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谈容娘
“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含光门侧,隶属于左骠骑营的营宅中,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吹口哨声、使酒笑闹声传了出来。
那是一大群男人
今天是左骠骑统领于重华的生日。于重华身领虎贲中郎将之职,为人坚忍,平时御下极严,可是逢到他的生日,还是容许帐下同袍酣然一乐的。
这里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过四旬,可是依旧未娶。别人问他为何,他总说“经逢乱世,要全此一身,已属不易,更何况家小”
他的脸本来就像个核桃,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个被压裂的核桃。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
不是从那场战乱中走出来的,只怕很难理解活下来的不易。
天下军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愿加入军籍的现
于重华的家布置得也极为寒肃,可以说全无铺陈。照说以他现
人皆重轻暖,生命的欲求枝枝叶叶地开散出来,开成满厅满室的铺设,开成锦茵玉褥,炉瓶三事,瑞脑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旧堂鄙室,宽敞是宽敞,却简陋到了极点。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华的脸,就会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乐趣。
让他还稍显有一点人味的是他还喜欢女人。不过他既无妻子,也没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过是“夜半来,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的脸,因为相貌的记忆总会勾起一些牵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过是一些遥远的、只可偶然一触的温热的身体。
他甚至都不愿费力去寻找,总是由帐下小校随便找来哪个女人,他也就会随便留下。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
厅堂上将要舞弄的谐戏正是踏谣娘。
有唐一代,还没有后来剧情那么复杂的杂剧,踏谣娘可谓当时最流行的谐剧了。
这剧的起因是这样相传北齐时,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欢自称为“郎中”。没事儿爱喝个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进了门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过,常常逃出门来
这本是人间极常见也颇为哀惨的一景,可能因为太过常见,大家已经熟视无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时,丑着一张酒糟鼻的脸,摆动着一双罗圈的腿,姿势太过好笑,后来,这原本悲惨的追打竟成为当日街坊间的一乐。
接下来,这场景被优人模仿,到处搬演,传为笑乐。以致后来传承下来,竟成为一出有名的谐剧。
唱这出谐剧时,观众从来都预先准备好了笑那是一种对比式的快乐,这快乐是无情的,它让观众产生一种身份高出戏中人一大截的满足感,跟雨天躲
屋中现
今日请来唱这出踏谣娘的却是张五郎和谈容娘。
他们是一对夫妻,算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角色。
张五郎又唤作张郎当。“郎当”是粗话,被这浑名形容的人个子矮小,容貌丑陋,整个人一眼望过去,最触目的就是他脸上那根通红触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会了小孩儿们一句歌谣,小孩子就老跟
他却从不恼,得了空儿还能和那些孩子玩
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快活,那是一种人人乐见的自轻自贱的快活。可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种磨牙式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儿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却美艳异常。
如单凭良心讲,他妻子谈容娘也不过中上之姿,远当不上什么晓芙玉露。可跟他
谈容娘
他们最多的客人还是长安城中处于中下层的商人与军士。那些邀他们来演戏的客人,常常会拿出酒来,着那张郎当来喝,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张郎当
这句话流传极广,以至后来形诸文墨,载入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跟他们舞弄的踏谣娘,同传长安,俱成笑乐。
这时,那厅上坐的都是左骠骑营中的将校。
时下虽值承平,他们可是大多从战乱中走过来的,个个都极粗粝,一个个拍着桌子闹着酒地催着张郎当与谈容娘上场。
主人于重华坐
他看着满座同僚的使酒笑闹,眼中隐含着不屑。那不屑中却也有一点钦羡之意都是从战争中走出来的,见过了那么多苦痛、腐肉与尸体,他们怎么还剩有这么多生命力来感受到快乐
而他,是不行的。
这时却有两个人正从外面走来。他们是含光门值勤的校尉。一进院子,看着厅中灯火,其中一个就笑道“他们倒玩得快活”
另一个道“要演踏谣娘嘛今儿请来的还是唱这个顶顶有名的谈容娘了。于统领一向冷冰冰的,大家伙儿
另一个眨眼笑道“我知道为什么。邬老七前日把于统领得罪了,今日这踏谣娘该是他请的。听说他已给了张郎当好多钱,不用再拿饼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于统领平日那么冰冷冷的,可碰上脸儿虽小、身上肉却实
他的同伴就哧哧地笑起来。
那同伴手里还提着个孩子,走到厅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掷,交给厅门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厅。
旁边人问道“老秦,你带了个什么”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赶上轮值,错过你们好一场热闹到这时才下夜。没想运气好,街上逮着个犯夜的孩子。别看这孩子小,也是教坊里的,今儿下午
说着,他们两个进了厅,抢过
那被掷
这一天,他实
何况他是如此失望,能弥补这么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这孩子正是却奴。
傍晚时,
积庆寺中,风云变幻,到得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用三把琵琶轰轰然、簌簌然地把他们自己完全掩埋起来,全然忘我,没天没地地拨弄起那几把琵琶时,他猛见肩胛叹息了一声,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来。
那时天已黑透,他遥遥地认得肩胛的影子,就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
却奴却只管追着,却全忘了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时的长安,还是禁夜的。所谓“宿鼓断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起,鼓声断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绝车马。
一百一十坊全部关上了坊门,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彼此孤立。这以后再走
可却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没命地追去今天,他机会不多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还是越去越远
却奴想张着喉咙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颗心跑得怦怦的,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么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阵抓心抓肺的痛总是无望,总是无法牵上谁的衣角,总是逃不出长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还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会儿,怀揣着那一点点残余的希望,拼着那一点残余的脚力,拼力地追上去。
直至这希望完全被黑暗扑灭,四周的夜笼罩下来,黑压压的,像一大副黑黑的茧绸,那么厚密结实地捆绑了他,再也挣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拄
他忽
这个下午到晚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梦中的一切光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贺昆仑的上下跳脱,有如那罗黑黑风雨骤至、雷电无凭的暴怒,还有,那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笔的嵯峨可这些都已灭,睁开眼时,只是一眼望不的无望的黑夜。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泪从眼底涨满出来,一个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么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哭,可这哭怎么也止不住,先开始还只是默默的,接着变成抽搭,接着都快变成号啕了。
可就是哭,
他还怕,这一哭,会
多少年来,他不自觉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来垒成一道坝,让那坝内的勇气慢慢涨高起来,积蓄起来。
他怕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就
那两个校尉正走走说说,不时粗鲁地笑着,向他走来。
这时一个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声。
他们本不是长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隶属于禁军,捉拿“犯夜”并非他们的差使。可这时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尤其是
带着一种无聊地想看这么孩子怎么瘪着嘴哭的兴致,他们逼近却奴。
可那本正
那两个校尉怒声道“妈的,真是一只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门紧闭,没有任何遮蔽物,却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们还是很费了点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灯就戏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声道“咦,你可是下午东西市斗声时爬上高楼的那个小孩儿”
却奴不答。
见那人正跟同伴解释怎么见到过自己,稍露疏虞,却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双腿一挣,起身就想逃走。
那汉子粗鲁地骂了一声,另一个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却奴后颈,就把他打昏了过去。
却奴迷迷糊糊地醒来,
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咸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拿手一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掷
他一时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
可他的眼还没全睁开,耳朵却先已苏醒了。他耳中只听到一片粗野嘶哑的笑声,笑声中还有人唱着
“踏谣,和来”
却奴的身子一抖,厅上的谐戏分明已演到高潮
这出戏开头一般是一个素装妇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牵枝犹带情,无端狂夫来搅扰,抛坠尘泥心已惊”。
这唱段本甚悲凉,可不容这悲伤牵动观众,一个罗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儿就上场了。
他一上场就歪着脖子绷着张脸,探着他那酒糟的鼻头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们别用裤裆挡着我呀”
底下观众就会一笑。
然后他猛做“看见科”,盘起一条腿,脱下一只鞋,再做“绊倒科”“爬起来科”,接下来就追着她打。
这出戏本没什么情节,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个酒糟了的汉子之间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们一定要逃得宛转,打得滑稽,就是这成就了数百年来让士民欢乐的极趣。
常常要到那“踏谣娘”哭得最惨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时,观众就会
此时厅中的情景正值疯狂厅中都是军汉,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气,放开喉咙来唱歌也唱得远比一般市民来得闹腾。
张郎当与谈容娘舞到这最的一段追打时,厅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见谈容娘衣衫不整,只见看众已个个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顾节拍地乱敲打起酒杯,更有人癫狂乱呼岂止圣乐作可令百兽率舞只见种种酣狂随着那踏谣娘的戏舞一起
一时只见几案上杯倾盏倒,灯光下人影交错。酒水顺着胡须淌下来,有的人涎水都
她青衣皎面,团团似月,皓腕纤指,俱带风情,尤其这灯光下看来,实
这么美的妇人正
只见他们都顾不上自谨了,明知主官
就
杂声那么大,却奴的声音也是才醒过来的,那么小又那么含混不清,可厅上弄戏的那妇人却似听到了。
只见她猛地回头,于满厅辉煌灯火外,夜极阑珊处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泪忽然流下来。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刚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过是
厅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为何来,只觉她脸上表情楚楚可怜,不由掀屋顶就爆出一声“好”。
谈容娘的眼神中却一脱演戏时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惧也有哀怜。
却奴只看到这一眼就怔住了。
可他不要当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得不当一个小孩儿。
却奴眼中的泪猛地弥漫。
其实,他与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阂的。从他懂事起,从他知道别人眼中的“张郎当”与“谈容娘”是什么样的形象时起。
可这一眼,穿心透腑,于人世的炎凉间穿透出来。只一眼,该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该心伤的却遭慰抚了
可张郎当追打的舞步猛地缠住了谈容娘,不容许她小小地分神一下。
却奴愣了愣,他从来没见“父亲”演得这么卖力过,可他这时偏偏这么卖力
不知他有没有
却听张郎当带着酒醉的怒气问道“前日,你却是干什么去了”
谈容娘一怔。
这话原来是他多加出来的台词。
却见他一指身边左席上的参军邬老七“你去了他家里,还把我独自抛
谈容娘哭道“郎中”
旁边人就一声哄笑前日,果然邬老七曾经召张郎当与谈容娘去他那里演戏并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当时也
那张郎当醉得歪歪斜斜,却冲邬老七座上奔去,像要撕打他的样子。
邬老七陡然遭戏,又笑又恼,又不好太当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张郎当推了出去,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郎当就势作态地苦脸道“呀,这汉子力好大我且找个软的评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着见他又选中了一人,还是指着他向谈容娘逼问,又要追上去撕打。
旁边人都笑道“何兄弟,原来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个软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张郎当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张郎当当然又夸张地倒地。
众人哄堂大笑中,张郎当不断另寻人插科打诨,又不时被人推倒
被他这一逗弄,整个大厅已闹得像个马厩似的,连一向谨严的于重华也面露笑意。
却奴
这时张郎当猛地一指主座“过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这个英武气概的老官儿”
厅中一寂,因为从来没人敢拿于重华开玩笑。
可接着,众人终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于重华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颜莞尔。
张郎当就蹒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势已极疲惫,费力攀上于重华面前的案几,隔案做“与他撕打科”,却不敢当真把手抓过去。
于重华笑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觉有伤威严;待要厉声喝止,又不愿扫众人之兴。
那张郎当自谓得计,回头冲众人做了个鬼脸,偷偷道“寻了半天,这老官儿却似个好欺的。”
说着,他扎手扎脚地就扑倒
于重华含笑一格。
跟随而至的谈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是生非”
人人都知于重华的那身功夫。
都
连张郎当自己似乎都料到,回头做了个苦脸,像是早料到这下屁股会摔成八瓣一般。
满屋哂笑声中,于重华的脸色忽然微变。他奇特地目光一炽,望向张郎当。
张郎当的手这时正缠住了于重华的手。
然后只见谈容娘的身子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谈容娘脸色煞白,张郎当满脸涨红,全不再有做戏之意。
而于重华,于重华猛地站起,一只手抓住张郎当的手,微微地颤着。
众人诧异已极地看向谈容娘,连乐师手里也停了,厅中猛地一寂。
却见谈容娘脸上做戏时的哀容已一扫而,现出一片果决的神色来。
众人这时才见她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那刃长不过半尺,是一把匕首。
她的手微微
于重华已面色惨白。
他的手一抖,这时终于
只见张郎当受力不住,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就倒锉于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
于重华支案立着,怒目望向他夫妇二人。
张郎当一脸的汗,也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却是谈容娘耸身长立,厉声道“当年你重伤之后,得万顷王救治,此后觍颜求欢,得为万顷王股肱重任。可是后来却卖主求荣,暗杀万顷王于欢笑之际,还寸磔了万顷王死后不肯服从你的子弟数十人,挟功归唐。你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吗”
于重华一咬牙“已经十年了”
谈容娘容色一变,有若叹息十年。
接着却猛然一振“不错,十年”
接着她仰天悲啸“十年谋刺,十年隐忍,我们明知你功夫远高过我夫妇俩,你以为我夫妇俩这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于重华呀于重华,你也有今日”
接着她环顾四座“今日大仇得报,便是我夫妇绝踪之时。”
说着,她伸手一拉丈夫张五郎,人已扑出厅外,一把挟过还怔着的却奴,就向黑夜里逸去。
第五祠是一所破败的祠堂。
祠堂里巢着很多蝙蝠。
祠堂门吱地一响,人一进来,那蝙蝠就被惊得大片大片地飞去。
它们的翅膀扇得空气里满是灰尘的霉味。刚进门,却奴就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谈容娘就扫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个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却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后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为上面那一点还没有点上。
最后这一点叫作“点主”,相传只有经过这最后一道的“点主”,死者的魂灵才会注入这方木牌,得以
这灵牌一直还未点,谈容娘默然良久,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墨,将手指用舌濡湿了
那墨点出一个瓜子儿形的墨迹。然后,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里还积有最有一滴血。
她把那滴鲜红的血就向那墨点上点了下去。
门外的长风忽然涌入,吹得谈容娘供奉
沈法曾其实是沈法兴的弟弟。
沈法兴是隋末豪杰。沈法曾虽不如他哥哥风光,不曾称帝,当时却拥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称“万顷王”。
他
可这样的慷慨豪情毕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统的民心向背里。
谈容娘轻轻拍了拍那木主,举止间有一点亲狎的神气。
当年,她与张郎当不过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张郎当
谈容娘的手指里仿佛含着叹息十年了。从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初沈法曾惨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已搭给了你。
她含笑轻轻地转过头来,也难得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却奴说“从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不起娘”
她这一笑,既不似平日里对待却奴那清谨冷肃的“娘”的形象,也不像她平时待人接物时猛然孟浪过头的风流放诞的样子,让却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谈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门外,她指的是张郎当。
“他对它,”她伸指轻轻弹了下那木主,“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忠心。”
“有时我都不忿,凭什么要这么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对他。”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轻嘲也有恋慕。
她不好跟却奴说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初恋也是他那个名字
她就是沈法曾送给张郎当做妻子的。她爱过沈法曾,那时他是“万顷王”,曾那样仗义疏财,又那样自大可笑;那样魁梧英壮,又那样虚名盖世。就算她到了现
可他把自己送给了张郎当为妻。当时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气话。她本是沈法曾亲手救下来的“义女”。沈法曾是这样的男人,强横时自然强横,磊落处也自磊落,他是绝不可能染指自己亲手救下,以后一直放
乱世倥偬中,他偶然
张五郎也是他的奴仆,当时全宅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当时居然还大赞她有眼光,说张五郎的义气一时无两。
而张五郎不过也是他救下来养
可嫁给五郎,也未尝不好。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对自己有点诚惶诚恐。
又为了她是恩主所赐,他对她的好里多少有一点对沈法曾感恩的气息。
正是这一份“感恩”一直让她不满吧她其实一直
但她一直没说。
直到后来,她终于没机会也终于懒得去说了。
她微微一笑,对却奴道“他对我们夫妇有过大恩。”
可笑的是,他们视之为“大恩”的,对沈法曾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救下,不过是随意之举,却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感念这场“大恩”,那像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过于感念这场“大恩”,也就永远地把那人推
谈容娘的眼里有一点谑笑的风情,如同她平日里用以诱惑得男人让他们无法自持的风流放诞,因为她已认清了这场人生的荒谬之处。
她跟张五郎生不如人,虽经学艺,终究力弱。他们永远无法以举手之劳还报沈法曾对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许,分毫不差。力弱者想要笔笔算清差不多就要赔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华的背叛了,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她这么想着,眼中谑笑的风情更浓了。
却奴却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于这个“娘”的感觉。不像“爹”,他可以简单地恨他。可娘她一边做着让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边谑笑地自嘲着。总是有这样的眼光,让他从来都摸不清她。
谈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过我。”
却奴一愣。
“
谈容娘淡淡地道。
这孩子不是个平常的孩子,这点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来时他不过两岁,就算记事早,以前的记忆多半已模糊了吧可从他懂事起,听得懂别人的闲言碎语起,他小小年纪,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做出判断了。
那日也是
郭参军是个不置产业的荡子,门户低浅,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人
她当时并没动怒,也没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样地灌了郭参军几盏酒,然后,点起一支香,郭参军就睡着了。她陪着那个睡得死猪一样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过多少个这样的男人坐过一夜这样的夜晚,早已不让她惊骇了。
从沈法曾以后,又何曾有过男人令她心情耸动可让她惊骇的,却是窗外那个她明显感觉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动不动,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亲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到底是为什么吗她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多少故意地有点钗
而她,将保住一个“下贱”的声名。那是他们夫妇苦求不得的。于重华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从那个乱世走出来,自保之力极强,戒心更强,武艺又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不如此,他们无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却奴,却奴犹是怔怔的因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就凭娘那一夜干坐
所以哪怕听闻各种污言秽语,承受各种让他一个小孩难以承受的压力,可他一直还未曾仇恨过这个“娘”。
因为,他没找出任何理由。
谈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自从知道这孩子追踪自己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他解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本早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张郎当。可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他。
她叫却奴附耳过来。
然后却奴听到她
她和却奴的眼光碰到了一起,她的眸子里,有一点说不出的真诚,也有一点说不出的狡黠,一只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骗了,说我是不清白的。但我从头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说不出的清白的。”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那简直不可能是真实的。
从一开始,自从沈法曾死后,他们跟入长安,侦察好久,探听到改名后的于重华的下落。然后,张五郎逼她这么做的。
谈容娘的眼角划过一丝鱼尾纹,那两条鱼尾促狭地跳,她想他是为了报恩她也是。
也是,他们夫妇,虽尝习艺,但远逊于军前阵中,都可以冲荡来去的于重华。
可她当时为什么答应了呢还是出于负气吗真的是出于负气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第一次谑笑地看着这些男人。她还记得,最开始的第一次,是从有名的糟烂浪荡子,自称“武潘安”的潘信开始的。
她记得,那一次,当张五郎假装被灌醉,她被极爱炫耀自己
谈容娘掠了掠鬓,想起了那丝惊怕,像怀念起自己纯洁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丝感动来。
她记得,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满脸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静下来,不怕了。
以她的武艺,她觉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觉得不必怕。进了屋,她忽冲潘信大笑,然后说“你知道怎么才可以让你那些同袍对你钦羡得
潘信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老到的妇人,先自服了一些。谈容娘笑道“以后你我岁月正长,今天我要给你争个面子先。你且什么也不做,留着神,两炷香工夫后再神抖擞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几盏酒,他们说什么都别
潘信那厮真的信了,也如约做了。脸上还笑嘻嘻的,有一点跟她一起做恶作剧的笑容。
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狠狠地
这很公平,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虚荣,她也获得了她丈夫与她共谋的“贱名”。
谈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里露出一点煞气。可她心中的苦味接着翻了上来。
她记得她回家时,
可这老婆竟抵不过他的忠心,对于另一个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条小狗似的救过他,还为他做过什么
谈容娘的唇角还
就是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自己奇迹般地竟是清白的。那以后,她才不把他当作张五郎,而时常如别人称呼的,认他做“张郎当”。
可她心底有一丝凄凉地想其实,不止他难过,她当时好过吗那仇,不是他一个人想复的她也曾立志要为她那一场初恋复仇啊可最终,她
她想起自己心头无数次划过的疯狂的笑这些男人啊这些说傻就傻,说坚执也坚执得让人又恨又不可抛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着却奴看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望着另一双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里包着四颗乌黑的核儿。
她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
她轻轻抱着却奴,知道以后再这样不可能了,轻轻咬着他耳朵说
“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好多事情,但还是会弄不懂一个女人的心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是荒诞的。
她拍拍却奴的头“可惜,你是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脾气,这一招你可能学不来。却儿,我想告诉你清白有时是个可独享的私密,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你学会这一点,也就学会怎样用讥笑来面对他们,并保护好你自己了。”
说着她叹了一声,摸骨看相般地头一次那么用力地用手抚摸着却奴的脸庞
“可惜,你只怕终究学不会它。那你就变得足够强吧,不用像娘这样做个徘优把自己扮成小丑来保护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刀风刃响。
却奴一惊。
他已听明白,那是“爹”跟追踪来的敌人干上了。
他急切地想开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声“爹”。
“爹他”
谈容娘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拉着却奴的手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仿佛屋外的打斗已经和她无关。
“不用管他。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你以为左骠骑营是那么好惹的虽说当时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门外。门外张五郎的刃风她听得出来,她好久没听见他这样干脆利落地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刚才伤了,可她一点也不急。
如她说的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
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竟现出一点安然来,她面带惬意的笑,轻轻拍打着却奴的脸。
“就让他力一回,来保护咱们这荡妇稚子吧。他也实
那句话说完,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