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宋景辰抬脚进屋, 厅里只两个丫鬟在布置早饭呢。
“知春姐姐,我爹娘还没起来么?”宋景辰朝里屋瞅了一眼,纳闷这两位勤快人儿怎地比他起得还晚。
“老爷夫人早就起来了,我这就进去叫——”
“疼、疼、疼, 哎呀疼死我了。”知春话音未落, 里屋突然传来秀娘的大声呼痛, 景辰心里一紧, 慌忙大步往屋去,走到屋门口又生生刹住脚步,朝里面喊:“爹, 我娘怎么了,我进来了。”
“无事, 你进来吧。” 宋三郎颇为淡定地声音传出来。
宋景辰进屋,秀娘正捂着脖子抱怨呢:“什么叫无事,宋三郎你怎不再下手重些。”
秀娘昨晚睡落枕了,刚才宋三郎正替她揉开僵硬的脖颈肌肉, 秀娘揉着后脖颈瞥了儿子一 眼:“呦, 今儿日头打从西边儿出来了, 大少爷今日起得这般早。”
“娘说得对,我一大早看见日头从西边儿出来睡不着。”景辰笑着绕到秀娘身后, 伸出手来替他娘亲揉捏肩膀。
他哪里干过什么伺候人的活儿,胡乱捏一气, 秀娘道:“停停停, 娘用不起你,你还不如你爹呢。”
景辰又跑他爹面前卖“孝顺, 宋三郎拍了拍他手,“好了好了, 你的孝心爹收到了。”
夫妻过日子时间久了,就如左手摸右手,有儿子从中掺和着,欢乐便多了许多。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着早饭的功夫,外面大雨点子劈劈啪啦又砸下来,秀娘朝宋三郎道:“老太太有福气,这几日龙王爷也就昨儿收了个工,你瞅瞅这又下了起来。”
景辰担忧道:“前几日京城里几条主要泄洪河的水位就已经猛涨,再这么继续下去,随便那条河决了口子,后果不堪设想。”
不似南州府,洛京城大部时间都是少雨,雨水虽少,却总喜欢集中在某个月份猛下,极易积水成涝,三十多年前的一场暴雨甚至一口气连下三十七天,连皇城都被淹了,死伤无数。
那场大暴雨宋三郎印象深刻,才登基不到一年就有天灾人祸,此事绝不是皇帝赵鸿煊想看到的。
眼下施国公一死,宰辅的位置空出来,这抗洪由谁来主持,此人大概率便是皇帝心中的宰辅人选。
这宰辅之位的人选也就那么几个人。
皇帝要自己走武将的路子,可以先排除在外。景茂如今资历不够亦可排除,张璟同范盛都曾惹皇帝不喜,论能力论资历,最有可能之人便也只有吴正与杨志二人了。
不管皇帝是否喜爱大皇子,在他没有其他子嗣之前,大皇子身子骨便是再弱,那也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于公于私皇帝都要替大皇子安排,作为太子姨丈的杨志自然要被重点考虑。
皇宫养和殿内鸦雀无声,赵鸿煊负手而立凝视窗外,雨点密集而急促的敲打在对面琉璃瓦上,窗外很快挂起白茫茫的雨幕,今年的雨水也太多了些。
他想到了之前宋景辰捐银修缮京城水利。
若非年龄太小,又毫无做官经验,宋景辰当是他心中不二的宰辅人选。
罢了,眼下局面多派制衡才是最为稳妥的格局。
想起什么似的,赵鸿煊转过身朝着苏公公吩咐,“叫人去宋府知会一声,就说等到天气晴好之日,再让老太太进宫谢恩。”
依照惯例,被封诰命之人是要在第二日进宫,一来是谢恩,二来是同太后、皇后等人认识一下,等于是打进了高级交际圈。
皇帝此举无疑是体谅之举,他一句话的事,在下面人看来便是皇恩浩荡了,赵鸿煊乐得对宋家以示恩宠。
既是做给宋家人看,亦是做给朝臣看,好叫下面人明白他要扶持的是宋家。
至于扶持宋家的目的,都是有脑子的,自个儿琢磨去。
这会儿施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自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缠绵病榻,这几日似又严重了,白天夜里的咳嗽。
施皇后为什么会缠绵病榻,赵鸿煊一清二楚。听闻皇后身边侍女如此一说,他嘴角勾起刀子似的冷哂——
倘若今日失败的不是施家,而是他这个皇帝,皇后娘娘定然是乐见其成的,这个害死他孩儿的狠毒女人会为他赵鸿煊流一滴眼泪么?
当然不会,拍手称快差不多。
自然,他也不稀罕她虚伪的眼泪。
施皇后如今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大皇子。
若非大皇子身体不好承受不了失去母亲的打击,她便连这点用处都无了。
赵鸿煊摩梭着手中凝心静气、驱邪避讳的菩提珠,垂眸看向跪在他脚下的侍女。
半晌后,他慢条斯理道:“回去告诉皇后,就说朕体谅她不宜太过劳累,大皇子便暂且由太后代为看顾。
皇后身子需要静养方可康复。
如此,众妃嫔们的请安礼便暂且免了吧。
另,后宫一切事务暂由贤妃代为打理。”
赵鸿煊耐心耗尽,一抬手,“便如此吧,你回去告诉她,叫她且安心养病,勿要多思多想。”
宫殿里死一般的安静,苏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对赵鸿煊此举毫不意外。
跪在皇帝脚下的侍女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陛下他,他竟能心狠至此么,皇后娘娘才失亲人,如今又要……。
侍女往前匍匐几步,抬首想要求情。
赵鸿煊阴冷的目光扫过来,“怎么,你是觉得朕对你家主子还不够体谅么?”
苏公公上前一脚踢开她,呵斥道:“大胆刁奴,你是想要将皇后宫里带出来的病气传染给陛下么!”
这眼药上得好,赵鸿煊本就多疑,也最忌讳身子骨不好之人靠近自己,刚才未曾多想,经苏公公这么一提醒,他对皇后的恶感简直攀升到了极点。
施皇后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她当年随手处置过的小人物竟会这般记仇,选在这个时候背刺她。
固然做决策之人是大人物,可往往影响细节成败的是一些丝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施皇后不把太监当人,也就勿怪人家对他不客气了。
五六岁便被爹娘所弃,遭受宫刑精神的双重折磨,又在人吃人的宫中一步步熬出头来,跟在一个喜怒无常,且内心多少有些变态的主子身边,苏全的报复心强也是情理之中。
他之所以对宋景辰另眼相看,除了景辰心善大方靠得住,更因为宋景辰看他的目光很干净。
虽是太监,苏全却是皇帝身边唯一信重的太监,换句话说,他是后宫嫔妃乃至朝中大臣通往皇帝的重要甚至是唯一桥梁,想要巴结他的人可太多了。
可无论这些人如何谄媚掩饰,苏全都能看出对方眼底深藏的鄙夷,对他身体残缺的鄙夷,唯有宋景辰没有。
景辰确实没有,幼时宋三郎忙着赚钱养家,秀娘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概念,也没什么强烈的门第观念,成日抱着景辰四处串门溜达。
她那时串门的对象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高门大户,宋景辰在这些人中长大,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好,都是他成长经历的一部分,他脑子里的尊卑观念真就没有韩骏这些世家公子根深蒂固
反倒是宋三郎,那怕他重生在普通人身上,骨子里还是前世的烙印,只不过他的教养不会令他表现出来,还有就是他会演。
演好宋三郎,融入宋三郎,成为宋三郎,超越宋三郎,最终做回真正的他自己。
这个过程他用了整整十六年,宋家无一人看出破绽。
这是他对原主的交代。
比起宋三郎死去,或者被人借尸还魂,宋家人更原意宋三郎活着,好好的活着,既是天意如此,或许骗一辈子也是种仁慈。
自然,一开始他也没那么多好心和仁慈,他只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不想被人当妖孽烧死。
是景辰的出生给他的生活带来一道不一样的光,让他愿意慢慢融入,照顾家庭养育孩子的过程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修行,也是最好的救赎。
所以,昨夜他才会反应那般大,在他心里,无人可以比儿子更高贵,宋二郎让儿子让着睿哥儿的苗头必须得给他掐死。
今日让媳妇儿,明日又该让他什么?
“宋三郎”可以让,
宋景辰不可以让。
……
这场瓢泼大雨一下就是三天,且老天爷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整个洛京城的内外河道均已告急。
若非景辰出钱修葺了许多荒废的涵洞沟渠,怕是洛京城里许多地洼地带此时就已经撑不住,尤其是南城。
即便如此,往日京城繁华街道已经是一片汪洋,有些街道一脚下去没过脚脖子直达小腿。
宋家府邸地基打得高,排水也都到位,还算好些,就这也吃不住,下人们不停往外排水。
老太太亲身经历过几十年前那场吓人的洪涝,多少有些经验,指挥着妯娌几个收拾好家中贵重物品,用油布包裹好,不行就得往上善楼那边运。
那边已经是全京城最高的楼了,加上当初萧家建楼时舍得砸银子,地基砸得稳,应当有些保障。
老太太这么一说,家里人更加紧张起来。
今儿上午,景辰同二哥去巡查了京城各河道,预感若再来个三天,至少两条河道堤岸保不住,一旦河水冲跨堤坝整个京城都将化为一片汪洋,唯今之计便是人为泄洪。
泄洪就意味着要淹一部分,才能保住大局。
天灾面前,个人变得无比渺小。
雨下得太大,蓑衣油纸伞聊胜于无,景辰进屋时浑身都淋透了,一脚踩下去,鞋子里直往外面渗水。
可把秀娘给心疼坏了,“我的个乖乖儿,你替人操得那门子心!”
第262章
秀娘可以让宋景辰吃形式上的“假苦”, 可舍不得让他真吃苦,看见儿子被浇成落汤鸡,加上如今已经入秋天气越来越凉,能不心疼?
便是景辰身体好, 染了风寒也不是闹着玩的。
宋景辰顾不上说太多, 直接问秀娘:“娘, 我爹呢?”
“一大早就被召进宫里去, 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就先别管他了,赶紧去换了衣裳, 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烧洗澡水去。”
“娘,别麻烦了, 我用湿巾擦一擦就行。”
“那怎么能行,你这孩子说胡话呢,搁外面不定淋多半天了呢,泡个热水澡才能把身上寒气逼出来。”
宋景辰拉住秀娘的手, 哑声道:“娘, 连日大雨, 外面很多老百姓连做饭的柴火都没有,更有许多人被困在房顶上连干净水都没得喝, 有老人,也有孩子。”
秀娘沉默住。
宋景辰抹了把头发上淌下来的雨水, “我回来换身衣裳, 还要出去一趟,南城本就地势低洼, 全城雨水倒灌,房屋随时可能会塌, 甚至已经塌了不少。
京城里的大酒楼大都在二层以上,我去联系这些酒楼,看能否把一些孩子孕妇转移到这些酒楼里暂时安置。”
秀娘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已经这般糟糕,咬了咬牙,她道:“人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家得了泼天的富贵,再怎样,不能见死不救。
娘在京中也有些姐妹,这就去联系她们,看能帮上多少忙便帮上多少忙,都是做母亲之人,定也见不得孩子受罪。”
宋景辰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秀娘一下,秀娘气得哇哇大叫:“你这熊孩子,娘才换上的新衣裳!”
难得自家娘亲这般理解他,景辰情不自禁,全然忘记他自己一身衣裳在滴水。
宋景辰回自己屋里换衣裳,秀娘则去找何氏商量事,何氏在京中的人脉比秀娘只多不少。
比起秀娘物伤其类般朴素的同情与善意,何氏想问题更深远,宋家正得圣宠,老太太又才得了诰命夫人的封号,现在不正是为陛下分忧的好机会么?
既能救人,又可得圣心民意,为何不做?
不止要做,全家除了老太太,都得要做。
何氏立即拉着秀娘去找老太太商量,又以老太太的名义召集家中众人,姜氏没什么意见,这几日她听睿哥儿说了不少京城中受灾百姓的惨状,也是跟着同情可怜。
王氏见秀娘同姜氏都很积极,她自也不想落下。
不说女眷这边,宋景辰带着马良一下午拜访了十二家大酒楼的东家。
皇帝最为宠信的年轻人、忠亲王都要让三分的京城第一贵公子、宋家的宝贝疙瘩、上善楼东家,亲自登门来拜访你?
这是多大的排面,他给你脸,就问你敢不敢不给他脸?
再说了,上善楼带头救灾民,你们酒楼敢袖手旁观?水灾早晚会过去,可若你家酒楼被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那就再无翻身机会了。
一下午,事情顺利到宋景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什么时候他说话这般有份量了?
拜访完各家回来的路上,景辰问身边马良,“我有这般可怕吗?何至于叫人家诚惶诚恐的。”
马良笑道:“上一个同公子作对的是谁来着?”
堂堂施国公都斗不过公子,这些人选择对立还是合作,还用人教么?
宋景辰:“……”
这不道德,不过感觉不赖。
宋景辰朝马良叹了口气道:“实力不准我以理服人。”
马良被他逗笑,继而又诚恳道:“京城的百姓们会感谢您为他们所做的一这切。”
宋景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他只是遵循自己的内心,仅此而已。
金钱、名利、地位甚至于是美貌,普通人想拥有的一切,他都有。所以他大概是有资格心随意动,走自己想走的路。
送完马良回家,雨还未停,马蹄在遍布积水的道路上中起起落落,溅起一朵朵水花。
宋景辰掀开车帘,车外被白茫茫的水雾笼罩,下了一天的雨非但没有减弱迹象,倾泻之势反倒更加猛烈。
马车拐进自家胡同,府门前灯影晃动,管家挑着灯笼,宋三郎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檐下,景辰心中一暖。
“爹,您站这儿多久了。”
“久也不回,你娘担心你,让爹出来迎迎。”
“我都这么大人了。”
宋三郎笑笑,手中油纸伞朝儿子偏了偏,道:“外面冷,快回屋吧。”
秀娘见爷俩进屋,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白天那会儿尚好,这会儿雨下得忒吓人了些,跟倒灌似的。
秀娘先逼着儿子灌了一大碗红糖姜水驱寒,这才令丫鬟摆饭。
吃着饭的功夫,景辰问三郎朝廷有什么打算,三郎顿了一下,道:“若明日雨继续下,亦只能炸堤泄洪了。”
“往南城泄?”
宋三郎点点头。
景辰道:“若是准备炸堤,现下就应当疏散安排灾民吗,怎没听到什么动静?”
秀娘也纳闷:“是啊,怎没听见动静?”
宋三郎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雨水来势太过迅猛,几条河道水势今日节节爆涨,各排水沟渠已不堪重负,依照现下情形,也许今晚就要炸堤……”
不等三郎说完,宋景辰冷冷打断道:“所以,便默认让那些人等死是么?”
“景辰,你冷静些,也许明天雨就不下了。”
“爹,说这话您自己相信吗?天灾面前不全力以赴救灾,难道要心存侥幸,烧香拜佛求神保佑?”景辰猛地站起来,声音亦高了上去。
宋三郎看着他。
宋景辰倔强地不发一言。
宋三郎:“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有办法力挽狂澜,你还会在这里同爹废话吗?南城已经是一片汪洋,你倒说说如何在几个时辰之内将这些人全部转移?关键是现下还下着大雨,南城的水深处能没过大腿,该怎么救?用什么救?”
宋景辰:“入秋以来,雨水就不正常,是他们的不作为才造成今日不可挽回。”
“现在说这些没用,你翻旧账不解决任何问题,说到底国库里没银子,换你在那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把银子花在只是有可能的事情上。”
宋景辰不说话了。
宋三郎:“眼下朝廷能做的也只能是亡羊补牢,把灾后的事情处理妥当。”
宋景辰:“若今日在绝望之中等待救命的是您儿子,爹您会说出亡羊补牢这种话吗,您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救我。
救不了和放弃救人是两回事。”
景辰双膝一屈,给三郎跪下:“爹,若您亲眼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看到他们绝望的坐在被淹没的房顶上,看到他们家没了,亲人也没了,您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儿子今天下午才找人转移了一批孩童妇孺,那些孩子小的尚在襁褓中,大一些的也不过十来岁,他们有的惊魂未定,有的充满感激,有的不知所措的唆着手指头,他们站在儿子面前,他们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爹,他们有权活着,也应当活着,咱们有商队,咱们也有船,您带人去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去宫里求陛下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爹,求您。
我们不要坐以待毙,好吗?”
宋三郎沉默不语。
秀娘过来拉儿子,“辰哥儿,你先起来,你爹说得对,或许明天就雨停了呢,咱们往好处想好不好。”
宋景辰跪着不动。
秀娘又看向丈夫,“三郎,要不咱们能救多少救多少,尽力了,咱们心里也不亏得慌。”
事情哪有这般简单,你单独去救人,置皇帝于何地,置其他朝臣于何地,就你宋家人心善,别人家都是大恶人。
另外,今天下午确实还有一些机会救人,可酉时许玉带河的水已经开始往南城灌了,今晚是要给主河道泄洪以减轻压力。
宋三郎摸了摸儿子的头,食指顺着他的后脖颈下滑,顺势点了他的睡穴。
“辰哥儿,其中利弊,是否可行,你心中有数,你只是过不了你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宋三郎在心里默默道。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宋三郎一夜没睡,他在听外面的雨声有没有变小,他无比期盼着雨势能够变小。
他不想让儿子对他失望,他想做儿子心中完美的好父亲,可他又不得不让儿子讨厌他,他必须教会儿子学会直面人生中残酷的那一面。
以前是他错了,总想把那些灰暗冷酷的东西替他阻挡在生活之外,怎么可能呢,有光的地方就必然有阴影,这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
就像现在,当需要你统领全局,你就只能逼着自己以大局为重。
想一想他是如何变得可以面对人生中的各种残酷呢?
是战场上的杀人如麻,还是那一夜的血流成河,亦或是流放那些年细碎却又不致命的折磨。、
老天爷,快把雨停了吧,辰哥儿还小,他不该在这个年龄接受这样的心理负担。
宋三郎忍不住双手合十,尽管重生,但他压根儿不信什么鬼神,亦只有被逼到没办法才这般临时抱佛脚。
若是儿子没有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还好,偏他不光参与,还救了不少人出来,因为救了人,看到那些被救之人,才会更加为那些没有得救之人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三郎听到外面的雨声好像小了一些,他忍不住坐起身来,大步走到窗户前,推开一扇窗子——雨竟然真的小了。
天啊!不是小了。
竟然是有了要停雨的趋势,噼噼叭叭密集的雨点声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
宋三郎难掩兴奋,忍不住俯身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尖,喃喃道:“都说你是老天爷亲儿子,若他总能如今日这般护你,便是让他一个爹当又何妨。”
三天!
只要这雨能停上三天,他定要全力以赴保住南城的灾民。
第263章
炸堤是暂缓皇城压力的权宜之计, 并不能真正解除掉皇城危机。
老天爷这雨一日不停,众人的心便要一直悬在嗓子眼里提着。
猝不及防的,一觉醒来乌云散去,熹光普照京城, 延绵多日的大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停了。
停了……。
皇宫太极殿。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众臣迎着万道霞光鱼贯入殿。
“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
“众卿家平身。”
不用抬头, 单从愉悦的声音中便能猜出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是啊,不光是皇帝,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力挽狂澜不容易, 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会做,一时间朝堂上俱是歌功颂德之声, 无非是皇帝圣德昭昭,所以才得天护佑,免京城百姓受苦。
宋三郎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君权神授嘛, 皇帝需要名声, 下面人需要为自己前程铺路, 各取所需。虽不屑为之,但理解。
毕竟, 想让皇帝注意到绝非一件简单之事,这需要无数的铺垫和积累, 甚至还需要有一点点运气加持才行。
就这几句简单的恭维之语, 不知道费了多少脑筋才想出来的呢,皇帝有那么好取悦得么?
明白了诸多不同的立场, 便能看清世间的真相。
正这时,就听赵鸿煊清了清喉咙打断众人恭维, 他目光在众臣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宋三郎身上。
赵鸿煊缓声道:“昔年文远在中州赈灾,勇谋兼备,当真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朕铭记至今。
眼下用人之际,卿可愿临危受命,负责京城的灾后事宜?”
“陛下信重,臣当全力以赴,不负陛下所望。” 宋三郎回答得简短且坚定。
他丝毫不意外皇帝会点他的名,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要将自己调回京城,就得提前做做铺垫,眼下救灾要调动多方人力物力资源,正是铺垫的好时候。
宋三郎明白,其他人也不傻。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要给宋三郎镀金,否则昨日那等危急情况怎不让宋三郎临危受命?
还不是因为炸堤之事说出去名声不好听。
散朝之后,皇帝令宋三郎单独留下,群臣议论纷纷。
不少人猜测宋三郎可能会是下一任宰辅人选。
杨志不以为意,只要忠亲王不肯交权,朝廷的主要矛盾便是军权之争而非相权之争,皇帝大概率是要宋三郎留在京城以防止忠亲王继续坐大。
所以,自己目前最大的对手仍是范盛。
不说众臣心思,宋三郎出宫后即刻赶往户部衙门,同时召集户部、工部、兵部等人成立临时“灾济处”处。
救灾如救火,这雨会不会继续下还不好说呢,必须做好两方面准备。
其一、组织兵士、工匠、民工等人对堵塞河道进行疏通引导,加快通过运河往外泄洪,同时对一些危险河段采取加固措施谨防内城河道决口。
其二、组织人手迅速对受灾最严重的南城进行救援。
宋三郎正安排着,景辰进屋来,三郎看了儿子一眼,景辰上前递给他一沓文稿。
三郎垂眸看去——
文稿最上方用端正小楷写着:关于灾后救援的若干建议。
第一条,灾情收集。
组织人手,依据受灾范围、受灾人口、人员伤亡、房屋损坏,以及堵塞积水严重程度等情况绘制详细的灾情地图。
可依照灾情地图划分若干救灾区域,每一区域由专人负责,重点区域重点救援,哪个区域的救援出了问题便找哪个区域的负责官员说事,确保责任到人。
依据灾情地图合理分配各项资源,优先保障食物与药物供应,防止瘟疫产生,同时,所有资源调配时需一一登记造册。为防物资发放延误,只需申领人签字即可批准,但会进行事后审核追责,确保责任到人。
第二条,救援与动员……
宋三郎什么也没说,默默把手上文稿交给旁边张璟。
张璟看完也什么没说,默默把文稿又传给了何府尹。
何府尹把文稿递给工部秦尚书。
秦尚书:“!!!”
不经历个十次八次的水灾救援,写不出这东西来。
所以宋三郎,你儿还是人吗?
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脸往哪儿搁,尤其责任到人那一招,真狠!
宋三郎看了几人一眼:“诸位可还有什么补充?”
几人同时摇头。
宋三郎一锤定音:“那便如此安排吧。”
张璟深觉可以让自家大孙女儿高攀一下宋景辰。
秦尚书不明白为啥自家那婆娘非把宋景睿当香饽饽。
真正到展开救援,宋三郎才知道南城的受灾情况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南城三分之二的区域被淹,水浅处过膝,水深处没过房屋,死伤更是无数。
若非他位高权重,张璟等人积极配合,使他可以在短时间内调配各种资源,这灾还真不好救。
依据惯例,遇到灾情,一般是从洛京府尹这里调集人手。宋三郎以灾情严重人手不够为由,向皇帝请求加派人手。
赵鸿煊顺水推舟从原施志雄旧部以及赵敬渊的新军营各自抽调三千兵士。
赵敬渊知道这兵借出去便要不回来了,这是皇帝对他发起的试探。
皇帝是想用景辰父亲牵制自己。
宋三郎不管那么多,赵鸿煊也好,赵敬渊也好,自家手里有兵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救灾期间,宋三郎一直将景辰带在身边,宋景辰终于看清楚,真正起作用的并非是他的那些所谓好建议,而是父亲绝对的话语权。
父亲绝对的话语权,使得那些人积极配合。如此,父亲的命令才能畅通且执行到位,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反观二哥这边,尽管银子全是自家出,可二哥想要那些人出力听指挥亦非简单之事,若非宋家的底气给二哥托着,怕是没几个人听他的。
另外,南城的复杂情况也让他看明白他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和理想化,这等复杂的地形,那般大雨倾盆的黑夜……
或许是马上就要进入到深秋,这场秋雨终究没有再持续,大大降低了救灾难度,十日之后,这场救援终于进入到收尾阶段。
宋三郎上书皇帝,提议减免受灾百姓赋税,并调拨银两粟米,设置粥厂并搭建简易房,以帮助受灾百姓度过眼前难关。
赵鸿煊准奏。
另外,宋景辰的那篇《关于灾后救援的若干建议》赵鸿煊看到后极是赞赏。
前有景辰出银钱修葺整个京城排水,后又在救灾过程中出谋划策,并联络京城十二家酒楼安置幼童妇孺,居功至伟,其忧国忧民之心无愧于其“爱民使”之称。
因此,晋封“二品爱民使”,赐蟒袍玉带金缎靴。
旨意一出,满朝皆惊。
“二品爱民使”封就封了,反正就一有名无权的虚职,蟒袍玉带金缎靴那可是最顶格的恩典,宋景辰是有功,可这点功劳真不至于到“居功至伟”的程度吧?
关键是他爹宋文远多次立功都没蟒袍玉带的待遇呢,儿子却轻轻松松就拿到手了,。
皇帝对宋景辰的偏爱可见一斑。
宋三郎可不信什么皇帝的偏爱与宠信,他大概能猜到赵鸿煊什么心思,八成是挑拨景辰与赵敬渊的关系。
皇帝对景辰这般恩宠,赵敬渊能不多想么?赵敬渊对宋家真的可以做到毫无芥蒂吗?
赵鸿煊是懂挑拨离间的。
对于宋景睿的贡献,因着景辰刻意强调的缘故,赵鸿煊捎带着夸了几句,一个影响不到他大局之人,他没那么多功夫关注。
不管皇帝如何想,景辰知道二哥新官上任,需要来自外界的肯定。
宋三郎没觉得儿子懂事,他只觉得儿子重情重义到背负他人命运的地步。
儿子光芒万丈荣耀加身,睿哥儿默默无闻,儿子便觉他自己有哪里对不起哥哥一样。
出银子为二哥谋出路也好,在皇帝面前为二哥美言也好,皆因如此。
只是睿哥儿想要的东西他都能满足吗?他究竟要做到那一步才算是个头儿?
一个人想要什么,自该自己去全力争取,你可以在关键时拉他一把,没必要处处替人谋划。
景睿若耐不住眼前不被皇帝看见的寂寞,从而变得自暴自弃,那他就是没有做官的命。
上天安排给每个人的考验不同,属于景睿的考验,就该他自己承受。
而辰哥儿自己背负的考验,也没人能替得了他,他单枪匹马陷入捕兽坑时谁来救他,谁来可怜他?
还不是反应快就大难不死,反应慢就万箭穿身,而他能大难不死,正是因为他自己吃了该吃的苦,六岁起便跟随自己一起站桩练功。
儿子这毛病必须得改!
……
下朝归来,父子俩回到家中,秀娘得知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二品大员”且还被赐蟒袍玉带金锻靴,第一反应是这泼天的富贵怎么又来了!
第二反应是她想要一天赴八次宴!
第三反应是中秋节已过,下次最近的宫宴是什么时候来着?
届时儿子穿上一身蟒袍玉带不得叫那些小姑娘看呆,也好叫那些“看不上”自家儿子的贵妇们后悔死!
秀娘欢喜地想叫景辰现下就穿上蟒袍玉带去各屋转悠一圈儿。
可惜,这蟒袍玉带得量身定做,需要时间呢。
这天大的喜讯很快便全府皆知,这可真是皇恩浩荡,这件蟒袍足够光宗耀祖且会被当成传家宝一般的存在。
老太太眼含泪花,激动地上香祷告,十六岁的二品大员,十六岁的蟒袍玉带,足够宋家人吹八辈子了。
若说王氏同姜氏以前对景辰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子羡慕中的小妒忌,现下只有引以为荣,引以为傲。
宋家出了个传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夏朝还从未有过才十六岁就被赐蟒袍玉带的,这是多大的荣耀!
皇帝得有多喜爱景辰才会如此破格赏赐,就凭这个,以后景辰可以在京城横着走,全家人也跟着沾光。
全家人都开心地簇拥着景辰夸赞,唯有宋三郎表情淡淡,蟒袍玉带算什么,龙袍他都差点儿披上过。
可那又如何?
那又能如何呢,一件袍子而已。
无功不受禄,皇帝破格赐景辰蟒袍玉带,无非是想要从景辰身上获取更为丰厚的回报。
宋大郎不明白三郎心中所想,过来拍着三郎肩膀笑道:“老三,辰哥儿这般出息,你咋就看不出一点儿激动呢?
喜怒不形于色做到你这个份儿上,大哥谁都不服就服你。”
宋三郎笑笑:“大哥哪里话,弟弟只是已经比大哥先一步激动过了。”
宋大郎感慨道:“辰哥儿若再能考个状元回来,那真是咱们老宋家百年,不,不对——是咱们宋家千年的荣光了。”
宋三郎挑了挑眉,果然是只要儿子够好,别人便会期待他变更好,若儿子不能超越自身变得更好,那便是不思进取令人失望了?
宋家的百年荣光也好,千年荣光也好,又如何及得上辰哥儿自己的一世逍遥。
宋三郎朝大郎谦虚一笑:“大哥您也太抬举他了,世上的好事哪能全都轮到他身上。”
宋三郎这般说,大郎也觉自己有点异想天开了,是啊,状元是那么好考的吗?
自家老爹当年被誉为神童,人人皆言是状元之才,那般惊才绝艳也不过是得了个探花。
景辰歪主意多没错,正经读书还是差了点儿。
一家子热闹到入夜才算散了去,各回各屋。
一家三口往自家院里走,秀娘忍不住拉住儿子的手道:“这寿也拜完了,灾也救完了,你爹还有什么借口能留在京城呢?”
宋景辰就乐,三郎也笑。
秀娘瞪向三郎。
三郎笑道:“那便留在京城不走了。”
第264章
水灾过后不久, 赵鸿煊接连发布几道重要旨意。
宋文远调回京师,任枢密使兼参知政事,授骠骑大将军衔,任命原大理寺卿吴正升任左相之职, 吏部尚书杨志升任右相, 范盛任吏部尚书。
不得不说, 赵鸿煊这一手平衡之术玩得高明, 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再有如施国公这般的超级权臣出现。
赵鸿煊先对宰辅进行分权,设左相右相,左相掌礼、吏、户三部, 右相掌兵、刑、工三部。
在宋三郎的任职上,赵鸿煊更是有着多重考量, 枢密使乃授予宋三郎的正职,掌管军事之权用以牵制赵敬渊。
而兼任的参知政事一职就比较灵活了,皇帝若想要重用宋三郎,这参知政事之职便形同副相。
反之, 皇帝若不想重用他, 那便仅仅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头衔而已。
也就是说, 赵鸿煊能够依据实际需要来灵活调整宋三郎的权力与地位,从而更为灵活的控制整个朝局。
至于镖骑大将军的头衔, 乃是荣誉封号,代表了皇帝对臣子的嘉奖认可。
而宋三郎的镖骑大将军的封号仅次于赵敬渊的大将军。
赵鸿煊的这一番操作, 终于是让动荡不安的朝局暂时稳定下来。
除忠亲王赵敬渊外, 宋、吴、杨、范成为了京城中最大的四股势力。
……
忠亲王府。
赵敬渊一早过来给母亲请安,安王妃问起他什么时候认景辰为义子的时候, 赵敬渊摇了摇头。
他道:“既便是我真心诚意,此时亦不合事宜了。”
安王妃皱眉道:“私下里同宋家人表态, 亦不会对外公开,咱们只是要宋家看到王府的诚意,好叫他们明白你视景辰如亲兄弟一般,将来必不会亏待。”
赵敬渊摆手:“此事母亲不要再提,我本就视景辰如兄弟,并无利用之意。
且眼下景辰父亲才刚受了封,此时提这种事未免让人多想。”
“多想又如何?”
安王妃不以为意道:“不管宋家如何多想,你现下提出来,想那宋家不至不识抬举,只要你与景辰拜了义兄弟,便相当于把他们宋家死死绑到了咱们王府的战车上。
现在不提,难不成要等到宋三郎在京中站稳脚跟,势力做大之时你再去提?
真到那时,宋家是想要同你合作,还是自立山头,你能保证?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只要品尝过权力味道之人,只要给他机会,没人不想站到最高处,宋三郎亦是一样。”
赵敬渊沉默了许久,抬眸道:“此事儿子心中有数,母亲勿要再操心,倒是我听说姨母有意与宋家结亲,可有此事?”
提到此事安王妃就来气,冷哼一声,气道:“本来我想着收景辰为义子,再做媒让你表妹嫁给景辰,如此亲上加亲再好不过。
可偏你那姨母从小就是犟驴,如今岁数大了,没点长进不说,反倒比以前还犟,怎么说都不听我劝,非要把你表妹嫁给宋景睿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气死我了。
你可说说景辰论家世、论模样、论才华,那一点不比那个宋景睿强,你姨母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表妹也是,王八看绿豆,她偏要瞅那宋景睿顺眼,真真随了她娘的驴脾气。”
安王妃越说越来气,一扬手,朝下面人吩咐道:“去,你去韩府,给我那犟驴妹妹送一篮今年才上供的阿胶去,就说这东西好,以毒攻毒,专治驴脾气,告诉他,我说的。”
丫鬟:“这……”
赵敬渊摆了摆手,叫人下去,同时给王妃递过一杯茶水,劝道:“姨母想是顾虑景辰太好,反倒让表妹不适应,这夫妻二人过日子,还是互相感觉舒服为好。”
安王妃冷冷一笑,“是啊,你表妹命好,想如何便如何,你姐姐可没这好命。
皇帝如今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各种防着你,就不想想若我们王府出事,他们韩家能置身事外么?
怎么,你姐姐能以大局为重,凭什么到她这里就不行了?”
安王妃一想到自家女儿在外族孤孤单单一人受苦,别人家的女儿却可承欢膝下,还能嫁得心悦之人,就变得无比刻薄,那怕是自己的亲侄女儿,说话也不留情面。
说着说着,她又呜呜哭起来,一想到那凶狠彪悍的北胡王,再想到自己柔弱的女儿,她就无比担心。
尽管赵敬怡说北胡王很宠爱她,安王妃也无法放心,女人的花季能有多久?
就如窗外凋落的花朵,一阵秋风便七零八落零落成泥,等到女儿人老珠黄,那北胡王还有赏花的心情吗?
安王妃比任何人都想要赵敬渊做皇帝,接回赵敬怡。
赵敬渊劝了一会儿,见她还哭,站起身道:“母亲,若是皇帝知道韩家想要与宋家联姻,必会出来阻止。
母亲想要表妹嫁给景辰,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嫁景睿反倒还有通融余地,姨母与表妹若真中意宋景睿,还是早做打算,免得夜长梦多。”
安王妃扬头咬牙道:“既然你姨母不肯为你这个外甥考虑,我凭什么要为她们娘俩考虑,我怎么那么多闲工夫?”
赵敬渊:“随您吧,儿子告退。”
赵敬渊回到自己书房,不久后,下人来报,说是王妃出门往韩府去了。
赵敬渊勾了勾嘴角,他太清楚王妃的脾气,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坏又坏不起来,到底还是念着她与姨母的姐妹情意呢。
在赵敬渊看来,表妹嫁给宋景睿最完美,景辰的性子他很了解,景辰是不会伤害他二哥的,再加上韩骏这边的关系……
景辰一定会站自己这边。
赵敬渊揉了揉眉心,他真的不想算计景辰,可他也真的需要宋家的支持,他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人上人,要么成为阶下囚。
他不想成为阶下囚,所以他只能成为卑鄙小人。
是他授意韩骏接近景辰的,
也是他推波助澜散播景辰父母溺爱孩子,他不想景辰太早成亲,更不想让宋家与任何他所比期望的大势力联姻。
他终于成为了他所讨厌的,赵鸿煊一样阴险狡诈的小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权力是魔鬼,却让人如此着迷。
若无权势加身,他赵敬渊算个什么东西呢?就如今日之靖王,猪狗不如。
不,他赵敬渊绝不会沦落到那一步!
所以景辰,请原谅我的自私,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好兄弟,我会补偿你的。
……
安王妃再怎么恼火韩夫人,赵敬怡和亲之后,为免她伤心过度,韩夫人将韩幼琳送入王府,陪她度过了一年最难熬的日子。
所以,安王妃对韩幼琳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她既把对闺女的爱移情于韩幼琳,可看到韩幼琳好,她又忍不住酸,好人坏人她都做。
这会儿显然想做好人的心情占了上风了,宋景睿就宋景睿吧,她见过两次,长得还算行,看着就是个踏实的,女人过起日子来,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像她嫁给安王,呵呵,除了荣华富贵没什么可说的。
到了韩府,安王妃把赵敬渊对她说那话同妹妹一说,韩夫人也有点着急了,她绝不想让闺女被皇帝随便指婚,甚至是进宫。
就皇帝那身子骨,进宫简直就是守活寡差不多,没有一儿半女傍身,入宫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即便侥幸有了一儿半女,那也是脑袋拎在裤腰里,之前范家那闺女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等到晚上韩尚书回府,韩夫人把这事一说,韩尚书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陛下子嗣不丰,太后好像是有意要为陛下选一批女子入宫……”
“什么!”韩夫人炸了,恨不能现在就去宋家提亲。
韩尚书拉住她,“你先稍安勿躁,我也只是听人说了一句,消息是否属实尚不确定。”
韩夫人:“空穴不来风,九成是真的,如今施国公已倒,皇后变相软禁,皇帝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不行,明天就去宋家提亲!
翌日一大早,老太太刚吃过早饭,因着今日休沐,宋家几兄弟请过安之后,陪着老太太坐会儿。
宋景辰坐在宋三郎身侧正同宋景睿显摆他自己才润出来的山核桃手串。
宋三郎瞅了儿子一眼,这种东西都是年长之人喜欢盘,他见儿子每天盘每天润,想着自己生辰快到了,许是儿子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可听人家刚才这话意,他纯属自作多情想多了。
景睿接过景辰递过来的手串,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啥门道:“倒是甚是红润油亮,可不太配你,还是那串松绿色碧玺珠子更适合你戴。”
“睿哥儿,一看你就是外行。”宋二郎笑呵呵从儿子手上夺过手串,一个个核桃细细看过,喜道:“龙纹高桩,小气门,小平底,万里挑一的好核桃,绝了!”
说着,宋二郎就要往自己手腕子上戴,结果还没等他套进去,眼前白光一闪,他家好侄儿的袍袖拂过,手串又物归原主了。
宋二郎道:“辰哥儿你可真小气,不就一串山核桃嘛,你送给二伯能咋地?”
宋景辰没好气道:“二伯你不小气,不就是几条锦鲤嘛,你给囡囡吃俩条又能咋地?”
宋二郎噎住。
宋大郎一点不客气补刀:“是啊,老二。孩子想吃锦鲤,你做爷爷辈儿的,就不能割个爱么?”
宋二郎不干了,拉住老太太袖子,“娘,你瞅瞅,连我大哥也跟着小辈儿欺负我,这像话嘛?”
宋三郎不客气道:“是忒不像话,二哥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跟娘跟前告状。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幼时咱家的糖全进你一个嘴里了。”
宋三郎坐在那里,抬眸浅笑。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宋三郎话其实已经说得很客气了,宋二郎从小嘴甜,宋三郎老实,所以糖宋二郎吃,活儿宋三郎干,书宋大郎读。
都是自己儿子,老太太绝没有故意针对老三的意思,但人性就是如此,老三老实听话,所有人,包括老太太自己便慢慢把老三的老实谦让当成理所当然。
会争的吃糖耍滑头,不争的干活儿啃窝头,因为你最能吃苦,所以活该苦都给你吃。
老太太心里很清楚老三老实吃亏,可是有糖不给老二吃,老二能哭翻天,她那时候一个寡妇带三个娃,哪有心情哄孩子,只要孩子不吵不闹就万事大吉。
即便偶尔会觉得愧对老三,可老三自己不叫屈,慢慢地她便也习惯了,习惯久了就成了麻木。
宋三郎重生以后亦是对俩个哥哥谦让照顾,他觉得他占了宋三郎的身子,理应对宋家有所回报。
可宋三郎没想到儿子被自己影响的也太谦让了,这么多年,他该还的也还了,这个家现在得他说了算,宋景茂也不行。
宋三郎不是要计较,也不是翻旧账,宋大郎同宋二郎跟他不是一个段位水平的人,值不当的他计较,他是要对儿子进行言传身教。
这么多年,宋三郎从未说过任何抱怨之言,他这冷不丁一下说出来,不说宋二郎,便是老太太和宋大郎也是满脸愧色。
宋三郎笑着拍了拍景辰肩膀:“这点你倒是像极了你二伯,会跟爹哭着要糖吃。”
就是没你二伯脸皮厚会为自己着想。
这话宋三郎自然不会说出来。
宋景辰忙道:“爹,你揭二伯的老底就算了,还揭我老底,不行这不公平,我也要揭你的老底。”
宋三郎:“混账话,咱们爷俩父慈子孝,可不带父子相残的。”
第265章
从老太太处出来, 宋景辰被自家爹拉进书房
宋三郎的书房就俩字儿——务实,非必要的一律摒弃,书案上除了必要的笔墨纸砚 ,其他一概都是占地方的玩意儿, 精简得不能再精简。
三郎招呼儿子在对面罗汉塌坐下, 宋景辰道:“就知道您有话说。”
宋三郎瞥:“你知道得挺多, 那你说说爹有何话说?”
宋景辰:“恩多成怨, 爱多成仇呗。爹只是说笑间表达了下不满,便弄得全家人尬尴,一家子欢欢喜喜的气氛就这般被爹破坏掉。
您做错了什么吗?您什么也没做错。”
宋三郎:“爹没有错, 那便是你祖母他们的错了?”
宋景辰道:“也不能这么说,就比如爹您一直疼爱我, 若那日突然收回您的疼爱,我也会受不了。”
宋三郎挑了挑眉,笑道:“岂止是受不了,甚至再极端一些, 你还会怨你爹。”
宋景辰瘪了瘪嘴巴:“我哪敢, 我不怨您, 我只会恨你,给不起别给, 半路收回去,您道德吗?
所以爹您千万得长命百岁, 别让儿子恨您。”
宋三郎被儿子逗笑。
宋景辰道:“爹, 儿子是您自己惯出来的毛病,祖母伯伯们的毛病又何尝不是, 这样说来,爹也非一点过错没有。
所以, 爹没有错,祖母伯伯们方才的反应也没有错,可若因为爹表达了不满,祖母伯伯们从此便对爹心生不满,那便是他们的不该了。”
宋三郎道:“你既是想得如此明白,又为何总喜欢各种为你的哥哥们着想,甚至是牺牲自己的利益。”
宋景辰:“因为值得啊,爹若不爱自己的家人会这般帮补家里吗?您若真的讨厌大伯二伯,您会如此吗?
以爹的性子,您不想做的事情除了儿子以外,谁还有本事逼迫您?
您今日那些话不是因为您自己心生不满,您手指头缝里的东西就够补贴家里了,你根本就不在乎那点东西。
您是借题发挥,既敲打二伯,也敲打我呢。”
宋三郎:“……”
宋三郎拍了拍儿子肩膀,“不,辰哥儿你并不明白。”
“你若明白你就不会分不清你与他人间的界限,你祖母寿宴那日,你故意回避景睿,不叫人拿你们兄弟的相貌做对比,你觉得你是在帮你二哥么?”
“并不是,你是在害他。”
“若你们兄弟站在一处,对方仍能看见你二哥的可取之处,那才是你二哥真正的良配。
反之,若对方只是看重样貌的肤浅之辈,那么成亲之后,叫她见到如你这般样貌之人,你猜她会作何感想?
她若对你暗生倾慕,你能控制得了人家么?
若不能,那才叫热闹了。
退一万步,你需知你二哥并非你二伯那般性子,他绝不会想要这样的“让”与“施舍”。
换做是你自己,你想要一个见过千山唯你是青山之人,还是想要一个因为没见识才会视你做青山之人?”
宋景辰的小脸儿不大好看。
宋三郎又道:“还有你出银子修京城水道之事。
银子爹不在乎,左右咱家的家产到最后都是你一人的,只要爹还能挣,由着你造。
可你爹不是纯粹的商人,辰哥儿要坑爹也不用这般上杆子。
若非爹对皇帝有用,你真以为只要查明爹未曾贪腐,爹就没事了?
还是你以为宋家的生意做这么大,全是靠着你的那些奇思妙想?
信不信若非爹在这儿镇着,你早都被人吃得骨头不剩,便如你那香水,若非宋家势大,你当人家真会与你合作?
哦,对了,我儿挺能耐,敢与皇帝做生意,让皇帝给你做后台。
出生牛犊不怕虎,上来就是与虎谋皮,景辰,你可真是爹的好大儿。”
宋三郎咣咣一顿输出,快把宋景辰说哭了,他一举三得的得意之作,对得起皇帝,对得起京城万民,对得起二哥,唯独对不起自己亲爹。
天啊,传说中的坑爹儿子竟然是他宋景辰自己!!!
宋三郎:“我儿需知好意不一定带来好结果,万勿过度介入他人因果,你得分得清什么忙该帮,什么忙不该帮。”
言毕,宋三郎起身拍了拍儿子肩膀:“好了,人不轻狂枉少年,不做几件蠢事如何敢言年少过?
只要我儿肯总结教训,肯接受他人意见,肯对自身反思,我儿便是天下无双。”
宋景辰委屈地抬起头来,“可见鬼的天下无双去吧。”
宋三郎哈哈大笑,“行了,自己洗把脸下去吧。”
“我哪儿都不去,没脸见人,跟您这儿闭门思过。”
……
上午辰时刚过,韩府的人便到了,是韩夫人亲自上门过来说明情况,明里暗里同宋府表明态度——实在是情况特殊,不得不早做打算。
宋二郎一听这消息就懵了,什么意思?这岂不是要从皇帝嘴里夺食?那睿哥儿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不要说睿哥儿受牵连,便是整个宋家也要受牵连呀!
韩夫人瞧见宋二郎神色面露不喜,若是往日对方是这种没有担当的态度,她扭头便走!
只是如今她不想女儿入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夫人强颜欢笑朝老太太道:
“陛下选秀女入宫,只会选适龄且未曾订亲之人,断不会强人所难,且老太太寿宴那日,众人都瞧得清楚咱们俩家的意思,便是真到了太后、陛下那里也断不能说咱们是为了躲避入宫才着急定亲。”
老太太虽然心下有些忐忑做难,到底是经历的事多,不可能如宋二郎一般写在脸上。
老太太笑道:“幼琳这孩子是顶顶好的,我老太太自是想要高攀,只是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后过日子的却是小俩口。
便是再仓促也是还要问一下小的是个什么想法,夫人且稍等片刻,我叫他们唤我那孙儿过来。”
韩夫人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凉,你那孙儿能有什么意见,最终还不是看你们叫他如何说。
可老太太这般说了,她也无法,只得勉强笑笑,此事确实牵扯到了皇帝,人家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打了个眼色,令宋二郎去叫景睿过来。
宋二郎又不傻,他没有去找宋景睿,这种大事景睿能拿什么主意,匆匆跑三郎院里来。
宋三郎书房中,三郎处理公务,宋景辰临摹字帖,他心情糟糕之时便喜欢写上一写,那些不高兴不知不觉便在笔走龙蛇间消散了。
书房之中一片岁月静好,宋二郎气喘吁吁闯进来,“三郎,快,你快给哥拿个主意,那韩家跑上门来提亲了!”
宋三郎抬眼看他,笑道:“二哥,这是喜事呀,你不一直都中意韩家丫头,如今得偿所愿不是正好。”
“哎哟喂,好什么好,那韩家是为躲避选秀女才如此着急找上门的,睿哥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同皇帝争女人呀,娘让我来找你,看看怎么把人给回绝了。”
宋三郎瞅他:“二哥,把人给回绝是你的意思吧,娘若要有此意思,当场就回绝人家了,何必还要绕我这里一圈。
二哥想让我做这坏人就直说,别打着娘的旗号浑说。”
宋二郎被三郎拆穿心思,老脸一红,但人家从小就脸皮厚,当初没考上秀才却能混到工部下面混个闲职,也正是靠着脸皮厚会来事儿。
反正是自家兄弟,丢人也丢不到外边儿去,宋二郎嬉皮笑脸道:“三弟,你得帮哥哥拿个主意,睿哥儿是你亲侄儿,你不能不操心,你是咱家顶梁柱,大事儿哥得听你的。”
好家伙,宋景睿成了宋三郎的责任,不光宋景睿是宋三郎的责任,他宋二郎也是宋三郎的责任。
宋三郎揉了揉眉心。
他有时候真挺佩服宋二郎的,人家活得忒自我。人能从来不委屈自己,也是一种本事,一般人学不来。
不过,就如宋二郎所说,这事他不能不管,背后牵扯的东西多着呢,绝非表面联姻这般简单。
宋三郎道:“你把睿哥儿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宋二郎:“辰哥儿,快,把你二哥叫过来,你二伯刚才跑一身汗。”
不等宋景辰开口,宋三郎扫了宋二郎一眼:“宋二郎,我都没舍得使唤我儿,你使唤得倒顺手。”
宋二郎冲外面嚷:“来人!”
宋景辰:“……”
廊下宋三郎的随从闻声进来,宋三郎朝他摆摆手,“去,唤二少爷过来。”
很快,宋景睿被领过来,宋三郎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睿哥儿,现下韩府的人上门来提亲,你可中意那韩家姑娘,可否愿与韩家订亲?”
宋景睿听倒说韩家人来上门提亲,有一瞬间的怔愣,怎么会如此突然?
宋景睿有些不确定道:“三叔,您是说,韩家……主动来上门提亲?”
宋三郎点点头。
宋景睿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韩家姑娘,那日匆匆一瞥,他什么都没看清,只是因为父亲在他耳边唠叨过多次,所以那日不由自主多留意了一下,其实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背影。
他真的无法通过一个背影就确定对一个人是否喜欢,但他知道家里人都希望他娶韩家姑娘。
韩姑娘也是京城里顶顶好的姑娘,他应该知足的,他没有什么不知足的,是他高攀人家的,他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不及他多想,宋三郎又将韩家急于成亲的原因说与他听。
宋景睿脑子是懵的,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韩家姑娘,可想到因为他的决定就会毁了一个好姑娘的一生,他又于心不忍,且此事是自家先表明了意思在先,人家才会上门来提亲。
不娶韩姑娘,他还想要什么样的呢?
韩姑娘已经足够好了。
算了,既然命里该娶她,就是命中注定,那便娶吧!
宋景睿坚定道:“三叔,我娶。”
“你娶个锤子!”宋二郎气得跳脚。
宋景睿道:“人不可背信弃义,当初是爹坚持要我与人订亲,现在对方有难,又怎可弃之如履?
男儿大丈夫,这点担当都没有,我宋景睿当如何立足天地间。”
“滚蛋的你,小小年纪你懂个屁!”宋二郎气得口不择言。
宋景睿不理他,道:“三叔,我娶她可会坑害宋家?”
宋三郎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不过不娶她,三叔亦能帮你回绝掉,终身大事,你且不可义气行事。”
宋景睿:“三叔,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确定,谁又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景睿十年寒窗苦读得来的也非想象中的结果。
婚姻亦是如此,便是俩人一见钟情又能保证此后余生一直和和美美?
左右都是要赌一赌的,至少景睿可以确定并不讨厌那姑娘。”
宋三郎伸手拍了拍景睿肩膀:“好孩子,你长大了。”
宋二郎还要说话,三郎道:“皇帝至于同景睿抢女人?他若真想要,订亲又如何,订亲还可退亲,你能阻止得了?
宋二郎忙道:“你的意思是不会得罪皇帝?”
宋三郎没好气道:“你有资格得罪他么?”
一听没事儿,宋二郎又转忧为喜了,高高兴兴带着儿子往老太太处去。
韩夫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宋家不成,她就去找别家,左右不能让闺女进宫,哪怕是让闺女嫁个普通人家,也绝不进宫。
正忧心仲仲之际,宋景睿脚步从容地进屋来,先向老太太施礼,又向韩夫人施礼,他朗声道:
“韩姑娘慧质兰心,品貌双全,景睿仰慕已久,愿结秦晋之好……当珍之重之。”
韩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宋二郎不靠谱,宋景睿小小年纪却如此有担当,听完他这番话当真是激动地热泪盈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暗道:
以后她定要倾韩家全族之力助景睿青云直上,这个女婿她认定了!
……
赵敬渊得知韩宋两府赶在皇帝下旨前顺利订亲,大大松了一口气。
与之相反,皇宫中的赵鸿煊得知韩宋两家在他下旨前一天订亲则大怒,认为这是赵敬渊一手操作,更怀疑宫中有赵敬渊的亲信奸细。
可再如何暴怒,他亦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才刚处置了助他登基的施国公,马上又处置在他夺嫡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赵敬渊,岂不朝中人人自危?
以后谁人还敢为他这个皇帝卖命?所以处理赵敬渊只能是慢慢来,一步一步卸他兵权,急不得半分。
赵鸿煊不激进,赵敬渊也不招惹他,谨言慎行。
低调归低调,京营以及御林军的兵马却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宋三郎这枢密使说是掌着兵权,可与赵敬渊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赵敬渊手中有兵符,可以直接调动手下兵马。
赵鸿煊提拔宋三郎,也提防宋三郎,宋三郎有管理之权,可若要调动兵马必须得有皇帝的手谕。
宋景睿的突然订亲亦让宋景辰对自己未来的另一半感到迷茫。
换位思考,若二哥的难题摆在他面前,他又该如何抉择,正如二哥所说,许多事情是无法控制的,生活更不会一切遵照自己所想。
初冬的第一场雪飘下,景辰同时收到了两份邀约,一份来自赵敬渊,一份来自杨睿。
他那都不想去,他太累了,他终于品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正如父亲所说,与虎谋皮没那么容易,皇帝的胃口真得很大,香水的利润已经不能满足他,他想要更多。
皇帝真得把他当成了摇钱树,没钱了就想晃一晃。
宋景辰想哭,这就是装逼的可怕下场!
做儿子一定要多听老子的话,他吃过的盐真得比儿子多。
第266章
赵敬渊邀请宋景辰到风华苑赏雪小酌, 同时还邀请了韩骏,李琮两人坐陪。
宋景辰赶到的时候,其他俩人已经到了,正在湖前的观景亭坐着说笑。
见他过来, 俩人纷纷起身, 赵敬渊却是笑着步下台阶, 大步迎上来, 顺手接过景辰手里的油纸伞,揽着他肩膀笑道:
“我不是令轿夫在门口迎着你么,雪天路滑, 怎么自己走过来了。”
“想随便走走,顺便欣赏欣赏你这园子里的雪景。”
赵敬渊忙, 宋景辰其实有一段时间没有见着他了,这会儿一见吓一跳。
赵敬渊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光瘦了,也黑了。
景辰关切道:“出了什么事?你怎得一下瘦了这许多?”
赵敬渊摆摆手, “我无事, 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呆在京西大营练兵, 昨日才刚回来。”
这段日子赵敬渊一直与手下的兵士同吃同住,这些人均是他精挑心选出来的心腹之士, 同他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对他绝对忠诚。
古有战神白起为自己的士兵吸脓血, 赵敬渊虽不至于放低身段至此, 却极会对手下人嘘寒问暖,收买人心。
赵敬渊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筹码是什么, 皇家血脉只是让他比别人更有资格争取那个位置,这些自己一手训练起来的兵士才是他赵敬渊最大的依仗。
之前皇帝要用他训练的新军对付施国公, 自然是各种支持厚待,现下不要说是厚待,便是最起码的军饷也是各种理由拖延怠慢。
养兵养马花得都是真金白银,赵敬渊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为银子发愁。
靠王府的那些田庄铺子补贴远远不够,也不是长远之计。
他与赵鸿煊之间是一场长久的拉锯战,除了要养兵,还要拉拢各方势力,这点银子哪里能够用。
他自然是既累又愁。
更重要,这是他的谋略。
他故意少食挨饿,他要演给赵鸿煊看,让赵鸿煊看到他的“惶恐”。
他不交兵权不是因为有胆子谋反,他仅仅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宋景辰对赵敬渊有滤镜,在他心里很难将童年时那个性情豪爽热情的赵敬渊同现在的赵敬渊割裂开来。
他是万万不会想到赵敬渊有这般多深沉心思的。
赵敬渊都亲自来下台阶来迎景辰,韩骏同李琮哪能站着不动,自然也跟着下来,只不过都很有眼色的落后赵敬渊几步。
待几人进到观景亭各自落座,韩骏还好,还同以前一样跟景辰嬉皮笑脸的,李琮却是有些略显拘谨。
开玩笑呢,人家景辰现下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大员,还是赐蟒袍玉带的那种。
宋景辰朝他一笑,“琮哥儿,这是咱们兄弟的私下聚会,可没什么王爷爱民使的,谁耍威风就叫他赶紧下桌,省得看见心烦。”
说完他侧头朝赵敬渊道:“王爷,我说得对不对?”
赵敬渊眨了眨眼,“这里哪来的什么王爷?你们唤我大哥或者敬渊都成。”
说完他笑着起身,拎起酒壶要给众人倒酒。
韩骏却笑嘻嘻从他手里夺过酒壶,笑道:“表哥,还是我来倒吧,我怕你向着景辰,就给他一人少倒。”
宋景辰瞪韩骏一眼:“骏哥儿你瞧不起谁呢?”
韩骏咯咯乐,“我的错,我的错,来,我先自罚一杯。”说着话,韩骏一仰脖儿豪气咽下。
李琮在旁边看着,只觉韩骏是真会来事儿,忠亲王自然可以同景辰称兄道弟,可自己算老几,还敢让人家给倒酒?
骏哥儿这般做既圆了忠亲王的面子,又替自己解了围。
李琮知道忠亲王真正想请的人是宋景辰,他不过是被拉来凑数的,他只要少说话多喝酒就是了。
这会儿下人将热锅子支上,红彤彤的炭火,热腾腾的烟气,咕嘟咕嘟的水泡,鲜嫩的牛羊肉,最是适合下雪天不过。
赵敬渊知道宋景辰喜欢吃辣,特意令人琢磨出一道秘制调料兼具麻辣鲜香,这会儿正好端上来。
宋景辰自己开着京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他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可惜有什么东家就有什么下属,他不吃下面人恭维那一套,那些人也就不想着投其所好了,谁都知道在上善楼要想混得好,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上善楼唯“本事”论,谁能研究出受众人喜爱的菜,谁就能发大财!
所以,上善楼的厨子们还真就没人仔细研究过东家的口味,想着为专门为东家做出一道菜来。
主要他们也没机会了解,宋景辰虽是上善楼的东家,却极少出现的上善楼,即便偶尔出现他们也很难见到。
不要说是宋景辰,便是马良他们也是很难有机会接触到的。
他们没机会了解,赵敬渊肯定有,几次一起用饭,景辰吃了什么,没吃什么,那个多吃了一筷子,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宋景辰还真就没吃过这般对胃口的辣油,一边辣得直抽气,一边大呼“过瘾。”
他自己过瘾多没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招呼几人都来试试,太刺激了。
宋景辰使坏,故意道:“好兄弟有福同享,有辣同当,我先辣为敬!”
说完他从奶白的肉汤里捞出一片薄薄的羊肉,在调料碗里蘸裹均匀,使整片羊肉都挂上色泽红亮的辣油,爽快塞嘴里,“面不改色”细细咀嚼。
可惜了,没装到位,生理性的眼泪完全不受他控制地涌上眼眶。
宋景辰觉得丢人,立即低下头去装作夹菜。
韩骏喜欢刺激,亦不甘示弱,一口气涮了两片肉塞嘴里,他比宋景辰还狼狈,不能说是涕泪横流,也差不多。
李琮知道韩骏并非是真的“不甘示弱”,大家都狼狈,都不端着才叫感情好呢。
想到此,李琮也跟上,他其实很能吃辣,但几人之中,他地位最低,所以着洋相还得他兜底。
所以李琮吃完蘸了辣油的羊肉差点儿没把自己“送走”,一边哇哇叫辣,一边咕咚咕咚连喝好几杯茶水解辣,形象全无。
宋景辰除了在皇帝面前不敢不低头,他还真没迁就过谁,他怂恿众人吃辣油一方面是热闹,另一方面是他真觉得这是好东西,想要把赵敬渊带上“道”。
这玩意儿除了头几次吃受罪,后面便越吃越香了,生活中不可以没有辣椒!
再就是他与人交往开心就好,真没有太大的目的性。
他如此做,完全是出自一片好意,哪里会想到这些人脑子里这般多的弯弯绕。
倒也不是他不够聪慧,是生活根本就没教他这些东西,再者对他来说,也没这个必要。
见几人都狼狈不堪,赵敬渊摇头苦笑,朝身边景辰道:“你都先辣为敬了,那我便舍命陪君子。”
宋景辰知道他不能吃辣,道:“那俩货平时就能吃辣,你可以少来些。”
“不必,既是有辣同当,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赵敬渊笑了笑,抬手自锅子里夹了一片羊肉,在辣油里均匀涮过,斯斯文文塞嘴里。
宋景辰递了一块糕点给他,“别学琮哥儿那货,吃完辣椒万万不能用水来缓解的。”
李琮:“……”
李琮:“辰哥儿你方才怎么不说。”
宋景辰坏笑道:“对不起琮哥儿,我刚才光顾着心疼你,这不没想起来嘛。”
李琮哭丧着脸:“辰哥儿我谢谢你,你可真心疼我。”
宋景辰哈哈大笑。
几人喝着小酒涮火锅,顺便欣赏着园子里的雪景,万分惬意之际,韩骏同景辰说起上善楼的事。
韩骏道:“景辰,当初你花一千两银子买小小工匠一张图纸,我等都不能理解,现在可算明白了,你这上善楼扩建后是真牛气,京城一景,头一份儿!"
宋景辰笑道:“只是大概雏形出来了,都还没雕梁画柱封顶上彩呢,另外四座副楼里面都还没开始装修,若想完全竣工,估计要到年底了。”
韩骏:“我听人说你在招什么商,是怎么回事?”
宋景辰关于上善楼的规划倒也没必要同几人瞒着,便将自己想将上善楼建成京城最大的文化餐饮娱乐中心之事说了一遍。
韩骏听得倒吸一口气,他不由瞪大了眼睛道:“景辰,你莫不是真财神爷下凡吧,你怎么能如此会赚钱?!!!”
李琮也惊讶地接口道:“谁家铺子若是能入驻你这上善楼岂不是身价倍增?”
景辰笑笑:“琮哥儿说得不错,上善楼主楼做餐饮,四座副楼,分别作文化、娱乐、商品,以及图书楼。
一家人若来逛上善楼,喜欢听曲儿看戏的去曲艺楼;喜欢购物便去购物楼;喜欢琴棋书画金石古玩便去文化楼交流;若是喜好读书,咱们图书楼亦提供大量不常见的藏书。
等玩累了,一家人再到主楼吃上一顿可口饭菜,下得楼后,在楼下园子里散散布,赏石观花全当是消食了……”
听着宋景辰侃侃而谈,韩骏同李琮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再向他们招手,景辰真的……
韩骏只觉得自己没能做成景辰的亲姐夫简直是太遗憾了,稍微可以安慰的是妹妹总算是嫁到了宋家。
旁边李琮则头一次理解到父亲口中所说,遇到一个真正的贵人可以抵得上你奋斗一生。
赵敬渊望着观景亭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雪,本是冬日里最温柔的问候,当雪花轻轻飘落,整个庭院银装素裹,处处都是洁白与纯净,安静而美好。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几乎可以听见四周簌簌的落雪声。
虽说喝着小酒,时间久了也难挡寒意来袭。
第267章
对赵敬渊来说, 赵鸿煊唯恐拿不到他的错处,他是绝不可能傻到明目张胆敛财,甚至他都不能让韩家替他敛财,两家的姻亲关系太过敏感。
所以, 他需得另外物色人选。
如此, 李琮便入了他眼。
一来, 李琮本来就与韩骏、景辰交好。
二来, 他自有法子让李家效忠自己。
光李家自然是远远不够,他还需要笼统更多的人为他做事。
李琮浑然不知他自己以及他身后的李家已经成为赵敬渊棋盘上的棋子。他眉眼间控制不住喜色,为他能搭上宋景辰这样的财神爷, 也为他能搭上忠亲王这般的权贵而欢喜自得。
雪花纷纷扬扬,眼瞅着越下越大, 赵敬渊担心几人着凉,令人撤了锅子,带几人回屋去。
宋景辰的油纸伞在撑开时不小心挂到观景亭一侧的树枝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来, 景辰尴尬地抖了抖手中的纸伞, 朝赵敬渊抱怨道:
“赵敬渊, 你家这树长得可有点犯规啊,枝杈都伸到亭子里来了, 调皮。”
“我的错。”赵敬渊笑着撑开自己手中的伞,稳稳地罩在俩人头顶上方:“走吧。”
观景亭到赵敬渊的住处有一段距离, 赵敬渊同景辰走在前面, 韩骏同李琮落后两步,韩骏就见表哥的伞一大半都罩在了景辰头顶上方。
过了会儿, 景辰似是觉察到,又给他推了回去, 如此反复几次后,俩人都乐了。
宋景辰道:“赵敬渊,请问你这是在收买人心么?”
赵敬渊:“是啊,他们都说你是财神爷,财神爷谁不想巴结。”
宋景辰乐。
韩骏插嘴道:“说真的,表哥,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你也入股景辰的生意吧,你这家大业大的,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赵敬渊摆手笑道:“我就不掺和你们的热闹了,王府虽说不富裕,倒也够一家子花用。”
韩骏:“表哥,难不成你还嫌银子烫手么。”
赵敬渊无奈笑笑,朝韩骏做了个不必再问的手势。
进到屋里,赵敬渊才发现自己同景辰身上穿得都是狐皮裘衣,便是再大的风雪又能奈何?
显然宋景辰也意识到了,俩人又是一阵笑。
……
一直到傍晚,雪仍未有要停的意思,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脚深了,赵敬渊邀几人暂在园子里住一夜,明日雪停再走,晚上四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宋景辰见大家兴致都很高,不好拒绝,令阿福自己驾车回去,顺便同家里人说明缘由。
年轻人精力旺盛,几人一直打牌到深夜,麻将是景辰在南州府时根据后世的记忆捣鼓出来的好东西,才传到京城时间不久,除了景辰几人水平都很菜。
宋景辰不爱赢比自己弱的,这让他没成就感。所以他雨露均沾,看谁输得惨了便给谁放放水,到最后几人再菜也看出猫腻来了——
这还怎么打?
散了场,赵敬渊送景辰回屋休息,这会儿没外人,景辰道:“依照陛下的性子,你后面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我听骏哥儿说陛下连你下头人的军饷都克扣,我别的本事没有,唯独不缺赚钱的本事,你若用银子只管开口就是。”
沉默片刻,赵敬渊红了眼圈儿,“景辰,我……”
宋景辰显然是有备而来,豪气地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银票来,塞到赵敬渊手上:“不够花,你再同我要。”
赵敬渊呆住了。
赵敬渊风中凌乱。
宋景辰见他发呆,朝他一抬下巴,“愣着干嘛,还不给我写欠条去。”
赵敬渊:“!!!”
宋景辰:“都是自家兄弟,利息你看着给就行了,别让兄弟做亏本买卖就行。”
赵敬渊脸通红,他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红。
他明白景辰根本就不在乎他还不还,景辰只是用这种方式让他不那么窘迫难堪。
宋景辰以为他脸红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开解道:“你要觉得欠了我什么,以后加倍偿还就行了,我不介意的。”
赵敬渊红着眼睛,闷笑出声。
宋景辰:“红口白牙比不上白纸黑字,你快去给我写欠条。”
赵敬渊郑重地写下他下人生中第一张欠条——欠条上面写明年月日,并且郑重地写上自己大名。
待到字迹干透,宋景辰宝贝似地把那欠条折叠好,小心地收起来。
赵敬渊被他模样逗乐,笑道:“便是欠条丢了我也认帐。”
宋景辰:“你不懂。”
赵敬渊:“我不懂什么?”
宋景辰:“你不懂我的良苦用心,总有一天我宋家的后世子孙会以我为荣,遥想当年,他们的老祖宗曾经让……”
后面的话宋景辰没说,但赵敬渊听懂了,世上有几人能让“皇帝”写欠条,假如他能够有那么一天的话。
景辰这是在告诉他,他是支持他的。
不过景辰才十六岁就称他自己为老祖宗……
赵敬渊憋不住又想笑。
宋景辰自然是支持赵敬渊的,无论是对宋家,还是对天下,赵敬渊做皇帝远比赵鸿煊做皇帝合适,且赵鸿煊真的没有长寿之象。
支持归支持,但他不可能将自己以及全族的性命全都交到赵敬渊手上,用全族几千口男女老少的性命去赌赵敬渊的良心,去赌赵敬渊与自己这些年的兄弟情分。
所以,他可以资助赵敬渊银子,却绝不可能将赚钱的法子分享给他。
正如父亲所说,世上人皆是半人半魔,接受他人的阴暗,直面自己的阴暗,窥见深渊,止步深渊。
赵敬渊如今身处黑暗,他不希望赵敬渊被深渊诱惑,他希望自己是令赵敬渊窥见深渊的那道光,而非深渊中诱惑他入魔的诱饵。
……
这一晚,赵敬渊同宋景辰说了许多话,都是一些他们俩幼时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多事宋景辰都忘记了,赵敬渊却越说越来劲儿。
一开始宋景辰还听他唠叨,后面实在困得不行,便靠在床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睛听,再后面,赵敬渊的声音自动变成了助眠的背景音,宋景辰睡得很踏实。
宋景辰睡着了,赵敬渊的声音却仍在继续。
“景辰,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便是那个时候了。”
“后面我姐姐和亲,我被送入宫中伴读,人人都羡慕我能陪在太子身边,便是我父王和母亲也是,他们要我好好珍惜这样的好机会,说是这是用我姐姐的幸福换来的。”
“我就像自由自在的鸟儿一下子被关进牢笼之中,冰冷森严的皇宫中处处都是规矩,太子的规矩比谁都大,我在他面前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小心翼翼。
可就算我做到如此卑微,仍避免不了被太子责罚,他从靖王那里受了气,回来便拿我发脾气。
我能怎么样呢?呵呵,你肯定想象不到昔日京中小霸王毫无尊严地跪在他脚下,一边被他踹着骂着,一边苦苦哀求他息怒,求他不要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那些恶心的话你不知道我练习了多少次才能从嘴里吐出来。
记得有一次也不知是先皇心血来潮还是恰好路过太子住处,我正想要提醒,被先皇抬手制止。
而先皇进屋时,太子也是因为靖王之事大发脾气,桌上器物被他摔得一片狼藉,先皇自然是对他厉声训斥,责他无一国太子风范。
当我看到太子阴鸷的目光看向我,我就知道我肯定要倒霉了,你知道我当时的唯一欣慰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庆幸自己的身份尚算高贵,他不能像对待其他宫人那样对我。
我被罚跪了一天,若非亲身体验,我决计想不到罚跪竟是一种酷刑。
赵鸿煊没有体验过,所以他觉得我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感激他对我从轻发落。
景辰,你知道吗?
你知道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多少次才能掩盖住我对他的厌恶吗?
不光掩盖住对他的厌恶,我还必须要演出对他的忠心耿耿。
……
皇宫真的不是个快乐的地方,除非你能成为他的主人。
如今,外面所有人都在观望,也只有景辰你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我这边。
只有你不是因为想要荣华富贵才站到我身边。
……
翌日一大早,韩骏,李琮两人早早就起床了,只有宋景辰睡得踏实。
赵敬渊一早就打过招呼了,不准人过去打扰,说是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起。
宋府里,秀娘同三郎吃着早饭道:“你儿越来越出息了,夜不归宿打麻将,等会儿回来了可得问问他,赢了多少银子。”
宋三郎放下手中碗筷,站起身来:“叫阿福备车,我去接他。”
秀娘:“……”
秀娘:“宋三郎,你想把你儿子当成祖宗供着不成?你还亲自去接他,你儿子打麻将立大功了呗。”
宋三郎:“左右我今日不上衙。”
秀娘一推碗筷:“你想干嘛干嘛,你堂堂的二品大员,谁能比你更懂理,可叫京城里的人都看看,你儿在人家打一宿麻将,你巴巴跑去接。
呵呵,要我我也不敢把闺女嫁给你儿,你就看着他打光棍去吧。”
宋三郎无意跟秀娘解释太多,他不是要去接宋景辰,他之所以亲自过去,是要警告赵敬渊——
少来玩弄皇家那一套阴险的玩意儿,把我儿当成是你赵敬渊可以利用的工具!
装什么装,别当我宋三郎不知道韩家与宋家联姻是你一手促成,皇帝选妃的消息为什么单单就韩家人先知道了,当谁是傻子么。
宋三郎满腔怒火,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赵敬渊心思,但凡自家儿子有一丁点儿对权力的渴望,他都想单干算了!
算了,儿子就是享福的命。
第268章
秀娘牢骚两句, 宋三郎不听,她也懒得再说,多年夫妻培养出来的默契,多说无益还招人烦, 甭管宋三郎怎么做, 只要他官越做越大, 钱越赚越多, 儿子有什么好发愁的。
不要说儿子,便是孙子,重孙子, 都可以躺平享受。有功夫跟自己男人置气,不如邀相熟的几个姐妹出去赏雪游玩。
夫妻相处久了, 最大的升华大概就是双方终于舍得放过对方,也终于舍得不再为难自己,达到求同存异的至高境界。
下雪不冷,化雪才真叫冷呢, 秀娘取了件镶水貂毛领的玄色大氅递给宋三郎, 又叮嘱阿福雪天路滑驾车慢些。
宋家胡同里的积雪下人早就清理过, 而内城主干道的积雪亦有专人清理,赵敬渊的风华苑乃是私人园林, 偏偏建在外城,外城的积雪朝廷不管, 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
没过脚脖子的积雪, 马车强行上路,稍不注意就会崴了马蹄子, 阿福不得不停下车,朝车内三郎请示。
出来有半个时辰了,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宋三郎的情绪慢慢压了下去,所以——
他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如今不正是看清赵敬渊底线的绝好机会吗?
赵敬渊需要的不是警告,他需要的是考验。
他到要看看赵敬渊道下限在哪里。
宋三郎揉了揉眉头,关心则乱,便是他亦不能保持冷静,折腾这一出不是给人看笑话么,叫景辰的脸往哪儿搁?
秀娘说得亦有道理,本来京城就传言儿子娇,他再不注意影响,景辰真成他人眼中的含在父母嘴里的宝贝疙瘩了。
想到此,宋三郎令阿福调转车头回家去。
阿福:“咱不接少爷回家了?”
宋三郎:“夜不归宿在外面搓麻将,他还有理了么?”
阿福:“……”
阿福内心:“反正话还不都是您自己说。”
……
这个时辰宋景辰还没起呢,其实中间迷迷糊糊醒过一回,因为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外面又无一丝动静,他以为天都还没亮呢,倒头又睡下了。
这一睡便睡到了半晌午,他还想着怎么一宿醒两次都还没天亮呢,结果一拉窗帘外面大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外面日头早就升起老高了。
等到他洗漱用餐完毕,出了屋子,看到韩骏同李琮俩人正在外面堆雪人呢,有点小尴尬,他摸了摸鼻尖道:“你们几个幼稚不幼稚,几岁了还玩这个。”
韩骏揶揄笑道:“少爷您还知道起来呀。”
“你还好意思说,怎么都不知道进屋叫我一声。”说着话景辰弯腰攥了个雪团朝韩骏扔去,韩骏躲开后,不甘示弱马上还击,几人在院里打起雪仗来。
打着打着也不知道谁先急眼了,几人扭打在一起在雪地里打滚。
不知何时赵敬渊站在了檐下,目光注视着雪地里的几人,只觉“年轻真好”无忧无虑,肆意张狂。
明明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为何会觉得自己就这般“老”了呢。
赵敬渊心生羡慕,他真想同他们一起在雪地里痛痛快快打滚,他的身份却不允许。
不止是身份不允许,他知道一旦自己加入,他们便玩不痛快了……
对景辰来说,京城只是下了一场大雪,他想不到的是对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雪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南城一夜间冻死一百七十六人。
且这还是统计在册的,没几人把这当回事儿,哪年下雪不冻死几个人啊,只不过前两个月南城才遭遇了水灾,冻死的人比往年多了些。
宋景辰只是听人说这场大雪冻死了人,具体冻死多少他并不知晓。
甚至在他的意识里,他都没有去想过有人会被活活冻死,尽管他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但人间的悲喜就是这样的不相通。
这句话是嘲讽,又何尝不是极其残酷的事实。
就像人们赞颂将军时永远都无法想象“一将功成万古枯的惨烈”,就算发出这样的慨叹,怕是体会到更多的是一种豪迈的悲情,这样的感慨里又能有几分真正的感同身受。
任谁都一样,只要你自己不是身处其中的一员,你就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别人的痛。
如景辰这般,他就算过了几年“苦”日子,可宋家的所谓苦日子,已经是许多人高攀不起的存在,谁家苦孩子天天有鸡蛋羹吃,有小零食吃,还时不时能买烧鸡解解馋,甚至还能吃上西瓜冰酪呢。
感同身受是一种奢侈,景辰没有忍冻挨饿的经历,更没有在漫天风雪中绝望等死过,或许他无法做到真正理解那些人的痛苦,但他从来都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这样的悲悯之心足以让他打破个人界限,去感知他人,理解他人。
或许你让他拿起屠刀,他会露怯,会软弱,甚至会妇人之仁,但当他心中的正义召唤他,他就会变成连他自己都佩服的英雄,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就如当年出手教训驸马家的侄子,别人都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那般聪明能不知道后果吗?
可他仍旧站了出来,不光站了出来,还顶着对方凶巴巴的语言威胁恶狠狠教训了对方!
宋景辰第一时间先跑去查看了南城的难民所,因为难民所正是两个多月前父亲救灾时叫人搭建的,用于容纳那些被大雨冲毁房屋,实在无处可去,又无钱财建房子的底层灾民。
当他看那些灾民床上厚厚的芦草被,不自觉地轻轻呼了一口气,一问之下,果然这里并无一人被冻死,甚至冻伤之人都没有。
宋三郎做事何等周全,南城赈灾之事是他全权负责,不管出于哪一方面考虑,他都会做到善始善终不留人口实。
虽说给提供的都是些芦草被,但贵在厚实,至少可以御寒,另外姜糖水这几日更是全力供应。
要知道京城的柴火那也是要买的,尤其是下雪天,家里有存柴的还好,那些没有存下柴火的想去买都没地儿买。
若是换做宋三郎过来探查灾民,他一定会穿得低调再低调。
宋景辰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他听到消息什么都顾不上第一时间就赶紧跑来了,来的路上他都不敢想象假如这些人全都被冻死了,他爹该会有多自责,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如此的过失。
实际上宋三郎见过的死人比宋景辰吃过的盐还多,因为下雪冻死的这点人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
宋景辰身上还穿着柔软蓬松而又厚实的狐裘大氅,带着厚厚的棉帽,穿着精致保暖的鹿皮靴,与眼前的一切形成鲜明对比。
但这里的人都知道眼前的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两个月前正是景辰公子同他的父亲救了他们,也正是景辰公子联络京城的众多酒楼管吃管住管喝收留了他们的孩子……
这些人不停对宋景辰作揖感谢,甚至有些人还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宋景辰红着眼圈出来难民所,令阿福驾车去城里。
阿福道:“少爷,是去南城的官署衙门,还是……”
宋景辰摆了摆手:“直接去那些冻死人的人家。”
阿福抿了抿嘴唇,为难道:“南城大了去了,咱哪知道谁家死人谁家没死人。”
宋景辰沉了脸色:“你鼻子下面没有嘴吗?你的嘴巴只会用来同我顶嘴吗?什么都问我我要你干嘛!”
阿福不敢吭气了。
宋景辰重重甩下车帘,道:“先去南城最穷的五里铺看看。”
阿福不敢耽搁,扬鞭催马,想跑跑不起来,南城贫穷,不似北城繁华之地道路上的积雪早被人清理的干干净净。
官道自不用说了,不能耽误百官上朝。
便是胡同小道也干净着呢,非富即贵的聚居之地,不能耽误出门。
一开始的道路还好些,等真到了五里铺附近,好家伙,泥泞不堪,马蹄子直打滑,宋景辰叫助阿福,令其停车。
“找个地方停车吧,阿黑虽然不是什么宝马良驹,可这些年也为我们宋家出行立下汗马功劳,马蹄子真折了,受罪着呢,总要叫他安享晚年。”
阿福寻了一处门口有棵歪脖柳树的人家,给了些铜钱,请人帮忙看管马匹,又打听了一下五里铺的情况,问是不是有冻死人。
对方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息,道:“岂止是冻死人,还有一家老少全被冻死的,最小的还喝奶呢。”
宋景辰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道:“便是喝口热水喝也不至冻死啊,或者是去邻居家挤一挤,总也是条活路呀。
对面人听完宋景辰的问话也哑巴了。
喝热水?
柴火从哪儿来,有些人家点火都要借别人家火石呢。
去邻居家挤一挤?
能做邻居的,谁家又比谁家强多少?不就是比谁能抗过去。
宋景辰道:“出了这等大事,衙门里难道就不管不问么?”
对面人仍不吭声。
心道:便是衙门里的人来询问情况,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至于死了多少人更是随便写,一家子全都冻死这种说出去不好听的事儿,指定不能让皇上知道。
新皇才刚刚登基不久,冻死的只能是那些不禁冻的老头子老婆子,反正也快入土的人,他们不禁冻,冻死也说得过去,反正便是先皇在世时,每年下雪也都能冻死人。
对面人咽了口唾沫,景辰的马车,景辰的衣着,景辰的一身贵气,都让他感受到对方的身份非同寻常,他平日里靠说书为生,比一般人都有见识些。
景辰让他联想到评书里微服私访的大官。
第269章
眼前的中年人心里头打起小九九来, 寻常贵人谁会来五里铺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关键是来了还打听冻死了多少人,关心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除了评书中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还能有谁?
可又有些说不通?
哪会有这般年轻的官老爷。
电光火石间, 他想到了一个人——京城第一贵公子宋景辰。
好看得不得了,
菩萨心肠,
年纪轻轻,
全都对上了。
最主要有钱!
想到此,他一下子激动得难以自抑,磕磕巴巴道:“您, 您可是,可是传说中的景辰公子?”
宋景辰微微一愣, 道:“是我如何?”
景辰话音刚落,中年人扭头就往院子里跑。
“???”
宋景辰满脑门问号,心说难道我是什么凶神恶煞么?
不及他多想,就听到院子里传出刚才中年人激动的嚷叫声:“孩儿他娘, 快, 快出来拜见咱家的救命恩人!”
须臾, 五六口子人从院子里急匆匆跑出来,刚才的中年男人二话不说拽着自家婆娘就给景辰磕头, 后面俩半大小子,一个小丫头有样学样跟着磕。
“你们这是要作何?”
宋景辰完全被他们搞懵了。
就听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解释道:“回公子的话, 小人名刘槐, 年初先帝国丧期间丢掉饭碗一家子断了口粮,出去乞讨又被人驱赶, 眼瞅没了活路,后面听同行们说景辰公子开的蜡坊优先雇用咱们这些人, 咱这一家子才活了下来。
公子开的蜡坊工钱给得高不说,更是准时准点让咱们收工。如此,小的晚上收工回来还能去茶楼酒馆卖个艺补贴家用。
小人一家子能活下来,还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都是借了公子您的光,您是咱们家子的大恩人……”
越说越激动,刘槐抹着眼泪儿又要给景辰磕头,被景辰制止。
当一个人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时,他应该怎么办?
宋景辰在刘槐的带领下,实地探查走访了许多人家,包括一家五口全都被冻死的那家人。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堂屋正中的五张草席卷筒,还是震惊到无法言语。
原来有人连棺材本都没有。
所谓“穷死”不是一句夸张,它是残酷的事实。
宋景辰问旁边人这家子人平日里靠什么为生?
答:原本有几亩薄田,后面家里男人上山砍柴时摔断腿,家里人为了给其治病,将田地抵押出去借了钱庄的银子。
钱庄的银子那是能随便借的吗?
利滚利,滚雪球般,越滚越多,哪能还得上呀。几亩维持一家生计的薄田也被人收了去,就只能靠四处打零工过活,吃了上顿没下顿,肚里没食,身上没肉,可不就不禁冻。
宋景辰没有再问下去,带着阿福,直奔户部负责赈灾的安济司去
他是带着满腔怒火去的,冻死如此多的人,你户部安济司是干什么吃的,朝廷养你们是吃闲饭得么!
他是堂堂的二品爱民使,又是宋三郎的儿子,谁敢拦他?
但进去之后的事情,完全出乎景辰的预料。
安济司负责赈灾的员外郎全力配合景辰,他问什么,查什么,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景辰还是太嫩了,若是宋三郎根本不会多此一举走这一遭。
两个多月前,南城遭遇水灾,宋三郎全力赈灾,在南城百姓中获得极好的口碑,事情这才过去多久?
便是宋三郎不打招呼,身为户部尚书的张璟也知道要维护好宋三郎的口碑,让南城这些受灾老百姓安稳过冬。
何况宋三郎前些日子上朝时还特意打过招呼,三郎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今年的天儿冷,遭了灾的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
除非张璟是个棒槌才会听不明白宋三郎什么意思。
他今年一入冬还真没少往南城拨银子,依据宋景辰当时所绘灾情图册,对那些受灾严重,生活极度困难的灾民给予适当补贴。
张璟不是棒槌,张璟下面的一众官员更没一个是傻的,什么银子能拿,什么银子不能拿,拿多少不犯规,他们心里明镜似的。
所以,事关枢密使大人,尚书大人又亲自过问,便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把事情办好。
除非头上乌纱帽不想要了。
但毕竟拨下来的钱银有限,这场大雪才冻死不到两百人,已经是创造奇迹了。
至于那一家五口,只是个例而已。
……
穷是救不完的,救济只能是权宜之计,不能解决贫困的根源,唯有提高老百姓们自力更生的能力,方能真正让他们实现自给自足。
这一刻,宋景辰第一次理解了陈宴安的坚持,也理解了萧衍宗的逃避。
所以大夏需要改革。
他能够担此重任吗?
他凭什么?
仅仅凭他拥有千年以后一知半解的记忆?
他会带给大夏朝国富民强,还是将大夏朝推向深渊?
景辰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以令自己清醒一点:宋景辰啊宋景辰,你可真敢想啊。
到家时天色已晚,景辰靴子已经湿透,袍角上溅得也全是泥点子,把知夏吓一跳,心说您这是干嘛去了?
待她替景辰脱下棉袜露出里面冻得通红的脚趾头,忙令人端了温水过来。
“您怎么搞成这样。”知夏轻声嗔怪。
宋景辰走家串户一下午,靴子早就湿透了,只是他心里顶着一股火,顾不上冷,这会儿脱了靴袜才感觉脚冻麻了,他将双脚放入温水中,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他还没有圣人到因为看到别人吃苦,就要对自己严苛,或者说他早已经过了这样单纯幼稚的阶段。
当年跟随父亲在中州赈灾,年幼的他非要跟着吃糠咽菜,除了自我感动把自己折腾够呛,也把父亲折腾够呛,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
矫情罢了。
因为看到有人因没柴烧挨冻,便勤俭节约,减少府上柴火木炭的供应,除了能减少负责往府上送柴的庄户收入,使家里人怨声载道,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秀娘屋里的丫鬟过来催用饭,景辰披了衣裳随着到主屋饭厅。
饭厅里秀娘正兴致勃勃抱了个精致的铜鎏金缠枝葡萄小手炉把玩,见景辰进屋来,朝着儿子显摆。
“辰哥儿,你快过来瞅瞅娘今日得来的新玩意儿。
造出这小手炉的工匠可真能耐,暖手熏香两不误不说,拎在手里还好看得紧。
这大冷的天儿出去赴宴,手里拎这么个玩意儿再体面实用不过。”
“不会烫手么。”宋景辰配合得问了一嘴。
“哪能呢,人家比你想得周到,你瞅,内外两层呢。”
话音一转,秀娘道:“今儿高夫人送我的,本想给你们爷俩带回两个,谁知道还是个抢手货,说是全京城的铺子里都没货了。”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听秀娘这般说,宋景辰脑中灵光一闪——
对啊,无需一口吃个胖子,妄想能一下子改变世界,只需摸着石头过河,从自己能做之事做起。
就像自己开办的蜡坊,不光解决了大量平民的就业问题,所生产的蜡烛在流通过程中更是无形中让富人的钱财向穷人流通。
不止如此,生产高端蜡烛过程中所需原料、包装物等也间接促进了上游产业的发展。
还有自家的香水产业也是,既带动供应原料的花农,又带动供应包装瓶的瓷器坊,大大增加就业机会。
以此类推,若能够使整个大夏的手工制造业发展起来,该是何等光景!
“辰哥儿,你发什么呆呢,饭都凉了。”宋三郎见儿子发呆,提醒了一句。
娘俩一个捣鼓她那宝贝手炉,一个愣神儿发呆,没一个正经吃饭的。
宋景辰“哦”了一声,回过神来,他中午也没顾得上吃饭,主要那会儿他也吃不下去,现在还真有些饿了,吃得有些急促。”
宋三郎看了他一眼。
景辰道:“饿了。”
宋三郎:“做什么去了,饿成这样?”
“上善楼这几日正封顶,今天一直在忙。”
宋景辰不欲说太多,南城之事他知道父亲已经尽力了,再者六部各有分工,父亲干涉太多不好。
不能抢了户部的活儿又去抢御史的活儿,知道的说他为灾民着想,不知道的该说他仗着皇帝宠信管太宽了。
经历这么多,他也开始慢慢体会到官场运行的复杂,非是单纯的善恶忠奸就可以概括。
宋三郎不信他的鬼话,倒也没有多问,他想了解什么问阿福就行了。
儿子大了不想被管着,阿福,知夏几个便是他们父慈子孝,关系和谐的战略缓冲地带。
用过晚饭,宋景辰陪着宋三郎说话,屋里滴漏已经指向戌时许,他屁股仍旧坐得稳,丝毫没有要回自己屋的意思。
秀娘都有些困了,从里屋出来催促:“你们爷俩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聊,三郎你明日还有早朝呢,辰哥儿也赶紧回屋睡。”
宋三郎站起身:“你先睡吧,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去书房一趟。”
爷俩起身,宋三郎往书房走,宋景辰在后面跟着,三郎转过头故作不解道:“辰哥儿你不回自己屋睡觉,跟爹来书房做什么?”
宋景辰咬了咬嘴巴,他实在是有点不太能张口,可除了他爹,他跟别人张口也没用。
宋三郎扫了儿子一眼,要笑不笑地:“看你这般为难,想来说出来必定会叫爹很为难,不说也罢,爹也不想听。”
宋景辰忙拉住他爹袖子,可怜巴巴道:“爹,别,江湖救急,您不能见死不救。”
宋三郎:“……”
呵呵,呵呵,自家崽子多少是有点废爹的,没点本事在身抗不住他造。
第270章
宋景辰缺钱。
他的钱去哪儿了?
大手一挥投资赵敬渊了。
大把的银子给了赵敬渊, 然后再伸手管自家爹要大把的银子,宋景辰心虚是肯定的。
所以这事能事话实说吗?他傻了才会说实话,他得跟宋三郎谈愿望谈梦想。他的梦想在别人眼中或许一文不值,但在他爹这里一定能换来银子。
哪怕他胡说八道, 他爹也一定会给他试错的机会。
宋景辰在三郎对面坐下, 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道:“爹, 在外人眼里儿子什么都有了,金钱、地位、名声——”
顿了一下,他清澈诚恳的目光看向三郎:“当然, 儿子还有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好爹。”
宋三郎:“说重点。”
宋景辰:“爹,我说的就是重点。儿子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拼爹的基础之上。我想学什么, 您给儿子找来最好的老师教授;我想做什么,您出钱出人全力支持;便是儿子将事情搞砸,也有爹帮着兜底。
世上如儿子这般有才气之人千千万,可千千万万个父亲当中只有一个“宋三郎”。
亦只有独一无二的宋三郎才能养出天下无双的宋景辰。”
宋三郎人间清醒, 见过的套路千千万, 唯独走不出宋景辰的套路, 明知是臭小子给他灌迷魂汤,他还喝着香。
一句“只有独一无二的宋三郎才能养出天下无双的宋景辰。”证明做宋三郎十六年的辛苦全被自家儿子看见并深深理解。
这能不戳他心么?
宋三郎心里欣慰, 面上不显,他清了清喉咙道:“有话直说!”
宋景辰神色认真:“爹, 虽然儿子看似什么都有了, 可金钱,名利、地位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可以让儿子愿意为之奋斗终生并乐此不疲的。
倒并非是儿子不在乎这些东西, 相反,若没有这些东西儿子至少一半的快乐都没有了。
只是这些东西带给儿子的快乐终究是有限的, 年幼时爹买一个松果糖给我吃,我能开心一整天,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糖果,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后来爹的官越做越大,银子也越赚越多,便是再好的山珍海味也就那么回事了。
一度儿子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虚无,儿子的今天、明天、后天,似乎都只是简单地重复,并无什么不同。
直到……”
宋景辰同宋三郎说了很多,大概意思其实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简单粗暴来理解就是——他想改变世界。
宋三郎很高兴景辰愿意同他敞开心扉,但对儿子天真的发言完全不看好。
不看好归不看好,可不经历生活的毒打,孩子永远长不大,该交的学费早晚得交,早交总比晚交强。
答应给儿子出银子之后,宋三郎忽然想到一件事,问景辰:“你那香水生意不是挺赚钱吗,皇帝从你这儿都得了不少好处,你自己手里没银子?”
宋景辰欺负宋三郎不懂科技,他苦着小脸儿诉苦道:“爹,您也不想想,儿子前期的投入有多大,神仙水是那么好捣鼓出来的么?再者儿子扩建上善楼可没花您一两银子,还不都是卖香水的钱贴补进去的。”
宋三郎点头。
挺好,自家崽子败家的本事同赚钱的本事一样大。
其实宋景辰每次都能同宋三郎要到银子,除了宋三郎是真宠他,更因为宋三郎是真没把银子放眼里。
毕竟,当今世上再没人对待钱财的态度比他更通透了,人家最有资格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手里有银子,做事不慌张,手里有大把的银子,做事不止不慌张,还敢干!
若是又有银子又不怕赔钱,就能敢为天下先,一句话:公子我就是敢玩,我行我就上!
宋景辰继续开大!
“什么?你说你要买下南城城郊那一整片洼地?”
赵鸿煊难以置信地看向宋景辰,“不是,景辰,此处偏僻无人居住不说,又常年遭水淹,既不适合居住,更无法做生意,你要它干什么?”
宋景辰笑了笑,道:“陛下,臣看中它地方大。”
“地方大?”
“是的陛下,南城城郊这片洼地占地足有六千七百二十一亩,全京城再也找不出如此大的一块地了。”
赵鸿煊不解:“你想用它来做什么?”
吃一堑长一智,宋景辰现在学聪明了,不该给赵鸿煊画饼的时候,坚决不能画,简单透露给他一些获得支持就行了。
朝着赵鸿煊拱手一揖,景辰道:“陛下,虽同为天子脚下,可因着各种原因影响,南城一直不太行,臣想着买下这块地为陛下分忧。”
“为朕分忧?”
“是的陛下,不说两个多月前的水灾,便只是前几日的一场大雪南城便冻死了许多百姓,南城的问题一直不解决,便会一直存在。
臣想着带头在此处建立工坊,吸引更多商户前来,说不定可以让南城慢慢发展起来。”
赵鸿煊:“这……”
为朕分忧的心是好的,若朕在位期间能解决困扰多年的南城问题也是功德一件,可怎么感觉听你说起来这般容易,这般不靠谱?
赵鸿煊皱眉道:“工坊的事情先不说,先说说你要如何解决南城因地势低洼,一遇大雨便容易被淹的问题?”
宋景辰显然是有备而来,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张自己绘制的图纸来,将图纸呈给赵鸿煊,他道:“陛下,洛京在建城之初其实亦是遵循城里高而城外低的原则,如此才可排水通畅不致遭雨水倒灌。
而南城其实是后面我朝为抵抗外敌入侵才将城墙外扩,目的并非是为了住人。后面随着洛京城的人口规模越来越大,不少城里城外的穷人便迁居到南城来了。
直到现在,洛京城总共二十五万户左右,而南城住户已达九万三千二百一十五户。”
赵鸿煊不由点头:“看来,你确实是下功夫研究过的。”
宋景辰:“所以陛下,南城的问题不是解决不了,而是洛京城大多数年份雨量造不成今年这般大的伤害,否则也没人敢在南城居住了。
再加上无人肯牵头肯做这件事,所以问题就这么一直遗留下来了。”
宋景辰说得委婉,赵鸿煊明白他的意思,主要还是京城富户没有住南城的,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景辰上前一步,指着图纸道:“陛下,你看这里、这里、还要这里,这三处是今年臣与父亲在南城抗洪救灾时,积水最严重地区,可将这三处连接起来,挖通一条内河引至城外。
城外新挖一条泄水河引至外运河,另外……”
景辰将自己的想法侃侃而谈,赵鸿煊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那么,你认为要解决南城因地势低洼而遭水淹的问题需要花多少银子?”
宋景辰一笑:“陛下将这片地给我,再免我三年的税收,银子的问题臣来解决。”
景辰回得毫不拖泥带水,赵鸿煊欣赏他小小年纪,却有这份自信与魄力,哈哈笑道:“既是如此,朕便依你。”
甭管景辰所说靠谱不靠谱,他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赵鸿煊对南城的事情其实并不很上心,他更关心之前宋景辰同他所说的“要想富先修路”以及通过与边关各国做生意,将大夏的铜钱作为边关各国的通用货币的事情。
宋景辰趁机同他灌输发展手工制造业的重要性,那意思是你要想通过贸易控制对方,前提是大夏朝的商品经济得足够发达。
而若要大夏朝的商品经济得到发展,就需要各种朝廷政令的引导鼓励,比如减少税收负担等等。
赵鸿煊一听到要减少税收,不由微微皱眉。
宋景辰替他找了个台阶下:“陛下,此事急不得,不如让臣以南城为试点,先替陛下趟趟水,若能有所成,再推广开来不迟。”
全国的税收赵鸿煊舍不得,区区一个南城的税收赵鸿煊还没看在眼里,况且南城本来也没什么税收,痛快答应下来。
君臣聊了近一个多时辰,赵鸿煊发现景辰比之前沉稳乖觉了许多,笑道:“朕怎么觉得你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宋景辰道:“陛下,转过年臣就十七了。”
“好吧,你十七了。”赵鸿煊呵呵笑,转而自语道:“嗯,十七,是该到订亲的年纪了。”
赵鸿煊抬眼看来,“京中可有你心仪的女子?”
宋景辰忙道:“陛下您快饶了我吧,臣都已经十七了,像现在这般自由单身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万万不想提早自投罗网。”
赵鸿煊被他言语逗乐,想了想,暂时歇了为景辰指婚的心思,不过却是提醒道:“既是不想,那朕便也不急着为你做媒,若是哪日想了,便来告诉朕,朕亲自为你指婚。”
赵鸿煊不想强迫宋景辰,却也不能让宋景辰失去控制,不能让宋家想和谁联姻就和谁联姻。
这次韩家与宋景睿联姻让他极为不喜,所以干脆直接断了宋家先斩后奏的可能。
宋景辰除了感激谢恩还能说什么?
谁坐皇帝谁是老大。
赵鸿煊又问了景辰几句赵敬渊的事,宋景辰实话实说,说自己前些日子下雪时同忠亲王几人聚过一次,后来一直忙着上善楼装修之事,不清楚赵敬渊最近在忙什么。
赵鸿煊笑道:“朕听说你们俩关系便如亲兄弟也差不多。”
宋景辰嘻嘻笑道:“是啊陛下,自己好兄弟做了亲王殿下,臣哪能放过他,必须得高攀沾光呀。”
赵鸿煊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你父亲的官不够罩着你,还是朕罩不住你?”
第271章
赵鸿煊玩文字陷阱, 将景辰的军。
宋景辰根本就不往他坑里跳,景辰站起来朝着赵鸿煊深施一礼道:“景辰定当倾心竭力为陛下做事,以报陛下对臣深施厚爱。”
我不回答你问题,只表达我的态度。
既然你说你罩着我, 我对你感恩戴德并效忠你总没错吧。
赵鸿煊笑了笑, 拿扇子拍了一下景辰的头道:“滑头。”
索性赵敬渊老实听话, 赵鸿煊也不急着收拾他, 赵敬渊最大的威胁在于对皇嗣的威胁,而非对他这个现任皇帝。
他要景辰远离赵敬渊,真正目的是要在精神上对赵敬渊进行孤立, 让赵敬渊在朝中形成众叛亲离的局面。
眼下景辰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有些不悦, 不悦之余却又难免欣赏,若是轻易就能背叛自己的好兄弟,那也不是景辰了。
……
皇帝将南城城郊的大几千亩地批给宋景辰,让京城一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干嘛?
赐给宋景辰建园子?
那也说不通啊, 谁跑南城这破地儿建园子来。
同他爹当年一样建马球场?
这就更说不通了, 当年的马球场现在可都成荒地了。
鉴于宋景辰的超高话题热度,一时间洛京城内的政商两界以及得到小道消息的京城老百姓议论纷纷。
京城各界人士虽议论纷纷却难得拥有一致共识——依据以往经验, 他们预感景辰公子又要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八成还是与“钱”有关的大事情。
韩骏、李琮等一帮人前段时间加盟景辰的香水生意让他们日进斗金,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想跑来蹭景辰金大腿。
越是世家贵族子弟越深知抱对大腿的重要性!
景辰的大腿可是真金光闪闪, 不光能蹭到金银, 还能蹭到权势地位。
那可是将近八千亩地呀,虽说是在南城, 可南城也是京城呀,谁有本事能让皇帝赐给这么大一块儿地?
皇帝对景辰的偏爱看重这还用说吗?
不过同众人一样, 他们也摸不着头脑,想不出景辰这是要唱那出,要用这八千亩地做什么。
他们摸不着头脑没关系,景辰心里有数就行了,建园子么?
猜对一半儿,不过却不是供人游玩的园子,是工业园区。
至于父亲当年建的马球场那必须得拿回来,但不是现在,工业园的事情搞定了,拿回原本属于自家的马球场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建工业园区形成如后世那般的产业规模,光靠宋家的力量肯定不够,得拉人入伙把摊子搞大。
准备几日后,景辰令人在上善楼摆下酒席宴请京城各界人士。
韩骏、李琮、冯仑等人收到景辰的请贴后,不由心生感动,暗道——
景辰真够意思,甭管多赚钱的生意从来都不吃独食儿,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兄弟们呢,试问世间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无私?
他们感动,杨睿也感动着呢,前些日子他邀请景辰小酌,景辰委婉推脱了,他当是景辰有意疏远他呢,不成想今日就收到了景辰的请帖。
所以——
景辰心里终究还是念着他们在南州府时的情谊。
一帮子自作多情的欣然赴宴,等走到上善楼门口他们感觉到不对劲儿了。
韩骏微微皱眉:“怎么回事儿?”
吉兴酒楼的李掌柜算那门子人物,怎地手里拿了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请帖?
就凭他也配在景辰的圈子里玩儿?
韩骏正纳闷儿呢,旁边李琮碰碰他胳膊,“骏哥儿,你看——”
韩骏回过头顺着李琮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好家伙,不是一个特例,是一群不入流的掌柜谈笑风声地朝着上善楼汇聚而来,他们人人手中皆握着和自己手中一般无二的请帖。
景辰在搞什么鬼!
景辰一大早就来楼里了,这会儿正同郭午说着话,郭午因着他外祖母过世,跟随母亲回老家奔丧,前几日才回到京城。
景辰一抬眼,见着韩骏、李琮两个进来,抬手笑了笑。
韩骏大步流星过来,问景辰:“辰哥儿,外面那些人怎么回事儿呀?”
景辰暼他:“什么怎么回事儿?”
韩骏:“你请那些人做什么?”
景辰闻言挑了挑眉:“请问你是在质问我么?”
韩骏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辰不高兴道:“不是这个意思那就给我道歉,一进门就气势汹汹过来给我甩脸子,惯你这臭毛病。”
韩骏微微愣了一下,显然景辰的话有些让他意外,不过他脸皮够厚,当即嬉皮笑脸给景辰陪不是。
李琮在旁边看着没敢吭声,他若替韩骏说好话,就成了景辰的不是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郭午也不吭声,韩骏仗着景辰把他当朋友,就真不把他自己当外人了,景辰想请谁就请谁,还要征求他的同意不成?笑话!
俩人虽都不吭声,但亦都有些奇怪,景辰少有给人下不来台的时候,方才当着他们的面却是没给韩骏留脸面。
莫非是景辰今日心情不好,韩骏撞枪口上了?
他们俩纳闷儿,当事人韩骏不仅纳闷儿还郁闷,心说这祖宗今儿是怎么了,谁招惹他了,把气儿都撒我身上。
明明是韩骏侵犯了景辰的边界,可在坐几人,甚至包括郭午在内都认为景辰今天或许心情不好,所以才朝韩骏发脾气。
若换宋三郎在这儿,旁人谁敢有质疑他的勇气,你算老几,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辰正时分,宋景辰邀请之人俱都到齐,三楼最大的包间内,十六人的八仙桌摆了四桌。
一桌为韩骏、杨睿等京中权贵。
一桌为京城豪商巨贾。
其余两桌么?
呃……只能说同前面两桌人互相不认识,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天上怎么就掉下个大馅饼刚刚好砸中了自己。
能被上善楼的东家景辰公子亲自邀请,这牛能吹好几个月。
不止如此,请帖上有景辰公子的墨宝,所以这帖子老值钱了。
帖子确实是景辰亲自写的,一视同仁,同跟韩骏他们的请帖一模一样。
他倒没有故意收买人心的意思,只是他的品行一惯如此。
但他这一行为确确实实很能俘获人心,所谓做事先做人的魅力大概就在于此,一切都是随心而为,却处处能为自己种下福报。
众人羡他福泽深厚,其实不经意间处处皆是因果,景辰最好的风水便是他自己。
景辰兴师动众邀请了这么多人过来,自然得有目的,今日这场宴会当然不可能是鸿门宴,这是一场动员大会。
能不能成功,全看景辰能不能忽悠住这帮人。
“公子,人都到齐了。”马良躬身向景辰报告。
景辰点点头,站起身来。随着他的起身,众人瞬间噤声,目光齐刷刷汇聚过来。
景辰朝众人微微一笑,道:“相必诸位都在好奇景辰为何要邀请大家过来。”
没有一通没用的废话,宋景辰上来就直奔主题,倒叫众人一愣,不过他们更好奇自己今日被邀请过来的原因,不由全都聚精凝神眼巴巴看向景辰。
景辰顿了顿,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慢条斯理道:“当然是为了赚钱,毕竟除了赚钱景辰也没别的本事了。”
除了赚钱,景辰也没、别、的、本、事、了!!!
好独特的“自谦”。
不理会众人大眼瞪小眼,景辰道:“在说正事之前,景辰有一故事,诸位不妨先听听。”
“某小镇上,有三位生意人,分别为张三、李四、王五。其中张三家里卖针线,勉强能糊口。
李四则开了一家裁缝店,手艺虽然不错,却因地段不好,客人都是周围的居民,所赚银两不多。
而王五呢,则经营着一间布匹铺子,也是因为地理位置不佳,客流量小,只能算是撑不死饿不着的耗着。
某日,因为一场大水,淹没了三家铺子,三家损失惨重,可日子还得过,是以张三、李四、王五聚到一起商量着一起出钱租一间铺子。
又因三家的钱聚到一起积少成多,让他们有本钱在镇上不错的地段租到一间铺子……”
说到此处景辰停下来,朝众人笑道:“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郭午配合道:“结果因为店铺处在有利地段,客流量大大增加,三家皆受益;更因为针线、布匹、裁缝三者息息相关。
本来是买针线的客人,看到有好看的布匹可能就会捎上几尺。同样来买布匹的客人可能会顺便买些针线,甚至会直接让裁缝代为缝制。
如此下来,地段优越,再加上三家的生意互相带动,生意能不蒸蒸日上?”
冯仑也不由发声道:“妙啊,好手段!风险分担,利润翻倍,简直是共赢!”
其他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貌似挺有道理,但……
众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很确定景辰公子不是蠢人,讲这个故事必然有深意,
可在实际做生意的过程中,真能有这么简简单单,岂不人人都发财了?
这合伙经营存在的问题可太多了。
就比如其中一家的生意特别好,而其他两家均不好,或者说其中两家的生意特别好,只有一家生意惨淡。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种落差都会引起内部矛盾。
再比如,合伙做生意就意味着盈亏共负,你不能只想着赚钱不想着赔钱,一旦赔钱,所造成的损失三方该如何分担又是各种分歧。
而景辰公子所说的都是最理想化的状态。
宋景辰见众人皱眉,嘴角翘了翘,知道有问题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272章
除了郭午同冯仑两人说了两句好话, 没人肯接话。一众人都是人精,在没有搞清楚宋景辰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之前,保持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见没人开口,景辰大概也能明白这些人的顾虑, 悠悠开口道:“依我看来, 张三、李四、王五三人的做法可以说是机遇与风险并存, 好处同坏处一样显而易见, 我先说这最重要的两点好处。
其一、集中力量做事,既可以降低风险,又可以让三家获取更大竞争力。
其二、若是合作各方能形成业务上的互补, 就不止是提高竞争力的问题。就像刚才我所讲故事中,若是客人可以在同一地点完成从购买布料、针线到定制衣物的全过程, 他能一站式购物,又何必再跑其他家呢?”
顿了顿,景辰看向众人:“诸位,这种互补效应其实四处可见, 就好像买文玩我们必然要去大相国寺旁边的鬼市, 买布匹必然要去大相国寺附近的丝绸一条街, 茶楼听曲儿必要去大相国寺附近的茶楼街,看花鸟鱼虫必然也是咱们大相国寺后面的花鸟市场。
自然, 咱们京城的各大酒楼包括上善楼在内,亦都是散布在大相国寺附近。
可以这么说, 咱们京城里吃喝玩乐最好的去处, 几乎都在大相国寺附近。”
屋里众人点头,确实如此, 大相国寺是洛京城的风水宝地,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
宋景辰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他所说这些同他南城那块地又有什么关系?
南城那种偏僻穷困之地与上风上水的大相国寺能扯到一块儿去?
众人脸上的疑惑更甚。
便是善于经商的冯仑亦搞不清景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至于韩骏、李琮等人, 基于他们对宋景辰的了解,知道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至于怎么变的,那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深水区!
郭午疑惑都不带疑惑的,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无条件相信景辰就对了,从质疑到盲目相信这都是量变到质变的积累。
杨睿在一旁若有所思,同众人一样,杨睿知道景辰请众人过来,八成与景辰才拿下来的那块地有关系,但这块地能用来做什么,他想到了各种可能,又将各种可能一一推翻。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景辰将京城大大小小有头脸的商贾召集起来,那么他所做之事一定与生意有关,且这生意极有可能需要在坐众人给予支持。
可凭什么呢?
南城,还是郊区,荒无人烟的,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吗?若是好地方,早就有主了。
是啊,凭什么呢。这便是景辰要解决的问题了,众人满腹疑惑,听宋景辰继续说。
宋景晨依旧不讲他南城那块地,继续吹嘘大相国寺。
景辰道:“大相国寺能成为洛京城的风水宝地,原因有很多,但归结起来无非二点——地段好,人气旺。
所谓地段好,其位于繁华的东城,临近玉带河,而玉带河又连接外运河,方便货物运进运出,可谓是具备极佳的水陆交通优势。
人气旺就不用说了,咱们的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院,历史悠久,香火鼎盛,时常举行各种佛事活动吸引京城内外大批民众。
如此,在地段好人气旺的基础上,便逐渐形成了以大相国寺为中心,集美食、文化、娱乐、生活为一体的大型商圈。”
说到此处,景辰笑了笑道:“说到这里,我得提一句,我这上善楼的四座副楼,便是受了大相国寺的启发,不拘泥于只是喝酒吃饭的酒楼,而是集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大型休闲购物中心。”
景辰这话说完,屋子里的一众人不由骚动起来,关于上善楼的招商书景辰早就令马良宣传开来,并着手与人谈招商合作,对于景辰的这种新玩法既颠覆了这帮人的认知,又让他们惊叹不已。
这其中的巨大商机,懂得都懂。
不懂的话……
那就活该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
可以说是众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驻景辰的上善楼,尤其是京城里经营高端日用品的铺子更是如此,要知道能在上善楼吃得起饭的,那可都是他们平日里要供着的财神爷。
不止是如此,更有那精明之人想得深,为什么有些铺子喜欢花大价钱请名人来给自家铺子题字?那还不是因为想借名人的身价来提高自家铺子的身价。
咱就说上善楼的身价高不高?
岂止是高,那在京城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存在。
不说上善楼本身有多特殊多独一无二,就光说上善楼的东家名气大不大,影响大不大,牛气不牛气?
如此,自家的东西往上善楼里那么一摆,咱就说会不会身价倍增吧!
名气对一家铺子意味着什么,懂得都懂,在京城商圈能混出名堂来的,人人皆是懂门道的。
屋子里窃窃声四起,景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待屋子里安静下来,景辰笑道:”刚才从三人合开铺子的好处,说到大相国寺的商圈,所以诸位——
咱们不妨把格局放得大一点,再大一点,我想请问诸位,咱们洛京城算不算是大夏朝的大相国寺呢?”
听景辰如此一问,众人面面相觑,脑子里似乎是摸到了点什么,但又模糊一团,还是搞不清楚这跟南城那块荒地有什么关系。
宋景辰低声朝马良吩咐了一句,马良会意,很快有两名随从模样的人进屋来,走在前面之人手里捧着一根长的卷轴。
“这是……”
图穷见匕?好吧这样说有些不恰当,但众人都知道揭晓谜底的时候终于来了——
在一屋子好奇的目光中,两名随从走到屋子中央小心翼翼展开了手中长长的卷轴。
众人目光齐刷刷汇聚过来,他们全都看清了画卷上的内容,但他们更加一头雾水,仍旧搞不明白景辰要唱什么戏。
景辰大步走到画卷前,指着画卷朝众人道:“诸位请看——这便是咱们大夏朝一张特殊的地图,价值千金。
这是我宋家的商队用了九年时间绘制出来的东西,他们的足迹走到哪里便记录下当地的物资特产、风土人情,商家店铺等等。
这图卷上不同的颜色的标注,代表不同物资特产。
诸位都知道景辰是京城第一败家子,动辄豪掷千金,那么你等想知道我们宋家是如何发达起来的吗?”
宋景辰这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马良急眼了——
不是,少爷,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您是不是疯了!
您跟老爷打过招呼没有?
您这样自作主张,可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马良要知道这个卷轴里画的是这些东西,他拼死也要拦住!这些可都是宋家十来年的血汗换来的东西,那是要都给子孙后代做传家宝的,那也是可以让宋家一直屹立不倒的根基所在。
不光是马良急眼,便是郭午也为景辰着急。
杨睿、冯仑、韩骏、李琮等人则是无比震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景辰不是糊涂之人,可他眼下……
至于在座的各位生意人——
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不是,这真是我们可以问的吗?
还是说这是景辰公子您可以说的?
韩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的开口道:“景辰,这……这话题不好太深入地谈吧?”
景辰倏尔一笑,道:“没什么不可公之于众的秘密,天下的生意之所以能存在,皆是因其能满足需求,而盈利则是在满足需求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
至于盈利的方法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无非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而已。”
稍顿,景辰扬声道:“诸位,整个洛京城才有多少人口,多少需求,而我泱泱大夏朝又有多少人口有多少需求?
若是只把眼光放在一家铺子、一条街道、一片区域,甚至是一座京城,那么你们顶天了也不过是富甲一方!”
好家伙,景辰这豪气把一屋子人都干懵了!
什么叫英雄出少年,就这份藐视天下商贾的魄力,就问你们谁有?
换别的后生崽说这话,非叫人笑掉大牙不成,可说这话的是宋家的景辰公子呀,人家确实有底气看不上他们,人宋家也确确实实把生意做到了大夏朝的每一片土地。
东至海滨之畔,西到边陲戍边,南至神秘疆寨,北抵大漠草原 ,宋家商队的实力可见一斑。
说句不好听的,人家景辰这还谦虚了呢,宋家的生意可不光遍布大夏朝,人家还能同大夏周边的一众部落做生意,京城里一众做皮毛生意的,都依托着宋家的商队呢。
听人说这两年宋家的商队甚至做到了西洋人那里。
屋子里不少掌柜都同宋家有生意往来,对此知之甚多,甚至不少掌柜家里三分之一的利润得益于宋家的商队。这都是京城商圈的共识,谁家要是有本事能搭上宋家的商队,那当真是奇货可居了,人家能搞来京城里没有的好东西。
人人都羡慕宋家的商队可以货通南北,亦有那眼红之人想要效仿,可却无一家能效仿成功,似乎并非是有人有马有车就能行。
所以这宋家商队成功的秘笈到底是什么呢?
景辰公子真得要公布答案么,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宋景辰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赵鸿煊批给他的南城那片地,或者说南城那片地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起点。
第273章
宋景辰抬手一指眼前地图, “诸位请看,放眼整个大夏,咱们洛京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大相国寺呢,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发达的水陆运输通道, 加之繁荣鼎盛的商业氛围——”
景辰看向众人, “那么, 在此连接东西、贯穿南北的枢纽之地,建一大型商品集散批发地,通过我们的运输商队, 使得东西南北之物资货品皆汇聚于此。
如此,东西南北各地的货商, 无需跨越千山万水,只需在离其最近的洛京进货便可满足所有需求……”
宋景辰足足讲解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最后道:“是以,当下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如何最大程度节约运输成本。
诸位当知, 这长途运输绝非一件容易之事, 如何规划最优路线、如何应对不同季节天气变化, 如何避开盗匪或是避不开的情况下寻求合作,如何保证商队人员与马匹的沿路补给, 如何保证货物一路无损,这都需要丰富的经验。”
一众人点头, 景辰这都是大实话, 正因为准入门槛太高,所以整个大夏亦只有宋家把商队做成了规模。
不过也正是因为准入门槛太高, 所以宋家的商队赚得盘满钵满,让人眼馋。
景辰又扬声道:“诸位, 一枝独秀不是春,我们宋家向来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一家好有什么意思,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比起吃独食,景辰更喜欢合作与共享,咱们大伙儿一块儿把猪养大养肥,咱们人人都吃肉。
就比如我那香水生意,倘若我宋景辰藏着掖着不给人,只管自己赚钱,我的香水能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卖遍整个大夏么?
显然是不能的,所以景辰喜欢让咱们大伙儿人人都有钱赚,因此景辰打算让出我们宋家商队的八成的股份,咱们合作共赢打造一支大夏最强的运输队。”
让出八、成、股、份?
这跟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马良才刚缓过一口气来,这下直接腿软,不止是马良,在座所有人都被景辰的话砸懵了。
景辰不紧不慢,淡定地一笑“慌什么,我都不慌,你们替我急什么呢。”
话音一转,他道:“让出八成的股份是因为我要用股份换取你们手里的银子,用银子开路做事情,咱们各取所需。
不过你们要买我手中的股份,得按我的规矩来。
其一、我将宋家商队估价后分成百股,你们每人最高不得超过十股,且超过十股之人不得多于两人,先到先得。
其二、你们拥有商队在重大决策上的投票权,但在我这里有一票否决权。
其三、包括宋家在内的所有商队合伙人拥有对商队的占有、分红、控制权利,却不可干涉商队的日常经营,商队的日常经营由商队中的各大掌柜负责。
这亦是为了防止外行指挥内行,好心办了坏事。”
“好了,这就是我今日请诸位过来的意思,诸位不用今日急着答复我,有意合作,十日后来找我,便这样吧,诸位吃好喝好。”
……
景辰一番话说完,一屋子人炸了锅,俗话说得好,站队讲究时效性,太子都登基了你再跑上前去表忠心一文不值。好东西也是一样,先到先得,来早了吃肉,晚了汤都没得喝。
这就得看个人的眼光、魄力以及身价了。
杨睿第一个表示要入股,赚不赚钱他不在乎,关键是建立同宋家的联系。
紧接着就是冯仑、他亦不在乎赚不赚银子,那怕是倾家荡产他亦要献上自己的忠心。
韩骏、李琮等人亦纷纷跟上,俩人看好景辰,更是要支持好兄弟。
景辰垂了垂眼眸,杨睿考虑都不考虑直接入十股,显然不是为了赚银子,至于说什么兄弟情意,景辰信他的鬼话才怪,总共他在南州府才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俩人互相接近时还都居心叵测,再加上后面两家因立场不同的种种纠葛,就算是有点情分,那也早都败光了。
冯仑入了五股,这是把他那点儿家底全压上了。
韩骏同李琮就不说了,之前卖香水尝到了甜头,再加上同自己的关系,为了表示支持也得意思意思。
不过景辰讨厌做生意时将银子与情分混为一谈,景辰笑了笑道:“不带这样的啊,我都还没报出宋家商队的估价呢,你们跟这儿起什么哄。
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生意是生意,情分是情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平生最讨厌该谈生意之时同我谈情分,该谈情分之时,扯生意。
所以此时、此刻、此地、没有兄弟,只有商人,商人咱们就按商人的规矩来办事,我希望咱们彼此在公平的基础上“唯利是图,斤斤计较”。
所以,我现下不会接受你们任何人的合作,诸位都回去仔仔细细考虑清楚,不要光想着赚钱,要考虑风险,要考虑你们能承担住多大的风险。
诸位今日捧场,景辰感谢,时候不早今日宴席便到这里吧”
……
主家散客,众人三三俩俩往外走。须臾,屋子里只剩下景辰几人。
韩骏朝景辰竖起大拇指道:“景辰,哥哥谁都不服,咱就服你,吃顿饭的功夫就把你爹十几年创下的家业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不是——”
“景辰,我就有点好奇哈,这事儿你爹他老人家知道吗?”
景辰瞪他,“我爹风华正茂呢,你少把老人家这种词儿往我爹身上硬按。”
宋景辰打心底里抵触自己的爹娘会变老这样的事实,在他心里,他爹是无所不能的,永远都高大的、强壮的、也永远都年轻的、就像一株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而又生机勃勃的参天大树,护佑着他们一家。
他拒绝想自家爹也会像大伯一样在眼角生出细细的纹路来,亦害怕娘亲如大伯母般长出恼人的白头发。
韩骏嬉皮笑脸地,“我这不是表示尊敬嘛,那什么,该不会你爹真不知道吧?”
景辰暼他:“你希望我爹知道,还是不希望他不知道?”
韩骏吃瘪:说希望证明他幸灾乐祸,说不希望吧貌似也不对劲儿。
景辰没好气踹他,“韩骏,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唯恐我们父子打不起来是吧,你就欠打!”
韩骏哈哈笑着往一边儿躲。
杨睿突然开口邀请道:“景辰,可方便一道走走?”
宋景辰上次才拒绝过杨睿一次,此刻当着众人不好拒绝,最主要好奇心害死猫。
宋景辰好奇杨睿这般接近自己,接近宋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另外杨家在施国公气盛之时突然选择投靠赵敬渊,也让他挺意外的,杨睿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也挑起了他的胜负欲。
他倒要看看杨睿到底在算计什么。
景辰点了点头。
冯仑低头不语,韩骏和李琮其实挺排斥杨睿这个外来户的,包括对冯仑他们亦是不大感冒,不过冯仑的身份与他们无法相提并论,且冯仑很会做人,他们便也就看景辰面儿上接纳了。
比起冯仑,杨睿虽是外来户,但身份并不比韩骏等人低,甚至一直都比他们高,且杨睿不仅不是冯仑那种长袖善舞的性子,且看人的目光总是淡淡地,带着一些居高临下和冷傲。
总之是挺不招人待见。
就在刚才的宴席上,景辰问入股的事儿,他们谁都没吭声呢,扬睿上来就说要入十股。
景辰已经讲明白,最高只允许两人入十股,他“啪!”就占一个名额。
那么剩下的一个名额韩骏同李琮该怎么分?
诚然,若是平时他们可以一人入十股,一人入九股。
但要知道宋家的商队是一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般得存在,宋三郎到底有多少银子谁也不知道,但景辰想垄断整个京城的蜡烛就能垄断整个京城的蜡烛,景辰想要买下上善楼就能买下上善楼。
这能是一般人家的败家子吗?
毕竟败家子常有,禁得起败的老子不常有。
总之,不管宋景辰怎么作怎么祸祸,人家爹回回都能替自家儿子兜底,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宋景辰祸祸那点儿银子极有可能是他爹身上的九牛之一毛。
就这,你自行想象多占宋家商队一股和少占宋家商队一股,这中间有多少真金白银的区别。
韩骏同李琮都不傻,景辰这生意成功的机率极高,就算不与人合作,就单凭他们宋家商队现如今的强大运输能力,把南城那块地建成大型仓储货运中心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解决了南城被水淹的问题,这都不是事儿。
为什么景辰愿意让利,八成同他说那“要想富先修路”的事情有关。
再往深里想,想想这块地是谁批下来的,再想想景辰集资修好这些道路后最受益之人除了商队,还有谁?
最大的受益方那必然是当今皇帝呀,事情大有可为,再加上有朝廷的力量在背后支持,想做坏都难。
所以刚才韩骏纯粹同景辰说笑闹着玩儿呢,这件事情宋三郎不可能不知道,接下这买卖,宋家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那就失信于皇帝!
关于这点,韩骏从心里佩服景辰,若换成是他,他绝对不会揽这活儿,本身就是皇帝宠臣了,何必给自己没事找事,但显然景辰做大事之人。
更是个喜欢征服挑战的。
所以说如此赚钱的买卖,不要说你同你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铁哥们儿,就问你同你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在这等巨大的利益面前,你们俩谁让着谁?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像宋景辰一样潇洒,把银子不当银子。
第274章
韩骏不喜杨睿, 更不喜欢杨睿加入到他们的小团体中来,乐呵呵招呼郭午、冯仑两人:“咱们哥儿几个去大相国寺那边逛逛去?”
冯仑目光闪了闪,韩骏平日里对自己同郭午两个不过是点头之谊,大面上过得去而已, 今日怎么突然热络起来了。
冯仑视线落在正与景辰交谈的杨睿身上, 目光闪了闪, 心中了然。韩骏与他们几个捆绑成铁板一块, 便是景辰想要与杨睿交好,杨睿也融不到景辰的圈子里来。
冯仑暗想: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被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世家子弟, 果然没一个是简单的。
不过,韩骏所想, 也正是冯仑所想,他亦不希望杨睿加入到景辰的圈子里来,欣然应允。
杨睿说有一处茶楼还不错,可去坐坐, 景辰点点头。
杨睿所说茶楼离着上善楼并不算太远, 俩人步行过去, 晌午过后外面便起了风,不算太大, 但吹得人干冷干冷,景辰紧了紧斗篷领口的系带, 道:“南州府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及不上洛京的冬天。”
杨睿侧头朝他笑了笑, 道:“还好,其实我三岁之前的时光都是在京城里度过的, 后面我父亲考中进士到外地就任,我们一家才跟随父亲离开京城。
我还记得我幼时夏日最爱吃薛三娘家的冰酪, 这冬日里则最喜侯罗锅家的松子糖,一晃快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亦不知这侯罗锅还做不做糖了,否则定要买些尝尝幼时的味道。”
听杨睿这般说,景辰不由笑道:“巧了,你说这些也正是我幼时好吃之物,你说那薛三娘是不是大相国寺后墙外面那条街道走到头拐角那家?”
杨睿认真回想一番,摊手笑道:“时间太久远了,我只记得是在大相国寺附近,我每次同母亲过来上香,必要嚷着吃,我还记得那薛三娘的左脸上似乎是……”
“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景辰接口道。
“对,没错!”杨睿抚掌道:“就是她家,她家的冰酪最是香甜美味,又很实惠,我记得每次都有好多人在她家店门口排队。”
景辰心说哪里实惠了,贵得咋舌,每次都是爹发了工钱,偷偷给他开荤,都不敢让娘亲知道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自家那时候还没发达起来呢,不能跟人家杨睿比,杨睿说实惠倒也没错。
景辰没多想,或许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童年喜好,他对杨睿的戒备无形中小了一些,景辰笑道:“那薛三娘岁数大了,如今是她家儿子儿媳继承了她的手艺,虽说是真传,到底少了点味道,不过侯罗锅家的松子糖味道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不过铺子越做越大,搬了家,店名亦改了。
以前叫罗锅糖铺——酥香斋,不止卖松子糖,还有各式小点心卖。”
说罢,景辰招呼身后阿福,“阿福,你去那酥香斋买些松子糖回来,顺便买一盒他家的福八宝。”
阿福看了对面杨睿一眼,为难道:“公子,老爷吩咐小的要寸步不离跟着您。”
不等景辰开口,杨睿率先开口道:“不如这样,等到了茶楼,咱们给些跑腿费,叫那茶楼伙计去买就是。”
宋景辰笑笑:“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爹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睿垂眸,抿了抿唇,他抬起头道:“景辰,我是我,我外公是我外公,我从未有过害你之心。
我外公之死亦与你无关,是陛下要杀他,有没有你的事情,他都难逃一死。”
景辰看他。
杨睿苦笑道:“杨家只是外公手里的棋子,随时可以被他牺牲掉的棋子,我母亲也好,还是宫里的姨母也好,在他眼里亦都是工具而已。
越是高门大族越是亲情淡漠,就如那皇家一般无父无子,无兄无弟,一切皆为各自利益。
我不想也没必要让我爹我娘,我们整个杨家为他送葬。”
杨睿这是在解释杨家能在那场危机中完好无损的原因,因为杨家看清了形势,所以顺势而为。
景辰听他说完,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杨睿无奈地笑了笑,“不说这些,便是你对我再多看法,今日只当我腆着脸子想要与你交好。
如今,不求你像南州时那般待我,你能给我几分薄面,不让我太过难堪,我已是心存感激。”
杨睿言辞切切,说得卑微诚恳,与他在南州府时的倨傲截然不同。
宋景辰吃软不吃硬,赵敬渊清楚,杨睿也看得分明。
说着话的功夫,茶楼到了,闹中取静的地方都是好去处,杨睿上前掀起厚厚地棉布帘子,请景辰入内。
景辰不由诧异看他,他感觉来到京城之后,杨睿变了许多,像是替人掀门帘这活儿杨睿就绝无可能做的,冯仑还差不多。
杨睿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别人自然不成,替财神爷掀门帘是我的福气。”
景辰笑道:“你们杨家可不缺银子。”
杨睿眨眨眼:“银子还有人嫌多不成,看在我这般殷勤的份儿上,我那十成股份可说定了。”
景辰乐了。
大夏的棉花金贵,茶楼门口能用得起棉布帘子遮挡风寒,足见其身价。
果然一踏入楼内,便闻一阵清幽的茶香飘来,木头和藤蔓搭成的楼梯直通二层包间,楼梯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副颇具趣味的小画。
两名长相机灵的茶小二在楼梯口笑脸相迎,弯腰问候:“贵客楼上请。”
能在这等高档茶楼谋生计的,不光机灵,还得有眼力价,景辰身上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皮大氅足以说明问题,杨睿自也是身价不凡,头上金冠非寻常公子可戴。
不用问,这都是要往二楼、三楼请的贵客。
宋景辰同杨睿一道上楼的功夫,道:“瞧着像是才开不久的茶楼。”
杨睿点头:“月前才开张,来过几次,这里的茶博士还不错,点茶颇有本事。”
景辰是个好茶的,会品更会玩儿,只不过轻易不外露而已。
俩人说着话往楼上走,楼上走下一行三人来,为首之人正是宋景茂。
景辰没想到这般凑巧,在此处看到自家大哥,笑呵呵叫了声“大哥”。
宋景茂见自家弟弟同杨睿在一处,微微怔了下,随即笑着步下台阶来,同弟弟打过招呼,轻扫了对面杨睿一眼。
杨睿朝他拱手:“见过宋学士。”
宋景茂之微微点头,朝着景辰道:“天寒地冻,日头落下去的早,莫要回家太晚,叫三叔三婶担心。”
景辰点头,“大哥,我晓得。”
景茂身后俩人笑着上前同景辰打招呼,“见过小宋大人。”
他们都是景茂的下属,韩林院的学士,年龄比宋景辰大上许多,见过景辰公子不大合适,索性便叫小宋大人,怎么说都是皇帝亲封的二品,他们这也不算献殷勤。
景辰一一拱手还礼。
待到两波人擦肩而过,宋景茂回头瞧着杨睿背影,若有所思。
宋景茂出了茶楼,与两位同僚分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柳条胡同,那是当初杨志安排的美人计。
后面施国公倒台后,杨志一直留着这根线,有些棋子暂时用不上,关键时候可能会有大用,能在宋家这头儿留一个眼线也不是什么坏事。
杨志舍不得放弃这颗棋子,宋景茂亦是同样的想法,便也一直将计就计。
只要那位柔娘听话,宋景茂倒也不为难她,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只是他自己轻易不会过来,除非有事要问柔娘。
只是令宋景茂想不到的是,那位柔娘在对他的惧怕中竟然慢慢产生了让人无非理解的依赖心。
宋景茂心细如发,柔娘看他的眼光发生变化,他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男人哪有什么不懂的,除非是故意装糊涂。
宋景茂懂,但他却故意放纵柔娘对他的爱慕,甚至偶尔会给个好脸色夸奖一两句做得不错,柔娘对他死心塌地,利用起来才能更放心。
至于柔娘可不可怜,那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他也考虑不了那么多,杨志送来个工具,他顺手把对方的工具为自己所用而已。
太多心软做不成事情,宋景茂也曾是无比心软单纯之人,他如今成熟了,可以驾轻就熟地自我催眠,就比如把利用他人解释成必要手段。
不说景茂,却说宋景辰与杨睿俩人边喝茶,边闲聊,顺道儿嗑着才刚刚买回来的松子糖。
杨睿净了双手,擦拭干净,自然而然捡起一颗盘子中的松子糖剥开,放到另一干净的白色瓷盘中,他一连剥了好几粒,笑着将盘子推到景辰眼前。
宋景辰瞅他:“你怎么不吃?干嘛全都剥给我吃。”
杨睿笑了笑:“你就当我讨好巴结你吧。”
宋景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今日这般殷勤示好,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情之请?”
铺垫这么多,你这难言之隐,让我有点好奇。
杨睿目光闪了闪,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景辰你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吗?”
宋景辰:“……”
杨睿自失一笑:“其实我并非杨家的独子,我还有一个弟弟,名唤辰哥儿,因为是清晨辰正时分出生,所以家里便取名杨辰。
我弟弟很好看,也很聪明,就同你一样,举世无双的那种聪明,七个月能言,三岁认字,六岁作诗,父母都很疼爱他,视若珍宝。
唯独我……”
说到此处,杨睿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以为我很讨厌他。”
第275章
杨睿同宋景辰讲了不少他弟弟的趣事, 最后讲到他弟弟落水时,杨睿捏住茶杯的手指有些绷紧到发颤,他喃喃道:“是我没抓住他,我害死了他。”
“这并非你的错, 没有人想发生这样的悲剧, 意外从不会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就那么突然的发生了, 除了面对,你我都无法选择。”景辰安慰他。
杨睿的声音难以抑制地沙哑,“若我能抓住他, 他就不会……”
“没有如果,纠结在你自己的假想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既对你自己无益,亦不能改变任何结果。
你知道,失去我烈焰,我也同你一样自责难以接受, 但是再难受事情也是发生了。就像我知道烈焰不会怪罪我, 你也应当相信你弟弟一定不会怪你的。
倘若你弟弟在天有灵, 一定不会希望你这般自责,他比谁都希望你好。”
“真的么?”杨睿眼眶微红。
景辰笑了笑,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仍记得你弟弟那么多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足以证明你很爱你弟弟, 你那么爱他,你难道不比我更了解他?
答案其实一直都在你自己心中。
所以不是他不原谅你, 是你自己无法原谅你自己。”
沉默许久,杨睿抬起头来, “景辰,我能问一下你的生辰么?”
宋景辰乐了,“我是什么时辰出生并不重要,不过我确定我跟你弟弟真没一点关系。”
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硬把你弟弟同我联系起来。
宋景辰一直都觉得杨睿某些行为不合理,现下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话说杨睿从自己身上看到他弟弟的影子也不是完全没缘由,宋景辰感觉杨睿弟弟某些方面同自己确实有些像,只不过自己那时候贪玩不想念书只怕表现得不够笨,不似杨睿他弟那般不知道藏着掖着。
小小年纪就表现得那般不俗,这不是给自己套个紧箍咒嘛,还是自己比较聪明,若真如杨睿弟弟那般,爹娘对自己能像现在这般纵着?
不逼着他“读书成才”才怪!
宋景辰相信杨睿对自己确实有好感,但他更相信杨睿绝对不属羊,若有必要他会理智且毫不犹豫地干掉任何阻碍他的敌人。
当然,若有必要他亦会冷静地牺牲掉他的朋友,甚至亲人。
冯仑为杨睿做了那么多事,当冯仑遭遇危机眼瞅就前途尽毁时,杨睿想的不是拉冯仑一把,反倒冷眼看他绝望看他跌落,然后就可以没有任何希望的成为他手底下仰仗他给口饭吃的忠犬。
毋庸置疑,杨睿绝对没有他眼下表现出来得这般无害。
离钱与权最近的地方,也正是黑暗滋生所在,处于金钱与权力的中心,景辰从未奢望周围与他合作之人都是什么圣人君子。
杨睿的父亲身为右相,正好管着工部这一块,自己所作之事少不了工部的支持,杨睿愿意入股最好不过。
时候不早,景辰站起身来与杨睿告辞。
俩人出来茶楼,外面的风比方才小了一些,两家的马车都在门口候着呢,平瑞见景辰出来,忙将马向前驱赶几步,将车帘子掀起来,迎景辰上车。
景辰同杨睿挥了下手,放下轿帘。
杨睿站在原地目送景辰的马车走远,方才他问景辰生辰,景辰没有说,杨睿知道那是因为宋景辰同自己弟弟一样都是辰时出生。
巧合得很荒谬,都是辰时出生。
宋景辰明明同弟弟一样诗词天赋极高,但却从不作诗,除了那次宴席上说漏嘴……
一个人想要怀疑什么,处处都能找到相关佐证,越是聪明人越会脑补。
宋景辰进院,直奔爹娘这边屋子来,这会儿正是用晚饭的时辰,除了早饭不跟着父母吃,一般午饭同晚饭他都是陪着吃的。
宋景辰挑门帘进屋,屋里诡异地安静,就落针可闻那种。
秀娘气得双眼通红,看到儿子进屋来,恨不能把儿子吃了的那种凶狠表情,只怒瞪着景辰,一言不发。
宋景辰摸了摸鼻尖,迎难而上,大步走到秀娘身后,伸出手来为秀娘捏着肩膀道:“娘,这是谁惹您生这么大气呢,我替您收拾他。”
秀娘猛地转过身来,极力压抑着哭腔道:“宋、景、辰——!”
只说出这一句话来,她便再也说不出其它,身子晃了几晃竟然是直接晕厥过去。
“娘!娘——”
“娘,求你别吓我,我错了,我错了,娘——还不快去叫人!”景辰嘶吼着,半跪在递上,抱着秀娘,手忙脚乱掐秀娘的人中。
屋子里一片兵荒马乱。
很快,郎中请来,老太太与各房的也慌里慌张的赶来。
秀娘悠悠转醒后,却并不发一言,只是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淌。
宋三郎从未让家里人知晓过自家商队一年究竟能赚多少银子,关于这一点,秀娘嘴严得很,景辰自然也不会往外说。
所以一屋子人,除了宋景辰,就只有秀娘明白自家今日损失的是什么,八成的股份呀!秀娘简直是万箭穿心!
偏偏发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疼到骨子里面的大儿子,这种憋屈、郁闷、委屈、无能为力以及心疼,让她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宋景辰跪在秀娘床前,眼睛里全是眼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能让自己娘亲不生气。
他之前没有提前和娘亲说,是因为倘若说了,娘亲必然反对,平生枝节,不如先斩后奏,后面再同娘亲慢慢解释清楚就是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娘亲的反应竟然这般大!
若知道把娘亲气成这样,他宁可不做这件事,他会去想别的办法,景辰一时想到今日杨睿的悔意,他心里被刀搅一样难受,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娘亲被气成这样。
实际上在宋景辰看来,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资源才是,占有更多的资源才能够让钱生钱,才能够做成更大的事情。
他忽略了秀娘同他是不一样的,母子俩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所受到的教育亦完全不同,就更不用说宋景辰还有来自后世的各种眼界见识。
在宋景辰看来他这是在投资,他可以换取更大的效益,不只是经济上的效益,更是政治上的资本,甚至还有民间的声望,稳赚不赔的买卖。
在秀娘看来,家里的天都塌了!
天知道她与宋三郎是如何一步一步熬到今天,想当初那真是从牙缝里省出钱来,想让儿子吃好穿好,想要努力为他攒钱,供他读书,为他娶媳妇儿让他有好日子过。
秀娘不是为自己心疼,她能花多少银子?她是为儿子的后半辈子心疼,为自己将来的孙子难受。
她本想着攒下这么大一个基业,便是儿子再能造,孙子再不上进,也够他们十辈子花!
谁成想,一天!
仅仅只用了一天,她家的好大儿就把他们两口子十六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还能有谁?
全京城还能找出这样的祖宗来吗!
就儿子这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不计后果的性子,他的后半辈子该怎么办?
他的后半辈子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今天这事一出,还有姑娘家敢嫁给他吗?
有多少家产能够他这么造。
秀娘整个人都混乱了,她想撞墙,真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不说是秀娘,老太太还有两个妯娌也完全不能理解景辰的做法,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宋家到底损失了多少钱,尚能保持一丝理智。
眼下不是训景辰的时候,得要先把秀娘安抚下来。
老太太同王氏,姜氏几个围着秀娘劝解。
何氏虽然不懂生意之道,但对政治极为敏感,她隐隐觉得景辰这般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每次在外人眼里景辰都是在作,实际上只是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他。
便是她同景茂也很难理解景辰的许多行为,用景茂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从不按套路出牌,可等你回过头来再看,你便会明白这孩子有多聪明,他的大局观是所有人所不能及,他一直在为整个宋家考虑。
何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眼下秀娘正在气头上,先不说她能不能听得进去,主要是自己完全不能开口解释。
只要她一开口替景辰解释,那便证明是秀娘错了。当着全家这么多人,证明母亲错了,儿子没有错,这让秀娘的脸往哪儿搁?
只能是景辰错了,至少现在只能是景辰错了。
何氏看了一眼跪在床前的景辰,到底没有开口,哪用得着她解释,景辰比任何人都更懂怎么解释,可你看他解释了吗?他诉苦了吗?
他没有,因为他在维护他娘亲的尊严和面子。
看着躺在床上默默落泪的娘亲,宋景辰头一次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他错在他认为娘亲不懂,所以他就可以不用同娘亲商量。
皇帝亦不懂,他敢不同皇帝解释吗?
他不敢,所以他同所有人一样,都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竟还欺负到最疼爱自己的娘亲身上。
他错在没有在心底里真正尊重爱护自己的娘亲。
他错在太过自私,爱父母不及父母疼爱自己的万分之一,他错在一直被父母疼爱,却从未真真正正站在爹娘的角度去考虑他们的感受。
便是父亲再是不看好自己所做之事也会无条件的支持自己,只因为自己喜欢,只因父亲想让他可以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开心的事。
所以他凭什么可以不问娘亲的意见就动用宋家的基业,这里面亦有娘亲的一半。
他不过是仗着爹娘无条件的宠爱,因为知道爹娘没有任何条件地爱他,所以就欺负自己爹娘。
第276章
宋三郎从外面回来, 看到屋中情形吓了一跳,问明缘由,三郎不由乐了。
他这一笑,把一屋子人都笑怔愣了。
三郎朝秀娘道:“我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呢, 值当得你把自个儿气成这样, 不就是把商队的八成的股份让出去了嘛, 这事是我叫辰哥儿做的。”
宋三郎说得云淡风轻, 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那样子倒像是这事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一样。
“你说什么?是你叫儿子做的!”秀娘也顾不上伤心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 没有我的同意,辰哥儿如何敢自作主张?”
宋家众人:“……”
那可不好说, 你儿那次不是先斩后奏。
秀娘瞪大了眼睛:“宋三郎你疯了?!”
宋三郎笑了笑:“你看我像吗,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何时见我做过冲动之事,我如此做自有考量, 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秀娘不放心景辰这个不着调的, 但对三郎做事还是很放心的,见他这般镇定自若谈笑风声, 心里踏实了一些,顶着的那股火一旦下去, 人也冷静下来。
这时瞅瞅屋子里一堆人, 再看看地上跪着的大儿子,她有些不大好意思, 老太太看出来了,开口道:“无事就好, 这事怪三郎你,但凡你能提前同秀娘打个招呼,也不至于让她气成这样,真气出个好歹来,还不是你们爷俩的罪。”
三郎忙道:“娘教训得是,儿子的错,下不为例。”
见婆母向着自己说话,秀娘脸一红,忙道:“娘,这事也怪我一时气急,没问清楚就冲辰哥儿发火。”
老太太拉起她手拍了拍,佯装嗔怒道:“他们爷俩有错,你也一样,遇见事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就先入为主自乱阵脚,都快做人婆母的人了,以后咱可不兴这样。”
秀娘忸怩着点点头。
老太太回过头,心疼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小孙子一眼,道:“既然误会都解释清楚了,辰哥儿就别在地上跪着了,到时候心疼得还不得是你娘亲。”
何氏在旁边瞧着老太太做派,心里暗暗佩服,宋家几个儿子夫妻和睦,妯娌间也处得好,老太太其实功不可没,自然她也得到了福报。
包括自家婆母在内的妯娌几个对老太太很敬重不说,更是将老太太当成了真正的亲人,就从老太太做寿那日几个儿媳妇准备礼物有多上心便看出来了。
老太太领着一众人散去,各回各屋。
一场风波,宋三郎轻松化解,他太了解秀娘,若是连秀娘他都应付不了,他还混什么混。
此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一家三口。
气氛略显尴尬,宋三郎瞅了旁边知春一眼,“摆饭吧。”
知春反应过来,忙命人赶快上饭。
饭菜上桌,秀娘亦洗好脸回来,秀娘同三郎挨着坐,景辰坐两人对面,景辰先往他娘面前的小碟里夹菜,给他娘亲夹完,又给三郎夹菜。
他也不吭声,抿着嘴巴,长长又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乖巧懂事得不的了。
秀娘看儿子这小可怜劲儿又心疼,心疼归心疼,她也拉不下脸来说什么软话,侧过头冲着宋三郎发火,“三郎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事情,你商量都不同我商量一下。”
宋三郎瞅她一眼,笑道:“是我的错。不如这样,以后咱们家的生意都交到夫人手上,一切任由夫人做主,左右不过那点银子,便是你赔光了,我绝不说半句怨言。”
“你——”秀娘噎住。
“左右不过那点银子,没了再赚就是,你说说,真要把你气出个好歹来,你叫我们爷俩后半辈子该怎么过?”
这话说得叫秀娘心里舒坦,可她嘴巴犟,故意道:“那可正合了你的意,娶个年轻貌美的回来,陪你下个棋,弹个曲儿,红袖添香的,不比我这老眉磕碜眼的糟糠强上许多,你们男人不都——”
“咳咳……”宋三郎忙咳嗽两声打断秀娘,朝她使个眼色,那意思是旁边还坐着你儿子呢,收敛点儿吧。
秀娘就是顺嘴秃噜出来的话,反应过来,自知失言,闹个大红脸。
宋景辰眨了眨眼,看向三郎,好奇道:“爹,全京城还能找出比我娘亲更美貌的女子来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红袖添香有什么了不起吗?
不就是挥一挥衣袖,能有娘亲大冬天里心甘情愿为爹爹浣洗衣物珍贵?”
说完景辰又看秀娘:“娘,你不要妄自菲薄,娘有一样东西是世间任何女子都不能与您比拟的。”
“啥东西?”秀娘好奇。
宋景辰:“我啊。”
“你个不知道谦虚的货。”秀娘到底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宋三郎抿着嘴角笑。
宋景辰朝三郎眨巴眨巴眼:“爹,难道你心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越过儿子我去吗?”
宋三郎瞅了儿子一眼,揉了揉眉心,一本正经道:“一时真想不起来,你让爹再想想。”
宋景辰二话不说站起来,站到宋三郎身后,一边给自家爹捏肩捶背,一边拉腔拖调道:“爹,您还要再想想吗?”
儿子大献殷勤,宋三郎明知臭小子装模作样,却仍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宋景辰得意,故意逼问三郎:“爹,想起来没有啊。”
宋三郎瞅儿子那有恃无恐的小模样,点点头:“爹想起来了。”
“什么?”娘俩几乎异口同声道。
宋三郎:“我大孙子呗。”
秀娘捂住胸口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三郎道:“你可真出息啊,宋三郎。”
宋三郎一摊手:“那还能怎么办,如我这样的人,除了能被咱家儿子拿捏,剩下的也就只能是咱家乖孙了。”
秀娘笑道:“辰哥儿,听见了没,你爹想抱大孙子呢。”
“别,别,别,您二老可千万别想不开,我一个人就够祸祸你们的了,再来个小的,咱们家还能有消停日子吗,我可不想给我这样的儿子当爹,更不想早早成亲被人拴住。”
闻听景辰此言,俩口子不由对视一眼:得,脑子里真还没那根弦呢,满脑子都是贪玩的心思。
这啥也不懂的,没半点儿责任心,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呢,就冲儿子这性子,必须得给找个成熟稳重的娘子,万万不可找个同辰哥儿一样闹腾不懂事的,那就真成俩孩子过家家了。
对于宋景辰的亲事,秀娘同宋三郎的意见惊人的一致,得替儿子做主,儿子啥也不懂。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宋景辰给三郎捏完肩膀,又来伺候娘亲,替秀娘捏肩的过程中,捏捏捏捏含含糊糊同秀娘道了谦,那意思是他不该一声招呼不同娘亲打,惹娘亲生气。
宋景辰就是这样的性子,刚把他娘气着那会儿,他恨不能所有好话都不要钱的说出来,只要他娘不要那样自己气自己。
这会儿见秀娘没事了,他又要面子了,说话各种含蓄,若不仔细品,秀娘都听不出儿子是在服软来。
秀娘心里又感动又好笑,问景辰刚才跪地上那么久,膝盖疼不疼,宋景辰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睛满满当当都是在诉苦,但他嘴巴紧闭,只是摇摇头。
俩口子见儿子竟然没有委屈诉苦,不由都大为感动,觉得自家儿子其实比以前更懂事了,宋三郎无声地摸摸儿子的头。
知春在一旁看得替一家人高兴,可是又很想笑,但又不能笑,只能说是一物降一物,这一局又是少爷完胜——轻松拿捏俩口子。
夜已深,宋景辰赖着不走,非要等秀娘睡下他再走,搞得秀娘哭笑不得,景辰拉着秀娘的手道:“若今日娘亲真气出病来,儿子这一辈子都不能好了,您答应我,以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事,就算是天大的错事,您都不要拿儿子的错来惩罚您自个儿好吗?”
秀娘被他这一煽情,眼圈儿又红了。
宋景辰又道:“娘,您知道吗,这世上最痛苦的之事不是生气,不是悲伤,也不是冤屈,是无法原谅我自己的自责。
上次烈焰的事,儿子心都碎了。娘在儿子心中要比烈焰重要一万倍,您晕倒的时候,我这里也碎了。”
说着话,宋景辰把秀娘的手放在他自己胸口,“娘,我这里难受,所以你答应我,不要生儿子的气好吗?”
秀娘道:“我生什么气,反正这点家业早晚都是你一人的,你自己都不心疼,娘心疼什么。”
宋景辰就笑:“娘能这样想不就对了,若是娘无论如何都劝不住的,那就是儿子的命,是您儿子一定要历的劫。
能改的,我尽量改,我尽量不惹娘生气,但儿子也无法做到永远按娘期盼的那样活着。
娘,您支持我,相信我,好嘛?
即使您不能理解,您可以像相信爹一样相信我吗?”
秀娘哭了。
等到秀娘睡下,宋三郎同景辰来到外屋。
宋景辰将今日之事同宋三郎说了一遍,他道:“爹,韩家李家,自不必多说,杨睿愿意入股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就不知是杨睿自己的意思,还是杨家的意思。”
宋三郎冷哼一声:“父子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话一出口,三郎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宋景辰:“……”
这话说得,好像我们父子就好对付一样。
第277章
稳固权力与守住银子哪一个更重要, 看看曾经的萧家什么下场就明白了。
此一时,彼一时。
对如今的宋家来说,往日最赚钱的商队反倒成了宋家的负担,太过显眼。身为朝廷重臣, 富可敌国可不是顶好帽子, 早点丢掉早轻松。
宋家商队被儿子以这种形式大张旗鼓地抵押出去, 再好不过, 便是宋三郎自己也未必能想出这般妥帖的法子来。
有时候宋三郎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家辰哥儿是自己乃至整个宋家的福星。
不止辰哥儿,秀娘也是他的福星。
有这样一个做事不按套路出牌什么都敢干的大儿子,再加上这样一个身世简单的老婆, 简直是宋三郎最好的伪装与掩护。
说起宋三郎,满朝文武甚至包括皇帝在内, 第一反应一定是护犊子,而非其他什么。
宋三郎不打算对儿子插手太多,辰哥儿不是三岁,不是需要他这个老子指手画脚的年纪, 孩子敢于自己做主敢于独挡一面是好事。
是以, 宋三郎只说了句杨家父子不是省油的灯, 并未多说别的。
……
宋景茂屋里。
景茂今日回来得比平日里晚了些,何氏接过他手中斗篷, 正欲同他说今日辰哥儿之事,一股不属于宋景茂的香熏味儿从她手里的斗篷上散发出来。
何氏怔了怔, 随即若无其事地命人将斗篷挂起来, 笑道:“今日回来得晚,是有什么应酬么。”
宋景茂“嗯”了一声, 道:“去办了些事情。”
何氏“哦”了一声。
宋景茂:“今日有歌妓坐陪,衣裳上难免熏染了味道, 让人生厌,你叫人拿去清洗了吧。”
何氏:“……”
宋景茂伸出手来,拉她坐下,浅笑道:“不是说过要对夫君坦诚么?还是说对茂不甚在意?”
宋景茂看向何氏的目光中颇有几分戏谑之意,当着丫鬟的面,何氏脸上泛起不自在的潮红。
宋景茂拍了拍她手,笑道:“茂想喝夫人沏得上林云叶,去吧。”
何氏点头。
待到何氏转身去沏茶,宋景茂脸上的笑意收敛,杨志这老狐狸这是三方下注,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呢。
想到杨睿接近景辰接近宋家,就如同那赵敬渊一样,没安什么好心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宋景茂头疼。
景辰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容易被人利用。
他正想着,何氏递了茶过来,景茂抬眸笑着接过,低头轻嗅一下,满意道:“嗯,火候刚刚好,是这个味道。”
何氏笑道:“我这还是得了辰哥儿的指点,说这上林云叶煮茶的火候要轻一些才味道刚刚好,你要喝正经的好茶,还得去他那儿才行。”
景茂闻言笑了笑,“辰哥儿想做之事没有做不好的,不止是茶道。”
宋景茂挑起话头儿,何氏同他说起今日秀娘被辰哥儿气晕倒之事。
宋景茂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三婶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有这般反应再正常不过,他能说什么。
只能说是三婶对景辰的聪明还不够了解,除了心慈手软,弟弟是完人。
时候不早,夫妻俩上床休息。
烛火熄灭,各自躺下。或许是今晚的气氛太好,或许是宋景茂的坦诚让何氏心悦,也或许是宋景茂方才那句近似于调情般的表白让何氏动容。
“景茂……”
何氏低声呢喃,她的手第一次主动地搭上宋景茂的腰。
宋景茂酷似宋玉郎,美貌是毋庸置疑的,这点便是何氏也不得不承认,对着这样一个丈夫,即便没得感情亦能过得下去,更何况宋景茂如此体贴且善解人意,怕是全大夏都再难找到这样独一份的好男人。
“怎么了。”
宋景茂抬手摸了摸何氏的额头,清冷中不乏温和的声音轻轻划过何氏的耳膜。
轻飘飘又略带些深情的语气。
尽管黑暗中看不清宋景茂的眉眼,何氏却知道宋景茂的眉眼间一定是那种淡淡的冷清,就算是笑起来也是淡淡。
宋景茂总是克制的,无论在任何时候。
沉默许久,何氏见宋景茂并没有任何其它多余的动作,知道对方大概是不想,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手指将要抽离宋景茂腰身之际,被对方修长的指尖抓住。
何氏微微怔愣,恍惚间她的手被人引领着……
宋景茂的声音涩哑:“你知道我受过伤,所以……其实很难,你得帮我……。”
何氏带着哭腔:“你别这样说,别这样说,你已经进步了……”
宋景茂被她这句“你已经进步”逗乐了,摸了摸怀中何氏的头发,道:“谢谢你这般夸奖。”
何氏:“景茂,我们一定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宋景茂抚摸何氏头发的手微微顿了顿,不动声色道:“喜欢孩子?”
何氏点点头:“子慎不喜欢吗?”
宋景茂淡淡道:“喜欢。”
所以,终究是因为想要一个孩子所以才同茂欢好么。
……
翌日一大早,天光放亮,刮了一夜的风,院子都不用人打扫了,吹得叫一个干净,要么说洛京的冬天干冷呢。
秀娘一大早起来,就忙着敷面膏,敷手膏,昨儿晚上光顾跟儿子生气,把这岔给忘记了。
宋三郎其实挺佩服自家秀娘,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从来不留着过夜,昨儿还要死要活呢,这会儿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你就说你要同她较真儿亏不亏得慌。
秀娘听见床上动静,转过头见三郎起来,随口道:“今儿不是没有朝会么,起这么早做什么,躺下再睡会儿呗。”
“不用了。”
宋三郎穿好衣裳下床洗漱,等他洗漱完回来,秀娘还折腾她那两只手呢。
宋三郎觉得秀娘挺有耐心,就这份耐心和坚持一般人还真做不到,不过话说回来,秀娘确实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所以她往脸上涂抹的这些不靠谱的东西可能很真有那么一点靠谱。
似乎是想到什么,宋三郎无声地笑了笑,能不靠谱嘛?
自家今非昔比,就冲秀娘这般在乎自己的美貌,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把不靠谱的东西给她用,这不是找不自在么。
他正想着,秀娘冲他招手:“三郎你快过来。”
宋三郎踱步上前,“何事?”
秀娘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给你抹些好东西,这几日天气干燥,可以防裂手。”
宋三郎:“这几日确实风大,你这黑乎乎的,真管用么。”
秀娘:“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管用管用,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倔呢,试试不就知道了,多简单个事儿。”
宋三郎不置可否,坐下来任由秀娘折腾。
秀娘一边将满是油脂药材味道的黑色膏体在宋三郎大手上涂抹匀实,一边道:“待会儿往脸上也涂些润肤膏,尤其是你这眼角周围。”
宋三郎:“停停停,打住,无福消受。”
秀娘:“怎么就用不着,到时候我们娘俩都年纪轻轻,就你一人老眉磕碜眼的,看着多碍眼。”
宋三郎:“碍眼你们别看不就成了。”
秀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就不能为我的心情着想一下。”
宋三郎皱眉:“我长得丑?”
秀娘:“谁说你丑了,我跟你讲,这男人女人都一样,长得好看的到那都沾便宜不说,自己也心情好。
我心情一好,你也跟着心情好,你心情好,咱儿子也心情好,一家子心情都好,多好。
再者说了,你们男人做官还不是都一样讲体面,皇帝看见了心情也好,现在不注意养护,等你真像大嫂一样长出皱纹来,再保养就晚了。”
秀娘说得头头是道,宋三郎就乐,夫妻俩正拌嘴打趣儿,宋景辰过来请安了。
景辰今日穿得精神,睡了一觉人也精神,他一走进屋来,整间屋子瞬间亮堂起来,还正应了那句话——蓬荜生辉。
宋三郎想起秀娘刚才的话就乐,显然秀娘也想到了,也冲着儿子乐。
宋景辰被俩口子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忙摸了摸自己的脸,“爹,娘,我脸上有东西么,你们笑什么呢?”
宋三郎止住笑意,清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家里门房急匆匆跑进来,在门外高声道:“老爷,宫里头来人了,正在外面等着呢,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请您出去速速接旨。”
宋三郎闻言微微一怔,忙站起身迅速洗掉手上药膏,宋景辰忙从旁边架子上取了三郎的官服过来,好心想要帮忙他爹穿上,奈何从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净添乱。
宋三郎边系腰带,边沉声道:“叫人速速备马,这个时间点跑来传旨,又这般十万火急,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宋景辰有些担心,“爹,我陪着您一起去。”
宋三郎:“没你的事儿,好好在家待着,今日你哪儿都不准去。”
说完宋三郎看向秀娘:“宫中不定出了什么变故,你看好辰哥儿。”
说完他又转头吩咐阿福:“今日辰哥儿若踏出家门半步,你提头见我。”
他这话既是说给阿福听,也是说给景辰听,不想连累阿福,你就给我好好在家待着。
宋三郎又吩咐人速去叫宋景茂。
宋三郎换好官服,大步出屋,宋景辰想要追上去,被阿福伸手拦住,上次烈焰之事,他已经吃过苦头儿,绝不会让宋三郎对他失望第二次。
在宋三郎这里也不会给人第三次犯错的机会,除了他自己亲儿子。
宋三郎出屋,宋景茂也急匆匆赶来,他跑得满头是汗,“三叔,出了何事。”
“目前尚不清楚,不会是小事。”
第278章
皇帝寝殿内鸦雀无声, 御榻上,赵鸿煊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几名御医战战兢兢跪在床前, 其中一人正小心翼翼为赵鸿煊把脉。
方才皇帝急火攻心, 晕厥过去了。
宋三郎匆匆赶到宫中, 在宫门外与同样着急赶来的左相吴正碰上, 俩人不及多说,跟随传旨太监快步往皇帝的养和殿走。
等到他们进殿时赵鸿煊已经缓过些精神,此时正倚靠在软枕上休息。
见皇帝无事, 宋三郎同吴正心中略定了定,上前拱手行礼。
“臣等见过陛下。”
赵鸿煊看了二人一眼, 微微抬了下手,“都免礼吧。”
皇帝说话的声音虚软无力,显然是在强撑精神。
二人退至左右两侧,就听赵鸿煊又道:“急着找你们过来, 是因为昨晚大皇子没能撑过去……”
与其说悲伤, 皇帝阴沉沉的目光里更多是愤怒和不甘。
宋三郎与吴正对视一眼, 其实是意料中的事,甚至他们在来的路上隐隐就已经有了猜测。
宋三郎怀疑, 恐怕不仅仅是大皇子夭折,方才皇帝自己的情形怕也是不太好, 否则不会急着召自己与吴正进宫。
宋三郎与吴正齐齐跪下请皇帝节哀, 除了节哀他们还能说什么,说“陛下您春秋鼎盛不愁以后没有子嗣”?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皇帝发愁子嗣, 说这话不是往皇帝痛处戳吗?
赵鸿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然朝二人道:“俩位卿家, 若朕命中注定便是无子,朕当如何?”
这是妥妥的送命题,宋三郎与吴正都清楚回答稍有不慎便可招致祸患。一时间两人谁也不想接口。
赵鸿煊点了点宋三郎,“宋卿家,你来说说朕该怎么办?”
宋三郎上前一步:“虽天命不可测,但臣相信陛下定然福泽深厚,臣以为——”
顿了顿,宋三郎道:“臣以为以陛下的年纪,现在考虑是否无嗣之事为时尚早。”
“若真发展到那一步呢?”赵鸿煊显然对宋三郎转移重点不满意,偏要继续逼问。
其实这就是赵鸿煊明知故问,他若无子嗣那便只能在宗室近亲中选人,事实归事实,但若宋三郎实事求是,赵鸿煊必然不喜。
是以,三郎回道:“倘若真到那一步,臣相信陛下定能择贤而立,使我大夏江山稳固,社稷昌盛。”
无论赵鸿煊如何追问,宋三郎始终把决定权放在赵鸿煊手上。
果不其然,宋三郎说完后,赵鸿煊的脸色稍缓,他悠悠道:“大皇子夭折,朕又子嗣艰难,实是忧心众宗亲为争皇位,祸乱朝纲。 ”
说到“祸乱朝纲”几个字,赵鸿煊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
大皇子夭折,失去最后的希望,施皇后跟着儿子自绝身亡。她处心积虑算计了所有后院中的女人,却不想她自己也是其中被算计的一个。
一开始她也不想杀死那么多无辜,只是先帝在太子与靖王之间游移不定,她在身为太子妃的日子里深刻体会到太子的战战兢兢,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
允许她为她的儿子着想,就得允许人家为人家的儿子报仇,就如先皇贵妃算计了赵鸿煊,赵鸿煊便要叫她们娘俩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都是高手过招,谁怕谁?
之前不动施皇后是给唯一的儿子脸面,如今大皇子一死,赵鸿煊对她滔天的恨意便不加掩饰的宣泄出来,没有谥号,没有供奉,更不准其葬入皇陵。
大皇子与施皇后的死让杨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家儿子提早布局,早早就站到了赵敬渊的阵营里。
杨志问儿子为何要与宋家关系走得如此之近。
杨睿笑道:“父亲,我们杨家与宋家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您觉得宋三郎人此人如何?”
杨志不假思索道:“这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最擅长玩弄扮猪吃虎那一套。”
杨睿摇摇头,“不,父亲您错了,宋三郎其实最信奉狡兔三窟,他的底牌永远不会只有一张!”
杨志:“此话怎讲。”
杨睿笑笑:“因为很幸运,因缘际会,我们杨家这次被他抽中,成为了他的下一张底牌。”
杨志挑眉。
杨睿:“我们杨家与宋家隔着如此多的恩怨,可宋家老太太的六十六大寿那日,我们却收到了宋家的请帖。
这是宋三郎第一次同他们示好。
后面我与辰哥儿走得近,并且成为宋家商队最大的股东之一,这些宋三郎能不知道吗?
可他却纵容了,为什么会纵容?
因为他知道赵敬渊有招一日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他就不可能还是今日的“赵敬渊”。
到那时,若是宋家势力过大,必为赵敬渊所忌惮,权势滔天的宋家便如过去的萧家、施家、甚至是半今日的他一般,成为皇权的拦路虎、眼中钉,一日不拔除,一日疑心重重。
所以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固的形式,我们宋、杨两家联合起来,与皇权三足鼎立,共治天下!”
“嘶——!”
杨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儿子的目光中既有赞赏又有恐惧。
儿子如此年纪,竟然能摸透了宋三郎的心思,这是何等的缜密灵敏的心思!
其实他还真高看他家儿子了。
杨睿自然是极为聪明,但还真没到杨志想象的那个份儿上,否则他早就在南州时候显现出来了。
至于为何在宋、杨两家的事情上如此人间清醒,那是因为他从始至终不愿意同宋景辰站到对立面。
他对他自己的阴暗太过了解,所以他不自信再次站到明暗之间,他的脚会迈向哪一边。
他真的不想再伤害“弟弟”一次。
他一直在寻找与宋家合作的可能,所以他对宋、杨两家的关系极为敏感,从宋三郎暧昧的态度里,让他寻到了蛛丝马迹。
听完儿子的解释,杨志忽然开口问杨睿:“明显宋家与左相吴正关系更好些,那么宋三郎为何不选择与吴家合作?”
杨睿抿了抿嘴角:“父亲,吴正人如其名,他忠于的是皇权,忠于的是正统,宋家选择与他联手才是自掘坟墓。
而我们杨家才是与宋家有共同追求之人。”
……
大皇子与施皇后的死犹如在水中砸下一块重石,朝堂中原本平静的湖面又震荡起来,宫中的是是非非更是让人唏嘘不已。
不过这些都妨碍不到宋景辰将南城建成大夏物流仓储中心的进度。
大把的银子到位,南城那片地已经开始规整,不止是土地开始规整,几条排水渠亦准备动工开挖,这是个极大的工程,又因为要赶进度,需要大量的雇工,几乎解决了整个南城青壮的就业!
最重要一点,宋景辰特意嘱托:这些雇工的工钱必须日结!
远不止如此,南城的房价几乎是一夜之间就飙升了,且飙升的速度惊人。
南城的老百姓们沸腾了!
这泼天的富贵呦,它怎么就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尽管他们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不懂为何突然之间房价暴涨,也不懂南城为何一夜之间就变了天,但就算南城的三岁娃娃都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景辰公子。
宋景辰就是南城老百姓的财神爷!
至于宫中夭折了一位可怜的小皇子,死了一位郁郁而终的皇后,那都不是他们想关心的,反正跟他们一天能不能吃上饭,吃几碗饭又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他们只想宋景辰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甚至有人真的请人塑了景辰的神像供奉在家里。
就在景辰的名声快要被人吹捧上天时,天降大瓜,啪唧把景辰重新打入凡尘——
景辰公子生活奢靡无度,他的衣裳都是金丝银线织就,光衣裳上面的一粒扣子就价值千金。他就连洗脚都用珍珠磨成的粉,吃得就更不消多说,五百年的人参随便泡水喝,燕窝必须得是雪燕的,鱼翅那是天九翅……
各种有的没的,靠谱的不靠谱的,懂行的听完一笑置之,不懂行的哇哇惊奇,边惊奇边津津有味说道。
说着说着,五百年的人参都成一千年的人参了。
这种谣言,真正的同道中人一听就知道真假,不知道真假的是普通老百姓,老百姓不要说吃,见都没见过,因为没见过就没有辨别能力,人云亦云。
谣言正是宋景辰亲爹宋三郎令人散播出来的,任其发酵。
正是因为是亲爹,所以宋三郎不想景辰被人架上神坛,他只想自家儿子活得肆意洒脱,一切追随本心,不接受任何人道德绑架。
捧成个神有什么好呢?
秀娘听着关于自家儿子那些不靠谱的谣言心里气不忿,都什么跟什么!
那珍珠粉泡脚的是老娘,不是儿子。
价值千金的衣裳不就那两件嘛,还什么千年人参,那玩意儿是药材!药材!谁没事儿泡水喝着玩儿。
再说了,三百年的人参都是凤毛麟角,还一千年的人参?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秀娘不忿归不忿,她倒也没太往心里去,人参鹿茸珍珠粉这都算得上什么毛毛雨,完全低估了她们家大儿子败家的本事!
这日,上善楼研究出几道新菜式,景辰邀请郭午、韩骏、冯仑等人一块来品尝,顺便说些生意的事情。
自然,杨睿也在被邀请之列,谁叫杨睿是如今宋家商队的大股东之一呢,杨睿与韩骏各持十股,都是除景辰外最大的股东。
至于韩骏带人排挤杨睿,杨睿根本不在意,除了宋景辰其他任何人都不配做的朋友,自然也没资格做他的对手。
冯仑不过是他曾经的家犬,韩骏做他家犬他都嫌弃不懂事。
杨睿下来马车,正要进酒楼大门的时候,好巧不巧,与赶来赴宴的冯仑、谢旭走个对头。
第279章
冯仑并不认为他背叛了杨睿, 非要说是,那也是杨睿无情在先,他不讲道义在后。
但人在屋檐下,不低头就过不去。冯仑主动上前同杨睿打招呼, “杨兄”。
杨睿居高临下, 目光扫过冯仑略弯下去的脊背, 无声一哂, 似有若无的从鼻腔里的“嗯”了一声,不甚在意地从冯仑身边掠过。
冯仑明白他这一声高高在上的“嗯”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了。
冯仑最是了解杨睿瑕疵必报的脾性, 清楚这并非是杨睿对自己特别宽容,而是他给景辰面子。
不管什么原因, 他确实不想与杨睿为敌。
就如冯仑了解杨睿,杨睿亦了解冯仑为人,杨睿知道后面冯仑不可能再与韩骏等人站到一处孤立自己。
他倒不是怕被孤立,只是单纯报复回去。
……
杨睿上楼进到雅间, 一进门便觉热乎乎的暖气迎面扑来, 与外面的寒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朝屋里扫了一眼:
屋子正中的铜炉中,红通通的银丝炭烧得正旺, 不时崩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景辰正与旁边韩骏说笑, 镶银丝的暗纹羽缎裘衣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这件裘衣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件能与之媲美的, 看来景辰是完全不在意京城中的那些无稽之谈,完全没有半点想要解释证明的意思。
杨睿觉得那些以讹传讹之人定然没看见过宋景辰奢华的样子, 否则他们就会觉得这样的奢华与宋景辰相得益彰。
与外面裘衣肉眼可见的华丽相比,景辰里面套的衣裳就考验人眼力了, 看起来不过是素净寻常的白色深衣,实际上是以“水丝光润”著称的软玉锦,寻常人不要说见过,便是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的好东西。
“杨兄来了。”
宋景辰一抬眼瞧见杨睿走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
“罪过,看来是我来迟了。”杨睿略带歉意地笑笑,挨着景辰坐下。
杨睿自然是没有来迟,韩骏同李琮故意来得早,实际上宋景辰也不过刚坐下。
韩骏与杨睿之间的不对付景辰约莫也能看出一、二来,不过他早就说过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做生意是合作共赢,求同存异、利益共享才是第一原则。
人都到齐,酒菜上桌,言笑间宋景辰透露出自己想要开钱庄的意思。
钱庄、当铺这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看你开不开得起,但景辰要开的钱庄与众人想象中有所不同。
时下的钱庄,储户若想往里面存钱那是要收取保管费用的,宋景辰要开的钱庄则不然,非但不收取保管费,还会给储户发放利息。
这一进一出简直是双向赔钱。
李琮忍不住先开口,问出众人心中疑惑:“这不收保管费,还要给人放利息,为何我们要做这等赔钱之事?”
景辰笑笑:“别家钱庄这样做会不会赔钱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大概是能赚钱的,你们愿意投钱我就带你们玩,你们不乐意投钱,我自个玩儿。
至于我如何运作赚钱,那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宋景辰的意思很清楚:愿意投钱就让你们分一杯羹,不愿意投钱损失的是你们自己。
这等赚钱的好事,是你们求我,不是我求着你们。
宋景辰的想法太过颠覆众人认知,自古至今就没听说过钱庄要倒贴储户钱的,桌上众人犹豫半天不敢贸然跟进。
韩骏没有跟进,正如景辰所说,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时间长着呢,混为一谈早晚会崩,他完全不看好的生意当然选择不跟,如此做既是为自己好,亦是为朋友好。
冯仑亦没有跟,一来前些日子他投资宋家的商队几乎押上所有,二来他同韩骏一样完全不看好景辰的想法,认为自己贸然跟进是在害景辰。
同样的,李琮同韩骏、冯仑两人的想法差不多,他也不看好。
但郭午看好宋景辰!
他对好兄弟几乎是无脑崇拜,景辰做什么他都支持,哪怕众人都不看好,他也看好景辰!便是兄弟失败了,他也会认为那只是不小心失手,怕什么,早晚景辰还能再赚回来。
杨睿不差钱,他们父子盘踞南州府多年家底丰厚,宋景辰想玩儿,他陪得起。
此时谁也没把宋景辰口中的“钱庄”当回事儿,只有宋景辰清楚自己要干的是何等重要的一件大事。
他其实倒也不是不能将自己赚钱的思路说与众人,只是他越来越发现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他带着这些人做了几笔赚钱的买卖,这些人便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必须得带着他们玩儿一样。
非但如此,他们还觉得他必须能保证他们能赚钱。
所以,凭什么呢?
他凭什么要惯他们这样的臭毛病,他又不欠他们谁的。
……
赵鸿煊的身体终于是调养过来,也许是大皇子的死刺激了他,使得他召唤后宫嫔妃侍寝的频次多了起来。
赵鸿煊后宫里的嫔妃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眼下谁能诞下皇子,谁就是这后宫中最大的赢家,以后的皇后,将来的太后!
因此一众嫔妃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将皇帝留在自己寝宫。
赵敬渊得知后,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儿。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静静等待就可以了。
其实大皇子死后他最大的对手早已不是赵鸿煊。
更不是那些个被赵鸿煊削弱到势单力薄的其他皇室宗亲。
可话说回来,势单力薄是那些宗亲的劣势,可这种劣势在某些时候亦可以在君与臣的权力争斗中转换为无与伦比的优势。
那些个做臣子的或许更想要一个可以轻易被他们操控的傀儡皇帝。
所以他得提防。
而朝堂上能够搅动风雨的无非是那几个人,而真正让他忌惮之人唯有他最好的兄弟,景辰的父亲——宋三郎。
但赵敬渊相信,在宋三郎眼中景辰比权力重要。
所以,他应该是稳的。
想到景辰大手一挥将一沓子银票甩在自己手里,十分豪气地扬言“不够花再要”,赵敬渊的嘴角无声地向上扬了扬——他日哥哥君临天下,唯辰弟平起平坐。
那晚宋景辰给他的那一沓子钱票不是银票,而是金票!
他当时并未细看,还当是银票,后面知道是金票,且数额之大,完完全全震惊到他了。
他知道宋景辰是把手里能给的银子一股脑全都掏给他了,不然景辰也不会抵押宋家的商队出去。
至真至城宋景辰,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赵敬渊很感动景辰对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实际上宋景辰真没赵敬渊脑补得那么多,只是他觉得送钱这种事儿要么你就不送,要么就送到对方心里去。
送到就算赵敬渊以后当了皇帝坐拥天下,当他想起当年兄弟赞助的这笔银钱都得在心里掂得起来。
说着走着的功夫,进入到腊月中旬,洛京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宋家也在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什。
家大业大,一到年底时候迎来送往的事情也是多。
前几日韩小妹染了风寒,韩骏无意中同宋景辰说了一句,宋景辰觉得有必有让二哥知道这事,便告诉了景睿。
景睿从知道韩幼琳到与韩幼琳订亲统共就见过三次面,且每次都有双方长辈在场,便是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有些无礼。
似韩小妹这样在规矩里长大的大家闺秀与野蛮生长无所顾忌的阿依尔小公主完全不同,尤其是成亲之前,唯恐自己那点做得不好,让人挑出错处来。
俩个人都是谨慎守礼的性子,但他们与景茂俩口子那种守礼还不太一样,宋景茂同何氏看似循章办事,实则都是内心叛逆之辈。
宋景睿觉得于情于理自己知道了都得去探望一下,但又不知道是否会唐突,他问景辰的意见。
至于为什么不问爹娘的意见,他觉得他都这么大人了,这种事情不该问父母。
宋景辰完全不懂韩小妹,但他懂韩骏这小子想什么,韩骏吃饱了撑的才会同自己说起他家妹妹来,这明显就是利用他当传话筒呢。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韩夫人挺喜欢宋景睿这准女婿,但貌似准女婿太过正经了些,都订亲了,亦不知道找个由头过来府上瞧瞧自家姑娘。
韩夫人的意思是想让俩人婚前能铺垫铺垫感情,互相熟悉一下没什么不好。
宋景睿叫景辰同他一起去韩府探望,他问景辰该带些什么礼物过去。
景辰想了想,道:“二哥,韩家小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咱们都一无所知,我若同韩骏去打听了,韩小妹必然会提前知道咱们打听。
如此她可能会高兴二哥心里有她,可人家提前都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惊喜。
不若二哥买些新鲜又有趣儿的东西送给她。
宋景睿挠头:“新鲜又有趣儿的东西?”
宋景辰:“没错,小囡囡那样的小姑娘也好,还是我娘这样年纪的也好,全都吃这一套。”
宋景睿:“你在教我套路人家?”
宋景辰:“唯有套路得人心。”
话说这真是宋景辰的真心话,他从小就看着他娘套路他爹,他爹套路她娘长大的。
夫妻之间太坦诚就该鸡犬不宁了,他爹不该让他娘知道的从来不告诉,比如幼时给他买冰酪,六文钱说成两文钱,她娘便会开心得说:两文就两文,谁叫咱儿长了张小馋嘴儿呢。”
倘若实话实说,她娘必然会火冒三丈:宋三郎你个败家爷们儿,你儿子没投那富贵人家的胎,就别学人家的富贵毛病!
这不叫套路,这叫尊重对方也尊重自己。
第280章
什么东西新奇有趣, 还能保证这种新奇有趣招女孩子喜欢,又不能是廉价的物品,那就只有在珠宝首饰里选了。
宋景辰陪着景睿选了一件碧玺珠子的手串,这手串绝就绝在连接处用了浑然天成的玉连环。
不要小瞧这小小的玉连环, 没有十年以上雕刻工艺的玉雕师傅做不了这活儿, 需得靠着玉雕师娴熟的手艺一点点将玉肉扣离剔除, 再经过多道手续的打磨才能呈现出浑然天成的“环环相扣”
这种设计不仅仅是对制作工艺要求高, 对玉肉籽料的要求亦是很高,关键极其浪费,为了扣出这两个环, 一整个玉石料子差不多三分之二都得成为被牺牲的废料。
所以这样的饰品在市面上是极其稀少的,韩小妹戴上与人撞首饰的机率极低。
还有这玉连环的寓意好呀, 晶莹剔透的玉环相依相扣,除非玉碎,否则永不分离。
浪漫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好东西自然配得上好价钱,掌柜的要价七百两。
景睿点点头:“我要了。”
他平日里出门身上所带银两基本不超过十两, 这次却是跟宋二郎那里硬磨来了一千两。
宋景睿心里很清楚韩府与宋家联姻, 起码有一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本人, 而是因为三叔的权势和财富。
正是因为如此,这就决定了韩家人很难把他与整个宋家分割开来看, 所以他送的礼物不仅仅代表他自己,更代表宋家。
他不想让韩家误会他不重视韩小妹。
既然是命运让他与韩小妹凑到一起, 那就该珍惜这份缘分往好里过才是。
因着已经提前与韩府打过招呼, 隔日景辰陪着景睿一道去韩府。
——韩府。
韩幼琳身体已无大碍,知道宋景睿今日要来探望自己, 一大早她就起来沐浴梳洗,打扮上比往日里略隆重了些, 倒也没有特别刻意,上杆子不是买卖,尤其是对男人。
这是韩夫人再三叮嘱女儿的,之前因着皇帝选秀之事,自家不得已,已经上杆子主动一回,女人若总是主动必会被男人轻视。
除此之外,韩夫人还教授了韩幼琳许多拿捏男人的秘笈,用现代的话来讲,韩夫人在努力帮助女儿成为一名合格的绿茶白莲花,男人就吃这一套。
韩幼琳明白母亲所做一切都是为自己好,但对韩夫人的诸多论调还是有些不敢苟同,忍不住轻声反驳了一句:“母亲,若夫妻之间过日子总是这般,岂不是很累?”
韩夫人白了女儿一眼:“不然呢?你姨母不累,还是你娘我不累?
你以为女子嫁人成亲是把自己送入福窝窝里么?恰恰相反,你在娘家这些年才是真正生活在福窝窝里头。等你真到了婆家去,哪来那么多舒坦日子等着你。
想过舒坦日子得靠你自己的本事。
你不想想,人家一家子就你一个外人,你同他们家里任何一人对上,人家帮你一个外人,还是帮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自家人?
你这个外人若无点本事手段,如何能融入他们,又如何能不受他们欺负?”
被韩夫人这样一说,韩幼琳小脸儿不好看,她甚至隐隐产生了点恐婚的心理。
见女儿面露畏惧之色,韩夫人知道女儿这是听进去了,转而笑着安慰道:“乖女你亦不必太过忧心,宋家老太太,宋家那妯娌几个,尤其是你未来婆母的性子娘都仔细替你打听过了,都是本性不错的,你只要敬着她们些,大抵这些人都不会为难你。
你要提防的是你那事儿多又鸡贼的公公,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你一儿媳,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不会太多,平时遇见了敬着捧着就对了。”
韩幼琳点点头。
韩夫人:“这些人都是次要的,最重要是你得拿捏住宋景睿,他才是与你朝夕相处之人。”
听到“拿捏宋景睿”几个字,韩幼琳脸色微微发红。
韩夫人道:“不过,娘想着,那个时候他肯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娶你,瞧着是个有担当有责任的。这男人一旦人品有保证,便是他不喜欢你,亦不会苛待你就是了。”
……
韩家一家人吃过早饭不久,景辰景睿俩兄弟到了。
景辰自然是不给二哥碍眼,跑去韩骏院子里待着了。
韩尚书同韩夫人热情接待了宋景睿,说了一会儿话,韩尚书同韩夫人借故离开,厅里留下韩小妹同宋景睿以及韩小妹的两个贴身丫鬟。
宋景睿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他有些莫名的脸红心跳,似乎周边的空气中都萦绕着对面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
他其实对韩家小妹是有些好感的,虽说见面次数不多,但他就觉得韩家小妹温温柔柔的样子很好。
韩幼琳的情况比宋景睿还糟糕,她心怦怦跳,小脸儿不止红,还有些发烫。
因为几次见面留下的好印象,让她对宋景睿有了幻想和期待。
因为双方都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一时间两人竟然都没有开口。
这就有些冷场了。
宋景睿心说自己是男人,不能让人姑娘家主动,心里想着,他朝韩幼琳温声道:“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劳宋公子惦记,幼琳已无大碍。”韩幼琳欠了欠身子,轻声回道。
继续冷场中……
还是宋景睿先开口,这次他说话的声音同韩幼琳一样,有些不太利落的样子,他道:“你也可以唤我景睿,家里人都这么叫的。”
韩幼琳是聪明姑娘,她娘教的那些茶言茶语,她可都记着呢,抿咬了咬牙,小姑娘大着胆子道:“景睿哥哥也可以唤我幼琳,或是小妹。”
还从没有哪个姑娘家管宋景睿叫“景睿哥哥”,或者说宋景睿压根儿就没接触过什么姑娘,这一声“景睿哥哥”对纯情少年宋景睿来说,杀伤力可太大了。
尤其韩幼琳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温柔柔的可人疼爱。
宋景睿的耳朵尖儿都红了,他有些结巴道:“幼、幼琳,妹妹。”
韩幼琳见宋景睿反应,心里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母亲吃过的盐确实比自己多,不过从宋景睿的反应,韩幼琳亦能感受到宋景睿对她亦是有好感的。
韩幼琳大着胆子给宋景睿递过茶盏去,“景睿哥哥请喝茶。”
宋景睿忙道:“多谢妹妹。”
茶杯那么小,宋景睿尽量不去碰触韩幼琳的手,却又因为两个人的手指在一瞬间挨得那般近而脸红心跳。
这是韩夫人安排女儿对宋景睿进行的第二个试探,宋景睿若是好色之徒,定然会趁机占便宜,比如装作不小心碰到韩幼琳的手指。
韩幼琳的脸更烫了,既因为同宋景睿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而害羞,又因为自己对宋景睿的试探而羞愧。
她决定不再按母亲说得来,不再对宋景睿进行任何试探,她想遵从自己的本心,就算宋景睿终将成为母亲口中的狗男人,但眼前的宋景睿不是。
她亦不是被男人伤得千疮百孔的伤心女人,她现在是喜欢眼前这个男人的,这点她很确定。
所以她想勇敢的听从自己。
韩幼琳没有继续低眉敛目,对方问一句,她回一句,她大胆地看向对面脊背挺直的男人,
终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她道:“景睿哥哥当初答应这门亲事时,真的不怕得罪陛下吗?”
宋景睿微微怔愣了一下,想了想,如实回道:“若是现在你问我怕不怕,我想我不愿意让你入宫的心思会压过我害怕的心思。
若是问当时情形,我其实心里是害怕的,亦会权衡利弊,不瞒你说,权衡过后,我想着自己反正也不被陛下看重,再多得罪一次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
另外就是当时那种紧急情况也容不得我反复权衡,我是有一股冲动在里面的。”
韩幼琳没想到宋景睿竟然如此坦白真诚,不由在心中大为感动,眼圈儿一红,脱口而出道:“幼琳何德何能,竟能遇见景睿哥哥这般的君子。”
两颗真挚坦诚的心碰撞到一起,某些东西便会急剧升温,非要说是荷尔蒙作用也好,还是什么也好,但此时俩个人彼此都处于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微妙情绪中。
这让俩个本不是那么话多的人,突然就话多起来,不光话多起来,说的话还越来越幼稚。
宋景睿竟然问韩幼琳生病喝药是不是特别苦,说其实可以一口蜂蜜一口草药,完了在嘴里再含一颗蜜饯,他家弟弟就是这么干的。
韩幼琳眨着眼睛道:“那你呢,你喝药也这样吗?”
宋景睿笑道:“我宁可一口闷掉,那样的话其实就苦一下下。”
韩幼琳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同景睿哥哥一样,再难喝的药都是一口气喝完,我哥哥却是同辰哥儿一样,一次一小口,还得是一口糖水一口药。”
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宋景睿忽然想起自己要送韩幼琳的礼物,忙从从腰间摘下一枚绣工精美的锦袋递过去,道:“我前面两次见你,你都穿粉色的衣裳,我想着你大抵会喜欢粉色……所以,这个送你的。”
韩幼琳没想到宋景睿除了带来果品点心,竟然还特意为自己准备了礼物,而且还记得自己两次都穿粉色的衣裳,心中那种少女情窦初开的甜蜜无以伦比,脸上属于少女的顽皮显现出来:
“是什么?”韩幼琳歪着脑袋几分俏皮几分期待道。
宋景睿忍不住替她将手串从锦袋里掏出来……
偷偷猫在屏风后面听墙角的韩尚书同韩夫人对视一眼——天生一对,天赐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