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们就觉得奇怪,火势再大,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房子彻底烧个精光。 现在终于破案了。 庭渊问:“所以闻人政的案子你从里面顺水推舟……” 贺兰阙叹了一声,似是有些后悔:“是。” “为什么?”庭渊不明白,“你杀贺兰筠是因为他发现你的身份,可闻人政查的是官员偷税一事,你又不曾参与其中。” 待到庭渊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伯景郁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伯景郁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庭渊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庭渊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庭渊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庭渊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庭渊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庭渊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寻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庭渊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庭渊,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庭渊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伯景郁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庭渊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伯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伯景郁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伯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伯景郁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他复转向伯景郁:“伯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伯将军亲自品鉴。” 伯景郁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伯景郁拱手道,“何况伯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伯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伯景郁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伯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伯将军不敬事大。” 伯景郁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伯景郁解释说:“伯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伯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伯景郁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伯景郁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伯景郁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伯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伯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伯景郁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伯景郁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庭渊。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庭渊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