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玄识:“……为何突然提到贫僧?”
陆月楼和气道:“大师勿要忧虑, 此事不过权宜之计。毕竟岑门主生前并未指定继承人,无论何人继承门主之位,都难免惹来流言蜚语,最合适的少居主又不能违反师长教导。若是大师当真不愿意, 等到事态平定后, 尽可以重回红叶寺, 旁人必定不会阻拦。”
红叶寺的确如陆月楼说的那样,在弟子教育上十分开明, 不过他们虽然不会阻拦弟子还俗, 然而玄识一旦做出成为问悲门门主的决定, 他所持戒律,还有所积修行必定会一朝间全数抛却。日后要是选择再入佛门,一切就需要从头再来。
朝轻岫若有所思:“玄识大师武功高强, 而且同样是红叶寺出身, 的确比旁人都更合适。”
玄识:“阿弥陀佛,此事事关重大, 贫僧难以决定。”
朝轻岫叹息一声:“在下明白, 究竟由谁来接手问悲门,的确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毕竟合适的人选依旧需要仔细斟酌, 可要是觉得谁不合适, 只用提出一个可靠的反对理由就好。”随后微笑, “所以在下觉得,玄识大师大约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陆月楼:“……”
他面上也露出微笑,目光在朝轻岫跟师思玄身上移动, 带着谨慎的观察之意,似乎是在衡量些什么。
过了会, 陆月楼谨慎开口:“朝帮主何意?”
朝轻岫露出一点无奈之色:“我发现,不管咱们说谁合适,立刻就会有人抛出一堆黑料,去证明此人存在问题。”
陆月楼笑:“在下可没敢说朝帮主有问题。”
朝轻岫眨了下眼:“陆公子不提,自然会有别人提,我方才当真点头,同意接掌问悲门,此刻恐怕就得站在人前反复回答,进一步解释那封信为什么没有被及时送到岑门主手中。”看着玄识,“如果玄识大师成为了问悲门门主,也一定会有人去找你的麻烦。”
陆月楼:“所以陆某才会推举名门大派的弟子,而且玄识大师乃是佛门弟子,心志坚韧,就算遇见责难,也能坚持下去。”
朝轻岫:“就算名门大派弟子,也有无法担当的事情,就像岑门主本人,不也是名门弟子么?”随后道,“在下可还记得,两位大师原本来找岑门主的目的。”
不仅玄识与玄慧没忘记,其他人也都没忘,这两人前来,是想问岑照阙在明相大师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就在此时,自称钱大富的年轻人忽然干咳了一声。
陆月楼看钱大富一眼,不是很惊讶地道:“既然陈姑娘是朝帮主,那么这位钱掌柜就应该是许少掌柜?”
许白水承认:“反正姓名不过虚妄,陆公子说我是许少掌柜,那我就是许少掌柜。”然后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其实在下想起来,自己方才记错了一件事。”
玄识:“什么事?”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本来也不该开口询问,然而不知为什么,在看清许白水神色的时候,玄识心中升起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许白水向前抱了抱拳:“对不住,虽然做生意的人总有许多消息渠道,不过我得到的消息,并非明相大师已经圆寂,而是差一点圆寂。”
“……”
这句话让整个花厅陷入安静,玄慧仰头看向许白水,指尖再度捏碎了一枚佛珠。
他想捏的可能是某人或者某些人的头,只是出家人不能妄动杀戒,只好将力气用在替代品身上。
云维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许白水话中的意思,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扫过,发现桂堂东等人还在茫然,朝轻岫依旧是清澹从容地坐在那里,而玄识,他的脸上正在慢慢失去血色。
最终开口的人是桂堂东。
他已经有些跟不上思路,只好求教一直在替众人答疑解惑的那位:“朝帮主是否明白许少掌柜话中的意思?”
朝轻岫对玄识道:“我大约明白。桂老板不知内情,所以还有些困惑,那么玄识大师呢,你是否明白?”
玄识垂目:“贫僧听不懂施主的话。”
朝轻岫含笑:“原来大师当真听不懂,那在下换个说法——少掌柜得到的消息是有人要谋害明相大师,幸好这个计划被提前揭破,明相大师成功躲过了暗算。”
师思玄:“可玄识大师方才不是说……”
朝轻岫:“红叶寺并不在永宁府附近,就算玄识大师话中存在什么纰漏,那也得等到日后才能被揭穿。而且咱们这些人,不都觉得大师乃名门弟子,绝不会虚言哄骗旁人吗?”随后看向玄识,“大师可以仔细想想,虽然按照计划,你们的确打算对明相大师动手,可你当真收到了明相大师已经圆寂的消息吗?你心中本来并不确定,然而忽然听到旁人提到此事,而这件事又与你的预期相符,所以你跳过连回寺里确认的步骤,选择抓紧时间,将杀害恩师的罪名按在岑门主头上?”
众人顿时明白朝轻岫言下之意——玄识与其同伙兵分两路,一边负责在红叶寺内动手,一边去负责前来永宁府质询,按照正常计划,明相大师应该先被害,接着才轮到岑照阙本人。
然而中间不知除了什么偏差,计划不但没有成功实施,还被朝轻岫得知,变成了用来钓鱼的借口。
师思玄看了朝轻岫一会,觉得难怪对方要坐到自己旁边。
红叶寺跟贝藏居来往相对密切,师思玄知道玄慧乃是一个非常尊师重道的人,既然今□□轻岫的布局涉及明相大师,事后说不定可以获得跟红叶寺高徒切磋的机会。
朝轻岫微笑:“玄识大师,你本来应该仔细一点,可岑门主死亡的消息打乱了你的步调,毕竟如果岑门主先去世,那么明相大师之死就无法按到他的头上,你没有时间拖延。
“在下方才说过,此地的所有意外,原本直到岑门主生日前后才会发生。结果某些人接到消息,至于消息内容,大概是说岑门主打算在此之前就指定问悲门的继任之人。倘若岑门主真的有所安排,那么即使他一朝身故,其它势力也无法顺利将问悲门拿到手中,所以原先的计划必须提前到他指定继承人之前进行。
“然后为了不错过关键时机的玄识大师就带着师弟匆匆赶来了艰虞别院,他原本会等着明相大师圆寂的消息传扬到此,再过去质询岑门主,只是岑门主身故太早,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朝轻岫说得轻描淡写,玄识却浑身发寒。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恐惧,此刻依旧一动都不能动。
因为玄慧此刻就坐在身旁。
云维舟简直想叹气,她默默望了会天花板,无可奈何道:“那些事情朝帮主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实在很好奇,无论什么人,想要对付岑照阙,中间还涉及红叶寺,肯定是筹谋已久,而且布局深远。朝轻岫远在郜方府,麾下势力最多只能往崇州那边延伸一些,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幕后的种种布置?
要说朝轻岫手下人多——原本白河帮还在的时候,手下人比现在的自拙帮更多,也没表现得如此消息灵通,可见这跟手下数量多少没什么关系。
云维舟琢磨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所以想要求教,看能否从对方身上学到点什么。
朝轻岫也不隐瞒:“我闲时曾仔细考虑过,若是与某些人易地而处,应当怎么对付岑门主?”
那个某些人显然包括孙侞近,或许还包括此刻正坐在花厅中的另一人。
陆月楼好奇:“不知朝帮主是怎么想的?”
他此刻的求教之心显然十分真诚。
朝轻岫也不隐瞒:“最开始先慢慢剪除羽翼,等剪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对正主下手。既然岑门主武功高,身边金兰之交又多,那就买通他身边人进行暗算。既然岑门主的出身背景算是优势,那还得对红叶寺下手,挑拨岑门主与师门间的关系。”
云维舟:“这个计划实施起来恐怕不大容易。”
朝轻岫笑:“准备对付岑门主,那点毅力跟执行能力是必要条件。”接着道,“而且当时敌人手中还扣着一枚可以挑唆简三爷的棋子,想要动手就更加容易了。据说简老爷子跟明渡大师有联系,明渡大师如今已经圆寂,如果我是幕后主使,就说当时简老爷子曾意外给明渡大师写过一封信,信的内容涉及家中旧事,明渡大师将事情告诉给了师弟明相大师,岑门主从师父那里得知了消息,同时得知了简家所在,于是心生贪念,决定痛下杀手。”
云维舟:“可这样一来,简三爷只要去问明相大师,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朝轻岫缓缓道:“是,所以为了能把谎话圆上,就要让明相大师无法出言澄清。诸位可以想象一下,就在简三爷准备质询明相大师时,传来大师遭了弟子毒手的消息,他又会如何考虑整件事情的真相?简三爷本就起了疑心,只要明相大师不幸遇难,他就会倾向于所有一切岑门主为了灭口所为。而有简三爷作证,跟师兄一起来问悲门质询的玄慧大师也会相信,岑门主就是杀害师父的真凶。此事一旦做成,便是一举两得,就算岑门主没有被暗算身亡,也无法继续统领江南武林。”
“……”
两件凶杀案,原本都没有指认岑照阙的铁证,奈何两件事情存在了逻辑关联,可以彼此映照。起码按照江湖人一贯的思考逻辑,后者的分量已经足够用来说服简云明前者也是岑照阙所为。
挑拨离间,然后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一旦幕后之人的安排得逞,这就是岑照阙原本会遭遇人生剧本。
第202章
众人听闻, 全都默默无言,而且甚是心惊。
此刻回想,幕后之人的计谋实在很有可能成功。
诸自飞更是听得目光泛赤,手背上直接绷出道道青筋。
朝轻岫对师思玄道:“说起来, 有件事情还要问少居主, 之前贝藏居去红叶寺拜访, 你有没有顺便去周围砍过人?”
师思玄听得眼皮一跳,随即摇头。
虽说她偶尔会路见不平, 但也不至于非挑着去拜访其它门派的时机为武林除害。
朝轻岫点头:“果然如此。”
陆月楼眉心一跳:“何事果然如此?”
朝轻岫:“其实不久之前, 在下曾遇到过一个卖次品药物的大夫, 她先是替贝藏居提供药材,被少居主发现后,受到惊吓, 连夜逃去了红叶寺。”顿了下, 补充,“然后又开始为红叶寺提供次品药材。”
其他人:“……”
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夸这人胆大有事业心。
师思玄不是第一次遇见做坏事的人——根据接到贝藏居报案后过来打扫现场以及为盗匪收尸的捕快所言, 与师少居主狭路相逢的大部分坏蛋都能够确保此后一定痛改前非, 少数存活下来的,也会留下深重的阴影,就此退出江湖。
而被朝轻岫提到的那个药贩子居然敢在被师思玄惊吓后重操旧业, 单凭这份胆识心性, 就不像普通人。
听见朝轻岫的话, 师思玄也隐隐想起了往事,好像在师门附近她的确跟一个陌生药贩子交过手,而且对方武功并不差, 让她打得颇为高兴,可惜没多久, 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朝轻岫:“藏到红叶寺附近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发现少居主亲来红叶寺拜访,误以为是来度化自己,于是连夜逃跑。然而在逃跑途中,她还是受了伤,不得不找个地方隐居休养。”
师思玄不解:“我确实随师长去红叶寺拜访过,但不记得追杀过别人。”
朝轻岫:“我听说此事时,也觉得不符合少居主的行事风格,所以大胆猜测,遭遇追杀这件事与少居主无关,也与红叶寺无关,只是因为她最近在为红叶寺提供药材。
“正巧,明相大师乃是红叶寺医堂首座,医术精湛,必然懂得辨认药材优劣。按理来说,那人第一次向医堂售卖次品药材时就该被揭穿才是,就算大师慈悲为怀,不欲发作,也不会继续收购下去。”
众人齐齐点头。
朝轻岫:“所以在下认为,明相大师那段时间或者已经无法进行药材的辨认工作了,而让明相大师无法辨认药材的原因,是一个不可叫外人知晓的秘密,幕后之人担心那位药贩子借由此事察觉到明相大师的异状,所以决定杀人灭口。”
她说着,也在心中感慨,虽然对于反派而言,心狠手辣算是基本素养,不过不必要的斩草除根实在很容易暴露自己真正的意图。
朝轻岫:“明相大师医术如此出色,正常情况下旁人自然无隙可乘,可他既然已经无法辨认药材,别人就有了下毒暗算的可能。”
玄慧确认了朝轻岫的说法:“前段时间,师父在坐枯禅,他的耳鼻舌身意可能会因此衰减。”
他像现在回想,觉得师父判断里衰减得如此迅速,也不单是坐枯禅的原因,更可能是身边有人在偷偷在给师父下毒。
陆月楼赞叹:“连红叶寺附近有药贩出逃这样的小事都无法瞒过朝帮主的耳目,实在了不起。”
朝轻岫:“不瞒陆公子,那位卖药的大夫被追杀得慌不择路,一直逃到了自拙帮附近,在下才碰巧知道了这件事。”
说是巧合,也不完全是巧合——在一个人以为自己被师思玄追杀的时候,肯定不敢继续待在寿州,至于江南剩下那些地方,当然还是自拙帮的势力范围看着比较安全,起码自拙帮的老大朝轻岫足够可怕,具有充足的威慑力。
陆月楼淡淡:“朝帮主猜到情况不对后,自然会去提醒明相大师。”
朝轻岫承认:“其实我早就到了寿州——明相大师是通达之人,了解前因后果后,决定配合我,来设计一个打草惊蛇同时瞒天过海的计策,也顺带给自己的徒弟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听到这里,玄识脸色已经无比灰败。
他因为胆子小,算着时间,觉得师父快要死了,于是刻意逗留在红叶寺外面,想要借此洗脱嫌疑,却正好方便了朝轻岫编写剧本。
陆月楼缓缓:“既然是瞒天过海……”
朝轻岫看着陆月楼,也是微微一笑,同时将视线转向了花厅门口。
不知从何时起,那里多了一个逆光的人影。
往日相见时,李归弦永远是腰悬长剑的少侠装扮,今日露面时,却穿了一件鹤羽般的外衫,满头乌发都用玉冠束起。
明明还没到深冬的时节,他的眼睫上却像是落了碎雪,有一点隽冷。
不同江湖势力老大的气质也大相径庭,比如自拙帮帮主,就是个常年温文含笑的人,而问悲门门主,虽然都赞他有英豪侠烈之气,然而只有相处过的人才清楚,他本人并不常笑,甚至有种与声名并不相称的幽静。
花厅内的气氛一时间竟像是定格了,除了朝轻岫外,众人心中都有无数话想要问,却又觉得,自己根本不必多言。
此时此刻,李归弦能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其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在重明书院时,朝轻岫就想过岑门主此人甚有雅兴,居然披着马甲过来维护寿州官学的校园环境安全。
早先她从李归弦话里涉及岑照阙时不自觉的停顿,还有代替岑照阙赠送武功秘籍时的泰然自然便已发现,这位问悲门门主的结义兄弟,很有可能便是问悲门门主本人。
李归弦也知道自己的伪装瞒不过擅长观察细节的朝帮主,只是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就乔装改扮之事进行深入探讨。
如今李归弦还是第一次以江南武林之主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朝轻岫的目光从来人身上轻轻划过,看向院子中的枯叶,霎时有了种一局棋进入终局时的感觉。
隐在幕后的暗流不知不觉改变了方向,这局伏子深远的棋局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朝轻岫中途才加入其中,当时黑子已经成势,她一面观棋,一面悄悄下了数子,一着比一着认真。
攻守之势终于发生了变化,原先对弈之人却没有察觉到朝轻岫的动作。
这可能跟她习惯性的含蓄有关——从很早开始,朝轻岫就逐渐只赢旁人一个子,既然只赢一个字,那当然得等到下到最后时,才会揭晓胜负。
如今也是一样。
对手做完了所有安排之后,才明白胜利的天秤其实是在向朝轻岫的方向倾斜。
棋终人散。
幕布落下,表演结束,被认定死亡的主演可以上台致意。在剧本以外,一切难以逆转的悲剧都未曾发生。
朝轻岫却忽然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
幸好这局并非一切的终点,新的子已经落下了,朝轻岫想,她找到的游戏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陆月楼站起身,脸上笑容看起来十分真诚,甚至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岑门主,看见你一切都好,实在叫人欣慰。”
到了这一刻,静室内的尸体是谁,岑照阙又缘何没有身亡,所有一切都已不要紧。
只要岑照阙人还在,武功还在,声望还在,别人就无法将问悲门从他手中拿走。
李归弦摇了下头:“我没有一切都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平淡。
陆月楼微微怔了一下。
桂堂东立刻站起来,哈哈笑着:“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还能见你,那就很好。”他整了下衣服,对陆月楼道,“咱们已经叨扰许久……”
陆月楼了然。
桂堂东是问悲门的朋友,所以希望将门中的事情留给对方自行处置。
知道岑照阙活着,而且一时半会不打算毙命,陆月楼所有计划都要改变。
筹谋许久,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陆月楼竟还稳得住,甚至笑着问云维舟:“那云捕头是一起走,还是查完命案再走?”
云维舟微微迟疑。
从尽忠职守的角度看,她应该多留一会……
朝轻岫:“无须担心,案子的话,我可以替云捕头查。”
徐非曲想,真该让大堂主来看看眼前这一幕——比起处理帮务,朝轻岫果然对命案更有兴趣。
陆月楼:“那么朝帮主是打算留在此地。”
朝轻岫:“陆公子回家,只要回去城中就好,在下要是回家,就得不远千里返回施州,岑门主又怎好意思不出言留客?”
陆月楼:“朝帮主也可以借住在少掌柜家中。”
自称钱大富的年轻人闻言微惊:“原来陆公子已经识破在下的乔装?”
朝轻岫拿着茶盏的手停顿一瞬,旋即微笑:“你刚刚已经告诉过陆公子一遍了。”
许白水:“……”
她觉得自己很应该保持安静,否则很容易降低别人对于自拙帮成员整体的智力评价。
虽然失败,陆月楼至少是个很有风度的棋手,确定一时半会无法挽回局面后,干脆起身,向众人一揖,带着荀慎静离开。
诸自飞打起精神,与之作别:“下次门内空闲时,陆公子一定要过来坐坐。”
他说得不过是场面话,不过老大起死回生这件事显然让诸自飞十分喜悦,神态语气间都满是诚挚的欣悦之意,不明内情的人见了,恐怕得以为他跟陆月楼乃是至交好友。
陆月楼也笑:“好,那下次我再上门做客。”
说完后,陆月楼很平静地走了。虽然宿霜行身上的穴道已经被冲开,但她没有跟上去,陆月楼也没有招呼她。
桂堂东则跟着云维舟一块走了,桂堂东还说要请云维舟去永宁府内喝酒看戏。
第203章
面对桂堂东的邀请, 云维舟有些迟疑:“下官公务在身……”
桂堂东一摆手,哈哈笑着:“那就喝茶,正巧我家里攒了许多好茶,有些连不二斋都没有。”
他说着, 还得意地瞧了许白水一眼。
许白水:“……”
她是没有, 不过她可以回家翻许大掌柜的库存。
许白水琢磨了会, 觉得过两天自己得去城里一趟,跟本地的大掌柜问问情况, 打听下桂堂东是从谁家收购的茶。
云维舟横竖也要走, 发现桂堂东邀请之意很诚挚, 于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
客人陆陆续续离开,花厅内瞬间空了大半。
玄慧沉默地站起身, 艰虞别院位于永宁府外的荒郊, 离红叶寺太远,他没法立刻返回师门, 却也不打算继续停留, 毕竟在知道明相大师的真实情况时,他就有了新的任务——他需要想办法帮助同门放下屠刀,如果实在不能让玄识勘破心中魔障, 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 他也可以帮助对方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朝轻岫:“大师也要离开了么?”
玄慧一稽首:“方才之事, 贫僧还欠施主一次。”
他发现,朝帮主在信守承诺方面有着极高的效率,在约定三日将事情解决之后, 对方用不到三个时辰的事件,就成功消除了师父圆寂为玄慧带来的魔障。
但不知为何, 玄慧此刻依旧能感觉到心火沸腾,有点想与人动手。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哪里,大师能出现在此,就是帮了在下的忙了。”
玄慧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朝轻岫,然后带走了已经被点上哑穴封了内力的玄识。
作为贝藏居弟子,师思玄也是从小深受佛法熏陶,本来可以助玄慧一臂之力,帮他对方度化玄识。
不过她现在明显是对朝轻岫的事情更感兴趣。
朝轻岫:“少居主怎么了?”
师思玄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别表现出“等岑门主走了后再跟你切磋”的威胁之意,先问:“之前逃到你那边的人,说是我出手追杀她?”
朝轻岫想了想,分析:“此事应该只是误会,那人可能有点夜盲……就是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她的眼睛容易看不清楚东西。所以没能分辨出追着自己的人是谁,加上之前在贝藏居附近受到过惊吓,所以产生了一些误解。”
师思玄点点头,没问朝轻岫是怎么发现对方夜盲的,倒是旁听的许白水,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神色。
当日荣今古说过自己有夜盲的毛病吗,她怎么毫无印象?
如果许白水询问,朝轻岫就会告诉她,那天去张记药铺时,荣今古关上店门后,点了大量蜡烛。
那时天还没黑,习武之人的目力往往会比普通人更强,其实用不上点灯照明,所以朝轻岫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荣今古想借机下毒。
不久排除掉下毒的可能后,朝轻岫恍然之余,也对荣今古的视力情况有了进一步的猜测。
既然荣今古晚上视物不便,那么她夜间逃走时被师思玄追上击伤之事,就显得不那么可靠。
师思玄:“难为你费心如此。”
她虽然不知道朝轻岫是怎么判断出荣今古有夜盲症的,但仅仅是从提供次品药材一事中察觉到红叶寺内可能存在的阴谋,就已经能算是明察秋毫。
朝轻岫:“也是机缘巧合。”
也是幕后之人做事太露痕迹了,如果对方没有派人追杀说不定反而不会露馅……朝轻岫一念至此,又很快打住——即使如此,她还是有可能心生怀疑,然后顺藤摸瓜往下调查。
只能说时也命也,幕后黑手的运气不大好,遇见了热爱换位思考的朝帮主。
师思玄其实还有别的问题,可眼下并不是个闲聊的好时机,她向着李归弦等人点了点头,也干脆出门。
朝轻岫成了留在最后的人,她选择待在艰虞别院中,并不是为了掺和问悲门的内务。
然而她只要身在此地,周围那些还在窥伺的人,在准备使用新的阴谋诡计时,就得多多思量。
犹如原先的岑照阙在江南武林算是武力值标杆一样的存在,朝轻岫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伏子布局方面的定海神针。
朝轻岫坐在椅子上,目光在剩下的人身上轻轻扫过,笑一笑,也站起身准备回避。
李归弦先对朝轻岫说话:“可否先在院子里等我一会。”
朝轻岫:“好。”
问悲门的事情没有耽误李归弦太长时间,仅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就独自走进花园当中。
冬天,树叶大半凋零,唯有松柏依旧苍翠,让花园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空旷。
李归弦看见不远处的朝轻岫,然后又看到地上留着一道鲜明的刀痕。
朝轻岫正站在树下,惆怅地看着飞到距离自己十丈远的短剑。
短剑居然直接挂在了树梢上。
朝轻岫自己当然不会将武器掷那么远,但方才师思玄过来,态度诚挚地拉着她切磋武功。
“……”
面对声名可止恶霸夜啼的贝藏居少居主,朝轻岫当然选择婉拒。
她练武时间不够长,好在轻功还不错,于是打算闪为上计,师思玄一刀挥来时,朝轻岫准备借对方之力飞开,最后……
朝轻岫收回看向短剑的视线,在心中想着,反正自己的武器已经成功飞开,就是飞得有些遥远。
短剑挂到树上后,师思玄因为不好对手无寸铁之人动手,也随之停住。
方才那一击是师思玄占了上风,然而她感觉自己那一击空空茫茫,就像是将万钧之力打进了一团雾气当中,于是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朝轻岫:“你方才是故意松手?”
朝轻岫一本正经:“是少居主武功高超,在下难撄锋芒。”
师思玄看她一眼,忽然间同样松开手。
佩刀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响。
师思玄变成了没有武器的师思玄,然而在这一刻,朝轻岫却感到一股鲜明的刀意。
——鲜明到迫在眉睫,令人肌骨生寒。
日光仿佛晃了一下,然而晃的不是日光,而是一截素色的衣角。
师思玄以掌作刀,掌缘就是刀锋。
她此刻所用刀法名为十八空——师思玄年纪虽轻,武功却已经臻至江湖一流之境,早已修炼到十六空的境界。
方才师思玄用来与朝轻岫交手的刀法名为莲花斩,在莲花花瓣绽开的时候,朝轻岫已经人影不见。
可这一次,面对看似更加缓慢的十八空的刀法,居朝轻岫然没有躲闪。
师思玄的人在前方,刀法却是毫无定踪。
既然无定踪,朝轻岫就算想避,又该避向何方?
朝轻岫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刹土微尘,直到双方劲力接触的那一刹那,她才有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凝实感。
空中传来一声闷响。
朝轻岫同样以掌做刀,刀锋似缓实急地从空气中闪出。
李归弦向前迈了一步。
两条人影倏然分开。
地上的衰草残叶慢悠悠地飞起,又轻轻落下。
朝轻岫低头,看着自己被直接切下一尺长的袖子。
缺了一截的袖子裂口处十分光滑,更胜刀剑。
朝轻岫垂下手臂——师思玄对待切磋的态度一向认真。
师思玄:“你用的是伽蓝刀法。”
朝轻岫承认:“刚刚忽然有些顿悟。”
师思玄:“你可以多与人切磋。”
朝轻岫:“在总舵时,应山长有时会出手教导我。”
不过应律声是自己人,动手时固然凶残,却不会真的将帮主往死里殴打。
师思玄拾起刀,向刚刚过来的李归弦点点头,自觉地换了个地方练刀。
朝轻岫今日穿的衣服是宽袖的样式,也就没在意忽然短了一截的外套。
天气清寒,花园内的草木不但苍冷,而且零落,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
朝轻岫坐到石凳上,好奇:“所以现在还是喊你李少侠吗?”
李归弦:“岑照阙是我养父母起的名字,两个都是真名。”
其实“李归弦是岑照阙结义兄弟”这条消息一开始也并非他自己宣扬出去的,主要是江湖人对问悲门内的情况十分好奇,就帮忙脑补了一下相关设定,他知道后,一直没有澄清。
他原本住在北边,亲生父母亡故于战乱之中,后来被母亲的好友收养,可惜养父母也受了严重内伤,刚到江南没多久,就油尽灯枯,只能把他托付给红叶寺。
李归弦后来会成为问悲门主同样十分偶然。
没有亲人照顾的孩子懂事得早,李归弦从很小时候就想过,要以遁入空门为人生目标,但明相大师觉得徒弟有心结未解,给他的意见是先出门游历数年,再回寺内静修。
他依言外出,用了养父母给的名字在江湖中闯荡,遇见许了多不平事,然后选择了从心而行,将孙相派来的高手团砍了个天翻地覆。
左文鸦等人经历了一鼓作气,再而送头,三而继续送头的经历,深刻领悟到双方的势力差距,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退到容州。
李归弦的威望因此水涨船高,最后在众人拥簇下,成了问悲门门主,统领江南武林。
对此,北边的端木老盟主很是高兴,在朝中屡被打压的清流也很高兴,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左文鸦等人对问悲门的出现还挺乐见其成——至少有了地盘后,某人的刷新范围便固定了许多,不会像以前那样,在自己做坏事的时候冷不丁出现一下。
孙相一党很快发现一件事,这位问悲门的岑门主自幼饱受佛法熏陶,人生目标居然是破解心中迷障后就回红叶寺修行,随后灵机一动,觉得可以不必硬碰硬,转而从他身边下手也是一样。
第204章
在孙相一党的想法里, 岑照阙是问悲门的支柱,一旦支柱消失,问悲门就算还能保住江南魁首的地位,也必然不复当年气象。
……从今天的情况看, 他们想得很对。
然而出乎左文鸦等人的预料, 岑照阙虽然无意在红尘内沾染太多因果, 却想要善始善终。
在没为问悲门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之前,他再怎么顶着马甲四处溜号, 也坚决不肯回寺。
容州那边耐心等待, 继续耐心等待, 一直耐心等待——结果七八年过去了,岑照阙依旧迟迟不立继承人。
身边那么一堆金兰之交,居然没有一个让岑照阙觉得满意的吗?他到底是要按照什么标准挑选继任者?
时间蹉跎了对手的青春, 却磨练了他们的智慧, 左文鸦等人终于意识到,跟预备高僧比耐心属于完全走错了赛道, 于是决定自己动手, 帮助岑照阙离开江湖。
这一回,孙相一党撞上的不是出身红叶寺的儿童组精英选手岑照阙,而是从流民起步的少年组棋手朝轻岫。
秉持着“能被我看见的棋局就能被我下”的不见外精神, 朝轻岫果断掺和到了孙相一党的布局当中。
她这个想法产生得很早, 从在重明书院那会就已经开始。
朝轻岫当时发现李归弦对江湖俗事的态度比较微妙, 可能正是因此,旁人才一直没能穿过他问悲门主结义兄弟的马甲,看透他岑照阙的本质。
等解决完了问悲门的残留问题后, 说不定就要自此远离江湖。
而没了大树吸引火力,江南的其它势力很容易直面孙侞近那边的高手。
朝轻岫正在默默计算后续该往何处布子时, 就听见李归弦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李归弦:“武林中知道岑照阙和李归弦是一个人的并不多。”
朝轻岫:“那位陆公子必然知道,至于孙相……”
李归弦:“他不关心。”
朝轻岫:“容州的薛左两位大人呢?”
李归弦:“他们知道。”
当然这二人没有广泛传扬岑照阙马甲二三事等江湖逸闻,主要是因为没有必要。
李归弦的朋友们不愿意让外人知道门主不在,所以只说李归弦是岑照阙的结义兄弟,而他的对手对他总是离开问悲门去往别处这件事同样乐见其成,当然也没有大肆宣扬。
朝轻岫:“所以其实少侠也没有多用心隐瞒。”
李归弦抿了抿唇,目中露出了笑意:“既然知道的人不多,那么岑照阙离开问悲门后,李归弦依旧可以留下。”
朝轻岫抬目望着他。
李归弦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师思玄去园子里练了会刀,又慢悠悠地踱了回来。
她光明正大地听了会两人的话,问:“那么李少侠你是打算继续待在永宁府?”
李归弦点头。
师思玄:“可明相大师总说你有慧根,不回寺内精研佛法,岂不可惜。”
朝轻岫笑:“旁人的慧根佛性,又岂敢与少居主相提并论。”
师思玄眯了下眼:“……其实我觉得朝帮主也挺不错,不如你去贝藏居多待几天,换我出门游历江湖。”
朝轻岫:“在下又不是老居主的徒弟。”
师思玄:“家师不会把朝帮主当外人的。”
朝轻岫叹息:“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一直很敬重贝藏居老居主,毕竟一般的武林高人很难做到将继承人送到官学中读书的事情。
师思玄瞧了朝轻岫一眼:“你真的应该去贝藏居看看,去红叶寺也行。”
朝轻岫看对方态度认真,也就道:“我会考虑。”
师思玄总觉得朝轻岫心中藏着很强的杀性,所以平时才会表现得格外克制。
也或者她的温文平和是真的,时不时流露出的那点促狭更非虚假,只是被隐藏起来的杀性同样真实,所以更加让人胆寒。
师思玄想,如今需要猜测的不止是孙侞近会不会找朝轻岫的麻烦,恐怕还得考虑朝轻岫主动出击的可能。
毕竟一局棋结束后,朝轻岫肯定得找新的棋下。
朝轻岫注意道师思玄的目光跟沉默,向她回看过去,唇角微微上翘。
师思玄在心里叹气,拍拍朝轻岫的肩头:“那些人不择手段,你一定小心。”
李归弦则道:“要是觉得有谁存在问题,我可以替你动手。”
当老大的需要自己考虑天下局势,可是替朝轻岫动手的话,只要她决定好哪些棋子需要被从棋盘上清理出去,那么李归弦很乐意代劳。
——外置大脑的快乐不止许白水能够体会。
师思玄中肯道:“……门主如此行事,恐怕就算哪日朝帮主不再需要人保护,你也很难返回红叶寺。”
她担心明相大师会为自己徒弟越来越不像出家人的行为感到自闭。
李归弦不是很在意:“红叶寺是名门正派,会顾全大局。”沉默一会,又对朝轻岫道,“如果你出了意外,我也替你报仇雪恨。”
师思玄:“万一少侠不知道凶手是谁呢?”
朝轻岫想了想,觉得无须忧虑:“不管真正动手的是谁,幕后主使多半就那么几位,只要盯着他们动手,一定不会漏掉真凶。”
李归弦深以为然。
他以前坐镇江南时,就是这样透过现象看孙侞近的。
师思玄笑:“若是朝帮主只是生病……”
毕竟世上除了阴谋诡计外,还有自然死亡。
朝轻岫一本正经:“要不是那些人与我作对,使我劳心劳力,在下又怎么会生病?”
李归弦继续点头。
师思玄想了想,觉得也是。
就算只是伤风感冒,谁敢保证此事跟孙侞近无关,指不定就是他心怀不轨,才选择在容易伤风感冒的时节跟朝轻岫作对。
所以这种所有问题都栽到孙侞近头上的想法虽然简单,却十分有效。
师思玄:“那么你呢,以后是住在郜方府,还是住在永宁府?”
她看李归弦的样子,很明显是想把问悲门交给朝轻岫。
朝轻岫微微沉吟,随后道:“让陈微明做副帮主,管辖帮派事宜,我留在永宁。”
陈微明是朝轻岫的马甲,她这样做,显然是要效仿前任门主,一人分饰两角。
暂且不说朝轻岫在自拙帮里的那些下属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师思玄提醒:“陆月楼知道陈微明是谁。”
朝轻岫柔声:“所以若是在下行踪泄露,那就都算在陆公子头上。”
师思玄:“陆月楼此人并不好相与。”
朝轻岫温和道:“之后我会与陆公子谈谈,看他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来找我麻烦。”
她说是谈谈,语气中却不乏自信之意,显然是觉得多半能够谈成。
师思玄看了看朝轻岫,道:“他也希望能成为江南武林之主。”
别的还好说,但她觉得朝轻岫与陆月楼两人的志向存在严重冲突。
朝轻岫:“我知道。”她单手支颐,侧过头,“就算都准备更进一步,也未必不能求同存异。而那位陆公子也不是第一回帮我忙了。”
师思玄:“陆月楼出手帮忙,未必是好事……等等,他以前帮过你忙?”
陆月楼确实经常向江南的豪杰施恩,不过他很清楚这些对朝轻岫无用,后者也不会因此认为陆月楼态度友善。
朝轻岫笑吟吟看着师思玄。
师思玄总觉得对方的笑容似有深意,猜测:“可是朝帮主有什么神机妙算,迫使陆月楼不得不出手相助?”
朝轻岫:“数月前,陆月楼策划了税银失窃案,而且事后预备将罪名推到孙侞近头上。”
师思玄:“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朝轻岫弯了弯唇:“论起综合实力,陆公子其实远不如孙相,你觉得他为什么能在江南收服一众豪杰?”
师思玄脑海中划过很多答案——陆月楼有钱有势,而且具备朝廷背景,某些得罪了官府的豪杰若是求到他门上,便可以避免被六扇门通缉,虽说施恩不能望报,但江湖人讲究义气,日后陆公子有何吩咐,被他帮助过的人又岂能袖手旁观……
不过师思玄觉得这些都并非朝轻岫心中的答案,于是直接询问:“你觉得是什么?”
朝轻岫:“在下以为,陆公子能在江南站稳跟脚,其根本原因乃是孙相与岑门主之争。只要他二人矛盾不断,就一直需要有人居中调节。”又道,“对孙相而言,心腹大患始终只有岑门主,因为相府与问悲门势难两立,所以那位丞相大人若是想对江南武林施加影响,就必须经由他人之手。
“而武林豪杰若是遇到了涉及官府的麻烦,也可以向陆公子求助。在这种情况下,陆月楼等闲不会去往死里得罪孙侞近,他此次冒着风险对相府要保的税银动手,有两个可能性比较大。第一是他羽翼已成,已经有胆子正面与丞相叫板,第二是为情势所迫,于是不得抓紧时间去做点什么。”
师思玄:“说不定是陆公子自负才智,认为自己将事情策划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人看破。”
朝轻岫:“陆公子那个计划设计得的确还好,但负责护送税银的高手有些是他派去的,只要税银中途出了意外,就算孙侞近不知道事情是陆月楼策划,难道事后就必然不会找他麻烦?”缓缓摇头,“所以我觉得,陆公子多半是收到了消息,知道孙侞近已经准备好要铲除岑门主,而且铲除成功的可能性极高。一旦问悲门覆灭,陆公子非但会失去原先的价值,还可能因为自身势力太大,成为孙侞近接下来的清除目标。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想办法补上以前留下的种种疏漏,就算派人窃取税银要冒的风险很高,为了平掉账目,也不得不这么干了。”
她当时隐约有些猜测,所以才出言感慨,觉得若是论功行赏,回去后该给陆月楼立一个生祠。
听完朝轻岫的解释,师思玄也点了点头。
月晕知风,础润知雨,朝轻岫或许不像陆月楼那样消息灵通,不过她可以通过观察旁人的行为,推测旁人都获得了什么样的内幕消息。
——当然推测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受伤害的也只是陆月楼与孙侞近两边的人马。
师思玄与朝轻岫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知道对方对各类棋局残谱都很感兴趣。
她想,说不定下棋真能提高人的判断力,比如上次税银之事中,陆月楼觉得自己只是非常隐秘地下了一个子,却不知朝轻岫只是路过时候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就猜到了他后面的大部分谋划。
师思玄点头:“你说的不错,陆公子的确帮了你很大的忙。”
虽然他本人未必愿意,更未必知道。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素闻陆公子慷慨仁厚,礼贤下士,在下自然不能让他白担这个虚名。”
师思玄忍不住一笑。
其实只看表面情况,江南武林对陆月楼的感官实在不坏,连贝藏居的弟子中,都有不少人觉得虽然岑照阙是最好的人选,但要是这位岑门主哪天忽然回寺清修,那么选择陆月楼位继任者也并无不可。
第205章
朝轻岫:“既然陆公子已经透了消息来,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孙相为何有把握对岑门主动手。我设身处地地帮他考虑了许久……”
师思玄听到这句话,默默看了朝轻岫一眼。
她觉得朝轻岫真是个体贴的人,就是不知道孙侞近对此是否感到高兴。
朝轻岫:“在下觉得岑门主身边多半已经伏下了孙相的暗桩。那些暗桩既然为孙相办事,肯定不会主动将消息透露给陆公子, 免得引起陆公子的争夺之心, 既然如此, 陆公子又是怎么知道孙相的打算的?”
师思玄:“所以你觉得问悲门中也有陆月楼的人。”
朝轻岫点头:“依照我的猜测,首先可以确认孙相派了暗桩在问悲门中, 其次, 孙相的暗桩旁必然有陆公子的暗桩, 所以前者的消息才被动泄露到了后者那边。”又道,“我跟李少侠聊过问悲门内的一些事情,大致确定简三爷应该充当了棋子的角色。幕后之人想要操控棋子, 自然得在他身边不远处埋伏, 然后李少侠顺藤摸瓜,先找出了严四爷, 在跟踪严四爷的过程中, 又发现宿五娘子行踪有些不对。”
师思玄闭了闭眼:“严四与宿五都是问悲门中老人,若是早些调查……”
她说到一半就打住——师思玄虽然没在帮派内混过,却能理解李归弦为什么不想主动动手。
倘若贝藏居内有哪位师姐师妹被人蛊惑, 师思玄也会想要多给对方一次机会。
红叶寺的明相大师乃是当世高僧, 明知玄识已入偏执障中, 但直到尘埃落定之前,都希望弟子能够回头是岸。
朝轻岫:“其实若非岑门主长期以李少侠的身份耽留于外,严四爷等人行事时未必会如此疏忽。而且正因为他们心怀不轨, 平时自然更得表现得忠心耿耿。”
李归弦肯定了朝轻岫的说法:“当日为了取信于我,老四一口气杀了孙侞近帐下十二位高手。”
师思玄赞叹:“孙相好气魄, 竟然肯借十二高手的人头给那姓严的。”接着道,“只是有借有还,不晓得严四爷准备如何付上那笔欠债?”
朝轻岫:“我想孙相此刻应该没有收债的雅兴。”
师思玄也不是真要为孙侞近的债务问题头疼,于是继续询问:“你最后是怎么确定对方会在岑门主生日前后动手?”
此次回答的人是李归弦:“我行踪不定,只有生日前后确定会在永宁府待着。”
师思玄点头。
懂了,阴谋诡计也需要配合被害人的时间表。
朝轻岫唇角微翘:“虽然孙相与陆公子在时间上都已经有了默契,在下却不想等到生日前后再发难,准备提前一些,岂不更加有趣。”
师思玄回想方才之事,点头:“的确。”
虽说乍然听闻岑照阙的死讯让人有点受惊吓,不过后面的发展实在很有吸引力,师思玄宁愿再被惊吓几次,也不愿意错过当面目睹的机会。
当然朝轻岫这样做,主要是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要不是计划突然提前,玄识那边准备不充分,也不至于被当场诈出了真话。
朝轻岫声音温和:“为了吸引幕后之人动手,岑门主表示在生日之前就会告诉别人自己打算立谁为继任者,我也特意放出风声,说自己准备去北边一趟。”
师思玄:“你此前并未与我说过要去北边。”
朝轻岫:“嗯,是私下放的风声,只告诉给了容州那边。”
师思玄:“……正常情况下,左大人与薛大人应该不会相信朝帮主的话。”
朝轻岫微笑:“我手下也有容州那边的人,在下当时发现不对劲后,觉得不好仅凭猜测就直接处置,于是就测试了一下,看那些人是否会将错误消息传递出去。”
师思玄闭了闭眼,真诚赞叹:“容州那边竟敢给朝帮主手下安插探子,实在勇气可嘉。”
朝轻岫摇头:“在他们安插探子之前,我还没有接手丘垟的人手,而且我会发现此事纯属意外。”
师思玄瞥她一眼,似乎不是很信。
类似的事情,一次两次或许是意外,可朝轻岫此人走到哪里就能将意外带到哪里,旁人实在很难相信她那些经历只跟运气有关。
朝轻岫瞧出师思玄的想法,于是又讲了一遍周无敌那件事。
这次她说得很仔细:“我去丘垟后,发现城内风声很紧,道路上随处可见有人巡逻,像是在查找什么。本地分舵给我的答案是之前发现周无敌有问题,觉得城内或许还有别的探子,所以严加戒备,顺便也展示一些分舵弟子训练有素。”
那些话貌似有些道理,尤其是展示分舵弟子素质这个理由,毕竟许多看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在跟迎接领导前来视察这件事挂上钩后,就顿时变得合理起来。
可朝轻岫依旧觉得不对劲。
她习惯性揣测周围的异常之处,毕竟揣测错了不过是做了点白工,总比视若无睹后被意外打个猝不及防要好。
朝轻岫:“周无敌这个人身份存在问题。”
师思玄问:“此人不止看上去这样简单?”
朝轻岫摇头:“不,周无敌的问题是,他真的就像看上去那样简单。”
师思玄:“……”
朝轻岫抵达丘垟后特地问过本地舵主,那个被安插的内应周无敌在帮中究竟担任什么重要职位,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没有。
作为一位暗哨,周无敌实在是太过没用。
就像之前孙相党羽在白河帮总舵安排人,被安排进来的直接就是一位元老,而周无敌本人既不承担重要职务,又没有足以暴起行刺朝轻岫的高超武力值。他作为一名普通的帮派成员,价值仅仅比路人略高。
朝轻岫在知道这件事后,顿时陷入了疑惑,不明白孙相党羽买通周无敌且长期保持联系的意义在哪里,总归不可能是一片好心,意图帮忙拉动丘垟城的内需。
难道反派在安排阴谋诡计时就不用考虑成本问题吗?
朝轻岫乍闻此事,一时甚至怀疑左文鸦等人是准备找个理由多支出些用来发展暗桩的钱款,借此向孙侞近报假账。可又觉得以薛何奇与左文鸦两人的为人,当真想要积敛钱财,直接伸手就地横征暴敛就行,实在不必专门费心用这些手法来糊弄上司……
从价值角度,分舵中收买的最好是舵主,差一点也该去收买香主,等反派收买成功后,通常还会想办法让内应更进一步,比如帮助香主成为舵主,这样一来,幕后主使才能慢慢掌握整个分舵。
可周无敌在丘垟蹉跎多年,连百令主的职位都没升上去,容州选择跟他保持联络,投资与付出不成正比。
朝轻岫继续思考,觉得自己在半路遇见周无敌是机缘巧合,但当时丘垟分舵已经发现此人身份不对劲,所以只要朝轻岫前往分舵,就一定会知道周无敌叛离分舵。
一念至此,朝轻岫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如果周无敌没有别的作用,那么他的内应身份本身就是作用。
周无敌此人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掩盖隐藏在帮派内的真正暗桩。
朝轻岫:“藏在分舵那边的暗探担心自己被发现,所以提前准备了周无敌做替罪羊。一旦有人怀疑分舵中藏了奸细,那人就会将周无敌推出来做遮掩。”
师思玄:“你当时觉得分舵情况不对?”
朝轻岫笑:“这就是第二个值得怀疑的点——要是在下当真觉得丘垟分舵有问题,对方选择将周无敌丢出来迷惑我,一切还能说得通,可来丘垟之前,我根本不觉得这个分舵有什么不对,没必要为了糊弄我抛个隐藏多年的烟雾弹出来。
师思玄不知道什么是烟雾弹,却可以通过字面意思理解其内涵。
朝轻岫:“所以暗探推周无敌出来就另有原因。当时看到丘垟城戒严,我就猜测那人出于某种目的,需要调动帮派人手在城内搜寻什么,可当时在下已经在前来巡查的路上了,对方担心此时调动人马会露馅,需要想一个理由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
师思玄明白了:“暗探给出的理由就是发现容州那边的奸细,所以需要戒严——你如果仔细查的话,说不定真会发现在那段时间里,丘垟城中有不少容州的人来来往往。”
朝轻岫点头:“少居主所言不谬。”
想到这里后,朝轻岫就顺着幕后之人正在搜寻什么的思路往下琢磨——既然对方调动人马不是为了寻找容州派来的奸细,那么又是为了找谁?
虽说作为帮主,朝轻岫有充足的理由干涉丘垟事务,可在意识到分舵成员的成分多半不够单纯之后,朝轻岫便打消了直接去见桑遗兰的想法,转而在城里逛了逛,想着先自行查探。
她很快就发现荣今古正躲在城中。
经过跟荣今古的一番交谈,朝轻岫大略推断出了对方的逃亡原因,又跟丘垟城的情况对照了一下,心中立时有了猜测。
她觉得那些人要找的就是荣今古。
而面对城中的仔细巡查,荣今古本来应该感到惊惧,不过这人因为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自己逃亡的理由,所以表现得一点不心虚,完全没想到她正是自拙帮分舵戒严的原因。
……事后想想,荣今古此人的运气着实不错。
朝轻岫觉得这位“怪医”阁下既然能被追杀,自然算是一位重要人证,于是干脆住进张记药铺内,乔装成伙计的模样,主动替她遮掩行踪,同时把人打发回了永宁府,并让荣今古躲进重明书院。
虽说应律声已被朝轻岫拐走,好在师思玄大部分时间依旧在重明书院内打磨心性,一般的江湖高手不敢过去胡作非为,只要荣今古小心点,别想着去官学内重操旧业,至少生命安全可以得到保障。
朝轻岫缓缓道:“之后分舵中的内应检查书房的废纸篓,找到了我的信。我在信中写着准备去北边一行,等到十一月初就可以回到江南,到时候我会直接去永宁府,为岑门主贺寿,请大堂主不必担心。”
师思玄听着友人的讲述,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孙侞近跟陆月楼两边都会将阴谋提前。
越是擅长阴谋的人,越是会忌惮朝轻岫的存在。
十一月份朝轻岫会抵达永宁府,孙相手下再无能,也必然对朝轻岫有所忌惮,他们担心自己的谋划被看破,所以打算提前下手。
师思玄:“能被你忽悠,也不枉那些人失败一场。”
朝轻岫眨了下眼:“怎么能算忽悠——那封信既然丢在废纸篓中,就证明去北边一行只是在下曾经的想法,事后未必还会如此打算。”
第206章
此刻如果有熟悉朝轻岫生活习惯的人在旁——比如说徐非曲——大概会意识到, 这个陷阱是专门针对不熟悉她的人的。
按照朝轻岫的习惯,倘若当真觉得某张废弃信纸上记有秘密,在丢弃前就会直接将信纸烧成灰烬。
徐非曲不能说朝轻岫是过度谨慎,毕竟事实已经证明, 的确有人会去翻她的垃圾桶。
不了解朝轻岫生活习惯但很了解她性格本质的师思玄平静地瞥了友人一眼, 目光里写着一个“呵”字。
说是被丢弃的信纸上的内容不值得信任, 不过她敢肯定,朝轻岫当时肯定做了某些手脚, 让那张信纸看起来是因为字迹不够工整或者干脆是沾染了墨水才被扔掉的。
那封信经由内应之手传了出去, 加上朝轻岫后面还真就没回总舵, 容州那边恐怕会当真以为她已经去了北地。
——事实上左文鸦等人也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提前联系好了杀手,预备着一旦在江南武林势力范围以外的地方发现朝轻岫的踪影, 就全力以赴, 争取当场留下她的人头。
不过除掉朝轻岫固然重要,解决岑照阙的优先级却要更高, 孙相一党做了两手准备, 能将朝轻岫干掉当然好,要是不能干掉她,就要赶在她返回江南以前, 搞定问悲门。
于是左文鸦等人便决定将对岑照阙下手的时间提到十月份。
所以今日的死亡现场之所以能瞒过各路有心之人, 也是因为他们真的已经准备好了要动手。
——毕竟在容州那边的想法里, 他们的确计划要动手,被害人也当真死了,既然如此, 此事岂不就是我等安排布置的!
就算在严良节的记忆里,自己其实没砍岑照阙, 不过他挑拨过简云明,所以多半是他这位好三哥趁大哥不备,终于成功。
此事的确让严良节略觉惊讶,毕竟在他本来的想法中,以简云明的武功,就算有心也多半无法成功。
不过没关系,事到临头,不管是孙相手下的严良节还是陆月楼手下的宿霜行都会助他一臂之力。
严良节需要简云明背负杀害岑照阙的罪名,宿霜行则棋高一着,她会先帮严良节咬死简云明,然后再挑选合适时机揭破严良节的身份,替陆月楼收拢问悲门的残余势力。
朝·临时扮演莫里亚蒂·轻岫正在跟师思玄详细说明凶案经过:“昨夜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排除尸体的身份有问题这个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谈……”
师思玄再度“呵”了一下。
朝轻岫:“大总管,简三爷,严四爷还有宿五娘子说的都是真话。
“子时中,岑门主先派小豆子去喊严四——小豆子的大哥对严四爷很有敌意,所以我猜他应该是陆公子的人——为了提供方便的动手环境,岑门主一直没留侍卫,当时身边除了小豆子外并无旁人。”
师思玄忽然:“你说方便动手,那不知是方便何人动手?”
朝轻岫欠欠身,一本正经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
师思玄想,提前为凶手清场,朝轻岫温和体贴的人设不倒。
朝轻岫:“等小豆子离开后,我就赶紧为岑门主易容乔装,随后岑门主躺到床上,用龟息大法屏住呼吸,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应该是在下的乔装水平大有进步的缘故,严四爷进来时吓了一大跳,他之前一直挑唆简三爷,所以以为是简三爷计划成功,只是深更半夜突然看见岑门主的尸体,他担心自己会被栽赃陷害,所以想个有分量的人证,于是联系了诸大总管,希望在第一时间用话术引导对方,把自己从嫌疑人的位置上摘下去。”
师思玄:“我记得云捕头查到岑门主的床下有人埋伏。”
朝轻岫:“那人就是我。”
师思玄:“……我记得当时大家一起写供述,你并未提起此事。”
朝轻岫:“时间有限,在下只好省略部分不重要的细节。”
……师思玄有点想让云维舟也过来旁听。
朝轻岫:“其实我本无必要出场,不过岑门主要装尸体,自然得装得像一些。只是岑门主运行龟息大法时,战斗力会减弱,在下以己度人,担心对方看见尸体后,还要想法子确保万无一失,所以就躲在榻下,以防万一。”
师思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静室的石榻下很干净。”
朝轻岫:“计划开始前总得预演几遍,岑门主也不好意思让我躲在全是灰尘的地方。”
师思玄点头。
懂了,因为朝轻岫要找地方藏身,但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猫着显然会留下痕迹,李归弦才选了底部中空的石榻打坐,并且要求小豆子早晚打扫,不许灰尘残留。
在环境条件达到藏匿标准后,剩下的就是朝轻岫是否能够收敛住自身声息,不被旁人发现——对此,李归弦在演练的时候,曾评价《啭天音》中的功法在收敛声息上非常厉害,朝轻岫要是哪天不做帮主,做杀手也一定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堂。
朝轻岫:“之后严四爷让小豆子看守尸体,他亲自去找大总管,等他离开,我从石榻底下滚出,将小豆子制住。他发现情况与预料的不同,大为懊悔,表示愿意痛改前非。小豆子信誓旦旦,在下自然相信,也愿意给他机会,只可惜此人竟不慎误食了前几天被他放进岑门主饭食中的毒药,就此一命呜呼。”
功力不同,毒药的致死剂量也不同,岑照阙武功绝顶,他服上一个月才会死的毒物,小豆子吃一口就会毙命当场。
师思玄听着朝轻岫的话,觉得语言博大精深,她在书院内学习多年,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误食居然可以是被动行为。
“所以后面的尸体是小豆子的,其他人竟没看出破绽?”
朝轻岫:“我知道李少侠与岑门主是一个人,他的行踪没有泄露,固然是门内的朋友们齐心协力将门主不在消息瞒下,也是因为永宁府这边准备了伪装的人。小豆子会被选做近身侍卫,就是因为他身量与岑门主类似。少居主一定还记得,不久前陆公子曾说过,他印象里岑门主身边并没有侍卫的存在。
“小豆子是岑门主的贴身侍从,陆公子又是个极为细心的人,他其实知道有小豆子的存在,但不记得此人,是因为小豆子的主要工作是岑门主缺位的情况下扮演他,所以两人并不适合一道出现。当小豆子不幸中毒身亡后,我就给他换上了岑门主的衣服。原本一切都好,只是没过多久,我发现他的肢体末端就出现了蓝色的线条。”
师思玄:“是‘青出于蓝’。”
朝轻岫:“他居然误食了‘青出于蓝’,此事实在出乎在下的预料。因为当时小豆子的脸上已经贴了面具,所以蓝色线条只出现在手脚上,为了不被旁人发现异样,我就在面具上画了几道蓝色线条,权做遮掩。”
师思玄明白。
在此之后,严良节找来了诸自飞跟宿霜行,这三人都看见了有头颅有四肢也有蓝色线条的尸体。
师思玄:“通知宿霜行过来别院的也是你们?”
朝轻岫就笑:“既然严四爷来了,公平起见,宿五娘子也该及时抵达现场获取最新信息才对。在下还想跟陆公子友好相处,又怎么会难为他手下的人?”有道,“只是五娘子精通医理,我担心她发现破绽,所以不能给她留下检查尸体的时间,等她跟尸体照过面后,岑门主就制造出动静,将人从静室内引开,然后趁机处理了尸体的头颅与四肢。”
师思玄嘴角动了动,还是没有吐槽出口。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相信朝轻岫特地挑选深夜时分将宿霜行喊过来,就是为了增加宿霜行的可疑度。
夜间的事情说清楚后,第二天发生的情况就容易理解了——在计划里,严良节本就打算让简云明顶罪,他也深信简云明对老大存在杀心。
如今他没动手,岑照阙却横死当场,他几乎是理直气壮地在指认简云明就是真凶,字字句句都是对老大的忠心耿耿。
严良节开始挤兑简云明后,宿霜行一见孙相那边的阴谋已然拉开序幕,也脑补了一堆有的没的,然后立刻按照原计划跟上。
其实这个时候,两边的节奏都已经被打乱,在严良节最初的规划里,在行凶之前,玄识会代表红叶寺质问岑照阙,简云明也会公开指认是岑照阙灭了简家一门。
问悲门是江湖正道,干点别的大家还能捏着鼻子假装不知,然而弑师是忘恩,害友乃负义,之后势必要给出解释,否则决计不容于江湖。
等冠上罪名后,岑照阙也就到了该被害的时候,外人可能会怀疑是简云明动的手,而严良节所掌握真相则可以成为用来威胁掌控简云明的把柄,要求对方支持自己成为下一任门主。
至于岑照阙为什么死得比计划中的提前了一点,严良节想,可能是简云明没能忍耐住,直接就下了手。
当然在宿霜行心里,严良节的谋划必定无法成功,因为她同样早有准备,后续大约会与自己的严四哥公开争执,然后向陆月楼求助,再由众望所归的陆公子揭露所有真相。
凭借替岑照阙洗清冤屈的功劳就足能让陆月楼继承门主之位,之后随便替明相大师的案子找个凶手,或者真的栽到岑照阙头上,借此交好红叶寺,再加上郑贵人那边的支持,以及多年来积攒的名望,他会是江南武林下一任首领。
第207章
师思玄很快想明白所有谋划, 然后摇头:“不过严良节也知道了宿霜行的身份……”她注意到朝轻岫脸上微微变深的笑意,反应过来,“就算严良节本身没有发现,你也一定会推他一把, 帮助两边斗起来?”
朝轻岫眨了下眼:“可能是宿五娘子太过紧张, 做事时漏出点破绽, 被严四爷发现不对。”
师思玄瞥一眼朝轻岫,显然半点不信她的鬼话。
花园里, 梧桐的叶子近乎落尽, 光秃秃的枝条显得很是伶仃。
一身白衣的朝轻岫将双手笼在袖子里, 真气自发自觉地在经脉中运转起来,为她御寒。
降温果然有助于习武之人提升内力。
眼下这局棋她胜利得非常彻底,也将陆月楼跟孙侞近两边得罪得十分完全。
师思玄呼出一口白色的水汽, 谆谆告诫:“虽说李少侠还不打算离开, 你今后也要多用些心思在习武上面,免得哪天莫名其妙便人头落地。”
师思玄毫不怀疑, 朝轻岫今后的人头赏金会比她的身家总和更高。
朝轻岫:“……以在下的天赋, 能有现在的功力,已经算是勤奋了。”
她还记得系统最开始给自己的资质评价正好卡在中等与低下的分界线上,经过好一段时间的努力, 如今才堪堪迈过良好的标准线。
……以大夏治安的混乱程度, 案子怎么都能碰上, 根本无须外力的帮助,朝轻岫觉得自己当初觉醒的就该是习武系统才对。
听了友人自认为还算努力的话,师思玄的回答依旧是一个简单的“呵”, 然后道:“朝帮主可知武林大派的弟子一天基本的习武时间是多少?”
朝轻岫也有点好奇:“愿闻其详。”
师思玄看了眼李归弦,后者道:“不算闭关的话, 对习武感兴趣的那些弟子,每天的练习时间在七个时辰以上。”
朝轻岫闻言,倒是扬了下眉。
师思玄怂恿:“你要是觉得在外面无法静下心来,可以到贝藏居找个静室闭关。”
朝轻岫:“……对于做我们这行的,待在一个远离人员的封闭环境内不是一件好事。”
在侦探小说里,没密室也能创造密室,更别说在本来就有密室存在的情况下,不发生点杀人案件简直对不起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
师思玄:“……”
虽然无法完全明白朝轻岫在说什么,但听完她的回答后,总觉得喊人去贝藏居或许不是好事。
师思玄没打算在永宁府长留,眼下正事已经聊完了,便道:“过两天霍师妹就会离开艰虞别院……”
朝轻岫点点头。
虽然她已经暂时停用了“陈微明”的马甲,却尊重友人对于伪装后身份的坚持。
就算来艰虞别院中做客的贝藏居弟子看着是师思玄,武功也像师思玄,别人也称她为师思玄,她依旧可以被记录为霍别年。
师思玄:“然后师思玄就会马上过来。”
朝轻岫顿了一下,随后神色自然地道:“那就劳霍姑娘为同门带个话,就说在下一定于永宁府恭候少居主。”又问,“你当真不用先回一趟贝藏居,告知师长在此地的经历?”
师思玄:“不用,其实只要下一任门主不是孙侞近的人,贝藏居就乐见其成,我等你继任之后再回去。”
她说话时,目光在李归弦脸上一扫。
对方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江南武林老大,然而一夕之间,祸起萧墙,多年基业受到重创,岑照阙这个名字也会消失在江湖当中。
可李归弦现在的神色不但平静,甚至堪称轻松,完全没在意自己攒下的家业即将转移。
他履行了最初的承诺,就算不当门主,也会把问悲门交到合适的人手中。
……仔细想想,江南豪杰里,还有人比朝轻岫更合适待在问悲门主的位置上跟敌人斗智斗勇吗?
李归弦:“别院的事情已经结束,我得回城通知老六他们一声。”又道,“老二跟老三我都给你留下。”
他口中的老二当然是诸自飞,老三还是简云明。
虽说清楚地察觉到了简云明的杀意,也明白对方可能的打算,李归弦却没有将人开除出金兰之交的队列当中。
朝轻岫看着李归弦。
李归弦眉目间没有丝毫戾气。
李归弦:“朝姑娘?”
朝轻岫:“李少侠不愧是红叶寺明相大师的得意弟子。”
李归弦笑了一下,道:“老三有句话要我转告给你。”
朝轻岫:“什么话?”
李归弦一时没说话,似乎正在整理措辞。
片刻后,朝轻岫露出一点笑,颔首:“我觉得可以。”
师思玄:“……”
朝轻岫的理解力对想跟她沟通的人是好事,但实在很影响旁观者的信息获取……
一个时辰前。
李归弦跟诸自飞说明了昨晚案发的情况,同时表示自己并非故意隐瞒对方,只是想要骗过严良节等人
诸自飞并不介意。
要说一开始他可能对老大只跟朝轻岫密谋不跟自己密谋这事感到有些不高兴,此刻也已然完全释怀——在内鬼比真朋友多的情况下,诸自飞觉得自己看着也挺可疑,老大不将计划告诉他,是老大警惕。
李归弦:“老二,我要跟老三谈谈。”
诸自飞:“那我先去安排下别院弟子。”
既然大哥还活着,诸自飞对简云明的恨意就降低了很多,在接到李归弦的示意后,立刻离开,让两人单独交流。
“……”
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简云明一向知道自己不以智计擅长,他没有朝轻岫那么聪明,仅仅凭借偶然听说的只言片语,就能在猜到过去案件真相的同时,推测出幕后之人未来的打算,甚至还能最后关头,反将敌人一军。
他如朝轻岫推测的那样,见到了过去的老仆,并听到了老仆的哭诉与指控,之后,简云明想去红叶寺探求真相,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简云明听到明相大师的死讯,一定会立刻相信,那就是岑照阙为了灭口所做的手脚。
此刻尘埃落定,简云明再见到曾经的结义大哥时,却蓦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相信老仆的话,是因为自己想要相信。
自己的手早已经按在了佩剑上,谎言只是让他将剑拔出,指向了岑照阙。
李归弦神情平淡:“如果你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可以继续留在问悲门里。”
简云明看着李归弦。
他的面孔微微颤抖,随后又重新绷紧。
刚刚那一刻,简云明险些按照往日的习惯说了一句是。
李归弦:“我没法替你达成心之所愿,但是朝姑娘可以,以后你要听她的话。”
简云明:“……为什么?”顿了一瞬,忍不住,“难道你与朝轻岫其实有仇?”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是不会把危险份子推荐给朋友,即使简云明没有动手,毕竟他是真的打算背叛曾经的结义大哥。如果就此退出江湖,别人或许还会念在简云明已经没什么价值的份上,不去传他的流言。
可若是简云明依旧留在问悲门内,就算诸自飞等人念在昔日情分上愿意保持沉默,孙侞近也一定会帮他好生宣扬。
简云明不觉得自己有办法继续在正道内存身。
李归弦摇头:“没有。”
简云明突兀地冷笑了一下。
在空荡荡的房间内,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瘆人
简云明决定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我之前背叛过你,你就不担心我背叛她?”
李归弦目光显得有些奇异:“我不觉得你还打算再背叛一次。”又道,“不过就算你真准备做什么,她一定能看得出来。”
简云明:“……”
的确是难以反驳的判断。
他就算有背叛朝轻岫的心,也没有背叛她的能力。
李归弦:“现在的你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件事,正因如此,你就该明白,自己可以完全地相信她。”
简云明:“相信她?”
他语气带着嘲讽。
朝轻岫是一个他丝毫看不明白,也无法了解的人,面对这样一个人,他又怎么能说得上相信二字?
简云明甚至没能坚持住对岑照阙的相信。
李归弦微微笑了一下,显得很是温和。
虽说今后依旧打算作为“李归弦”留下来,与简云明之间依旧会存在交集,然而他本来就不是习惯对旁人敞开心扉的性格。
所以像今日这样推心置腹地的交谈,恐怕真的是最后一次。
李归弦:“相信她——你不会去背叛她,而要是朝姑娘准备对你做什么的话,除非她主动把答案告诉你,你也无法发现。”
日积月累的不满,加上有心人的刻意挑唆,让简云明以为当年的灭门案其实是岑照阙设下的陷阱。
然而没有,岑照阙真的只是恰巧路过,又恰巧救了他一命。
事后想想,以这位岑门主被内应团团包围的情况看,他从未展现出能够灭人一门还把仇家的幸存者骗来给自己打工的能力。
可朝轻岫与岑照阙不一样,她真的有能力在不动声色间为旁人设下致命陷阱,一坑人一个准。
第208章
简云明的面部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扭曲, 末了终于平静下来,点了点头:“……这样的话,也好。”
李归弦点头:“我会将你的意思告诉朝姑娘。”
听见李归弦的话后,简云明的表情从平静变得沉寂。
在清晰地了解到自己的不足后, 作为一颗棋子就变成了相对来说不那么糟糕的选择。
而明白自己只是棋子之后, 简云明觉得他可以摈弃掉多余的情绪。
虽然无法感觉到友情的温度, 却可以不用去愤怒,不用去怀疑, 不用去怨恨,
如李归弦说的那样, 朝轻岫有着将人欺骗到底的能力,她真要做坏事,是不会露出能被简云明这样的人发现的破绽。
也就是说, 如果选择跟随她, 简云明就能够绝对确信,就算自己听说了什么与“岑照阙灭了简家满门”类似的流言, 那也都是别人编造的谎言。
在朝轻岫温文的表象下藏着某种冷酷又锐利的东西, 她白色的衣袍下覆盖着鲜血,这样一个人,愿意驱使、哄骗简云明, 那么除非朝轻岫主动说出真相, 否则就算直到生命落幕, 简云明依旧能被彻彻底底地隐瞒过去。
那是一种与肝胆相照决然相反的、扭曲却坚固的信任,直到死亡都不会觉得动摇。
*
问悲门所在的街道不算冷僻也不算繁华,因为占地面积广, 所以即使里面出了什么事情,外面的人也无法发现。
比如说今天, 排行第六的姜遥天的房内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除了几位恰巧经过附近的护卫略显怀疑地左右看了看外,其他人都一无所觉。
书房中。
姜遥天面色如铁地看着面前的碎片。
虽然主观上并不想要砸碎自己的桌子,可她表达情绪时没有控制住力量,而木桌的耐久又没那么坚固。
诸自飞淡定地将自己的茶杯拿远了一点,免得有什么东西落进茶水里,同时口中还闲适地劝说着:“老六,事已至此,你要保持冷静。”
姜遥天:“我不服气。”又瞪着诸自飞,“你居然能接受?”
诸自飞叹气:“本来不能,但现在我觉得,只要老大还活着,当不当问悲门主,那都不要紧。”
事后他跟李归弦沟通过——如果李归弦只是岑照阙的话,艰虞别院的事件或许不会发生,不过他在跟朝轻岫策划时,因为意见不完全一致,所以决定以棋局的胜负来定主导权。
回想一下江湖流言中有关朝轻岫下棋水平的部分……诸自飞觉得自家老大输得不冤。
姜遥天站起来,昂着头,态度毫不客气:“我只认岑老大做老大,不认得什么姓朝的。”
诸自飞看看李归弦,又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那个神情自若的“姓朝的”。
朝轻岫不知从哪找了张藤椅来放在窗边,自己靠在上面,悠闲地欣赏着屋外的美景,仿佛此刻姜遥天等人争执的话题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岑照阙下定决心让朝轻岫成为下一任门主,当然需要得到门内其他人的支持。
诸自飞倒是无所谓,至于简云明,因为历史原因已经失去赞成或反对的资格,剩下的就只有姜遥天,以及正留在京畿迟迟未归的闵绣梦。
今日岑照阙带着朝轻岫过来,介绍她与姜遥天两人认识。
诸自飞能够预料到姜遥天不同意,却没料到对方的反对态度如此激烈。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桌子碎片,在心里叹气。
至少六妹在情绪表达上很直接,也算一件好事。
姜遥天面色铁青。
就算理智上明白老大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毕竟朝轻岫跟李归弦两人实在不算同一类型的帮派首脑,佩服后者的人,不一定会佩服前者。
起码自拙帮的下属就无法想象朝轻岫直接提着大刀踹开左文鸦房门并砍掉对方脑袋的场景。
诸自飞:“我是现在让人给你重新换张桌子,还是待会再换?”
姜遥天冷冷道:“有铁桌子吗,有的话可以现在就能换。”
李归弦:“那应该有。”
姜遥天听见曾经老大的话,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对方预备在为问悲门找个继承人后就回去潜修佛法,此刻依旧产生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愤怒又不是愤怒,像难过却又并非难过。
类似于在用刀剑去劈砍柔软的棉花,直到刀刃深深地砍了下去,才意识到方才的行为对自己跟对别人都没有意义。
姜遥天闭了闭眼,她运转内息,压住心绪的波动,然后道:“大哥,二哥,你们先出去,我想跟朝帮主单独谈谈。”
李归弦毫不犹豫:“可以。”
诸自飞原本还想再坐一会,看李归弦同意,只好跟着道:“那你好好说话,别跟朝帮主打架。”
他十分忧愁,仿佛又回到了刚跟随大哥的那几年。
当时岑照阙武功虽强,却不过刚刚十三岁,正好处于儿童到少年的分界线上,其行事风格让作为成年人的诸自飞很是头疼。
此时此刻,阔别依旧的头疼感终于重新回归。
姜遥天硬邦邦道:“二位兄长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一定会跟朝帮主友好相处。”
李归弦微笑:“那样就好。”
诸自飞:“……”
姜遥天:“……”
面对老大过分坦率的回应,姜遥天很难判断李归弦是不是真的相信了自己。
无论内心想法如何,至少李归弦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说完后,看了诸自飞一眼,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虽然心里觉得一万个不妥,诸自飞还是习惯性地遵照老大的意思行动,他缓缓站起身,缓缓迈过门槛,举动上充满了对金兰之交脾气的不信任。
要是六妹能开口把他留下,他还能帮着缓和下气氛……
姜遥天不耐烦:“二哥,你走快点。”
诸自飞:“……”
他哀怨地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姜遥天当真没有辜负自己的不信任。
朝轻岫露出一点笑,安抚:“只是谈话而已,大总管不必担心。”
诸自飞叹了口气。
难怪人家能够年少成名并成为一帮之主,起码性格还是很稳重的。
诸自飞向着朝轻岫一欠身,在外面为她们带上了房门。
姜遥天目送老大离开,又等了一段时间,觉得双方应该保持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才终于走向朝轻岫。
她居高临下地在躺椅边站了一会,想了想,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合适交流,也从桌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坐下。
朝轻岫倒是很淡定——她不介意姜遥天站着,毕竟依靠目测,现阶段的自己在面对这位姜六娘子时,无论是站事坐都很难在海拔上占据优势。
她想着,觉得应该推掉所有需要熬夜的工作,早点起床晒晒太阳,顺便多喝点骨头汤补钙。
姜遥天不知朝轻岫的思路已经拐到了食谱上,她看着面前仪容温文,白衣如雪的女孩子,微微抿唇:“我有话想问你。”
朝轻岫:“姜姑娘如此直接,我若再虚言搪塞,未免失礼。你尽管提问就是。”
姜遥天:“要是我坚决不同意你继任门主,那你意下如何?”
朝轻岫:“不如何。”
姜遥天停顿片刻,觉得可能是自己表述不清,于是更仔细地问了一遍:“我是说,如果我不离开问悲门,也不接受你成为下一任门主,你打算怎么样?”
朝轻岫态度诚恳:“不怎么样。”
注视着姜遥天的目光,朝轻岫的神色显得比平时更加温和,她含笑开口:“如果还不能理解,那就换我问一下姜姑娘,你之所以会待在问悲门,是因为坚持侠义之道对吧?”
姜遥天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是。”
朝轻岫:“如果没有问悲门,你还会走上现在的道路吗?”
姜遥天:“当然会。”
朝轻岫:“假设问悲门存在,但门主不是你信赖拥护的人,你会因此放弃自己的责任吗?”
姜遥天神情微微紧绷:“绝不。”
朝轻岫声音越发温柔:“你生性侠义,仁厚,而且有所坚持,就算遇见磨难也绝不会轻易放弃,哪怕反对我,也不会因此做出违背侠义道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对我缺乏信任,才会固守在门中,避免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也正因此,岑门主当日才会留你在门内镇守。
“你愿意委屈自己,坚守于此,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朝轻岫说着,然后向姜遥天一笑:“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值得担心和需要筹谋的?”
姜遥天看着朝轻岫,表情有些迷惑,又有些恍然。
朝轻岫站起身,向姜遥天走近一步,道:“你既然只认岑门主为老大,就要多多替他考虑,万一哪天他终于发现朝某难当大任,而那时问悲门已经不复今日之景……这对六娘子而言,岂非一件憾事?”
姜遥天:“我不会让这件遗憾的事情发生!”
朝轻岫微笑:“我相信六娘子。”
姜遥天:“……”
她微微明白了朝轻岫为什么那样回答。
也对,自己其实不用问朝轻岫的态度。
姜遥天想,不管怎样,她该做的事情都不会变,无论朝轻岫在或是不在,对她都不会产生丝毫影响。
注视着姜遥天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朝轻岫本就十分温和的微笑变得愈发真切起来。
面对一个优秀的、堪称中流砥柱的员工的离职危机,她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对方的注意力从扔下一封辞职信直接走人这个选择上移开。
第209章
自从岑照阙假死事件后, 问悲门内就显得空旷了许多,原先热闹的庭院一时间竟十分萧条。
当然要是让门中杂役来评价的话,所谓萧条很大可能只是诸大总管的主观感受,毕竟他们每天依旧在兢兢业业地维护门内环境, 将花圃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条。
不过杂役们工作的时间的确减少了——近来上门拜访的客人没以前那么多, 在门中活动的弟子数量也有所降低。
数日前, 严良节跟宿霜行,以及他们两人的心腹, 都已经从问悲门内无声无息消失。
问悲门内的人与物, 有些已经无可逆转地改变了, 有些倒还是原来的样子。
诸自飞被姜遥天从房中赶出来后,只一眨眼功夫,周围就只剩下自己一人。
他无言片刻, 跃过假山, 走到花园的僻静处,果然在此见到了正在观景的老大。
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很难从李归弦脸上看出任何惆怅悲哀的情绪, 然而此刻见对方专注甚至悠闲地欣赏着青松的情致, 还是忍不住唤出了声:“大哥。”
“……”
李归弦继续平静地欣赏风景。
诸自飞改口:“……李贤弟。”
李归弦终于回头:“怎么了?”
诸自飞忧心忡忡:“我觉得六妹态度过分强硬,说不定会惹怒朝帮主。”
李归弦:“她们两人都说了只是交谈,你不用担心。”
诸自飞有时觉得李归弦太过心大。
他辅佐这位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大哥已经多年, 偶尔也会生出些怀疑, 猜测其他人是否跟自己一样, 依旧当岑照阙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兄长。
诸自飞只是大总管,倘若他是门主的话,可能会出手试探, 至少也会有所提防,奈何李归弦本人总是一副诸般烦恼不萦于心的模样。
不设防, 也意味着信赖。
诸自飞偶尔会觉得麻烦,更多时候却是高兴——老大信任他们,而只要岑照阙在,问悲门在,江南跟被孙侞近等人搅和得乌烟瘴气的京畿就是不同的。他们这里,始终是一个有侠气,也讲道义的地方。
可惜仅仅一夕之间,伪装的表象就彻底破碎,岑照阙还活着,却不打算继续担任问悲门主的职责。
接替他的人必然是朝轻岫……也只有朝轻岫。
但即使诸自飞与朝轻岫不熟,也清楚知道,对方与自家老大的行事习惯很是不同,她清澹文雅的表象下,似乎藏着另一种,叫人感觉到不安与忌惮的东西。
交到朝轻岫手上的问悲门,最后又会走向何方?
可能是察觉到诸自飞纠结的心情,李归弦微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朝帮主是一个很擅长求同存异的人。”
李归弦想,朝轻岫作为一个擅长求同存异的人,与其说努力服姜遥天认同自己,对方更可能说服老六继续工作。
在以前的问悲门里,除了那些另有兼职的高层外,其他人都不太有职场斗争的经验,李归弦觉得朝轻岫不难说服老六留下。
他曾看过朝轻岫闲时摆下的棋盘。
既然每一次朝轻岫能够胜利得恰到好处,那么她自然有着能将不同棋子放在合适位置的能力。
*
在岑照阙支持,诸自飞支持,姜遥天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支持的情况下,朝轻岫理所当然地住进了问悲门,等过些日子,还要举办正式的继位典礼,通告武林,新的江南魁首已经诞生。
诸自飞为新上司准备的房间此刻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朝轻岫正在按照自己的审美进行最后的调整。
她在问悲门中的住处名叫思齐斋,新的牌匾是朝轻岫劳烦徐非曲写的——在徐非曲动笔之前,朝轻岫其实已经写过一幅牌匾,只是她端详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将纸页翻转过来,让徐非曲在背面重写了一幅字。
其实自从被宣布成为下一任问悲门老大后,原先属于岑照阙的屋子就应该归朝轻岫所有,奈何由于两人在住宅方面的偏好不大相同,起码朝轻岫一向觉得自己缺乏佛法上的悟性,拒绝在刻了诸多佛经的山洞内长居。
李归弦认真纠正:“‘不知蝉’并非山洞。”
朝轻岫同样认真回答:“那也差不太多。”
“不知蝉”是李归弦书斋的名字,由整块的巨石砌成,打地基的时候特地挖得深了些,导致整间书斋一半位于地上,另一半却位于地下。
朝轻岫饶有兴致地去参观了一下之后,果断选择了其它住处。
诸自飞知道朝轻岫的决定后,也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老大不肯继续当老大,他也不愿意抹除对方所有的存在痕迹。
而且大哥今后愿意以李归弦的身份留下,既然如此,总得给大哥准备住的地方,哪怕是继续去住石洞也好。
——要是朝轻岫知道诸自飞的想法,就能会欣慰地发现,将李归弦住所认定为洞穴的不止她一个。
连相对通情达理,愿意接受老大职位更换建议的诸自飞都这样想,门中其他弟子当然更加舍不得岑照阙。
就算这位门主平常根本不怎么在总舵出现,仅凭昔日的光辉战绩,就能成为大多数人的精神支柱。
好在朝轻岫也并非寂寂无名之辈,起码在个人能力上跟对待孙相一党的态度上,还挺值得问悲门弟子信任。而且李归弦没有一股脑就将打算卸任门主之事公开,而是先跟门中其他高层沟通,等说服对方后,再由高层去跟旁的弟子沟通,等风向调整得差不多,自然就到了当众宣布的时候。
思齐斋内。
朝轻岫将香炉摆在木架上,后退两步仔细端详,又稍微调整了下位置。
许白水出身豪富,对摆件的鉴赏能力比一般人强,当下自告奋勇过来替朝轻岫打下手。
她帮着挂了两串西竹帘,又帮着朝轻岫选焚香的品种,她拣了两粒香丸出来,觉得样式很精巧,一时好奇闻了下:“这是哪里来的香,闻着有点像苏合香,也有点像檀香。”
朝轻岫含笑:“那是我自己配的赤涎散。”
许白水:“……”
赤涎散……听着就不像是香料名。
朝轻岫:“里面加了蛇毒,点燃之后能使人血液流动不畅,内息滞涩,增加走火入魔的概率。”顿了下补充,“虽然现在还未点燃,但最好别用皮肤直接接触,也别凑过去闻。”
许白水迅速放下“香丸”,后退两步,默默看向自家上司:“……既然是毒药,为什么会做出香料的形状?”
朝轻岫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了降低旁人的警惕心。”
自身的经历让许白水心服口服:“帮主甚有远见。”
不但能降低了外人的警惕心,甚至可以降低自己人的警惕心。
朝轻岫对房间的布置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比如书盒里放飞针,长颈花瓶里灌了铁砂,香炉里存着毒药,天花板、茶几下,枕头边都得各放少说一把匕首,书桌的抽屉里,至少有一个得打造成一拉开就有飞针弹出的设计。
毕竟刚刚搬进来,以后时间还长,朝轻岫只是简单改装了一下就搁下,然后谨慎地倒了盆水净手,免得在收拾过程中意外沾上什么不知名药粉。
她洗手时还对许白水发出了邀请:“少掌柜要不要也来洗一洗?”
许白水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用力点头:“我觉得很有必要。”她一面打皂角,一面道,“帮主,艰虞别院那边是不是还有事情没收尾?”
朝轻岫:“非曲会善后的。”
许白水:“她一个人……”
朝轻岫:“少掌柜自然也会过去帮忙。”
许白水默默看着上司。
朝轻岫:“我已经写了一封信,还备了二百两黄金,待会你出城的时候,帮我带给荣大夫,就说这次实在劳动她了,她此次出手相助之情,朝某会记在心中。”
艰虞别院中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客人就是荣今古,当日朝轻岫担心玄识心理素质太强不易忽悠,就把荣今古留了下来充当人证。
可惜最后没有用上。
看来反派的心理素质还是不大行,垂死挣扎时很没有爆发力。
“咚咚咚。”
有人在外面叩门。
朝轻岫扬声:“请进。”
简云明推开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手上拿着一叠信:“今日崇州跟郜方府两边都送了信过来。”
朝轻岫随意道:“劳你跑一趟,放下就是。”
在被发现心怀反意后,简云明已经被从管理层中除名,本来就算不死,也会遭到驱逐,结果李归弦问了朝轻岫一句“要不要留他在你身边办事”,然后朝轻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地回了一句“好啊”。
两人以不给旁人留下丝毫插话余地的高效率,敲定了对简云明的后续安排。
这些日子,简云明一直在听候朝轻岫吩咐做事,许白水数次与他相遇,彼此算是混了个面熟。
只是不管什么时候见面,简云明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冰冷而压抑的神情,让许白水觉得很危险,觉得对方心中仍藏着无法化去的敌意。
许白水觉得,现在的简云明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把刀,而且是一把折断了的、只有刀身没有刀柄的刀。任何人,只要想用力握住他,就会被反过来割伤手掌。
与许白水的困惑不同,朝轻岫却像是对简云明的情绪没有丝毫察觉一样,正常而自然地为人安排工作,
简云明:“郜方府那边送信来的是穆玄都,他带了查家剑派本代派主查四玉过来,说查姑娘要来拜见朝帮主。”
他说话时语调没有丝毫起伏,比起转述,更像是在机械地背诵课文。
朝轻岫微微扬眉,随后拆开总舵来信,一目十行看过,露出了然之色:“为查姑娘安排一个住处,就说我知道了,她可以留下。”
许白水:“那位查姑娘是来做什么?”
朝轻岫:“来做我新的翅膀。”
第210章
许白水:“……虽然属下不明白帮主的话, 但那位查姑娘应该是过来投效的没错吧?”
朝轻岫点头。
她又拆开丘垟那边送来的信。
写信的人是桑遗兰。
他向上司汇报,说手下的莫香主遇见意外,不幸身亡。
朝轻岫扬了下眉。
许白水有些好奇信中内容,朝轻岫注意到对方的神色, 索性将信递了过去。
“原来是莫香主的讣告。”许白水道, “他出了什么意外, 信上怎么没写?”
朝轻岫:“既然桑舵主没提,想来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
当日捡走朝轻岫废信的人, 就是莫双柳。
在莫双柳将错误消息传给容州那边之后, 他的生命就开始了倒计时, 到了今天,连严良节等人都已经被从棋盘上清理出去,莫双柳当然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价值。
虽然说对于当事人而言, 可能荣华富贵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桑遗兰依旧念在共事多年的情分上,没将莫双柳的死因大肆宣扬, 算是保全了对方的身后名。
许白水回忆着在丘垟时的见闻, 然后意识到了一些事:“那位莫香主就是……”
朝轻岫轻轻点了下头。
许白水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忍不住问:“帮主,我有一个问题, 你是在写信之前就确定莫香主有问题的, 还是写信之后。”
朝轻岫闻言, 转头看了许白水片刻,神色微微严肃:“少掌柜是不是又开了赌局?”
许白水跟着露出肃然之色:“是我单方面跟非曲打赌,所以算不上局。”
朝轻岫闭了下眼, 然后回答:“确实是之前就有些猜测。
“首先引起我怀疑的是周无敌跟上线的联系方式。据他所说,每次想要与接头人联络时, 去城郊的破庙中点一束檀香,再等上一段时间。乍看上去,他似乎是通过香气跟别人联络的。不过也有可能,香气只是幌子,毕竟周无敌买香的地点是固定的,假设某个小贩是接头人的手下,每次发现周无敌买香,就可以去通知上头的人来跟周无敌见面。”
听到这里,不止许白水点头,连一直只是站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简云明都向朝轻岫投来了目光。
朝轻岫:“但是咱们也讨论过,周无敌本身并不是个有价值的人,他只是一颗准备抛出去迷惑人耳目的废子。既然是废子,就不值得在他身上投入太多,以上两种方式,一个耗费物力,一个耗费人力,都不那么节约。
“于是我就有了一个猜测,对方选择周无敌,是因为周无敌归他管辖,利用起来很方便。废庙位置荒僻,点香后又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上头,意味着对方接到周无敌不在岗位的消息后,安排完手中事务,再去见对方也来得及——既然见面地点在郊外,那么周无敌多半只有放假或者请假时才有机会过去,而作为他的上司,莫双柳能很好地安排周无敌的假期,也容易了解对方的动向。所谓点香后在破庙中等待,只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借口而已。”
“第二点,则是信纸。桑舵主说,莫双柳在周无敌的住处,找到了一些还没被完全焚毁的信纸碎片,其中包括‘生意比以往少了三成’、‘得了一柄宝剑’、‘恭盼左大人台鉴’等内容。”
说到此处,朝轻岫微微一笑,解释道:“从‘恭盼左大人台鉴’这句话可知,那信是周无敌写给别人的,而‘生意比以往少了三成’跟‘得了一柄宝剑’并非发生在同一时期。所以要么是周无敌胆大包天,平日丝毫不担心秘密泄露,才一直留着以前写废的信,直到跑路前才统一丢进炉子里烧毁,最终使得相隔半年的信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另一个可能,则是收到他信的上线其实并未将信寄到容州,而是一直扣在手中,等到需要将周无敌推出来当烟雾弹的时候,再亮出信件作为证据。
“至于第三点,倒没让我怀疑莫双柳,却让我觉得丘垟分舵并未被完全渗透——分舵成员在巡城时,特地穿戴了统一的服饰,如此一来,别人只要看到那些帮众,就能猜到他们是在找人。假若莫双柳目的是为了寻找躲藏在丘垟的荣今古,如此声势浩大的巡查行为反而容易引起荣今古的提防。
“莫双柳没能改变这一点,是因为穿戴统一服饰的意见是王单明提出的,然后得到了桑遗兰的同意。即使我当时还没猜到莫双柳身上,从这一点就能知道,王单明桑遗兰两人跟背后之人是同谋的可能性就比较低,排除掉他们两后,香主及以上成员就只剩两人,二选一的机会,加上莫双柳又是周无敌的上司,同时也是找到残破信纸的人,嫌疑略大,于是我就准备试探他一下。”
许白水听着上司的解释,回想往事,惊觉自己一路上究竟错过了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那些不都只是普通的日常经历吗?啥时候居然变成了案件的一部分?
朝轻岫:“最后就是那封被我丢弃的信纸,我特地在在上面写了准备去北边一行,同时在信纸上涂了一些药粉。”顿了下,又道,“少掌柜应当还记得,当日咱们藏身于药铺中时,我闲时曾调配过一些毒药?”
许白水老老实实道:“这个还记得一点。”
她就算不记得帮主做了什么,也很难忘记柜台上面死不瞑目的蝎子跟蜈蚣。
朝轻岫:“反正那时手头没什么要紧事情,我就配了一些腐心丹,那种丹药中藏有火毒,可以让人产生灼烧般的痛楚。在为信纸涂上涂药之前,我又用香料熏了下那些纸张,保证药性不会立刻消散。”
她熏的香不止是从许白水手中得到的桃花香,还有她自己配置的仿制版“不审”。
用的次数越多,朝轻岫就越明白,为什么“不审”香在气味上虽然缺乏值得一提的优点,却是北臷国内十分珍贵的异香。
因为这种香料的气息能保持很长时间,如果将它们跟别的药粉混在一起,也能增强其它药粉的存留期限。
朝轻岫现在制造香料水平还比较一般,据应律声评价,她做出来的仿品在效力上,不足正品的三成。
“莫香主习惯实在不大好,居然徒手去翻找我丢弃的信纸,接触了药粉后,再过一段时间,他的手指就会出现很轻微的红肿症状。”朝轻岫不紧不慢道,“在下当日希望能劳动莫香主将消息传递给容州那边,所以迟迟未曾惊动他,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也就不敢劳烦他继续待在丘垟。”
许白水明白——不敢劳烦莫双柳继续待在丘垟的背后,是朝轻岫已经体贴地将人送去跟黄为能碰面。
朝轻岫:“少掌柜应该没忘记,当日我曾让你试过桑舵主的武功。”
许白水:“记得。”又问,“帮主不是说桑舵主并无问题吗?”
朝轻岫:“莫香主既然有容州那边的势力撑腰,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想取桑舵主而代之,从而真正控制整个分舵。只是桑舵主武功太高,他难以成功。”
她让许白水试试看桑遗兰的武功,就是想了解一下这位丘垟分舵主的能力。
桑遗兰武功很高,高得出乎朝轻岫意料,也难怪莫双柳到死都只能选择蛰伏。
许白水:“要是他没着急,耐心地蛰伏下来,什么都不做,只怕到现在还没有暴露。”
她已经意识到了,想要在朝轻岫手下苟住的要诀就是正常工作,就算首鼠两端,也决不能表现出来。以当日的袁县丞为例,朝轻岫明知此人有异,却看在对方日常只是为自己提供方便的份上,迟迟没有动手清除。
这样想来,许白水觉得朝轻岫也不算没有容人之量。
朝轻岫:“事已至此,他不会什么都不做的。”看着许白水,“按照桑舵主的说法,周无敌于两年前变成容州那边的暗线,那么莫双柳被收买的时间只会更早,既然为容州办事,很难不留下丝毫痕迹,莫双柳或许已经暴露出了某些问题。我没来时他或许还能稳得住,一旦过来,难免叫他受到惊吓。”
许白水继续自己的提问之旅:“所以他暴露了什么问题?”
朝轻岫摇头:“这倒不知。”
许白水:“……”
在不知道暴露了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她实在很好奇帮主下定结论的理由。
大约是感受到了回荡在下属心中的呐喊,朝轻岫笑了下,道:“其实也只是猜测,少掌柜随便听听。就像蚂蚁能感觉到快要下雨一样,普通的帮众也能隐隐感觉到高层纷争带来的不安。少掌柜应该对那位王兄弟还有些印象,你觉得他原本的朋友为什么会在只是发现他行踪诡异时,就用稍显恶劣的方式将他从巡查的队伍中排除出去?”
朝轻岫:“我想,那是因为底层帮众潜意识里已经发现香主们的立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统一,加上当时周无敌是内奸的风声已经传扬了出去,导致普通帮众有些紧张,虽然觉得应该去寻找问题,却又不敢把自己发现的问题报给上司知道,也不敢让觉得有问题的同伴知道自己的发现。”
不过也正因此,她们才能安安静静地在张记药铺里过了一段潜心研究制毒技艺的时光。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得宛如已被卸载的侦探系统,终于慢悠悠地开始刷新消息——
[系统:简氏灭门案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10点,获得名气值15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