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都在盯着方知甜露出的笑,她后知后觉,顿时又仿佛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敢安慰。
就连方玉都踌躇了一会才缓缓走到床边,颤声唤:“甜甜?”
方知甜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看向方玉,稚嫩的声音回应道:“妈妈?”
方玉流出泪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痛哭出声。
她的肩头搭上了一只手,喆姨越过她泪眼婆娑的脸,皱眉看向方知甜。
“方知甜,”她大声喊方知甜的名字,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方知甜被叫得一个激灵,抬头与喆姨对视,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清澈至极,“我、我不知道,我好像看到外婆了,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像西游记里的菩萨的姐姐问我要不要和她走。”
“那你回答了什么?”哪怕是方玉听了她的描述也着急起来,“你回答了什么?”
“我没回答,”方知甜抽噎道:“外婆捂着我的嘴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满堂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见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粤娭毑拍了拍方玉的肩膀,宽慰起来,“无论甜甜前面遇到了什么,你妈也还是会护着她的,还不快去给你妈再烧点香,多跪跪,让她多保佑保佑甜甜。”
方玉连忙应好,她再三确认方知甜现在没事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拉着粤娭毑往外走去,大概要商量什么。
方之翠猜测方玉应该还是不怎么放心,准备和铺排商量着明天给她得个空闲,带方知甜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
方淮曳本来想听听是不是这样,但是她还没有等到结论,方之翠和喆姨先离开了房间,去外头叫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便往刚挖出菩萨像的塘边去了。
这是十二亩的私人水塘,用来养鱼苗的,平日里只有死去的老娭毑会在里头养养鱼,贴补家用,或者开放了给找到这边来的钓鱼佬用,五十块一次。
塘底下挖出这种东西,谁也不知道是老娭毑自己放下去的还是有人特意给她放下去的,但无论哪一种,下面剩余的东西都得弄出来。
“要我说拿个抽水机直接抽干了,不就好了吗?”有人嘀咕起来,“现在还下水不是找死吗?”
“村里大功率大水泵都坏了,”方之翠无奈的回答道:“粤娭毑刚刚特意去问了,说是这几天陆陆续续出的毛病,要等来新的估计得五天之后了。”
“要不你说动玉姨去新买一个也行。”
对方闭了嘴。
提钱就伤感情了,方玉说不上大富大贵,她们全家又只剩下她一个长辈,还没到退休年龄,下面还有不少人要养。这回按习俗大办特办,面子有了,里子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说实话,下水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只是来壮声势看着点免得出意外的,想赚这钱的是方之翠,她是死是活其实这些人并不怎么在意。
更何况,农村没有秘密,方知甜身上的异常早就传遍了,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瘆人,想到这塘里还指不定埋着点什么东西,谁能睡得着,谁不想快点弄出来弄个明白?
而且村里的抽水泵一个接一个的坏,太巧合了些,大晚上听着同样挺瘆人的。
方之翠没有再说话,她拿了下水的装备在做最后的检查,喆姨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检查绳子,方淮曳给她摆了摆头顶的探照灯,压低声音问:“真的没问题吗?”
“这水塘我听人说挖了起码四米深,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
一般的河流边缘都不一定能有这么深。
“这不是有绳子拴着吗?”方之翠冲她笑笑,“你放心。”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个小酒窝,恰好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令人觉得她像只正在摇尾巴的阳光小狗。
手电筒的光是喆姨打过来的,她面无表情的催促道:“要下现在赶紧下,憋不住了或者有了意外就拉绳子。”
方之翠应了一声,只对方淮曳叮嘱了一声,“你站到喆姨身边去,别离开她。”
方淮曳乖乖点头,往喆姨身边站了点儿。
喆姨吊起眼睛看她一眼,随即只摆摆手,示意方之翠快下去。
方之翠临时换了身泳衣,头上戴的是防水的探照灯和泳镜,背上背了个防水的背篓,手上还抓了根呼吸用的细竹竿,她在岸边作势了两下便扑通一声跃进了水里,甚至没激起太多的浪花。
方淮曳抿了抿唇,忍不住问喆姨,“这真的没危险吗?”
“你是指的哪一方面?”喆姨淡声回答,“如果是怕她在水里抽筋或者遇着了什么水草之类的阻碍,那岸上这么多人还系了绳子,是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的。”
“但如果你要问这里面有没有鬼,”喆姨眸光略深,“我只能告诉你,人比鬼可怕。”
方淮曳:“什么意思?”
陪同来的人大多在原地聊天或者刷手机,没几个注意到她们俩,道场里现在又开始诵经,法师们念佛说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竟然也能远远传来这里,仿佛穿透云霄,令人多了几分耳鸣。
喆姨在她面前唇瓣一张一合,方淮曳眨了眨眼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农村里但凡是人都会下意识远离池塘,还会千叮咛万嘱咐家里的小孩远离池塘,尤其是会水的更不能轻易私自下水,这种叮嘱出现的时候,什么私自下河塘游泳之类的标语都还没出来,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农村每年都要在池塘里死几个孩子,还基本上都是艺高人胆大会水的,等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都泡肿了,不是被水草缠脚就是什么脚抽筋了溺水。”
“都是为了钱啊,做打捞生意的生意不好,死几个孩子,做成被水草缠脚或者溺水的假象,谁能看出真假?这钱不就来了?农村里除了男酒鬼溺死,很少有大人死在塘里,会死在塘里的基本都是小孩。”
“你觉得是,水里传得神乎其神的水鬼吓人还是人比较吓人?”
方淮曳哪儿听过这种事,她也很少想象人性的恶,心底一阵接一阵的发凉,却又有些将信将疑,最后转移了话题,“方之翠怎么还没上来呢?”
她的话音刚落,岸上的绳子便有了动静,在旁边等的人连忙蹦起来,“快来拉!快来拉!”
十来个人握着长绳,没几下就将浑身湿漉漉的方之翠拽了上来。
方之翠身上还滴着水,手电筒照在她脸上,因为憋气带着点红晕,她把碎发往脑后抹,知道岸上的人想看什么,一把掀开了背篓的盖子,三个同样湿漉漉的彩色神像躺在里面。
“拿上来了。”
她的语气颇为轻松,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方淮曳身上,走过去说道:“咱们处理了这里的事就回屋吧。”
方淮曳点点头,显得有些沉默。
背篓边上围了一圈人,对里面剩余的三尊神像指指点点,因为完全不认识,这三尊不是认知中有过的任何一位神仙,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人。
手电筒的光往神像上晃,那几对注视众人的眼睛被照得反光,只能瞧见薄的几乎没有的嘴唇和歪嘴的笑,笑得人心口发慌。
喆姨走到人群中间,一把将背篓拎起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行了,麻烦大家了,灵堂那边还等着人呢,早点过去吧。”
“还有方之翠,你也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众人闻言便都稀稀拉拉往灵堂那头走去。
方淮曳见方之翠确实身上一点儿油皮都没有擦破,这才放下了心,和她一块儿跟在人群后面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
脚下是一片杂草地,有人在地上踢踢踏踏的抱怨今晚事多不安生,石子踢到草坪上间或发出点声音。
方之翠对方淮曳说道:“困了没?”
“我啊?”方淮曳笑了,“我们做课题的时候熬到凌晨两三点都是常事。”
“那你给我讲讲你们读大学什么样呗,”方之翠找起了话题,“我还没读过大学呢,连技校都没上过。”
她的眼底坦坦荡荡,没有任何自卑,只有几分好奇。
方淮曳沉吟片刻,这才回答道:“很自由,我们文科能学到的东西多不多要看自制力强不强,我大多时候考试都是应付了事,是个半吊子,但是大学有不少新鲜事,社团学生会各种活动都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嫌麻烦,基本都退了,认识了几个朋友大多数时间都在到处玩。”
“还有吗?”方之翠笑吟吟的听着,眼底满是鼓励。
方淮曳后知后觉,“你是在帮我转移注意力,让我不要害怕吗?”
“是啊,”方之翠回答,“今天一天的事是有点多,我觉得你估计被吓到了。聊聊你自己的生活会好点吗?”
方淮曳闻言认真感受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好一点了,心底的不舒服少了点儿。”
她冲方之翠露出个笑,“你平常也这么会照顾人的情绪吗?”
“平常没人乐意让我照顾情绪,”方之翠说:“你还是第一个,听起来我还挺厉害的。”
“何止是厉害啊,”方淮曳冲她比了个大拇指,“你特别——”
她的话说到一半,瞳孔皱缩,脸色顿时在方之翠头顶的探照灯的照射下变得惨白无比。
方之翠眸光一厉,下意识去抓她胳膊,可已经晚了,方淮曳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呼,就被拽住后腿狠狠摔在地上。
身后一片黑暗,看不清有什么,她腿上触感黏腻,一阵接一阵的力拖着她在地上滑行。
“方之翠!”
方淮曳在莫大的恐惧中尖叫出声。
方之翠追在她身后,却没有追得上,转瞬之间,方淮曳就被拖拽进了刚刚的池塘中,探照灯的光芒落在塘面上,风平浪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