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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Chapter.111我最讨厌你……

    彭格列组织建立,加百罗涅出资,基里奥内罗统领。黑手党学院在多个大家族的推动中建立,从此耸立在西西里的土地上。

    哪怕未来他们之中有家族败落,其他家族也能够继续撑起黑手党学院的运营,足够它一直存在。

    开学典礼那一天,只有寥寥数十人作为学生参加,其余的各个家族的成员拥簇成众,倒显得这不像个学校,而像黑/帮聚会。

    Giotto作为领头人上台短暂致辞,之后是校长讲话。可怜他被推选出来,下面坐着的都是跺跺脚就能让意大利震动的大佬,他还不能跑,只能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讲提前写好的稿子:“希望大家在学校中学到有用的暗杀知识,学会遵守各种合理的规则,为自己的前途打基础……”

    蓝宝在下面打哈欠,脑袋不断往下垂,眼看着就要摔下椅子,他突然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嗷!”

    原来是G在他旁边看不下去,给了他一脚狠的。

    本意是想提醒他在外人面前有点彭格列守护者的样子,谁知道这家伙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个样,一点小事就大喊大叫,简直丢尽脸面。

    好在没人敢拿这事来取笑彭格列。大伙都眼观鼻鼻观心,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蓝宝光明正大地抱怨:“干什么啊,我昨晚可没睡觉!困死了!”

    “你又没什么事干,为什么不睡觉?去哪里鬼混了?”

    蓝宝竖起两根手指:“一,本大人日理万机,忙一点是很正常的;二,我已经很久没有到处跑了。你这笨蛋不知道吗?Giotto你看他,他故意为难我!”

    Giotto被扯进两人的战争,无奈道:“好了好了,小声点。你们两个啊,怎么一对上就要吵架。”

    “哼,”蓝宝抱着手臂,“是他看我们不爽……”

    他突然紧紧闭住了嘴。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但是那个作为他的同伴、和他一起挨G的骂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干脆闭紧了嘴,也不睡了,也不看G,把这人当成空气,满脸不高兴,盯着上面致辞的校长不知道在想什么。校长汗如雨下心想小祖宗看什么呢,又想我的假发被发现了么?该死!

    G则在私底下和Giotto说:“他最近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以前蓝宝也容易满脸不高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高兴什么:要么是没睡够,要么是被逼着干活,要么是被捉弄了。

    但小孩慢慢长大,心思也越来越难猜。G常骂他活得幼稚,其实蓝宝好几年前就变成了大人,只不过在他们面前还流露出难改的骄纵和稚气,可渐渐他们也不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了,每个人心里有一片海,只有自己知道海朝着哪个方向升起月亮,别人不知道。

    蓝宝到底在想什么?

    蓝宝满脸愤愤,抓着羽毛笔奋笔疾书:“G那个大笨蛋,今天居然敢骂我,明天就启动我们的第七十四号计划,我绝对要让他后悔,到时候来求着我放过他!

    “Giotto居然不帮我骂他,真是岂有此理,可惜我们预用的计划都用过了,不然我一定要他在本大爷面前哭!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计划快要全部用光了,我根本想不出别的新奇的计划来捉弄他们!如果我们当时多做几百个计划就好了。现在根本就是束手无策了!我讨厌你!

    “……”中间有一段时间的停顿。

    大约一天之后他又重新续上之前的内容:“第七十四号计划失败了,G追着我打了好久,幸好Giotto把他叫走,否则我死定了……

    “临走之前他告诉我下次别用那么幼稚的计划来耍他了,他一眼就看穿了。真是可恶,他笑起来的脸真是险恶!

    “但是这计划怎么就幼稚了呢。这可是我们当时花了一下午想出来的。我气得又想冲上去,但他威胁我,我只好放过他了。

    “这计划怎么就幼稚了呢?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啊,真是可恶,谁在敲门……进来就行了!”

    “……”

    “瑟琳娜提醒我今晚要早点睡觉,不然G会亲自来抓我。我先上床了。”

    “……”

    “哈,我又来了!G那个大蠢蛋晃了一圈就走了,我装睡还挺厉害的嘛。他根本没发现破绽。对了,刚才太急了没有说,瑟琳娜是我新来的助手,你知道的,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妻子。

    “说起来,最近总是有人给Giotto他们做媒,想把谁谁家的女儿嫁给他们,他们都在焦头烂额。好在我年纪小,没有人催我。不过催也没用,我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妻子这种存在,会妨碍我们的计划执行吧!这么一想还是算了,我才不想要一个名义上的一生陪伴呢。

    “今天又写了好多字,要是以前我学语言的时候有那么勤奋,我的家庭教师一定会说我是天纵奇才的。真奇怪,可我没觉得累,不知不觉就写了很多。呃呃噫啊啊啊鬼(这句被划掉了)

    “……”

    “……G刚才杀了个回马枪,他简直是个魔鬼。他推开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瑟琳娜,结果抬头看到的是他那张臭脸。没你帮忙分担火力,我只能一个人挨训,他骂人真难听。

    “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毕竟一个人挨训久了。…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他还想看我的信,想要嘲笑我的样子。我把信纸抱着塞进怀里,不给他看。这就是它皱巴巴的原因。

    “好吧,我不能不睡觉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而且天马上就要亮了,他刚才警告我说天一亮他就要去拜访谁谁谁……如果我还是让他操心的话,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可是拜托。我都二十了,难道他擅自把我的岁数减了个0?

    “算了刚好我也很困了,所以我还是睡觉吧。

    “明天我会用新的信纸给你写信的。它太皱了,我写起来很不舒服。

    “晚安。”

    “啊不对,忘了说了,其实我没有讨厌你。那是逗你玩的。”

    “再晚安。”

    他挠挠头,满意地把信叠起来,打开了桌子上的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是密密麻麻几乎塞不下的信纸,挤压露出来的边角,字迹从潦草幼稚到像模像样,大概要花七年的时间。

    天边的晨曦洒入窗内,万物明亮,生物钟说这时候不适合睡觉,蓝宝却觉得这时候热闹得刚好,正是睡觉的时候。

    他爬上床,给自己拉上被子,闭上眼睛,陷入睡眠。梦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七八年前,他在一个午后,蹲在墙角,和身边的人小声密谋:“这样真能成?”

    “能不能,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俩成功制定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他大喜之下醒来,心想哈!哈!哈!这个计划肯定能让G吃瘪!然而视野刚刚明亮,梦境就飞速从他脑海中流走,计划、身边的人、欢快的心情,都随着梦境的破碎而破碎了。

    唯独不变的只有午后的夕阳,生物钟颠倒的人呆呆地看着窗外沐浴在阳光中的城堡塔楼,忽然跳起来,用力地捶着被子:“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你这家伙,果然最讨厌了!!!”

    川平告诉了Giotto玛雷戒指和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的下落。

    玛雷戒指和彭格列戒指得到安置,接下来轮到的就是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

    出乎意料的是,川平告诉他们的线索是,“复仇者监狱”。

    复仇者是里世界中极特殊的存在。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和具体的能力,彭格列也曾和他们打过交道,交涉时主要是由阿诺德和斯佩多D出面。

    于是这一次,被派出去接触复仇者的依然是他们二人。

    复仇者听到“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后,原本平和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

    “你们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名词?”嘶哑的声音从斗篷之下传出,能够听出森森的杀意。

    “所以,你们果然曾是彩虹之子。”

    “不错,我们曾经是世界最强的七人,最后却落得如此地步,人不人,鬼不鬼——”

    复仇者们逐渐聚集,将二人围住,杀意汹涌。他们曾经是世界最强的七人,因此被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选中,因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之后无法承受奶嘴的力量,在恨和执念中变成了如今的复仇者。

    里世界公认复仇者铁面无情,公平正义,然而一提起这害得他们沦落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便恨屋及乌,忍不住想要杀死所有可能窥见他们过去的人!

    以首领百慕达为首,复仇者们对两人发起了攻击,两人招架数回,忽而,阿诺德冷冷问:“你们不想脱离现在的处境?”

    复仇者们的动作都有一刻的僵滞。

    想不想脱离现在的处境?

    当然想!做梦都想!

    可是——

    百慕达挥手停住了复仇者们的动作,上下打量阿诺德。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仿佛发现了什么,道:“你想说什么?”

    阿诺德忽然打消了直言相告的想法。他转而问:“你知道稻川秋?”

    在腐朽中苟延残喘、不知年岁的复仇者首领于是明白,眼前的人或许真的能够帮助他们脱离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困境。

    他遣散了其他紧绷的复仇者,将人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我曾经见过她,那时候,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奇妙的力量。”

    第112章 Chapter.112他在心脏中……

    百慕达见到稻川秋时,约莫是她到了这个世界的半年之后。

    她慢慢在这个世界有了立身之地,逐渐适应了这两百年前的意大利风情。事实上,她的适应力一直很惊人,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Giotto想得并没有错——哪怕真的出生就在贫民窟这种天崩开局,她也能用各种道德的不道德的方法养活自己。贫民窟如此,彭格列当然也如此。她如鱼得水,活得比过去还滋润。

    可毕竟人都念故乡。最重要的是,稻川秋穿越之前并非无所事事,相反,还有一件亟待解决的大事等着她。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想起那双瞪大的、眼球爆凸的眼睛,以及脸上温热迅速逝去、取而代之冰冷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我还得回去,”她望着天花板,想,“否则尸体长蛆了怎么办,房子臭了怎么办,那可是我唯一能继承的合法遗产。”

    她第二天就去找阿诺德请假。

    这时候,她是阿诺德的专属助手:发现她“很好用”之后,这位情报专家迅速把其他效率低下的手下遣走了,只可劲儿薅她一个人的羊毛。

    稻川秋忍气吞声——倒也没有。她天生就有极敏锐的观察能力,寻常情报放在她面前,她只用一眼就能捋出头尾始末。花精力来针对情报作出计划需要脑子,把它们分门别类、写上初步建议,对她来说却只算消遣。

    她又天生很会耍滑头。一天的工作分成三天做:哪怕这样,她处理的效率也仍然高出别人很大一截。阿诺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她。

    这次要请假,她便很殷勤地提前把好几天的活全干了。情报工作是个即时活,以防万一,她又根据情报里面的信息,提前预测了之后几日可能有的情况,吩咐助手——没错,她居然也有助手了,云守的助手的助手——到时按着她的计划表做就行。

    阿诺德信手翻开她抱过来的文件,并不多看,将之移到了一边:“不藏拙了么?”

    “藏藏藏什么,我没听清。我意语不好,”她无辜地装傻。

    他哼笑了一声:“既然你的效率那么高,那以后再给你加工作量——”

    “不行不行,”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憋出一脸可怜兮兮,“我为了完成这些任务,连续几天几夜没有睡觉,这是我好几天的工作量,再多的话我会死的。”

    其实这是她一晚上赶工出来的。

    青年不置可否:“既然如此,我该表扬你?”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也可以。”

    “做得很好。”

    阿诺德果然如她的愿说:“以后再接再厉。”

    接着,他便收敛了目光,从头开始看她送来的文件。他的速度同样很快,从上到下,不一会儿他就处理了三份文件,看上去还有继续工作个三天三夜的意思。

    稻川秋终于憋不住了,忍不住问:“没了?”

    “什么没了?”他明知故问。

    “怎么会有人辛勤工作是为了领导的没用夸奖。这不是很明显吗!我的目的不是很明显了吗?”

    精通情报工作的青年沉吟片刻:“哦?你的目的?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你是故意的!”

    稻川秋气势汹汹地拍桌子,学着谈判的人给对方施压,用手按住桌子的两边,身体前倾下俯,务必使对方被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她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影子很小,根本达不成目的。而且,阿诺德这人为什么长那么高?他坐在椅子上,居然都比她站起来高!

    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就要气势磅礴地问责。偏偏这个时候,她看到青年的嘴角若有若无地翘了一下:蔑视啊!赤裸裸的蔑视!

    她抓住对方小辫子似的,指着他的嘴角,大喊:“你居然嘲笑我!我要罢工!”

    阿诺德道:“没有嘲笑。”

    可青年嘴角的笑意已逐渐染上眉梢,浅淡却真实存在。

    稻川秋始终很警觉。哪怕彭

    格列向她释放善意,她也默不作身地竖起尖刺,将世界拒之门外。她倒是常常笑,但仅仅把这笑容当成水:她是一条鱼,她需要水来活下去。然而笑并不代表着她的真心。

    阿诺德看得出来,她一直都不动声色抵抗着彭格列,如此表现出来的,大多是漠然的应对。

    然而漠然的人亦在时间的推移中对着他们露出了鲜活的表情,最后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跺起脚来。仿佛纸上的人慢慢浮现出纸面,又伸出手,最后走进现实,走向彭格列。

    阿诺德对得到某人的真心这种事毫无兴趣。在情报一道浸淫多年,见过太多因为感情而出现的破绽软肋,他早就知道真心这种东西毫无意义。他不想要谁的真心,也不打算为谁付出自己的真心。可真挚的感情永远让人类愉悦:这种原始的享受使人无法拒绝。

    所以他乐于看到稻川秋亲近彭格列,乐于看到她这样的表情。首先,她很有用——字面意义的有用——其次,她这样的表情很可爱。

    稻川秋还在用着自认为一点都不可爱、凶得可怕的表情发怒:“我不管,这就是嘲笑。我要罢工一二三四五天。你有意见就去找Giotto抗议吧!”

    阿诺德道:“五天?”

    稻川秋回答:“可能……可能更长一点。”

    她犹豫地比划了一下,手指划出的距离先是一丁点,慢慢扩大到张开手臂都装不下。

    阿诺德挑眉:“哦?你想去哪里,要花这么多时间?”

    稻川秋闷闷地道:“……还没打算好。”

    她试探地道:“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用几个月的时间弄清楚,自己身上能够朽化物体的力量,并不是Giotto他们所用的“火焰”,而更像从前听闻过的异能力。

    如果不是蓄谋已久,那么,她穿越到这两百年前的意大利西西里,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她的异能力在巧合的时间点爆发,误打误撞带着她穿越了时空。

    虽然不知道异能力的作用原理,但她已经找到了源头,稻川秋觉得自己很聪明,她肯定能从源头追寻,最后找到回到从前的方法。

    阿诺德淡淡道:“以后都不回来了?你把这件事和Giotto他们说了吗?”

    “……还没有。”

    “噢?连道别都没有,只和我说了么,”阿诺德漫不经心道,“那么我还真是荣幸。你明明对我最防备吧。”

    稻川秋被他两句话说得愧疚心起,先是愤愤地想你这种搞情报的最危险不防备你防备谁,接着横愤愤地意识到这人打蛇打七寸,牢牢抓住了她的要害,因为她真的愧疚起来了——这就是他的目的。

    表面上,她还是假笑地说:“哪里有呢,我怎么会防备您呢,呵呵。”

    她脸上的假笑假得刺眼。阿诺德冷冷地、毫不留情地道:“笑得真丑。以后别那么笑了。”

    “……”稻川秋抹平嘴角,顺从本心给他翻白眼。

    青年反而对她这种不尊敬的行为更包容。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一定要和Giotto他们道别的话,应该不会现在说吧。”

    阿诺德道:“那就也不要现在和我说。”

    “就说就说就说,”她不高兴地哼哼,忽然好奇地问,“如果我们以后再也不见面了,阿诺德,你会想我吗?”

    阿诺德淡淡瞥了她一眼:“想你?”

    “嗯嗯,”她点头。

    他嗤笑道:“不会。”

    “一点也不意外,”她用手垫着下巴,干脆靠在办公桌上,自言自语道,“这很正常啊。因为我们都没认识多久吧,六个月的话很快就过了,那些考毕业试的学生不都是这样安慰自己,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吗?”

    “没有认识多久,所以也不会有很深的情谊,更不会在分开之后感到不舍得。如果说一开始还会偶尔想起对方,那么到了后来,就连人家的脸都会忘光了吧。忘光了之后就更不会觉得不舍了。”

    她自言自语一通,也不知道是在和阿诺德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

    情报部长难得没有把她赶走,而是听她难得的絮絮叨叨。

    她说着说着,突然转了转眼珠,定在了他身上。

    “啊,阿诺德,你好帅噢。”她突然说。

    “我会记得你多久呢?”

    浅金色头发的青年,眉目冷肃,神情自若,仿佛栖息在山巅的鹰隼,抬眼时有振翅啸林的威力,让人不寒而栗。

    稻川秋看到他的目光软化下来,青年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好像在抚慰同类的后辈,动作很轻,手掌宽大温热。

    “干什么!会长不高的。”她愣了一会,猛地甩脑袋要把他的手甩下去,接着才想起来抱怨。

    “你的假期,我批准了,”他收回了手,目光转回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倘若能够回去,Giotto他们也不会拦你。”

    “至于想不想念某个人这种愚蠢的问题——”

    他哼笑起来:“下次再问,就把你拷杀!”

    “嘁。”

    她拖着步子走了。

    临到了门口的时候,她犹犹豫豫地回头,刚好看到阿诺德抬起头来看她,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时候她以为这可能是最后一面,赶紧把他的脸记下来,接着半留恋半洒脱地跑了。

    跑过走廊的时候,她有些仁慈地想,虽然你不记得我。可我这人记性太好,在记忆里为你留一些位置倒也不是不行。

    ——谁能想到,她后来把他忘记,属于他的角落被尘封。

    而他在心脏中为她留下的大片位置,却找不到足够的记忆来填充。

    第113章 Chapter.113好骗的猫……

    彭格列的地盘后来逐渐扩大,到了初代退位的时候,已经有将西西里收入囊中的趋势。但一开始,Giotto他们只有一个毗邻小镇作为根据地:它偏僻、落后、简陋,它甚至是荒凉的。

    虽然有商贩慕名入驻,给这个小镇带来了商品、人流、笑声,但它还是偏僻,偏僻得将它的名字说出来,会被讶异地问,“西西里有那么个地方吗?”的程度。

    稻川秋就住在这个小城镇中,没怎么离开过彭格列的地盘,但这不代表她对西西里一无所知。她不是罗德曼那个路痴,相反,哪怕是第一次踏上的路,她也能在脑海中迅速描绘出相应的地图来。

    “您要去哪里?”庄园门口的守卫顺口问她。

    她回忆着记忆中的路线,顺口说:“有任务出去一趟。”

    守卫认得她的脸,自然也知道她是阿诺德的助手,并不阻拦,而是侧开身子让路。

    她倒是不悦了,问:“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出入的凭证?如果我带着情报潜逃了,你就是亲手放过了家族覆灭的导火线。”

    守卫“嘶”了一声:“那凭证呢?”

    “没有,”她说,“我举个例子而已。”

    守卫:“……”

    最后还是放过了她,她又想说什么、但怕再说下去,自己就真的被扣下来,赶紧跑了。

    她身后的守卫看着她活泼的影子,想起来不久前接到的云守的手令,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并不是没有凭证,只不过早就有人提前帮她打点好、帮她开通了一往无阻的道路而已。

    稻川秋没有带任何人,一个人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最后在城市的一处巷角中停了下来。

    她不断调整位置和视角,在和那个黄昏重叠的地方看见了教堂的尖顶、破旧泛灰的彩色玻璃、停在檐角的鸽子。鸽子振翅乱飞,她也确认了这里就是自己当初穿越降落的地点。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点?是人的原因还是这里有什么玄机?时间点会作为变量对她的猜测产生影响吗?她的异能力可以做到什么?

    她蹲下身,开始认真地发

    掘土地上的痕迹。她当时在墙根处做的标记还在,但变得走着模糊,而且似乎有人来过这里,用和她一样的角度,站在这里看着什么……看着什么?

    墙角冒出的苔藓绿斑斑,筑成墙面的红砖在温度和光照的作用下开裂褪色,有人踩在凸起的地方翻过这面墙,除此之外,有人在这里打斗……奇怪的火焰痕迹。

    稻川秋直起腰,脸色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浅灰色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墙角处,她的标记上的那一抹焦暗色。

    她意识到,有人同样拥有“火焰”,那火焰的力量体系却和Giotto他们的并不同。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不止存在她的异能力、彭格列的火焰,还同样存在着她丝毫不理解的力量。

    导致她穿越了时间的,不一定是她的异能力,还有可能是这股陌生的力量!

    她搜查的时候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特意处理一番之后,没人会发现她曾经来过。

    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绕道离开,最后回来在附近新开的餐馆里要了一份披萨,做在餐馆外的遮阳伞下,看似享用美好的下午,实则不动声色地观察,妄想那拥有陌生力量的人去而复返,好让她得到些许线索。

    线索没有,搭讪的人却蜂拥而至。

    坐在餐馆外的遮阳伞下,黛黑色短发被风吹起,露出的面庞上神情漫不经心,金色线条的符文耳饰不染阳光却流光溢彩,像无法捕捉的游鱼,异域面孔让她看上去像某位异国神话中的女神。

    欧美人的食物构成以牛奶、肉类等富有营养的类型为主,稻川秋过去吃得营养不良,整个人又瘦又矮,仿佛田里的麦秆,风一吹就要被折断。来到这里六个月,吃的食物变好,又正值发育期,女生的躯体便如同抽芽的小树般一个劲儿往上涨,现在相较过去,她不仅更高了五公分,脸上也有了血色——虽然还是不多——皮肤从病色的苍白转变成了柔软的薄雪负白。

    东亚的面孔柔软腼腆,她的气势却凶巴巴,偶尔笑起来时富有欧美女人的明媚张扬,一时间看愣了不少小伙子,引得他们一个又一个忐忑地走上来,又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荣幸邀请您——”

    “没有,”她托着下巴说。

    被拒绝的人露出错愕的神色,不甘心地再接再厉:“呃,我想……”

    “既然想也没用,那还是不要想了。”

    她跟阿诺德说自己意语不好,这话是假的。还在看守仓库的时候,她甚至和同僚学了几句尖酸刻薄的骂人话,忍了忍毕竟没说。

    被拒绝的人只好悻悻而归,在同伴和餐馆老板的调侃中竭力挽回自己的面子,结果空气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欢快,大家都笑了起来。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稻川秋只觉得百无聊赖,撇着嘴举着餐叉,不一会儿把端上来的披萨戳得浑身是孔,自己却一口都没吃。

    她对食物至今不太喜爱,但彭格列里的食物都是新鲜的、美味的,不用担心是否吃一口时发现里面钻出蛆虫,而不用捏着鼻子把发酸的食物越过舌头、直接塞进喉咙,最后梗着脖子咽下去。

    她慢慢接受了食物,吃得越来越多。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不是改变了不再厌恶食物,不过是她接受了彭格列。

    几个月过去,城镇又更繁华了一些,除了商贩和居民之外,还能看到一些来自外地的游客。有个女人正在和商贩讨价论价,买一个据说罗马传下来的旧鼻烟壶,附近正好有一个车站,一群孩子聚在一起,拦着从车上下来的绅士,问他们要不要跑腿将他们的行李搬回家,还有人在尖声售卖着自己的劳动力:他是个扫烟囱的。

    一列车队缓缓靠近,跑腿们涌上去,试图找些活计。一个管家似的男人大声呵斥着他们,突然,明显精美也更加昂贵的车子被推开了窗,里面的人懒洋洋地说:“好吵啊。”

    管家似的男人一下子戛住了脖子,小声地回应:“少爷……”

    “我饿了,”那个人说,“这里不是已经进了彭格列的地盘了吗?休息一会吧。我要吃东西。”

    他的声音既慵懒又理所当然,管家似的男人没有异议,于是车队彻底停了下来,为首的少年从车上跳了下来,差点儿一个趔趄,好险被男人扶住。

    他仿佛睡不够似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沁出生理泪水,接着随手一指道:“我要在那儿吃。”

    男人大惊道:“您怎么能吃平民的食物呢?又脏,又不好吃,您不会喜欢的!”

    稻川秋听见他这句话,又想翻白眼又想点头。因为她也觉得这里的东西不好吃,但那个男人批判它们的时候无形中把她也骂进去了。

    小少爷说:“我还没吃过,你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而且,”他小声嘟囔,“我总得习惯吧。我以后肯定常来这里。”

    男人的表情剧烈变化,最后拗不过他,只能看着小少爷走进店里,发现四处坐满了人之后,跑到一个女生面前,敲敲桌子,问:“能拼桌吗?”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他没等回答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小少爷这辈子还没有被人拒绝过,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被拒绝,所以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而是扬了扬下巴,又问她:“你在吃的是什么?我怎么看菜单上好像没有?”

    稻川秋看了看自己的披萨。

    ……它已经被她祸害得不成饼形。假如披萨也有地狱,它一定很愿意用自己下十八层炼狱、身上散满菠萝的代价来换她好看。

    她眨了眨眼,无辜地说:“新品手撕披萨,你要吃吗?我可以让给你。”

    小少爷问:“没听过的名字。好吃吗?”

    “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半信半疑:“我觉得你在诱骗我上当。”

    “你不上当,怎么知道这真的是个陷阱?”

    小少爷若有所思:“你说得对。”

    他上手想抓披萨吃,管家大惊失色:“少爷!这样也太失礼了!如果被人看到——”

    “所有人都看到了吧,”小少爷一听这话,原本有些犹豫,一下子表情就定格在坚毅之上,用手抓起披萨塞进了嘴里。

    “……味道还行,”他跟稻川秋说,“如果这真的是陷阱,你得在里面下毒药。”

    “随便给路人下毒药也太过分了吧。”

    “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拦路打劫的话,应该用泻药吧,或者让人没有力气的药,”小少爷说,“你要打劫我什么吗?”

    稻川秋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打劫你?”

    “因为我有钱?”他挠了挠脸,“总有人想找我赞助……投资……总之是给他们花钱。好像我的钱很多似的。”

    “所以你的钱不多?”

    “其实有很多,因为我父亲是大地主嘛,”他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也会变成大地主,超级超级有钱。”

    “原来是地主少爷。失敬失敬。”

    “也不对,”他神神秘秘地说,“其实我还有一个超级厉害的身份!你猜是什么?”

    他兴致起来,把自己的脸凑到稻川秋面前,表情洋洋得意,有什么特别值得他炫耀的事情似的,他笃定她猜不出来,顿了顿,臭屁地说:“如果你猜不出来,求求我我也能告诉你答案。”

    年轻的面庞和懒洋洋的桃花眼,绿色的卷发仿佛三月的青雨,洋洋洒洒,缠缠绵绵,偏偏脸上的神情得意过头。

    稻川秋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觉得他像一只高高翘起了尾巴的懒猫,平时晒太阳睡得好舒服,碰到了有趣的玩具时猛扑上来,咬定毛球不松口。

    哪儿来这么好骗的猫?

    她笑吟吟地道:“不猜。”

    “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猜不出来。”

    “……”他们对视着。

    “你真的不猜吗?你真的不猜?我不信,你怎么可能忍得住!”他开始不满地摇他的手臂,像拽着同类尾巴不放的猫。

    “我猜的话,倒也可以,但我为什么要猜?”她慢悠悠地说,“如果你非要我猜——”

    “如果我非要你猜——”

    “猜中的话,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这个怎么样?我超喜欢这个的。”他急切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件东西扔在桌上,丁零当啷,定睛一看,居然都是珠宝。

    “……你没事把这个带在身上做什么?”

    他又无辜又可恨地回答:“打发想让我花钱的人。不想花大钱,那就用小钱堵住他们的嘴。”

    稻川秋:“……”她决定从今天开始仇富。

    “我不要这些,”她道,“如果我能猜出你那个超级——”

    “——超级厉害的身份!”他即答。

    “如果我能猜出你那个超级厉害的身份,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说。先欠着。”

    他一口答应了:“好,我同意。”

    他旁边的管家仿佛看到少爷把老爷的家产变卖扔进水里,一脸痛心疾首:“少爷!没准这是个圈套啊!你们才认识多久,怎么能轻易同意这种要求!”

    小少爷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不怕。”

    他也不觉得“认识多久”这种条件会对他想做某件事造成影响。有的人在他身边转了十几年,他都一点儿成全对方的意思没有,只觉得心烦;不像她——哪怕他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他就是觉得她很合他的心意,他觉得她肯定不是坏人。

    单纯至极的小少爷干脆围着她转来转去:“快说吧,快说吧,你猜我那个超级厉害的身份

    是什么?”

    稻川秋觉得自己用直钩也能把他这条鱼钓起来。

    “彭格列雷之守护者,蓝宝**诺。我说得对不对?”

    蓝宝呆呆地看着她。

    管家觉得**诺家的财产已经不翼而飞,天崩地裂。

    第114章 Chapter.114快来罗马

    猜测出蓝宝的身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至少对稻川秋而言,连车身上没有家徽的车队都满是破绽。她没见过蓝宝,但偶尔听朝利雨月提起他,在帮阿诺德整理资料的时候,也曾看过他的情报。

    朝利雨月对蓝宝的评价是,“那家伙还是个小孩呢”,阿诺德则对自己幼稚的同僚毫无提起的欲望,资料上显示蓝宝是个任性的胆小鬼。

    他也确实很任性——反正稻川秋是不会随便吃外面的、不知道有没有下毒的饭菜的——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的时候,稻川秋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你就这样在外面大摇大摆,”她说,“不怕别人真的下毒毒你啊?”

    蓝宝回过神来,哼哼道:“我又不会随便吃外面的食物。不要小看我好吗。”

    “不过你怎么一猜就中,你是以前就见过我吧,”他默写下巴,“明明我对你毫无印象。我懂了!你不会是偷偷在某个宴会上见过我……之类的。”

    好吧,他明智地止住了话头,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白痴,兼之有谴责:你想毁诺?

    大少爷怎么会打自己的脸呢,他干脆也不和她面对面了,坐到她旁边去,仿佛两人好得不行:“你想要我做什么事?你到底是谁啊?这些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都送给你。”

    他指的是被他随手扔在桌子上的珠宝,雕工精细品质上乘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火彩,他满不在乎挑了最漂亮的那块宝石塞到她手里:“这个最适合你。”

    “我不要,”她反手把它扔回去,动作粗鲁得令一旁的管家心惊肉跳,“这些可不够抵我的一个要求。”

    “没关系,”他笑吟吟地说,“这个送给你,就只是送给你。”

    稻川秋把手盖在他的额头上:“地主家的傻儿子一直那么大方吗?”

    随手送出就是价值不菲的珠宝,怪不得一堆人对他趋之若鹜,求着哄着大少爷。他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儿,就够普通人吃一辈子了。

    他对此唯一不满的只有:“是地主家的儿子,没有‘傻’。而且这些东西又不贵,这也算大方吗?”

    蓝宝出生以来只有一次大方,那就是加入彭格列成为雷之守护者:这代表着他身后的家族,他的父亲未来将把资源的重心倾向彭格列。除此之外的任何一掷千金,都不过是大少爷漫不经心时的产物。

    “所以你想要什么呢?”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对你大方的话,本大爷毫不介意哦。”

    这句话他连对Giotto都没说过。虽然Giotto也是用三言两语、只和他见了几面,就让他决定加入彭格列,但他觉得面前的女生比Giotto还要顺眼。

    稻川秋觉得再跟他说下去简直要吐血。天杀的,不管是哪个时代,富人永远让人拳头痒。她放下手,面无表情道:“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离我远点。”她怕再待下去就要忍不住殴打雷守了。这是以下犯上吧这是。

    他的反应是惊讶地瞪圆眼睛,拉长了声音:“怎么这样——”

    “就是这样,”她把他的脸扭向车队的方向,“反正你已经吃过披萨也不饿了吧,快走,正好去车上补觉。”

    “不行啊,”他摸了摸肚子,“我还是饿。”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响了起来。大少爷赶了多久的路就睡了多久,现在快要饿死了。

    稻川秋给出解决方案:“你可以再点披萨到车上去吃。”

    “一定要走吗?”他可怜兮兮地问。

    大少爷很擅长撒娇,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就训斥过他没有男子气概。可是怎么办呢?大地主的妻子已经过世,偏偏他这样爱他的妻子、不舍得苛待妻子留下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硬下心肠来对儿子说不字。蓝宝从小就发现自己一撒娇,父亲就拿自己没办法、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从此擅长撒娇,把这当成世界上最锋利的矛,对准爱他的人使用,盾不攻自破。

    他其实也没对多少人撒娇过,因为也没有人值得。但现在用这招,他驾轻就熟,眉毛微微蹙起、眼睛要认真地看着对方,憋出一脸的难过——

    “一定要走,”稻川秋说。

    她免疫撒娇。天哪,撒娇是多么无用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把它当成武器?她铁石心肠地催促:“快点走,你答应过我了的。”

    蓝宝一行人来了之后,肉眼可见周围的人流变少了,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是畏惧人多势众的队伍,生怕是军人伪装便衣来俘虏他们。人流一旦变少,目标为免打草惊蛇来的可能性降低,她守株待兔自然也就成了无用功。

    大少爷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的招数毫无用处,坐在他旁边的是世界上心最硬的人。他一下子就胆怯了:这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他搞不定的人!他胆小地想跑,结果不舍得,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他一把抱住了她,眼睛一下变得泪汪汪。

    稻川秋:“……?”

    她低头问他:“你偷袭我?”

    他跟八爪鱼一样缠着她,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更没有突兀抱住初见的陌生人的尴尬,他吸着鼻子,努力克制,结果眼泪哗哗流,大少爷原来是个爱哭鬼。

    “我没有,可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控诉地大喊。

    “我对你怎么了?”她差点以为自己产生幻觉,难不成她回溯了时间失去了记忆,不久之前她才把这人痛殴一顿?

    蓝宝一顿,声音更大了,差点把她的耳膜震破:“你怎么能对我提出这种要求!!!”

    稻川秋被他抱得动弹不得,她怀疑大少爷是把她当成床上的熊玩偶抱住了,这种抱姿幼稚得可怕,她久违地觉得丢脸。

    “你今年三岁吗?”

    “不许说我幼稚!!!”

    居然还听得懂是在说他幼稚,稻川秋又气又想笑,努力掰他的手:“快点放开我。”

    “我不,”他理直气壮地拒绝,“你换一个要求,换一个要求我就放开你。不然免谈!”

    资料上说的是真的。这是个任性过头的小鬼。

    稻川秋开始后悔逗他了。不,她就不该和马车上的他对视,不然没准他也不会坐在这张桌子上!她头疼地道:“好吧,我换一个要求。”

    “那你说,”他还是没松开手,仍然抓着她,力气很大,仿佛畏惧着什么、必须要抱着什么才能够安心,但明明给他一瞬间胆怯的就是被他抱着的人。

    “麻烦你去彭格列总部,帮我送一封信。”

    蓝宝总算松开了手,他觉得这个要求不是不能接受。他好奇地摇尾巴:“信?什么信?要送给谁?送去彭格列,你到底是谁啊?”

    稻川秋问他有没有纸笔。

    他用一种看穿了她的表情看着她:“你就是想支开我吧!我看出来了!我不干!”

    比任性妄为的小鬼更可怕的是,这个任性的家伙很聪明。

    稻川秋拿出杀手锏:“你这个条件也不答应,那个条件也不答应,你到底想不想兑现赌约?还是说你打算糊弄过去?”

    蓝宝不服:“我哪里不答应了!”

    “太好了,那就把这封信送到彭格列去吧。”

    她借了纸和笔,在纸上写了什么,等墨水干了之后把它折了两下,并不套信封,而是折了两折,递给他:“把这个送给Giotto。”

    他嘟囔:“你不怕我偷看吗。”

    连个信封都不套、一不小心就能看到信里的内容,简直充满了诱惑力。

    稻川秋:“不怕。信已经给你了,快点送过去。”

    他嘀嘀咕咕:“我只是说送信,又没说什么时候送。”

    稻川秋:“你想毁约?”

    大少爷没怎么和人定过约定,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单面承诺他什么什么好处,他才懒得参与。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挺新奇,他不满地撇了撇嘴:“不要老是拿这个来戳我……哼。送就送。”

    他把信塞进口袋里,眼睛又变得亮晶晶了。他是只很漂亮的猫,抓人的时候却一点儿也不矜持,他扒着她的手臂满怀期待地问:“所以你是谁啊?你认识Giotto,那以后你会来彭格列吗?我还会见到你吗?”

    “我是彭格列同盟格罗斯家族的成员,以后也许会来吧。”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稻川秋想了想。

    穿越之前,她的交际圈很少,没有谁的名字能够被她马上想起来利用,提到名字,她马上想到的是纸钞上的头像。

    “樋口一叶,”她说,“我叫樋口一叶。”

    蓝宝皱起眉毛:“好奇怪的名字。”

    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她的面庞与本地人的不同。她的头发也卷翘,但卷的程度有限,像软软的羊毛,而且不是金色,而是内敛的黛黑,这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但这种白是黄种人的白,而不是白色人种原本的底色,她的眼睛是铅灰色的,相比起一眼难忘的碧蓝或者青绿,这种瞳色让她看上去更神秘、也更难窥探。

    他好奇地戳了戳她的头尾:“你是哪里人?”

    “罗马,”稻川秋眼也不眨地告诉他,“我刚才说的是古罗马语言,那就是我的古罗马名字。”

    他吃惊极了,“没想到Giotto还能拉到罗马的同盟!怪不得本大爷也被他收入麾下。”

    他又问她:“罗马离这里远不远?你之后能常来吗?”

    她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脸:“为什么你不能来罗马呢?想见到我的是你吧?”

    大少爷瘪起了嘴,他嘟嘟囔囔,“好吧,罗马就罗马”,接着被不耐烦的稻川秋赶着坐上了马车。

    他隔着窗子和她挥手:“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罗马找你的!”

    稻川秋不敢想象当他的管家能有多可怜,也挥手:“你一定要来罗马啊!”

    第115章 Chapter.115神明啊、上……

    “Giotto!有你的信!”

    大门被猛地推开,少年迫不及待地蹦进来,高高举着手里的信:“快告诉我她是罗马哪里的人!我要去找她!”

    Giotto放下手里的文件:“信?”

    谁会托蓝宝给他送信?就不怕大少爷半路把信弄丢吗?Giotto从蓝宝手里接过信,果然那张纸已经变得皱巴巴像腌菜了,想来它装在口袋里,被邮差在路上来来回回地纠结要不要偷看,最后才送到他的手上。

    不过Giotto可以肯定蓝宝没有偷看。

    因为信上的内容是:

    “你的雷守真好骗,Giotto,快给他进行防诈教育,否则之后肯定会被骗光万贯家财,赖住你不走。”

    金发青年失笑,他用拳头抵住嘴唇掩住笑意,却遮不住弯起的眼睛:“你在哪里遇见她的?她跟你说什么了?”

    蓝宝没看出端倪,兴致冲冲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经历。在稻川秋看来这是大少爷无聊至极的搭讪,但在蓝宝眼里他在无聊的时间里挖掘到了超级酷的宝贝,他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她一面。

    他虽然吐槽“樋口一叶”这个名字听不懂,但其实凭着强大的记忆力,把每个音节都记住了,念出来的时候腔调古怪,到底也算字正腔圆。他把脸趴在Giotto的桌子上不走:“‘樋口一叶’这个名字在罗马语里是什么意思啊?她是罗马哪个家族的人吗?以后和那个家族的会议让我去出席怎么样?”

    Giotto莞尔:“你不是最不喜欢出席会议吗?”

    大少爷对什么会议宴会都不喜欢,不耐烦。前者让他无聊,后者就更加无聊,向来这种场合他是能避就避。

    “但是如果能见到她的话就不无聊了,”他说,“她真的很有趣诶!”

    “你们经历了什么,让你给她这么高的评价?”

    “……手撕披萨很好吃?好吧,其实味道一般。”

    蓝宝脑袋一歪,他说起喜欢来络绎不绝,真要他讲为什么喜欢,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嘟囔:“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很普通地在路边遇到一个人、短暂地交谈数句而已,大多数人对此的回忆只会是披萨难吃或更难吃,但不知为何蓝宝就这样觉得对方和自己契合无比,哪怕把余生的时间都花在她身上也没什么关系。

    大少爷的情绪没有因此低落下去,相反,他好像被这句话问出了感悟一样,马上跳起来,说:“快告诉我她在哪儿呢?反正我没事干,我去找她玩好了!”

    Giotto笑着摇头:“她忙得很,哪有空陪你玩。”

    “这你就不懂了,”蓝宝用一种得意的语气说,“我看得出来,她恶作剧的本事比我厉害呢。”

    Giotto一想到皱巴巴的信上的内容,顿时笑着赞同了。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他告诉蓝宝,“但如果她还回来,就由你自己去找她吧。”

    蓝宝觉得他脸上的笑很古怪。不过这是Giotto,总不会骗他害他,大少爷得到承诺,迈着大摇大摆的步子走了,根本没意识到,他亲爱的首领把他糊弄得彻彻底底,他什么信息也没拿到。

    夜晚的港口沉默而肃杀。

    趁夜靠岸的货船正在卸货,与此同时,一场追捕正在进行。身影如同灰鼠飞窜,身后的影子却比他更快,如同蝙蝠般飞快覆上,将人按倒在地。

    痛呼和求饶没有出现,第一时间给犯人戴上拷锁与锁链,复仇者确认猎物无法再逃脱,这才缓缓抬起头。

    “阁下为何不出来相见?”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世纪末的鸫鸟。

    稻川秋从黑影中走出来,她看到灰暗的颜色流淌,无形地蔓延在港口附近。她伸出手触摸它们,试图驱动这股死寂,起初似乎成功了,但后来它们一涌而散,重新落在天地之间,嗡嗡作响。

    复仇者巍然不动,斗篷下的脸色却随着她的动作略微变化:“阁下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恰好路过,”稻川秋说。

    自从她的异能力随她驱使,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无法被她使用的情绪粒子:眼前的这些似乎已经死了,哪怕在她的手中也无法重现生机,极致的寂灭和死亡,带给她的感觉和之前在标志上的火焰是一样的。

    复仇者当然不信她的话,冷冷道:“你身上没有力量,最好如实交代你的目的。”

    稻川秋的目光从情绪粒子上移开,落在复仇者身上。

    他们穿着宽大的斗篷,看不清他们身体的任何部分,仿佛古老的尸体,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无端的虚无。她尝试分析他们身上的信息,最后发现得到的几近于无:到底是什么磨灭了他们作为个体的特征?

    她沉吟道:“我曾经从一个地方莫名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的故乡在大洋彼岸,如今却无法回去。我想知道,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她隐瞒了一些信息,又保留了毫末的真实,这让她的谎话听上去几无破绽。复仇者被吸引了注意力,道:“或

    许是你不慎触及一些物体,导致你的个体偏移……”

    她觉得自己忽然被盯住了:“瞬息之间,你接触过什么?奶嘴,还是戒指,又或者是——”

    “这些都没有,”她说,“还有别的例子吗?”

    复仇者沉默下去。

    “没有了,”他们好像突然变得兴致缺缺,哪怕她身上的异常值得任何人去探索,他们也觉得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只是破解身上的诅咒,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过是浮屑草末。

    失去兴趣之后,他们再无欲望和她沟通,很快便带着犯人离开,只剩下稻川秋一个人站在港口的风中,面无表情道地看着漆黑的海面,触不到的海的另一头。

    她花了很多时间调查,最后得到的结果却糟糕至极。她探求的火焰不过是障眼法,真正带她到这个世界的恐怕是她的异能力,而她的异能力——它仿佛将她带到这个时代后,再无将她带回去的打算。

    她回不到过去,更回不到未来。

    一切都糟透了。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在这个异世界中,她还有归处可去,不至于一头栽进漆黑的海水中,彷徨无措,茫然尖锐。

    后来稻川秋又几次遇见复仇者。

    最后一次,她遇到了百慕达。

    百慕达是复仇者的首领,拥有强大的火焰,然而他的心却已经腐朽得不成整型,唯有执念驱动着他存活在这世界上。他第一眼看到稻川秋,就意识到她身上的力量与众不同,但哪怕是他,也没有意识到这股力量能解开他身上的枷锁。

    面对阿诺德的询问,他终于后知后觉,将一切如实相告,从此彭格列和复仇者监狱进行了一场跨越时代的合作。

    “也许最后能够看到一切的结局的,只有他们了。”有人如此叹息。

    时间作用在凡人身上,谁能阻止夕阳又一次落幕,谁能阻止一代天骄的逝世,谁能阻止遗憾一次又一次上演。

    当外界战火纷飞,杰索家族胃口越来越大、彭格列众人为了抵抗,重回过去又再来到十年后时,稻川秋平静地穿过森林,越过河流。当她再次站在百慕达面前时,后者发现她的容貌和当年没有什么两样,神情却大相径庭。曾经连微笑都显得活泼的人,哪怕咧开嘴角都有凝固不散的冷漠。她真的是那个人吗?百慕达仔细端详,发现她的眼睛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她改变了很多,然而灵魂永远属于她自己。

    于是恍惚间百慕达仿佛又看到两百年前金色发丝如同阳光,灼热眼眸如同燃焰的青年。

    他仿佛又看到了过去那个意气风发、遭受重击、在绝望的偏执中邛然前行的自己。

    “你真的来了,那么按照约定,我们会协助你得到你需要的。”

    他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身后的复仇者们如同静谧的林,拥簇着,无声地躁动着。

    脱离命运的时刻即将来临,没有人能不为此激动。

    “那么,按照约定,”稻川秋道,“我将解放这个世界。”

    “彭格列将永远作为你的后盾存在,黑手党学院同样是一层保险,但假若它们都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那么去找复仇者监狱。”

    “他们是痛恨这世界的囚徒,是绝不可能背叛自己执念的信徒,他们将在时间中长存,然后因为可能的希望全力支持你。”

    “我们已经提前支付过代价,彭格列戒指、玛雷戒指、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都应在你的手中绽放光辉。”

    “你所需要做的仅仅是驱动它们,将原石作锚,叫基点为界,使万物成为你的罗盘,如飞鸟一般衔走这世界。”

    “小秋,不知你在哪一年看到这封信,或许是一百年后,或许是两百年,又或许是千千万万年后。”

    “——唯愿你可怜我们这些时间的灰烬,为我们投回一瞥。”

    “请在指针再次转动的时候,和我们重逢。”

    Giotto停下笔,望向窗外。

    他和同伴们即将退位,离开这片让他们感到欣慰和疲惫的土地,去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

    他将用余生来等待奇迹,在时间的洪流中灰飞烟灭,亦渴求逝者的一次回眸。

    “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吗?”他轻声问朝利雨月。

    “啊。其实我以前是不信神的呢。”

    朝利雨月抱着剑,倚在窗边,他的神色轻松,看着太阳的眼神却像是要一剑把它劈开。

    “到了现在,我也不得不信了。神明啊、上帝啊,不管是谁都好。”

    “我不得不虔诚地拜托祂们,祈求着奇迹的降临。”

    第116章 Chapter.116婴儿的啼哭……

    白兰杰索的行踪原本就不定,当他决定躲过某个人的时候,八兆亿世界为他大开后门,几乎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他用苦恼的语气说,嘴角却上扬着:“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哪怕这世界上真有必定得到真相的异能力,没有线索的时候也只能束手无策。但你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简直像是上帝的礼物。”

    他的神色痴迷,挥舞手臂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曾经在许多媒介上看到这张脸。家族的史书上、拍摄的照片上、监控的影像上,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她。

    她在清晨推开窗子,坐在窗边,自顾自地和他说,故事结束了。

    “什么故事呢?”

    他笑眯眯地说,茶杯里是昨夜的冷茶,原本用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昨夜没来,而他有一个晚上没有睡,心脏异样地跳动着,让他不得安宁,他把手掌按在胸口,砰咚,砰咚,砰咚,好像有一尾喝了酒的鱼在撞击,他总以为这感觉很熟悉,又觉得模糊,直到她的脸出现在窗外。

    她的呼吸溢进屋子里,像女神的叹息。

    他看到她的眼睛像宇宙的熵增,无时无刻地上浮,他知道一切都会走向寂灭,可是她的眼睛像一片永远蓬勃旺盛的宇宙。

    她耳边垂下的符文金色如同人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的哈雷彗星。

    她静静地看着他:“你因为无聊而造出的故事。”

    他于是想起自己第一次连接上八兆亿世界时灵魂的悸动。那时他对自己说你看这是八兆亿个你自己,你不该珍惜么?没有,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么多的自己,陷入哲学和神学的漩涡中无可自拔,看到太多感知到太多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最后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把这个无聊的世界毁灭吧,没准毁灭的那瞬间这个世界又盎然生机。

    他一直向这个方向努力,但世界残忍地对他微笑,不给他任何可能的结果。他厌倦而痛苦地期待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快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原来你也觉得无聊啊,”他悄无声息地笑了,声音像是垂死者的哀叹,“那么,快来吧,快来把它终结。”

    他的灵魂又开始颤动,仿佛预知到什么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情出现,他渴望而胆怯,迫不及待想要一切快快发生——

    “但在这之前,请容我为你设置阻碍。”

    哪怕是神明,也无法随意插手我的人生,所以快快冲破我的阻碍,来到我的面前——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房间中的虚影消失了,原本就冷清的茶水变得更加冰冷,稻川秋从窗边跳下来,端起茶杯。

    茶杯里泡着的棉花糖不知何时已经融化,甜腻的气味蔓延着,像伊甸园的苹果,或者痛苦的砷。

    围剿白兰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似乎用十年时间来为自己造就了无数的巢穴,稻川秋找到他之前,他甚至来得及和彭格列进行最后的对决。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有意义……

    他垂下了眼,疼痛如同火焰一般席卷,死亡很快就会降临,身边团团围住无数的复仇者们,斗篷下的幽

    魂虎视眈眈,再不给他逃走的机会。

    他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看向那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笑了起来,笑容如同伊甸园中诱拐夏娃的蛇在吐信子,那年他发现了八兆亿个自己。

    “亲爱的,我会在新时代等待你。”

    话音落下,他脸上的笑容定格,癫狂而痴迷,大片的血液如同命运线一般喷溅而出。心脏停止跳动之后,玛雷戒指失去主人,曾经被改变的世界线一条条回溯——

    烟雾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将所有人吞噬。穿越时空只用了须臾,片刻后,他们回到了十年前。

    她听到他们呼唤她的名字的声音。

    她的手握住了在空中散落的玛雷戒指。

    世界轰鸣的声音。

    “啊,一切都要落幕了呢,”她笑了起来,“所以这也算是约定好的再见了吧?——在十年前。”

    所有人都回到了十年之前,这是他们约定重逢的时间段。

    少年们的脸上却没有约定被实现的喜悦。

    仿佛预感到某种无法挽回的事件发生,心脏急促地跳动着,灵魂好像出窍,沢田纲吉讷讷许久,最后无力地问她:“小秋,以后还会再见吗?”

    他将彭格列的家族史读完后问过Reborn很蠢的问题,“初代为什么要退位呢?”

    Reborn说,因为他们已经尝试过了世界上最痛苦的味道: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拼死也无法完成——

    努力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相信这个先人前辈实践无数次后得出的经验,他固执地想我更加努力就能让事态随着我的心意改变,就像我拼死一搏总能换来转机。

    但他在十年后待得越久,绝望与痛苦就越深。

    他读了十年后的自己留给自己的信。

    他竭尽全力地和白兰对抗。

    他试图找出另一条可行的方法。

    他不愿接受她的死讯。

    ——然后他终于明白,努力也有做不到的事,哪怕我说拼死也要将你留下,可是时间已经在十年前就刻薄地告诉我。

    我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打败了白兰,拯救了世界,恢复了被毁灭的八兆亿故事。

    然而,属于他的未来一塌糊涂。

    少年脸上的神情何其熟悉,他实在是太像他的祖先了。而一想到金发青年,就会想起阳光如金子一般的西西里,无忧无虑的彭格列,幸福而掺杂着痛苦的从前。

    稻川秋在离开初代所在的意大利之后,还没遗忘他们之前数次梦到那些痛苦的面庞,那时她以为这些是自己大脑幻想出来的模样,现在看到沢田纲吉的表情,忽而明白这不是幻想,而或许是异界之人的思念投射到她的梦中。

    ——“如果能一直抓着你的手就好了,那天的风很大,不是吗?”

    “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却只感到面目皆非,原来我心里的故地早已在你的讲述中变成另一番模样,偏偏你已经不在。”

    “欠你的冰淇凌你仍不来取,我每天会喂一支给海鸥,倘若你说我耍赖,那就快回来找我。我记得每一只海鸥的模样,愿意带你去讨债。”

    “想念这种东西不过是弱者多余的情感,我绝不会念念不忘你的影子,只时时刻刻准备着将你拷杀。”

    “我再也不想给你写信,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为什么还不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恶作剧?”

    “……”

    在无数个夜晚中她突然醒来,执笔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然而已经晚了,模糊的人名,不详的故事,思念变得面目全非,她回眺从前,故事只是狰狞的巨兽,吞吐着她的情感。

    她要杀死这只巨兽。没有回头路可走。

    玛雷戒指、彭格列戒指、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

    彩虹之子们毫不犹豫将桎梏着他们人生的奶嘴交了出来,玛雷戒指已经在她的手上,最后是彭格列戒指。

    她转向彭格列们——或者说转向他们手上的戒指——神情平静。

    “Giotto、G、雨月、蓝宝、阿诺德……”

    “离开之前,你们不愿意对我说些什么吗?”

    送回她手上之后就一直被佩戴在她手上的电子表,她举起手腕,看着有裂缝的表盘突然破碎,好像是风,也可能是有人站在她面前,低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动指针。

    00:00分,00:01,自此,凝固了两个世纪的时间开始走动。

    “多么残忍啊,在分离之前见面,然而我们却无法抵挡这诱惑。”

    金发青年叹息着出现在空无一物的背景中,他的眼眸如此明亮,纵使再过一个世纪、两个世纪、无数个纪元,稻川秋也再不会忘记他眼中的火焰。

    在他之后,两百年前的人物依次出现。朝利雨月摸了摸她的头发,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有人的手触摸她的脸颊,凉得像一支冷冻两个世纪的冰淇凌,大少爷抱住了她,嚷嚷着威胁她再丢下她就再也不会原谅她。

    “请最后原谅我一次吧。”

    她弯起眼睛,慢慢出声,伸出手,用一个拥抱的姿势,抱住一众早就该逝去的尘埃。

    她什么也没有触摸到,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没有询问你们是否爱我,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再确定不过的命题。

    被爱就会死。

    相见就会别离。

    我拖延着与你们相见的时间,而这一刻降临的时候,所有语言都失去了意义,仅仅在这最后的时刻,恋恋不舍我们的过往——

    我期待着与你们的再一次相见。

    她的身体在空中解离,化作世界的离子。

    彭格列指环、玛雷戒指、阿尔巴雷诺的奶嘴浮在空中,震颤着,世界随之而嗡鸣。

    她的嘴唇翕动着。

    【食我嗅闻】——

    世界的粒子一拥而上,包裹着以她为中心的内容,万物一朽,万物一生,被分离为七的三次方的世界原石被分解,不定的应力被吸收走作为锚点——

    她再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在现实中,复仇者身上的枷锁忽而段段碎裂,彩虹之子身上的桎梏轰然碎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不定地漂游,而作为固定的锚点,立在熙熙攘攘的世界之中,一眼就能够被她看见。

    她仿佛化身为执着书的神明,自由地翻开书页,将自己曾看过的部分打上标签,一页又一页……

    被解离的躯体还未凝固,在四方漂游,仿佛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世界。冥冥之中,稻川秋听到一声叹息,有人触摸了她的灵魂,重新凝实的身体向下落,掉在冥河之水中,洗去她的记忆——

    不,不对,她绝不会再忘记!

    她还记得——

    金光大盛,她睁开眼睛。

    发出了一声作为婴儿的啼哭。

    第117章 Chapter.1171990年……

    1990年秋。

    稻川秋出生了。

    她的父亲和母亲很爱她,虽然她根本没感受到:在她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夫妻二人双双出车祸而死,只留下一笔微薄的财产和尚无自理能力的她,法院将她判给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抚养,但亲戚并不情愿操持一个婴儿的生活,不多久就会将她“脱手”……等到七岁那年,她已经在六个家庭中辗转过,最后收养她的是一个年迈的女人。

    1997年夏。

    稻川秋趴在窗边看着天空,万里无云,她转过头。

    “绫子奶奶,”她问,“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吗?”

    绫子奶奶就是她的最新监护人,此时她正在笑呵呵地煎年糕,嘱咐她:“晚上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唷。不要去和邻居家的狗打架、也不要欺负别的小孩,这是你的零花钱,之后不要去翻垃圾桶的废品卖了,把机会留给别的更需要的人吧。”

    她被硬塞了一把硬币,装在口袋里当啷啷地跑出去。绫子奶奶不放心的声音还在身后传来:“别跑那么快——如果一定要打架,千万别让自己吃亏啊!”

    她怎么会吃亏呢,虽然才来半个月不到,稻川秋的威名却已经在附近传开,大家都知道不能随便招惹她,否则她打人痛得要死、和大人告状的时候她还会装可怜——大人看了一眼就会斩钉截铁地说,“这绝对是我家臭小子的错!乖乖,你别哭呀,阿姨给你糖吃!”

    稻川秋当然没哭,她只是捂住了眼睛,可这不妨碍大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发现她在假哭的小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嚷嚷着“她是骗人的!她没哭!”,然后被家长一巴掌打在脑门上,“臭小子,你说什么呢,快道歉!”

    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低下脑袋给她道歉。等看到

    她得意笑起来,又呆住了,脸涨得通红。

    “对、对不起,我们不该扯你的头发,”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也不应该和你打架……对不起。”

    稻川秋嘴里含着糖,含含糊糊地说:“下次还敢抓我的头发吗?”

    “不,不敢了。”

    男生觉得脸烫得厉害,不知道是觉得丢了脸还是因为自己说了谎,他在心里偷偷说,如果有下次,没准他还会伸手。

    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整个人微微晃动,头发就像是流淌的云,让人忍不住摸一摸。但她反应太大了,他们才刚刚碰上去,就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接着拳头就挥了过来。

    男生摸了摸眼圈,颧骨现在还肿得老高,痛得厉害,她看上去很小一只,怎么拳头那么可怕?他支支吾吾地道:“我说对不起了,那以后,我可以和你玩吗?”

    其他几个小孩也跟着附和。他们对这个外来的同龄人很感兴趣,可她总是对他们爱搭不理,让他们沮丧极了。

    “哼,”她说,“看你们表现。”

    小孩争表现比大人直白多了,这天之后,稻川秋的口袋里就总是装满了糖,推开门走过路口就会发现已经有小弟在翘首以盼,她插着口袋走过去,马上有人殷勤地报告:“小秋,周围发现四处异常,分别有箱子移位、滑轮磨损、巷子的猫突然死了、有五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摔了很多次!”

    稻川秋强调:“叫我大姐头。”

    他们答应了,然后之后又忍不住叫她“小秋”。被她再指出来,干脆就无赖地说,“已经喊顺口了、想要改口很麻烦的!”又说,“而且你明明比我们小嘛,为什么要喊你姐姐啊!”

    “大姐头”不是“姐姐”……算了,稻川秋懒得跟他们解释,反正这群人实质上把她当成首领就行了。她点了点下巴:“分别在哪里?走吧?”

    小孩们便成群结队地带着她跑向第一个地方,一路上吵吵闹闹,让看到他们的大人都露出了微笑,顺口问:“呀,作战小分队今天又要去消灭什么怪兽啊?”

    村上英和兴致冲冲地答:“小秋说是专门在车轮胎上做手脚的怪物!”

    说着一群人就跑了过去,留下大人摇头:“该说不愧是小孩吗……想象力真丰富。”

    想象力丰富的小孩正围着一只怪物讨论:“看上去好凶。比上次红色的那只还凶!”

    “好可怕!如果放着不管的话骑车的人就惨了!”

    “幸好有我们出手!否则兰放町的大家就惨了!”

    “作战小分队,守护兰放町!”

    一群小孩把手叠在一起,高高抬起,又高高放下,最后满怀期待地看向稻川秋:“小秋,快把它解决掉吧!”

    稻川秋便伸出手,怪物在她手下就像一块丝滑的黄油,发出滋滋滋的尖叫,很快就融化得无影无踪。小孩们虽然没有参与动手,却纷纷与有荣焉地击掌:“作战成功!欧耶!”

    路过的大人看到他们一群豆丁又唱又跳,故意问:“你们在玩什么作战游戏啊?”

    “守护战!怪物VS兰放!兰放町获胜!”小孩们回答。

    大人撇了眼他们围着指着的地方,那儿哪有什么东西?不过是空气罢了,当然,成熟的大人可不会戳破小孩的幻想,笑道:“那兰放町的安全就靠你们了,小勇士们,继续加油吧。”

    “没问题先生,放心吧先生!”小孩们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向他们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接着推着他们老大离开:“快走快走,小秋,去看下一个是不是怪物呀!”

    大人看着被簇拥在中心的稻川秋,漫不经心地想,这群小孩的游戏似乎是她来了之后才开始流行的?没想到外地小孩间流行这样的游戏呢。

    外地小孩当然不流行这样的游戏。

    稻川秋看了一眼路过的人肩膀上的蝇头。随着她的目光,小孩们也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刚才小秋看到了什么?可恶,我们也想看,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一起看见呢?”

    稻川秋刚才加诸在他们眼睛上的力量已经消失,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像是无端索敌的士兵一样,把目光东撞西撞。

    “不可以,”他们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没有反击的能力,就贸然和它们对视上,很有可能给你们带来灾难。”

    小孩们只好悻悻地打消了央求她的想法。

    稻川秋弹弹指头,顺手将路上见到的蝇头消灭,动作娴熟,像是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使用常人所没有的力量对她而言好像是理所应当的。

    人们常说,人类的记忆要到三四岁时才能够变得清晰起来,在那之前都像是处在雾中,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可稻川秋自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记忆。

    她并没有出生之前的记忆,但朦胧地,她知道自己只是失去了、而不是没有。她的灵魂不纯粹地属于这个世界——她一定来自另一个地方。

    否则,她怎么会记得那些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共同经历的故事、却又如此深刻的面庞呢?

    稻川秋猜想自己是个穿越者又或者重生者,总之,她曾经有过另外的人生,但出现了一些意外,她失去了记忆,并且变成了一个婴儿。

    这样的猜想在她发现自己拥有异能力、别人没有的时候被肯定了。

    出生以来只接触过动画片等幼稚的媒介,稻川秋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就像番剧里经历多周目后失忆的女主,被剧情制裁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由男主去唤醒她的记忆……”

    然后她很快洋洋得意:“现在看来,男主还没有找到我,没准他们正像公主一样无助地等待着我,而我,作为伟大的骑士,正在讨伐恶龙的路上。”

    下意识一样,她对自己的性格和想法作出解析:很多名词从未接触过却自然而然地从脑海里跳出来,对事物的敏感和自得……

    于是她又得意起来:“我以前肯定是个强者,否则我不会那么自满。”弱者只会一味惶惶,才不会像她一样。

    “但也有一些不对,”她又想,“有一些东西不像是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比如我之前觉得我像夏目贵志……夏目贵志谁啊?总感觉我缺一只会说话的猫……那么,或许我不是重生,不是周目轮回,而是穿越了世界。”

    这无疑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一个人再本事通天,在说到“跨越世界”这种深重的话题时,多少都会踌躇和退却的。

    稻川秋可不觉得这是个坏消息。

    “能穿越一次,就肯定有第二次,”她心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她对自己的推断近乎完全正确,因此她几乎没有受这个世界多少影响,横冲直撞地保留着自己从前的性格——这也是她被不断弃养的原因,大人们总会恐惧过于聪明的小孩,而她聪慧敏锐地能看穿每个人的秘密。

    绫子奶奶的秘密都过时了,所以她一直收养着稻川秋,没有把她转手给别人的意思。

    稻川秋吃着绫子奶奶煎的年糕,渐渐也养成了习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天然对亲情有着渴望和畏惧,前者让她现在乖巧地坐在桌子边吃荞麦面,后者让她对绫子奶奶至今不亲近。

    明明绫子奶奶也不会打她,但她总觉得不自在。好在绫子奶奶也不在意这些,她只是一个劲儿絮絮叨叨:“最近兰放町很平静呢,小秋来了之后,连意外事故都变少了似的,小秋是兰放町的福星哦。”

    稻川秋脸皮很厚地应下了夸奖,接着又说要出去玩。

    “隔壁新搬来了一家人,他们家也有个孩子,小秋是附近的孩子王吧?到时候要对新同伴友好些哦。”

    像是怕稻川秋不情愿似的,她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吃的荞麦面就是他们送来的见面礼,好吃吗?”吃人嘴短呀。

    “好吃,”稻川秋一抹嘴,欢快地跑了出去,留下一个撒欢的背影。

    蝉鸣声撒在大地上,又是一年夏天到了。

    1998年夏。

    夏油杰因为“看见怪东西”而被家长带着搬进了兰放町的新家。

    他郁郁寡欢,爸爸妈妈为什么就是不信他的话呢?为什么别的小孩总是说他说谎?

    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哭泣,同龄人的嘲笑和恐惧的眼神,小小的夏油杰还不明白自己的力量是什么,就早早地意识到自己是异类。

    他是个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异类。

    父母为了带他“散心”,缓解他的精神状态——“这孩子一定是太紧张了”,给他看病的精神医生这么建议,“带他换个环境,别给他太大压力吧”——阖家搬到了这个有些落后的城镇。

    他无精打采地迎接人生第八个枯燥的夏天。

    他原本以为自己又会变成同龄人口中的“怪人”。

    ——结果他发现,这里的小孩,全都是怪人。

    第118章 Chapter.118不吃鱼饵

    1998年。

    这一年,稻川秋被绫子奶奶打包送进了兰放国小。每天放学之后,她会先和同伴行动一段时间,接着再跑回家吃晚饭。

    兰放町是个和平宁静的城镇,虽然也在东京圈内,但外界的繁华和喧闹都离它很远。自去年稻川秋为了生活方便、一次性处理了滋生的“怪物”之后,作战小分队有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只能到处乱跑。

    “好无聊啊。我们去抓独角仙吧!”

    村上英和兴致勃勃地提议。他是除了稻川秋以外小队中的领头人,稻川秋没来之前,小孩们都听他的;现在她没有反对,孩子们自然无有不应,一群人背着黄书包呼啦啦地跑向后山。

    村上英和跑在最前面,肩膀上背着两个书包,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稻川秋的。

    稻川秋不耐烦每天都背着个书包上下学,她觉得这样很蠢。但如果真的不背、被校警看见询问的话肯定会告到绫子奶奶那里去,她便学会了爬墙。

    ——嗯,爬墙就不用从校门口走,当然也就不用担心被校警发现了。

    上学第一天,她先是在学校里逛了一圈,找到了最矮的那面墙,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她好像天然地会往高处跑,三两下就骑到了墙头上。

    她不急着下去,干脆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的夕阳浩浩汤汤,看着它被丛立的住宅啃食掉一角又一角。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在更高的地方看着太阳落下、被树木吞掉,然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小秋!”

    村上英和站在墙角下,抬头看她:“你居然在这里。”

    他仰着脸,眼睛圆圆的像只小狗。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村上英和撇嘴:“当然是来找你……你是怎么上去的?还能下来吗?怕的话就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他张开手,像小男子汉一样拍胸脯:“我绝对会接住你的!不用怕!”

    稻川秋心想我要真跳下去,你得被我砸成饼。她掠过他,轻巧地落了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走吧。”

    村上英和跟在她身后,像只小尾巴:“今天你怎么不等我们呀?”

    稻川秋指了指他背后,又指了指自己背后。村上英和马上就懂了,他哭笑不得:“你不想背书包吗?”

    她点头,他又说:“以后都不背了吗?”

    她还是点头,他开始担忧:“那你岂不是每天都要翻墙?”

    “不行,”他说,“以后我帮你背书包吧,你不要翻墙了,那样很危险的。”

    稻川秋觉得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年纪很大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谁不把翻墙当成展示勇气的酷事啊?村上英和却絮絮叨叨,好像摔一跤就会死似的,绫子奶奶都不会那么唠叨!她不胜其烦,只好说:“随你的便。”

    村上英和从此每天早上等在她家门口,像小奴隶一样帮她背书包。绫子奶奶敲敲稻川秋的脑袋,从此准备两份便当,一份给她,一份给她的小奴隶。

    有人帮忙背书包,这种事何乐而不为。不过稻川秋偶尔还是偷偷去爬墙,后来干脆跑到天台去。她解析自己这种喜好,得出结论:她不恐高,她喜高。

    村上英和不知道这事,否则他肯定要跺脚大喊她说话不算话。现在小少年还在兢兢业业地背着两个大书包,领着同伴们向后山挺进。

    一群孩子兴致勃勃,沉重的书包无法拖慢他们的步伐,很快大家跑到了后山密集的树林前。

    蝉鸣声和各种昆虫的声音响燥林中,小孩三三两两地钻进林中,寻找心仪的猎物。

    稻川秋和村上英和一组,她满脸无聊,后者则努力让她高兴起来。

    “怎么样,这只!超大诶!”他眼尖地看到一根树枝上栖息的独角仙,激动地大喊一声,接着连忙屏息,踮脚走过去——

    “噫?!!!鬼啊!”

    他吓得后仰几步,独角仙受到惊吓,振振翅膀飞走,稻川秋几步走过去伸手固住他的肩膀防止他继续往后倒,树后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村上英和勉强站定,只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光了:“你是谁啊!是鬼吗难道!你这个怪人!”

    他赶紧把稻川秋往后扒拉:“小秋小心,这家伙不知道想做什么呢!我会保护你的!”

    稻川秋:“……”刚才被吓得差点栽进土里的人是谁?

    突然出现的脸慢慢清晰,树后的人走了出来,看上去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孩,黑色的头发有些长,温顺地垂在他脑后,他脸上的神情是浮于表面的温和与稳重,只是听到村上英和的“怪人”形容时不着痕迹地下移了嘴角。

    “我不是怪人,”他说,“我只是坐在这里看风景。”

    “在这里看风景,”村上英和一点也不信,“说谎也要说得真一点吧!这里有什么风景、而且从来没见过你,你是谁啊!不会是间谍吧!”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间谍啊。稻川秋简直想捂脸,有那么呆的小弟真是让她颜面尽失。

    男孩道:“我是新搬来这里的,不认识什么人,只能来这里坐着了。”

    初到新家,周围的环境和人都陌生,父母忙着磨合工作和生活,还不忘嘱咐夏油杰多交新朋友,“等你有了能说话的朋友,你的病就会好了,”母亲温和地和他说,他却感到厌烦,什么叫做他的“病”?他根本就没有病,是其他人错了。可他年纪这样小,说什么都不会被信的,他只好佯做同意,实则没有任何认识新同学、新朋友的欲望。

    这也导致了他来了兰放町两个星期,却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然,书面上的“能说话的人”还是有的,同学们说他好相处,老师说他是个好学生,父母看到老师的评价时又满意了,并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别的孩子结伴游戏的时候,夏油杰只想一个人待着。来到兰放町倒也有一个好处:他发现

    那些怪物变少了,如此自然也就少了对视后被追得灰头土脸的桥段,他的个人时间更多了,然后他找到了一个适合独处的地方。

    空无一人的森林,聒噪又无趣的夏天,原本一切尚算和谐,岂料突然多了一群大呼小叫找独角仙的小孩。夏油杰抿着嘴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心怀故意地,他在对方即将得手的时候站了起来,吓跑了那只独角仙。

    “嗡——嗡——嗡——”

    他呆住了。

    蝉鸣声铺天盖地,夏日的阳光扑面而来,在树影中投下明亮的光斑,令人头晕目眩,男生指着他满脸不高兴,女生瞧了瞧他,却一拍脑袋。

    “我的书包,”她对村上英和说。

    村上英和满头雾水地把书包递过去,她打开拉链,叮呤当啷翻了一会儿,从里面找出一个用袋子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你叫夏油杰?”

    “……你怎么知道?”

    面前的布袋子皱巴巴,看不清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夏油杰怀疑这是个恶作剧,没准里面是虫子的尸体、写着“讨厌鬼”“去死”的纸条,又或者……但他才不怕,夏油杰心想,还有什么能比那些怪物可怕吗?他怀着尖锐的对抗的心情接过袋子,打开了。

    “……”

    “……………”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试探地出声:“鱼饵?”

    “是小饼干,”稻川秋说,“送你吃。”

    夏油杰表示:“我不吃鱼饵。”

    稻川秋:“所以这是小饼干啊。”

    夏油杰不敢置信:“你把这个叫饼干?”

    只见袋子里的是碎成了渣的饼干尸体,因为在书包里被不断碰撞、天气又潮湿,它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恶心状,假如再放几天,没准能收获限定版绿色点缀。

    村上英和嚷嚷起来:“为什么送这家伙小饼干啊?绫子奶奶都没有给我做过几次呢!”

    夏油杰努力忍住,但失败了:“所以你也管这叫饼干?”

    你们兰放町是不是哪里不对?

    稻川秋略微心虚但不多地道:“呵呵。本来应该三天前给你的。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区别,请收下吧。不用谢。”

    夏油家上门时送了丰厚的见面礼,绫子奶奶因此想着回礼,烤小饼干是她的绝招,三天前她装了满满一袋给稻川秋,嘱咐她跟新朋友分享。

    按理来说,同龄小孩都会凑到稻川秋身边去,她只要看到人的时候做出把饼干递出的动作就可以了。

    谁知道夏油杰是只闷葫芦,表面上三好学生,私底下根本不群聚(稻川秋莫名感到欣慰),稻川秋又不会主动去找谁,没有碰面的机会,分享自然也遥遥无期。

    现在居然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夏油杰捧着潮湿的饼干渣手足无措:“为什么要给我?”

    “见面礼的回礼,”她说,“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扔了,我会装没看见的。”

    反正这对她来说算是任务:送出去的时候任务就完成了。至于有没有和对方成为好朋友……绫子奶奶不要求她这个,她更懒得计较。

    夏油杰很想把它塞回她的手里,他没有和人过多来往的意思,不管是好意还是坏意都只想着推拒,但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眼睛,他又觉得不高兴起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但直觉还是让他做出了反应,他道:“我——”

    “小秋!小秋!有怪物!出动,小分队出动!”

    还不等他说完,几道鬼吼鬼叫的声音连滚带爬地钻进他们的耳朵里,夏油杰循着声音看过去,瞳孔瞬间紧缩——

    只见几个手里紧紧抓着独角仙的地方孩子上蹿下跳,满脸慌乱,两条腿迈得飞快,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

    而他们身后,狰狞的、他前所未见的强大的怪物,正在追逐!

    第119章 Chapter.119有怪物哇!……

    夏油杰发现自己能够看到“怪物”,是在五岁的一个午后。夏天,父母没空管他,但给了他零花钱。小孩在便利店随便挑了根冰棍叼着,穿着短衫短裤,骑着装有铺助轮的单车在一条长长的河堤上游荡。

    后来回想,那只怪物只能算是最弱的等级。但当时他和它在河堤上狭路相逢,瞪大眼睛之后被吓哭了。

    怪物意识到他能够看得到它之后,开始对他展开追逐。他当然不能束手就擒,小孩调过头卖力蹬着车子,踩得脚掌都冒烟,最后撞进人群里,他急切地大喊:“有怪物哇!”

    大人们都笑了。

    “这小孩在玩什么游戏啊?”

    他们对他的无助和彷徨视而不见,笃定这是调皮小孩儿的恶作剧,任由他在人群中慌乱地穿梭,最后是下班的母亲赶来把他一把抱起。

    “哎呀,玩得满头大汗呢,杰今天去做什么了?”

    母亲在擦他的汗。母亲的怀抱是安全的。

    他松了口气,紧张地连比带划,和母亲形容自己遇到了什么。母亲笑着点头,说等会儿回去给你做天妇罗,奖励你打败了怪物。

    “……”

    他没有打败怪物,怪物仍然存在,且无处不在。从那天开始,夏油杰惊恐地发现他的世界变成了另一幅模样,怪物盘踞在便利店的招牌后、蜷缩在角落的垃圾桶里、藏在门的后面,时不时对他露出微笑。平和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安全的世界变得危机四伏,小孩慌张不已,试图向父母、向同伴诉说——但没有人和他一样。

    没有人和他一样能够看到这些可怖的怪物,他们把他的所言所语当成了小孩博取关注的招数。母亲开始苦恼,“啊呀,杰,这些故事说得太多了……我还有工作呢,下次再说吧。”同伴开始对他不满,“撒谎精,杰总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根本就没有怪物嘛!”

    满怀期待的倾诉迎来的是日益冷淡的敷衍,带着嘲讽的冷笑,夏油杰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除了他,没有人能看到那些怪物。朋友离他而去,父母对他失望至极,最后孤注一掷地带着他搬家,逃离渐起的舆论。

    “那孩子说谎成性……不,也许是精神失常,否则怎么会说得那么逼真?”

    “没想到夏油家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孩子,真是可怜呢。”

    “别让孩子和他玩了,否则被带坏了怎么办?”

    搬到新家那天,母亲抱住夏油杰:“答应妈妈,变回以前优秀的你,好不好,杰?”

    夏油杰握紧拳头。

    他听到窗外的蝉鸣声,振振丛丛,像那年他蹬着有铺助轮的单车,在河堤上骑呀骑,以为很快就能逃脱怪物,岂料一头撞进樊笼,从此再没有冲出过那个夏天。

    “……好的,妈妈,”他小声地回答。

    兰放町的怪物不多,他逐渐学会目不斜视地路过怪物。他答应了母亲变回从前,于是也试着努力。他变回了好学生,变成了好孩子,他以为自己做到了——直到现在,他发现一切都扭曲起来,荒诞的发展让他目眩神迷。

    随着怪物的靠近,树木陷入死亡,恐怖的威压降临,夏日的阳光变得阴森,尘土飞扬让人感到窒息。

    率先发现异样的小孩儿虽然看不见,却半点都不慌张。稻川秋并不给他们每时每刻都能看见的能力,这让他们养成了观察周围的习惯,在发现周围的树木无端枯萎的时候,他们跳起来,大喊:“这里有怪物!!!”

    “快来哇,小秋!”

    后山的孩子们都被这一声吸引了,他们像一张扩大后收缩的网,以稻川秋为中心飞快靠近,接着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叫喊得更大声了。

    夏油杰愕然发现,他们似乎都能看得见。

    眼前短暂模糊,接着瞬间明亮,村上英和看见了前所未有恐怖的怪物。他的第一反应是拉住新来的夏油杰,使劲儿将他往后扯:“快跑!”

    夏油杰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错愕道:“你……”居然看得见吗?

    村上英和才没空管他剧烈起伏的心神,大声道:“快点跑!别妨碍小秋!”说着更加用力,揪住夏油杰的领子,憋红脸,与其说是拉,不如说是直接拖着他走。

    跟在稻川秋身边久了,村上英和对怪物的判断也更上层楼。普通的怪物,稻川秋会纵容他们上手摸摸,厉害一些的则只能围观,再恐怖的就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了,她会直接解决掉它们,“靠近的话可能会死唷,”她语气幽幽地告诫他们,而他们也毫不怀疑,抱团跑远,避免她顾忌着碍手碍脚。

    村上英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面前的怪物前所未有的强大,而他们能做到的就是赶紧跑,顺便疏散附近可能过来的大人。作战小分队可不是只有一个人在行动啊!村上英和使命感满满,拖着一个人也跑得飞快,也亏他力气大。这小孩眼睛还尖,远远看到有人靠近,连忙喊:“明

    叔!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你家猫在偷吃你晒的鱼!”

    “啊哟!”明叔一拍脑袋,“这坏猫!我这就回去,英和啊,有空明叔请你吃鱼!”

    说着急急忙忙调转方向跑了,夏油杰看得目瞪口呆,连挣扎都忘了,半晌猛地抬头:“我们就这样跑出来了?!”

    村上英和不解地看着他:“你还想回去?找死?你没看见有怪物吗?”

    他嘀咕了两句“不对啊小秋有没有让他看见呢”“看见的话不会那么呆吧连跑都不会”“拖得我累死了”。

    夏油杰脑海里乱糟糟的,他好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花了好长时间才重启:“……所以,你们都看得见?那个怪物?那个头上长角的、身体像是毛毛虫的……”

    “我们也有眼睛啊,”村上英和没好气地说,“所以你不是看见了吗,看见了你就自己跑吧,你好重啊,拖着你我要累死了!”

    夏油杰急切地抓住他的肩膀:“你们都能看见!?”

    “……”村上英和觉得这个新同伴没准是脑子不太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坐在这里等吧,如果遇到大人的话别让他们进林子里。嗯……这个就当成考验!只有通过了考验你才能加入我们!”

    说着,他挥开对方的手臂就想跑,夏油杰却又抓住他,愕然问道:“等等,什么考验,什么……不,我们不进去吗?就让她一个人面对怪物?”

    刚才村上英和拖着他走,却漏下了稻川秋,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他。难道……?夏油杰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又理所当然的猜测,怀里突然被扔进了一个书包:“正好你提起来……背着书包跑不快,你先帮忙看着!记得看好啊!里面有作业的!”

    村上英和扭开了他的手,这下撒腿跑得快,好像怕再次被他抓住。夏油杰抱着书包也确实追不上他,只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他茫然了好一会儿,不知从何出来的勇气让他迈开腿,往森林里走去。

    ——他要去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隆的树木倒塌的声音,昆虫突然不叫了,蝉好像死掉了。他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跑啊跑,越跑越快,可哪怕短短的一段路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跑完。

    他跑得气喘吁吁,孩子们四散跑开了,而他则朝着中心跑,一路跑到了事发现场,接着瞳孔紧缩,失声大呼:“小心!!”

    只见怪物蓄力跳起,砸向地面上的瘦小的女生。遇上这样的怪物,夏油杰从前绝不敢与之对视,而是连忙逃跑,生怕被一口吞掉。然而女生不闪不避。

    她疯了吗?!

    夏油杰急得团团转,最后咬着牙一把扔下书包,冲上去想要把人扑开:他怎么能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死亡?!

    “呼——”

    他扑了个空,摔到地上,好痛,可他来不及在乎这个,抬头看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女生伸出手,抵住了撞向她的怪物。

    怪物身形庞大,铺天盖地,好似叼下了夏天的太阳,使得丛林中阴翳不尽,阳光消散,风吹得人心发凉。它咧开嘴,露出涎水恶臭的獠牙,吼声如同野兽咆哮,仿佛轻易就能够咬下女生的头颅——

    铅灰色的眸子却还古井无波,神情平淡得好像面前的不过是一阵风,短发在风中胡乱左右,女生伸出手,嘴唇翕动吐出的字句凌乱,像零落在人间的音符,夏油杰睁大眼睛,瞳孔中完整倒映了怪物分崩离析的身影。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怪物痛苦地哀嚎,崩裂的身体再也无法遮蔽阳光,一瞬间枯萎的树木重回生机,夏天热烈地铺回大地,隔着树影投下光斑,落在女生的身上,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她像穆夏笔中的垂眸的神女,感觉到他人的存在,忽而转过头看他。

    夏油杰睁大眼睛,心脏仿佛被一记重锤击打。他大脑空白,世界被外来的颜色涂满。

    “嗡——嗡——嗡——”

    蝉鸣声声大躁。

    年幼的男孩卖力踩着装有铺助轮的单车,在河堤上飞驰,一头撞进人群之中。他大喊,“有怪物哇!”

    “啊,”有人如此回应他,“那真的是小饼干。”

    他呆愣愣地看向她。

    稻川秋擦了擦手,道:“拜托了,别告诉绫子奶奶我拖延了那么多天。”

    否则绫子奶奶绝对会敲她的脑袋,克扣她的小饼干。

    第120章 Chapter.120“大吉”

    1999年冬天。

    夏油杰推开樟子门,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他手里捧着一叠红豆年糕,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稻川秋拉开被炉的一角,他盘着腿把自己塞进去,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绫子奶奶操控着炉子,正在给他们做年糕汤,香甜的味道弥漫在屋子中,让人恨不得一整个冬天都缩在被炉里,看着漫画,咬着红豆。

    “你爸妈又出门了?”

    “嗯,说是出差什么的……”

    夏油杰趴在桌子上,摸出自己的寒假作业。国文老师要求他们把每天写一篇日记,他老老实实地赶工:“今天吃红豆小年糕,很好吃。”

    然后在下面的空白画面上涂涂抹抹小年糕的样子,画完之后还不忘添上三张笑脸。

    “这是你,这是我,这是绫子奶奶,”他依次指着笑脸说。

    稻川秋看了看原始的黄豆笑脸,拿过他的笔,先添了一个怪刘海儿,“这是你,”下一个添上卷卷的头发,“这是我,”最后的在脸上画一条淡淡的疤,“这是绫子奶奶。”

    夏油杰的刘海有怪味儿,明明没怎么精心打理,却像用了发胶一样持之以恒地怪模怪样。他丧气地搓了搓那节刘海:“别笑了别笑了……哼。”

    绫子奶奶笑着说:“好了,不笑,吃年糕汤吧。”

    她一人分了一碗,热腾腾的甜味钻进小孩子的鼻孔里,带着莫大的诱惑。说来也奇怪,稻川秋一直觉得自己不是爱吃东西的类型——她觉得自己上辈子没准对食物敬而远之、或者根本就是不用进食的种族——可是绫子奶奶的手艺太好了,她喝了一口,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话说,快到新年了,你爸妈还不回来吗?”

    “……不知道。听说这个单子好像很重要。”

    夏油杰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一年多前他变得“正常”之后,父母也随之大松口气。搬到这个偏远的城镇对他们而言本来就是一种对年幼儿子的妥协,现在一切重回正轨,他们自然也该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上去。

    不同于日本常见的家庭主妇,夏油杰的母亲有工作,而且是和他父亲同等级的公司高层。夫妻一向合力进退,担心儿子回到从前的环境里又会“生病”,便把夏油杰托付给隔壁的绫子奶奶,两人除了打回生活费、日常电话嘘寒问暖外,常驻东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也就是绫子奶奶人好了,把孩子交给她是个意外的正确的选择。稻川秋腹诽,但绫子奶奶如果是坏人呢?这对父母倒是心大……嗯,不知为何即视感很强,她从前也见识过这样不靠谱的

    夫妻么?

    她向来没心没肺,自己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别人的,因此只是感慨片刻,马上就转移了思绪,道:“那新年的时候要和我们一起去参拜吗?”

    “参拜?去神社吗?”

    “对。你不想去吗?”

    “不……我当然想去,”男孩猛点头,刘海一甩一甩的,“但是没问题吗?”

    参拜的话一般会和家人去吧。

    “没问题,”稻川秋往嘴里倒红豆汤,“反正家人这种东西是自己定义的啦。”

    家人这种东西是自己定义的。

    五条悟没有家人。只有族人。

    “这样小的神社,居然也有这样强大的咒力缠绕。”

    廊下飘雪,他眯着眼看到咒力流动的痕迹,身边的五条族人毕恭毕敬地念着手中的资料。他听了一会,不耐烦道:“别念了。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东西,唠唠叨叨什么?”

    他这次来是为了祓除藏身在躬腹神社中的一级咒灵。总监部为这只咒灵洋洋洒洒地记载了三大张纸,在五条悟眼里,却只凝练成一句话可概括的特征:拨乱空间的能力,近乎拥有灵智。

    拥有天生不凡的六眼,很快觉醒出无下限的术式,五条悟是天之骄子,更是理所当然的五条家的未来家主。父亲和母亲都没什么天赋,生下他之后诚惶诚恐,很快就搬离了本家——“不能让神子大人有凡人的感情和羁绊”,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生活中接触到的族人们则对他又敬又畏,战战兢兢,有讨好有谄媚,唯独没有爱。

    五条悟么,倒也不在乎别人爱不爱他——爱这种东西可是诅咒啊,咒术师总对爱感情复杂,五条悟没有感受过,正好不把它当一回事。不放在心上,自然也就不会让它在自己心里占多少位置。于是,从小五条悟的日常不是缠在父母身边撒娇痴缠,而是学习老祖宗传下来的古典、提升咒力、祓除咒灵。

    今年他九岁,但对付一级咒灵,似乎也不是什么虐待儿童的社会新闻。他把跟着他的五条族人支开——避免误伤——便开始一个人悠闲地在神社间漫步起来。

    咒灵也懂趋利避害,明明咒力漫山遍野,本体却迟迟不出,仿佛畏惧着他的到来。

    “藏在哪儿呢?快点出来吧~”

    他哼着小曲:碍于家教森严,这其实是一支平安京传下来的稍显严肃的曲子,但被他哼得七零八落,像落语的背景音。

    零散的曲调声散落在山间,不知不觉被风传远,像雪天的鸟叫。

    “听到了鸟叫,却没见到影子。它们藏在哪里?”

    夏油杰爬上因铺着雪而打滑的石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捕捉到冬日出没的鸟儿的影子,灰沉沉的天空却让他大失所望。

    稻川秋灵活地跳上几块崎岖的巨石,道:“没准在山顶。”

    夏油杰吭哧吭哧地跟着她往上爬,当了一年好学生,他还真有点儿样子了,这时遵守纪律、略微发愁地道:“我们这样不走山道、闯上去神社,不会被赶下来吧?”

    稻川秋道:“我们跑快点就行了。”

    这算什么回答啊?违反纪律了被追怎么办?——跑快点就行了。

    夏油杰摇了摇头,嘴上说着“这样不合规矩,被发现就惨了”,身体却很诚实,跟着稻川秋接连越过嶙峋的山石,向着山顶的神社靠近。

    今天是新年日,按理来说他们应该从正面的山道上去进入神社参拜。谁知道到了山脚下时,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出现拦住了他们。

    “抱歉,神社整改,暂时无法开放……”

    “如果需要的话请过几天再来。”

    “是的,到时候会有补偿……”

    山脚下集聚了一群准备参拜的兰放町民众,虽然计划被打乱了很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只好败兴而归。

    绫子奶奶低头看看两个小孩:“怎么样,要回家吗?”

    稻川秋穿着和服:“出来都出来了,我和杰去逛一逛,绫子奶奶先回家吧!”

    “你们两个鬼灵精,”绫子奶奶摇头道,“记得早点回来,不要乱跑。”

    躬腹神社所在的山山脚下有一条美食街,倒是个逛玩的好去处,绫子奶奶以为他们两个是想去买小吃,便放下心,给了他们充足的零花钱,先行回家去了。

    绫子奶奶的背影才消失在视野中,稻川秋就拉住了夏油杰的衣袖,扯着他绕过正道,到了另一处可以爬上山的角落。

    “怎么样,敢爬上去吗?”

    夏油杰当然不怕。被怪物追得多了,他的体能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孩子——而且,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比一些成年的男人还要厉害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不在乎这个,只是担忧地说:“可你还穿着和服——”

    “袴本来就方便骑马狩猎,爬山而已,根本造不成什么阻碍。”

    她说着往上跳,精准地攀到一块巨石上站好,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穿着振袖,颜色是绫子奶奶挑的淡青蓝色,被风一吹,袖子像鸟儿的羽翅一般振飞,夏油杰忽然明白它为什么叫作“振袖”。

    他跟上了她的步伐,毫不费力。稻川秋保持在他身前一两步的位置,他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衣袖,好像正在触摸鸟儿的翅膀。他弯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忽然问:“为什么非要上去呢?”

    “因为来都来了?”

    “之后还能来吧。”

    “那就是没有理由了,”稻川秋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我想要上去。”

    她总觉得,哪怕自己在凌晨三点把睡得正沉的人摇醒、兴致冲冲地说嘿我要去看日出,你陪我好不好?——也绝对有人会纵容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啊,去得早的话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你肯定会喜欢。

    她肯定是被纵容成了习惯,所以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好在夏油杰也很纵容她。

    “那我现在也想要上去了,”他说,“我们去抽一支‘大吉’的签!”

    明明只是小孩,在这样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却如履平地,爬得比成年人还要轻松。

    山并不高,他们很快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的神社散发出空无一人的死寂,零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笼目笼目……笼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白鹤与乌龟……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平安京时期流传至今的童谣,没有人教五条悟,他是听族地里其他孩子们玩游戏时唱的。

    他把歌词记得很清楚,唱得也还算在调上,然而山风冷清,又没有那样游戏的心境,唱出来的歌声便断断续续,好像孩子在啼哭,找不到身后站着的人。

    咒灵躲在哪里呢?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实则早已经看穿了一切,只是无聊至极、消磨时间。

    什么都看得清楚,实在是无聊至极——

    他忽然顿住了。

    苍蓝之瞳望向山的一角,那儿突然多出了一只搭在石头上的手。

    稻川秋手臂发力,兼之用脚蹬,把自己送上了山顶。

    小姑娘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振袖在风中翻飞如云,把凌乱的头发捋捋,她把别在耳边的布花取下来夹在衣袖上,研究了一下怎么夹得更好看。

    终于,她看向了五条悟。

    “呀,”她先是呆了呆,接着弯起了眼睛。

    “‘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