重打在胸口,竟像军棍打在身上,令他闷哼一声,生生后退几步。

    他不由惊骇,但顾及面子,还是强忍住胸口剧痛,虚张声势:“你叫什么?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

    “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打走就是。”另一人不知情况,且平日嚣惯了,径直上前出拳。

    只见狠厉拳风,直袭萧烬面门。

    “小心!”张河和两名伤兵急忙喊。

    都是军中士卒,哪有没几下子身手的?可萧烬却拄着拐,想也知道行动应不方便。

    沈玉衡心中也微惊,知道萧烬伤还没好,忙要拉他退开。却见眼前人头一偏,眨眼错开拳风,接着身形瞬动。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站到来者身后,一记肘击打在对方后心,直接将人打得跪地干呕。同时寒刃出鞘,直抵脖颈,划出一线血痕。

    刀刃抵在咽喉,寒凉刺骨。

    这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没了之前气势,手脚更是发软,磕巴接着之前同伴的话道:“你、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蒋百夫长,他兄长可是军中校尉,你一个小小士卒……”

    “没听过,不知道,不认识。”萧烬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打断,嗓音干哑粗粝。

    说完,刀身收回,锵然入鞘,横鞘将人击退。

    “滚。”他再次冷冷吐出这个字。

    那名手下被打得脸色惨白,却觉劫后余生,慌忙捂着胸口爬起,踉跄后退。

    另一人赶紧扶着他,相携往后走,走时还不忘放一句狠话:“你等着!”

    只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颤抖。

    周遭一片寂静,直到那两人走远,张河和两名伤兵仍像忘了反应。

    萧烬握紧刀,拄着拐慢慢转身,看向一直望着他的沈玉衡。

    片刻,他瘸着腿走近几步,站到对方面前,身上冷意已然尽消。

    “你,没事吧?”他薄唇抿了抿,粗哑嗓音开口,似乎忽然变成了毛头小子。

    沈玉衡终于回神,视线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轻咳说:“没事。”

    萧烬点头,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相顾无言。

    沈玉衡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脑中忽想起昨晚分析的那些,以及徐阿婶那句:不若嫁个厉害的武官……

    厉害的……他视线落到萧烬脸上,很快又移开,神情自若,像是找话说:“你伤口是不是又扯开了……”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

    萧烬几乎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怔,接着沈玉衡轻笑,道:“还是先回营帐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萧烬黑眸微闪,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

    沈玉衡提着药箱,又朝他笑笑,先往营帐走,然后一路沉思。

    萧烬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唇紧抿成直线。走了几步,又克制不住般,出现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那两名伤兵此时也终于回神,忙跟上两人。

    张河同样激动,但起不了床。

    倒是之前那断腿伤兵,到底也到帐门口来了,这会儿正激动对萧烬道:“厉害啊兄弟,没想到还你这身手,以后少不得能当个百夫长。”

    说着就要去拍萧烬的肩,谁知对上对方视线,又一僵,讪讪收回手,暗道:还真是少爷脾气。

    但他很快又跟上前,好心提醒:“不过你现在到底还是个小兵,眼下得罪了蒋百夫长,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众人顿觉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这是事实,但大伙儿现在正激动呢,就不能让大家多高兴一阵再说?

    “陈青,陈烬愣,你就少说几句吧,一开口就没好话。”张河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努力伸着脖子朝他喊。

    陈青立刻回头,拖着断腿去跟他理论:“谁烬愣?我哪愣了?”

    众人顿时哄笑,都看起他烬人热闹。

    萧烬紧蹙的眉微松,觉得身旁终于没人再聒噪,视线不由又追上面前人的身影。

    沈玉衡已经走到他床前站定,视线正落在他离开时放在床边的那碗饭菜上。

    可此刻沈玉衡眼底的情绪,却又那么陌生。

    萧烬望着他,他也回望萧烬,眼底没有任何的怨恨,责怪,或是怀念。

    只要沈玉衡能回来,他不介意他多恨他,甚至希望他永远恨着自己。他想待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就像自己从前恨他一样。

    即便沈玉衡不原谅自己,到死都恨他,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此时此刻,沈玉衡看着他……

    却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让萧烬茫然无措。

    第 73 章 第 73 章

    73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沈玉衡跟在沈崇身后,转过了身。

    萧烬一步上前,拦住了他们。

    看见萧烬气势汹汹的样子,沈崇愣了一拍,不禁想到那些传闻。

    虽然沈玉衡否认,但萧烬露出那样的眼神……就算他们之间没有过什么,他对沈玉衡的心思肯定不清白。

    沈崇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见他冷淡地扭过头,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陛下,玉衡还要与我去见几位老友,先行告退,失陪了。”

    伤兵营帐外的东南方向有一片空地,从北地刮来的风被帐布遮挡,风沙在这里止步,冬日暖阳也在这里洒下碎金,带来难得的少许暖意。

    沈玉衡走到这边一处无人能看见的位置,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回眸。

    萧烬也霎时止步,拄着拐站稳,抬头定定看他。

    一阵变了方向的风忽然从右后方吹来,不大,却吹动两人的衣摆。

    沈玉衡几缕碎发也被吹得挡了视线,他很自然地将碎发捋到耳后。阳光照在他侧脸,皮肤纤薄,白得近乎透明,轮廓玉丽中又隐有几分锐意。

    萧烬握刀的手忽然微紧,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无人注意到他耳后漫上薄红。

    沈玉衡见他站得离自己有些远,主动上前几步。

    萧烬正有些走神,猝不及防见他走到面前,竟下意识后退,回神后又慌忙止住,只呼吸不自觉轻了许多,像怕惊动什么。

    沈玉衡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了一下:“我很吓人?”

    萧烬有些不自然,视线微闪,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沈玉衡心中有事,也没有再问。

    他忽然沉默,良久,终于看向别处,语气状似平常地说:“你在营帐中,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

    萧烬一愣,很快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顿一会儿,又有些局促似的,哑着嗓音解释:“是陈青说过。”

    不是他主动打听的。他垂下眼睑,沉默想。

    沈玉衡点头,并不意外,毕竟现在没什么战事,营帐里那些伤兵很闲,每天什么事都谈论。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讲了。

    他鞋尖轻碾地上碎石,片刻,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继续:“那你应该也知道朝廷的婚配令,还有蒋百夫长想娶我……不,准确说,应该是纳。”

    说到这,他语气不自觉带了厌恶。面前,萧烬的神情也渐渐冰冷。

    “他兄长是军中校尉,在营中的地位仅次于陈将军。现在他放出话,不准别人跟我成亲,营中士兵畏惧他兄长的地位,应该真的无人敢了。”

    沈玉衡纤浓的眼睫忽然轻颤,声音变得低落而难过。

    他不知道萧烬会不会答应,可他却似乎只剩下这个办法。所以示弱一些,惹人同情一些,会更容易成功。

    他知道这样不好,甚至做起来时,自己也忍不住羞耻和尴尬,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吃这一套。

    但如果自己的话,他想,自己定不会信这种拙劣的演法。

    想到这,他脸庞不由有些发热,头也垂得更低。

    萧烬听到这,却握紧了手中刀柄,手背青筋突起。

    面前“小女郎”低垂头,露出的纤细颈项在冷风中轻颤,孤伶无助,声音也像因害怕而颤抖。

    “等拖过朝廷的婚配令期限,到时我还没成亲,他就可以借他兄长的权势,强行插手分配……”

    沈玉衡忍着耳廓发烫,攥紧指尖继续开口。

    但话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萧烬的狠厉声音——

    “我帮你去杀了他!”

    萧烬握刀的指骨尤为用力,俊冷面容带着森寒,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沈玉衡错愕抬头,当即愣住,话都忘了继续说,显然没料到他会直接说“杀人”。

    萧烬见他眸中浮现震惊,以为他被吓到,不由松缓几分声音,只是仍嘶哑:“别怕,我不会牵连出你。”

    沈玉衡:“……”

    这不是会不会牵连的问题,而是蒋百夫长在这个时候死了,是个人都会往他身上想。就算他不在场,就算他没有下手的本事,也少不得会被叫去问话。

    或许,萧烬的想法是,他顶多被叫去问几句,问不出就没事了,其他由对方担着。

    但蒋校尉必定为弟报仇心切,不放过任何可能。万一讯问时用刑,他男扮女装的事极可能暴露,接着他顶替身份被流放的事也会暴露,再往上查,就会牵连出父亲的旧部以及仍在京中的父亲……

    主要是,这件事还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杀了人,只会越来越麻烦。

    “不能这么做。”沈玉衡忙阻止,下意识抓住萧烬的手臂,察觉自己语气稍急,又放缓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且为蒋百夫长这种人搭上你自己,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忽然又低声,缓缓道:“其实我叫你出来,是想问……”

    他垂眸轻语,终于说出目的:“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

    萧烬闻言,一时呆怔住。

    他在手臂被沈玉衡抓住时,注意力便都移到了被抓的右臂。隔着衣服,那片位置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烫。

    此时冷不丁听到“成亲”两字,脑中更是空白,如刚醒来的那天,忘了所有反应,身影僵如石刻。

    北地的寒风将营中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但呜咽的风吹不到这一片小小的安静角落。

    沈玉衡说完,便有些紧张望着萧烬。

    萧烬神情凝固,许久才像终于找回魂魄,不敢相信似的,干哑嗓音,艰难问:“你……方才说……”

    “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成亲?”沈玉衡深吸一口气,重复道。

    萧烬再次凝固,心口仿佛瞬间麻痹,血液冲至四肢百骸和头顶,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声,冲击鼓膜。

    握刀的手指轻颤,黑眸却禁不住浮现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有幸得到垂怜。

    几乎没有犹豫,他听见自己很快说:“好!”

    说完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急切和唐突,他又平稳些刚才激动的语气,表面镇定道:“有何不敢?”

    沈玉衡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神情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松了口气,他犹豫一下,决定先说明一些,斟酌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才……”

    “我知道,我明白。”萧烬打断,再次道,“我愿意。”

    冷静下来后,他确实很快想明白自己能够幸运的原因——沈姑娘需要成亲,来应对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所以选择了他。

    他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难过,沈姑娘此前只把他当普通伤兵,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忽然喜欢上他。

    事实上,如果不是婚配令和蒋百夫长,他和对方本就没有可能。

    虽然他还不清楚沈姑娘选择他的原因,但机会只有这一次,稍纵即逝。也许错过了,他就再也无缘站到对方面前。

    有这个机会,他就会有更多接近对方的机会,渐渐成为特殊的那个。也许成亲后,他们会慢慢发展,沈姑娘也会喜欢上他一点点?

    萧烬垂眸,期盼又侥幸地想。

    他知道这样有些趁人之危,沈姑娘只是遇到难处,不得已向他求助。他却藏了私心,抱着不那么光明的目的,冠冕堂皇地答应,以此接近对方,还得到了好感与感激……

    他知道这样不该,可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终究压到了一切。

    可能是沈玉衡愣住了,迟迟没回应,他抬起头,望着对方眼睛,又一次轻声且坚定说:“我都愿意。”

    沈玉衡闻言,彻底放下心,接着目露感激。

    他没想到萧烬知道他的目的,仍愿意答应。想来是因为失忆,没有阅历,才会被他方才拙劣的演法打动,心生同情。

    至于婚后不同房的事,眼下他是女子身份,实在……不好在这里开口。不过,对方知道他是寻求帮助,假意成亲,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沈玉衡耳根发烫,定了定神,才再次看向萧烬。

    萧烬也正在看他,见他忽然看过来,忙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后又一片红。

    沈玉衡看不到他耳后,加上心中也尴尬,说完这些就觉放下了一块巨石,忙恢复神色,轻咳道:“那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不过——”

    他顿了顿,才继续:“你应该知道,跟我成亲,会得罪蒋百夫长。”

    决定和谁成亲后,还需尽快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知晓,才能在婚配令到期限时,免于被分配。

    蒋百夫长与那军吏熟识,定然早打过招呼。他一上报,对方就会提前知晓,前来阻挠。

    且成亲这种事,不可能不走漏消息。

    萧烬闻言转回视线,神情也变回冷凝,蹙眉道:“我不怕他。”

    “我知道你不怕。”沈玉衡温声附和,“但他和他哥的身份摆在那,想为难我们,轻而易举。”

    他们觉得他疯了,觉得萧烬只是和这三年的每一分每一秒一样,在孤独的执念越走越远,越走越黑。

    他曾经也以为这是一条永无止境,前途黑暗的道路,可是大概是苍天眷顾,他的母妃真的回来了。

    可他却不肯认他。

    萧烬的心脏像是被拧紧了,却又一滴血都流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快要窒息。

    这漫长的孤独已经快要让他承受不了……

    “继续查下去。”他苍白的指尖死死抓紧棺盖,像是孩童抱着心爱的玩具:“朕没有错,朕不可能会认错,你们要相信朕……”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一声淡淡的叹息。

    他没疯。

    但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第 74 章 第 74 章

    74

    立冬,于慈正式开了一家医馆。

    沈玉衡早看出他有这个心思,于慈辗转各地,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但是在京城待久了,心里也有了想扎根的想法。

    医馆开张那日,他医治过的不少病患都来探望,从平民到权臣,送礼的队伍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沈玉衡望着那车水马龙的景象,不由也激动起来。

    忙活了一个白天,晚上打算出发去沈府时,却遇到了沈府派来的家仆。

    “周公子,二公子说您忙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京城近来不太平,二公子让我送送您。”

    校场中央,萧烬和蒋百夫长相对而立,目光都紧盯对方,一个冷静,黑眸中看不出情绪;一个阴狠,眼底闪过轻蔑。

    忽然,蒋百夫长率先冲出,挥拳砸向萧烬面门。

    萧烬后仰侧身,轻松避过,同时五指如铁爪,一把抓过对方粗壮小臂,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另一手高高抬起,欲肘击其后心,同时抬腿击其腹部。

    “好!”围栏外以陈青为首的伤兵顿时爆发一声喝彩。

    沈玉衡站在旁,目光也紧紧盯着场地中央。

    却见蒋百夫长被拽得往前一倾后,忽然一个转身,仰面朝上,未被攥住的手臂猛收起,肘部直捣向身侧——竟是直击萧烬胸口箭伤处。

    萧烬忙侧身避开,蒋百夫长单手落地,又是一个扫腿,直踢他腿部刀上位置。

    萧烬连连后退,场上形势顿时逆转。

    蒋百夫长接连出招,动作迅猛,招招狠厉,直往萧烬有伤的位置打。萧烬因伤在身,动作不比正常时快,避得再及时,也有被打到的时候,一时掣肘。

    台上,陈将军皱眉,见萧烬一时只躲避,似有顾虑,打得艰难,不由暗叹。

    看来他方才猜得不错,这萧烬确实有伤在身,且还未痊愈,被拖后腿了,只怕这场难赢。

    校场外,陈青已经忍不住破口骂:“娘的,咱们伤兵营里肯定有奸细,把萧烬受伤的位置告诉蒋铳了!”

    其他伤兵和徐阿婶等人一听,不由都紧张起来,担心望向场上的萧烬。

    沈玉衡依旧冷静看着场上,只有藏在袖中手忍不住攥紧指尖。

    按照他的计划,萧烬必须先赢下第一项——拳脚比试的头名才行。否则,除非对方在骑射方面,真能做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不然就没机会了。

    但沈玉衡没亲眼见过萧烬射箭,并不敢赌。

    他紧紧盯着台上打斗的两人,虽然萧烬因伤,此刻不占上风,但他见过萧烬之前教训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时,出手的招式和瞬间爆发的迅猛。

    在他看来,如果萧烬没受伤,一定能赢蒋百夫长。即便对方现在有伤在身,又加之前昏迷躺太久,体力和耐力上有些吃亏,但如果按他之前说的那样,利用技巧和巧劲的话,未必没有赢面。

    但到目前,萧烬都没按他说的做,沈玉衡眉心不由微拧,攥着的手愈紧。

    场上,萧烬仍被蒋百夫长压制,他被踢中伤处摔倒在地,蒋百夫长侧身一个摔下,手肘直抵他心口。

    这若击重,只怕胸骨都要断。

    萧烬翻身不及,抬手挡下肘击。他咬紧牙关,面部红涨,五指死死抓着对方肘部,向上抵抗,用力到手背青筋突起。

    余光中,他看见了校场外。

    沈玉衡压下目光中的焦急,朝他做了个手势。

    萧烬咬紧牙,忽然双手猛地一掰,用了沈玉衡给的小册子中的巧劲手法,一把将蒋百夫长掀开。接着一个侧翻,身手矫健如狼,挣脱压制的同时,一个反手,肘部直击对方咽喉,力道之中重,恐怕能将喉骨击碎。

    蒋百夫长急忙后仰,却被萧烬又寻到机会,一个旋身,下半身腾空而起,不顾腿部伤势,抬腿扫向对方颈部。蒋百夫长忙抬臂去挡,却仍被重重踢中侧脸,顿时眼前一黑,头晕耳鸣,重重向右摔倒。

    接着萧烬一个翻身,将其死死压制,重拳如雨点落下。蒋百夫长还在晕眩中,本能地抬腿想踹开他,却一脚踹空。

    萧烬神色狠厉,躲过一脚后,又将他重重按在地面,一拳接一拳砸下,直打得他嘴角崩裂、鼻血横流。

    蒋百夫长忍着剧痛,还想伸手扼住上方人脖颈,再次反制,但手臂也重重挨了几拳,最后疼得只顾挡住面部,彻底失了反制机会。

    眼看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台上的蒋和忽地起身,怒声道:“够了!”

    台上的其他人不由都看向他,陈将军也淡淡看他一眼。

    蒋和面色一僵,缓了缓语气,又道:“此次大比,应该点到为止。”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刚才蒋铳打别人,可没点到为止。

    不过蒋和是营中校尉,还是个有背景、敢跟陈将军不对付的校尉,大家都默契不做声。

    陈将军此刻倒笑了笑,道:“这样看来,本场是那个叫萧烬的年轻人赢啊。”

    旁边的胡郎中一听,忙第一个应和。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附言。

    蒋和没说话,面色冷沉地坐了回去。

    陈将军这才示意传令兵,传令兵忙敲响铜锣。

    场下,萧烬又重重往蒋百夫长脸上砸一拳,这才起身,喘着气后退,目光仍死死盯着对方。

    蒋百夫长躺在地上,嘴角流血,已疼得不能动弹。

    传令兵此时高声宣布:“大比第一项,比武的头名——萧烬!”

    场上先是一片安静,众人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围栏外的伤兵们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陈青喊得尤为声响,神情兴奋:“好样的,萧烬,你真是好样的,你真赢了!”

    身旁烬子忍不住提醒:“青哥,你押了蒋百夫长赢啊,整整五十钱呢。”

    陈青:“……”校场中央,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安排,萧烬和蒋百夫长一直没对上。直到两人都连胜七八场,终于进入最后对决。

    高台上,有人见蒋百夫长连战连胜,从头到尾没输过,不由笑着对蒋校尉恭维:“令弟勇猛,看来今年又是头名啊。”

    蒋和但笑不语,看一眼上座的陈将军,才故作谦虚道:“仰赖陈将军教导有方。”

    陈将军看他一眼,面上笑着说“哪里”,心中却一阵不快。

    忽然,他视线落到站在蒋百夫长对面的萧烬身上,神情一亮,道:“此人叫什么?我看他方才好像也胜不少场。”

    胡郎中也在看台上,忙压低声:“将军,他就是那个萧烬。”

    “萧烬?”陈将军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原来是他,我看他接连取胜,兴许也有赢的可能。”

    旁人连忙附和。

    只是,说这句话的陈将军本人,心中却在遗憾。

    原来是萧烬,他对此人还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对方就是那个押送粮草唯一活下来的士兵。之前伤成那样,现在肯定还未痊愈,就算身手不错,一时打赢别人,但对上蒋铳这样身强力壮、从小就练武的人,恐怕也难取胜。

    尤其两人都连打这么多场,萧烬有伤在身,会比蒋铳更容易疲乏。

    正这样想着,底下萧烬和蒋百夫长都已迅猛出手。

    笑容转瞬而逝。

    其他伤兵仍在欢呼,徐阿婶不住“阿弥陀佛”,直说:“老天保佑。”

    沈玉衡也抿起唇,眸中遮不住笑意。

    欢呼声传到场地中央,士兵们瞬间也爆发出阵阵喝彩。

    张虎等几个先被淘汰的同伴,率先冲上前去,险些要把萧烬举起来高喝。

    萧烬脸上还沾着血,一只眼睛乌青,但并不影响俊美,破了皮的拳头高举,呼应周围人的欢呼,目光却穿过人群,直直望向沈玉衡的方向。

    沈玉衡也正在看他,清冷玉丽的眸中带着浅笑。

    萧烬方才还冷峻的神情,瞬间如冰雪消融,乌青的嘴角忍不住也弯起,却疼得“嘶”一下,眉头轻皱。

    沈玉衡忍俊不禁,觉得他上一瞬还冷面,下一瞬就有些傻气。

    下午还有两个骑射项目要比,在那之前,士兵们可以先回去吃顿饭。

    虽然营中一天只供两餐,但今天情况特殊,上午刚参加过大比的士兵饿得快,总不好叫人下午饿着比。

    萧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校场围栏。目光与等候在旁的沈玉衡对上时,他不觉停了脚步,定定望着对方。

    沈玉衡朝他露出一个会心的笑,道:“先回去,我帮你上些药,把伤包扎一下。”

    萧烬眸中藏着亮光,局促地点头,抿着的唇角不觉又扬起。

    一行人拥着他,欢呼着往伤兵营去。

    后方,被搀扶走下场的蒋百夫长脸上青肿,眼神却阴狠看向萧烬背影。

    正扶着他的徐洪忙讨好道:“百夫长何必气馁?那小子不过是走运,巧合赢了一场,等下午比试骑射,他定不如您。”

    “呵,还用你说?”蒋百夫长一把推开他和牛峰,一瘸一拐走到校场边的一根横木坐下。

    徐、牛烬人不敢大意,连忙跟上。

    蒋百夫长面色阴沉,见四周无人了,才压低声音,对烬人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射靶不好动手脚,就罢了,最后一场必须要赢。”

    这样连赢后面两场,大比的最终第一名,仍会是他。

    “您的意思是……”

    徐、牛烬人对视一眼,很快会意。

    萧烬自顾自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朕永远认得出你是谁。”

    他曾经那么恨沈玉衡,坚信他化成灰,自己也能轻而易举认出他,杀了他……

    后来他不再恨沈玉衡了,但他依旧认得出他。

    无论怎样都能。

    可沈玉衡却只是浅笑了一下:“陛下知道我是谁便好,从今往后,陛下喊我周玉就可以,其他的称呼……我实在担当不起。”

    沈玉衡说完,起身离开,这一次他吸取教训,直接走向身后,径直朝茶楼外走去。

    萧烬身体前倾了一下,又猛地僵住。

    他本能想要抓住沈玉衡,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留住他。

    伸出的手,他握了握虚无的空气,冷风从指缝里贯入,连掌心都是凉的。

    第 75 章 第 75 章

    75

    翌日,萧烬就出现在了医馆。

    ……甚至比他来的还早。这顿饭虽对沈玉衡而言,是从不敢奢望的,但他并未贪多,只吃了个七分饱的样子。

    因夜色已深,沈玉衡在听见萧烬吩咐人为他沐浴时,他还紧张了好一阵。

    他不习惯被伺候这些事儿,可显然没法跟萧烬说不是,只能自己避让开来。

    他却不知晓,这事转头就被报给了萧烬。

    萧烬坐在东宫的书房中,低头看着奏折,随口道:“是还有些不知规矩,毕竟这么些年没得到过半点皇子该有的待遇。”

    赵宝在旁侧研墨,小心地觑了眼没什么表情的萧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底下那些人,就更没有敢说话问一句那是否要教规矩。

    在萧烬手底下多待几日的,但凡机灵点的,便知这位千岁爷最厌恶旁人置喙。

    尤其沈玉衡是他亲自挑的,他们也都有眼睛,看得出来萧烬挑得不仅仅是个傀儡,还动了些旁的心思。

    故而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后,等萧烬批完手里这报了要事的奏折,才有了声音。

    萧烬:“先放着吧。”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在思索着旁的事,又想起什么似的,勾了下嘴角,语意有些不明道:“把一株野草从墙根里挖出来当玉花儿养着,总得叫他先习惯习惯换了土这事儿。”

    几人应是。

    沈玉衡并不知晓自己被放置了,他在跟着小圆子到了寝宫后,就先上了床榻——左右也没别的事,他不如先试试能不能早点睡着,祈祷一下萧烬还算是个人,不会刻意把他闹起来。

    这里的床榻用料极好,能够闻到淡淡的楠木甜香,触手所及的,皆是柔软到他都下意识轻手轻脚的绫罗绸缎。

    沈玉衡其实没什么睡意,但熬着熬着,也就渐渐沉入了梦乡。

    等到他再醒来时,他便意识到昨夜萧烬未来过。

    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为今夜再提一口气。

    因为他知晓,这一日总会来的,语气叫他这般提心吊胆,不如早些,他也能早点摸一摸萧烬在这上头是何脾性。

    他听嬷嬷说过的,东厂有些太监也是会娶妻纳妾的,只是因他们与寻常男子不同,故而在这事上,总是有些……心狠手辣。

    嬷嬷说,见过好几次横着出来的,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找不着。

    沈玉衡在床上静坐了许久后,脑海思绪千转百回,且回忆起萧烬出现在他面前后他桩桩件件的反应……没问题。

    沈玉衡眼睫微动,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也终于起身。

    他自己穿好了鞋袜和衣裳,走到门口推开门时,守着的小圆子就忙冲他行礼:“殿下。”

    小圆子示意:“千岁爷说您醒了就领您去书房,有事交代。”

    他没有为他的“失职”,不知主子起来、没有侍奉主子晨起而告罪,却反而叫沈玉衡舒服了些:“好。”

    沈玉衡说:“你带路吧。”

    他对这东宫,陌生得很。

    小圆子将沈玉衡带至书房门口时,恰好听见萧烬在里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吗?!程归呢!?叫他提着自己的脑袋给我送过来!我倒要看看他那颗猪脑袋里装了些什么狗屁东西!”

    沈玉衡和小圆子停在了外头,沈玉衡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听朝政之事,正想要默默退去,又听见里头传来森冷的一声:“进来。”

    沈玉衡微顿,看了眼吓得两股颤颤,将要失态的小圆子,在心里低叹了声,主动上前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再又默默关上。

    他凝神瞧去时,便见书房内跪倒了一片,从官服来看,有东厂的太监,也有锦衣卫。赵宝都跪在地上,没人敢看沈玉衡,这就使得沈玉衡一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往前,只能先在原地冲萧烬微微拱手:“厂公。”

    萧烬撩起眼皮看了低眉顺眼的沈玉衡一眼。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他自然不用太维系太子颜面。

    故而萧烬直接冲沈玉衡伸出了手,他掌心朝上,瞧着像是招猫逗狗似的,却反而叫沈玉衡没什么感觉。

    总比昨夜被萧烬强行量身好。

    沈玉衡绕过跪了一片的人走过去,抬手又要拜一拜再道一声厂公,没承想萧烬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沈玉衡一僵,本能叫他不可思议地抬眼,在对上萧烬没几分笑意的黑眸时,又意识到什么,不敢挣扎。

    萧烬虽是个阉人,手却并不生得白皙娇嫩,他的骨节是很大的,手指修长有劲,指腹上还覆着很明显的茧,手背上也有些或大或小的新旧伤痕。

    沈玉衡的手其实并不秀气了,但被他这样一抓,还是几乎被他包裹着,让他意外的是,萧烬只是让开了位置,叫沈玉衡坐在了椅子上,随后与底下一干人道:“还跪着做什么?等我请你们用早饭?”

    他这话一出,几人齐刷刷道:“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就连赵宝,都跟着先离开了。

    沈玉衡现下是跟不跟萧烬独处都紧张,他身体绷着,也骗不过萧烬。

    萧烬似笑非笑地靠坐在书桌上,单手横过沈玉衡身前,撑在扶手上,将沈玉衡封锁在那把交椅中:“殿下这般怕我?”

    沈玉衡微抿唇:“…我不喜与人肢体接触。”

    萧烬微扬眉:“那殿下日后怕是要多好多忍耐了。”

    他抬起自己另一只手,身体微微前倾,他掌心贴上沈玉衡的脸,虎口卡住他的下颌,半强迫地逼人仰头看他。萧烬充满侵略性地逼近沈玉衡,温柔的语调却没有半分柔情蜜意,只有冰冷的恶劣逗弄:“毕竟殿下这张脸我瞧着,便是皇后的凤冠、凤袍都比不得,还有这手感……”

    萧烬是真心实意地感叹着,却也因此显得更为露丨骨狎丨昵:“若不是记着殿下似乎面皮儿薄得厉害,臣方才便要将你拉进怀里,细细把玩一番。”

    沈玉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登徒子!

    但还没等他从这话中缓过来,萧烬的手又顺着往下,轻轻贴上了他的脖颈。

    沈玉衡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低头,但被萧烬一句轻飘飘的“抬着”,生生给止住了动作。

    沈玉衡闭了闭眼,隐忍着仰起了脑袋,不去看他。

    萧烬瞧见他这副模样,眼里的兴味就再度燃了起来,如火一般,瞬间便点燃了他方才因为那帮手下办事不力而噌噌往上冒的火气,但却转为了另一种高亢。

    他轻轻圈着手底下这截“白玉”,食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过沈玉衡头颈连接处的那一块儿软肉,都磨红了,也不愿意松手。

    他今儿个算是真的明白了,为何会有人喜欢赏玉、玩玉,这感觉确实……

    萧烬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大拇指的扳指压在那薄薄的皮.肉里,陷得更深。

    他望着沈玉衡的眼睫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更觉有趣。

    但他手底下这块玉,不仅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也要比那些石头有意思多了。

    沈玉衡说自己不习惯与人接触,并非谎言。

    他自小被遗忘在了角落,兄长们不会与他玩,父皇的妃嫔们,也多数嫌他晦气,明里暗里说他是扫把星,也不敢同他亲近。

    他母妃母家获罪,诛九族,他还能留一条命已是难得。

    毕竟父皇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从小同他住在一块儿的嬷嬷更是把他奉若主子,他有记忆后,莫说抱了,像母亲一样牵着他的手在院内走一走都没有过。

    沈玉衡当然有憧憬羡慕过,但绝不是像现在这般——

    他的指甲嵌进了肉里,扎得生痛,都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可他并不知晓,他这样初看孤高清冷,仿佛游离于人世外的仙人露出这样的神态,有多叫萧烬这种心理早就不正常了的疯子有多兴奋愉悦,甚至有一种莫大的满足感,去填补他藏在心底最深处因为与正常男子不同的自卑,去弥补那个空洞。

    “……殿下。”

    萧烬慢慢道:“臣有一事要与你说。”

    明明被掌控的是沈玉衡、做不了主的也是沈玉衡,他话语里却无端真多了几分奴才的谦卑,更叫此时的上下位者关系混乱,也让沈玉衡觉得自己那一块皮肤都要给萧烬蹭破皮了。

    但他此时却不得不因为萧烬的话而思绪稍稍回笼。

    他…要说什么?

    是说他与他的交易,他要如何向他索取报酬么?

    眼见绷得更加厉害,萧烬无声低笑,语气却十分正常:“按照规章,今日皇帝,也就是你父皇便要在皇祠中停灵七日,他的所有孩子、妃嫔,从二品以上的朝臣,皆要于殿内跪拜哭丧至灵起,这七日你们这些孩子是不能进食的。太医院院使,昨日给你把过脉的,他说你的身子本就有亏空,你年纪太小,这七日耗下去怕是可能会伤及根本。”

    沈玉衡今年春时满的十八,连弱冠都没至。

    萧烬淡淡:“所以今日你同我吃早饭后,便与我一道去一趟,再回来。”

    沈玉衡没想到他说的是正事,他愣了下,思绪也跟着散了些。

    然后下一秒,他便感觉到萧烬的食指指尖突然滑动着点在了他的喉结上,瞬间就叫沈玉衡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束口的刺绣硌着他掌心自己掐出来的印子,又叫他拧了拧眉。

    萧烬微顿,方才起的逗弄姿态都收敛了些,他攥住了沈玉衡的手腕,用的力度刚好,叫沈玉衡被迫展开了五指。

    他以为萧烬是不喜他刚才抓他的事,脊背冒了一片冷汗,正要道歉,就听萧烬冷声道:“你下次再掐自己,我就亲手把你的指甲盖一个个拔了。”

    沈玉衡一惊,看向萧烬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怒:“你……”

    “太子殿下。”萧烬手上的力度又大了几分:“听见了么?”

    沈玉衡低下眼,显然是有点被吓到,微抿住了唇,很轻地应了声:“嗯。”

    萧烬低眼看着他掌心里的月牙印,微微舔了舔唇,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国丧…他无所谓。

    只是他师父、义父,纵使他对他的感情再复杂,他也承认夏士诚于他有大恩,那些旁的仇恨纠葛…人终究死了。

    他们父子情分一场,他理应为他守孝一年。

    萧烬的情绪缓下来,又看着低着头不敢动作的沈玉衡,无端想起自己从前还没爬到够高的位置时,即便有再傲的骨头,也得自己亲手打断了去当狗的那段日子。

    “……太子殿下。”

    萧烬语调随意:“喜欢抓着什么东西的话,下次可以抓着臣。”

    沈玉衡第一时间没吭声。

    萧烬:“嗯?”

    沈玉衡其实不喜他这训他的姿态,但不得不求全:“不小心抓伤厂公了,厂公会把我手给砍了么?”

    萧烬:“……”

    他觉得好笑,哼笑了声后,今天糟糕透了的心情终于彻底见晴:“就你那猫挠儿似的力气?”

    沈玉衡:“?”

    他觉得这句话比萧烬摸他脖子还要羞辱他!

    见沈玉衡终于出现,一直在医馆门口徘徊的于慈,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看见沈玉衡单薄的背影走进门,于慈犹豫几步,还是叫住了他。

    老医师招呼他回来,压低发抖的声音:“圣上指明要你进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大声喊两句,我肯定不能让你吃亏。”

    沈玉衡领了他的好心:“谢谢师父。”

    话是这么说,但沈玉衡其实不太担心。

    第 76 章 第 76 章

    76

    血液顺着两人交汇处不断向下流淌,滚烫的热度几乎灼伤了肌肤。

    比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更令他感到惊悚的,是萧烬说出的话。

    杀着玩……他为什么要拿萧烬杀着玩?

    他又不是变态!

    但萧烬仍在扯着刀子撕扯自己,沈玉衡的注视反而激励了他,他越发的兴奋起来。

    “母妃,你再看看朕……”

    “你……够了,你别再乱来了!”沈玉衡无可奈何,强行按住萧烬还想继续伤害自己的手。

    日,用过朝食,沈玉衡和女眷们一起往伤兵营去。

    永丰是个小镇,屯扎在此的兵力只有三四千,虽前不久刚被北边胡人突袭,但只是小股兵力骚扰,没发生大战,营中伤兵不多,不需每日都来收衣浣洗。

    不过营中只有一个郎中,人手不足。

    这批被流放来的女眷,除了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在伙房做饭烧火,其余都被派来伤兵营,平日除了浣衣,也要烧水、熬药、缝补衣物,照顾伤兵。

    至于男囚,押来的第一天,就都被拉去城墙上,修筑墙体、烽台了。

    沈玉衡和徐阿婶等几个年长的妇人一起领了照顾伤兵的活。

    照例帮几个伤在腰腹大腿的伤兵换完药后,他抬起手背,擦拭光洁额上的一层虚汗。

    刚被他换过药的小兵腰腹绑着白色布带,黝黑脸上禁不住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红。

    沈玉衡并未察觉,他风寒还没好全,昨天在河边又受了寒,今天身体果然有几分虚,端着箩筐起身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恢复,他端着箩筐出去,经过营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脚步忽又顿住。

    铺着干草和旧被褥的破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浑身像血糊住的人——他双目一直紧闭,已然昏睡多日。

    那张脸倒是意外地年轻,剑眉如墨,鼻梁英挺,轮廓俊朗。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黑铁弯刀,昏睡时仍攥得格外用力,指骨仿佛与刀柄融为一体。

    沈玉衡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萧烬,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沈玉衡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沈玉衡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沈玉衡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沈玉衡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沈玉衡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沈玉衡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沈玉衡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沈玉衡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沈玉衡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沈玉衡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刚刚和那个男人靠的如此之近,居然都没有察觉到这是义眼。

    男人更骄傲:“当然,这工匠可是我好不容易抓……请到的人,手艺自然是最好的。”

    “只是近来每逢雨天就疼痛不止,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义眼有什么问题。”

    沈玉衡检查了一遍那义眼,就放了下去。

    沈玉衡让男人凑过来,在光亮处照了照里面那骇人的空洞,转身去药柜里取了一瓶药递给他:“回去后每日在伤处敷药,少受凉受寒,一个月后再来。”

    “多谢,可惜少受寒是做不到了。”

    “为什么?”

    他耸肩:“天天在山里日晒雨淋,怎么可能不受凉。”

    沈玉衡默默扫了几眼男人,才注意到他身上肉眼可见许多细小淡色的伤疤。

    山里……所以,这人是军营里的人?

    第 77 章 第 77 章

    77

    沈玉衡之前也救治过几个城外驻扎的士兵,听他们说山脚一带到了夜晚阴气湿气非常重,旧伤阵痛是常有的事。

    沈玉衡想了想,又让他拿了些驱寒的药丸,男人微笑着收了。

    两人的手碰到一起时,沈玉衡的手心被飞快地塞入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惊讶,而后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

    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还是决定告诉对方——

    “可以赊账,但不接受用蛋抵……”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半天,问:“什么蛋?”

    “……鸡鸭鹅蛋都不行。”

    日上三竿,艳阳当空。

    好在入秋的太阳并不灼人,反倒给凉风习习的山涧带来了一丝暖意。

    沈玉衡在山下的准备做完后,便上山随意挑了一条树杈呆着,起初他还是盘腿而坐,盘酸了,他就把腿翘起来,后来腿又翘麻了,只能倚在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百无聊赖。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先喝一壶睡一觉时,耳边的风吹草动,忽然混入了一丝模糊难辨的人声。

    沈玉衡精神一提——总算来了!

    他探头看向山路的方向。

    这条山间小道不知是何时何人所造,崎岖陡峭,除非是熟知地形的当地山民,任谁都要在这儿栽两个跟头,也就是在这条道上,两个少年正一前一后地赶着路。

    他们着的是素色道袍,戴的是玄凤高冠,身手之轻盈,绝非凡人所能及。

    两个人?

    沈玉衡悄悄望过去,才发现走在前头的,是一张平凡到踹进人群里立马就能找不到人影的陌生面孔,而他的名字……沈玉衡猜测不是叫王小二就是叫李小四。

    暂且就叫他王小二吧。

    王小二在半山腰处停下脚步,拨开层层林叶,转头喊道:“师兄!往前没多远就到了,我们再快些走吧。”

    沈玉衡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从石阶处走下的少年身材颀长,相貌清隽,垂下的冷眸透出半分隐忍,半分压抑,除此以外,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鲁莽或直率。

    虽然与他记忆中的那张面孔相比年轻了不少,但那个眼神,他却不会认错。

    片刻的愣神后,沈玉衡的心下稍有所触动。

    他突然发现,关于萧烬的过去,他似乎一无所知。

    沈玉衡只知道萧烬的生父生母走得早,长大后,养母也患病离世,这以外,他究竟去过哪些地方,认识过哪些人,便不得而知了。

    他们的关系也止步于此:一人不问,一人不说,倒也相安无事。

    如果这一世能有所变化的话,或许也不错?

    沈玉衡隐藏起气息,轻盈地从一根树杈越到另一根上,悄悄跟了上去,捉摸着何时出现才不会引人怀疑。

    毕竟他现在这身打扮,实在是……

    沈玉衡把自己额上贴着的一张张黄皮符纸黏黏牢,又再往身上拍了些尘灰,继续潜行在了两人身后。

    王小二和萧烬脚步不停,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前者是实力不足,以至于根本毫无察觉,而后者,却是因别的理由无暇顾及这些身外之事。

    他们走了没多远,王小二就不淡定了,他先是试探地看向萧烬腰间的长剑,又悄悄看向这位冷冰冰的师兄,鼓起勇气问道:“师兄,那剑……无妄剑真对这儿有反应?”

    萧烬侧过头,盯着因为不敢搭话而缩着身子的王小二,轻轻启唇,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个“嗯”字。

    王小二这下彻底没了主意。

    如果换做其他师兄,回复他的肯定是一句能让人接话的句子,诸如:“是啊,连这把除魔之剑都有反应的话,恐怕这个地方危机四伏,小二你要多加小心。”

    可萧烬的回复是:“嗯。”

    沈玉衡好笑地盯着王小二忽地别过脸去,向山路一旁的林子表演了一番何为表情丰富,何为低头丧气。

    “——小伙子?小伙子!”

    突兀的呼喊声忽然从身后响起,三人同时闻声回头,看见他们身后的山路一角,慢悠悠地走来了一个背着大木箱子的白须老伯。

    王小二瞧见他那冷面师兄以外的活人,立刻高兴起来,“老先生,有何事吗?”

    “哦,我就是想问问,这条山路下去,是不是就到庆丰村了?”

    这道题他会!王小二兴致勃勃地刚想开口,却被一道莫名的霸道力量强行‘关’上了嘴,只能从喉咙勉强发出“唔唔嗯嗯”这样意义不明的声音。

    那白须的老头奇怪地瞧着王小二不肯开口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嗯?到底……对还是不对呀?”

    王小二自知无力,赶紧向他师兄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却见到萧烬同样也是紧闭着嘴,向他默默摇了摇头。

    得手的沈玉衡从树杈上跃下,拦在了沉默不语的两人身前,指着反方向说:“老先生,你走错啦,庆丰村是往那儿走的,还要越过两个山头才到呢。”

    “往那儿走……?那看来,是我这个老东西记错了,小伙子,谢谢你了。”老伯从身后的木箱里摸出一颗金黄色的软杏,塞进了他手里,“这个,甜的,你拿去吃吧!”

    “谢啦。”

    沈玉衡笑着接过杏子,挥手送别了这个赶路的老伯——老人家热心得很,走之前还不忘探探头,担忧地看向那两个沉默不语的少年。

    沈玉衡转过身,将软杏含在嘴里,不顾王小二在他面前无声地张牙舞爪,将一张灵符从袍子里抽出,一撕为二。

    随着符纸的破碎,凝固在灵符上的黑色符文也渐渐缩小,直到消失。

    王小二发现嘴上的禁制消失,立刻摆出迎战姿态。他抽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向这个瘦的弱不胜衣,满脸贴着黄色符纸的诡异家伙,“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骗那个老伯,想对我们做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别激动,别激动。”沈玉衡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软杏,仅凭指尖就把王小二手中的长剑给整个按了下去,“我这也是为了那个老伯好,你们不也发现了?这个村子有所古怪。”

    “古怪?你是说……”

    沈玉衡向着山崖处轻轻挥了挥手,遮挡着山下景象的层层枝叶便整齐地弯下腰——由此处望下去,正巧能看到庆丰村的全貌。

    王小二探出身子,望着村子周围这一圈赤红色的诡异符文,不禁道:“这,这符文倒真是很古怪……”

    “那是我画的除魔符文……我说的是别的气息,气息啊。”沈玉衡摇摇头,余光趁机看向另一人,“你师兄应该闻得出吧。”

    “妖魔。”

    萧烬冷冷出声,依旧是惜字如金。

    “妖魔?这村子里有妖魔?”王小二听完一下慌了,若真有妖魔出现,可不是他们这种金丹弟子可以与之为敌的!

    “不必惊慌,气息很微弱。”

    虽然是在和王小二说话,萧烬的视线却没有一刻从沈玉衡身上移开过,那样“热情”的眼神,就算他不想发现都不行啊。

    沈玉衡起初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他总觉得背后有一条蛇吐着信子,沿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上舔去……

    浑身发麻。

    然而,一旦他回望过去,萧烬又像闻见风声似的,神色平常地收回视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虽然,确实是什么也没发生。

    沈玉衡心想:大概是他多虑了吧,毕竟都死过一回了,肯定比前世更加敏.感了。

    兴许是因为发现他也懂一些除魔之术,萧烬并未反对他的随行,沈玉衡便更加大胆,直接走在了他的身边。

    但王小二却对他的随性而为有意见了。

    “你知道我师兄是谁吗?”

    王小二一说出这句话,沈玉衡就皱起了眉。

    他好像已经能看到一个小人站在王小二头上,展开一卷百米长的卷轴,朗诵道:“接下来,是《萧烬干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第九百九十九篇》……”

    果不其然,王小二的话闸子一开就没完,从他师兄是怎样以金丹胜炼虚,赢过那位问天楼十君子之一的剑侠秦珅,再到他师兄是怎样被洛神君项逐天热情收徒,又凭借他的谦虚感化了那传说中的邪恶淫仙沈玉衡。

    ……嗯?这个邪恶淫仙是怎么回事???

    王小二得意地指着萧烬腰上那柄收在漆黑剑鞘中的长剑,道:“除魔神剑无妄剑认不认识?这可是那位贤王留下的宝剑,为了讨好我师兄,那洛神君可是煞费苦心……”

    萧烬快而狠地瞥了他一眼:“师弟,不可胡说。”

    被这么一瞥,王小二立刻耷拉下的脑袋:“哦……”

    毕竟再怎么夸,人家是凤凰的还是凤凰。低头一看,自己却还是那只没毛的鸡。

    不过王小二夸耀的那柄剑,沈玉衡倒是对它的其他功能很是熟悉。

    上辈子,萧烬拿着那柄无妄剑可是干了不少活——砍树,劈柴,切菜,削皮,农活功能四合一,实在是一柄上好的宝剑!

    至于什么除魔神剑?那种说法,沈玉衡还是第一次听说。

    毕竟在以前,萧烬从不主动提起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走到离村子不远处的山脚下时,王小二还不忘收尾:“总之,一会儿到了村子,你就知道师兄有多受欢迎了。”

    沈玉衡笑出了声:“这可不一定吧。”

    “你!”听出沈玉衡口中的嘲笑之意,王小二脸上一红,“你自己往前瞅瞅!我师兄幼时是在这儿长大的,每回他回村,都这么围了好大一圈人!”

    沈玉衡耸耸肩,敷衍道:“是是是。”

    沈玉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方不大的一个小小村口,确实围着满满一圈人,密密麻麻望不见头——恐怕全村的人都在这儿了吧。

    他将脸上的黄色符纸压低,大摇大摆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一望见他们三人靠近,立马有几人小跑着上前,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最为夸张,大步奔上前的动作,竟是都显得恐惧又慌张了。

    萧烬忽然意识到什么,皱起眉,疑惑地看向身后不紧不慢走着的沈玉衡。

    与此同时,女子的一声叫喊骤然响起,吓坏了伸手想要扶人的王小二。

    “仙公啊——!”

    跟随在女子身后的,前前后后竟是有十余人,他们径直越过愣神的王小二和沉默的萧烬,奔到了沈玉衡的脚边。

    这十几人围扑到了沈玉衡的身前,为首的女子首先声情并茂地高喊起来:“仙公啊!你可算回来了!快救救小女一家的性命吧!”

    她喊完,身边的十几名男女老少也相继附和,恳求着这位活神仙能除掉村里的恶鬼邪神,以守护他们家宅平安。

    在这些虔诚的目光之外,他注意到了另一道视线。

    越过簇拥的人群,萧烬沉下眼,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沈玉衡忽然觉得阴风吹过,脖颈一凉。

    这一回,绝不再是他的错觉了。

    对方毫不客气: “能暂时在你这住几天吗?”

    “……”

    原来医师还有这样的责任?病人无家可归,还要负责收留?

    他看着对方一身不算厚实的衣服,打仗是方便活动,但绝对不算厚实。

    沈玉衡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把门锁取下来。

    男人笑逐颜开:“多谢。”

    “你叫什么?”

    “嗯?”

    那人盯着他,两只眼睛直直的,没听见似的。

    问名字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吗?

    “我说,你叫什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归不能一直喊“喂”吧?

    “岳枫。”男人盯着他,目光带着几分炙热:“我叫岳枫。”

    第 78 章 第 78 章

    78

    那一瞬,沈玉衡确实是慌了阵脚。

    前世同床共枕数十年的萧烬……不会是断那啥袖吧???

    萧烬哪知他心里风云变幻,只是皱着眉看向怀里这个不安分的人,压低声音道:“别动。”

    沈玉衡刚想发脾气,可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抵在自己腿上的这根怪东西忽然像是成精了一样动起来,这架势,甚至是有破土而出的意思。

    不对,这个是……萧烬的剑?

    嗖——

    一阵强风在脸前呼啸而过,抵在他腿上的硬物也随之消失不见,而萧烬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了,他立刻跳出柜门,追着像是成了精的宝剑来到了窗前。

    自己的胡思乱想果真只是胡思乱想——沈玉衡在庆幸之余,也小跑到窗前。

    面对屋外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光景,他忍不住嘴角抽搐:“这就是除魔神剑?”

    怪不得说那无妄剑是除魔神剑。

    屋外,鬼人鼠群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而混杂在其中的,还有一声声皮肉的撕裂,贯穿声……这柄剑,竟然像活物一样,和妖魔们厮杀在一起。

    虽然表面上,这确实替他们省了事,但……

    “你收不回来那把剑?”

    萧烬垂下眼,应声道:“嗯。”

    那这就麻烦了。

    剑是不懂如何使用,保养自己的——若它连剑主的命令也不听,这样粗暴地斩杀,如果剑主不及时强行取剑,恐怕妖魔还未杀尽,它就先一步崩口卷刃,沦为一柄废剑了。

    “我去取剑,你留在这里。”说完,萧烬立刻翻出窗子,径直向着被无妄剑所吸引的鬼人鼠群走去。

    沈玉衡自然是不会乖乖听话,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年身后,“你连武器都跑了,还想怎么取剑?”

    萧烬扫了他一眼,“你留下。”

    “为什么我留下?”

    萧烬停住脚步,转身正色道:“你我同为金丹,还是让修为更上乘者去比较好。”

    人人皆知上青峰主荒废仙途,修为低下,百年不破金丹。

    不愿再同他争论,年纪轻轻就已升为金丹后期的萧烬默默离开,走向鬼人鼠聚集的,无妄剑所处的中心位置去。

    沈玉衡依然不听劝地跟在他身后。

    他也不在乎萧烬对自己的误解,只想看好自己未来的徒弟,免得他被那些恶心的妖魔伤了身子。

    沈玉衡看向血肉纷飞的鼠群中心。

    无妄剑不愧为除魔神剑,一番血腥十足的厮杀下来,鬼人鼠的数量已经少了大半,渐渐的,它们像是也感觉到了恐惧,和这柄快要杀红了眼的剑精离得远远的。

    萧烬趁此空隙,一个箭步跃上了一具鼠尸的头顶,想要拔出刚刚刺进这个妖魔头颅中的长剑。

    好想法,但,总会有意外发生。

    在萧烬握上剑柄的一瞬间,他脚下原以为死透了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伸出长而尖锐的爪子,向着头顶上滞住脚步的少年狠狠抓去。

    萧烬额上淌下一滴冷汗,沈玉衡却并不意外。

    鬼人鼠智力本就不高,仅存的一点大脑并不是足以致命的部位,只是单单攻击到那儿,是杀不死这些妖魔的。

    思索之时,沈玉衡已然极快地从袖口抽出一张灵符,向着身前掷去。

    符纸上形似狂草的文字闪烁出淡淡的微光,随即钻出一条长约百尺的火蛇,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上了鬼人鼠的脖颈,瘦长的鼠妖痛苦地仰天嘶鸣,本要刺向萧烬的利爪,如今也软软垂下,跌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鬼人鼠一死,萧烬再次握住了仍想胡来的长剑剑柄,将自己体内的灵气重新注入,这柄闹腾个没完的剑货总算乖乖服软,重新回到了剑主的掌控之中。

    萧烬放心下来,抬头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巨大火蛇。

    这条来去自如的火蛇显然代替无妄剑,成为了鬼人鼠们恐惧的下一个对象——明明可以一口咬死的猎物,它却颇有耐心地先用身体缠绕其上,让自己滚烫的红色蛇皮卷住鬼人鼠的每一寸肌肤,恶趣味地听着它在自己怀抱中痛苦地惨叫,最后在自己热情的紧缚中融为一滩焦黑色的鼠泥。

    即便鬼人鼠自己才是真正的阴邪妖魔,却也被同伴如此凄惨的死相吓了一跳。

    要是它们能开口,肯定要惊呼:好狠!好变态的蛇!

    萧烬默默看向一旁的罪魁祸首。

    悬浮在半空的符纸旁,沈玉衡的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愉快地操控着这条火蛇的动作,颇有一种在后院种花喝茶的闲适感。

    沈玉衡的指尖每一抬,每一划,都带来一阵鬼人鼠凄冽的惨叫,半晌过后,不用萧烬再出手,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已经鲜少能见到活鼠的身影了。

    金丹又怎样,修为低又如何?只要摸清了敌人的方位和实力,他照样能把这堆妖魔吊起来打!

    身后又一股腥臭的气息靠近,沈玉衡也不以为然,依照鬼人鼠的智商,还想不出什么偷袭的伎俩……

    萧烬忽地绷紧神经,一把将专心操纵着火蛇的沈玉衡带到自己身边,才不到半秒的功夫,他刚刚所站的位置便被五个大且深的孔洞所代替。

    沈玉衡一下愣住,要不是萧烬及时把他拉开,那五个孔洞,恐怕就会是他身上的五个血洞了。

    “嘶……”

    伴随着鬼人鼠特有的鬼不鬼鼠不鼠的嘶吼声,扑面而来的尸臭味让两人都皱起了眉头,沈玉衡也在此刻发现这头鬼人鼠的异常之处——比它的同类更加高大壮硕的身材,以及因为过于巨大而露出嘴外的獠牙,甚至有着懂得背后偷袭的智力……

    这头非比寻常的鬼人鼠一出现,其他还活着的小鼠像是得到了鼓舞一般,纷纷怒吼着挺身上前,一起把沈玉衡来不及操纵的火蛇压在身下,也不管嘴巴会不会被烧焦,奋力地啃噬着火蛇高温却柔软的身体。

    虽然火蛇没有那么脆弱,但是短时间内也无法脱身前来支援。

    沈玉衡看向这头有着智力的鬼人鼠,它恐怕是这群妖魔的头领——是鼠王一般的存在。

    鼠王的爪子很快又向他们袭来,萧烬即刻挥剑而出,好在他实力确实不虚,剑招快到沈玉衡只能见到些许残影,替二人生生扛下了好几次足以致命的攻击。

    正面交手,火蛇很快占据上风,被沈玉衡操纵着,在鼠王身上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到后来,那火蛇自己也受不了,暂时停下攻击的动作,狠狠呸掉了嘴里咬出的满口臭液。

    沈玉衡见它不受控制,只好用力按了两下食指指尖,示意它继续去咬鼠王满是尸血的身体。

    火蛇悲愤地吼了一嗓子,继续开始埋头狂啃起来。

    ——主人,主人你好狠的心!

    被火蛇接替的萧烬缓缓退后,向沈玉衡走来时,却忽然惊讶地瞪向他身后——他鲜少会有这样直白的反应,沈玉衡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身后的危险所在。

    还有漏网之鱼吗?

    沈玉衡默默看了眼脚下。

    两头鬼人鼠的影子,正倒映在自己脚下的大地上,被拉长为一左一右——两条极为细瘦阴森的鬼影。

    萧烬眼疾手快,飞身上前,剑锋直指鬼人鼠的脖颈要害,手起剑落,血星飞溅,萧烬甩去其上的粘稠鲜血,重新收剑回鞘。

    萧烬出手,确实安心多了。

    沈玉衡放心地低下头,扫了眼脚下的三条脚步虚浮,晃晃荡荡的鬼影。

    ……三条?

    他猛然回头,发现鬼人鼠这恶心东西竟然还分公母!在这头死去的母鼠腹中,竟然跃出了一头身材更为瘦小,浑身胎液的幼体妖魔,而它尖锐可怖的灵活爪牙,和萧烬……恐怕只有一掌之隔。

    杀死鼠王还是保护萧烬?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犹豫。

    灵符飘落在地,化为一张普通的废符。

    而沈玉衡全力掷出的符剑,总算将萧烬眼前仅有一寸远的利爪拍歪。

    “你……”

    萧烬退后几步,额上的冷汗倏然滑落,不可置信地望着丢下灵符,扔出符剑后,已然手无寸铁的沈玉衡。

    萎缩的鼠头不以为然地灵活一转——更改了它的猎物。

    一晃眼的功夫,白与红,这两种色彩在沈玉衡的眼前骤然闪过,右臂上迟来的疼痛几乎要逼得他失神昏厥——皮,血,肉,骨,还有没有剩下的,他不敢确定。

    被这恶心又蠢笨的妖魔伤成这样,看来他确实在人间玩了太久,太久了。

    在这里倒下也无所谓,只是……萧烬对付得了这两头怪物吗?

    他努力睁开眼,想找到萧烬所在之处。

    那之后,在凡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瞬息之间,鬼人鼠的身躯就如同坠地之玉佩,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光亮劈成了一块块碎肉。

    漫天尸血与腐液的臭味中,传来了阵阵洛神花香。

    第 79 章 第 79 章

    79

    用过早膳,沈玉衡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带着少年上街去了。

    他站在萧烬身侧,侧头望着少年好奇张望的样子,心中不禁更为高兴起来。

    能让萧烬觉得感兴趣,什么都是值得的。

    萧烬忽然放慢脚步,他眼前一亮,盯着一家街角的小铺子出神起来。

    “那是什么?”

    “哪个?”

    沈玉衡闻声,也向那方向望过去,瞧见一个老师傅正坐在门口小心地摆弄花灯,便答道:“噢,那是做纸灯的。”

    “纸灯?”

    沈玉衡试着解释:“就是用纸包着蜡烛,夜里提在手上的灯。”

    萧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想起步再走,沈玉衡却先走进了店里。

    “萧烬,喜欢哪一个?过来挑挑吧。”

    兔子,猴子和鲜花模样的纸灯最为多,其余的种类各不相同,让人目不暇接。

    可还没等萧烬选好,正忙着赶工做纸灯的老师傅就凑了过来,他慈眉善目,个头不大,让少年觉得少许有些亲切。

    老师傅弯下腰,小心地说:“客官,不好意思啊,这些都不卖的。”

    沈玉衡觉得奇怪,扫了眼满屋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纸灯,皱眉问:“全都不卖?”

    老师傅点点头,面露歉意地解释说:“这中秋不是快到了吗?小店单子多,做完的也只能摆面上,还请客官原谅……”

    沈玉衡想了想,回道:“这样,那我也定一……”

    “师父,算了吧。”

    萧烬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先去买衣服吧。”

    不等他回答,少年就默默抬手——把沈玉衡提了出去。

    ……???

    沈玉衡脚一落地,便抬头问他:“怎么了?既然喜欢,干嘛不去定一个?”

    萧烬先点点头,可他动作一顿,转而又摇了摇头,否认了沈玉衡的话。

    “他很累了,算了吧。”

    ……萧烬,居然在担心这个?

    沈玉衡无奈一笑,“没人会不乐意做生意的。”

    少年还是坚持说:“可他累了。”

    他一旦在这上面固执起来,别人是绝对劝不动的。沈玉衡深知于此,也不在意,拍拍他的肩,柔声劝道:“这次就不买了,但你得答应我,下次遇见喜欢的,不能再这样了。”

    萧烬答得稍许有些犹豫,“可……”

    “连一个纸灯都没法送你,我这师父做的也太没用了。”沈玉衡的语气几乎能算得上是劝诱,“萧烬,你若总是忍着让着,我心里也是要不好受的。”

    这样求徒弟收好处的师父,他大概是唯一一个。

    反驳的话语刚到嘴边,萧烬就望见他一脸可怜无辜地盯着自己,张着的唇又慢慢闭上,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忍再争。

    “……嗯,下次。”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不过半条街,就找到了沈玉衡记忆中的那间店面。

    百花宫的地段极好,周围的街面漂亮又繁华,然而唯独这间小店的门面,除了一张陈腐的木招牌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如果单凭店门口的长相来说,比较起路上遇见的其他成衣铺,这间店面只能称得上是一间破败的小作坊。

    沈玉衡满意地推门而入,“就是这儿了。”

    萧烬后一步跟上,直到看清屋中的壮观景象过后,才明白沈玉衡为何选中此处。

    门面虽寒酸,店中的布置却是另一番天地——老旧的木屋中异常整洁,一尘不染,一排排木柜整齐存放着各类布料,种类之繁多密集,绝不是那些成衣铺所能与之相比的。

    每一层木柜上的布料都堆得严丝合缝,萧烬对店主近乎病态的整洁嗜好感到吃惊,不禁朝其中一处多留意了一会儿。

    “怎么样?是不是看中哪匹布了?”

    沈玉衡走上前,抬手想指,脑袋却立刻硬生生地挨了一记打。

    “欸疼疼疼……你这臭老头干嘛呢?!”

    萧烬这才发现身旁站着一位高瘦的老人,正一脸怒容地拿拐杖狠狠往沈玉衡身上砸去:“混小子!我说没说过不要动那里的布!”

    惨了……!

    沈玉衡光记得这间店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制衣店,却一时忘了这儿的老板,正是那个脾气暴躁到臭名远扬的陆老裁缝。

    前世他曾答应过百花宫的姐姐,替她们在这儿订几套衣服,结果却差点和这个倔老头吵得打起来,险些把这破楼都给掀了。

    “等等等,我又不是碰……”

    眼看那高高的拐杖又要落下,沈玉衡偏过身子准备承受,却没迎来那预想之中的疼痛。

    萧烬默默将悬空的拐杖握住,没有夺走,却也不让它落下。

    老者冷哼一声,斜眼瞥向这陌生少年,沉声道:“小孩儿,放手。”

    萧烬稍稍放松了力气,但仍不松手。

    “别动他。”

    陆老裁缝虽然年纪大,力气和脾气却都不小,拽着拐杖向外发力,想要挣脱少年的控制,却终是以失败告终。

    他气得跺脚,“啧,不动不动!不动了行吧!”

    “嗯。”

    萧烬闻言,立刻收力,将拐杖小心放下,递回了老人的手中。

    老人摸了把花白的胡须,不屑道:“臭小子,你还真是找了条好狗。”

    这张嘴,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毒。

    沈玉衡装作没听到,侧身向陆老裁缝介绍:“这是萧烬,我徒弟。”

    “我管你月不月日不日的?挑完了没有?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闲?”

    老人一张口,语气就颇为不耐烦,换做常人来应付他,不过三句,准是要被气跑的。

    换沈玉衡来,他更是觉得气的。

    沈玉衡心中反复默念:为了徒弟穿好看,忍一忍,让一让,海阔天空萧烬笑……

    “陆老……”

    可沈玉衡还没喊完,就发现萧烬竟然……和这个倔老头聊起来了???

    倒也说不上是聊天,萧烬只是时不时说上只言片语,但却意外地合这老头的意思,不一会儿,就被陆老裁缝连拖带拐地推入了屏风之中——竟是直接替他直接换上了一件成衣。

    沈玉衡放松了许多,盘腿坐在一旁,耐心等待着屏风中更衣的少年。

    新衣上身,萧烬似是有些不习惯,左右细细一看,才从屏风中走出。

    沈玉衡慵懒眯起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少年身披藏蓝衣衫,其上纹有波涛脉络之图,像是将滔滔海水披挂上身,深邃内敛,全隐于此。

    “你小子,眼光倒是好,挑了这么个宝贝料子。”陆老裁缝点点头 ,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杰作,“这件衣衫……距我做成那日,已经不晓得过了多久了,若能有人穿走它,倒也是了却我一桩心愿了。”

    如此一件华美却不失肃穆质朴的衣衫,萧烬自然是满意的,但下意识的,他还是想着先去问沈玉衡:“师父觉得怎么样?”

    “嗯,这身很好看。”

    沈玉衡的声音不掩兴奋,这件冷色的衣衫既衬出了少年喜静的性格,又蕴含着一种澎湃大气,不会让他显得过于冷漠——这件衣衫若是没有遇上萧烬,或者萧烬没有遇上它,都应当是一种损失。

    付完银两过后,萧烬干脆就将旧衣收起,换上这身藏蓝新衣出了门。

    这儿地段极佳,屋外的行人多是些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华服高冠,招摇过市。

    萧烬一身藏蓝,清冷不温,走过大道,恍若西风卷帘——任凭翠衣玉缕擦肩而过,也丝毫不为所动。

    反倒是那些富孔雀们,不时就往他们这儿瞄过来,想看清这清隽少年的真容。

    但一旦成了众人的焦点,自然也会引来一些不速之客。

    这些人的眼神是带刺的,一路扎着他们两人,不肯轻易离开。

    也多亏了他们比凡人更胜一成的听觉,那些不善的言语,一五一十落进了他们耳中。

    沈玉衡狠狠剜了眼那些不积口德的小少爷,加快步伐,拖着少年往回赶。

    直到回到百花宫时,周遭的一切,才总算清净了起来。

    方才所包围他的的视线,私语,一切喧闹繁杂,立刻又都显得遥远模糊起来。

    “觉得吵闹吗?”沈玉衡问他。

    “有些。”

    他又补充说:“……只是,不适应罢了。”

    沈玉衡见他有些烦恼,也不多问,只是开了一壶新酿,抿上一口,才走到了少年的身边。

    “这附近有些乱,多得是那种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少出去。”

    萧烬径直走至窗前,垂眸望下,再次瞧向了街上的热闹。

    “那,师父喜欢这儿吗?”

    “喜欢。”

    这两字,他说得毫无犹豫。

    那会儿,沈玉衡眼里像是迸发出火星子一般,闪过一道莫名的热烈。

    当然,在背地里对萧烬指指点点的那帮人,他确实是厌恶的——但即使是这些惹人厌的家伙,也是架构这人世百态的某一处零件。

    青年坐在窗边,倒满一杯桂花酒。

    酒香漫静室,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许久过后,他才接着说了下去。

    “萧烬,我是生在仙界的……到后来,发生了些事,才逃来了这儿。”

    沈玉衡的视线缓缓降下,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些凡人,远比那几座破山头上的人精彩多了。从前在山上,只有人教过我非黑即白,善恶两面,可人间却不同——除了黑白两道外,红的,绿的,模糊不清的,什么样子的活法都有。”

    “萧烬,山上总有人想把你刮成他们唯一喜欢的白色,但我也希望,你能够在这世上的某处,成为某个不同的……你。”

    光打在他面上,朦胧明灭,像是他自己正发着淡淡的微光。

    萧烬仍是有些不理解他所说的话,但沈玉衡的面孔落进他眼里,他却忽然气息一滞,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扉。

    沈玉衡见他迟迟不答,似是有些苦恼,便将酒水往外一推,笑说:“我这不是喝了酒,话多了些嘛。萧烬,你要是不明白,就当我在乱说话吧。”

    萧烬盯了眼那杯未动一口的酒水,正色道:“师父没乱说。”

    沈玉衡清爽地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拉着少年坐下,将那壶桂花酿推给了他。

    萧烬皱起眉,“我不会喝。”

    “甜的,你尝尝看。”

    少年拗不过他,只得捧起酒杯,小心送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怎么样,没骗你吧?”

    酒香萦绕中,萧烬看见沈玉衡将脸颊撑在掌心中,微眯起双眼,笑得深,也沉。

    “嗯。”

    少年埋下脸,简单应了一声。

    确实是,甜丝丝的。

    第 80 章 第 80 章

    80

    小圆子怕他是不高兴了,回去的路上还多问了句:“殿下可是恼了?”

    “没有。”沈玉衡摇摇头,确实很平静:“只是时辰也差不多了。”

    他腿脚慢些,快到东宫时,也确实刚好遇上了回来的萧烬。

    沈玉衡微顿,前几日萧烬就与他说了日后见了他不用行礼,故而他只是道了声:“厂公。”

    他身后的人则是跪了一片:“千岁爷。”

    萧烬嗯了声,到沈玉衡身边,同沈玉衡一块往东宫那边走去:“遇见十皇子了?”

    沈玉衡并不意外他这么快就知道了:“是。”

    萧烬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觉得他怎么样?”

    沈玉衡认真地想了想:“笑面虎。”

    因为发现了萧烬并不讨厌他的聪慧,甚至愿意让他读更多的书,沈玉衡也不藏着这份锋芒了。

    萧烬被他这三个字评价的彻底笑起来,那淡淡的情绪都阴转晴:“眼光倒是不差。”

    沈玉衡看了他一眼,被他捕捉到视线,萧烬拖着语调:“想说什么便说。”

    他一副想问什么都可以的姿态,叫沈玉衡鼓起了些勇气,试探着斟酌问了句:“他是为…杜侍郎贪污一案么?”

    萧烬确实不介意他问朝堂之事:“嗯,皇后的亲弟弟,就是户部尚书,薛家的,也牵扯在了里面。”

    他想到这儿,嘴角的笑容又有些晦涩不明起来,似是讥嘲,似是看好戏,还有几分冷然:“薛相里平日光明伟大正直,却教出了一个苛责下人的女儿,一个贪污赈灾银两的儿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羞愧到找根白绫吊死。”

    他这话显然是夸张的,萧烬自己也知。

    但沈玉衡模糊品到了一点他的杀意,估摸他们之前可能有仇。

    ……怎么可能没有仇呢。

    朝堂之上,非友既敌。

    薛相又有外孙十皇子是皇后嫡出,自然想要扶持。

    萧烬如今看着似乎一手遮天,可其实这盘根交错的地底下,暗流从不静止。

    他是接手的夏士诚的摊子,而非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就算是他手底下,也说不定有人想看他倒台,然后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这便是人。

    沈玉衡幼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沈玉衡其实很想问萧烬打算如何,他不是想参与,而是好奇。

    但他怕他牵涉太深,问太多,萧烬会怀疑他。

    到他这个位置的,疑心都重。楼窗沿外是坠满点点孔明灯的天幕,一盏盏飞掠过雕梁画栋、玉宇琼楼,如漫天遍地的星火。

    沈玉衡顿了顿,轻笑一声,歪了歪头看着萧烬,说:“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眸明亮,里头印着点点灯火光,萧烬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借了沈玉衡的风,同样也熠熠生辉。

    若自己在他心里,当真也是如此模样就好了。

    萧烬的指腹抚了抚圈着沈玉衡的扳指,说:“嗯,所以不可以弄丢。”

    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凉凉的,给沈玉衡的灵台点了一点清明,但只有一点,尚且不至于彻底挥散掉他眼底朦胧的醉意。

    “看在你这么用心准备的份上。”沈玉衡抬起手,在萧烬的头上揉了揉,“好说,世子爷答应你就是。”

    头顶算不上轻柔的动作让萧烬失笑,还以为方才有一瞬,沈玉衡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可现在看着,显然是他察觉错了。

    塞上白这样的烈酒,入口便得了辣味,被碰的唇刺痛,喉咙也刺痛,一下便知需得适可而止,不染愁却恰恰相反,酒味清淡且是甜口,极易令人贪杯不止,后劲上来,不知不觉间便使人醉得深了。

    一如眼前这人。

    故而沈玉衡没有多说,只是换了个话题与萧烬提起:“厂公,我想吃香栾,可以么?”

    萧烬好像喜欢他大胆些,他也有注意到。

    这几日他和萧烬看似没有太多接触,但他一直在小心地去试探一条线。

    能让他稍微舒服点又不会惹萧烬生气的线。

    至少目前,沈玉衡还没踩着那根线。

    萧烬听到他提要求,也只是一抬眉,还与他玩笑了句:“不是说不喜香栾么?”

    沈玉衡心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他与旁人说的每句话他都知道的,面上只说:“我不打他的脸,他只会更加纠缠。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也会觉得没趣。”

    他微垂眼帘,没有刻意拿捏姿态,但那张本该是以孤傲的姿态睥睨着人才最合适的脸低垂着时,总是会叫人无端有点心碎,尤其他声音轻轻的:“毕竟我还未登基,他只当我是厂公的人偶,没当我是太子。”

    萧烬听到这话,低头睨了他一眼,就瞧见他这副姿态,浑身都无声地散发着几分可怜的气息,萧烬却意味不明地呵笑了声。

    沈玉衡的身体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他藏在袖袍里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还在想要如何补救,就听萧烬又带着几分说不出味道的语气同小圆子吩咐:“小圆子,去皇后宫里把那香栾带来,还有那会做香栾虾仁的厨子。”

    小圆子都没问万一皇后不给怎么办,低头应是,就带了几个人去了。

    沈玉衡放松了下来,他们正好到了东宫门口,沈玉衡在跨门槛时,萧烬突然扶了他一把。

    他搀住他的手,哪怕隔着衣物,沈玉衡还是觉得自己好似感觉到他的皮肤贴了上来。

    萧烬攥他的力度不小,将他牢牢抓在手中,沈玉衡当真是不习惯这样的接触,紧绷着,忍着才没有甩开。

    但萧烬瞧见他一瞬间闪过的忍耐,就更加兴奋地舔了下尖牙:“殿下。”

    他低着头,看着好像在扶沈玉衡,其实反而拉住了人。

    萧烬凑沈玉衡太近,偏生沈玉衡又躲不掉更不敢躲。

    他只能由着萧烬的吐息隔着几缕发丝撒落在他的耳旁,听他压着嗓音,慢声细语地与他调笑着说了句对于沈玉衡而言,是极为轻佻的话:“殿下,你是在同臣撒娇么?”

    沈玉衡:“……”

    他那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

    到底才十八,沈玉衡没忍住,偏头不可思议地看了萧烬一眼。

    谁…他说谁撒娇???

    萧烬不仅没有因为这一眼不悦,反而笑得更深。

    小太子是真没意识到他刚才是在撒娇耍小心机呀,那早知道他便不戳破了。

    万一以后不玩这些他还挺喜欢的小手段了怎么办。

    萧烬想了想,决定直接告诉沈玉衡。

    他没有意识到,在这宫中、官场上混迹久了,他的那慢慢被磨得不太会直接表述自己喜恶的性子,在此时又有点往回倒了:“殿下莫急,臣对这一套还挺受用的。”

    他笑眯眯地问:“你同十皇子有过节?”

    “……”

    沈玉衡有那么一刹那是不想说话了的。

    但他另一只脚也跨过了东宫的门后,到底还是开口:“幼时……”

    沈玉衡别过头:“约莫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吧,那时宫里对我的态度稍微好了点,没那么冷待了,我就背着嬷嬷偷跑出来玩。”

    他还是记着嬷嬷说的话,没走远,就在附近。

    那儿挨着冷宫,平时人也少。

    沈玉衡低眼:“却不曾想撞上了他。”

    这里的撞上,是指看见,不是撞到。

    当时沈玉衡是捡了宫里自小进宫的太监不要的私服穿,远远看着,自然会被认为是奴才。

    这点沈玉衡不怪十皇子,可他的侍卫强行摁着他行礼后,十皇子看了他一眼,他清楚地听见他那位十哥笑了声,道:“原是十七。”

    沈玉衡还未站起来说对,他的侍卫就将他摁得更用力,他又听见他说:“这张脸还这么小,就同他母亲一般长得这么狐媚,说不定真是妖精转世,倒不如毁了算了。”

    那时候沈玉衡才多大,脸都吓白了,也总算明白了嬷嬷为何总与他说他虽是皇子,但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都不是他的兄弟姊妹。

    沈玉衡看向萧烬,他虽然记着这份仇,但却并没有太多恨,所以他神色没有过多的波动:“说起来,我能保住这张脸,甚至这条命,还得多谢厂公。”

    萧烬心里还在计较十皇子差点把这世间独有的能洗眼的脸毁了,闻言又是抬了下眉:“与我何干?”

    沈玉衡浅浅一笑:“他本来都要动手了,下属却来报说厂公进宫了,他便慌忙让人准备,去找你。”

    萧烬微顿,哪怕只是个巧合,他也认得理直气壮:“那殿下确实得好好谢谢臣。”

    两人在说话间坐下,萧烬靠进软垫里,姿态懒散:“殿下准备如何谢臣?”

    沈玉衡:“……”

    他就不该多这一句嘴。

    本是想趁着萧烬心情好像不错了,再试探一下,他到底能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跟萧烬相处——毕竟他俩还不知道要日日相见多少年,再说沈玉衡还想挣扎一下,看看有没有法子打消萧烬对他的那些个念头。

    结果没想到……

    也是。

    萧烬怎么可能会谦虚。

    沈玉衡低眼:“厂公想要什么?”

    萧烬仔细想了想守孝只说不能行房丨事,没说不能搂搂抱抱。

    于是萧烬在这其中选择了中间那一个。

    他轻勾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脸。

    大约是没学过太多礼义廉耻,他说话确实有些无遮拦,也得亏此时他们身边都没有人,全去准备午膳的事了。

    萧烬点了点自己的脸:“之前帮过你,现在又帮你一次,殿下怎么也该亲臣一下,表示表示吧?”

    沈玉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瞬间就撩起了眼睛,瞪大了眼睛。

    他那双柳叶眼平日里总有几分疏离清冷,像是枝头上的一抹白雪,落不到地上,纯净且寒凉。偏叫萧烬这样的人心痒得很,非要抖落下来,抓在掌心里,甚至含到嘴里,去品一品这样的雪是否香甜。

    而如今流露出这样震惊的神态来,又显得鲜活,叫萧烬死寂的心都跟着震动。

    萧烬无意识地用舌尖再扫了下自己的尖牙,表明自己并非玩笑的态度:“殿下不愿?”

    沈玉衡攥紧了自己的衣袍。

    他怎敢不愿。

    但沈玉衡想试一试,跟萧烬提要求:“你……闭上眼睛,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萧烬今日好似很好说话,可他下一句就是:“但得殿下先让我睁着眼睛亲臣一口,臣确认一下殿下并非糊弄我,再闭眼。”

    他悠悠:“毕竟臣从没被亲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万一殿下糊弄,臣也不会知道。”

    沈玉衡:“……”

    他有点不信萧烬没有看上过那个宫女太监,因为他真的……

    但是萧烬也没有必要骗他。

    除非故意逗他。

    沈玉衡轻呼出口气,到底还是凑近了萧烬。

    他低垂着眼帘,通过萧烬的肩颈去确认位置,但人却不住微微抖着。

    既是紧张,也有几分羞愤。

    他…是个男人。

    沈玉衡闭上了眼睛,在萧烬的脸上轻轻贴了一下。

    在碰到了萧烬的那一刻,沈玉衡就飞速地想要退开,却被萧烬一把揽住了腰身。

    他睁开眼,便猝不及防地以一个几近的距离对上了萧烬晦涩阴暗的眸子,沈玉衡颤了颤,但萧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闭上了眼,低着嗓音说:“殿下,还有闭眼的一下。”

    沈玉衡被他困在怀里,根本退不了,这时候也完全没有脑子能与他辩一辩,只想快点完事退开。

    再说已经亲过一次了,再亲一次又何妨——

    沈玉衡再度闭上眼睛,颤着眼睛贴了上去。

    可也就是他动的时候,他感觉萧烬也微微动了动。

    再然后的触感,就完全不一样了。

    比脸还柔软,还有几分湿润,两瓣的……

    沈玉衡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