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51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沈玉衡的袖袍,把他一瞬间就拖入了宫门内。
沈玉衡几乎是跌进了那扇门里,他还没站稳,周源就狠狠把门拍上,挂锁的动作快到看不清影子。
他年纪不大,但一直都是清濯殿里最稳重镇定的一个,沈玉衡从没见过他急成这样,脸颊底下都挂着冷汗。
“沈妃,这边走!”
沈玉衡被周源领到一处偏殿,这里和外面一样,荒废了很久,墙上有几块砖石格外松动。
周源抓住沈玉衡的手臂,教他侧身挤出去。
“先帝制定的宫规宽松,太监宫女平日经常走小门进出,眼下先帝驾崩,大家胆子小了一点,很少有人再去那里。”
“苏才人帮您和沈家的人联络上了,只要一出去,应该就能遇到接应的人!”
沈玉衡退后一步:“你给我指条路就行,我自己去,不牵连你们。”
周源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冷静地抓住他不松手:“沈妃,您现在耽误不起这个时间,往前的路,走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我没爹没娘,就一个弟弟还是傻子,不到十岁就被卖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偏偏我还当了太监,活到老也是断子绝孙的孤单命,万一出了事,我也不后悔。”
“您对我好,让我在宫里过的潇洒,这一年我过的好日子,别人一辈子也过不起一天。我周源除了这条命,也没有别的可以回报的了。”
说完,周源继续拽住他,就算是拖也要把他拖出去的架势。
沈玉衡咬住牙,眼睛有点红,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下。
他们在偏僻的宫道里奔跑起来,刮过他耳边的冷风冷雨,冻得人遍体生寒-
角先生泛着朦胧的油光,脂膏盒半开着,里面被挖掉了好大一块——这两样东西从昨晚被囫囵吞塞进抽屉里以后,就没被人动过!
多鱼大气不敢出一个,闭着眼睛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沈玉衡两眼一黑,脸色忽红忽白,把烫手的蜡烛和那些污秽玩意儿扔到一处。
“嘭”得一声,踢合抽屉。
世界再次恢复清清白白的模样。
沈公清了好几下嗓子,这才若无其事地把木案接手过来。
只是那双凤眸犀利如刀,对着多鱼疯狂捅着。
仿佛出现这般尴尬的事态,全怪这下属办事不力,连房间都收拾不干净。
多鱼小公公汗毛倒竖,心里头冤声震天:他昨日自然是找过这两个东西的,但谁能想到关在这处啊!
这抽屉都是用来放账本、私房钱、体己物的!
哪有把用过的脏东西给放进去的,谁知道沈公这么埋汰啊!
如今还把那半截蜡烛都放进去了!
到底是什么爱好,还有这蜡烛……沈公难道真的用来……?
多鱼公公不敢再多想。
可沈公的眼神又着实吓人。
多鱼沉不住气了,“嘭”得一声跪下,先发制人地夸了起来:“恭喜沈督公,如今任职京营提督,圣上对督公真是宠信有加!连先帝对沈广公公都没这么爱重!”
“奴婢能跟着沈督公,实在是祖上有幸,如天之福!”
好一通顺溜的吉祥话。
却叫沈督公听得心惊肉跳。
他心虚地看着萧烬,仿佛他是颗出了墙的红杏一般。
——多鱼刚才言之凿凿得在他家少爷面前提了圣上,还说圣上宠信他……
这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家少爷:玉衡现在已经成了皇帝的奴婢了么!
这多鱼真是好算计!
为了巩固少爷的宠信,竟这般给他穿小鞋!
沈公的脸又黑了,五光十色地黑着,咬牙切齿道:“出去!”
多鱼哪知道他又犯了什么忌讳,静若寒蝉地站起来,应道:“是。”
小宦官埋着头飞快后退,准备溜之大吉。
“等等。”沈玉衡生硬地道:“让多贤给下人们发赏钱,多发一个月的月例。”
多鱼立时又忘了沈公的黑脸,喜笑颜开起来,笑道:“是是,小的去告诉多贤。”
他手舞足蹈道:“多谢督公,督公吉祥,节节高升。”他退到门口,又试探着补道,“萧公子吉祥,福寿绵长,身体安康。”
沈玉衡面色柔和了下来,淡笑着挥挥手,道:“下去拿赏钱吧。”
多鱼应了一声,保持着喜庆的面容走出屋外,关上关门。
他几步离开里间门扉,轰然蹲到地上,捂住胸口。
多鱼心中惊涛骇浪,叹道:咱家真是开了眼了!平生第一次见到督公笑得这般……
这般花痴……!
他不由揣测起来:萧公子到底和督公是什么关系!怕不是那种……那种禁断的主仆关系!
——两人曾经相爱相守,却被萧公子的长辈发现,棒打鸳鸯。
之后萧公子被迫嫁入深宫,沈公痴心不悔,自宫追随,成为权倾朝野的沈大伴。
如今沈公救出了萧公子,便是两人再续前缘之时!
多鱼已经被这段爱情深深地打动了,又浮想联翩地编了好长一通话本,起承转合,章章精彩。
小公公闭起眼睛,抖了抖身体。
他想:咱家小小的身躯,真是承载了太多的秘密!
小多鱼如何编排他的两个主子暂且不说,沈玉衡见屋里又没了外人,便专心致志地伺候起他的主子。
高大的小郎君面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细心搅凉着手里的汤药。
萧烬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沈玉衡被看得面色微红,嘴上正正经经,天经地义地道:“少爷就应当多被说些吉祥话,千福万福,就能长命百岁了。”
他吹凉一口药,递送进萧烬的嘴边,柔声低语:“少爷定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此生都无病无灾,无忧无愁。”
萧烬笑着瞥他一眼,不和这人谈论寿数之事,垂下眼眸乖乖地张嘴喝药。
他向来是不挑食也不挑药的,只是药物苦涩却不可避免。
萧烬喝了几口,被苦得舌根发麻,缓了缓气,闲谈道:“听闻你不能置产,那我之后要是得搬出你的府第,是不是会有些麻烦?”
沈玉衡轻手轻脚地将萧烬唇边挂着的汤药刮去,又吹了一勺递上:“不会,我给少爷落了户,宅子直接买在少爷的名下就好,到时候少爷搬进去,就是宅子名正言顺的主人。”
“对了,少爷的户籍我已在办了,颍州前几个月闹饥荒,逃荒来京的人有不少,很好操作,办下来还是良籍。”
他说起良籍语气稍有雀跃,淡淡笑着问道:“只消取个名字就能办好了,少爷如今要化个什么名姓?”
萧烬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药,被沈玉衡塞了个蜜饯进嘴里,甜滋滋的。
他用舌头拌着蜜饯,轻快地道:“就落个‘阿祜’的名字吧。”
沈玉衡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这是少爷的表字,若是落这名,便是市井小民也能随意叫唤……”他不太认同这个做法,小声地嘀咕道,“这如何使得……”
“祜之,赐福之意。”萧烬淡淡笑道。
他拌了几下嘴里的蜜饯,品着离宫后的第一口甜,仿佛连舌尖上的伤口都不疼了。
萧烬语调轻松:“许是之前也没几人叫过我的字,这才命运有些多舛吧?”他轻轻用牙齿嗑果肉,嗑出一些甜汤来,笑眼盈盈,“若是今后多被人叫唤几声,想必就可以增加一些福运。”
萧烬进宫前久居小院,亲友极少,从前只和玉衡住在一起。
玉衡作为下人不配称呼萧烬的表字。
“祜之”这个字,便一年到头罕有人叫。
再好的寓意,也只成了个空空的念想。
沈玉衡的心头像是被揪了一把,他应声道:“都听少爷的,便叫阿祜,那么姓氏呢?化作哪家姓?”
“就单一个阿祜。”萧烬抿了抿唇,笑容浅淡,眼睫低垂,轻轻抖动着:“如今孑然一身,天地为父,便只叫阿祜吧。”
沈玉衡轻柔地替萧烬擦了嘴,应道:“是,少爷。”
萧烬喝完了药,瞌睡就来了。
他嘴边冒出一个小小的呵欠,又缓缓地眨了眨眼睛,驱散一些困意,笑道:“那……玉衡,你先叫声阿祜让我听听。”
沈玉衡如临大敌:“少爷,这使不得。”
萧烬也不强迫,只是冶冶笑道:“曾经让你唤声祜之听听,也没能成功……”
他刻意长长地叹了一声,目露忧伤,哀哀切切地道:“这声我家玉衡唤的阿祜,许是黄泉碧落之间也听不到了吧?”
沈玉衡明知他家少爷是故意使坏,耳朵尖还是红了一圈,心头酸涩与紧张搅成了一团。
他薄唇微张,紧紧合上,脸色慢慢地红成了胭脂色,才声如蚊讷地唧咕。
“……阿祜。”
萧烬听得心满意足,笑颜如花:“嗯,确实好听。”
他这才收了逗弄的心思,结结实实呵欠一声,猫儿似得把四肢舒展开来,叹道:“我有些困倦,想要睡了,你替我拉上纱幔,把灯熄了吧。”
沈玉衡头顶热得已是快要冒烟。
他闻言如蒙大赦,尽心尽力地伺候了起来;勤劳地将萧烬的被炉、汤婆子换新,又给主子掖好被角,盖上毯子,收拾了床榻。
沈玉衡放下床帘,温情脉脉:“少爷,安歇。”
萧烬迷迷糊糊地闭着眼,闻言掀开一线眼帘:“玉衡,你也早些歇了。”他含糊地道,“还有伤口要……”
话没说完,便已沉沉睡去,打着甜鼾。
沈玉衡目光温柔,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下萧烬的口腔,见蜜饯已经被主子吃完咽下,便不用担心半夜会被呛到窒息。
他这才放下了心,轻手轻脚地将烛火全都吹熄。
月色透亮,夜幕低垂。
屋内只剩萧烬深深浅浅的呼吸,和猫呼噜一般的可爱鼾声。
沈玉衡在屋外随意地抹了伤药,又回到里间,合起门扉。
他走向室内的矮榻——四四方方的一小张,简陋粗糙,是专给主家小厮睡得地方。
人高马大的沈公将自己挤上小榻,长手长脚蜷缩起来,侧躺在上面,专注地盯着主床的位置看。
他的少爷就睡在那里。
和六年之前一样,他在榻上守着少爷,只要少爷一声召唤,或是有些动静,他就能及时前去照料。
阿祜。
祜之。
他的少爷,天保天祜,一定会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活着。
沈玉衡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只觉这六年来,他从未有一日的睡眠如同此刻这般踏实安稳。
就在这小榻上。
就在萧烬的身边。
…………
夜色渐浓。
熟睡的沈玉衡骤然睁眼,凤眸寒光四色,凌冽如霜!
他突然想起来——
角先生、脂膏、还有蜡烛!全都还在那个抽屉里!
沈督公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把那些脏东西从抽屉里扒出来;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拿了东西就往袖子里狂塞……
他做贼似的取了物件,又蹑手蹑脚的出了屋门,道貌岸然地越过多鱼,走向屋外池塘。
然后他“哐”得一拳打在冰面上,徒手凿了个洞。
沈公手腕一抖。
“噗通、噗通、噗通”三声。
袖子里的东西全都进了沈宅的池子。
沈玉衡扬眉吐气:早就该把这些玷污了少爷的脏东西给沉塘了!
如今少爷就又是清清白白的良人,再和这些腌臜事没有关联!
寒夜之中,沈公嘴角挂起笑容,洁白的牙齿,阴恻恻地反射着月光。
在远处围观的多鱼眯起眼睛,心惊胆战。
他心想:沈公这是多重的占有欲!连角先生都扔了!这不是一次性的用具啊!
这很贵,能多次使用的!
他一头栽回屋里,假装没有发现任何秘密,又控制不住地想:沈公该不会之后就要抓着宋太医,让宋太医给他还阳了吧?!
沈公啊!这不现实啊!
做公公还是要认命!
相信角先生,原谅角先生,重用角先生吧!
留下这两个字,周源的声音消失在越来越急的雨势里,那几个太监也翻不过墙,只能追逐起周源。
听里面的动静,周源是跑了,可是以萧烬的脾气,他……可能会放过周源吗?
沈玉衡心里一阵难受,他刚刚还在畅想和周源称兄道弟的情景,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岳枫皱着眉头扫了一眼沈玉衡,其实他对沈玉衡没意见,可是自从进城之后,他就没遇到过一件好事。
岳临那边战事不利,那些外族手段太阴,拿百姓当人质。而他这边还要营救沈玉衡,被发现了,他和他哥的脑袋都保不住。
自从父亲死后,是他哥把他带大,他们要是死了,岳家就完了。
所以看到沈玉衡为一个太监伤心的样子,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想不讲道理地骂醒他。
然而沈玉衡却率先拍了拍脸,啪啪两声,脸颊烫了,人也清醒过来了。
不需要谁来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浪费周源的好意。
沈玉衡接过岳枫递来的缰绳——竟然是沈云璟秋猎时送他的那匹漂亮的小白马。
沈玉衡翻身上马,跟着岳枫跑出去的瞬间,他匆匆看了一眼身后。
隔着雨幕,他看见,刚才还难以攀越的红色宫墙,已经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第 52 章 第 52 章
52
皇宫附近意外的安静,没有看守,没有巡视,一路上异常通顺。
以前,沈玉衡几次出宫,一直是坐在萧槐那辆奢华沉重的龙辇里。
龙辇走的很慢,但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是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大雨如注,京城宽敞平整的大道上,居然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沈玉衡甚至有一种感觉,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雨隔绝了一切阻碍,让他可以畅通无阻地跑出城外。
但是,现在还不行,沈玉衡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要做。
“岳将军,麻烦带我去一趟沈家。”
沈玉衡太了解萧烬的那点手段了,自己要是就这么逃了,萧烬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沈玉衡清空了肚子,将自己重新收拾整洁,慢慢地往纯昭宫的寝殿走去。
他是从四年之前开始伺候景裕的,那时沈广把他带去纯昭宫,让他伺候在宫中近乎查无此人的三皇子。
那时的景三郎信他赖他,沈玉衡护主受罚,景三郎就趴在他的身边哭了一夜。
后来沈玉衡监军去了边关两年,回京之后他成了先帝的中贵,景裕就变了;越发得粘他闹他,总是多疑多虑。
景三郎生怕沈玉衡要一心去做先帝的奴婢,留他一人在纯昭宫内自生自灭。
然而他作为一个不受先帝重视的皇子,也没有母妃维护,在宫中的地位,是万万比不上沈中贵的。
无人问津的皇子在那时即便是无理取闹,也是怯怯的,撒娇的,满是不安地求着垂怜。
如今景裕成了皇帝,昔日受的那些委屈、担惊受怕倒是全都爆发了出来。
——不仅把沈大伴当机械牛马来使唤,连个好觉都不让人睡;还要填鸭般地折腾人,一遍遍确定自己主子的地位。
沈玉衡这些日子过得不好受。
但到底也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他需要景裕这个皇帝的庇护和宠信,便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和尊严。
像萧烬这样十全十美的主子,就是千千万万人里,又如何能再找到另一个呢?
况且遭受景裕的这些小手段,对沈玉衡来说算不得什么。
——比不上萧烬在冷宫里日日挨饿受苦,也比不上行军打仗时身上带伤,饥寒交迫,还要为了活命拼死一搏。
沈玉衡走进殿内的时候,景裕已经换上了常服,脱下冠帽,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边。
少年天子衣着精致,手上捏着秦屹知给的破毛笔,写下线条劈锋的大字。
写完一字还要美滋滋地笑上一笑。
沈玉衡心中升起了一些期盼:希望秦屹能知伺候景裕勤勉一些,好早日让天家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这日夜被惦记的福分,秦侍郎喜欢便都拿去吧。
景裕写了两纸大字,破笔本就稀疏的毫毛又掉了几根。
小皇帝这才心疼了起来,叫唤道:“沈玉衡,你快帮我把这笔洗干净,收起来。你小心些洗,莫要洗坏了,再寻个玉匣子收好。”
沈玉衡恭敬地接过笔:“是陛下。”
沈大伴走到殿外,寻沈多福打了盆水,小心翼翼地亲自洗了两遍。
笔上的毛又掉了一些。
但这笔本就破烂,秦屹知送的出手,景裕也敢拿来用,沈玉衡就是洗坏了……
洗坏了,他这做奴婢的就是犯了大错。
沈玉衡只好轻手轻脚地伺候毛笔,捋着笔头,将染了色的兼毫聚锋。
边上立刻来了个小宦官,递上玉匣和沈公托他取来的叆叇。
沈玉衡将毛笔置入匣中,伸手拿过碧绿色的叆叇。
——这是他在玉夷那边打来的战利品,回京之后便上缴给帝王,收进了国库里。
这是副玉绿色的细边叆叇,里头的水晶镜片莹亮通透,有腿有链,装饰似得,十分精巧。
摸起来也是触手温润,据说这绿色的料子是用灵犀的犄角,常年佩戴可延年益寿、避祸纳福。
不论是外形还是功效都正适合他的少爷,仿佛就是为了萧烬量身而制的一般。
沈大伴面容微动,将叆叇仔细收进袖袋里,心神已是飞扬,只想寻个机会溜回府第。
好卖弄他寻来的宝贝,向少爷邀些疼宠。
之后景裕又写了一会大字,沈玉衡便随侍左右,研墨端茶。
小皇帝在有人陪伴时耐心极好,也极能折腾,虽然把沈玉衡使唤来去,也满打满算地做了一个时辰功课。
景裕写下最后一撇,把笔一搁,高高兴兴地道:“朕多做了好些功课,明日先生定要好好夸朕的!”
他过了会,有叹着气靠到了桌上:“唉,朕不想议政,那些老头好烦……朕只想多多地和先生学习课业。伴伴你知道吗,先生授课极其有趣,讲读释义绘声绘色,针砭时弊,比以前的太傅不知好上几许……”
沈玉衡垂眸收拾桌面:“陛下勤勉好学,是大虞之幸。”
他将笔头清洗,又将纸张收齐,不冷不热地奉承道:“议政枯燥,却是国之根本,百姓之志意,国与民全靠陛下宵衣旰食,方可运作,陛下辛劳,功在千秋。”
沈玉衡说起话来,向来是这样淡然置之的语调,却让人听着格外真诚,没有谄媚之色。
他给天子奉了杯热茶,排忧解难道:“若陛下觉得烦闷,不若让秦侍郎夜间留在宫内讲学,陛下自习的时辰用于听讲勤学想来所获更多,助益更大。”
景裕接过茶杯,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他透过轩窗看着外头月色,兴致勃勃地道:“恰巧朕还未看过朕的皇宫究竟是何模样,多么宽广奢华……”
小皇帝扬了扬下巴:“大伴,备辇,陪朕走上一圈,顺道给先生挑个宫殿。左右朕也没有后宫,暂且给先生寻个好地方住着,省的他家里皇宫得来回跑了。”
沈玉衡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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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行。
景裕坐于辇上,八面垂帘,遮风挡雪;他身上穿着大氅,手上捧着熏炉,脚边生了火炉。
天子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鹅毛大雪之中,前呼后拥,从者如云的畅快滋味。
沈玉衡随侍在侧,边上还有沈多福、多金这两位內侍一道陪同。
夜色浓重,除了抬轿的內使之外,几乎人手提了一盏绛纱宫灯,明明晃晃,将辇队照成一弯宫闱内的火龙。
队伍行至后宫那边,先帝的后妃早已全部移居去了别处,与太后住在一起;景裕则要到及冠才会选秀。
如此一来,西宫现今空空荡荡,再不复往日莺莺燕燕、争相斗艳的喧闹之竟。
沈玉衡在雪中仰头,望着大红的宫门,广阔的匾额,抬脚跟随轿辇步入后宫。
景裕在辇之上若有所感,侧着身子,居高临下地唤道:“伴伴,往后朕的皇宫,你哪里都去得,便是后宫、国库、寝殿,有人拦你,你就亮出墨敕鱼符,再有人拦,朕就治他的不敬之罪。”
沈玉衡沉声道:“谢陛下。”
灯火之下,沈玉衡腰间挂金鱼袋,墨敕鱼符便在鱼袋里左右晃动,敲击着鎏金香球。
清脆声响与浓郁芳香一同摇曳,悠悠飘扬到景裕的身边。
少帝心头满意,轻笑一声,又扭过头去,沉浸在走马观花之中。
曾经威严神秘的宫闱,已全部成为专属于他的领地。
二十八个长随共抬龙辇,五十几盏宫灯煌煌耀耀,将四周映照得火树银花。
景三郎的视野高了、远了,才真正地察觉出宫中的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来。
他逛了几个宫,忽然问道:“沈多福,此处是哪里?怎么这般萧瑟。”
沈多福答道:“陛下,此处是清凉宫,先帝萧凤止居住的宫殿,那萧凤止惹了事,之后这儿便成了冷宫。”
景裕“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差人整理翻修了,去别处吧,这儿没什么好瞧的。”
他看了看四周,没见着沈玉衡的人影,哼笑一声:“哈哈,伴伴他掉后头了,朕的伴伴是真的没来过后宫,到处都瞧着新鲜。”
他随口一说,倒也不急着把沈玉衡召回来随侍。
毕竟伴伴日日都能陪他,宫殿他却是第一日游赏。
沈大伴却并非如景裕所说的那般,掉了队,看眼花了眼。
沈玉衡只是忽然之间……
寸步难行。
他曾经苦心焦思而不得入内的宫殿,如今,一步,两步,便跨了进来。
他只消抬个脚,轻而易举。
可又不只是抬个脚……
他跨过的是,是冬夜一般漆黑、漫长的六年。
清凉宫。
他不曾进来过的清凉宫。
这里是他惊鸿一瞥之后,连做梦都想进来的清凉宫——
数烬寒天,银砂空舞,此地积雪深厚,几乎没过高大来客的膝盖。
举目所见,是冷宫之内的草木萧疏,松柏倾颓。
沈玉衡手中的绛纱灯晃晃而过,宫墙脱漆,树木缺皮;全无其它宫殿内琼枝玉树,月白风清之景。
沈玉衡动了动脚踝,磕碰到“叮铃”一声,他俯身拨开雪地,正见半碗米饭躺在白雪之中。
他又拨了一拨,肉眼可见宫门口的地上染着许多脏污,像是米饭也像是油渍,层层叠叠,即使在冬日里都有种黏脚的腻感。
他拳头握紧,越过宫门,走向里面。
古旧的井边,放了一个个木桶、容器,积雪早已满溢,几乎要把这些物件包裹成雪堆。
四处罕无人迹,哪怕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切切实实地在此处活着,连日大雪,也早将一切掩埋无踪。
主殿之内……
沈玉衡向里头望了一眼,灰尘仆仆,寒气刺骨,显然久未住人。
他走到小厨房的边上,才见到了一些生活的痕迹。
从窗外望去,柴房被清扫了出来。
里面有张小榻,地上放了个铜盆,碳火早已熄灭,满地都是灰烬。
——想来是因为此处狭小,睡起来更暖和一些,萧烬便定居于此。
沈玉衡抬脚跨入柴房,屋内家具稀少,除了床榻便是小桌。
塌上堆了些衣物,被褥有两床,其中一床十分熟悉,便是五年半前他塞给少爷的那床。
灰不溜秋,潮得发寒,却也没被少爷丢弃,或是拆了用做它途。
桌上的物件东倒西歪,应是灌鸩酒时经历了一场骚乱。
蜡烛歪倒在地,两本医书也落在桌脚边上。
沈玉衡俯身捡了起来,其中一本直接散了架,灰尘四散,呛得他闷咳了两声。
如此可见,萧烬的眼睛坏了至少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连喜欢的医书都许久未看……
他将书页稍稍堆齐,放下之时见有一块布团就在边上,硬硬的一个,周围有圈收紧的痕迹,被破碗里的水渍浸湿了一半。
破碗横倒着,碗口缺了一角,破口处有些暗红血迹,碗底里留了些澄澈的汤水。
沈玉衡凛目一瞧,见有些药渣沉淀其中;可这半点颜色也没的液体,任谁也不会把它认做是药汤。
他又回想起了逢力的话:“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给他碳火、药材……”
少爷就是靠这样一遍遍地把药味都煮没了,反复喝着毫无功效的药物,才撑过这疾苦的一年,熬到了今日……
他的少爷,在冷宫里苦熬的日子,会想什么?
——会不会觉得自己早已被世人抛弃遗忘,会不会觉得玉衡背信弃义,另投明主;才使得萧烬独自一人,年复一年,在冷宫中衣不蔽体,饔飧不继,百死一生。
沈玉衡愁肠百转,凄入肝脾,慢慢蹲了下去,扶起倒在桌边的小凳,轻轻坐下。
木椅松散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月色朦胧,风刀霜剑、漫漫大雪侵入屋内。
银花在半开的轩窗前积起一滩薄雪,也有一些落在了桌上,落入了面前的药碗里。
沈玉衡垂眸望着陈旧萧瑟的桌面,眼皮子下沁出一滴泪来,正落在那碗稀薄的汤药里,荡起些许涟漪。
他想:我终是进来了,虽是,晚了一些。
……也还好,不曾太晚。
他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抬手把那点冷却的药底饮下。
——此处是昔日的伤心地,却也不会再成为他与萧烬的噩梦。
前头的灯火已不明晰,远得恍若天边,映照得清凉宫更加凄清。
半人高的杂草随风而倒,露出被随意堵上的狗洞。
沈玉衡回望一眼破败的小屋,萧颓的宫殿,起身离去,跟上景裕的轿辇。
他舐着嘴里的些微苦涩,饮鸩止渴一般地不停吞咽。
“沈广……”
——害了他主子的人,他势必要报回这份苦难。
——不死不休!
他一口口喝着碗里的酒,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突兀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又快又急,很快近到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的程度,夜间不行军,传令兵才刚刚上路,不该有马蹄的声音才对!
下一秒,沈玉衡就看见了骑马的人。
那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距离,要不是岳枫把他扑到一边,沈玉衡险些被那副马蹄踹到破相。
然而,身份未知的骑马者并不是要杀他,也不是要破坏什么东西。
那人披着一身黑衣,朝他们扔过来一个不轻不重的麻布包裹,完事后立刻掉转马头,留下一个疾驰而去的背影。
岳枫迅速下令:“追!别让他跑了!”
沈玉衡撑着膝盖慢慢沾了起来,眼睛钉在那个漆黑的布袋上。
从布袋里,逐渐渗出赤色的液体,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刚刚才被他封存的不安与恐慌,瞬间又蔓延开来。
第 53 章 第 53 章
53
岳枫很快也注意到这袋东西的异样,他拎起那袋东西,看了眼沈玉衡:“要不要闭眼?”
沈玉衡嘴唇苍白,抿了抿:“……不。”
“好。”
岳枫把袋子一反,一个软趴趴的硬物“啪”一声落在地上。
沈玉衡感觉视线像地震般一晃。
那是一截断掌。
断口切割的相当平整,血迹未干,不断流出一缕缕新鲜的血液。
“不对。”岳枫蹲下来,皱着眉头摆弄了一下这截断掌:“这不是你父兄的东西。”
“从京城到这里,最快也要四五天时间才能赶到,怎么会血迹不干?”
“而且,这手一看就是做粗活的,你那个二哥成天喝酒享乐,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粗糙的手。”
沈玉衡嗡嗡作响的耳朵很慢地传入岳枫的话,他忍住恐惧拿起那只断手摸了摸。
粗糙的像是干涸龟裂的大地,骨头也特别粗,和二哥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他缓缓松了一口气,心却还是悬着的。
沈玉衡的沈太监第被多贤清扫得十分干净,宅邸内、尤其是主院的仆役各个都一心只向着沈老爷。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仆役们心里门儿清,言行举止严格得堪比大内之中。
外头人想要探知沈宅内的信息,也就变得极为困难了,连东厂的人混进去都能被多贤给揪出来弄死。
沈玉衡本人还尤其神秘,除了熏香之外,再无其他爱好,出行简朴,也不近美色、不爱钱财。
沈广探查不到沈玉衡府第里的秘密,也摸不透沈玉衡真正的喜好,便少了些拿捏沈玉衡的筹码。
于是就有了沈丰这个做干儿子的,拿了圣旨硬闯沈玉衡屋子,想要一探究竟的这出戏码。
沈丰公公好不容易正儿八经地进了此地,自然一丝隐秘都不舍得错漏。
他东张西望得好生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炯炯地盯着床榻直瞧。
沈玉衡移动步子,用宽阔的肩膀严实地遮挡住沈丰视线,面色不虞地道:“义兄,即便你带着圣旨前来,也没有擅闯咱家卧房的道理。”
沈玉衡说话间漏了几分森森的杀气,沈丰却也不是个吃素的,做阉宦做得出彩点的,谁没风里来雨里去过。
胖公公是是半点不惧,油光水滑的脸上甚至还挤出了笑容,拍拍沈玉衡的胳膊,哥俩好地道:“嗐,咱们是什么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哥哥也不和你搞那些虚的,亲自给你把圣旨拿进来了。”
他说着拿出了兄长的架势,越过干弟弟就往里走,嘴里面啧啧称奇:“宫里都传你不近美色,哥哥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弟弟也不是真的断根绝爱了,是藏了人在屋子里头里疼着呢……”
他刚越过沈玉衡的身侧,就被后者一把拎住了手臂,沈玉衡比寻常阉人低沉的声音冷冷响起:“沈丰,你自重。”
沈玉衡的手劲极大,但也拿捏了分寸,没有伤到宣召使。
沈丰自然是知道这点,更加得有恃无恐,想要带点消息给义父。
他拨了拨沈玉衡的手指,没能拨开,便死皮赖脸地伸出个手去够床帘、往床边蹭,笑嘻嘻地道:“哎呀,让哥哥瞧一眼美人的模样,若是个可人的,就借哥哥回去玩两天。”
沈玉衡凤眸里闪过一点鲜红,手腕使劲扭转,将沈丰压制在了身旁;既控制住了沈丰的动作,也好叫这人别再污言秽语地侮辱他家少爷。
沈丰的手臂被拧到背后,痛得嗷嗷直叫。
他又挣脱不开,情急之下扬起圣旨,叫道:“放手,咱家是来传召的,你打了咱家,是要不敬天子吗!”
这可真是好算计,刚开始胡搅蛮缠,把消息打探到了人家床上,惹得主人家生气反击,又给人扣上一顶不敬天子的帽子。
左右都得是对方吃瘪,打碎了银牙往肚里咽。
若是换做常人或者一般的大臣,可能此时就放开了沈丰,敢怒不敢言地任这阉狗施为了。
沈玉衡却不怵他,就是万不得已真的就地格杀了沈丰,也只是后续扫尾比较麻烦——要应付沈广的借机探查,以及把萧烬安置去个万全的住处罢了。
沈公有力的大手捏得更紧,把传召使肥胖的手臂截成了腊肠一般的形状,骨肉吱嘎作响,像是很快就要爆炸开来。
沈丰的额头上疼出了冷汗,却也僵持着没有立刻认怂。
他是不信沈玉衡真就这么胆大妄为,敢在府第里格杀他这宣召使的,便断断续续地搅和道:“这么大反应作甚,给哥哥看一眼又如何……”
沈玉衡见他不见棺材不掉泪,眼底血色更重,已彻底动了杀心,开始思索杀了沈丰之后的扫尾工作。
床幔里头,突然有了些动静。
极其轻细的哭声从床上传了出来,轻柔低哑,虚弱无力。
那好听的声儿不住地颤抖,像是委屈,又像是恐惧,嘤嘤啜泣道:“沈爷,你别把我送人,也别让外人看我……”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就是个柳若扶风,媚骨内秀的娇弱美人。
床内那美人边说,边伸出只光裸的手臂,慌忙地抓握上帘幔,却因紧张没能握住,滑了大半条胳膊出来。
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染着许多青紫的痕迹,又飞快收了回去,这下才准确地抓住了两边床幔,颤着手压在床榻上。
一套动作满是惊慌,又柔弱无力,仿佛之前经受了天大的虐待,才成了如此弱不胜衣的模样。
沈丰看得眼睛都直了,飞快地打量了几眼边上身高腿长、力能扛鼎的沈玉衡。
床上之人依旧在细细哭泣,悱恻地控诉道:“你之前……说好倾慕于我才带我回来的,你若叫其他人看见我这副模样,还要把我送人……”
帐中人说到心碎处,哭得更是伤心欲绝,手上用力拉了把帘子,腿脚似乎也是用了力,都把床上的东西踢了下来,低低地呜咽道:“我就咬舌自尽,全当一腔痴心错付了,我们天人永隔,一别两宽……呜呜呜……”
说完便伏在床榻上,小鹿般地啼哭,全然是被负心人给伤透了颗玲珑心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恻隐。
沈玉衡的整张俊脸都沉了下来,他即使知道萧烬是在做戏,心头也漫上了疼痛。
要不是为了替他解围,萧烬何须伪装成一个肮脏卑劣的阉宦意中人。
世人皆嫌阉宦肮脏,就连娼妓都不愿接待;那些跟了阉宦的妻妾,背地里是要被人耻笑,指指点点,说下贱的。
他家少爷世家公子,皎如明月,却为了他要装成贱人,刻意让沈丰带着邪念去遐想。
如今沈玉衡的“屋里人”闹得不可开交,沈丰只要不想和沈玉衡彻底结成死仇,便再不会强行地窥探。
沈玉衡强忍住对主子的心疼和内疚,做出心上人被欺辱的架势,重重地推了把沈丰,把人往门扉上掼。
他厉声喝道:“沈丰,滚出去!”
沈丰被掼得背后的肥肉像被锤成了肉松,四处泛着打板子一样的疼痛。
但痛归痛,心情却是雀跃高兴的。
多少人想在沈玉衡这里套出点秘辛来,只有他今日做到了。
沈丰回想床上之人身上的痕迹,还有从床榻里掉到地上的半截蜡烛,以及沈玉衡那毛头小子般的反应。
沈丰陪着个疼痛的笑脸,吸着气道:“这……哥哥没想到你这美人性子挺烈啊……你这是动真情了?”
本朝是不禁宦官娶妻纳妾的。
只是阉人行事上得不到身体的爽快,便只求心里面酣畅,即便是对明媒正娶的妻子或者正君也手段颇多。
又捏又打,还玩些情趣,把人折腾得下不了床才是真的宠爱着呢。
沈玉衡见了沈丰一脸猥琐的模样,手指已经摸上了腰间的短刀,又慢慢松开。
他反手提了刀鞘拍在沈丰胸口,把人撞开门扉,推到外间,眼尾和面颊都泛着怒红,目如寒衡,银光凌冽。
他冷冷地道:“滚,再侮辱他,你的头便留在这里!”
沈玉衡握紧短刀,甩开刀鞘,小刀在烛火下流光四溢,直指沈丰咽喉:“圣旨留下,你滚回去。”
沈丰脖颈一凉,伴着些微疼痛,像是被划了个口子。
他这时候也不敢再惹毛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了。
但凡是个人,在心上人面前都是要逞凶斗狠的,况且阉人还有些情绪激动的毛病,沈玉衡又是个打过仗、杀性重的。
万一一言不合,沈玉衡头脑发热,手起刀落,他沈丰的命却只这么有一条。
沈丰后退一点,避开刀锋,把诏书递给沈玉衡,老老实实地道:“圣上让你做京营提督,还给了些赏赐。”
沈玉衡一把接过,随口谢道:“奴婢接旨,万岁,万岁,万岁。”
周围仆役跪了一地,也跟着高声唱念。
至于沈玉衡跪不跪——三跪烬磕、焚香请位本就是做给宣召使看的,是为了让公公转达家族对皇帝的恩德多么重视而做的面子功夫。
当今大内还有谁比沈大伴和皇帝更亲近的?
就是沈丰要拿这事去和新帝搬弄是非,都要担心这石头可能砸了自己的脚。
沈玉衡收回刀,打开诏书一看:沈广的笔迹,难怪找沈丰来下旨。
他兴致缺缺,扫了眼沈丰:“你回宫吧,多贤,送沈丰公公一程。”
沈丰顺着沈玉衡的目光,摸上自己的脖子,抹到了满手鲜血和一片刺痛,却也不敢发作,只是讪讪地道:“圣上还有些体己话让咱家带给你。”
“说。”
沈丰现在是完全不敢作妖了,只想保住人头,把探查到的消息带给义父沈广。
他老老实实地道:“圣上让咱家和弟弟说:今早之事一笔勾销,大伴若是得空,早些入宫谢恩。”
沈玉衡心里头冷哼一声,面上淡淡地应道:“奴婢知晓了。”
沈丰望了望沈玉衡,又摸了两下豁了口的脖子,关怀地道:“圣上是心疼你头上这些伤呢,伤药也赏赐了好些,你回头自己处理了,莫要留疤。省得圣上见了就懊悔,今日是心疼你,来日或许就觉得你在挟恩图报。”
这倒是句人话。
但沈广手下这些义子,相互之间本也没什么兄友弟恭的。
彼此更像是竞争对手,聚在一起便是拆台陷害,以求在沈广面前得脸,拿到更好的差事。
沈丰今日被这般打杀还能陪个笑脸关心,来日若是沈玉衡势弱,沈丰必然是要百般讨要回来的。
沈玉衡懒得与趋炎附势之人虚与委蛇,唤道:“多贤,送客。”
沈丰也不再强留,捂着脖子,笑眯眯地道:“干弟弟,告辞,春宵苦短,哥哥便不叨扰了。”
多鱼捡起地上的刀鞘递给沈玉衡。
沈公收刀入鞘,听了沈丰这句道别,差点没一刀飞出,扎得沈丰透心凉。
但到底沈丰今日走出他的府第,要比死在他的府第里,能少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玉衡重重地将刀刃送回鞘中,眯起了双眼,眸子里翻腾着死水般深沉的杀意。
先帝的大部分嫔妃,不论男女,都是这个结局。沈崇听着觉得惨淡,沈玉衡却求之不得。
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候,沈玉衡赖在床前,和沈崇聊了很久。
死士终于忍无可忍,把沈玉衡叫了出去。
沈崇坐起身,视线追着沈玉衡:“这就走了啊?再进屋坐坐啊。”
沈玉衡挥手:“轿辇都在外面等着呢,爹,等我安定好了再抽空回来啊。”
沈听澜轻轻踹他:“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别把这群人急死了。”
沈玉衡被他催促着上了车,眼巴巴地望了他几眼,又被蒙住眼睛。
这一次,车夫没有询问他要去哪儿,恐怕,是要把他送回宫里了。
不过……
沈听澜说的,萧烬不会杀他,是什么意思?
不杀他,留着他,对萧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第 54 章 第 54 章
54
回宫的一路上,他没能再见到苏澄。
沈玉衡询问过车夫,还有在宫门口接应他的死士,得到的回复一概都是:“属下不知。”
看他们的表情,应该不是“不知”,而是觉得他不该知道吧。
沈玉衡也没再自讨没趣,他默默跟着那些人进宫,远远听见一个方向传来畅快的笑声。
新帝登基,最快活的就是那些站对位置的人。
虽然伴君如伴虎,但他们的处境,也比沈玉衡相对好一些。
萧烬虽然残暴,但对那些可以利用的棋子,还是抱有一定的宽容。
萧烬睁开眼睛时,天光大亮。
阳光丝丝缕缕地透过床幔,填满床帏内的四方空间。
他缓缓动了动脑袋,耳边依然有些杂声,手脚沉重,只能微微动弹。
身体却不再感觉寒冷,肚子也没有饿到发慌。
好像脸视线都清晰了很多。
能大致看出些东西的轮廓:深色的木头床顶,青绿色的床幔,以及花纹浅淡的锦被……
——此处不是冷宫的破旧柴房,也不是高如天堑的赤红宫门里面。
他醒在了一床柔软的被褥里。
周身温暖轻飘,像是睡在云端之上。
又像是……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他醒在了六年前的萧宅小院里。
但世事到底不是一场大梦。
屋外依旧钟声阵阵,一杵接着一杵,昭告着天子与世长辞。
萧烬听着朦胧的钟声,慢慢回忆起了昏睡前的那场混乱。
他在完事之后,意识就有些不清楚,只记得后来他又犯了风症……
但具体的经过他实在记不清。
怎么发作的,怎么好的,都像隔着层水雾一样绰绰约约……
只希望他太丢人的样子没被宋维谦看到。
——就是看到了也没办法,反正那种样子也不是没被人看见过。
他刚惹了老皇帝不快时,只裹了条被子让宦官给扔回了清凉宫里,赤条条地犯了好久的风症。
周围宫人们听闻凤止要被禁足,生怕走晚了一起被关在冷宫里,赶急赶忙地拾行李,在他周围走来走去,还把他身上的锦被也抢走了……
这等往事,光是想想就头痛欲裂……
反正他的里子面子早就丢完了。
宋维谦年少与和他相识,后头又医治了他好些年,他什么狼狈的样子宋维谦没见过?
看了就看了……吧。
萧烬幽幽盯着床顶,反正这破烂身体,他已用了二十几年,除了且用且珍惜,少抱怨多休养之外也无可奈何……
再多不好,也是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情谊。
青色的床幔被掀开了一点,露出个小小的人影来。
多鱼见萧烬睁着眼睛,问道:“萧公子,醒了吗?”
萧烬逆着光辉,浅笑着道:“晨安,多鱼小公公。”
现在已快要黄昏,但多鱼还是顺着话头道:“晨安,萧公子。现在感觉身子如何?”
萧烬轻轻笑了笑,音调轻缓虚浮,气音极重,却又如鸣环佩一般得好听:“尚可,没有哪里太过难受。”
多鱼仔细观察,发现贵人确实比起昨夜好了许多:呼吸匀称了不少,脸上和嘴唇上都泛着漂亮的红晕,眼睛乌亮亮的,极有神采。
——比他在宫里见过的几位嫔妃娘娘都要漂亮千万倍;也不知道先帝怎么舍得的,竟把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儿给关到了冷宫里。
“宋太医昨日说,今日公子能清醒过来,便没有大碍了。公子此次化险为夷,定会洪福齐天。”
多鱼是个嘴甜的,他说了串吉祥话,正事也没拉下,殷勤地问道:“萧公子可要喝点水?或是方便解手?”
萧烬轻轻地问道:“……沈公,他人呢?”
“沈公去了宫里,昨夜皇上召他进宫伺候了。”多鱼答了,又关心地道,“萧公子想要起身吗?奴婢扶你坐起来?”
萧烬思量片刻,点点头道:“劳驾多鱼公公了。”
多鱼被贵人客客气气的话语说得小脸通红,他连连摆手道:“萧公子不必客气,奴婢就是沈公派来照顾公子的,您放心使唤奴婢就好。”
他身量不高,手脚倒是十分麻利,难怪能得到沈玉衡的赏识。
多鱼卷起床幔的动作快捷轻柔,几乎没有声响,然后三两下把软枕堆好,整理舒适了,半扶半抱地让萧烬靠在垫子中间。
萧烬虽是醒了过来,身上依然没有太多的力气,只是歪歪地陷在垫子里,乌发散在雪肤素衣周围,别有一番病态的清隽柔美。
他眯眼望着透过窗纸的绚烂日头,轻声问道:“如今……是哪位当了皇上?”
多鱼回道:“是沈公之前一直伺候着的三皇子,如今沈公也是天子大伴了。”
萧烬在冷宫时能知道的时事不多,基本都是在宫门内听门口两个小黄门聊天得知的。
那两个小黄门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事上却知之甚少。
毕竟后妃不可议政,宦官便不会在此处讨论政事,以免不小心叫后妃听了去,之后被问责。
以至于他有很长时间,都怀疑掌印太监沈玉衡不是他家的小玉衡……更别说知道沈玉衡一路跟过哪些主子了。
但听闻故人过得风生水起,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萧烬舒展眉眼,徐徐笑开:“他是自有一番造化的,可算是熬出来了……”
多鱼的主子乙突然夸了主子甲,他作为一个十项全能的好奴婢自然是要捧场的。
小多鱼拍起手来附和道:“是极是极,如今怕是沈广公公都没沈公风头盛了,过不了几年,内廷必然是沈公的天下。”
萧烬见他活泼可爱的样子,不由地跟着笑了几声,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多鱼眼睛看得发直,连忙甩甩脑袋,问道:“萧公子还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吗?沈公说让萧公子不要客气,尽管把奴婢当小厮使唤,奴婢的活计都是沈公亲手教的,一定不会让萧公子感到不适。”
萧烬愣了会,视线下垂,重重喘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想小解,劳烦多鱼公公……”
萧烬从前用玉衡用惯了,后头到宫里也没让內侍贴身伺候过自己。
只是如今沈玉衡已经位极人臣,成了皇帝的伴伴……
若他还是强行等着玉衡来伺候,不愿让别人接手,只会给玉衡造成麻烦……也辱没了玉衡中贵的身份地位。
多鱼看出萧烬有些不自在,撅着屁股拿出玉虎,嘴里插科打诨地道:“贵人不要客气,公子若是用不上奴婢,奴婢便只能回宫里洗恭桶了,贵人多多使唤奴婢,奴婢的心里才踏实呢!若是公子觉得奴婢好使,愿意向沈公美言几句,奴婢便是昼夜不息地伺候萧公子也有使不完的力气。”
萧烬被他逗笑,心头微松,承情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向沈公夸赞小公公。”
多鱼高兴地嘿嘿一笑,小手搭在被子上,打招呼道:“萧公子,奴婢冒犯了。”
萧烬点了点头,多鱼便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伺候贵人小解。
水声过后,多鱼将被子好好盖住,目不斜视地带着玉虎离开。
萧烬抬起眼帘,眼角落了一些羞红,温温柔柔地笑道:“多谢小公公。”
多鱼脸色顿时红的番茄一般。
他心想难怪沈公对萧公子忠心耿耿,若是他遇上这么个温柔貌美的主子,这辈子也不舍得离开!
哦,萧公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主子了!
多鱼心中美得冒泡,道了几句当不起,扬着银铃般的笑声,乐颠颠地跑远了。
萧烬望着床下忙碌的小小身影,果然和当年玉衡的动作差不了太多,就连周围的陈设也与萧宅的小屋有几分相像。
他不由地问道:“我如今是身在何处?”
多鱼将玉虎放到外间,关上门走回来,边洗手边回道:“萧公子,你如今在沈公御赐宅邸的主屋里头住着。”
他卖力地说着主子甲的好话:“沈公说他不能让主子睡侧屋,好些日子之前就把屋子都收拾成萧公子喜欢的模样呢,连床头都放了几本医书和游记……”
他想起萧烬现在眼睛不好,连忙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告罪道:“呸呸呸,奴婢一时嘴快,请贵人恕罪。”
“啪啪”几声,听得萧烬心惊肉跳,他用力伸了伸手,却也抬不起多少,只好急急地喘着气,道:“别打坏了自己!”
多鱼放下手,露出被自己打红的脸蛋。
他也没用多少力,就是听起来响,这都是宫里生存的小窍门。
可此时他见了萧烬真心实意担心的模样,又心虚起来,宽慰道:“萧公子,奴婢没用多大力气,不疼的。”
宫人的生存条件严苛,一言不合就是下跪掌掴,请求主子责罚。
萧烬轻轻地叹了声气,也不知道他家的玉衡在宫里,是不是如同多鱼一般,经常要受这样的委屈。
他轻声地对多鱼道:“和我不必如此拘礼,好好的身子便不要再折腾了,若是不慎伤到了根本,后悔都来不及,往后莫要再伤及自身了。”
多鱼鼻子一酸,泪眼汪汪地道:“奴婢知道了,萧公子……”
萧烬看着多鱼那张模糊的脸,到处都是红艳艳的。
他叹了口气,安抚了几句,又继续问道:“此处是御赐的宅邸,是沈公自己住的宅子吗?他把我放在了自己的宅子里?”
多鱼伸出拳头,拧了两下眼睛,又恢复了欢快的语气,回道:“宫人的一切都是天家给的,沈公不能置产业和宅邸,他只有这一处宅子。”
他见萧烬眉头皱起,连忙开解起来:“公子别担心,主院的下人全都是好生排查过的可信之人,昨日之事也早就和下人还有府医对好了说辞,即使有人问起,外人也探查不到萧公子的身份。”
萧烬被宽慰了些许,但心里依然不太踏实。
多鱼见萧烬嘴唇抿起,像是有些干燥,再次问道:“公子可要喝水?”
萧烬松开嘴唇,思忖着道:“麻烦先叫府医来看看我吧,估计大夫需要要先看舌象,喝了水舌象便不准了。”
多鱼应了一声,道:“宋太医还留在府第内呢,奴婢去叫他来。”
萧烬听闻友人居然还在,展颜微笑,柔声道:“那就劳烦小公公了。”
多鱼连连摆手,迈着欢快的小碎步就往屋外走去。
萧烬靠坐在床头,慢慢把颤抖的双手搭到腰腹上面,歪歪扭扭地叠好。
如今他已清醒,屋内又无人,正好可以好好思一下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萧烬在冷宫里是被水直接给泼醒,然后强行灌了鸩酒下去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再也不必为多活几日而挣扎,多要一口饭而颜面尽失。
虽有不甘,却也是释然的。
但若是这条早该断绝的性命,之后拖累了两位故人,让沈玉衡和宋维谦惹上了杀身之祸……
他这条命却也不是非活不可。
毕竟入宫六年,他在此世间已没什么念想……
能再次见到故人,已是了无遗憾了。
萧烬挺身。
他与沈玉衡终于合二为一,萧烬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沉沉从喉咙呼出一口浊气。
不知不觉,沈玉衡的肩已经被他紧紧环住。
这些肮脏的事,那些记忆里交缠的影子,生他的父母,同胞的兄弟,一遍遍翻滚徘徊,全都搅为了令人眩晕的光影。
萧烬咬着牙,拼命想要驱逐那些鬼魅。
一只颤抖无力的手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下一秒,又因为他的动作紧绷了手指,几乎不能握紧。
他低头看了看沈玉衡,下颌滴下来的汗水恰好与男人的泪水交融。
停顿了几秒,萧烬伸出手,挡住了他蒙着雾气,却仍有几分清透的双眸。
他不喜欢沈玉衡的眼睛,装凶都装不好,温柔的像是在怜悯什么可悲的东西。
他……更不喜欢那个被怜悯的可悲的东西。
第 55 章 第 55 章
55
这场占有几乎持续了一整夜,沈玉衡到后来已经晕过去好几次,感觉自己好像乘在浪心的一艘小舟,在沉浮间逐渐迷失了方向。
清晨,斑驳的晨光照亮了室内。
他疲惫到指尖都动弹不得,刚刚恢复的体力全都喂了狗,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做。
刚刚睡着,却突然又被扶住腰,沈玉衡颤了一颤,连躲避的力气也没有,少年的身体再次压了上来。
初次尝到的禁果滋味太过诱人,但是一想到沈玉衡从前和他的父皇也做过这种事,萧烬就越是无法克制自己。
比起已经年迈的父皇,他和沈玉衡的身体更加契合才对。
忘记了惩罚和施虐的初衷,谁也没注意到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彻底变了味。
他压着沈玉衡又做了几次,一直到青年沙哑的喉咙再也喊不出一点声音,体力透支到晕过去为止。
看见沈玉衡前额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萧烬凑前了一点,却又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生硬地停顿在半空。
和情动时肆意而为的亲吻不同,两人的身体已经抽离,如果再有亲吻,又算什么?
萧烬皱起眉,生硬地和他分开了距离。
尽管他真的很想尝尝他。五天后,鸟雀未醒的清晨,一阵敲门声吵醒了睡梦中的二人。
萧烬睡在里面,不方便出去,可在外头的沈玉衡又缩在被子里,死活不肯下床。
少年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说:“师父,有人敲门。”
沈玉衡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败给了这温暖的被褥,缩成了一个小团,小声咕哝道:“……你去开吧。”
萧烬见他还困得迷糊,也不怪他——自从知道他每晚结束练剑都会回屋后,沈玉衡总是等到了他才会睡。
少年绕到床尾,起身开门,将急性子的娇玉兰迎了进来。
娇玉兰一看开门的是他,立刻又朝里面张望了两下,调皮一笑,冲着那一团圆圆的被窝喊:“仙公,怎么你家小公子都起床了,你还窝在床上不出来呢?莫不是昨晚过得太劳累……”
“春困秋乏夏打盹,懂不懂……”沈玉衡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双倦眼,疲惫地盯着一脸看笑话的女孩。“君自心找到了?”
“那可不?”
娇玉兰一点不拘谨,搬了个凳子坐在二人中间,忽然又故作正经,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可听好啦?中秋那天,中心街边的河道游船,君少爷在那儿办了一场宴会,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得到他了。”
沈玉衡勉强坐起身子,他的长发还未打理,随性地散落在宽大的衣衫两侧。他性子这般随意,也难怪总是被错认为那些流连花柳巷的颓废公子哥。
他问:“一定要中秋?今天就不能去了?”
“只能是中秋,君少爷他平时可忙了,就连我们都难找得到。”
娇玉兰叮嘱道,她说话时,眼里竟是都要放出光来。
“仙公,你找他到底做什么呀?要是你们谁有事……不去了的话,能不能换我过去呀。”
沈玉衡好笑地说:“丫头,那君自心是给你下了蛊了吗?”
“什么下蛊,你肯定是没见过他。”
娇玉兰眨了眨眼,一对水眸,好像要从里头掉出星星来。她才十几岁,正是青春可爱,憧憬浪漫的年纪。
“我还不知道那君家竟然有位这样俊的公子,那时我正在君府外头张望呢,正巧就撞见他出门……”
不等她说完,沈玉衡就身子一退,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仙公!这可是你要找的人,你就一点不好奇他吗?”娇玉兰闹起脾气来,“而且,听说他才二十来岁,剑术便已是江南第一,实在是厉害!”
沈玉衡一点儿没把这放在心上。毕竟论剑术,有谁比得过他这剑痴徒弟?
但为了早做准备,他还是顺着少女的话问了下去:“玉兰,那君少爷除了剑术,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嗯……这就不知道了。”
娇玉兰苦恼地闭目凝思,随后又道:“我只知道,那君老爷顽固得很,不让他练剑,两人为此还大闹了一番。”
“不奇怪。”沈玉衡回答,“这府上都死了两个姓君的小孩了,他做父亲的也是怕了。”
娇玉兰两眼一亮,又缠着他问了好些时候,才肯离开。
她一走,萧烬才稍许放松下来——对沈玉衡以外的人,他仍是下意识地疏远。
“师父怎么看?”
“容易得很。”沈玉衡依旧缩在被子里,险些又要睡去,“我们中秋再出门,到时候再定办法。”
萧烬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心中的疑问踟蹰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中秋……是什么”
……???
沈玉衡很是惊讶地从被单里冒出了半截脑袋:“萧烬,你小时候,不是一直住在凡界的村子里吗?”
“上山前的事,记不太清了。”
沈玉衡想起在庆丰村时,他们母子二人的小屋十分偏僻,兴许也和其他村民没什么接触。
“就是团圆的日子。”沈玉衡解释说,“八月十五的时候,月亮是最圆的,所以凡人觉得,这个日子要和家人一起度过。”
萧烬喃喃问道:“……一起做什么?”
“随便做什么,吃月饼?或是单纯看看月亮,他们就会觉得满足。”沈玉衡闭上眼,心思已然随着话题飘远,“萧烬,过几天的中秋灯会,你想去吗?”
“可我没有家人。”
萧烬回答时,既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没有感到悲伤,他念白似地说出这六个字,麻木的心,早已掀不起波澜。
沈玉衡的眉眼微张,藏在暗处的双眼,泄出了几分他人难见的温柔。
“以后的中秋,我都可以陪你过。”
以后?
以后是多久?是永远,还是会有某一个尚不明确的期限?
沈玉衡的约定,重新拉回了少年的沉默。
他并非全然不谙世事,也明白万物有始必有终的道理,但也就是因此,他才会为这个毫无保证的约定而不安。
“我……”
萧烬抬头张口,却又停了声——微弱的呼吸声响在被褥中响起,才一会儿的功夫,沈玉衡竟是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走近,看见这人把自己包的像个粽子,只露出半截脸来,也不禁觉得好笑,扬起了嘴角。
萧烬静静坐在一旁,在心中,短短地回了一个‘嗯’字。
萧烬觉得自己变了,可要他说究竟哪里变了,就又是一件难事了。
他看向墙上的万年历。
至少,只在此刻,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开始骐骥那些遥远的,尚未到来的日子了。
……因为一个人。
顺着沈玉衡所指的方向,萧烬慢慢挪开步子,将他托抱前行。
沈玉衡越过人海,寻着卖花灯的铺子,但他视线所及,却忽然有了变化。
左晃晃,右晃晃,左晃晃,右晃……
沈玉衡的注意稍稍下移,才发觉少年抱着自己的动作并不安分,总是动来动去,晃得他眼都快花了。
趁着他又想侧身,沈玉衡当即滞住他的动作,顺带还手指一勾,低头敲了敲他的眉心。
“萧烬?你动什么呢?”
萧烬目光斜视一边,他并未回答,只是念过一声“小心”后,迅速将怀里的青年抱到了另一边。
沈玉衡警惕地看向他身边一侧,这儿水泄不通,车马难行,连旁人面孔都看不清,难道还能藏着什么危险?
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就有三两个闹腾孩子闯出。他们不顾旁人恐惧的视线,手上挥舞着从食铺那儿得的长竹签子——好巧不巧,就从沈玉衡刚刚的位置奔过。
萧烬见他一下怔住,淡淡解释说:“别被戳到了,疼。”
这些臭孩子显然不讨任何人的喜欢,从他们周围窜过一圈后,又一个箭步撞入了人群之中,那毫不顾忌,四处乱戳的尖竹签,当即引出一片惊叫与抱怨。
沈玉衡的注意却不在于此,他低头捏起少年的脸颊,试探问道:“神识出体?”
手里的脑袋点了点。
神识出体,灵感四方。
方才萧烬正是将神识引出体外,才能预知到那几个倒霉孩子的出现。
只是这等上级心法,所需要的悟性非同小可,绝非普通修士能轻易掌握的。
萧烬才只有金丹中期,居然就能学会这样上乘的心法了?
沈玉衡心里是喜的,但却又扯了扯少年脸颊上的嫩肉,追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怎么不告诉我?”
“……刚刚,下船了才发现的。”
萧烬说得有些犹豫,他想了想,又道:“师父不喜欢的话,我就不用了。”
“我是不乐意学这个,但你又不一样。”
沈玉衡收回手,抵在他肩上,看向身后一片灯火阑珊,群影相背,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你喜欢什么,爱什么,所有,我都全盘接受,没有例外。”
萧烬喉间梗了梗。
在万千的百岁修士中,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能算是一个过分年轻的孩子罢了。
也正因于此,沈玉衡口中的‘所有’究竟囊括了多少,他也尚不能明白透彻。
但这心中留有的些许温存却不会骗人。
萧烬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经对这人亲近起来,他稍稍施力,将沈玉衡紧抱在身上,顺着神识所探寻到的一条小缝挤去,很快便脱离了人海,来到了众多云集的摊贩跟前。
四周人一少,沈玉衡便扶着少年的肩,重新站到了久违的地面上。
他左右看了看,摊头间烟云缭绕,发觉这儿是一条小吃街,离卖兔子灯的一定还有些距离。
沈玉衡刚抬脚要走,就被一阵甜香吸走了神。
“客官,刚出炉的点心!看两眼吧!”
他走上前,指着蒸笼问:“老板,你这都有什么点心?”
“多嘞!”
正揉着生面的老板朴实一笑,拍开手上的面粉,将蒸笼盖一掀,“刚蒸好,都香得很!二位瞧瞧,想吃点什么?”
蒸笼一开,一层白雾虽淡却香,扑在人面上,温香萦鼻,不免将周围游人的脚步诱停于此,纷纷上前看个究竟。
再往里一瞧,各色糕点形态各异,不光闻起来香,卖相也都极佳。
眼看要排起队了,沈玉衡忙回头问:“萧烬,有什么想吃的?”
在众多做成动物图案的糕点中,不出意外的,萧烬默默点向了其中一只小巧可爱的粉色小团。
这家店的兔子糕十分精致,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晶莹透亮,用红豆在面团两边点出一对小眼睛,身下还垫着一小折荷叶形的叶片。
这样想来,不光是点心,就连纸灯,萧烬挑的都是兔子款的,果然是因为……
萧烬这么喜欢兔子?
沈玉衡在心中暗暗记下,顺带画了个重点符号。
萧烬视线下移,默默盯向他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大好的脸色。
……他的师父,好像又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这几天,萧烬一直在帮他上药,这份超乎寻常的耐心,就已经让沈玉衡十分意外了。
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没有到一定要分出个死活的程度。
弥漫着压抑气息的空气里,萧烬突然打破沉默:“朕也有一事要告诉母妃。”
少年压迫感的话语,尾音略显微妙的上扬,不加掩饰的愉悦,残忍的恶意。
他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沈玉衡的下颌,语调漫不经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多亏母妃随身带着的那张地图,那些逃出朕手心的叛军藏身何处……朕一清二楚。当然,岳枫成了他们的将领,母妃不必再装作不知情。”
沈玉衡的身子一僵,脸色瞬间惨白。
那张地图……是岳枫偷偷送给他,让他平安回京的图纸,原本被藏在马鞍夹层里,如今却被萧烬找了出来。
可要不是为了带他离京……要不是那些叛军盯上了岳枫的名声,岳枫也是岳家名将,何至于此?
他抓住萧烬的龙袍,试图求情:“陛下,岳枫他并非自愿,他也是被叛军逼——”
“母妃说的是什么话?”萧烬毫不留情地抽回手,眼神冷漠得仿佛利刃,不容置喙的语气:“朕要是放过任何一个叛军,岂不是要让天下臣民寒心?”
“明日起,朕会昭告天下,因母妃提供图纸有功,特赦母妃死罪。”
萧烬缓缓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调平静,却透着压迫人心的冷酷:“至于岳枫和那些叛军,朕会倾尽大军,追杀至天涯海角。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 56 章 第 56 章
56
从第二天起,沈玉衡果然得到了萧烬的“奖赏”。
陆陆续续有许多宫人来到清濯殿,将空置几天,已经落灰的各个房间打扫干净后,又搬来了无数看着就穷奢极侈的陈设摆件,金银像流水一样不停地往库房送。
好多小宫女都偷偷跑来看这奇景。
连先帝的宠妃,也没见过谁有过这样的待遇。
沈玉衡却只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完全置身事外的淡漠。
自从上次争吵过后,萧烬有几日没来过了,据说是朝臣们因为新政的决策出了分歧,已经吵了好几日了。
其实沈玉衡有点意外。
景裕并没用尽全力去打人。
他本就哭得和个泪人似得,半点力道也使不上,还花拳绣腿地乱挥一通,顶多只能算是泄愤。
沈玉衡低着头任由景裕抽打,诚恳地道:“奴婢罪该万死。”
他低了低头,让景裕打得更加顺手:“只是陛下小心累着了手,若是心中不快,可差其他宫人对奴婢用刑,莫要伤了圣躯。”
景裕长长地抽泣一声,停下了打人的动作,一头栽进沈玉衡怀里,愧疚地哭道:“朕……朕不想罚你的,朕不舍得罚你,你是朕的伴伴啊!朕不是有意的……朕知道,朕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颤声道:“让他们都下去,朕只要你陪着。”
“是。”
沈玉衡的纱帽被景裕打歪了一点,他不去扶帽子,也没有擅自去扶景裕。
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着,对其他宦官道:“你们先下去,圣上交给咱家便可。”
其他几个宫人见新帝情绪失控,还把最宠信的沈公打骂了一通,也不想再多留,以免之后成为殿内两人的泄愤对象。
內侍们连忙低头出了寝殿,各司其职地在殿外守岗。
景裕见那些宦官全都走了出去,才细细地哭道:“沈玉衡,朕真的好害怕……朕梦见父皇了,他追着朕骂我大盗窃国……还要我把皇位还给吴王……”
“我,朕好怕……所以才一直想见你,那些内侍都比不上你让我安心……”
景裕哭着哭着就钻进了沈玉衡的怀里,雏鸟一般寻求庇护。
沈大伴无喜无忧地垂下眼帘,伸出手掌,拍抚了两下新帝的肩背,劝道:“陛下刚经历风木之悲,伤怀于心也是常事,莫要爱思过重,仔细伤了龙体。”
他又拍了几下,安抚道:“吴王被废太子,早无继承大统的可能,陛下继位是天命所归,百官请命,陛下无需忧心。”
景裕感受到了大伴的轻拍和怀抱,整个人都安静了许多,乖乖地窝着不动,手指攥紧大伴的衣袍。
小天子吸了吸鼻子,不放心地问道:“但是吴王知道是我们害的他……他之后会不会回京杀我,然后把皇位抢走?”
沈玉衡道:“藩王无诏不得进京,陛下不让他来,他私自上京便是谋反刺杀的大罪,可直接处死。”
他稍作停顿,又道:“臣今日起便让勇士营的死士寸步不离守着陛下,若他真敢前来,也不会叫陛下受丝毫的伤害。”
景裕大为感动。
他先前怪罪于沈玉衡忙碌公务,不来见他;此时却又觉得沈玉衡日理万机,忙得没空见他也是有道理的。
御马监督管天下兵马,却不比传达政务的司礼监有好些秉笔太监。
御马监的太监只有沈玉衡一人,管的事却不比司礼监少,还得训练勇士营的死士保证天子安全。
景裕虽然想要沈玉衡随叫随到,又对沈玉衡的能力颇为自豪。
他的伴伴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宦官:杀过敌将,拿过城池,比沈广、苗善河这些老太监都要厉害上千百倍。
如此厉害的沈玉衡,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失势的皇子,始终愿意跟在他的身侧,日日不忘贴身伺候于他。
——是朕最忠诚的奴婢。
小皇帝的脾气过去了,又念起沈玉衡的好来。
他软下语气,撒娇道:“沈玉衡,世上怕是再没人对朕这么好了……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朕……”
景裕年少失恃,性情多变敏感,这也是沈玉衡不太想多见这人的原因。
如今他见终于把人给哄好了,心头微松,不再逾矩拍抚,端端正正地跪好。
他恭顺地道:“奴婢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照拂,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是往常,沈玉衡大抵还会说些更肉麻的话以表忠心。
但他真正的主子已经进了他的府第,这些背主另投的话,却是怎么都无法对景裕说出口了,只能挑些不太过分的敷衍一下。
小皇帝对他家大伴另投明主全然无知,心里想的满是他和沈玉衡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
景裕依赖地道:“伴伴,朕累了,要伴伴哄朕睡觉……”
沈玉衡应声:“是,奴婢这就伺候陛下就寝。”
景裕心满意足,拖着双腿跑回床上,又回过头来:“我的脸上好难受,你帮我洗洗脸。”
沈玉衡应了一声,走到寝殿外面差人备水。
殿外除了值夜宦官之外,还有逢力站在一边,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见了沈玉衡便走上前来,低声地道:“沈公,奴婢有事禀报。”
沈玉衡早些时候让多贤派了指令给逢力,让他去审凤止宫前的小黄门。
应当是已经审出结果来了。
沈玉衡虽然万分想要立刻知道情报,却也只能按捺着性子,吩咐道:“你先在此处候着,莫要走开。”
逢力道:“是。”
沈玉衡从內侍手里接过水盆,提回殿内,绞了温热的帕子,给景裕轻轻擦脸。
景裕感受着脸上的温暖,和大伴细腻轻柔的动作,吸了吸鼻子,笑道:“伴伴,你总是这么香。”
沈玉衡专心伺候景裕,面色淡淡地回答:“阉人身上易有骚臭,奴婢想要伺候陛下的万金之躯,自然得日日焚香萧浴才敢靠近。”
虞人尚美成性,爱打扮,爱簪花,爱熏香。
位高权重者不论官宦帝王,全都涂脂抹粉,簪花熏香;沈玉衡不算爱美,只格外注意清洁。
毕竟他的颜色本就还行,不化妆也胜过常人许多;不簪花则是因为头顶太高,别人看不到也没什么意义。
只有熏香,世人都说阉人身上有味,哪怕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怪味,在御前也保持着一日两三次的萧浴,衣服全都大肆熏香。
不然若是身上带有味道,哪怕他在外骁勇善战,在内办事得力,都很难受到到景裕和先帝的赏识。
景裕被沈玉衡的一句吹捧哄得飘飘然,咯咯笑了两声,说道:“沈玉衡,朕喜欢你身上的香味,每次远远闻到,朕就心里觉得踏实,明日朕再赐你点香料。”
“谢陛下。”
沈玉衡被皇帝赐香都成了习惯,对他行贿的人也总爱在礼单里头塞上香料,他府库里的熏香拿去开个香行都不怕缺货,也就没什么好千恩万谢的。
更何况他本身并不喜欢熏香。
萧烬接受不了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沈大伴把帕子放回水盆里,替景裕抹了面脂,哄小天子躺下,说道:“奴婢去灭烛。”
景裕躺在暖和的床上,睁着兔子一般红彤彤的眼睛,目光追随着沈玉衡拿起烛剪,一盏盏剥开灯罩,掐去烛花。
殿内陷入漆黑之中。
景裕瑟缩了一下:“沈玉衡!”
好闻的香味由远及近,直到跪在他的面前。
“奴婢在。”
景裕呼了口气,不安地问道:“伴伴,你今夜不会再走了吧?”
沈玉衡道:“奴婢陪着陛下。”
黑夜里,景裕的红眼睛依然透亮地睁着,囧囧有神地盯着沈玉衡看。
他命令道:“伴伴,你不许走……你背诗给我听。”
沈玉衡应了一声,恭顺地诵起诗来。
他口齿清晰,语调悠缓,相比前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宦官,声音好听上千万倍。
景裕慢慢耷拉下眼皮,迷迷糊糊地道:“伴伴,朕睡着前,不许停。”
沈玉衡道:“是。”又缓缓背了起来。
景裕闭上了眼睛。
只是他前头是被梦魇惊醒的,再次入睡便有些困难。
且他还担心沈玉衡会突然开溜,明明快要睡着了,又突然睁开眼睛偷看,瞧见黑暗里跪着的身影,闻到无处不在的香味,听见朗朗书声,才又闭上眼睛。
然后又冷不丁地睁开。
沈玉衡看得分明,只做全然不知。
他也不催促景裕入睡,平心静气地背诵诗文。
如此反复了许久,天色都已进入黎明前的黑暗,昏沉沉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景裕的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
沈玉衡早就嗓音嘶哑,喉咙吞碳一般疼痛。
他又念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放轻音调,最后收了声。
殿内只剩下景裕平缓呼吸的动静。
沈玉衡跪着听了会,轻手轻脚地起身,动了动跪麻的双腿,往殿外走去。
至于答应的景裕不会走……
去寝殿门外处理公务,怎么能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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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衡走到殿外,视线骤然亮堂,盏盏明灯燃着辉煌的光芒,一夜未停。
逢力靠着梁柱,抱着拂尘脑袋一点点地打着瞌睡。
殿门口守着的两个內侍唤道:“沈公。”
逢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刻躬身道:“沈公。”
沈玉衡淡淡“嗯”了声,望了下四周的三个宦官,对门口的两人道:“你们下去,让多金、多骞前来守着。”
这是最靠近天子的內侍岗位,沈广的另一个义子沈多福不愿离去,说道:“兄长,义父让咱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圣上!”
沈广此人多疑成性,即便沈玉衡已成为景裕的大伴,他也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沈广自从决定扶持景裕为帝之后,便派了其他义子——沈多福、沈丰来做景裕的贴身內侍,不想看沈玉衡一家独大。
虽然至今还未见成效。
沈大伴被义弟顶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你若有不满,之后自行向圣上禀明是非。”
他扫了沈多福一眼,视线极低,像在看一颗尘土。
“下去。”
今上景裕有多依赖沈玉衡,众人有目共睹。
就算被打被骂又如何,做奴婢的谁不被打骂?
被打被骂却吵着要见,那才是真的在主子心里有着地位。
不然主子看你不顺眼,直接打杀了,或者宠信别人去,何必为一个奴婢而伤心伤肺呢?
沈多福悻悻然地道:“是。”
若是去告了御状,还指不定是谁被罚;沈多福只好垂头丧气地和另一个內侍一起躬身退下。
没一会,多金、多骞迈着小碎步匆匆走来,笑着对沈玉衡行礼,道:“见过沈公。”
多字辈宦官都是同一批入宫的,其中年纪最大的现在也就十五岁。
像多贤、沈多福都是十五,而多鱼、多骞、多金则是十二岁。
他们本名不好听,有些甚至叫什么狗蛋、大根之类的,便会由内书房的老公重新赐名。
名字好听的,如沈玉衡,进宫之时名唤玉衡,诗意又好记,就没被改名。
沈玉衡受了多金、多骞的礼,挥手让两人专心值岗。
此时空旷的殿内立着四人。
除了沈玉衡之外的其他三人,都是他的亲信,离得最近的旁人也在廊下,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沈玉衡将逢力招到跟前,询问道:“那两个小黄门,审完了?”
“……”这个他倒是真不知道。
“我不记得那些事了。”沈玉衡咽了口口水,注视他的眼睛:“信确实是我写的,但我只是想见你一次,没想过要和谁联络。”
萧烬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很多天没过来了。”
不知为何,话音落下后,萧烬的剑尖晃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动摇。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讶然。
他觉得沈玉衡大概是疯了,才会想要见他,可是讽刺的话,竟然意外地……有点说不出口。
萧烬半张着唇,刚想开口,便听到沈玉衡说出下半句话——
“岳枫的事情,我们还能谈谈吗?”
第 57 章 第 57 章
57
沈玉衡再也走不出皇宫,岳枫会怎样恨他误会他,他难受却也无济于事。
但沈云璟不同。
他这位大哥自从随军出京后,就再也离不开沙场了。
岳家兄弟是他诸多副将里最为青睐的二人,沈家和岳家因此走的亲近,曾经也是一桩美谈。
若是让他部下的士兵们看着他们尊敬的将军,亲手杀死曾经的副将,断了岳家最后的血脉……
沈云璟将来要如何面对其他那些追随他的人呢?
岳枫一旦死了,很多事情就变味了。
沈玉衡又补了一句:“只是实在无心修炼之人,我也不好强留,其他的肯留下的,我一定好好教育,绝不怠慢。师兄,你意下如何?”
瞧瞧这诚恳的口气!这负责的态度!
虽然骗不过别人,但骗骗白长卿,绰绰有余了。
“这样倒也好。”白衣的青年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些许欣赏之意,“师弟,你这些天实在让我放心许多,掌门留给你的那栋书楼的入口,现在就在你屋旁的那棵树里,至于能向谁开放,你自己定就好了。”
沈玉衡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师兄。”
白长卿见他这么客气,更加心软下来,柔声道:“也不用这样生分,你毕竟是我和逐天带大的孩子,自然是应该帮的,只是……”
白长卿话语一顿,看向了他身后的萧烬——少年倚墙而立,垂眸出神,似乎对他们的交谈并不感兴趣。
“只是师弟,你也知道你项师兄那个性子,凡事都想争个第一。”白长卿虽是对沈玉衡说话,眼睛却盯着萧烬不放,“你今后就多让让他,少跟他抢东西了。”
……凭什么?赶在那股熏人的气味完全散开前,沈玉衡冲上前,将萧烬手中的三炷香拍落在地,踩灭了顶端燃烧着的火苗。
刚要烧给养母的香火,就这样被粗暴地踩灭,萧烬略显不悦地皱起眉,“你做什么?”
“快进屋里去!”沈玉衡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屋里走,“这地下埋的不是尸血,是鬼胎!到了夜晚就会孵化成妖魔,这些香火是给鬼神引路的东西!会把它们都引过来的!”
不料萧烬却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冷静道:“我能对付。”
对付个屁!
要他真能对付,前世还会浑身重伤地倒在溪边吗?
眼看着团团漆黑冰冷的阴气从泥土中蒸腾而出,沈玉衡已是顾不得疼,猛地伸出手,五指死死地钳住了锋利的剑身,霎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淌。
沈玉衡回瞪着少年惊讶的瞳孔。
“除魔宝剑又如何?这鬼胎的尸血被符文逼了整整一天都没淌完,不知下面究竟还有多少恶心玩意没冒头,这些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
归根结底,元婴以下的修士哪里打得过妖魔?要是他抄着剑就冲上去,这不是送死吗?
自己都重生过一次了,还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徒弟被痛打一顿?不存在的。
萧烬想了想,很快也冷静下来,“……嗯,暂且在屋里观察吧。”
“知道了还不赶快……”沈玉衡还没教训完,就被身前的人捂着嘴圈进怀里,跃进了那间遍布尘灰的老屋之中。
萧烬警惕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在他耳边低声提醒:“别说话。”
沈玉衡扒着门边望去,只看见几条细瘦人影从坟冢地里相继爬出,把他吓了一跳。
……难道只是活尸?
沈玉衡胆子大了点,稍稍往窗外探出了点身子,才看清了那妖魔的真正面孔。
夜色朦胧中,竹竿般细长枯瘦的鬼影摇曳,灰色的长毛遍布全身,从尖嘴里溢出的尸液落在地上,立刻就腐蚀出了小坑。
这些老鼠模样的怪物左一晃右一晃,慢慢悠悠地从坟冢里爬出,嘶叫着扒开周围土屋的房顶,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东西。
高阶魔物鬼人鼠?
沈玉衡还记得书中所说的,鬼人鼠长着鼠面人身,阴邪嗜血,嗅觉和听力都极为灵敏,但是多数都智力低下,像这样成群结队攻击一个凡界村庄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是有人故意将他们引诱至此的。
腰间被突然揽住,下意识想要出声的嘴也再一次被捂上,沈玉衡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萧烬抱进了一处阴暗潮湿的狭窄空间中。
沈玉衡摸到身下压着的粗糙布料……这儿是衣柜?
老屋里的衣柜也是个老柜,又小又窄,他们两人又都不是纤细的身材,只能紧紧将身子贴在一块儿,直到对方微弱的吐息都能在耳畔边响起,才勉强不把柜门顶开。
他心知萧烬是个心无邪念的正人君子,只把这当做是一次普通的藏身。
但沈玉衡毕竟在勾栏瓦肆听了十几年的曲子——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别人的猪跑,这姿势极尽暧昧亲密,竟是让他都忍不住老脸一红,赶忙又将心底浮上的念头全给压下。
这都什么情况了他还在想这个!莫不是真要成了那些人口中的邪恶淫仙?
好在四下无光,萧烬没有发现他脸颊上微妙的淡红颜色。反观萧烬——神色严肃,盯梢着屋外的情况,不敢有一刻松懈,实在是可靠的多。
隔着柜门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更响,更近,更沉——而后,在老屋旁戛然而止。
来了!
鬼人鼠粗重的呼吸声隔墙传来——沈玉衡这回清醒多了,无暇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而是将身子紧紧埋进萧烬的胸膛之中,屏住呼吸,等待着鬼人鼠的离开。
“……”
萧烬默默看了眼蹭到怀中的这颗脑袋,又将视线移到了柜门细小的窄缝当中,观察着这头妖魔的动静。
鬼人鼠尖锐的鼻子猛地撞开了年久脆弱的木窗之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屋里蒙尘已久的潮湿空气,两只圆盘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在静谧的夜空中发出令人不安的绿光。
应该……快走了吧?
从柜门缝隙中看到鬼人鼠抽出鼻子,默默转身的样子,盘缠在一起的两具身子同时放松下来——他们挨得实在太近,沈玉衡敢说,萧烬就算现在立起根寒毛,他都能第一个感觉到。
立起……
黑暗中,沈玉衡忽然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看向面不改色的萧烬——这张无比清冷,英俊,正直,把女弟子们迷得不要不要的脸蛋,沈玉衡此刻却只想将它捏住,绝望且严肃地质问他:萧烬啊……
你说说,现在抵在我腿上的这根不可描述的东西是什么?
说到这个,沈玉衡心里就气不过,坚持说:“萧烬不是他的东西,他是我的徒弟。”
白长卿并没有认真,笑着回道:“我忘了,你也是个倔脾气,这好徒弟哪儿找不到?怎么偏偏就要他?”
“别的事我也懒得和他争,但这件事可别指望我让步。”沈玉衡赌气似地环抱双臂,“萧烬和别人不一样,我就要他。”
萧烬在他身后动作一滞。
不知怎么的,一股异样的感觉升上他的胸腔,他却怎么都说不上那是何种情绪。
白长卿一笑置之,没将他的固执放在心上。
“小孩子脾气。”
白袍轻舞,青年微笑着跃上剑身,御剑而去。
沈玉衡也扯着嘴角,向这位好骗的师兄挥手道别,待到彻底看不见白长卿在天际一边的身影后,他才总算收起笑脸,放松地叹了声气。
白长卿一走,这帮打杂弟子们个个脸色苍白,不知道沈玉衡会拿他们怎么开刀。
虽然生气的白师兄着实恐怖,但现在,眼前这个誓要好好管教他们的淫仙才更吓人!
沈玉衡却对他们看也不看,大步往反方向走去,“萧烬,走了。”
萧烬并没有跟上他,而是转头看向这些茫然无助的小弟子们,问:“这些人该怎么办?”
四下众人都咽了咽口水,不知前途是福是祸。
沈玉衡却头也不回,摆摆手道:“通通滚蛋。”
“畜生!”紫衣少爷暴跳如雷,抄起袖子就想上前,“你!你凭什么!”
眼看就要吵起来,理智尚存的小孩们赶忙左右开弓,拽住他的衣袍。小少爷挣扎起来,险些把自己这身昂贵的袍子都挣坏。
沈玉衡淡然转身。
白长卿方才小声告诉他:这小少爷是城里一户大家族的二公子,天赋不差,但六年前拜入师门后,过惯了好日子的他受不了一点苦,不仅疏于修炼,还在仙鸣峰闹出不少麻烦事来,便被项逐天以“修习悟性”为由,丢入了基本算是无人看管的上青峰中。
沈玉衡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还不是个例——这里大大小小坐着的打杂弟子,几乎都是从仙鸣峰被扔出来的顽劣小童。
沈玉衡望着这堆十岁出头就已经恶迹斑斑的小混账们,不悦地叹了口气。
——项逐天,是拿我这儿当垃圾桶吗?
四下沉寂,小少爷的动作也是突然一滞。
他很快换上一脸羞愤难抑的表情,闹腾得更厉害了。
啊。
他好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的小少爷,他心觉好笑,转而反问:“我凭什么教你们?再说你灵脉通畅,丹药不缺,六年还不筑基,换谁来教你都没辙。”
被戳中痛萧,小少爷气得发抖,“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沈玉衡一挥袖子,手指在窃窃私语的少年们之间点来点去,“这破门派强迫你们了?拐你们上山了?一不逼你二不拐你,还供你们白吃白喝,有什么好抱怨的?”
因为顽劣不堪而被送来的小弟子们,霎时哑口无言。
偏偏有人还不服:“明明是你那些师兄找人把我们请上山的,凭什么不让他们亲自来教我们!要是他们来教我,我肯定学得好!”
沈玉衡直接笑出了声,“您配吗?”
杀鸡何须宰牛刀,盐车不求汗血马。
您不配!
“呵,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走!”
出身富贵的紫衣小少爷一招呼,立刻追上好几十个献媚的小娃娃,他们也没什么主见,只知道像只小狗似地摇头晃脑,紧跟主人的步伐。
还有些弟子犹犹豫豫,顿足不前,那小少爷便得逞一笑,喊道:“我陈家家财万贯,请一两个仙人来教绰绰有余,这儿肯跟了我做家仆的,回去照样能跟我做仙人。”
唰唰唰,他身后的娃娃堆里又钻进了不少人。
小少爷得意洋洋地看着沈玉衡,没想到这人却一点都不挽留他们,反倒是毫不客气地指向了北面一个小坡道。
“近路在那儿,快滚。”
说着说着,他不说话了,嘴唇也跟着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十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连沈玉衡也看着有点心疼。
在之前那么多个世界里,苏澄和萧烬难修正果,一点也不奇怪。
但凡换一个人,都会愿意珍惜苏澄这样善良可爱的伴侣。
沈玉衡放下手里的粥碗,拍了拍苏澄颤抖的肩,在他眼睛里充盈的泪水终于滑下来的时候,他给了苏澄一个朋友间关怀安慰的拥抱。
苏澄却一下子把他搂住,紧紧抱住沈玉衡,把流泪的眼睛埋进了他的颈间。
沈玉衡愣住,但苏澄的拥抱实在没什么攻击性,他犹豫了一会,没有推开他。
只是……
在抬头看向前方时,沈玉衡看见寝殿门口,不知何时,半开着门;
阴翳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第 58 章 第 58 章
58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玉衡感觉浑身的温度都剥离了。
那双眼睛一片漆黑,连他预想里的愤怒也没有,同样也没有憎恨,恶心,嫌恶,但又好像同时糅合着所有这些情绪。
像一片污浊的黑,再也没有变回清澈的可能性。
沈玉衡甚至不知道,萧烬是在看他,还是在看苏澄。
“是,沈公。”多鱼小公公年岁不大,此事上知晓一些,却也不多,便迟疑着问道:“……取哪种?”
“脂膏要无味的,角先生……”沈玉衡眨了眨眼,沉着地道:“你看着取。”
多鱼那张玲珑的笑面孔肉眼可见地失了笑意。
他只是个小小的阉宦,他还只有十二岁,他连对食都没有!
如何知晓角先生要取哪种?
多鱼揣揣地领了命往外走,想着出门就问问府里与男人欢好过的仆从,这玩意要怎么选……
他自从跟随沈玉衡以后,基本就留在了沈太监第里,别说对食;额,他连其他公公的小手都没拉过。
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去问人这些!
宋维谦这边也没闲着,他倒了两颗药丸出来,对萧烬道:“续点体力吧,晚些事成了再吃一颗,再多的药力你也受不住。”
沈玉衡自觉地扶起萧烬,倒了杯温水给主子喂了续命药下去,再仔细擦干净萧烬艳红柔软的唇瓣。
萧烬抿了抿嘴,道:“多谢师兄。”
宋维谦脸色微红:“不必跟我客气。”他顿了顿,略显羞涩地道,“师兄为你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
萧烬撇了他一眼,闭上眼睛修养精神。
宋维谦被萧烬的一句感谢,一眼风情鼓舞了心神,又嘀嘀咕咕,殷殷切切地叮嘱了好一通。
直到多鱼把用具拿了进来,宋维谦看到那一堆不堪入目的玩意儿,才讪讪地收了话头,长叹一声,甩袖出门。
萧烬睁开眼睛,瞥了两眼屋门,随后收回视线,望向屋里人高马大的沈小郎君。
沈玉衡此时已经从多鱼手上接过紫檀木案,走回床边。
多鱼乖觉地合门离开,室内只剩主仆二人。
沈玉衡支起了几个软垫让萧烬靠着。
他深吸一口气,将装着物件的木案拿起,问道:“少爷,角先生选哪种,你看得清吗?”
木案上一应物什放了许许多多,琳琅满目。
萧烬勉强眯着视线看了一看,只能瞧见长长短短的几片颜色,便放弃了,道:“你……自行做主。”
沈玉衡垂眸应道:“是。”
他挑了个适中的角先生握住,手指有些轻颤,但语气还算沉着,不愿轻易地露了怯:“少爷,我不曾行过此事,劳烦少爷多加指点。”
萧烬本就气息艰难,闻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耳朵边的杂音更响,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他难以置信地道:“你二十了,还有妻妾……不曾行过此事?”
沈玉衡捏着冰凉的角先生,突然有些惶恐,呐呐道:“我……不曾。”
他入宫这六年,全副心思都放在救萧烬的事上,半点精力也分不出给其他人其他事。
这本是他忠心耿耿的证明,却突然成了他作为小厮不够好使的缺陷。
沈小厮冷汗涔涔,生怕萧烬要临时换人,立马委委屈屈地保证道:“少爷您别嫌弃我,我学得肯定比多鱼快,马上就能让少爷得趣。”
沈玉衡嗓音虽然柔和,却也一听便是个成年郎君的声音。
一个成年郎君,竟慌慌张张地撒了娇起来……
萧烬不合时宜得有些想笑。
他家玉衡这是在和多鱼拈酸吗?
分明这件事上半点不会,却还要想着争宠。
他没头没尾地想:许是从前他也不曾有过第二个小厮,竟从不知道他家玉衡有这么大的醋性。
这般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萧烬的心情倒是好了一些,身上的难受都好像消散了点。
他甚至有了心思宽慰玉衡:“那你就随意来吧,反正我也不知这件事上怎么才能得趣。”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沈玉衡差点被这声给说哭,俊朗的凤眸红了一圈,心疼不已地道:“少爷,我一定不会叫你难受。”
萧烬自幼体弱,欲求寡淡,入宫之前连晨起也不曾有过。
进了宫伺候皇帝没两次,又被禁足不出。
老皇帝肥头大面,还日日吃仙丹,显而易见是个不中用的。
自然是没有人让少爷得过趣。
沈玉衡心疼得如丧考妣,萧烬心倒是神色平静。
萧烬从没对这事情报有过期盼,反正挨一挨便过去了。
若是实在得不了趣味也是时也命也。
努力他也努力过了,就这么烧死了或许也算不上一桩坏事。
他是玉衡救出来的,被这小厮毫无章法地捣鼓死了,算是一命还一命吧。
——那也不行,若是死在这床上,他家玉衡指不定以后每每想起来,都要愧疚得大哭一场。
萧烬又被自己逗笑了。
他喘息着哼笑了两声,安抚道:“好了,莫慌,我们玉衡向来聪明,定是学什么都快的。”
他放松地靠在沈玉衡的胸膛上,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动的手指,叹道:“就是你得拘着我些行事,等下若是难受了,这身子大抵要犯风症。”
沈玉衡被安慰了一句,心里虽然依旧没底,却是镇定了许多。
他应声把萧烬揽紧了些,酝酿几息,终于伸出手来,小心地褪去主子身上的袴裈。
萧烬纤细清瘦的大腿半露出来,伶仃的两条,微微颤抖着,挂的肉很少。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使这样得细弱,都看着像白玉一般温润无暇,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就连腿弯边的一点朱砂痣都美轮美奂。
玉衡褪下主子的裤子,立刻把被子拢上来,仔细掖好,一丝缝隙也不漏,又把角先生放进自己衣襟里暖着。
这才在手上抹了脂膏,伸进被洞里摸索。
萧烬不太适应这事,即使身体的感知不敏锐,依然柳眉紧皱,汗如雨下。
他说不上是难受还是难捱,只在心里想着莫要犯了风症,到时候还得把宋维谦叫进来医治,这般狼狈的模样就得被外人给看了去。
他绷紧了失控颤动着的四肢,别的地方却提前犯起了毛病来。
萧烬的呼吸在急喘中越发混乱,出气越来越少,吸气变得困难无比,即使他竭力调整呼吸,也依旧不得章法。
沈玉衡见萧烬脸色涨红,胸腔起伏十分剧烈,知道他家少爷这是犯了气病,立刻把手抽了出来,道:“我去寻宋维谦。”
“别……”萧烬用力抓了下沈玉衡的大腿,指尖搭在身后之人的腿上,却弯不起来,只是不自然地抽搐着。
萧烬道:“你,给我……渡气,继续。”
沈玉衡看着萧烬艰难呼吸,竭尽全力生存的模样,突然落了颗泪珠下来。
他慌乱地抿紧眼皮,挤掉那颗眼泪,低头顺从地含住不停翕动的红唇,用力渡气进去。
萧烬的嘴唇柔软温热,呼吸之间全是药物的苦涩味道,以及胃里胀气散发出的酸腐味,并不好闻。
可沈玉衡现下却什么都注意不到,他全神贯注在萧烬的呼吸节奏上,配合着引导萧烬匀称气息。
好一会萧烬的呼吸才算缓和了下来。
沈玉衡慢慢松开萧烬的双唇,主子嘴里的涎水蹭得两人下巴上全是。
他不顾上自己的脸,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捏着袖子将少爷的嘴唇擦拭干净,其他多余的动作半点也没。
萧烬总算缓过了神来,慢慢地呼吸着。
他眼神恍惚,半歪在沈玉衡怀里,虚弱地道:“好了,没事了……”他伸手碰了碰被子里沈玉衡的手背,安抚道:“继续吧。”
玉衡闷闷应了一声,拥好轻薄如纸的少爷,继续做冒犯主子的动作。
他的心里钝痛不止,却也只能尽快行事。
他关注着萧烬的每一个反馈,却突然发现他的主子,像是忽然变成了极小的一只。
分明他八岁跟着萧烬时,十六岁的少爷哪怕坐在轮椅之上,都如高山仰止一般,是他望不到头的伟岸。
此时的萧烬靠在他怀里,头顶却连他的胸口都只是将将挨着。
也不知是他确实长得过于高大了,还是记忆将这人的身影拉得那般长,那般远。
他动作间问了几句萧烬的感受,萧烬神色恹恹地一一回了。
只是体验,大抵是肉眼可见的没有体验。
人都病的快死了,还要被小厮侮辱,又能有什么好体验?
但也只能继续下去。
沈玉衡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了被暖热的角先生,塞进被子里面。
角先生已经被沈玉衡捂得滚烫,萧烬只在刚开始皱了下眉头,之后一直表情淡淡,唯有双腿时不时弹动几下。
沈玉衡一直在回忆同僚们说的荤段子,可他怎么弄主子都没半点反应。
他问萧烬意见,萧烬认真感悟着回了几句,后面也懒得再答,一双乌黑的眼睛不知望向何方,只是急促地喘着气。
沈玉衡也闭了嘴,垂下眼眸观望萧烬的神色,汗水不停地划过他高挺的鼻尖落到被褥之上。
他心中难受,觉得主子命苦,又害怕因为自己的不得力,让萧烬真就这么给烧死了。
沈玉衡狭长的凤眸里漫起一层水光,高高大大的一人,此时竟瞧着有些弱小可怜。
萧烬感觉到了玉衡的低落,却也没什么力气安慰,只是轻轻地问道:“钟声……响了多久?”
屋外的钟声一直未歇。
皇帝驾崩,宫内会昼夜不停地响钟三万杵。
沈玉衡哑声回道:“已响了两个时辰,许是还要敲两天。”
萧烬细长的手指抽搐几下,眼睛眯起,叹道:“他死了。”
那个把他纳入宫中,又打入冷宫的人,今夜死了。
沈玉衡心中突得一痛,眼泪无声无息掉了下来,道:“是的,少爷,他死了。”
萧烬嘴角勾起,极浅地笑了声,道:“我活下来了。”
一点湿意也随着这声浅笑沾到了沈玉衡的手心里。
沈玉衡激动得连眼泪都没了,立刻伸手把脏污兜住,不让这些东西染到主子身上。
萧烬慢慢地平缓下了呼吸。
他的身子比刚才更沉了一些,耳边杂声更响,外头有个钟在敲,脑子里还有个钟一并在敲。
心却是沉寂的,安宁的。
无所畏惧的。
像是整个人落到了什么踏踏实实的地方。
不再朝不保夕,不再害怕是否能见到明日的阳光。
他活下来了。
熬过了冷宫,逃过了鸩酒,挨过了病痛。
沈玉衡望着萧烬汗如雨下的脸庞,那张美丽的脸上不再烧红,虽然没了血色,双目却亮如萤火。
沈玉衡轻轻地道:“少爷,你活下来了。”
站在门口的人并没有说话,但沈玉衡已经发现他是谁了。
萧烬缓缓走来,外面下了雪,他肩上的大氅被雪水浸湿,沉甸甸的,被他一下丢在旁边。
萧烬挑起眉头,看了看沈玉衡身后,被褥下似乎不太自然的凸起:“你……”
他的话被突然贴过来的唇瓣堵住,戛然而止。
萧烬睁大了眼。
第 59 章 第 59 章
59
浅色的薄唇,被一片柔软的触感轻轻贴上。
被吻住的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僵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萧烬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来清濯殿的本意,不过即便想起来也不重要,他只是偶然听宫人提起,梅园的梅花雪中盛放,风景如画。
他突然想起清濯殿角落里那株矮矮的,没怎么打理过的梅树。
风雪这么大,不知它有没有开花。
沈玉衡搭着萧烬的肩,见他没有反应,犹豫了几秒,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舌头。
“你!你最好不要后悔!”
小少爷狠狠撂下一句话,带上身后一大帮子毛都没齐的少年娃娃们,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人去山空,重获安宁。
好在他机智,早早就把师兄给忽悠走了,现在这前世今生——两辈子的份他都骂完了,沈玉衡总算觉得痛快了。
萧烬突然有所察觉:“那条路是……”
沈玉衡满意地点点头,“从那条路下去,大概得走个三四天吧。”
不光陡峭难走,而且只下不上,一旦走上了那条道,就别想再反悔回头。
好歹也是炼气的人了,多走走,修炼修炼,搞不好还能涨点修为呢。
“萧烬,这边来。”
沈玉衡示意少年跟着他,两人便移步到了沈玉衡屋边的那棵小树边上。
他伸手摸上粗糙的树皮,将灵气附着在五指之上,稍稍施加压力,这棵树就起了变化。
沈玉衡将手递过去,“拉住我。”
萧烬稍稍皱眉,他不习惯与人肌肤相触的感觉,便握住了沈玉衡的小指指尖,蜻蜓点水似地一碰,就当做是握手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小树的躯干,传送到了远在仙鸣峰的书楼之中。
沈玉衡抬头一望,竟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偌大的环形书楼造型别致,空间极为宽敞巨大,倚墙的楼梯与一排排数目繁多的各式书柜皆是由上等的金丝檀木所制成,而书柜上陈列的一本本心法或剑本,翻阅了几本后才知道,竟还都是世间少有的珍本古籍!
他忽然愣在原地。
这就是李怀恩当年强硬要送给他的书楼?
记忆中的掌门,既是最初那个阴沉寡言的青年,也是那个一朝白发的严肃老者。
听人所说,自己是在门派最危难之际呱呱坠地的一个意外——父母突然殒命,门派中各路势力政斗不休,当时一度弥漫在各个隐蔽山间的,都是私刑的血腥气味。
得亏沈玉衡命大,一个脏兮兮的小婴孩,借着零星几点残羹剩饭,竟是就这么活了下来。
待到那些过往云烟消散之后,李怀恩偶然发现不到五岁的他倒在雪地中昏迷不起——据说那时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身天生的仙骨灵脉,都险些没活过那个风雨飘零的寒冬。
虽然后来李怀恩费尽心思养他,但按照门派中人的话来说——投资不小,却是养了个废人出来。
沈玉衡心知李怀恩疼爱他,却不知道,竟也是下了血本的。
前世他执意与那两位师兄作对,被项逐天借口收走了这栋宝贝书楼,想必后者也是垂涎已久,只等他主动露出破绽。
实在是可惜了。
两人走到书楼三层,这一层都是适用于金丹期的心法和剑法秘籍,乍一看实在琳琅满目,十来层的书柜,竟是被珍本古籍给塞满了。
萧烬眼睛亮亮的,盯着这些珍本不放。
“萧烬,你挑一些去看吧。”
“……我?”萧烬身子一僵,惋惜地摇摇头,“这些书,我要不起的。”
平日门派里也有公用的藏书楼,只是那儿的书,都是要用弟子月供里的仙草仙丹交换的。
“不要紧,这都是掌门送我的,别人看不得,不用那些烂东西交换。”
沈玉衡在书柜前东翻西找,挑出几本上好的剑本,塞进了拘谨的少年手中。
“这些你先看着,再有喜欢的,再拿。”
萧烬草草翻阅了其中一本,纸卷发黄,内页破损,所记载的剑招却都是萧烬从未见过或领教过的本领。
又翻了剩下几本古籍,他的眼睛愈加发亮,好像都能从里面掉出星星来。
沈玉衡知道萧烬是最喜欢这些的。
萧烬爱剑,跟他爱酒的心情是一样的,离开剑和酒,就等于夺了他们生存的一大乐趣所在。
萧烬点点头,小心地收起剑本。
虽然还是处变不惊的那副面孔,但他眉目间的沟壑却柔和放缓了不少,足以显示出他心情的变化。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师父,这些都是应该的。想要的话,以后再来,反正再往上面的书,都是你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
“……都是?”
“这筑基以下的,我还有点别的用处,你要是在意的话,我就不拿了。”
萧烬摇摇头,“不会。”
这样好的待遇,怎么会再有意见。
他现在才敢确认,原来沈玉衡收自己为徒,当真不是随意玩玩的态度。
他伸出手,摩拭着剑本粗糙老旧的封面。
只给他,一个人吗?
萧烬想起沈玉衡说过,他和别人不一样,只有他可以……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但也许对于这个人来说,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此时的沈玉衡,并不知他心下万千触动。
他轻快地大步下楼,又在炼气一层和筑基二层驻足停留,总共挑了三五本书,都是那种一看就沉甸甸的大厚书。
萧烬有些好奇:“师父拿这些书做什么?”
沈玉衡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想,道:“去做慈善。”
“背完这些剑本,再没天赋,都能筑基了吧。”沈玉衡抱起其中一本,随意翻看了几下,“你瞧这作者写的多好,还给配图!是条狗都得看懂了!”
“萧烬,你也帮我挑挑,看哪些书是脑筋不好的人也看得懂的。”
萧烬被他使唤来使唤去,大半天下来,从书楼到上青峰的破屋,来回搬出了不少书。
沈玉衡最后一次出来时,绕开破屋,径直走向了方才人群聚集的空地。
空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恍惚茫然的小娃娃。
啪。
小娃娃的脸上被猛地砸上了一本厚书。
书本从脸上滑落,露出了娃娃震惊的表情,和一行鲜红的鼻血。
这遭的什么罪!被门派丢了还得被打!
软糯糯的小脸刚要皱起来哭,就看到沈玉衡颇为不耐烦地把其他书也扔了过来。
“拿去拿去,自己看,看不会滚蛋,看的会留下。”
无处可归的孩子们翻书一看,发现竟然是修炼的心法,心里都乐了。
他们这些留下来的,都是些最好欺负的软柿子,入门时的筑基心法给人撕了或丢了,丹药仙草又给人抢了,整个人就是个光板板,被剥削的一干二净,毛都不剩。
出身贫户,仙途走不下去,老家的父母也供不起他们这些正值青春,一顿三碗米的大嘴巴。一时间,前途成了最大的问题。
手段虽然是粗暴了点,但他们也隐隐察觉到,眼前这位被诟病多年的峰主大人,将是他们唯一能依仗,想回报的恩人了。
软柿子们纷纷俯下身子,连连叩首:“多谢峰主!多谢峰主!”
“别磕了,又不是白给的。”
众人心中又一凉。
传闻沈玉衡为凡界的舞姬们挥金如土,难道是要他们付钱?
他们个个一穷二白的,看向怀里抱着的这么多书……肯定是付不起了。
哎,还是得。
“你们都给我快些修炼,我平时不回来住,帮我把这上青峰看好了——不许有任何外人上山,更不许乱翻我的屋子,特别是,仙鸣峰项逐天那帮人。”
沈玉衡特意强调了后面半句话。
为了他这辈子不会再遇上屋里被塞毒.药陷害的破事,早做准备,不会错。
一个小女孩举手:“可,可万一他们非要上山呢?”
“擅闯门派要地,尽管往死里打。”
“……”
左右权衡。
一不要钱财,二不要仙草,娃娃们立刻觉得这是件大便宜,纷纷答应下来。
“真要留?留下来,可就不能随便走了。”
小弟子们面面相觑。
在威逼利诱下,他们只得承诺绝对不离开,否则天打雷劈,被白长卿拿剑追杀十里地。
……他们不是受益的吗?怎么看上去像是被强迫似的!
但谁也没多留心,接下了这桩绝对不亏的买卖。
看着这些门派弟子们乖顺无害的样子,沈玉衡放心了。
好,又一件破事解决。
沈玉衡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屋里小歇一会。
本想小酌两杯,再去来一个舒舒服服的午睡,可在萧烬时不时投过来的微妙眼神下,他实在是没什么睡意。
“萧烬,有什么事吗?”
萧烬抿了抿唇,问出了他心中一直藏着的那个问题。
“剑本……师父为什么不拿呢?”
偌大一个书楼,那样多的稀世孤本,他拿了一些,那些人拿了一点……可为什么师父偏偏略过了他自己呢。
沈玉衡反问:“拿了做什么?修仙?”
萧烬正色道:“道生万物亦养万物,为君子,志在得道飞升。”
这是所有修仙者谨记于心的真言。
“得道飞升,化身真仙,那之后呢?如果是要永恒的青春和强大的生命,还不如修炼成王八精。”
沈玉衡晃了晃手中的小杯,透明的琼浆回回荡荡,几番波折,还是无法逃脱银白色的杯身。
仅仅是下意识的,萧烬想要反驳他,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是啊,那之后……呢?
从也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好像飞升真仙,就是他们一生的终点,是他们千年悟道的结局。
沈玉衡单手撑在桌上,专注地注视着萧烬的每一丝变化。
“想不明白?”
他希望萧烬能自己去想,去找寻到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事物,即便那个答案仍是修成真仙也不要紧。
只要是萧烬内心真正所向的,他都会助他得到,不论是什么。
因为这是他欠他的。
萧烬数次想要开口,最终却都戛然而止。
他摇摇头,“不明白。”
“想不想去凡界看看。”
“凡界?”
“这儿附近,有个凡界的地方叫平京城。”沈玉衡将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去看看真正的凡人和你的差别,可能就有答案了也说不定。”
“我之前……做过这些事,有一点经验。”
萧烬那边沉默了很久,同样不那么顺畅地回答了他。
“母妃……想来就来吧。”
“……嗯。”
两人一时都不会说话了似的,好像每个字都要斟酌很久。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少年停在他腰上的手犹豫了一会,不肯抽回去,但也没有继续抱住他。
沈玉衡回忆起自己今天收到的那封信。
今年的雪尤其大,京城外已成了一片纯白的世界。岳枫的粮草断在了路上,那么多的人困在山里,可能会死很多人。
他还记得萧槐当初在养心殿时,自己跟着他,见过一卷地图。
第 60 章 第 60 章
60
翌日,萧烬派人,领他去了养心殿。
时候还早,萧烬上早朝时,沈玉衡决定在里面转转,确认好地图的位置。
假装没看见这群鹰犬锋利的目光,他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留存着一些萧槐收藏的佛经,古籍,许多都是传世的孤本。
见他随手拿起一本古籍翻看,死士们立刻开始蠢蠢欲动。
等他把书放回去后,立刻有人来检查,他是否在书里动了什么手脚。
沈玉衡和萧烬到时,朝官已经都到了。
除却朝官,还有他那几位兄长。他顶上还活着的兄长一共有十二位,其中三位在边关,两位因一些事儿被贬,已经从玉牒中划去了名字,剩下的七位,最低也是个郡王。
最高的则是皇后所出的十皇子殿下,如今被封亲王。
大乾的亲王也有几个,说他位置高,是因为皇后母族薛氏,有一位宰相在如今朝中,还有一位任户部尚书,至于那些小些的官职……要细究起来,肯定也有些是他们家族里出来的。
要不是本朝有明文规定,文武分家。
意思便是一家人出文官就不出武官,只怕薛家还能出几位武官。
故而,十皇子殿下是他们这些皇子里靠山最大的。
但萧烬不选他,选了沈玉衡,就意味着沈玉衡才是那个靠山最大的。
因为兵符,在萧烬手里。
谈不得那些将士们服不服萧烬,主要是萧烬少年时被夏士诚瞒了阉人身份,丢去了锦衣卫,又去了京中。
大乾往北的冬戎,自沈玉衡的父皇即位起,就常常骚扰边境,派了数位将士去都无用,还惹人讥嘲,还是萧烬亲手拉着战马的缰绳,领着五千精兵打过去,如今便老老实实年年朝贡。
就说这,叫人怎么能跟他说句不服。
即便是他的政敌,薛相也常常感慨,若是萧烬并非阉人……可惜可惜。
在掌印太监一职设下前,朝臣们只需要跪皇帝,如今却还要跪阉人。
甚至因为沈玉衡尚且只是太子,所以在他们跪完萧烬后,还是起身后才半弯下腰道一声:“太子殿下。”
沈玉衡还是走在萧烬前头的,他的目光落在那把高台的龙椅上,走了两秒的神。
他现在还不能坐龙椅,但有太监搬了张长椅横在高台前。
来时路上萧烬跟他说过了,到了后直奔那张长椅坐下就好了。
沈玉衡是坐下了,可他没想到,萧烬也跟着坐下了。
他见其他人没有诧异,便知他父皇不能上朝的时日,只怕都是萧烬坐在这儿。
沈玉衡不动声色地往旁侧挪了挪,叫两人交错的袍角少了些。
“你们有事的就奏报吧。”
萧烬发话了,才有人拿着笏板上前。
他们奏报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七日堆积的事务,但沈玉衡听得很认真。
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望着光洁的地面,就听萧烬说话,看着好像个呆愣的傀儡太子,让好些朝官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等到一圈下来,也安静得差不多了,萧烬就扬扬眉,背靠在摆在靠背前的软垫上,闲适地不像来上朝的:“没了?”
朝官们摸不准他是什么态度,就见他轻嗤了声,手好像闲不住似的,勾了一下沈玉衡的发丝,慢声问:“没人问户部侍郎的事儿?”
沈玉衡微顿,一时间也忘了在心里默默计较一下萧烬当众玩他头发的事儿。
户部侍郎…什么事?
殿内安静半晌,还是户部尚书在看了眼前头的家主后,站了出来:“千岁爷。”
他低声道:“臣昨日与底下几位侍郎说今日寅时在臣家中敲定今日早朝事务,但杜侍郎杜肇未至,如今这殿内也并未见到杜侍郎,不知杜侍郎可是犯了什么过错,被谁拿下了?”
萧烬扬扬眉,话是他提起的,他却反问:“你问我?”
薛尚书迟疑了一秒,还是道:“只是想问杜侍郎是去办差,还是出了差错。”
“…数月前我说东厂里那个玉石盆景缺了一角,要放回国库修复,挑尊新的、寓意好的过来,这事最后交由他去办的。”
户部管国库,这差事最后落在户部也很正常。
萧烬似笑非笑:“他却挑了盆俗气至极的金元宝蟾蜍,那金蟾蜍又丑又肥,身子底下不仅堆了山似的金元宝,嘴里还要含着……我们东厂是什么地方?是商铺吗?!”
萧烬说到最后一句时,松了沈玉衡的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倾着身子,盯着眼前的薛尚书,语调又突然缓了下来,笑吟吟的:“薛尚书,你说他这是不是嘲讽我们东厂俸禄高,说我们敛财?”
没人敢答。
他这话出口,谁都知晓,杜侍郎定是被抓到东厂去了。
怕是早在里头被折腾得没了命。
沈玉衡的呼吸都不自觉地紧了几分,他从前看书中说,伴君如伴虎,他那时没见过皇帝,没见过他的那位生父,还不知是何意。
现下他却明白了。他在萧烬身侧明白了。
而在寂静后,萧烬猛地抄起手边的茶杯,对着薛尚书的脚边就摔去。
以他的本事,堪堪擦过显然是故意的。
茶盏破碎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无论是王爷还是宰相都不例外。
在这里的,只有沈玉衡不清楚,萧烬究竟有着怎样的手段。
他能容许薛相作为他的政敌存在,不过是因为薛相哪怕会偏帮薛家,可确实有些本事才烬,也为民做过事,朝廷需要这样的大臣。
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庆幸,萧烬虽然暴戾,但不沾昏庸。
甚至大乾没败在沈玉衡的父皇手里,都是因为后来夏士诚挑中了萧烬,萧烬生生撑起了后半程。
“拟旨!”
他一声落下,身后的太监就立马捧着草纸上前准备草拟一份圣旨,回头再交由内阁誊抄。
“户部侍郎杜肇,当差办事不利,五马分尸,抄家、流放。”
沈玉衡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才没有让自己瞪大眼睛去看萧烬。
而萧烬继续道:“流放岷越,其族人十年不许考取功名。”
岷越……?
怎么偏偏是岷越?
沈玉衡怔了下。
一般流放都是发配北地,那儿苦寒……
“…千岁爷。”
从早朝开始时就沉默不语的薛相到底还是出来了一步:“办事不利,革职就是了,抄家流放,未免太过。”
他又冲沈玉衡微微示意:“太子也是此意吗?”
萧烬没说话,而是对着沈玉衡抬抬下巴,示意他开口。
沈玉衡:“……?”
说好的我不要说话呢?
他看了眼萧烬,瞥见他眸中冰冷的兴味,也不知怎的,就约莫猜到了点,是这人心情不好,在这儿拿他找乐子。
他微抿唇,到底还是开口了:“…薛相。”
沈玉衡说这两个字时,就感觉到好像有无数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他悄悄攥紧了手边的袍角,原本有些微涩的声音,因为缓慢的语速逐渐坚定:“厂公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
他差点,就说“我”了。
薛相似乎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还带着深深的探究。
却又似乎是沈玉衡的错觉,反正他再没说什么,而是拱拱手,默默地退了回去。
之后便再没什么事,退朝后,萧烬没急着起来,沈玉衡便也没动。
等人都散了,留下的只有赵宝和其他几个太监外,萧烬这才开口,逗了沈玉衡一句:“太子殿下可有腿软?”
沈玉衡:“……”
他觉得自己的一些自尊心又被挑衅到了:“没有。”
他说着,还要站起来,但被萧烬按住了肩膀:“逗你呢。”
沈玉衡被他语气里的亲昵震住,一时间没有言语和动作。萧烬也不在意,只问了他一句:“怎么刚才那样说?”
沈玉衡知道他是问什么,但又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
他有几分困惑:“我与厂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其他皇子都有自己的母家、支持者,而我只有厂公。”
这是发自内心的。
他想要活下去,只能依靠萧烬。
萧烬稍挑眉:“只是因为这个?我看你心也是个软的。”
他说这话时,抬起了另一只手,食指隔着衣物,精准无误地抵在了沈玉衡的心脏那一块儿,惹得沈玉衡不由微绷了一下。
萧烬却完全不在意,甚至有些看好戏似的睨着他:“却对我的旨意没意见?”
沈玉衡抿着唇,一时间不确定萧烬是什么意思。
是想听他用别的话术把上头那话再复述一遍,还是…真的想听他的想法。
萧烬捕捉到沈玉衡的纠结,笑得更深。
他很喜欢看沈玉衡这样在求生缝隙中挣扎的样子,会叫他觉得这破烂世界也不是那么无趣。
所以他乐得看沈玉衡去思考琢磨他的心思。
沈玉衡轻轻呼出口气,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因为岷越。”
他低声:“半年岷越那边洪灾一事闹得很大,宫里都有些流言,我后来又在册子上瞧见户部负责赈灾银子的是杜肇……厂公方才又特意提了那蟾蜍不仅身子底下全是金元宝,嘴里也是,我就想,厂公不是为一个盆景罚的。”
虽然他也觉得萧烬罚得太重,杜家总有无辜之人,但至少萧烬不是真的因为一盆盆景。
只是沈玉衡不明白,萧烬为何不明说。
他回完这段话后,萧烬也安静了下来。
场面是突然就微妙的,也导致沈玉衡不自觉地微微紧绷。
他…不该说那些、不该展露自己有关注朝政,不该聪明吗?
沈玉衡鼓起勇气看了眼萧烬,就对上萧烬垂着的眼眸。
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但瞧着是没有生气的,就是定定地看着他。
沈玉衡和他撞上视线的刹那,就立马低下了眼,也就是他避开目光时,便听见萧烬终于开口:“你以前在宫中常走动?”
不是生气的语调。
沈玉衡放松了点:“…我是被忘了,不是被禁足。”
萧烬笑了声:“也是。”
他松开沈玉衡,却又勾起了沈玉衡的发丝。
萧烬喊了他一声:“殿下。”
沈玉衡看向他。
萧烬捻着手里的发丝,好像只是随意提了一句:“我记得你。”
他确实记得。
不然也不会把沈玉衡从角落里挖出来,当时问沈玉衡叫什么名字,也只是想确定这个皇子的性子。
沈玉衡眼睫微微颤了下。
他其实知道,萧烬虽然看着好像目中无人,但其实无论是哪个官,他都能背出来。
所以他记得他,纯粹是因为他的“职责”和喜欢掌控全局的性子。
可他……还是会高兴的。
哪怕有目的和原因,他也依旧会高兴。
沈玉衡低声:“嗯,多谢厂公。”
萧烬微顿,心尖比刚才听沈玉衡说那番话更加痒了。
还有多久来着?
要不不守算了吧?反正夏士诚也是利用他,他的小野草对皇帝老头也没什么感情。
但萧烬是何等人,忍耐、克制,是他学会的第一件事。
故而他半点情绪都没泄露出来,只是笑了下,就起身:“那便用早膳吧。”
他还说:“你明日可以睡迟些,早朝不是天天上的。”
沈玉衡:“……”
在萧烬眼里,他贪睡的形象估计是改不过来了。
刚一走出清濯殿,成霄就看到面前的宫墙上站着一个年轻的死士。
那封岳枫寄来的信,次次都由他悄悄潜入,抄录副本。
这次这一封信,也是被他拦下,杀人越货才抢来的。
然而把信件呈给萧烬的人,却是成霄。
年轻的死士怨恨不满地瞪了一眼成霄,默默藏回了夜色中,一副迟早要找他复仇的样子。
成霄默默叹气。
这群年轻的死士,永远不懂他们在服侍一个什么样的主子。
他哪里在抢功,他是在救他们的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