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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朝,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
那阳光落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
可他还
突然地,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零零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弧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他就把那个他跟着的人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
贺昆仑站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确认。
“你就是那个
他见过这人不止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水,云母石的窗子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跟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
哪怕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咝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作声,只是无声地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搏击
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
可他人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蹿,这一蹿已蹿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
咣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的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全无毛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今生做个和尚,
不知何世挑脚
不知何世称王
却奴犹不敢信,却见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却把一对细细的眉毛都抹了下来。
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怄气怄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委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作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地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暌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借着那酒远了,也借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拨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
而想象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夜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地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已冷却,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仰头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时期。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承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他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连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辏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了一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的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
“你知道那七人是谁吗其中鬼谷一派的两个,还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来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这是他们星罗盘中人物,个个都算佼佼者,都可称作隋末乱世的人杰,当年李淳风又何尝不算他们之中的一个”
说罢他拊掌大笑“但就是这个李淳风,这回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么终老荒野,再别露头;要么就请入奉朝廷”
他由笑转叹“那人当然允称英主,嘿嘿,招揽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入我糓中矣。只是这么养士、用士,最后只怕终究天下无士”
“这盛世,是再没你们这些不甘依附,又无心造反,却总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顶上的肩胛一时失语,忽扔下那坛酒,直朝善本掷去。
善本伸手接过,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倾倒而入这世间多的是块垒,大大小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才气,大大小小的不甘俯首、与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结成石,都只有托寄这一坛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忽振声道“十五年后入长安,当时故人几人还”
他的声音忽转低迷
“可惜只见到你们两个,罗黑黑罗师兄哪里去了”
他一语未完,院中的两人忽已失色。
他们绝口不语,如遭禁忌。
天上的云猛地盛了起来,把那弦月已压得踪影不见。
屋上忽起大风,沙石奔走。
天色变了,那大风陡然而起,押解来无数乌云,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
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却奴猛地觉得眼前天光一暗。
那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全无征兆。院内垫的黄沙被吹起,躲
他伸出小拳头向眼上揉去,闭着眼,感觉到眼底尖锐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后
他出身教坊,可从来没听过这么重、这么低音的琵琶声响。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可能不是琵琶声。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雷,随着那雷到来的,是万千点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硕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随着风声、雷声灌进他耳朵里。大大的石子要挤进小小的耳朵眼。他还睁不开眼,这种地撼天威之势已压得他心头惶惧,只觉得自己
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对。
确实不对
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风吹
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他急切地睁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绰绰地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
天阴沉沉的,月虽不见,风虽起,可实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贺昆仑,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
他一手拨弦,另一手却全不按柱,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
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那身姿灵动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
却奴眼中一迷,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
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一是它大得出奇,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弦上
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势如狂风暴雨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终于躲不住了
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一抹细亮的光线
“肩胛”出手了
他终于出刃
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

漫天“风雨”骤停。
只有雷声余响还留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
天上云飞云走,终于月绽一线。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却奴只见“肩胛”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
“肩胛”手中的刃因为停了,已全无光泽,暗如生铁,沉入这夜色里。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犹未停息地震颤着,震颤出一片五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
然后,“肩胛”忽退,猛地刃,倒跃上屋瓦顶,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来者如一块石头似的兀立
过了好久,屋顶上的“肩胛”才叫了一声“罗师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
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才“嘿”了一声道“嘿嘿,小骨头,小骨头。当年的那个小骨头,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难怪江湖传说,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
听他开了口,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罗黑黑,你想干什么”
来的竟是罗黑黑
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声重浊而出,击得善本抚胸倒退两三步。
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
“干什么杀了你,杀了你们就干你嘴里的那个罗黑黑与罗师兄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震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几欲浑身颤抖了。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势,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低沉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
这一声气概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廷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艳福啊”
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躁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廷趋走”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厉,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请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
他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致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到底什么叫作痛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势,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爱恨难明,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
他们弹弄得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拨边歌道“马上琵琶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