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贵极人臣 > 第352章 精卫无穷填海心
朱厚照从未像今日一样, 真切地体味到自己的病态。他无法容忍她的冷待,又极度怀疑她的情谊。她的每一次算计,都像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底, 扎得他鲜血淋漓。可当她偶尔对他好的时候,他只会欢喜一瞬, 接着又不可遏制地生出警惕和怀疑, 他也情不自禁地将言语化作利刃,想要剖开她的假面具。
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他明明是因为担忧她,才来到此地, 可他无法自控。她是最机敏的鸟儿, 无论他设下什么样的陷阱,都无法一窥她的全貌, 反而为她所惑。他被骗了太多次,早就像一个常年酗酒、醉生梦死的酒鬼,已分不清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所以,面对她的温情脉脉,他
月池却付之一笑, 他们携手走出去“我的算盘打得那么响,你就算
宽大的袍袖下,他们十指紧扣,从小到大, 永远是她牵着他走。即便到了此时,他的手分明较她更加有力,却还是被她牢牢握
只是这样的一个举动,就能让他紧绷的面容舒展,他低下头望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当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笑意又敛去了。他觉得他不该笑,或者说,不该这么轻易为她所动摇。简直就像个孩子,从某种意义来说,男人就是孩子。
月池由怔愣中回过神,她忽然拉着他快步向前,转入无人的暗巷之后。深秋的下弦月,洒落一地霜雪。她这时才道“可我的手还是很冷。”
他太了解她的把戏了,他的面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儿笑意“是松是握,都由着你,你就不冷了”
这又是一次一语双关。他们总是如此,谈情离不开谈权。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他“我以为,
他不由一默,他当然想重新开始,可失去的信任,受过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抹平的,这对她和他来说,都是一样。
他的思潮又落入到了回忆中,时光回溯到那日张太后离开后。
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
月池上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还是
月池不由倒退一步,她觉得她可能来不及开口说明情况,他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而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她刚一动作,他像是捕捉到狩猎的信号一般,冲上前来。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离开这儿。
她已经触到了槅扇的丝绢,这光滑的织物从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只要一推就能打开这扇门,张太后应该还没走远,他们都需要冷静。可
她被禁锢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
他孤零零地守
他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瘫倒
她就是用这种伎俩,一步步把他骗进陷阱里。他太孤独了,孤独到有时明知她是另有所图,可还是会为其中的一点心意所打动。到了最后,他早已习惯于付出,他甚至可以不
月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推倒
她抬起头,他正微笑地俯视她“你不愿意给我的,我自己来取。”
这把跟随他
月池只听见哗啦一声,她的裹胸被生生破开,冰冷的剑尖抵
再往前一下,他就能将她的心剜出来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以为能看到一张慌乱的脸,她明明处于弱势,是她对不起他,她应该哭着求他的原谅。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他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颌“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想先看谁的棺材”
他起身就要下令,这时她才有了动作,她长叹一声道“也好,就让她们一块来陪我吧。”
他一震,惊疑不定地看向她“怎么,你这是想以退为进了”
她仰头望着他,惨然一笑“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凡胎,并非铁打钢铸,我也会累啊我不想,再和你这么下去了。”
她身形竟有些佝偻,再无过去的神采飞扬。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池缓缓起身“我知道你怪我。可你要明白一点,不论我是否插手,你和太后今日这场吵闹都是免不了的。从张家和代王勾结,图谋
朱厚照心中感觉一阵阵刺痛。她就是
她的轻言细语,宛如鬼魅。他面色惨白,嘴唇紧绷着看着她。
月池见状,又是一笑“所以,别再恨我了,欠你的,我已
他只觉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一时触目惊心,锥心刺骨。他半晌方颤声道“留
月池失笑,她环顾四周后,轻声道“我也
他又被她扎了一刀,他将剑握得更紧“你还
然而,她却埋进他的怀里,吃吃得笑出声“最高明的骗子,从来都是半真半假地骗人,要是全部都是假的,很快就会被戳穿了。”
他一窒,又是这样,让他失望又不让他完全绝望,给予真心又始终夹杂私念。他想大声咒骂,他想提起剑杀了她一了百了,可即便他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到头来也只说出一句“你既能骗我十六年,为何不干脆骗我一辈子”
月池正色道“我的确这么打算过。我曾经认为,我要是再多爱你一点,再多为你想想,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可到头来,我却
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却下来“就因为你那些可笑、可悲的妄念。”
月池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朱厚照沉沉道“你知道,可你却从来都没听进去。”
月池的目光闪动“那天我们聊过之后,我一直
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那样的群起而攻也着实超乎他的预料。他道“从汉至今,王朝更迭不断,可儒学始终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你该不会真以为,是有圣人庇佑吧”
月池扶额“我明白,我都明白。这符合我的所学,可我没料到,抵触会来得这么猛烈。”
以儒学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已然完全成型之后,会本能地排斥压制“异端”。为什么会有“奇技淫巧”的说法,为什么会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书高。”春秋战国时期,尚有百家争鸣,可如今却是一家独大,靠的就是不断的吸纳和打压。
一个社会中,所有英的聪明才智,都就凝聚
她还没有傻到想一步登天,像新中国一样直接将理工科纳入高考,给予科学家崇高的地位。她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只是希望能选一些注重实用的人才。可就是这样,遭到的攻讦,也让她难以招架。
朱厚照冷笑一声“儒生的手要是不狠,说出话的要不是只有自己能懂,又怎么能让我们都听话呢如不是朕替你背了书,凭你和梁储改卷的那套,就能让你们死十次不止。”
月池恍然,她只说了两个字“八股。”八股是由几代儒生所塑造的话语体系,符合的就是正道,违背的就是异端,怎么阐释全由那些人做主。而她虽只是引入了律学和算学,却
这就是意识形态系统的高压,它与政治系统早已融为一体,二者互为依靠,禁锢了所有人的前路,所有人的头脑。而经济系统

商人面对这样的境况,也会寻找出路。对他们来说,上策是依附权贵,或自己做官,或培养子弟为官,成为官商后,依靠权力寻租就有享不的荣华富贵,何必再费心经营。中策是多置地产,日后靠租这种不赔本的买卖,再继续培养子弟做官,一跃成为当地的望族。下策才是继续经营,继续操持为商的贱业。所以,指望像西方一样,由下而上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痴人说梦。
现有的意识形态系统、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相互链接 ,互为依靠,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无比稳定的整体。几千年来,朝代更迭,皇族变换。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开国君主,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持续进入这个系统,然后被系统同化。当统治集团过度攫取民脂民膏,导致系统失衡后,带来的也不过是一次重新洗牌。官与民之间换了个位置,走得仍旧是老路。
而她顶着儒家的皮,利用政治系统自我调整的本能,想为这个超稳定体系带来一点变数,结果他们连寸步都不肯让,一切不稳定的要素,都会被扼杀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面颊,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朕早就告诉过你,你一意孤行,只会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月池看着他“所以,你是要认命吗”
朱厚照一怔,他道“你说什么”
月池道“你真的很聪明,即便是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又
月池挑挑眉“你也可以不听。”
他伸手按
月池嗤笑一声,她娓娓道来“水有大小之分,有强弱之别。大有江河湖海,小有沟渠水井,强有滔天巨浪,弱有微风涟漪。您觉得,您身居何水之上。您还记得大明混一图吗”
朱厚照一震,他当然记得,那是洪武爷遣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他也曾和她看过。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一次落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
他只听她道“论大,太祖爷命人绘制下三个大洲,您是过目不忘之人,应该还记得您所治之国占地几何。论强,自我来到您身边,耳畔的天灾、缺钱缺粮,就没有停过。这就是您引以为傲的水之上”
她满眼讥诮“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时,也觉自己是一水之主。”
他被她的轻蔑所激怒了,额头青筋鼓起“你怎么敢”
月池的话如连珠弹炮一般“我为何不敢你所谓的事业,所谓的雄心,不过是制造无数个弱小的输家,好让你一个人嬴。你只会用内耗来消磨对手的实力,你从来没想过,改变这种三方钳制的困局,建立一个真正强大的帝国。你这叫什么真龙天子你即便是龙,也不过是个井龙王罢了。我已然见过天穹了,我住不惯井底。你就算打一口金井给我,它不也只有这么点水吗”
她猛然挣开他,他被她推了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沉默又一次
月池了然,她喃喃道“统治的稳固,
他仿佛又听到了个笑话“这只是
月池质问道“可您富有四海,如能上下齐心,共襄盛举,您所获的益,本该远不止今日这点的”
朱厚照无奈道“你错了。只要朕想,就能拿到。”
他抿嘴一笑“因为亏了谁,也亏不到朕头上。而只要朕想要,就有无数人提着头去取。”
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可以随意掠夺。他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养肥牲口,只需要给他们留一口气,再凭心意宰杀就是了。如果杀急了引起了乱子,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继续。财货触手可及,谁还会去冒险绕远路呢。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月池仰头望上去,黑压压的屋顶似山岳一样压下来。她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连日的神紧绷,到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朱厚照一惊,他忙搀住她。她就像雪团一样,仿佛一刻就要融化
他的心一阵狂跳,第一反应就是懊悔,不该说得这样直白,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恼恨。他既恨又忧,既怨又愁,忙将她打横抱起,放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别去,我就是折腾了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却坚持。她靠
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当她还是“男人”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越雷池半步。而当她是女人时,又轮到他害怕轮到自己坠入无底的陷阱中无法自拔。他极力想避开掺杂了蜜糖的鸩毒,可真到了这会儿时,却
他低咒一声“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月池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了声。半个时辰前喊打喊杀,半个时辰后无微不至。她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
朱厚照望着被他撂
他将手抽了回去,摩挲着她的脖颈。他的手心滚烫,时轻时重他道“朕
这样的色厉内荏,她轻轻一笑“除非你一辈子不见我,不看我的画像,不听我的消息,否则终究是无用。”
他有时竟然会觉有些无助,无论他怎么掩饰,她总能看破他的软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坚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彻底让步,得来的未必是爱情,亦有可能是钢刀。
他变得坦然起来,他直言道“你惯会笑别人,却不知是当局者迷。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值得让朕不惜一切。你总不能每次无法以理服人,就以情来逼人就范吧。”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继续道“人心只有方寸大,碎一点就少一点。你不会想步上母后的后尘。而你,还和母后不一样。”
拖延时间的伎俩被戳破,还被打成了,让她也不免心生恼怒。月池缓缓抬起头“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怀中一空,只觉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会,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朱厚照身形一顿,他问道“何谓旧”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异,他轻抚她的面颊“能看破这点,算不上什么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长睫微动,再抬起眼时又是流光溢“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还要权威,要祖训、要神化、要恩典、要圣人之言,要让人心悦诚服地顺从。”
朱厚照一愣,她现
月池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了,他的嘴唇划过她的脸,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那要是有个人,既聪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咙似已
他低头就要吻下来,却被她挡住。她的手指抵
这等于把他刚刚的话,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又是前任,他
她摩挲着他的嘴唇”别着急,我想除了那两个选择。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们也必须走第三条路。您比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军中,可民间之事纷繁复杂,不是深居宫闱之人,靠几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没有
朱厚照的心中犹如静水,泛起重重涟漪。他只听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这类的稳定与安宁,都建立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业
朱厚照别过头去“朕本就没指望全然回归开国的盛况。这么多年的放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来的。”
月池道“可实际上,开国的那会儿也算不上盛况。洪武爷的制度,本就是有问题的。”
朱厚照的眉头深锁“你的胆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没有
朱厚照目如鹰隼,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月池一笑“我想说的就一样。您这么聪慧明达,应该知晓,
他闻言讥诮一笑“如是朕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彻底沦为输家。试问一个输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这个意思吗”
月池又笑出声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么,你会怎么选呢”
朱厚照冷冷地开口“朕的意志不会因你的几句话而改变。”
只这一句,她就明白,他还是动摇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否则不会说出那一篇劝她的话来。他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月池道“我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一时意气就要拉你下水。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吗”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你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你新注经典的人。”
权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圣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个现成的圣人,正等着他们去挖掘。而只要她定下考成的规则,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场中人为了升一步官,自会前仆后继。她想要什么样,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不信你甘心于此,我不信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和我重新开始吗”
朱厚照难掩犹疑“重新开始”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对,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她再次依偎进他的怀里,他们不再争吵,重归亲密无间。他听着她的描绘,好像也看到了那光明的未来,有他们两个的美好生活。如果天不会亮的话,他真想一直听她说下去,可惜的是,东方已经泛起了朝霞,梦话只能
他打断了她“阿越,别
月池愣愣地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揭破了真相“即便朕不甘心,朕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可也绝不会跟你同行。”
月池面上的红晕褪去,她嘲弄道;“因为我是个女子”
朱厚照摇摇头“因为你立心不正,你会动摇社稷的根基。朕再问你一次,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若利益相背,你该站
仿佛一个霹雳,
他起身就要离开,而就
他悚然一惊,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就像莲花上露珠。她不断重复着,不知是
就这样,他们又暂时站
她离开之后,他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直到听闻,她要来见闵珪,他才终于打定主意出了宫。
他来到了这所狭窄的客房,看着她一杯一杯喝下冷茶。
她本该失态,可
他就这么愣愣地站着,黝黑的眼睛
回过神后,他恼羞成怒“你这是干嘛”
她无奈道“你是傻子吗,这样,我们就不会冷了啊。”
她把手凑到他跟前,理直气壮道“我也要。”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终于慢慢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给她哈气,然后留下一个初雪般的吻。
第二日,闵珪因病告老还乡的消息,就传遍朝野。一众人还来不及欣喜,就因新的任命而魂飞胆裂。吏部侍郎李越,因救驾之功,又一次高升,为新一任大司寇。
刑部侍郎张鸾听到这消息,险些一头栽下去,而待他回过神来后,忍不住涕泗横流,浑身打颤“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镇山太岁,又来了一个混世魔王这日子能怎么过,这还能怎么活”
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皆唉声叹气,半晌方道“还能怎么办,谋逆案迄今未结,让一分利,总不能叫人家把命拿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