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深本来有很多话,可到真正见了宋持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问他为什么明明说好了要等自己,却突然反悔跟凌微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云极生?
好像有点自作多情,先不说宋持怀跟凌微相识本就早自己许多,现在两人还多了个疑似道侣的牵绊,他问下去多显得有些自取其辱了。
问他跟凌微的传闻真假?
可他有什么立场去问?这种事本来就是个人私事,何况根据刚才云极生外路遇师兄所说,两人对此应该相当避讳,他在这时候主动提及,恐怕只会被宋持怀讨厌。
强装的镇定在看到宋持怀的那一刻悉数崩溃,魏云深半张着嘴,想问的话在唇齿间转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看到宋持怀眉间微动,似乎有些不耐,魏云深慌不择路,垂头深吸了口气:“师父,我想我娘了。”
他低着头,宋持怀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魏云深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颓靡,连头发丝都蔫了吧唧地耷拉着,看上去确实可怜。
宋持怀漠然看他乌黑的发顶,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两三息后才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心斗的时候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我娘死了。”
魏云深被他牵进了屋,直到跟宋持怀前后落座在桌子的一侧,魏云深喝了口对方倒的热水,才感到有些踏实。
他盯着瓷杯里热水漾起的水纹,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还看到……看到魏家被灭门的那个晚上。”
宋持怀问:“你看到杀你娘的人了吗?”
魏云深想解释他娘很早之前就死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半晌过后摇头:“没,那个人带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
宋持怀叹了口气:“可惜了。”
“心斗的时候能看到没看到的东西吗?”魏云深的好奇被他这声“可惜”激了出来,不由发问。
“有人说可以,有人说不可以。”宋持怀摇头,“都过去了就别想了,你既然已经通过心斗,说明这件事在你心里不足以构成心魔,你能看开,我很欣慰。”
魏云深抿唇不语。
他原本有更多的事想跟宋持怀倾诉,听对方这样说,却又犹豫起该不该开口。
其实他在心斗时看到杀害魏氏族人的凶手并不是那个持着剑的蒙面鬼脸,而是他自己。
场景变换,凄凄风雨中在满地尸骨间游走的人变成了他,画面里的自己惊惧走到府内那口供所有人使用的水井前,将从店里买来的毒药尽数泼了出去。
那是假象,也是魔考,魏云深沉浸其中难以抽身,若非最后真正的凶手突然出现,魏云深看着他一个一个斩下族人头颅,恍觉那是一场大梦,恐怕他真的醒不过来。
就连负责考核的师兄都在感慨:“要不是这个人替你动了手,恐怕你跟天极宫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他听出对方言外之意——多少天赋出众的弟子都败在这关,他这里却突生变故,意外扼杀了他的心魔,真是幸运。
那时刚好一个被心魔诱惑得分不清真幻的弟子被人拖着扔出了云极生,几人行经魏云深身边,他看到对方时哭时笑的疯癫之态,觉得可怕极了。
他不想也变成那样。
思绪回笼,魏云深也分不清他是不想让宋持怀担心还是怕他知道以后对自己冷眼相待,于是心斗里看到最真实的场景还是没说出来,魏云深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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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云深本来想在宋持怀这求一个他不会再因为凌微丢下自己的保证,谁知还没等他找到时机发问,就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凌微离宫了。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魏云深却更好奇宋持怀的态度,于是终于某天寻了机会,他假装随口一问:“他为什么要出去啊?”
想到宋持怀之前去邺城的目的,难道凌微也是去救人的吗?
真稀奇,他那个性格不把人全杀了就算了,居然还会救人?
“淮南水妖作乱,民众请愿,要天极宫出山除妖。”
宋持怀解释,“不止天极宫,其他宗派也时常会接到委任,你若日后学成,也要出去历练。”
“我也会?”魏云深惊奇地指着自己,他想象不出那个场景,声音却激动了些,“我可以吗?”
“你会可以的。”宋持怀被他模样逗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跟我来。”
宋持怀带他来到后院,然后给他递了一把剑:“今天练这个。”
魏云深在修炼上确实有天赋,他习心经不过十天,却已然能将那两本书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眼见着再背下去对他修行无益,宋持怀从前几天就开始为他选好了剑,决定教他剑术。
魏云深摸着那把平平无奇的木剑,心里的落差有点大:“就用这个?”
宋持怀挑眉:“不喜欢?”
也不能算是不喜欢,若是在邺城时,魏云深看到这样一把锋利的木剑也会玩得很开心,只不过到了天极宫后,遇到的所有人用的都是威风凛凛的铁剑,相比之下宋持怀给他的木剑就显得太小儿科,失望在所难免。
宋持怀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道:“这是我新入门时用的剑,你若不喜欢,我明天给你换一把。”
宋持怀以前的剑?
魏云深立马重视起来,他看着木剑剑柄上轻微的磨损,不由开始幻想宋持怀以前握剑使力的样子,脸上不觉攀上一缕薄红:“不用了,我就练这个,木剑也挺好的。”
宋持怀低头看他,没有拆穿少年的小心思,道:“你握剑给我看看。”
魏云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想握剑他还是会的,于是上手抓住剑柄,抬眼对上宋持怀的目光:“这样?”
宋持怀扫了一眼,摇头:“不对。”
他走上前来,一手握住剑身将剑柄从魏云深手里抽出两寸,另一只手则纠正对方指尖力度方向,一边改一边说,“手不要捏得这么近,跟剑身离得远一点。”
冰凉的温度贴上手背,衬得迎面夏风越发燥热。
魏云深一时僵住,他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宋持怀已整个握住他的手掌:“这样,记得明白么?”
魏云深没听清他说什么,囫囵点头。
宋持怀低头看他,温热的气息喷在魏云深耳边:“拿剑要讲分寸,近了容易受伤,太远则容易拿不稳,唯有不近不远,既能减小对峙时受到的冲力,也不必担心冲击过大掉剑,尤其你是初学,最开始的习惯容易影响之后修行,应当更加注意。”
这还是宋持怀头一回在他面前说这么大一段话,魏云深理智渐渐回神,听清他在说什么后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宋持怀这才放手,他往后撤了两步,淡然道:“现在,向我进攻。”
魏云深:?
他看着手上虽然木质,但仍看得出锋利的剑,又看着对面宋持怀单薄的身形,犹豫不决:“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宋持怀脸上挂着闲适的笑,“你觉得你能伤得到我?”
魏云深:……
他又想起自己被一掌拍晕过去的事,心道这些修仙者简直不是人,于是眼一闭心一横,提着手上的木剑就往前冲去。
耳边呼啸出飒飒浓风,魏云深一剑落空,心里的石头落下,然而还未等他想好下一步该如何刺探,便忽然听到一句沉声:
“睁眼。”
凌厉的声音乍然响在耳边,魏云深大惊失色。他将眼睛睁开,却见刚才还站在自己前面的宋持怀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身后,身形单薄的雪衣青年脸色不虞,声调冷冷:“你不看我,怎么知道要怎么躲?”
原来不是教他杀人,是教他怎么逃跑吗?
魏云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跟预想中的有些差距,但只要是宋持怀教的,他都愿意学,于是握紧了手上的剑:“还是我攻吗?”
“对,你来攻我。”
宋持怀从他背后走出,身姿如松,形若谪仙,“三招内,若能碰到我的衣角就算你赢。”
魏云深本以为真要打架,如今一听只是要挨挨衣角,好像也没什么难的,顿时眼前发亮:“我赢了有什么奖吗?”
宋持怀弯唇,神情散漫,似没将魏云深的话放进耳中:“你先能赢了再说吧。”
话音未落,墨色衣角无风自动,少年踏沙而行,锋利的剑尖直冲宋持怀衣袍,后者甚至没刻意躲,一个侧身就避开了他的剑势。
“一。”宋持怀气定神闲,“气势太弱,速度太慢,杀气不够,再来。”
魏云深一愕,他没想到宋持怀会躲得这么快,哪怕在对方没说完话时想打个措手不及都难成功,想来碰到衣角就能赢并不是给他放水,而是真的自信他碰不到。
魏云深深吸口气,不敢再小看宋持怀,这回观察着对面的站姿和眼神,忽然大喝一声,又送一式。
“二。”
宋持怀撤身避过,雪白无尘的衣袂随他动作翻飞飘转,翩然身姿宛若惊鸿,“气势够了,剑势不够凌厉,速度还是慢,再来。”
两击未中,魏云深没有再动,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忽然失落地问:“师父,我是不是不行啊?”
宋持怀一顿。
他今日叫魏云深来与自己过招,确实没存着让对方赢的想法,毕竟修行道上天资出众者甚多,魏云深虽小有天赋,终究不过一介普通凡人,他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更远,便该更早习惯失败的感受才是。
但……他也确实没想在这时就将人吓得失了斗志。
要知道修行一事最忌战前乱阵,魏云深如今才刚读了两本心经,连修仙界的门都还没入,他若这时把人打出个阴影来,日后再要为他重铸道心,只怕艰难。
是以宋持怀在原地沉默两息,而后叹气上前:“只是刚练,你才头回拿到剑……”
“三,兵不厌诈。”
走到魏云深身前时,一股极其轻微的风动被他敏锐捕捉。宋持怀察觉不对,可他已离得太近,仅在瞬移之间,木剑随魏云深的手从后落在宋持怀腰侧,叫人逃避不得。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若叫不知内情的外人看到,恐怕会以为他们是在拥抱。
少年笑得得意,他眼睛似会发光,双眼莹亮地注视着宋持怀,满心实意地等着对方夸赞:
“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