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名义上是恒祥居状告上善楼, 实际上是施家同宋家斗法,京城中人懂得都懂。

    杨府书房中气氛压抑,良久的沉默中,杨睿看到父亲用力攥紧了手中杯盏, 目光从愤怒到无奈、再到失望, 最后是颓然。

    “父亲——”杨睿轻轻开口。

    听见儿子唤自己, 杨志微微回神。

    杨睿道:“父亲, 外公他……”

    “睿哥儿,你外公老了,越发糊涂起来, 成日里患得患失,最近更像是魔障般迷信起了那等风水运道之说。”

    杨志叹气, “放着正经的要事不做,轻重缓急不分,反同那宋景辰小儿杠上,赢了又如何?

    明眼人皆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想借题发挥恶心一下那宋景辰, 亦不会真正伤到人家胳膊腿, 反倒是国公府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在群臣中格局尽失, 威望锐减。”

    “以前倒未曾听说过外公对风水运道这些东西如此着迷,他似乎对景辰……”

    顿了一下, 杨睿改口道:“他似乎对宋景辰的批命格外忌讳。”

    “以前是以前。昔日无牵绊, 无所失便无所惧,如今施家坐拥荣华富贵与帝王平起平坐, 你外公输不起了。”杨志嗤笑,话语中难掩嘲讽与怒其不争。

    杨睿垂下眼帘不语, 半晌后倏然抬眸,“父亲,我们姓杨。”

    杨志凝眉看他,杨睿冷冷道:“先帝登上帝位要除外戚,当今天子亦是一样,焉知他日我们杨家辅佐施家上位不会被同样对待。”

    杨志深吸一口气,“依睿哥儿你的意思是——”

    杨睿:“父亲,自古外戚上位做龙椅的不在少数,可那必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父亲认为如今的施家具备哪一条?

    外戚专政的前提便是主幼臣强,唯有小皇帝登基,施家才能真正掌控朝局,现在远远算不上。那么父亲以为就算陛下早亡,大皇子有命登基么?

    若是陛下并未早死,又有嫔妃诞下其他皇子,施家则更无希望。”

    句句皆是灭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杨睿脸上却毫无对皇权的一丝惧意。

    杨志忍不住目露精光,赞赏地望向儿子,哑声道:“继续说。”

    杨睿:“父亲,宋家没有愚蠢之人,他们愿意做皇帝手中的刀同施家人对抗,那必然是深思熟虑之后,认为有胜算才会一博。

    我外公患得患失也皆因不自信,直白点说,施家好不好全系于大皇子一身,大皇子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正因天意难测,朝堂上才有会有如此暧昧微妙之局面。”

    说到此处,杨睿停下来,目光望向杨志:“眼下看天意并未偏向施家分毫,大皇子的身体并无好转的迹象。

    父亲,且不说施家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机会有多大,便是坐上了,咱们杨家危矣,正因外公知晓他自己的龙椅怎么得来——

    所以他上位后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他之人!”

    杨志久久不能语。

    旁观者清,自从太子登基施家上位,杨志便陷入到对权力的狂热迷恋中,如今听完杨睿一番话,不禁后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就听儿子继续道:

    “所以父亲,我们杨家应当投资的是……”

    杨睿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道:“是忠亲王赵敬渊。”

    杨志猛然抬头,杨睿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困顿焦灼的思绪,皇帝不成,大皇子不成,若论天时地利人和——非赵敬渊莫属。

    ……

    ——东城风华苑。

    这座大园子原是先帝赐给前国舅宣平侯所有。当年宋三郎落魄之时,正是在这座园子里将宋景辰无意中发现的青铜器卖给宣平侯,赚取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宣平侯无儿无女,故去后这园子便一直闲置着,现被皇帝赐给了赵敬渊。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赐给赵敬渊园子的同时,为拉拢宋家,将京郊最大的一处温泉庄子赐给了宋家。

    可巧的是这温泉庄子正是当年宋三郎发现,本想与宣平侯、张璟共同经营,却不想被长公主强占去,后长公主被驸马谋害烧死,皇帝便将她的温泉庄子赏给了自己唯一的亲舅舅宣平侯。

    宣平侯将两处庄子合到一处,如今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宋家人手中。

    可见命理之说虽不可全信,但宋家父子身上多少是有气运在身的。

    最近天气炎热,韩骏央了表哥,带一众好友来园子里消暑玩乐。

    风华苑中幽径曲折、花木扶疏,兼错落亭榭、流水潺潺,隔绝墙外喧嚣炎热,叫人好不惬意。

    宋景辰怕热,穿了一身简单利落的月白绸袍,头上亦只挽了个玉簪,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任何其他装饰,韩骏瞧他像极了话本子里的俊俏小书生,打趣道:

    “才子佳人。才子在此,佳人何处可寻?就不知这京城中什么样的佳人才能配得上咱们景辰。”

    宋景辰勾着嘴唇笑,“我爹娘不急呢,你操那门子心。”

    韩骏就乐,凑过来些,挤眉弄眼道:“跟哥哥说句实话,你就真没有心动的?”

    宋景辰瞥他一眼:“废话,当然是——有啊。”

    “有啊”俩字儿一出口,一帮人耳朵瞬间全都支棱起来了,就连冯仑也忍不住好奇那家姑娘能这般有福气嫁给个财神爷。

    还是最俊俏的财神爷。

    “谁,谁,谁?”韩骏来劲了,激动地一迭声询问。

    宋景辰摸摸鼻尖:“你们都认得,姓金名子,字元宝。”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发出哄笑,指着宋景辰道:“景辰,可真有你的,服了。”

    宋景辰也跟着乐。

    众人一路说笑着,举步上台阶,进入园中临水而建的一座八角凉亭,凉亭中央是一大石桌,韩骏停步侧身请景辰先入坐,一众人跟随着先后落座。

    很快有下人将茶水,甜点端上来,贴心地放置在众人身前。

    众人坐下后不久,话题很快就转到上善楼的厨子被拿之事。

    韩骏道:“这案子说大不大,让人心里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冯仑接话,“可不是嘛,所谓空穴不来风,那恒祥居自己立不正才会被众人说道,只不过是你传我我传你,传着传着越来越邪乎了些。

    可巧上善楼的一名厨子与旁人说笑,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施家人便以此小题大作,想要往上善楼,往景辰身上泼脏水。

    这是故意让那些不明真相之人以为恒祥居被人议论是景辰在背后操控的呢。”

    其余众人如今同景辰是一条船上的人,大家拥有共同的利益,且是不小的利益。

    都不是傻子,那合约众人拿回去后,仔仔细细研究商量,确定没被宋景辰坑,也都笃定这香露大有可为。

    哪家投的银子都不少。

    他们才刚刚与景辰达成合作筹谋着一起赚大钱,正兴奋着呢,就出来这档子事,自然是同仇敌忾,齐齐把枪口对准施国公。

    高家的小子道:“可真是笑话,但凡在两家酒楼都用过饭的,便可知晓上善楼的好处,景辰根本就没必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恒祥居,说句不好听的,那恒祥居也不配做上善楼的对手。”

    冯仑点头:“刘兄说得极是,可明白真相之人毕竟是少数,街头巷尾那些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才是大多数。

    依我看,这才是施家人目的,他们要将景辰的名声搞臭。

    众口铄金,若一个人的名声臭了,以后这人做什么,便都会被人先入为主,怕是咱们的香露也会受影响,这施国公久居庙堂,果然是好手段,玩得一手杀人诛心。”

    “施国公为人如此阴险无底线,叫人不寒而栗。”另一人附和道。他家老爹原本是骑墙派,可见施国公屡屡受挫于宋景辰,总觉施家气势不如宋家,在官场上有时候气势就是一门玄学,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气势越高涨者往往有更多人追随。

    韩骏见宋景辰不吭声,忍不住开口问,“景辰,你是如何打算,难不成就这么认了?”

    众人不由看向景辰,就见景辰眼角微微向上一挑,语气中带着点散漫又有些挑衅道:“怎么?我们上善楼的厨子是可以让人随便欺负的吗?”

    “啊这……”

    韩骏乐道:“你可真护短儿。”

    宋景辰认真道:“若无这些厨子,我便是再多的好主意也无法变现,我不过是给他们一口饭吃罢了,他们却回报我数不尽的财宝金银,难道我不该善待我的财神爷?

    韩骏从未听过景辰这般新鲜的论调,似乎难以反驳,虽难以反驳,但对于早已将尊卑贵贱刻进骨子里的他来说,以为宋景辰只是调笑,笑嘻嘻起哄道:“敢动咱们上善楼的财神爷,揍他。”

    “骏哥儿,你快别给这小祖宗火上浇油了,你只嫌景辰的胆子不够大么?

    招惹施国公是那般好玩儿的?真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是陛下出面都难以收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做韩骏旁边年岁稍长一些的青年男子劝阻道。

    “是啊景辰,一个厨子而已,你就别操他的心了,不如想想如何让你名声不受影响。”

    其他人亦纷纷规劝起来。

    韩骏这会儿也收敛调笑之色,认真道:“景辰,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施国公几次在你手下吃亏,这炮仗你若再敢点着,怕就真炸了。

    不若咱们发扬尊老爱幼美德,先让老匹夫缓过这口气,回头儿你再狠狠收拾他。”

    “对对对,骏哥儿说得没错,咱们年纪轻轻便是让一让老匹夫也无妨。”

    宋景辰长指遮住眉眼,他怕他憋不住笑出来,这帮坏小子之前恨不能他同施国公打得更狠些,他们好作壁上观看热闹,现下倒是知道他同施国公斗有风险了。

    果然爹爹说得对,感情是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银子才是实实在在最可靠的。

    众人见景辰先是长指遮眉,后又趴伏在石桌上肩膀微微抖动,竟是委屈地哭了。

    哭了,哭了……

    他们见惯了宋景辰不羁傲娇的样子,也见过他眉眼弯弯可亲可善的模样,唯独没见过他哭。

    老天爷,这得多大的委屈,竟然当着众人哭了。

    都说宋三少爷是一家子宠出来的娇儿,果然名不虚传。

    一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教训人有经验,哄人的活儿真没干过。

    谢旭同众人想法不一样,他总觉得宋景辰比杨睿还要可怕,别看他表哥在杨睿面前各种伏低做小低姿态,但表哥的心是高傲的,杨睿从未真正收服过他表哥。

    宋景辰就不一样,表哥喜欢给他当牛做马,还喜欢得不得了,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

    可凭心而论,若是自己站在表哥的位置上,想要的尊重与仕途对方都给了,自己就能抵挡住诱惑吗?

    答案是否定的。

    唉,算了,给财神爷卖命不丢人。

    可惜——

    自己没本事没被人家看上,好吧,这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悲伤故事。

    谢旭正跟这儿自我脑补,听到一阵骚动,紧接着便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忠亲王。”

    忠、忠、忠亲王?

    老天,竟然是亲王。

    你爷的,还得是跟着宋景辰混有前途,自己竟然见着亲王了,那可是亲王!

    谢旭忙跟着一众人躬身行礼。

    就听一道略低沉的声音道:“诸位不必多礼。”

    谢旭听着有点年轻,他正想偷偷瞄一眼,却先瞄到宋景辰仍就趴在石桌上没起身。

    谢旭心里为宋景辰捏着一把汗,心说:“祖宗,谁都不服,咱就服你。牛,你可真牛。有本事见了皇帝你也别动弹,咱管你叫爷。”

    其他人却不以为然,尤其是韩骏,他们都知道宋景辰同赵敬渊是打小的关系。

    赵敬渊朝宋景辰的方向挑了挑眉,问韩骏:“怎么回事?”

    韩骏道:“因为施国公的事情给气哭了。”

    赵敬渊:“???”

    不能吧,景辰这小子被人欺负了只会十倍奉还,哭是不可能的。

    赵敬渊上前,轻轻拍了拍宋景辰的肩膀,“景辰。”

    宋景辰慢慢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眼角潮润,真像是哭了一场。

    众人:怪不得人家爹不打,把他这张脸给自己,也能少挨爹打。

    谢旭:这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赵敬渊正想说什么,就听宋景辰道:“对不住,不能起身给你见礼了,刚才笑岔气,我实在动不了。”

    众人:“啥啥啥??!”

    不,他一定是死要面子,在哥们儿面前死撑呢。

    很快,赵敬渊将御医叫来,老御医很有经验,确定宋景辰是左侧肋骨下方的位置岔气了,说是憋笑所致,指导他胳膊上提,同时按压他几个穴道,指导宋景辰吸气呼气。

    须臾,那口气排出去,宋景辰能动弹了。

    赵敬渊递了杯热茶给他,“想笑便笑,你憋着做什么。”

    韩骏众人也纳闷呢:所以,宋景辰到底笑什么呢,都把自己笑岔气了。

    谢旭眼珠子都掉地上了:好家伙,敢让忠亲王给你端茶倒水,你这不光是要写入族谱啊,这得记入史册,能让后辈子孙吹嘘一辈子。

    宋景辰也实在是冤枉,一开始他只是憋不住想笑,可后面众人都当他哭,还过来哄他,他便笑得停不下来了。

    他自然不肯说自己笑成这样的真实原因,清了清嗓子,道:“我想到了如何回敬施国公,一时忍不住,又觉得笑出来不大好,显得我很张狂。”

    众人倒吸一口气,“你这是要四气施国公?还敢说你不张狂!”

    第242章

    六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众人说话的功夫天就阴上来了,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听见雷声的时候风也跟着起来, 眼看大雨将至, 赵敬渊安排众人去厅堂里避雨, 他与景辰有事要谈, 一道去了悦溪居。

    悦溪居是赵敬渊私人读书休闲之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俩人刚一跨进屋门, 豆粒大的雨点子便噼噼啪啪砸下来,屋前一排翠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几近弯折, 又倏然弹起,宋景辰看着直乐,笑道:“窗前一排竹坚强。”

    赵敬渊瞅见对面檐下爬山虎,笑着接口:“檐下一墙藤不服。”

    俩人相视一笑, 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的默契, 宋景辰道:“你今日怎么有闲工夫过来?”

    “我哪有什么闲工夫, 一个月里头大半个月都在京郊大营待着呢。”赵敬渊拉景辰坐下,“过几日皇帝要去行宫避暑, 我需得伴驾,这才提前回来。”

    “今年的天气是够热的, 那岂不是重臣都得随行, 估计我大哥也得跟着去。”

    “不止你大哥,随行名单里亦有你的名字。”赵敬渊道。

    “我?”宋景辰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赵敬渊笑道:“怎么?这对许多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恩宠, 你还不乐意呢。”

    “我可不敢不乐意,我向来都是忠君爱国好子民, 全民楷模。”宋景辰嘴角随着尾音下压,说完他自个儿先憋不住乐了。

    赵敬渊笑道:“可再没比你更胆大包天的楷模了。”

    俩人说笑着转入正事,聊起施国公之事……

    瓢泼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窗外雨渐停歇,宋景辰推开门,就见眼前绿竹青翠欲滴,晶莹的水滴自叶尖滑落,一阵微风携着雨后的湿意轻拂面颊,很是舒润。

    宋景辰深吸了一下雨后新鲜的空气,开口道:“我过去寻他们几个。”

    赵敬渊:“若非身份不允许,我倒真想亲自去听审。”

    宋景辰:“这有何难,你乔装打扮就好了。”

    赵敬渊眼睛一亮:“你这法子不错。”

    宋景辰:“嗯,女扮男装更为保险些。”

    赵敬渊负手哈哈大笑。

    目送景辰的身影出了月洞门,赵敬渊低头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乱拳打死老师傅,施国公已经彻底被景辰打乱了节奏……

    佛跳墙在京城中算是打出了名头,每天都有食客慕名而来,人气这种东西是越聚越有,上善楼客量猛增。但也因着上善楼令人望而却步的价钱以及限流预订的政策,酒楼内并未出现恒祥居那等嘈杂状况。

    越压制越反弹,越限流越觉得香,上善楼越是一座难求,越显出高贵奢华有排面,预订本是应急之策,不成想后面却成了酒楼常态。

    也因着客人提前预订,酒楼内可合理安排各种菜品,即可保证新鲜又能避免浪费,可谓赢麻了。

    一大清早,上善楼后厨房内便开始忙碌起来,众人需得提前准备好今天的食材用料。

    尽管因着恒祥居的丑闻,众人都对最近的厨房的清洁格外注意起来,但宋景辰相信清晰的规章制度远比个人的自觉性靠谱,叫人对灶台、灶具、地板墙面以及食材相关都做了明确的规定,且有专人每日负责检查。

    进来后整个后厨内看着极为整洁敞亮,灶台擦得干干净净不见油污,锅铲勺筷、陶盆瓷碗等各式灶具摆放有序,大水缸中清水荡漾,各类食材按照荤、素、干、湿一字排开。

    不说外人见了舒心,便是后厨里干活的这些厨子、学徒、帮工亦觉得舒心。

    自然,这般整洁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尤其是这个时代没有洗洁精,清理油污并不是件轻松之事,楼里雇佣了一批新的帮工。

    快晌午时候才会上客人,厨子们一面各自处理着手中食材,一面聊起孙厨子被抓之事。

    “二牛真是倒了大霉,全京城都说恒祥居的热闹,偏就二牛被人逮住不放了。”一瘦高个厨子满是同情道。

    “可不是倒霉,听说他是同几个相熟之人说笑,可巧其中一人与那国公府的管家沾了亲戚,跑去偷偷告状,才有了这档子事儿,可真是人若要倒了霉,喝口凉水都能叫人噎死。”他旁边正和着面的厨子头也不抬地接过话头儿。

    “嘿哟,二牛倒霉,咱们东家也跟着倒霉呢,明明咱们上善楼凭本事吃饭,现在外面都传他们恒祥居是被咱们东家造谣冤枉,你说气不气人……”

    一众人正说着,前厅管事闪身进来,冲屋里人一招手,“大伙儿先都停停,马管事有话要问。”

    众人不知出了何事,心怀忐忑地跟着前厅管事来到厅中。

    马管事按照宋景辰要求,对这些人进行了一番问询,皆是有关孙二牛的问题。

    诸如孙二牛平日里的为人,他的言行言论口头禅,他交往的人群,大伙儿对他的评价如何,还有孙二牛平时经常去的地方等等,事无巨细。

    众人好奇马管事问这些做什么,马管事只说是东家要救孙二牛出来,需要一些证据。

    施国公自认证据确凿,要求洛京府衙公开审理上善楼厨子孙二牛造谣诽谤恒详居一案。

    由于洛京府尹同宋家有姻亲关系,故要回避,又因此案看着不大,却涉及到宋、施两家,故由上面指定大理寺卿吴正负责审理。

    施国公认为大理寺卿与宋家走得近,要求刑部侍郎同时审理。

    小小的一个厨子,惊动洛京府尹、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共同审理,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这是施国公同宋景辰掰手腕子呢。

    案件定于五日后公开审理,这几日宋景辰都在潜心研究大夏律法,之前那十几日被皇帝逼着背律法度日如年,如今要靠律法替孙二牛翻身,他只嫌时间不够用,不够他细细研读。

    五天的时间转眼过去,今日便是开堂公审之日。

    炎炎夏日,亦抵挡不住全京城吃瓜群众们的热情,一股脑涌到洛京府衙门口看热闹,乔装打扮的赵敬渊竟然挤不进去,来得太晚,好位置都让人抢占了。

    非但赵敬渊挤不进去,就连吴正等几个主审官以及宋景辰这个当事人都挤不进去。

    吴正身边衙差见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主审官大理寺卿吴大人到,闲人避让!”

    吃瓜归吃瓜,没有不怕官的民,尤其还是负责审案的大官,话音刚落,围观众人便哗啦啦让出一条笔直大道来。

    吴正的轿子开路,后面赵敬渊、宋景辰等人跟着一起进来,护卫吴正等人的衙差首领看到乔装打扮的赵敬渊,不由皱眉,这是哪个大胆狂徒敢混水摸鱼?

    好大的狗胆!

    他正要出声训斥驱赶,赵敬渊身边的侍卫冷冷扫了他一眼,亮了下腰牌。

    衙差首领瑟缩了下脖子不敢吭声了。

    宋景辰同赵敬渊一前一后往衙门里走,假装互相不认识。

    宋景辰:赵敬渊,除了会粘胡子,你就不能有点进步?

    赵敬渊:松了一口气,幸亏本王没有男扮女装,不对,不本王为什么要男扮女装???

    吴正步入公堂,坐在公案后主审官位置,刑部侍郎以及府丞坐陪审位置。

    吴正走流程,手中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升堂!”

    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配合默契,拉腔拖调齐呼:“威——武——!”

    衙门内外瞬间肃静下来。

    吴正抬眼扫了一眼公堂外一双双期待的小眼神儿,清了清喉咙,不好意思——他也略感期待。

    毕竟宋景辰这小子对上施国公就没输过。

    吴正扬声道:“传宋景辰。”

    “传宋景辰——”两边衙役重复。

    众人注目中,宋景辰大步上堂,他身姿挺拔如竹,配上一身白衣,衣袂飘飘,先声夺人,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清清白白的白”。

    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往那一站,施国公说他奸诈阴险的传闻便不攻自破,宋景辰同猥琐两个字属于是楚河汉界,绝对搭不上边儿的。

    吴正竟然有点同情起施国公来,没办法全天下人都看脸,只有他吴正喜欢石头。

    可惜宋景辰也不差石头,想起宋景辰送他那方珍贵的红丝石砚,可真是叫人无奈的人生啊。

    宋景辰上前站定,朝堂上几人揖手一礼,“宋景辰见过诸位大人。”

    吴正旁边的刑部侍郎严大人皱眉低声道:“不用下跪的么?”

    吴正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行你上,本官是不敢叫他下跪。”

    严侍郎被噎得一滞,想起来人家宋景辰有官职在身呢。

    四品爱民使,呵呵,真是好大一官。

    见严侍郎面露不屑,吴正心中好笑,心说皇帝行宫避暑的名单上,第一个便是他这四品爱民使,严大人您的名儿连有资格上都没有,你不屑个什么劲儿。

    旁边陪坐的吕府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就是来凑数打酱油的。

    吴正看向下面宋景辰,道:“宋景辰,你要为孙二牛申冤,可有证据?”

    宋景辰朝上面一拱手,回吴大人,“在下有证据。”

    “是何证据?”

    “在下有人证。”

    “人证在哪?”

    宋景辰一拱手,“在下请传人证,孙二牛的街坊四邻以及熟识之人。”

    严侍郎皱眉,“你找这些人做什么,孙二牛造谣诽谤恒祥居证据确凿,难不成你要拉这些人来为他做伪供?”

    宋景辰:“大人若无确凿证据,请不要造谣诽谤在下找人做伪供,这会让在下质疑大人凭主观臆断审案,这对在下不公平。”

    严侍郎语结!

    堂外一阵骚动,众人低头窃窃,不敢笑出声来。

    赵敬渊敢,但他矜持。

    韩骏也敢,但他不矜持,哈哈笑出声来了。

    吴正嘴角抽搐,不理会严侍郎一张酱烧猪肝脸,开口道:“宋景辰你的这些证人能证明些什么?与此案审理可有关联?”

    吴正这话一出口,堂外旁听众人不由连连点头,这才像是青天大老爷说的话。

    宋景辰朗声道:“回大人,作案必有动机。孙二牛的街坊四邻以及熟识之人与之朝夕相处,最是了解他的为人,通过这些人的证言可使大人更加全面了解孙二牛的为人以及言行,从而探寻其造谣背后的动机。”

    吴正两眼一亮,心道:好小子,上来就直击重点,施国公利用的正是孙二牛造谣的动机。

    吴正惊堂木一拍:“传证人。”

    不多时呼呼啦啦一帮子男女老少被带上堂来,小的才四五岁,上来后不知道所措,哇哇大哭。

    打酱油凑数的吕府丞忍不住撩起眼皮:“啊这……”

    严侍郎眉头夹死苍蝇,要治一个咆哮公堂之罪,可对方还穿开裆裤呢,懂个毛的咆哮公堂。

    吴正:“……”

    你小子搞什么?

    老子这惊堂木拍还是不拍?

    不拍不像话,拍了岂不哭的更厉害。

    就见宋景辰弯下腰,掏出帕子递给那小孩,道:“把眼泪擦了有糖吃。”

    小孩子一听说有糖立即不哭了,黑豆似的眼珠子怯生生看向宋景辰,不敢伸手接那雪白的帕子。

    宋景辰抬手给他擦掉眼泪儿,又掏出一块松子糖,道:“哥哥问什么,你便说什么,不许说慌,这样的糖果还有一箩筐,全给你吃好不好。”

    小孩眼睛贼亮,忙用力点头。

    宋景辰:“你认识孙二牛叔叔么?”

    小孩点头,讨厌的孙二牛化成鬼他都认得。

    宋景辰:“孙二牛叔叔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孩眨巴眨巴眼,不吭声。

    宋景辰:“你说实话才有一箩筐的糖果吃哦。”

    没有任何饭都吃不饱的娃能抵挡住一箩筐糖果的诱惑。小孩道:“坏,二牛叔叔坏。”

    听审众人:“……”

    什么情况?

    宋景辰继续问:“为什么你觉得二牛叔叔坏。”

    小孩挠挠头:“他总叫我狗剩,我才不叫狗剩,我叫孙大壮。”

    宋景辰:“还有呢?”

    小孩想了想道:“他还总吓我,不光吓我,还吓狗蛋。”

    宋景辰:“他怎么吓你们?”

    小孩:“他把我举好高,也举狗蛋,狗蛋不怕我怕。”

    宋景辰把手里的松子糖放他小手上,又拍拍他小脑瓜:“乖,你玩吧,回头哥哥叫人给你送一箩筐的糖果。”

    小孩没空答理他,他从来都没有吃过松子糖,满眼满心都被那松子糖粘住了,把松子糖放嘴巴下,伸出小舌头添了添,眼睛猛得一亮,心无旁骛添起他的松子糖来。

    吴正看得目瞪口呆,心说该说这娃是胆子小还是胆子大呢?说他胆子大,上来就哭;说他胆子小,给颗糖谁都不认。

    呵呵,在公堂上吃糖,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吴正朝下面衙役使了个眼色,一名衙役赶紧过去把孩子抱了下去,好家伙连衙差都不怕,不哭不闹就惦记着吃呢。

    呃……公堂上洋溢着一股微妙和谐又温馨的气氛,一帮子从未上过公堂的男女老少瞬间不那么紧张了。

    严侍郎坐上面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道:“你想让这只认吃的小娃子做你的证人?”

    宋景辰淡定道:“大人又诬陷在下,在下何时说要这三岁小娃做证人,只不过在下的这些证人都是从未见过官的普通百姓,你没见他们吓得抖做一团了吗?

    在下不过是活跃一下气氛,有利于大人审案的顺利进行。”

    宋景辰说是没把小娃当证人,但所有人都听清楚小娃说什么了,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大抵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严侍郎有任务在身,目光严厉地扫向堂下众人,就要出口威胁。

    第243章

    不等严侍郎开口, 宋景辰趁热打铁朝吴正请示道:“吴大人,在下的证人已然准备好,请准许在下问话。”

    吴正点头应允。

    宋景辰目光扫过一众证人,缓缓开口道:“公堂之上, 诸位须如实陈述, 不得有半句虚言。须知, 我朝律法言明, 凡致罪有出入者,伪证人轻则罪减一等,重则反坐同罪, 你等切勿以身试法。 ”

    宋景辰之前介绍证人与孙二牛的关系,意在证明他们的可信度;现在强调的是他们所提供证词的真实性。

    吴正听得不由暗暗点头:好小子, 没有一条律法是白背的。

    一直在旁边打酱油的吕府丞忍不住撩了撩眼皮,心道这小子第一次打官司便这么猛。

    有点意思,继续看戏。

    下面宋景辰开始问话:“王大娘,请问你与孙二牛是什么关系?”

    “老婆子与孙二牛住同一条胡同。”

    “孙二牛平日里为人如何?可有东家长西家短, 嚼人舌根搬是非之事?”

    “二牛是俺们这块儿有名的老好人, 从不与人冲突, 见了谁都爱说话是真,但俺从未听过他背地里说人坏话搬弄是非……”

    问完王大娘, 宋景辰又接连问完十几个证人,这些人从方方面面证明孙二牛是个口碑相当不错, 为人和善、尊老爱幼、孝顺父母又疼爱妻儿的老好人。

    这就使得围观听审众人唏嘘不已, 对孙二牛越发同情起来,因为关于恒祥居那事大家几乎人人有份当个热闹来讲, 谁成想偏就孙二牛这般倒霉了。

    围观群众同情孙二牛,堂上严侍郎却是眼角露出一丝看好戏的得意, 既然以孙二牛平时的为人不可能造谣,那必然就是被人所指使了。

    吴正眉头微蹙,心中暗叹一声:小子你得意忘形把自己绕进去了。

    吕府丞眼皮子又耷拉下来:得,夸早了。

    年轻人啊,还是嫩了点儿。你只证明孙二牛是好人,孙二牛无辜就刚刚好,非要证明他不好嚼人舌根子,这不是画蛇添足嘛。

    众人各怀心思,就听宋景辰扬声道:“各位大人,依据我方证人证词,是否可认定孙二牛为人正直磊落,并无造谣历史。”

    这次不等吴正开口,严侍郎抢先回道:“他们均是与孙二牛熟识之人,且长久共同生活,证词自然具有重要参考,且考虑到多位证人愿意为他作证,我认为可以认定孙二牛没有造谣前科。”

    “吴大人可认可?”严侍郎转向吴正。

    吴正微微点头。

    见吴正点头,严侍郎心中得意,至于吕府丞的意见,一个打酱油凑数的,问不问都一样。

    宋景辰请示让自己的证人下去休息,严侍郎没吭声,心说几个屁民说了几句话,还敢说累着了,本官审案都没说累呢。

    吴正抬手,令一帮证人退下去。

    大堂上清静了,宋景辰展眉一笑,“各位大人,既然我等都认定孙二牛无造谣前科,那么一个从无造谣前科的人为何独独要造恒祥居的谣呢?”

    严侍郎冷笑:“自然是有人从背后指使。”

    宋景辰:“严大人你看见了?”

    严侍郎又被噎住。

    宋景辰:“严侍郎老毛病又犯了,无凭无证便信口开河,在下想说得是孙二牛既无造谣前科,也无造谣的动机与意图。

    首先,诸位不妨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孙二牛当时所谓造谣的场面,当时背景是恒祥居因食客吃出苍蝇一事传出诸多丑闻,闹得沸沸扬扬,其他丑闻真假不做评判,吃出苍蝇一事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恒祥居无可辩驳。

    所以恒祥居一事非凭空捏造,乃事出有因,各种言论真真假假短时间内迅速发酵,莫要说孙二牛这般大字不识的厨子,便是各位又有几人能分辨出这些言论中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可见,此事普通人难以分辨别真伪。

    再者,孙二牛发表言论之时,此事已经发酵几天,他的言论是基于当时主流观点,并非个人恶意捏造。

    在下以为,当时情形,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孙二牛不过是在与人的正常交往中随大流而已,他只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的目的只在于讨论,而非故意散播。

    综上所述,孙二牛既无造谣历史,亦无造谣意图,且情有可原,恳请各位大人维持律法公正,从轻发落孙二牛。”

    严侍郎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于施国公,他本想说“你又如何得知他不是受人指使?”

    可被宋景辰挤兑几回,他谨慎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证据证明孙二牛受人指使。

    若是孙二牛在自己手里还好,有的是手段叫他招供,可偏这等案件归京城府尹受理……

    严侍郎正想着如何开口,就听宋景辰又道:“若孙二牛不能得到公正处理,在下担心以后京城中人人自危,若要看谁不顺眼,便直接给人扣上一顶造谣诽谤的大帽子,岂不是乱套?

    诸位大人,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忙碌一天,既无钱饮酒作乐,亦无闲工夫茶楼听曲儿,便是他们茶余饭后插科打诨,聊天乐呵的权利也要被限制么?”

    是啊,你们堂上这些大人物吃香喝辣,要啥有啥,凭什么俺们老百姓乐呵两句都不行了,这世上还有公道吗?

    这几乎是堂外听审老百姓的共同心声,他们人人共情孙二牛,亦人人都是孙二牛,孙二牛是无辜的,他们亦是无辜的。

    人群中的赵敬渊朝身边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微微点头,随即大声嚷道:

    “好!说得好,景辰公子说得太好了,孙二牛无罪!”

    有人带头,外头人群压抑的情绪瞬间炸开,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孙二牛无罪!孙二牛无罪!……”

    他们在为孙二牛发声,更是在为他们自己发声。

    不说堂下声浪如潮涌,却说堂上三位,都是倒吸一口冷气。

    前面还好,堂上三位只能说宋景辰把律法研究透透的,巧思能辩。后面几句直接叫几人后背发凉——

    孙二牛一案判决结果的影响,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它不是影响宋、施两家,它影响到的是整个京城的安定。

    普通老百姓能懂什么,他们不懂你这案件里到底多少个弯弯绕,他们看到的结果便是孙二牛说了两句人人都没当回事儿的闲话便被定罪了。

    若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罢了,偏偏不过是随大流,议论区区一个酒楼的饭食不干净。

    这种舆情的影响不可不重视,就如宋景辰所说,老百姓们若是一点乐子都没有,京城里就该有乱子了。

    所以说,宋景辰前面一大堆铺垫不过是给他们三个找台阶下,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仅凭这一句,他就可以为孙二牛翻案了。

    这个时代,老百姓告状的少,翻案的更是几乎没有,宋景辰不光为孙二牛翻案,他还字字句句为普通百姓发声,人群中有些人甚至热泪盈眶,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理解。

    宋景辰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施国公针对他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都有眼,眼睛会看;人人都有心,心会感受到。

    宋景辰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那些证人的态度,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施国公拍马不及的人。

    不,施国公那样的不配同景辰公子比。

    在这个时代,名望名声是隐藏着巨大能量的资本,宋景辰既是做事,亦是做人,更是在为宋家扩大影响力,积攒民心声望。

    上善若水,名望亦如水,虽不似兵权强硬,但却无孔不入,深入人心,比军权更加难以撼动。

    若是宋家的的影响力大到可以左右舆论,影响民心,那么宋家在与皇权的博弈中便拥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

    眼见群情激愤,吴正一拍惊堂木示意众人肃静,三位大人商量一番,吕府丞继续打酱油,一切唯吴正说了算。

    吕府丞没意见,这种敏感事情上严侍郎也不敢有意见,此案最终吴正拍板定案——

    孙二牛虽无主观恶意,但没有弄清事实便随意说道终是扰乱社会秩序,本该处以笞刑,小惩大诫以儆效尤。因其已经坐牢十几日,两相抵消,当堂释放。

    吴正此判决一出口,堂下众人欢呼叫好,这不光是孙二牛的胜利,也是他们这些平民的胜利,在京城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小老百姓赢了堂堂国丈。

    以弱胜强的故事没有人不喜欢,可以想见此事不光会传遍全京城,甚者有可能被编成评书段子传遍整个大夏朝。

    施国公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人丢大了。

    淹没在兴奋人群中的施平志表情愤怒而复杂,若说之前他还认为父亲太过杞人忧天,相信什么批语箴言,现下他不得不承认那相士或许不是什么无稽之谈。

    ——宋景辰便是他们施家的克星,心腹大患!

    却说这边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的孙二牛被领了出来,神情激动难言。

    孙二牛的老娘、娘子、俩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丫头,齐齐跑上去,与孙二牛抱做一团,一家人喜极而泣。

    大人物口中轻描淡写的一个厨子而已,却是一家六口人的顶梁柱,孙二牛若做牢,这一家子的天便塌了,等待他们的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

    说不得落到最后卖儿卖女也有可能。

    这下可好了,孙二牛在上善楼那种地方当厨子赚得多,儿子能讨房不错的媳妇,闺女也能嫁个好的,婆娘不受罪,家里老娘亦能安度晚年。

    围观百姓们见此情景无不动容,口中称颂宋景辰,称颂青天大老爷,也称颂着皇帝陛下万万岁。

    便是吴正看着眼前一家子人,亦不由心生感慨,产生了想要修缮律法条例的念头,大夏朝现如今的律法条例对百姓申冤报案实在太过严苛了些。

    京城一年中的案件关于普通百姓的屈指可数,若非出了人命案,没人想往衙门跑。

    宋景辰自是不知吴正想法,亦不知自己今日此举为大夏催生了一个新职业——讼师。

    他不想待会儿孙二牛一家子来找他磕头什么的,悄声退至后堂。

    等他进了后堂,才发现大哥、二哥、大嫂家哥哥都在后堂坐着呢。

    自家人就不说了,宋景辰上前见过何氏大哥,“见过何舅哥。”

    何府尹满眼赞赏,冲景辰竖起大拇指,“好小子,口才犀利、分析透彻,又兼策略高明,便是我这京城府尹也不及你!”

    何府尹似笑非笑在“策略高明”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懂得利用律法为孙二牛不算什么,懂得利用皇权一锤定音才叫真厉害。

    宋景辰忙道:“一时的运气罢了,得舅哥这般褒奖,景辰实在惭愧。京城权贵聚集之地,父母官最是难做,舅哥将这偌大的京城治理地井井有条,才真叫景辰敬佩。”

    何府尹哈哈大笑,招呼几人去后院喝茶,宋景茂还有事务要忙,景睿亦忙着修缮京城水道,最近时不时就来一场雨,他得抓紧时间,兄弟几个婉言推拒。

    等从何府尹处出来,宋景茂朝景辰温声笑道:“等晚上回来大哥再替你庆祝。”

    “好啊哥,我给你们留着点酒量,现下先应付那帮小子去。”

    “你少喝些。”景睿道。

    “放心吧二哥,我不想喝谁也甭想灌我。”

    “看把你能耐的。”

    宋景辰朝他做个鬼脸,嘻嘻笑道:“二哥,你看弟弟我今天不能耐吗?”

    宋景睿忍俊不禁,朝宋景茂道:“大哥你瞅他虚伪不,刚才还跟何舅哥谦虚呢。”

    “那是自然,舅哥能跟亲哥比吗,自家哥哥还来什么虚的,自然是实话实说了。”

    自家哥哥面前,宋景辰倒是一点不脸红。

    ……

    上午审完了孙二牛的案子,下午吴正进宫向皇帝汇报案子的审理过程以及结果。

    赵鸿煊没有去御书房,直接在寝殿召见了吴正。

    吴正进殿时,赵鸿煊穿着宽松的常服,正侧卧在罗汉榻上看奏折,右手边的矮几上散落着三四本折子、不知道是看过还是没看过的。苏公公在一旁小心地替他扇着扇子,将矮几上冰鉴中的凉风一缕缕送过去。

    殿内宫女与太监小心翼翼地侍立着,殿内安静到有些压抑,吴正随同内侍缓步上前,在皇帝不远处驻足行礼。

    “臣,吴正,见过陛下。”

    见到吴正进来,赵鸿煊挑了挑眉,“案子都审理完了?”

    “回陛下,案件已审理完毕,臣特来向陛下禀报。”吴正拱手回道。

    赵鸿煊:“结果如何?”

    吴正:“孙二牛当堂释放。”

    “哦?”赵鸿煊来了兴趣,往起坐了坐身子,道:“说说,怎么回事。”

    身为大理寺卿,吴正自然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亦是讲故事的高手,便将上午审理案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与皇帝听。

    赵鸿煊先是听得哈哈直笑,道:“如此说来,朕叫他背那些律法倒是歪打正着了。”

    后面他听到宋景辰那段关于“若孙二牛不能得到公正处理,以后京城中人人自危”的论调,赵鸿煊双眸微缩,缓缓道:“景辰虽年幼,却有大才,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

    吴正听得心头一跳,皇帝此等私下场合里夸人绝非是走过场,大概率出自他本意,用“国之栋梁”来夸赞,足见其对宋景辰的看重之意。

    吴正道:“陛下所言极是。”

    赵鸿煊沉了沉,道:“景辰四气施国公,虽对他无实质伤害,却令其士气声望锐减,你与宋景茂等人抓紧时间搜集证据,一旦时机成熟,务必要对施党一击必中!”

    “臣知晓。”

    赵鸿煊点点头,似是突然发现吴正一直站着,道:“瞧朕这脑子,光顾着同你说话来着,来人,快给吴大人看坐。”

    吴正忙谢过,赵鸿煊又询问了他些别的,令其退下。

    ……

    三伏天到来,皇帝要去避暑山庄避暑,依照惯例,去山庄避暑少则要呆上一个来月,是以随行人数众多,除去后宫嫔妃、宫女太监等随行照料皇帝生活起居的人员,更有皇亲贵族、文武大臣以及其随行亲眷。

    宋景茂、何氏、宋景辰皆在随行名单里,阿福前几日从南州府归来,一同跟着去。

    知夏打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将宋景辰居室内所穿衣物、日常所穿衣物,以及宴会场合所穿衣物,包括景辰日常戴饰品分门别类,足足装了两大木箱子。

    另还有笔墨纸砚以及景辰闲暇时喜欢看的书籍、景辰惯用的茶具碗筷、景辰的玉箫古琴等等,几乎是相当于一次小型搬家了。

    景辰见了笑道:“知夏姐姐,再没有比你更妥帖,更懂我的了。”

    知夏不由莞尔,道:“等少爷以后成了亲,您的夫人会比知夏更妥帖地照顾您。”

    宋景辰弯唇,成亲这个字眼距离他还是有些模糊遥远,前世的小宋总是一个只爱钱的工作狂,宋景辰很难从他的记忆里获得什么这方面对经验。

    对于一个可琴棋书画、可琴箫酒茶、可纵马射猎、可呼朋唤友、又有大事业要做,又有家人宠爱的十六岁少年来说——

    若说他对成亲有什么模糊的期待,至少现阶段来讲,可能就是愿意陪他一起玩,千万莫要像娘亲一样管着他,唠叨他,这就最好不过了。

    ……

    卯时一刻,皇宫前的广场上旌旗猎猎,车马齐聚,随行众臣在宫门前聚齐,随着皇帝赵鸿煊一声令下,车马声辚辚,整个队伍在一众御林军的护卫下,缓缓开动,浩浩荡荡朝着京西避暑山庄出发。

    宽轩的车厢内,杨志坐正中,杨睿坐他侧面。

    杨志道:“我听说冯仑现在成了宋景辰的人。”

    “一条家犬而已。”杨睿声音凉凉的,没什么起伏,不甚在意的样子。

    杨志冷哼。

    杨睿隔着晃动的车帘,瞅见旁边宋家的马车,抹了下眼皮。

    天青色纱帘被挑起一半,宋景辰正懒洋洋斜靠在软垫上,一只腿屈起,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了颗葡萄往嘴巴里咬,光滑如水的绸缎自手臂上倾泻下来,水银般流光溢彩。

    旁边丫鬟适时递过粉釉莲花小碟供他吐葡萄籽。

    可真是个会享受的,这一帮子随行之人恐怕全都各怀心思,只有这位是真出来玩了。

    杨睿忍不住想:一个是闲庭信步,一个是张牙舞爪,外公输得一点都不冤。

    杨睿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这次京西避暑山庄之行或许不那么寻常。

    第244章

    京西避暑山庄距离洛京两百余里, 须得走上两三日时间,尤其皇帝銮驾经不得颠簸,更不能快马扬鞭。

    正是盛夏,晌午的日头尤其毒辣, 滚滚热浪直接把人蒸、煮、焖、烤, 宋景辰书也看不下去, 车上自家带出来的冰块早就用完了, 半路上驿站提供的冰块有数,轮不到他用。

    他想吃冰酪,想吃西瓜, 想痛痛快快洗个凉水澡,就是不想这般热。

    知夏见他鼻尖、脖颈里都是绒绒的细汗, 像是颗没精打采的小禾苗,眉毛、眼睛、连眼睫毛都是蔫儿蔫儿的,哪还有那日大堂上为孙二牛辩护时的半点精神头儿。

    知夏一阵心疼,她知景辰不怕冷却是最怕热的, 不由手上扇风的动作加快了些。

    宋景辰伸过手来:“知夏姐姐, 你快歇会儿吧, 我自己来。”

    “奴婢不累,您含粒话梅果吧, 能好受些。”知夏将盛放话梅蜜饯的碟子递过来。

    宋景辰可有可无地捏了一颗,含至唇下, 酸甜带涩的味道确实让人稍稍不那么躁热了些。

    “给阿福、平瑞他们两个送去些。”他道。

    阿福负责宋景辰的马车, 平瑞则驾着另一辆装行礼的马车,景辰的东西加上景茂夫妻所带之物, 满满当当装了一大车。

    宋景辰这边车厢里闷热,皇帝的六驾龙辇内却是丝丝凉气舒爽宜人, 厢内四个角落放置了足够量的冰块。

    倒不是赵鸿煊舍不得赏他冰块用,主要宋景辰前脚四气施国公,他后脚就对宋景辰示以恩宠不大妥当,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将要取之,必先予之。

    他想趁这次避暑山庄之行,同施国公示好,以达到对其麻痹目的,好方便宋景茂吴正等人行事。

    施国公坐在凉爽宽轩的四驾厢轿内,由两个双胞胎丫鬟伺候着,令手下人汇报皇帝都赏了那些人冰块。

    回国公爷话:“皇后娘娘得冰两桶,忠亲王得冰两桶,另,陛下体谅国公爷您体胖害热,特赐冰四桶。”

    听闻自己得到的冰比忠亲王多出两桶,施国公目光动了动,又问:“还有呢?”

    “除此之外,并无他人,驿站的冰块说是有限,以保证陛下够用为主,属下听说便是陛下的龙辇内也只用了四桶冰。”

    见皇帝并未赐给宋景辰冰块,施国公嘴角向上挑了挑,他就知道赵鸿煊不敢同他撕破脸皮,脸皮撕破了谁都不好看。

    不过宋景辰这小崽子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趁此机会弄死他,便是皇帝疑心又如何,

    还能为个黄毛小子同自己这国丈翻脸?

    一日不除宋景辰,他如鲠在喉。

    再者,他如今威望受损,拿宋景辰开刀既是震慑皇帝,亦是对宋家为首的保皇派杀鸡儆猴。

    宋景辰浑身汗津津正难受着呢,一青衣小吏从前面跑过来。

    “景辰公子,我们王爷叫小的给您送点东西来。”小吏说着话向上举了举手中被蓝色巾布盖着的物什。

    “是什么?”

    “待会儿您打开便知。”

    “那便替我多谢你们家王爷。”宋景辰接过阿福递过来的物什,入手一片冰凉——

    不是冰块还能是什么,宋景辰“扑哧”乐了,赵敬渊果然是够意思。

    有了这一大桶冰块,车厢内就凉快多了,宋景辰令阿福将其中半桶给大哥大嫂送过去,他又使知夏将巾帕在冰桶里浸湿浸透,给外面驾车的阿福与平瑞擦拭降温。

    三日后晌午,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终于进入到一片开阔谷地,避暑山庄便在此处修建。因其依山傍水、林木葱郁,乃是绝佳的消暑圣地。

    山谷中微风徐来,裹挟着花草清幽,令一路舟车劳顿困乏的众人,不觉精神为之一震。

    宋景辰这还是第一次来避暑山庄,举目望去,就见四面青山如黛,绿水环绕,亭台楼阁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就很有仙气儿。

    不亏是皇家园林,真会选地方啊。

    马车向前行进不多时,山庄门楼子映入众人眼帘,楼门巍峨高耸,金色琉璃瓦覆盖的楼顶在阳光下泛着鱼鳞波光,也是一片皇家气派。

    皇帝的六驾龙辇走正中间大门,文臣武将自左右两侧小门按顺序鱼贯而入。

    进入山庄后,皇帝以及众嫔妃随从住内区,大臣们则住外区,似施国公、忠亲王这等身份贵重之臣在附近都有自己的府邸宅院。

    宋家虽在此处无宅院,但作为皇帝才新提拔上来的新贵,自然也不会住的太寒碜,皇帝令人找了一处闲置宅院供兄弟二人暂住。

    宅子除了不如京城里的宅院大,厅堂轩榭、书房、浴间、小厨房、下人房以及马厩一应俱全。

    宅院闲置的时间不算长,收拾打扫一下便可入住,阿福做不来细致活,便负责打水劈柴,平瑞、知夏以及何氏带来的两个丫鬟负责擦洗收拾。

    平瑞瞅见阿福一手拎着一桶水,竟还能健步如飞,装满桶的水竟无一滴撒出来,都看傻了。

    宋景茂同景辰站在屋檐下说话,余光扫到了,同景辰道:“阿福很不简单。”

    宋景辰:“又不会照顾人,又会气人。”

    宋景茂乐:“三叔看人的眼光一向独到,阿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来他的功夫一定很得三叔看重,否则便也不会安排到你身边了。”

    宋景辰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自家爹娘,听哥哥这般说起,不由面露思念之色,喃喃道:“在南州时,一天不见我,我爹都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现下半年没见我,不定怎么想我呢。”

    宋景茂拍上弟弟的肩膀,无声安慰。

    “哥,我不同你说了,我得洗个澡去,坐了一路车,身上都快酸臭了。”

    “好,快去吧。”

    宋景辰洗漱完毕,又躺榻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窗外日头已经偏西,绚丽的火烧云在天边肆意渲染,铺了半屋子金光,真是难得浮生半日闲。

    进了这等山清水秀之地,莫名透着身心舒畅。

    知夏端着铜盆进来,递了湿帕过去给他擦洗手脸,又替他梳发,未及梳好,平瑞跑进来,“少爷,韩家少爷他们过来了。”

    “你带人到厅里,叫他们等着,我稍后便来。”

    梳理好头发,景辰迅速换了身衣裳,进到厅里,“怎地这时候过来了,是有什么好去处么?”

    韩骏哈哈笑道:“叫你说着了,咱们今儿晚出去吃这里的野味儿去。”

    “什么野味儿?”

    “山鸡、山兔、野狍子,虽不及你那上善楼里菜肴精细,贵在一个粗犷豪放,都是山下农户开的露天摊子,猎物提前宰好腌制好了的,咱几个只管上火烤着吃就成。”

    “那还等什么,走呀。”

    六七个人呼呼啦啦来,又呼呼啦啦跑了,一阵风似的,阿福在后面跟了上去。

    皇家避暑山庄建在山谷的高处,因为地势高,既清凉又不必担心雨水山洪倒灌,一行人出了院门往山脚下走。

    几人边走边聊,一蓝衣少年道:“景辰,这次施国公府损失不轻,那恒祥居是彻底名声臭了,想卖都找不到下家接手,我听人说这酒楼当初买来时可没少花银子。”

    “岂止是酒楼名声臭了,我看他施国公也名声远扬了。”另一人接口道。

    韩骏却是肃了神色道:“都别瞎咧咧,尤其是在外面,施家是那么好惹的么?”

    “你们还不知道吧,咱们来的路上,陛下赐于那施国公四桶冰块,便是陛下自己也只留下四桶冰。”

    说到此处,韩骏不由有些担心地看向景辰道:“景辰,你要小心施国公同你来阴的,他可不是什么善类,他若真就不要脸了,怕是咱们陛下也棘手。”

    宋景辰笑笑,“他本来也不是个要脸的,便是再不要脸些我亦有心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韩骏哈哈大笑,凑过来朝景辰竖起大拇指,“霸气!我就欣赏你这样儿的,兄弟永远站你这边儿。”

    “少灌迷魂汤,你表哥同施国公是对头,你还有得选不成?”

    韩骏没脸没皮嘿嘿笑,半真半假朝旁边几人道:“我没得选,你们几个还有得选,若是担心惹祸上身,最好现在就离咱们兄弟远些,免得后面说不清楚。”

    刚才的蓝衣少年第一个开口道:“我李琮财迷,我站咱们财神爷。”说着他笑嘻嘻站到宋景辰右手边儿。

    后面几人除了有两人略犹豫,其他都干脆利落表示支持景辰。

    韩骏默默把刚才犹豫的俩人记心里,哈哈笑道:“好样的,没一个怂人孬种,来吧兄弟们——”

    韩骏伸出手掌,众少年纷纷放上去,景辰最后一个放上去,韩骏道:“景辰什么人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心中有数,以后咱们便是一伙儿的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叫我发现谁吃里扒外,扒皮抽筋上烤架,我可就不客气了。”

    韩骏说这话时,土匪似的满脸煞气,跟他斯文守礼的老爹截然相反。

    这些人常年与韩骏厮混,自是都知道韩骏脾气,绝不是口头说说而已。

    这般一折腾,众人心里头多少有些沉重,生在官宦之家,谁也不是傻子,非但不傻,打小耳闻目染,还很敏锐。

    陛下之前那般宠信景辰,又是留宴又是许官的,可这次便是连一桶冰都没赏赐景辰,这说明什么?

    说明陛下亦不敢激怒施国公,这是故意向施国公示好呢。

    双方势力悬殊,景辰如今的处境比想象中危险,听人说孙二牛被放出来那天晚上,施国公砸碎了他最喜爱的天幕耀茶盏。

    景辰暂时还是要避其锋芒的好。

    第245章

    施国公的报复心强, 难道皇帝赵鸿煊的报复心就弱?

    赵鸿煊是何脾性,宋景辰自认比韩骏等人更有发言权,因为只有他同赵鸿煊真正接触过,且不止一次。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赵鸿煊对施国公的妥协示好没那么简单。

    施国公如今深陷负面舆论风波, 如此大好形式, 他就不信赵鸿煊不会乘胜追击。

    宋景辰略舒双臂, 一脸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的淡定:“好了,咱们不聊这些扫人兴的,好容易出来一趟, 自是玩个痛快。”

    韩骏指着景辰乐,“在你这里就没个怕字。”

    “怕也不能叫你们瞧出来呀, 快走吧,我都饿了。”宋景辰哈哈笑着。

    他这般潇洒做派,引得周围几人也不由豪气顿生,做人就应当如景辰这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做都做了, 怕个球!

    一行人又热闹起来。

    几人下山后往前没走出多远,便瞅见几处烟气升腾, 韩骏显然来过多次,手一指前边道:

    “这边住的都是些王公贵族家里的奴仆下人以及其亲眷, 平日里就负责维护这边主子的宅院, 等到每年陛下带领众臣过来消暑之际,便做些小生意赚取银钱。”

    “我表哥府里管家的外甥就在前边儿住, 咱们去他那儿吃。”

    众人知道韩骏口中的表哥便是忠亲王赵敬渊。也是,皇帝行宫附近的住户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几人循着韩骏手指方向往前没走几步, 便有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飘过来,这味道宋景辰可太熟悉了,正是那种嫩肉被炭火慢煨后特有的油脂焦香。

    “好香。”一旁李琮鼻尖耸动,忍不住开口赞叹。

    韩骏乐道:“咱们几个都是会吃的,不妨猜一猜这烤得是什么肉?山鸡、野兔、还是狍子?”

    “我猜肯定不是羊肉。”李琮笑道。

    “废话,羊肉那股子膻气还用得着你猜。”

    “那我可猜不出了,难不成骏哥儿你猜得出?”李琮道。

    韩骏却是看向景辰,“辰哥儿你呢?”

    “我猜不出来,出来吃饭还要带什么脑子么?有嘴就够了。”

    “对对对,景辰说得有理,有嘴就够了,还猜什么呀,吃就完事儿呗。”一帮人哄笑着拥向前面烤肉摊子。

    摊子上已经有人在烤,火苗子卷着火舌噼啪作响,烤架上横穿了一整条不知是什么兽类的大腿,色泽金黄,滋滋冒油,显是火候已经差不多。

    一名汗衫短打扮的灰衣人正不停翻动烤架,肘下露出一截子肌肉结实的手臂,他对面一人则不停往切割好的开口里撒着调料。

    宋景辰瞅这烤肉的灰衣人身形有点眼熟,恰这时对方似乎是听见动静,抬眸看过来——

    视线对上,好家伙,竟然是赵敬渊这家伙在烤肉。其他几人显然也认出了对方是忠亲王。

    “这……”

    见惯了赵敬渊锦衣玉带,衣冠楚楚的模样,冷不丁撞见他这身接地气的平民打扮,众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便是宋景辰都觉得不太适应。

    反应过来,几人忙向赵敬渊见礼,“见过忠亲王殿下。”

    就听赵敬渊爽朗笑道:“我这肉才刚刚烤好,你们几个倒是会赶时候,都进来吧,这里没有什么忠亲王,只有烤夫一名。”

    除去宋景辰同韩骏,其他几人都觉万分受宠若惊,上次他们见到忠亲王便觉对方待人有礼不摆亲王架子,却不知忠亲王竟这般平易近人。

    他们有心上前帮忙,却又担心人家烤半天了,自己上去帮倒忙,可若他们坐凉棚里等吃,他们也不敢,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韩骏哈哈笑道:“都别跟这儿站着碍眼了,咱们上去也是帮倒忙,都进屋来吧。”

    一众人被赵敬渊的随从请进凉棚,宋景辰走到赵敬渊跟前道:“你是不是有贵客,你一人能吃得下这么大一条腿?”

    赵敬渊低笑道:“谁这么大脸面还值当的本王亲自给他烤。骏哥儿好这一口,他来必定会带你过来,好叫你尝尝本王的手艺。”

    “被你这么一说,我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了。”宋景辰笑道。

    他自认看人很准,但有时却分不清楚赵敬渊对自己除了朋友间的情谊,还有没有其他,比如……拉拢宋家为他所用。

    这样想好兄弟让景辰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也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可能像幼时那般纯粹,这其实不怪赵敬渊,也不怪自己。

    算了,难得糊涂,有些事情本就不该刨根问底自寻烦恼。

    陪着赵敬渊说话的功夫,宋景辰便热得鼻尖冒出汗珠来,他想到赵敬渊堂堂一个王爷在这里烟熏火燎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竟然还那样想对方,又觉羞愧万分,不觉脸热。

    赵敬渊瞅他脸红面热鼻尖冒汗的,当他害热,忙拽开他道:“别跟这儿站着了,进屋等着去。”

    宋景辰掏出帕子擦了下自己鼻尖上的汗,又掏出另一条帕子递给赵敬渊,“你快也擦擦吧。”

    赵敬渊笑道:“你这到底随身带了多少条帕子?”

    “之前在大凉州那边风沙大,动不动就吃一嘴沙土,随身多带几条都养成习惯了。”

    “你在凉州那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苦倒也不至于,只是那边秋冬季风沙比较大。”

    赵敬渊忽地有些沉默。

    宋景辰知他定是想到了远嫁边关的姐姐赵敬怡,果不其然,就听赵敬渊幽幽道:“亦不知道有生之年,我姐姐还能不能回到京城。”

    可以说赵敬怡替嫁和亲对赵敬渊的影响极大,他本是锦衣玉食的混世魔王,以为天大地大他自个儿老大,直到一道圣旨降下,他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是。

    安王子嗣不多,就只赵敬怡、赵敬渊姐弟二人,先帝自知对不住人家,便令赵敬渊进宫与太子一道读书。

    先帝最初确实出于好意,跟在太子身边长大,将来自是前途无量,至于后面他要废太子改立靖王,那亦是当时先帝自己也无法预料之事。

    后面为了江山永固,先帝连太子都牺牲了,又如何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赵敬渊。

    先帝不在乎赵敬渊,赵敬渊却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领会到什么叫帝王,什么叫皇家。

    另外,他从一个放荡不羁的混世魔王转变成唯太子命是从,会察颜观色的太子伴读,其中心路历程怕是只有赵敬渊自己才明白。

    宋景辰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赵敬渊,只得干巴巴说道:“总有一天敬怡姐会回来的。”

    赵敬渊却是笑道:“光顾着说话,咱们的鹿肉大功告成了。”

    “竟然是烤鹿肉吗?”

    “对,梅花鹿的后腿肉,在京城里咱们能吃到的基本都是园子里养的,尝尝这野生野长的有何不同。”

    鹿肉上桌,一众人除了宋景辰同韩骏放得开,其他几人都不敢放肆,宋景辰弯了弯嘴唇:“王爷,我同骏哥儿两个脸皮厚的陪着你吃,叫他们几个脸皮薄的去另一桌吃。”

    赵敬渊自是看出这些人局促,笑道:“如此也好。”

    几人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宋景辰一眼,哗啦啦跑到另外一边桌子上去了。忠亲王什么身份,他们什么身份,人家说自己是烤夫那是自谦,他们真敢把人当烤夫试试?

    没有赵敬渊镇着,几人终于尝出烤鹿肉啥味儿了,话说忠亲王这手艺真不错,这鹿肉色泽金黄、皮酥里嫩,再配上忠亲王带来的好酒,绝了。

    自然桌上除了赵敬渊烤的鹿腿外,还有其他的乡野小菜,诸如地方特产拌凉粉、驴打滚,以及一些山菌野菜之类,都是赵敬渊随身带来的厨子炒的。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凉风徐徐,在此等山清水秀之地,品美食,饮佳酿,当真是人间快乐事。

    闲聊间,韩骏道:“景辰,你前段时日找了那么多工匠,怎的后面却没动静了?你这上善楼不说是要扩建吗?”

    “是要扩建,这不是最近天气太热吗,咱们这些人坐着都一身汗,不要说人让在大毒日头下做工,等到八月份天气凉爽些再说。”

    “你可真是个心善的。”

    宋景辰:“咱们这等大富大贵享受世间荣华之人,积德行善是应该的。”

    “这话倒是不错。”韩骏深表赞同,切了一片鹿肉放到赵敬渊面前盘子里,又切了一片略带薄肉的酥皮放到宋景辰的盘中。

    他是见宋景辰对鹿肉外面的一层焦皮十分喜欢。

    宋景辰笑道:“当然,最主要是我现在手里没银子了。”

    韩骏惊道:“你敢说你没有银子?”

    赵敬渊接话,“骏哥儿,你别忘了修缮整个京城排水可全是景辰替朝廷出的银子。”

    韩骏恍然大悟又有几分不解道:“景辰你图什么呀?”

    宋景辰勾唇笑道:“你管我图什么,千金难买我乐意呗。”

    韩骏:“!!!”

    赵敬渊缓缓转动着手中酒杯,悠悠道:“拿钱买他自己的命,当时他怒怼施国公,你以为施国公为何那般能忍?”

    韩骏深吸一口气道:“是啊,景辰前脚刚为朝廷捐了一大笔银子,施国公便要治他的罪,且不说陛下不同意,便是大臣们也会有意见,倘若哪日京城真的出现水患,那便也是他施国公的罪过。”

    语毕,韩骏突然睁大了眼睛,骇然道:“所以,景辰你前边铺垫这么多银子,就是为了后面能痛快怼施国公?

    你这也……”

    乖乖,你这也太有钱任性了,扔进这么多银子就为了骂人?

    宋景辰瞧他震惊的表情,也懒得解释,笑道:“来来来,咱们喝酒吃肉。”

    “我再来点辣椒粉,你们俩个要不要。”

    韩骏:“你嘴巴红得都要着火了,你还吃。”

    景辰笑道:“烤肉就得要配辣椒,辣才过瘾,你吃不吃吧。”

    他这么一笑更显得唇红齿白了,韩骏忍不住道:“你说你怎么就跟人不一样呢,连牙都比我们白一截,你若去卖牙粉,这还不得疯抢呀。”

    “滚你的!”宋景辰一脚朝韩骏踹过去,韩骏哈哈笑着躲开。

    一众人吃吃喝喝,一直到快要戌时才散去。

    宋景辰酒量其实还行,只是今日被韩骏这小子勾起了胜负欲,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头脑尚算清醒,就是脚底有些虚浮无力,又不想被韩骏看扁,跟那儿倔强地强撑。

    赵敬渊看着好笑,便道:“我正要找景茂兄谈些事情,你便搭我的轿撵回去吧。”

    宋景辰求之不得,他可不想让阿福给背会去,忒丢人。

    到家后,宋景辰倒床便睡了,宋景茂与赵敬渊不知道在书房里说些什么,一直到亥正时分,景茂才送赵敬渊出来,两人神色俱都肃穆 。

    第246章

    翌日,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照进轩窗,屋内宋景辰睡得正香甜,一条腿肆无忌惮地踹出纱帐外,未及足踝的宽松睡裤下露出光裸的脚丫子来。

    知夏进屋见他这般模样, 不由得掩唇一笑, 蹑步上前将他腿轻轻放了回去。

    此时, 对面厢房的宋景茂早已起床多时, 洗漱过后,在何氏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辰哥儿昨晚没少喝酒,估摸着这一觉要睡到半晌午去了, 吩咐厨房那边晚些时候再给他做,记得要轻淡些。”宋景茂整理好腰间绶带同何氏叮嘱道。

    “我晓得。”

    “管家不易, 家里一摊子琐碎都你担着,难得出来一趟,这里亦无外人,你无需同我一道早起。”

    听闻景茂此言, 何氏不由心中温暖, 笑道:“比起夫君每日在外为家业操劳, 妾身这点子辛苦算不得什么,你也当注意身体, 勿要太过劳累才是。”

    昨晚送走赵敬渊后,宋景茂在书房忙乎到半夜才睡下的, 何氏有些心疼。

    景茂笑了笑, 他与何氏既非青梅竹马,更非一见钟情, 也谈不上什么先婚后爱,可能因为彼此都是冷静独立的性子, 向对方索求不多,反而觉得日子过得很舒心。

    可见,这过起日子来,夫妻间的以诚相待,相互理解才是最为重要。

    京西避暑行宫一切参照洛京城里的皇宫修建,宫殿官署俱全,此时,金碧辉煌的玄政殿笼罩在清晨的万道霞光中,颇有一股紫气东来的祥瑞之势,众臣鱼贯入殿上朝。

    皇帝一路辛劳才刚到行宫,第一天上朝不过是走个形式,众臣都懂事,谁也不想给皇帝添堵,左右不过是打着官腔说空话,有事无事都容后再说。

    朝堂上尽是一片恭维之言,赵鸿煊半眯着眼坐龙椅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众人正等着赵鸿煊宣布无事退朝回去各忙各的呢,这时,站在群臣之首的施国公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陛下,臣有事要奏。”

    施国公上前一步出列,朝着赵鸿煊拱了拱手,“陛下,依照本朝惯例,每年来京西都要举行大型狩猎活动,既是为延续祖制,亦是为向外族展示本朝实力。

    不日,西凉、北胡等诸国使团即将到达,此事关乎朝廷颜面,亦关乎军中士气。

    今年该由何人带队狩猎,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定夺?”

    赵鸿煊抬眼看过来,目光在众武将中巡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施国公身上,反问道:

    “那么,依照国公你的意思该由哪位将担任合适?”

    “举贤不避亲,臣的侄儿施志雄曾三次参加狩猎,亦曾随老臣征战平乱,实战经验可谓丰富,臣以为可堪重任。”

    赵鸿煊其实更愿意让赵敬渊带队,但赵敬渊是他的底牌,他不愿意轻易露出来让施国公有所防备。

    施国公越把赵敬渊当作毫无实战经验的毛头小子对自己越有利。

    再者,他此行的目的是想示弱麻痹施国公,亦不想同施国公作意气之争。

    念及此,赵鸿煊点了点头道:“国公所言有理,便依卿所奏。”

    皇帝没意见,众臣更没意见,事实上这施志雄也确实如施国公所讲堪当此任。

    众人都只当是寻常,谁也没往心里去,便是宋景茂与赵敬渊也没往别处想,俩人再怎么精明,也想象不到施国公因为信命理之说把景辰当成了比他们俩个威胁还要大的心腹大患。

    更猜不到施国公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玩儿阴。

    就连一向多疑的赵鸿煊也想不到施国公报复宋景辰的手段不是找他麻烦,而是直接将人置于死地。

    至于宋景辰自己,他还自信满满,等着施国公放马过来,他见招拆招呢,哪里料到这次是人家施国公不按套路出牌了。

    这会儿子,他正美滋滋同韩骏几个人一道爬山呢。

    几人攀的是行宫附近最高的一处山峦,有正经的山道不走,几人偏要从陡峭的北坡往上爬,名曰这才叫“勇攀高峰”,谁不敢上,谁便是大拇指倒过来的那个。

    宋景辰自诩武艺高强,自然不肯定做大拇指朝下的,阿福想拦也拦不住。

    以前阿福还能拿三郎或者秀娘吓唬他,现在爹娘远在南州,还能飞过来揍他不成?

    “脚蹬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想象总是最美好的,一开始确实也挺美好,几个人谈笑风声,吟诗作赋,好不惬意。

    等爬到半山腰处,众人笑不出来了,无他,前面坡度变得越来越陡峭难攀近乎于一条直线。

    怪不得人家要从南坡开辟山道呢,这北坡简直绝路,也太难为人了。

    难爬归难爬,年轻气盛,谁也不肯服软,自己选的路咬着牙也得走完,几人还想要继续尝试。

    阿福这次不能由着景辰了,这等坡度一个不小心滑下来摔个好歹,老爷还不得哭死。

    不光阿福担心,其他几人的随从同样担心,小主人一旦出了事,最先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随从,给主子陪葬都是轻的,只不过他们可不敢似阿福这般硬拦。

    宋景辰虽任性,却非不讲理之人,知道阿福是为自己好,亦知他难处,况且为了面子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将爹娘置于何处?

    景辰嘻嘻笑道:“我可不想过几天被京城人议论,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宋景辰死于爬山逞能,我胆小惜命先认输了。”

    几人想不到景辰这般拿得起面子,亦这般放得下面子,莫名觉得如他这般不勉强自己才叫洒脱。

    有景辰带头,李琮亦嘻嘻笑道:“我也怕死,爬上去又能怎么样,我也认输。”

    “得得得,你们不爬,我爬着也没意思,不爬了不爬了。”韩骏一屁股坐草丛里。

    有他们三个带头,其他几人也不想逞能,纷纷放弃,众随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望向景辰的目光充满感激。

    阿福递上随身带的水壶,叫景辰补充些水份解乏,景辰接过水壶正要仰头喝时变故突生——

    “啊!” 身边韩骏发出一声急促惊恐地大叫,景辰忙低头看去,他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阿福动了——

    几乎是眨眼间,一条斑斓大蛇的被阿福攥住了头。

    众人惊叫起来,宋景辰这辈子一怕鬼,二怕蛇,但眼前人命关天,他也忘记怕了,忙上前查看韩骏情况。

    韩骏左边小腿处正有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被刚才蛇咬的,韩骏满脑门子细密的汗珠,一半是疼得,一半是吓得,谁知道这是不是毒蛇……

    想到毒蛇二字,恐惧便如潮水般涌上来,韩骏脸色煞白,捂住伤口的手指发颤,面对生死没有人能不害怕。

    嘶啦!宋景辰一把扯下自己半拉袖子迅速扎住韩骏小腿上方位置,防止毒液扩散。

    这会儿韩骏的随从也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趴下便替韩骏吸血。

    宋景辰回头道:“琮哥儿,你速带他们下山找尚书大人以及赵敬渊报信,请御医过来。

    不,不光要找御医,你们分头行动,或许本地山民比御医更有经验。

    快,速去速回,片刻耽误不得,骏哥儿的命就靠你们了。”

    几人自是不敢耽搁,慌忙下山去。

    宋景辰把自己水壶递给韩骏随从,道:“你先漱漱口,让我来。”

    即便恐惧如斯,韩骏也是个硬气的,一滴眼泪没掉,一听景辰竟要替他吸腿上的毒血,绷不住了,眼泪儿涌上来。

    阿福那能让自家少爷上,忙上前道:“韩少爷无需太过担心,此蛇看起来花里胡哨吓人不轻,实则只是微毒,不会有性命之忧。”

    一听是微毒,韩骏的精神骤然一松,一颗心终于是放回到肚子里。

    既然死不了人,宋景辰才不替他吸血呢。

    很快,赵敬渊、韩尚书等人带着御医以及当地有经验的草医赶来,正如阿福所说,咬伤韩骏的只是当地一种小头蛇,毒性不致命,但肿上几天是肯定的。

    另,护理不当的话,亦很麻烦。

    韩骏的条件自然不可能照顾不周,韩尚书得知儿子无性命之忧,一腔担心着急化作熊熊怒火,也顾不得礼部尚书的斯文,对着韩骏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还是赵敬渊拉着他,“有什么火气,您回家再冲他发。”

    韩骏感激地看了表哥一眼,他今天的脸要丢尽了。

    韩骏从小不爱念书,跟表哥赵敬渊一样喜欢舞枪弄棒,韩尚书一番痛苦纠结,不得不承认儿子不是念书的料,只得送他去习武。

    韩骏原本是要参加狩猎大会的,这下是去不成了,为此韩骏闷闷不乐。

    施国公闻听韩骏被蛇咬伤,却是哈哈大笑,他本来的打算是叫人在狩猎场上引开韩骏,却不成想韩骏还没上场就被蛇咬。

    宋景辰在狩猎场上的保障又少一层,当真是老天爷都要帮自己弄死他。

    宋景辰在凉州之时就喜欢与众人骑马围猎,这次的狩猎大会自然跃跃欲试。

    宋景茂知道自家弟弟骑术与弓箭了得,有此等机会,亦不忍扫他的兴致。

    玩儿骑射就得玩儿装备,宋景辰手里不缺宝马良弓,这次带来的是一匹正当壮年的枣红色良驹,高大健硕、四肢修长。

    看到这匹马背部流畅的线条与闪着丝绸般光泽的鬃毛,便忍不住令韩骏等人叫好……

    宋景辰笑道:“怎么样骏哥儿,我的烈焰还不错吧。”

    韩骏羡慕得不行,道:“景辰,就冲你这匹宝马,这次狩猎大会上你定要好好表现,连同我的那一份,把咱大夏的威风打出来,绝不能让那帮蛮夷小瞧!”

    第247章

    每年夏秋相交之际, 大夏朝均会举行大型狩猎活动,但邀请周边众外族参加却是每隔五年方有一次。

    既是展示实力亦是为了互相了解,拉近双方关系,十分隆重。

    故而, 赵鸿煊对此事亦是极为重视, 召集众臣商量具体事宜。

    赵鸿煊巡视众人, 开口道:“朕昨日收到驿站来报, 说是约莫三日后各国使团将陆续到达,朕欲任大学士宋景茂为我朝代表负责接待事宜,你等可有补充?”

    张璟率先出列:“陛下, 宋学士出身翰林,学识渊博、精通礼仪, 且仪表不俗,正适合担此要职。

    另,礼部左侍郎程大人接待经验丰富,鸿胪寺左大人为人周到细致, 臣建议可由此二人从旁协助。”

    张璟推荐的两个人都与宋景茂关系不错, 不必担心不配合。

    赵鸿煊微微点头, 正要开口,施国公抢先一步道:“陛下, 臣以为不妥。”

    赵鸿煊微顿,压下眸子道:“国公以为有何不妥当。”

    施国公:“陛下初登大宝, 众使团难免各方试探, 宋景茂一文弱书生怕是难以震慑四方,臣建议从武将中选一人作代表。”

    赵鸿煊不置可否, 而是将目光扫向殿下众臣:“诸位有何意见?”

    宋景茂面色无波地站出来,朝上面一拱手, “陛下,是否由臣来主持接待事宜且放一边,臣以为施国公所言难以服众。

    是硬骨头还是软骨头与臣的身份无关,与臣的气节有关,敢问施国公此言将我大夏的文人书生置于何地?”

    施国公一听宋景茂这话,脑袋嗡!得一声,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话中漏洞,这一句话可是把天下的文人书生全都得罪光了。

    众所周知,文人的笔杆子虽轻,却是能压死人,施国公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施国公正要开口解释,上面赵鸿煊突地挑唇笑开,他道:“宋学士严重了,依朕看,国公此言亦有道理。

    便这样吧,由你与施志雄将军共同主持接待事宜,礼部与鸿胪寺众人配合。”

    赵鸿煊一锤定音,施国公此时想到自己话中漏洞仍心有余悸,没有心情再争,此事就此定下。

    ……

    应大夏皇帝之约,身着异域服饰的长长队伍行进在大夏境内,领头马车的罩顶绸布绣有复杂的图腾纹样,华丽又极具异域风情。

    车厢内,西戎王最为疼爱的阿依尔公主忍不住挑开车帘向外望去。

    一马平川的广袤土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像是一张巨大的毯子无边无际地铺展于天地间,太阳慷慨地撒下万道光芒普照大地。

    好美,好想要。

    好想要把这些庄稼连同宋景辰那个小混蛋全都抢回西戎去!

    想到宋景辰,阿依尔小公主不由单手托住下巴,脑子里浮现出宋景辰纵马回眸时颊边酒窝里欠揍的坏笑。

    真的很欠揍!

    以至于让她念念不忘,不远千里也要来找他算账。

    “阿依尔,你在想什么。”一道宠溺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阿依尔转过头来,星辰一样黑亮的眸子望向身后的西戎王,“父王,我在想一个男人。”

    西戎王:“……”

    西戎王:“阿依尔,你应当矜持一些。”

    “哼!”十二岁的阿依尔一甩头,肩头的数根小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弧线。

    她娇嗔道:“我不需要矜持,这次我一定要揍服这个坏蛋。”

    听闻小公主此言,西戎王哈哈大笑。

    他共有六子三女,最小的阿依尔最像他,亦是几个子女中最勇敢、最聪明、也是他最为看重的继承人。

    他自然知道女儿的坏蛋是哪个。

    当年在大凉州,宋景辰同一帮小子追捕猎物时常越界,碍于宋文远的面子(护犊子实力),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日一久,俩边小的便不打不相识了,阿依尔时常跟着哥哥们骑马射猎,年龄虽最小,却是骑术了得,又争强好胜,见哥哥们纷纷败在宋景辰手下,不服气非要同宋景辰比试。

    宋景辰故意放水输给她,把小丫头气哭了,认为宋景辰瞧不起她,不把她当对手尊重。

    一来二去,女儿便把宋景辰当成了要超越的对手,屡屡提出挑战,宋景辰却见了她就跑,不给女儿报仇雪恨的机会,可不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就在西戎部落进城的同时,众北方部落中最为强大,对大夏的威胁亦最大的北胡新王携带着他的新王后踏入了京城的地界。

    重新踏上大夏的土地,赵敬怡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的眼泪早就在这些年的煎熬里流烦了,流腻歪了。

    哭又有何用?

    哭就不用委身在鹤发鸡皮一身老人味儿的老男人身下?

    哭就不用承受各种不堪折磨?

    北胡没有爹爹娘亲,亦没有护着她的小霸王弟弟。

    就连从小跟在身边的丫鬟亦不堪忍受折磨离她而去。

    死?

    她亦想过,可她为什么要去死,死得毫无尊严,毫无价值,甚至毫无动静,就像一粒卑微的尘埃消散于天地间。

    不,她要好好活着。

    既然来这世上一遭,她绝不甘心像一粒尘埃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

    天潢贵胄的身份到了北戎什么都不是,贵女的矜持高傲亦不能为她换取到任何对自己有帮助的东西。

    痛苦迷茫中,她终于学会了利用自己唯一可以利用的东西,这不是母亲教给他的,亦不是那些所谓女诫女训教给她的,是求生的本能、是满心的不甘教会她的。

    这世上,她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自己做主,那便是自己的身体,感谢爹娘给了她一俱姿色尚算不错的身体;愧对爹娘,她要糟蹋爹娘给的这具身体了。

    身后一只有力的大掌慢慢摸上来,紧贴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缓缓滑下,赵敬怡身体本能地扭动一下,却完全挣脱不开对方钳制……

    慢慢地,赵敬怡抬起头来,水光潋滟的眸中含了几分妖冶的楚楚动人。

    回到中原的土地上,她的脆弱也跟着回来了,再如何控制压抑,还是忍不住想要流泪。

    北胡王只当她被自己撩拨地动了情,心中得意,大脑袋凑过来吻她眉眼、嘴唇、咬她耳朵,开始撕扯她穿得一本正经的衣裳……。

    怀中这个女人无论在床上怎样妖媚热情,提起裙子便成了冷冰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冰块。

    极致的反差,却让北胡王欲罢不能,他就喜欢让一本正经的良家妇女为他绽放放荡,她穿得有多正经,他想得就有多不正经。

    赵敬怡与草原上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她是他念不懂的经,可越念不懂他越想念,越想探索赵敬怡的经书中到底有多少内容。

    “王……求你……”赵敬怡发出模糊支离的请求,她快要支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妖精,别求饶,本王为你死过一次,以后这条命只能死在你的身上,你亦只能死在本王身上。”

    北胡王对女人的请求置之不理。

    娇弱佳人摇摇摆摆,如风中竹,韧而不折;又若雨中花,残而愈艳。

    北胡王的剽悍与强硬让赵敬怡感到一阵眩晕,她只当北胡王的那些话是在放狗屁。

    但她要为这狗男人生下儿子,儿子便是将来北胡的王,她将是北胡的太后。

    思及此,赵敬怡突然又有了无穷的力量,猛地翻身将北胡王压制身下。

    北胡王被她此举惊住,“你……”

    赵敬怡冲他嫣然一笑,“这是在我们大夏的土地上,自当我上你下。”

    说罢她俯下身去吻住北胡王的嘴唇。

    温柔乡,英雄冢,美人关,自古英雄最难过。北胡王被美人吻得迷迷糊糊,浑然忘我,管他娘的,你上就你上!

    蚀骨销魂的纠缠中,北胡王看着眼前的女人从淡雅的梨花变幻成妖妖桃花,艳丽海棠,又悄然绽放成高不可攀的牡丹,恍惚中,他似乎从女人眼中看到一丝居高临下。

    小小的女子,反天了,北胡王不肯认输。

    赵敬怡亦不肯认输,无关欢爱,这是她赵敬怡的尊严,她乃大夏的贵女,既使身处泥潭,谁也妄想打断她的傲骨。

    北胡王终于觉察到了赵敬怡的不对劲儿,慌忙停下来,一阵眩晕中,赵敬怡笑了,笑得妖艳动人,笑得讽刺至极,笑得畅快淋漓!

    天做盖,地为席,辚辚马车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行此苟且之事又如何?

    只要罩上一层遮羞布,便是无事发生,就如所谓和亲,不过是拿女人做交易罢了,与其如棋子般被人交易,不如自己选择交易对象。

    她赵敬怡赌赢了。

    父王,母妃,女儿回来看你们了,女儿靠着自己的本事回来看你们了。

    敬渊,你长高了吧。

    阿姐不在的日子,你听不听话,好好读书了没有,有没有惹阿娘生气。

    大夏,我赵敬怡回来了。

    泱泱盛世,如我所愿,太平盛世里的人呵,你们阖家团圆时是否记得曾经有个和亲的女子名叫赵敬怡。

    史书呵,你只有短短的“和亲"二字,你可曾记录我赵敬怡的名字。

    史官啊,你重逾千年的笔可否为小小的女子多写上一言两语。

    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从赵敬怡的眼角滑落。

    北胡王心疼得不行,忙轻轻把她放下,单膝跪在她身侧,低头轻吻她额头,“渴了吧,我喂你些水喝。”

    北胡王端来水碗,自己灌一大口再渡给赵敬怡,美其名曰:我看你也没喝水的力气了。

    赵敬怡随他去,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娘亲的怀抱,温暖的怀抱。

    第248章

    或许是看出赵敬怡的思亲心切, 北胡王下令加快行程,如此,提前两日便抵达行宫。

    城门外,宋景茂一袭深紫官服腰系玉带, 与施志雄率众迎出门外。

    当新上任的北胡王搀扶着他的王后下车, 场面有一瞬间的停滞。

    这位王后虽说一身华丽的异族服饰, 却能让人一眼便认出她中原女子的身份。

    再加上她与赵敬渊肖似的眉眼, 在场心思快之人很快便想明白缘故。

    堂侄子继承叔叔的遗孀在北胡实在不算事儿,合理合规,且明正言顺。

    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该同情赵敬怡亦或是为大夏朝而高兴, 因为看起来赵敬怡似乎很得这位新王的宠爱。

    双方见礼走流程的功夫,宋景茂悄声吩咐, 令人忙去通知赵敬渊……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赵敬怡与爹娘弟弟一家团聚,千言万语只化作与娘亲相拥低泣,无需多说什么, 女儿所受之苦, 当娘的早已在心中推想过千千万万遍, 也心疼过千千万万遍。

    关于自己的经历赵敬怡不想多说,只说了宋三郎通过一个叫霍占山的商人给了她许多帮助, 不止是钱财的上的帮助,她能有今日出头之日, 宋家人功不可没, 嘱咐弟弟记住人家这份天大的恩情。

    行宫中的赵鸿煊得知赵敬怡之事,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有赵敬怡从中调和, 边境可稳,忧的是赵敬渊若有不臣之心, 等于是又添一大助力。

    不管怎么说,赵敬怡对大夏有功,与公与私,他都应当召见嘉奖一番。

    各受邀使团陆续到达,赵鸿煊分别接见。

    这几日宋景辰右眼皮子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能有什么灾。

    他唯一能想到的“灾难”就是那位西戎的小公主。

    一想到阿依尔小公主,他脑仁儿疼。

    小侄女粘人但不禁吓唬,好打发,这位阿依尔可实在是难应付。

    输不得,赢不得,还躲不得,因为这一根筋的丫头,为了同他比试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晚得对上。

    随着各部落使团到齐,赵鸿煊在宫内举行盛大晚宴招待众人。

    赵鸿煊一番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官方套话过后,鼓乐歌舞声中,晚宴开始。

    打从宋景辰一进来,阿依尔小公主的目光就紧盯着他。

    宋景辰只觉万箭齐发,自己都快被对方的眼珠子射成筛子了,拜托啊小公主,你这得有多记仇呀,不就是抢了你的烈焰么。

    宋景辰摸摸鼻尖,假装没看见阿依尔,同韩骏等人吃酒聊天。

    韩骏悄悄碰了碰景辰肩膀,低声笑道:“景辰,对面那小公主被你迷住了,一直盯着你瞧呢。”

    宋景辰:“呵呵,呵呵。”

    韩骏睃他:“你这叫什么表情?”

    宋景辰:“你少鬼扯吧,阿依尔才刚十二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呢。”

    韩骏瞪大眼:“还说没有鬼,你连人家叫什么,年龄多大都知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看着她长大的。”

    “哇,青梅竹马。”

    “滚你的,我在凉州时经常同她哥哥赛马射猎。”

    韩骏恍然大悟:“明白了,原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宋景辰没好气踹他:“你还有完没完!”

    “嘶——”一声,韩骏面露痛苦之色。

    宋景辰撩他一眼:“行了,别跟这装,我方才踹你右腿,蛇咬伤的是你左腿。”

    被景辰揭穿,韩骏脸皮厚咯咯直乐。

    对面阿依尔瞧见宋景辰这大尾巴狼竟然装做不认识自己,顿时怒火中烧,小公主“腾!”就站起了起来。

    不等西戎王拦住她,小公主跨前一步出列,她朝着上面赵鸿煊拱手道:“西戎公主阿依尔见过皇帝陛下。

    阿依尔听闻贵朝宋景辰骑射功夫了得,想与之切磋一番,还请皇帝陛下恩准。”

    阿依尔此话一出口,宴会上一阵错愕声。

    赵鸿煊也是愣了一下神,转而看到阿依尔看向宋景辰的眼神,心中明悟,却是故意笑道:“宋景辰骑射功夫了得,名声还都传到西戎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不知?”

    阿依尔也愣了,脱口而出道:“宋景辰打遍西凉、西鹘、西戎全无对手,号称西北第一箭,陛下竟然不知道么?”

    场面突然间的安静。

    每个字都听懂了,连成句子反应不过来阿依尔到底在说些什么。

    赵鸿煊:“啊这……”

    朕还真不知道,朕的摇钱树竟还有如此技本事!!!

    赵敬渊微微愣住:“……此事景辰竟然对自己只字未曾提过。”

    杨睿:“呵呵,在南州时便扮猪吃老虎,到了京城以为不扮了,不成想人家还有底牌藏着呢。”

    韩骏:“宋景辰你个大尾巴狼,真能装,看老子跟个二百五似的指导你箭术好玩儿是吧?”

    施国公则眉头紧蹙与侄子施志雄对视一眼:计划得变。

    宋景茂拈着手中酒杯,嘴角不自觉上翘,“呵呵,我弟弟。”

    大夏朝众人是震惊难以置信,西凉、西鹘的部落首领则是恨恨地瞪向西戎王——

    你女儿丢你们西戎的人就算了,凭什么还要拉上我们俩个?

    西戎王也是苦笑,小公主被他惯坏了。

    “西北第一箭么?倒要领教领教。”旁边北胡王这个以骑射与武功著称的北胡第一人表示不服。

    下面众人心思各异,上面赵鸿煊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景辰,你上前来。”

    宋景辰趋步上前。

    赵鸿煊笑道:“景辰,阿依尔所言可属实?”

    宋景辰拱手:“陛下,是阿依尔公主太过高看臣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臣如何敢称第一。”

    阿依尔不由怒瞪他:“你骗人,你明明说得是若你宋景辰敢称第二,天下何人敢称第一。”

    “那是公主听错了。”

    “你敢狡辩,当时好多人都听见,他们都可以做证。”

    宋景辰:“哦,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阿依尔急了:“什么叫本公主说什么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阿依尔还要较真儿,就听上面赵鸿煊笑道:“阿依尔,听你的意思,你同景辰很熟。”

    “我们俩不熟。”

    “我们俩不熟。”

    阿依尔同宋景辰几乎异口同声道。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引得赵鸿煊哈哈大笑,下面亦是一片窃窃笑语。

    是个长眼睛的就能看出阿依尔小公主对宋景辰不一般。

    阿依尔在马背上长大,又习武骑射,比同龄女子高出一大截,任谁也想不到她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赵鸿煊道:“阿依尔,你不是想要与景辰切磋一番么,你想如何切磋?”

    阿依尔此时也意识到不妥,忍不住双颊羞红,狠狠瞪向宋景辰。

    宋景辰只觉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好家伙,阿依尔竟然还知道什么叫脸红。

    阿依尔朝着赵鸿煊道:“陛下,阿依尔要与他比试箭术。”

    赵鸿煊:“如何个比法?”

    阿依尔道:“回陛下,射箭之道,既是控箭亦是控心,身心合一不为外物所扰方能百发百中。

    宋景辰:“……”

    这话好耳熟,不是,这话就是我说的呀。

    阿依尔道:“陛下,此话是宋景辰所讲,所以阿依尔不占他便宜,阿依尔要与他比控箭,也要与他比控心。”

    “此话怎讲?”赵鸿煊来了兴趣。

    “听声辩位。”阿依尔解释道:“令人在兔子脖里绑上铃铛,使人驱赶,他与我均蒙上眼布,比谁先射中猎物,比谁射中的猎物更多。”

    阿依尔话音落地,众人不由齐齐吸气——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没有射箭经验之人只知道这很难做到,但对于究竟有多难做到其实并没有一个直观感受。

    杨睿之前见过宋景辰蒙眼投壶,但显然难度是无法同眼前相比的。

    也只有赵敬渊、北胡王、施志雄这等高手才懂阿依尔所说之事挑战性到底有多高。

    射箭三步,一看、二定、三放。

    所谓一看,便是锁定目标,评估猎物位置、距离,以及猎物可能的逃亡路线,阿依尔公主的意思是这一步直接以耳代眼。

    这么说吧,一个习惯用眼看路之人,你突然给人家眼上蒙块布,告诉人家:兄弟眼看不见没关系,你不还有耳朵吗,给你根拐杖(兔子身上的铃铛),请大胆过独木桥(兔子体型小难度加大)吧。

    就问你难不难?

    要知道对于正常人来讲早已习惯了用眼睛平衡协调身体,而射箭正是一项需要调动手、眼、身、心协调一致的高级技艺。

    所以,听声辩位这种游戏普通射手还真玩不起,赵敬渊玩不起,施志雄玩不起,便是刚才不服气的北胡王亦从未挑战过。

    属实是神箭手的天赋领域了。

    西戎王目光扫过众人神色,面露得色。

    赵鸿煊不由担忧地看向宋景辰。

    只有宋景辰不想出的风头,就没有宋景辰驾驭不了的风头。

    笑话,他能让阿依尔拿住。

    他的骑射是自家爹从小手把手教出来的,手心的薄茧都是他功勋的证明。

    众人就听宋景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呵呵一笑,轻飘飘道:“远来是客,在下让公主三箭。”

    耳语般,温和、简短、平静。

    不要说阿依尔想揍他,赵鸿煊都想揍他,你小子就不能收敛着点,待会儿若真输了,你叫朕的脸面,叫咱们大夏的脸面往哪搁?

    韩骏在下面内心激动地哇哇乱叫:宋景辰你可太会了。”

    宋景茂不由低头遮额:这小子。

    阿依尔被宋景辰激得咬牙,小脖一梗:“不需要你让,本公主才不会占你便宜!”

    她这不加思索的气话一出口,众人不由憋笑,心说小丫头当真是单纯,什么叫你不占他便宜。

    西戎王狡猾的细眼微眯,心说我的傻闺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爹教过你多少遍了,咋就不长记性。

    宋景辰不想蒙住阿依尔的眼睛,他想堵住她嘴,阿依尔公主,拜托你可少说两句吧,再说咱俩的关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接下来赵鸿煊令人下去准备一应事宜,宋景辰吩咐阿福回去取自己的弓箭来。

    韩骏趁机悄声问宋景辰:“开大了啊,老实交代,胜她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宋景辰低眉瞥他,“赌一把,五千两,我开我自己大。”

    韩骏一听宋景辰要跟自己赌,刚才对景辰的质疑立即一扫而光,景辰这小子逢赌必赢!

    很快,按照阿依尔所提要求,一切准备就绪,赵鸿煊率众人移步殿外,文臣武将以及重臣家眷等人俱都兴致勃勃,想要一睹什么是传说中的“听声辩位”。

    十五只仓皇惊恐的兔子已然被装笼,这些兔子本来都是散养供食用,刚才一通抓捕,骤然被关进狭窄笼中能不害怕?

    另,七八只气势汹汹的凶猛猎犬被侍卫牵住,一会儿等兔子放出,这些猎犬便会狂吠,既是逼兔子快跑,亦是干扰宋景辰与阿依尔的视听。

    还未曾开比,气氛已起,阿依尔丝毫不感到紧张,大眼睛中反划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兴奋与凶悍。

    阿依尔小麦色的肌肤在灯光下美得原始狂野。

    挑战、冒险、征服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天性,只不过宋景辰自小受儒家文化诗书礼仪熏陶,将这些原始的东西隐藏得很深。

    与阿依尔的外放相比,真到了一较高下之时,他的气场是克制内敛而沉稳的。

    宋景辰一抬手,阿福递上一把制作精良的乌木弓,弓身宽阔,线条流畅,纹样精美,隐隐流光闪动,紧绷而弹力十足的弓弦,一看就是选用了最上等的犀牛筋、鱼鳔胶等制成。

    一把好弓从选材到制作至少需要两年时间,还需得放置一年,保证其受力均匀,三年方可得一弓。

    宋景辰手上这把良弓足足制作三年,宋三郎又亲自上手调、教打磨一年才给宋景辰用。

    没有一个小孩喜欢吃苦,宋景辰当然更不喜欢,他纯属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把弓嫌丢人才肯练习。

    上手难,等真正体会到其中趣味,便是宋三郎不想让他练也拦不住。

    琴棋书画亦是如此,宋三郎为儿子寻来的老师均是当世数一数二,宋景辰只要不怕给自己师傅丢脸就尽管摆烂。

    景辰哪能丢得起这脸,还能怎样,练呗。

    韩骏等人在旁边看得眼热:一到关键时侯宋景辰就开始炫富,话说关键时候拼爹的感觉可真是爽爆呀。

    ——好想拥有。

    阿依尔的弓箭也不差,游牧民族射猎为生,作为西戎王的掌上明珠,又天赋异禀,她不会缺了好弓。

    侍卫为二人递上箭壶,一人八支箭,浪费一支少一支,也就是说双方不能靠运气或者瞎蒙取胜,每人射箭的机会是均等的。

    一共就十五只兔子,你若不先发制人,兔子被人射中一只少一只;

    你若先发制人,一旦射不准,那么你也等于失去射中一只兔子的机会。

    总之既要比快,还要比稳,玩得就是刺激和心跳。

    当真是如阿依尔所说,既比控箭亦比控心。

    场上较技俩人一个十六、一个才年仅十二岁,怎不叫人感叹英雄出少年。

    又有宫人端上蒙眼黑布请双方验视,宋景辰道:“请公主先选。”

    阿依尔道:“主意是我出的,布自然你先选。”

    宋景辰笑了下,随手拽过盘中黑布蒙上自己双眼。

    月光下,温柔而暗淡的光线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黑稠布罩住少年眉眼,愈发突显他面色白皙,鼻尖高挺,嘴唇红润而美好。

    阿依尔印象里最深的便是宋景辰的眼睛,他的眼睛就像大漠里最美最吸引人的风景,倘若你要因为它太美丽就贸然走进去,你可就惨了,因为你再也不会走出来。

    阿依尔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漂亮哥哥就一不小心掉进去过,后来生生被漂亮哥哥气炸蹦出来了。

    如今景辰的眼睛突然隐匿在黑暗之中,她一时有些茫然,美丽的风景被遮挡了,可好像因为被遮挡,让人有了更多的想象,它反而更吸引人了。

    阿依尔总觉得这样的宋景辰有哪里不对劲儿。

    至于哪里不对劲儿,她也说不上来,反正怪怪的,阿依尔顾不上多想,干脆利落地将黑布蒙上,这次她定要将宋景辰打个落花流水,

    平心而论,宋景辰是真不想欺负一个小姑娘,胜之不武,不过事关朝廷颜面,输是不可能的,便胜她一兔好了。

    其实他更想打成平手,免得这丫头纠缠不休,但谁叫他是男子,年龄又比对方大,不赢她说不过去。

    第249章

    弓箭对阿依尔来说是她征服草原的依仗, 她的弓、她的箭,包括她的战马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阿依尔高超的箭术来自她的天赋,她的好胜心,更来自她千百次的射猎经验。

    与之相反, 宋景辰喜欢“玩”, 射猎对他更像是一场好玩的游戏, 就如同书画琴棋般, 是一种充满艺术美感的快乐游戏。

    是他在玩游戏,不是游戏在控他,发掘游戏趣味的过程, 便是他享受的过程。

    弓箭上手,阿依尔便是在战斗, 她要打败一切对手。

    弓箭上手,宋景辰是兴奋,游戏开始,他要挑战自己的极限, 在战胜自我的那一刹那, 所能享受到的愉悦是无与伦比的, 所以他的对手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是以,虽两人俱都自信满满, 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气场:一个严阵以待,一个平静无波。

    西戎王暗叫不好, 他完全相信自家小公主如今的箭术不输任何人, 但他对公主的心态有点不放心。

    阿依尔太过求胜心切,一但出现丁点失误, 很容易就心态失衡影响发挥。

    此时,场上两人均已准备就绪, 赵鸿煊朝旁边侍卫统领点了点头。

    “开笼!”侍卫统领一声令下,十几只兔子被棍棒驱赶着,在殿外的围栏内四处逃窜,猎犬呜呜咆哮,狂吠声四起。

    刹那间,高亢激烈的犬吠声与细碎清脆的小铃铛声混成一片。

    周边围栏限制了兔子的活动范围,却更加使得这些兔子没头苍蝇般惊慌乱蹿,叮叮铃铃的铃铛声完全乱作一团,更加让人难以分辨方位。

    一时间周围人俱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盯着场上二人,就连皇帝赵鸿煊亦不由身体前倾。

    众人注目中,阿依尔先动了——

    砰!弓弦震颤,一支羽箭破空射出,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箭矢飞出的轨迹,围栏中一只兔子应声而倒,原地扑腾两下,没了动静。

    射得好!

    西戎使团众人齐声叫好,阿依尔先声夺人。

    只他们的叫好声还未落地,眼前流光一闪,又有一只兔子应声倒地,这次兔子连扑腾都没扑腾,因为那箭羽正中咽喉,一击毙命!

    现场鸦雀无声!

    后面每每阿依尔射中一只,宋景辰的箭便随后就到。

    便是赵鸿煊这个外行都看出来了,宋景辰是在迁就阿依尔的节奏。

    如此,两人胶着,每人均射出七箭,都是箭箭命中猎物。

    此时场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只兔子,决定俩人胜负的唯一一只兔子。

    宋景辰还要后发制人么?

    再后发至人的话,名义上就输给阿依尔了。

    到底兔死谁手,场上众人不由全都紧张兴奋起来,紧盯着两人。

    阿依尔其实早就没了比下去的斗志,外行人能看出来的东西,她岂能不知道。

    她已经输了,是天生倔强和西戎部落公主的尊严让她不得不强撑下去。

    最后一箭,阿依尔迟迟不肯射出。

    宋景辰轻声道:“一起,一、二、三!”

    “三”字出口,一红一白两支箭羽几乎同时射出,噗、噗两声没入皮肉中。

    可怜的兔子若有什么临终遗言大概应该就是:凭什么老子要挨两箭?早知如此,本兔子当初就应该直接躺平!

    “好!”一声略显激动的叫好声,赵鸿煊兴奋地拍案而起!

    宋景辰既为他赢面子又为他赢里子,既显大夏朝国威,又不失大国风度,当然好。

    皇帝带头叫好,下面自然更加欢声雷动,众人情绪从好奇兴奋到紧张压抑、再到痛痛快快释放出来,将整个宴会推上高潮。

    宋景辰扯下蒙住眼睛的绸布,微有不适的眨了眨眼。

    外人眼里他是闲庭信步,举重若轻。实际上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他的鼻尖额角都冒出了细微的薄汗。

    听声辩位所耗心神绝非一般人能体会,更何况他还要判断阿依尔是否射中,以及随时调整自己的节奏配合阿依尔。

    西戎王能想到的事,宋景辰自然也能想到,阿依尔这样的精神状态是绝不能有失误的,一但失误,后面小丫头不可能把控住心神。

    所以他才每每后发。才十二岁个小丫头,如此场合之下向他发起挑战,最后却铩羽而归,怕是很难承受失败的后果。

    阿依尔娇蛮,却并非好赖不分,她知道若非景辰让她,她不光会丢自己的脸,还会丢父王的脸,便是他们西戎的脸也被她丢尽了。

    想到此,阿依尔不由感激地看向宋景辰。

    宋景辰习惯了阿依尔气势汹汹的傲慢模样,见她突然忸怩脸红地着朝自己走过来,吓了一大跳。

    “公主有什么事么?”宋景辰后退一步,往旁边让了让。

    他让是因为大夏不似西戎那般没有什么男女大防,这等公众场合男女间离这么近不太合适。

    阿依尔本是鼓起勇气同宋景辰承认自己输了,不成想宋景辰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她避之如蛇蝎,顿觉自尊心狠狠受创,恨恨地瞪了宋景辰一眼——

    跺脚、甩袖、转身,动作一气呵成,气乎乎又委委屈屈跑向她的父王。

    宋景辰忍不住抬手抚额——很好,小公主做出这个样子,鬼都得相信他俩之间有鬼了!

    正这时,就听上面赵鸿煊扬声笑道:“哈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阿依尔公主箭术高超,与景辰之间不分伯仲,两人均是当世神箭手啊。”

    西戎王站起来笑道:“多谢皇帝陛下夸奖,□□人才济济,比之景辰公子,阿依尔还是略逊一筹。”

    “西戎王过谦了,阿依尔毕竟年纪还小嘛。”话音一转,赵鸿煊似是随口问了一句:“对了,阿依尔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阿依尔马上就要过十三岁生辰了。”

    “噢。”赵鸿煊似是若有所思。

    听到皇帝此言,宋景茂不觉用力攥紧手中酒杯,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对面的北胡王与赵敬怡。

    赵敬怡得宠,赵敬渊又添一大助力,而能与北胡一较高低的唯有西戎,所以这是要牺牲景辰的幸福了么。

    宋景茂上首的赵敬渊低眉敛目,不发一言,赵鸿煊在打什么鬼算盘,他心里一清二楚。

    赵鸿煊的目光朝下微微一扫,落到景辰身上,顿了顿,又将目光收回来,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景辰为他做得太多,他亦不想伤了这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赵鸿煊难得心软,不想牺牲宋景辰,毕竟景辰年龄还小,没有体验过男欢女爱,把这点破事定然看得比天还大,因为一个西戎失去景辰的忠心得不偿失。

    赵鸿煊一时间又动了将阿依尔纳入自己后宫的想法。

    可他虽不喜施皇后这般规矩到死板,床下无趣,床上更是像块没有邪念,没有欲望,甚至没有情绪的砖头之人。

    他也受不了阿依尔这种全无半点规矩的野性女子。

    再则,看这西戎王视小公主如掌上明珠,未必想让女儿进宫,贸然提出,西戎王若是推脱自己骑虎难下。

    想到此,赵鸿煊呵呵笑道:“阿依尔生性活泼又天真烂漫,朕很是喜欢。来人,赐阿依尔夜明珠一颗、翡翠手镯一对、另赐海天霞色锦两匹。”

    “阿依尔多谢皇帝陛下赏赐。”阿依尔上前谢恩。

    “景辰,你也上前来。”赵鸿煊目光又转向宋景辰,笑道:“珠宝财物朕就不赏你了,便将你当下住的宅子赐于你。”

    宋景辰谢恩。

    宋景茂身体松懈下来,谢天谢地,在皇帝心中,景辰的份量足以超过西戎。

    其实景辰亦隐隐觉察到皇帝意图,但他完全没有哥哥的担心。

    他对阿依尔可太有信心了,都不用他站出来反对,小公主绝对先跳脚。

    阿依尔不同意,赵鸿煊亦不能强求。

    时候不早,皇帝面露倦意,由苏公公搀扶着提前离席,令众人继续饮酒尽欢。

    皇帝离席,众人亦皆先后散去,留下一帮小辈嬉笑玩乐。

    对面阿依尔没好气瞪了宋景辰一眼,边同自己的父王往回走,边气呼呼道:“父王,宋景辰真是太讨厌了!”

    西戎王笑而不语,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有些“讨厌”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喜欢,阿依尔对宋景辰的“讨厌”口是心非。

    不过他并不会挑明,因为阿依尔是要继承他王位的。

    宋景茂本欲带着景辰回去,又见弟弟玩得开心,便嘱他莫要太晚回去,又嘱阿福照顾好他。

    赵敬渊临走前过来拍了拍景辰肩膀,朝他竖起大拇指。

    景辰笑道:“怎样?改天咱俩比划比划?”

    赵敬渊笑:“不敢,景辰公子箭术天下无双,我甘拜下风。——你且与他们耍着,我先回了。”

    “成,改日我找你去。”

    赵敬渊一走,韩骏等人又围上来,问宋景辰这般出神入化的箭术是如何练成的。

    宋景辰嘻嘻笑道:“自然是日夜苦练,方成正果。”

    韩骏道:“呸呸呸,说这话你自己能信么,就你这样的,你还日夜苦练,说出去吓死个人。”

    “爱信不信。”

    “别藏着掖着,快说说,到底有何秘诀。”

    “你们真想知道?”

    “自然真的,你快说。”

    “说来简单,那便是——”宋景辰拉腔拉调,故意卖关子。

    “是什么?”众人不由异口同声道。

    宋景辰坏笑道:“那便是有一个神箭手的爹呀。哈哈哈。”

    “好你个坏小子,欠打不是!”

    宋景辰逃,韩骏一瘸一拐同众人追着他跑,欢声笑语追逐远去。

    与此同时,施国公不得不同侄子商量对策,宋景辰的箭术如此了得,狩猎那日必会吸引各方注意力,原本安排好的计划显然是行不通的。

    另外宋景辰如今势头这般盛,也是叫人棘手的问题。

    第250章

    在施国公看来, 宋景辰再棘手也得想办法除掉。

    朝中人人皆知他与宋景辰乃是死对头,宋景辰的声势强一分,他的声势便弱一分,施国公如何能忍。

    再者忍了这么多次, 他也已经忍无可忍。

    所以, 那怕这等不利条件下强行除掉宋景辰之举乃是“下下策”, 他也要这么干!

    翌日傍晚, 赵鸿煊召宋景辰进宫问话。

    赵鸿煊平日里处理政务召见大臣一般都在玄政殿后面的御书房。

    苏公公没领着景辰往御书房走,转道去了沁水阁,沁水阁临水而建, 前面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正是荷花旺季, 满湖碧绿,赵鸿煊的龙舟停靠在岸边。

    景辰跟在苏公公身后,轻步上船,赵鸿煊瞅见他进来, 呵呵一笑道:“昨日威风得很。”

    “回陛下, 为我大夏争光, 臣不敢不威风。”宋景辰拱手给皇帝请安。

    “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呀,怪不得你爹宠你。”赵鸿煊走过来虚抬了宋景辰一把。

    宋景辰腼腆笑笑。

    赵鸿煊:“可好垂钓?”

    赵鸿煊身子弱, 好静不好动,钓鱼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宋家挨着玉带河, 宋大郎、宋二郎、宋三郎包括宋景茂都好钓鱼, 景辰幼时最讨厌钓鱼,对活泼好动的他来说, 钓鱼什么的实在是太无趣。

    他自然不能同皇帝说他不喜欢,笑道:“我大哥精通此道。”

    赵鸿煊:“你是说景茂?”

    “是的陛下。”

    “这般说来, 朕今日还找错人了,当唤景茂前来陪朕钓上一竿才是。”

    话音一转,赵鸿轩又呵呵笑道:“算了,来都来了,朕也不能再撵你走,便勉为其难吧。”

    宋景辰内心:你还是撵我走吧。

    宋景臣嘴上:“多谢陛下不嫌臣愚钝。”

    赵鸿煊示意宋景辰落座,宋景辰像上次般坐得规规矩矩,赵鸿煊好笑,道:“这又没外人,你不必这般规矩。”

    宋景辰义正词严:“没外人亦不能坏了规矩。”

    赵鸿煊皱眉:“你这是跟朕置气呢?”

    宋景辰:“不敢。”

    “你还敢说不敢?”

    宋景辰:“臣有罪。”

    “你没罪!”

    宋景辰立即道:“君无戏言。陛下,这可是您说的,臣可当真了。

    以后您让坐就坐,您让吃就吃,您不能一会儿嫌臣太规矩,一会儿又嫌臣没规矩,每次把臣吓出一身冷汗。”

    赵鸿煊佯装生气,指着景辰朝苏公公道:“苏全,你来瞅瞅,你见过他这般放肆的么?”

    “你可看见了,他这是在暗搓搓责怪朕喜怒无常呢。”

    苏公公忙陪笑道:“这还不都是陛下您纵容的。”

    宋景辰内心:哦,原来皇帝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呀,我香水的一半利润都给你了,你再不能让我硬气点,合适么。”

    赵鸿煊自然不是真生气,反倒觉得景辰在他面前真性情,哈哈笑着令人开船。

    皇帝的御用龙舟自然不会对付,前后开放式平台连廊,可坐于船头赏景垂钓,中间卧房茶室俱全,累了可供休息。

    伴随着清脆的划桨声,龙舟破开平静湖面,缓缓穿梭在遮天蔽日的碧荷中,水波轻轻荡漾开来,迤逦出一条长长的水痕,真宛如画中游般。

    穿花拂叶,行至藕花深处。皇帝令苏公公递给景辰一把钓竿,苏公公正要取来提前为宋景辰准备的钓竿,赵鸿煊却道:

    “你将朕常用那把给他用。”

    苏公公微怔,道了一声“是”。

    很快苏公公双手捧来皇帝的御用钓竿,镶黄金龙头,龙头处更有两颗祖母绿宝石充当龙睛,一看便知是皇帝的心爱之物。

    宋景辰拒绝。

    皇帝要“以示恩宠”他可以陪着演戏,但是“大胆与放肆”之间的区别他还是有分寸的。

    这黄金龙头的钓竿,就如同皇帝的龙椅、龙袍一样,都是专属。

    见宋景辰不敢接,赵鸿煊脸上终于露出得意,宋景辰都不用瞅也能猜到,是那种老猫戏弄小耗子般的得意。

    苏公公也看出来了,但他不觉得皇帝就一定是猫,因为他发现赵鸿煊已经越来越适应宋景辰的“放肆”。

    此等情况下若换作其他臣子,敢不跪下磕头谢恩?

    宋景辰只嘴上说“不敢”,身子跟大爷似的,连动都没动一下。可皇帝非但没觉得这不正常,竟还洋洋得意认为宋景辰又被他戏弄了。

    宋景辰是死活不肯用这根镶嵌了龙头的钓竿,赵鸿煊却硬逼他用。

    宋景辰无奈道:“陛下你这欺人太甚了。”

    赵鸿煊不讲理:“你待如何。”

    宋景辰:“你再逼我,我就跳湖。”

    赵鸿煊:“那你跳吧,朕看你跳出个什么花样来。”

    宋景辰:“算了,还是不跳,臣又不是那屈原。”

    言外之意,我跳湖事小,陛下名声事大。

    赵鸿煊又再次被宋景辰的机灵逗乐,笑罢他道:“依朕看,奸臣不可怕,杀便是了。”

    话音一转:“怕得是奸臣都如你这般,杀了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让朕觉得如此狡猾有趣之人了。”

    苏公公在心里忍不住补充一句:“可不止狡猾有趣,更有真本事,关键时候能替皇上您分忧。

    宋景辰接口笑道:“陛下这般说,臣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放心吧,朕不叫你死,你便死不了。”赵鸿煊颇有意味地笑道。

    这就等于是变相承诺要给宋景辰撑腰了。

    话音一转,他又叮嘱道:“不过这段时日你最好不要去招惹施国公。”

    景辰应诺。

    赵鸿煊令苏公公另取一钓竿来,这根上面没有镶什么金龙,宋景辰欣然接下。

    自然,赵鸿煊今日叫宋景辰过来的目的不可能单纯是什么游湖垂钓。

    抛出鱼线后,赵鸿煊同宋景辰聊起正事,他想从御林军中选拔出一批绝对忠心之人,由景辰任统领,来训练这些人骑射之术……

    宋景辰忙推拒:“帮着陛下训练可以,统领什么的就算了,臣最怕做什么正经官。”

    赵鸿煊被他气乐了,“什么叫你怕做正经官?”

    “景辰闲散惯了,还是替陛下赚钱靠谱些。”

    赵鸿煊想他才十六岁年纪为自己操心着偌大一摊子生意,再给加担子,确实有些为难他,只得暂时作罢。

    此时已是夕霞满天,皇帝令人在沁水阁摆了一桌荷香宴,米酒荷花卷、莲子红烧肉、天梯莲藕丝 、鲜藕荷花鱼等等,鱼自然是皇帝亲自钓上来的。

    一桌子美味佳肴,似是勾起了赵鸿煊某种回忆,他眉宇间突然有些说不出是落寞还是寂寥或是怨恨的复杂表情,他道:“朕幼年时,先帝来行宫避暑,最喜将靖王带在身边,带他坐船游湖,带他垂钓品宴,而朕就……”

    宋景辰可不想听皇帝突然吐露出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声,忙截住他话头,笑道:“可如今陛下才是天下之主。”

    “是啊,朕才是天下之主,这般良辰美景,真该叫靖王过来同饮一杯。”赵鸿煊略有遗憾道。

    这话宋景辰不能接。

    老实说,他很同情赵鸿煊幼年的遭遇,但他是无法理解赵鸿煊对靖王那种怨恨的。

    从小便没人与他争宠,宋三郎对儿子的爱是在日复一日中自然生长的,宋景辰非常理直气壮、且肆无忌惮地享有这份独有的、非他莫属的笃定父爱。

    他知道不管他自己怎么作,只要一哭唧唧,他爹立马得投降,所以就算他什么也不是,他也有心灵的归处,无论什么样子的他,都是爹娘心里的至宝。

    赵鸿煊没有这种底气,所以他总得要抓住点什么,证明点什么,尤其他这皇位并非先皇心甘情愿给他,而是迫不得已。

    也正因如此,宋景辰那日同他描绘出来的盛景才会让他如此兴奋。

    宋景辰对他来说才会如此重要。

    ……

    景辰回到家里时,天色已晚,进院后,没直接回自己屋,拎着皇帝赏的一壶马蹄莲子龙井爽甘露敲敲开哥嫂房屋门。

    何氏忙将他让进来,令人去沏茶,景辰忙道:“大嫂,快别忙乎了,刚才在皇帝那里喝了一肚子茶,实在喝不下了。”

    说着,将手里提壶递过去,“皇帝给的,大哥大嫂尝尝,冰镇一下口感会更好些。”

    “沾辰哥儿的光,咱们有口福了。”何氏笑着接过,带丫鬟进里屋,不耽误兄弟俩说话。

    景辰将今日皇帝同自己说那些话拣重要的说了一下,道:“哥,陛下对忠亲王的防备之心比我想象中还要深。”

    景茂道:“本来就防备,如今赵敬怡又成为忠亲王一大助力,皇帝有想法也属正常,倒是你,做得很对,千万莫要掺和进皇帝与忠亲王的争斗里面。”

    “我知道的。”

    ……

    狩猎大会在即,近几日宋景辰一直在训练自己的烈焰,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狩猎过,他需要带着烈焰找找状态。

    烈焰对宋景辰的意义非比寻常,是他自己真正意义上驯服的第一匹烈马,非常爱惜,平时由专人照料,喂料、刷毛、修蹄子这种活他自己也时常干。

    “烈焰”顾名思义,除了跑得快,还是个极其桀骜不驯的高傲脾性,除了让宋景辰与负责照料它的老李靠近,任何人都不买账,便是草料亦是只吃宋景辰同老李喂给它吃的。

    至于想骑它身上,除了宋景辰,便是日夜照顾它的老李都不成。

    可以说这匹马威武霸气到没朋友,叫韩骏、李琮等人羡慕不已。

    没有一个喜爱骑射的少年不想拥有一匹好马,尤其是这种只认一个主人的。

    对他人弃之如敝屣,鸟都不鸟一眼,唯有对宋景辰俯首称臣,只要景辰一靠近它,便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蹭景辰。

    韩骏这货不死心,死皮赖脸想摸摸,次次都被烈焰尥蹶子,逗得一众人哈哈大笑。

    其实若宋景辰牵着,也不是不给摸,但景辰爱惜烈焰,不想委屈它做不乐意之事。

    与当年瞅见野猪吓得扔下主人就跑的傻白甜小白不同,烈焰在当年宋景辰遇上狼群时都没有退缩过。

    宋景辰相信烈焰不是不懂怕,是它更爱自己的主人。

    小白只是一匹马,烈焰却不仅仅是一匹马。

    时间过得很快,八月初二一大早,晨曦初照,参加狩猎的众军士最先到达狩猎场。

    他们需得检查所携带弓箭有无问题、检查马掌钉有无牢固,须知马匹在高速负重奔跑中若无马掌保护极易受伤。

    阿福蹲在地上检查烈焰的马掌

    这会儿有军士拎了水来,给这些准备上战场的战马补充水分。

    烈焰低头喝几口不大想喝的样子,宋景辰拍拍它大脑袋,“乖,再来点,待会儿咱们得战斗呢。”

    烈焰能听懂主人的指令,低下头又喝了起来。

    皇帝率众臣以及各国使团到达围场,围场最高处的观猎台上旌旗猎猎,赵鸿煊居高临下,扫过台下威风凛凛整装待发的众骑士,目光在前排景辰身上略停留一下,没多废话,扬声道:“去吧,朕等你们的好消息。”

    随着赵鸿煊一声令下,仪仗队前排号角长鸣,后面鼓点激昂,皇家狩猎大会正式开场。

    上千人的狩猎队伍策马扬鞭吆喝着,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彻大地,场面之壮观,很难不让人热血沸腾。

    宋景辰、施志雄、北胡王、西凉二王子以及阿依尔等人冲在最前面。

    烈焰的冲刺、奔跑以及与主人的配合默契程度连北胡王这等见多识广之人都忍不住叫了声“好一匹赤兔马!”。

    宋景辰朗声笑道:“北胡王好眼力!”

    西凉二王子忽然插口道:“以我等之能,在外围射猎这些狍子、野鹿未免太过无趣,何不深入虎穴整些大家伙来玩玩?”

    不等他人开口,阿依尔先不甘示弱,“能有什么大家伙,便是猛虎又有何惧?”

    北胡王长眼眯缝了一下,略一思忖,觉得大夏邀请各部族参加狩猎大会是传统,不太可能有什么阴谋,哈哈笑道:“有何不可。”

    三个人都没意见,施志雄看了旁边宋景辰一眼,笑道:“本将肩负指挥重任,便不能陪各位耍了,就由景辰公子陪诸位耍耍。”

    他这话不光把景辰当成他可以任意指使的下属,语气里还阴阳怪气很不尊重。

    宋景辰心中冷笑且鄙夷,外族面前不说一致对外,还想着个人恩怨给他穿小鞋呢,当真无耻至极。

    宋景辰不想让人看笑话,看大夏人自己内斗,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正要说话,却听旁边阿依尔冲施志雄娇喝道:

    “你这人好大的威风,人家本人还没说话呢,你倒替他做主了,宋景辰可不是你手下的兵,你也指挥不着他。”

    阿依尔说话尖锐又刻薄丝毫不给施志雄留颜面,施志雄怒气上涌,但又无法反驳,与那些士兵不同,宋景辰也好,阿依尔这些人也好,还真就是下场来玩玩,烘托气氛的。

    想着宋景辰也蹦跶不了多一会儿了,施志雄强行压下火气,笑道:“想是公主误会,本将并无此意。”

    “你没有最好!”阿依尔冷哼了一声,朝宋景辰道:“宋景辰,你要不要同我们去?”

    宋景辰心中感激阿依尔仗义维护,不由朝她笑道:“舍命奉陪。”

    “驾!” 阿依尔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除了施志雄,后面几人及其随从紧随其上。

    施志雄看着几人飞驰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实际上各种大家伙无论古今都属于珍稀动物,还真不是你想遇见就能遇见,几人一路上射杀狍子、野兔、野鸡、野鸽子无数,就是碰不上让他们心心念念的“大家伙”。

    北胡王与宋景辰、阿依尔几个倒是因彼此高超的技艺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在北胡王眼里赵敬怡那样的才叫女人,他压根就没把阿依尔当女人看。

    至于西凉二皇子,就那三脚猫的功夫,不提也罢。

    西凉二皇子的骑射只能算是凑凑合合,就这还提议猎些大家伙玩玩,可真是艺怂人胆大。

    略显不合理的念头在景辰脑海中也就一闪而过,并未多想。

    宋景辰瞧见前面不远处似乎是有反光,向众人提议道:“那边像是有水源,咱们过去看看。”

    几人纵马跟上,只才刚一到水源处,变故突生,宋景辰的烈焰竟毫无预兆地四蹄飞腾,拼了命地向前狂奔起来。

    阿福面色一变,忙奋力甩鞭跟上,阿依尔、北胡王不知出了何事,也忙催马追上去。

    只是烈焰乃是号称马中第一的“赤兔”,又全力奔跑,又岂能轻易追上。

    平时景辰只要轻轻动一下马缰,稍微给烈焰一个信号,烈焰便知他心意,可现下,无论景辰如何拉扯缰绳,烈焰都置若罔闻。

    景辰见拉扯无效,不忍再拉扯马缰徒增烈焰痛苦,想着索性由着它跑,跑累了总会停下来。

    景辰趴伏在马背上,任由烈焰奔跑,很快一人一马蹿入前面一片树林。

    后面远远缀着的阿福看到宋景辰入林,惊恐地整个天灵盖要掀起来了,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猛地将匕首插入马背——

    可是已经晚了,所有人都听见树林中那一声凄惨的嘶鸣!

    宋景辰心爱的烈焰,出发前还威武到没朋友的傲娇烈焰像是被捅破的筛子,身上汩汩冒着鲜红的血液。

    巨大的捕兽坑内,一根根削成尖锥的竹子借着重力刺透景辰最喜爱的烈焰缎子一般光滑闪亮的皮毛,烈焰温润黑亮又总是水汪汪的眸子变成了血红色,不断往外渗出血水……

    宋景辰是与烈焰一同落入捕兽坑的,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在那等速度下,且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是烈焰庞大的身躯先一步被竹□□入,给了他反应时间,也给了他借力点,让他借助父亲教授的内功心法跳出坑外。

    这是个阴谋!

    这一定是个针对他的阴谋!

    电光火石间,宋景辰想到了出发前烈焰喝的那桶水,烈焰不想喝,是他哄着烈焰喝。

    烈焰突然发狂一定是有问题,他没有想到使它赶紧停下来,别说是拽他缰绳,便是将它打晕也要让它先停下来再说。

    他竟然因为心疼烈焰被缰绳扯到疼而任由它狂奔。

    烈焰不该死的,是他,是他的妇人之仁,是他的软弱不果断害死了烈焰。

    那密密麻麻的尖锥根本就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根。

    那一根根带血的尖锥仿佛也全都捅到了景辰的心里去,狠狠贯穿又带出残碎的血肉来。

    “啊——————!”景辰发出痛苦的大叫!极度的悲痛自责加上急火攻心,使他仰面晕了过去。

    第251章

    观猎台上众人, 保皇派也好、保施派也好,还是什么中立派、骑墙派,此时此刻都难得统一立场一致对外,期待景辰能在狩猎场上大杀四方, 拔得头筹。

    韩骏同李琮几个兴奋地猜测着景辰能打到多少猎物回来, 韩骏笑道:“我算是发现了, 景辰这小子最擅长一本正经做人, 放浪形骸做事,咱们且等着吧,不定这次要怎么耍呢。”

    众人被韩骏这话逗乐, 可细细一想,实在是很“一针见血”呀。

    赵鸿煊对景辰信心满满, 他初登大宝,难免四方窥探,好叫这些人都睁大眼睛瞧清楚大夏朝如今正是人才济济。

    他正与旁边西戎王说笑着,忽闻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鸿煊抬眼, 就见一名灰衣兵士翻身下马, 满脸急色地跑过来,慌张跪地禀报:“启禀陛下, 景辰公子出事了!”

    “你说什么?!”赵鸿煊脸色骤变。

    “回禀陛下,景辰公子失足掉进了捕兽坑, 马、马死了。”

    宋景茂的脸色像纸一样白。

    “马死了, 人呢!”赵敬渊猛地站起来,“我问你人呢?人是生是死?有无妨碍?”

    “回, 回忠亲王殿下,流了好多血, 现下正昏迷着。”

    赵鸿煊淡淡扫了赵敬渊一眼,沉声道:“景茂你带御医速速去救人,告诉他们若景辰有半点闪失,他们便也不用回来向朕交差了。”

    ……

    宋景辰是在傍晚时候转醒的,除了景茂与赵敬渊,便是赵鸿煊也在旁边守着。

    片刻的茫然过后,景辰眼窝里蓄起泪水,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用睫毛将眼泪收回去,又要起来给赵鸿煊行礼,被赵鸿煊按下肩膀,“快歇着吧,你无事朕便放心了。”

    “臣让陛下操心了。”

    “别说这种话,你且好好养伤,记着,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无需多想,今日之事,朕定会给你个交代。”

    发生在宋景辰身上之事,是个人就能嗅到阴谋的味道,至于是谁干的,简直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呢——除了施国公,谁还敢?

    施国公亦是要郁闷死,万无一失的陷阱,就这宋景辰都还不死,这种憋屈的挫败感简直让他抓狂。

    同时宋景辰“贵不可言”的批命就更显得极其靠谱。

    施国公屡做糊涂事,杨家父子危机感日重,若说杨志之前还有所犹豫,现在越发认可儿子的建议了。

    岳父此举已经不是公报私仇,说严重些这就相当于两军阵前为一己私人恩怨陷害己方最能冲锋陷阵的大将,触碰到某些不可逾越的底线了。

    皇帝并没有追究施国公,而是把此事定性为“意外”这非但没有让杨志放心,反而让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杨睿冷静地可怕,也冷酷地可怕,他道:“父亲,我们没有时间了,外公这般糊涂下去只会死得更惨,我们提前送他一程未必对他不是一种仁慈。”

    杨志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只希望陛下能念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给他一条活路。”

    杨睿笑了:“父亲想什么呢,您认为陛下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么?看看当初效忠靖王那批人的下场就知道了。

    不说别人,就说靖王,靖王全府鸡犬不留,连靖王最喜欢的猫猫狗狗都要杀掉,唯独留下靖王,莫不是父亲以为陛下是顾念什么兄弟情深?”

    杨志皱眉,“你什么意思?”

    杨睿漫不经心道:“若我最痛恨的仇人落在我手上,我也舍不得杀,杀了心里空落落的,还是慢慢折磨更有趣些。”

    “你这孩子,什么乱七八槽的想法,简直胡闹!”

    杨睿笑笑:“父亲,我同您说笑呢,不过我猜陛下一定是这么想的,否则解释不通他为何不杀靖王。

    所以,还是投靠赵敬渊更靠谱些,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自保。”

    “如何自保?”

    杨睿:“父亲难道没发现这次避暑之行陛下所带的御林卫有些多了吗?

    还有,赵敬渊的京西大营距离这里不足百里。

    现下外公身边可用之人只有施志雄,只要控制住施志雄了,控制外公是什么难事么?

    可惜,到此时外公仍以为陛下忌惮他,不敢拿他怎样。

    所以,外公是被自己蠢死的,与我们无关……”

    这几日宋景辰闭门不出一直在养伤,他的小腿,脚踝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尤其左边小腿被捕兽坑中的尖锥扎得不轻。

    他长这么大除了幼时调皮捣蛋摔伤擦伤过,还从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伤害,受伤的人必须得有特权,这是宋景辰潜意识里的理直气壮。

    赵敬渊来探望他,他不想动,就懒懒地斜靠在身后软垫上不动弹。

    赵敬渊走过来,自己拉把杌子坐他床前,笑道:“你好些了吗?”

    景辰没什么说话的欲望,道:“好多了。”

    景辰的眼睛总是明朗而快活的,赵敬渊第一次从他眼睛里看到“忧郁落寞”这种与景辰性格完全不搭的表情。

    赵敬渊安慰他:“这并非是你的错,你莫要太过自责。”

    景辰不说话了。

    赵敬渊:“烈焰亦不会怪你的。”

    听到赵敬渊这句话,景辰的眼圈一下子又红了,他每天做梦都梦见与烈焰驰骋在大凉州一往无际的大草原上,那时候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痛苦。

    没有人知道烈焰对他有多亲近,多忠诚,多重要。

    是他的自以为是和无知害死了烈焰。

    说到底,景辰其实是在一种理想中的环境长大的,宋三郎竭尽所能疼爱他,竭尽所能培养他优秀,亦竭尽所能让儿子快快活活。

    不要说经历什么痛苦的事,让他不开心的事都很少。

    乍一经历这种痛苦,对他来说打击确实太大了。

    再者,还有一件事对他打击很大。

    景辰的掌控欲其实很强,不管他自己有没有觉察到,实际上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只要他想,他就能掌控他人情绪,实现另外一种意义上极为隐蔽的“微妙控制”。

    只不过这种“控制”很高明,随风潜入夜那种淡淡地,舒缓的,不为人所察觉。非但不会让人讨厌,甚至还乐在其中,姑且可以称之为“高情商”。

    实话说,某种意义上,若一个人让你极其愉悦舒服了,大概率他比你聪明。

    宋景辰又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所以他实在是顺风顺水习惯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但烈焰这件事显然完全失控了!

    所以景辰所遭受的是一明一暗双重打击,无论是失去烈焰的自责,还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都让他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赵敬渊知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无论怎么安慰景辰都是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笑道:“ 要不要出去走走,就当是散散心,你不高兴,你大哥亦高兴不起来,成日里见谁都拉着脸,我看见了都难受。”

    宋景辰轻声笑了,正这会儿景茂进屋来,见赵敬渊在,朝他略施了一礼。

    赵敬渊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我什么了?”

    赵敬渊:“说子慎你成日里拉着一张脸。”

    宋景茂自失地笑了笑。

    赵敬渊:“正说要出去走走,一道去吗?”

    宋景茂略迟疑,他还是有些担心景辰的伤。

    赵敬渊道:“子慎你有所不知,受伤之后其实不可一直卧床,若长期不动,血液淤滞,亦非好事。”

    赵敬渊这么一说,宋景辰脑子不由自主跳出“静脉栓塞”四个大字。

    想到后果,他有些害怕了,揉了揉额头道:“哥,我这几天闷得难受,想要出去走走。”

    宋景茂想了想,道:“也好,是不是要拄个拐杖稳当些。”

    赵敬渊:“……”

    子慎,你家弟弟伤的是皮肉不是筋骨。

    谁知宋景辰却深以为然点头道:“在家几天茶饭不思我也饿瘦了,再配上一根拐杖,这才像回事儿。”

    宋景茂:“……”

    赵敬渊:“……”

    宋景辰吩咐知夏替她取那件宽袍大袖晃晃荡荡的白衣来,人在衣中晃才可怜,他越可怜,施国公便越可恨。

    最重要,虽可怜,但他偏就不死,气死施国公那个老匹夫。

    宋景辰这件衣裳还是秀娘从南州府给寄过来的,是南州府才流行起来的样式。

    秀娘觉得这仙里仙气儿的矫情显摆劲儿可不正是自家儿子的口味嘛,一口气给寄来五六件,景茂和景睿的也都有。

    夏季天热,景辰平时都将头发挽起来,这也不挽了,全部挽起来显得多精神,还是带点儿病气得好,及腰长发全都瀑布般披散下来,只头顶的部分挽个簪子,不然披头散发就没有美感了。

    卖惨,他也得美美地卖惨,绝不能使自己真磕碜,人的同情心和美德总是有限制条件的。

    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圈一波支持,如此方能更方便大哥他们为自己报仇雪恨。

    宋景辰一番收拾,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把宋景茂都给看心疼了,这件飘飘欲仙的衣裳穿在弟弟的身上还真有股子又悲情又浪漫又能煽动人心的劲儿。

    宋景辰道:“大哥,我的拐杖呢,你们不会拿根木头棍子应付我吧?”

    赵敬渊笑道:“刚才我叫人回府一趟,我父王的拐杖拿来借你一用。”

    宋景辰微微皱眉:“会不会显我老?”

    赵敬渊扑哧乐了:“你放心,我父王这人最怕人家说他老,拐杖做得很年轻,正配你这身衣裳。”

    第252章

    没有人在看到烈焰的惨状后不为宋景辰捏一把冷汗, 难以想象人若被那些尖锥扎成筛子该有多惨烈。

    这林子里有山下猎户布置的陷阱情理上虽说得过去,可那捕兽坑又深又宽,里面插了密密麻麻的尖锥,做得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况且当时北胡王等人均有看到, 宋景辰的马是在没有受惊的情况下突然失控, 很难不让人怀疑马匹被人做了手脚。

    不敢想视子如命的宋文远若见到唯一独子落得如此惨状, 不得疯啊, 一辈子怕是也走不出阴影了。

    施国公忒不地道了些。

    对于众人的议论猜疑施国公早有心理准备,让他没有心理准备的是宋景辰竟然毫发无损,这就比较让他难受了。

    眼下舆论对他明显不利, 施国公只得暂避风头,装聋作哑闭门不出。

    施国公懊恼, 赵鸿煊却是极兴奋,早在两个多月前大理寺卿吴正就在他的授意下搜集施国公的种种罪证,宋景茂则悄无声息地联络同盟准备对施国公发起弹劾。

    另,忠亲王训练的新军业已到位, 万事具备, 就等一个最佳的发难契机, 不成想机会便自己送上门了。

    施国公重金收买西凉二王子,意图通敌谋反, 还有比这更绝妙的理由吗?

    西凉二王子涉及到两国关系,不好轻举妄动, 容易让局势变得复杂, 等这些使团走后再动手不迟。

    宋景辰到底是年轻,身体机能好, 恢复也快,腿上的几处擦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连小腿下面最严重的那处扎伤也已经消肿开始结疤。

    过几日阿依尔就要回西戎了,过来探望景辰,景辰沏茶给她喝。

    她捧着乳白色的茶盏,瓷釉细腻光滑,令她不由看向对面景辰,景辰正笑着,嘴巴微微张开,红润的嘴唇衬得他牙齿更加洁白可爱,阿依尔甚至看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小尖牙。

    他的牙可真好看,就像她手心里的瓷釉一样温润洁白富有光泽,阿依尔说不出自己是一种羡慕还是什么别的,她突然觉得有一点点不自在,不敢直视景辰,用力埋下头去喝茶。

    如果说景辰一开始对阿依尔的小心思无所觉,一个小姑娘家忍着羞怯主动前来探望他,如今又是这般小女儿姿态,他再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装傻了。

    景辰道:“阿依尔公主,感谢你来探望我,你出来这么久,你父王会担心你的。”

    “我父王才不是你爹那样啰嗦的人,他从小就不会管我,我愿意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去!”阿依尔猛地梗起小脸咬牙道。

    景辰轻咳了一声,温声道:“阿依尔,我的腿该擦药了,哪个,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宋景辰彬彬有礼,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残忍冷酷的话来,小姑娘头顶轻盈而膨胀的粉红泡泡砰得碎掉了。

    阿依尔便是再脸皮厚的姑娘此时也无法待下去,从小要强的小公主努力绷住自己的眼泪,腾得站起身来,转头就往外跑。

    平瑞同知夏面面相觑,又看向景辰。

    景辰摸了摸鼻尖,道:“你们俩看我做什么?难不成谁对我有意,我就得来者不拒?若是拒绝人家的一片真情我就成了那罪大恶极的恶人?

    她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喜欢不喜欢,我这叫日行一善,日行一善懂吗,别拿那些有的没的来道德绑架我!”

    “平瑞,你还不快过来擦药,我腿疼!腿疼!”

    “怎么回事?”宋景茂一挑门帘从外面进来,正听见景辰嚷嚷腿疼。

    “大哥,我腿疼,头也不舒坦。”

    平瑞:“……”

    我们什么也没说,是您自己发脾气。

    宋景茂不明就里,慌忙上前查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腿疼起来,头也不舒服——平瑞,拿我的腰牌快去宫里请御医来看看。”

    “算了大哥,你别叫他们折腾了,我歇会儿就好了。”景辰拽住宋景茂袖子。

    宋景茂眉头微皱,看了眼知夏与平瑞,见俩人丝毫不急的样子,心中大概有数,知道弟弟不是头疼,腿疼,他是气儿不顺。

    宋景茂在他床头坐下来,“你坐过来些,大哥帮你揉揉头。”

    景辰挑眉看他,“大哥,你会吗?”

    宋景茂笑道:“有时累了你嫂子会帮我按一按,时间久了,大哥也学得一点皮毛。”

    说着话,宋景茂食指与中指放在景辰的太阳穴上。

    景辰道:“哥,我大嫂对你真好。”

    “嗯,夫妻之间理当相互照顾体谅,家和方能万事行。”

    景辰:“大哥,成亲以前的日子快活些,还是成亲以后的日子快活些?”

    宋景茂缓缓揉动的手指顿了顿,笑道:“自然是各有各的好。”

    景辰:“那我还是成亲晚些,至少成亲前的快活是确定的。”

    宋景茂笑笑,不动声色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我就随便问问。”

    宋景茂不信他的鬼话,试探道:“是不是韩骏那小子同你说了些什么?”

    宋景辰享受地眯着眼睛,反问道:“大哥认为他会说些什么?”

    宋景茂笑道:“韩骏那小子的花花肠子里装了些什么不靠谱的东西,大哥可猜不到。”

    宋景辰笑而不语,故意不往下接话。

    宋景茂觑他,“你笑什么?”

    宋景辰咯咯乐:“大哥,你山路十八弯的累不累呀,你旁敲侧击的,不就是担心我学坏吗。”

    宋景茂也乐了,只是笑容之下瞳仁幽深,景辰又开朗起来,他自是心中欣慰,景辰的这笔帐不能不算。

    后面他特意去看了那捕兽坑,坑中密密麻麻的尖锥显然是冲着将人万箭穿身,穿成人肉筛子去的,只需看一眼烈焰的尸体便能想象出来场景了。

    宋景茂简直不敢想象若弟弟落入坑中,他该怎么办,甚至他到现在都不敢写信告诉三叔三婶景辰身上发生的事。

    宋景茂的手上功夫不错,景辰被他按得昏昏欲睡,没多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了。

    宋景茂将景辰身子放平到床榻上,明显感觉到景辰瘦得不轻,明面上是开朗起来,显然心里对烈焰的死还是耿耿于怀。

    连带着这段时间情绪也变得敏感脆弱起来,之前哪里见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同平瑞他们发脾气。

    安置好景辰,宋景茂把平瑞叫出来,问那西戎小公主是怎么回事,他进院儿时正瞧见那小公主气鼓鼓哭着跑出去。

    平瑞不敢隐瞒,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同宋景茂说了一遍,宋景茂问得很仔细,确定景辰同那小公主之间没什么,只是那小公主对景辰有意思而已,这才放下心来。

    从景辰屋里出来,宋景茂这才回了自己屋,他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呢。

    何氏迎上来,替他解下腰间束带,搭在旁边架子上,道:“景辰没事吧。”

    宋景茂点点头,动了动嘴唇,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以后叫门房注意些,莫要什么人都放进来,那阿依尔外族女子不讲究,可她这般哭着从我们府跑出去,不知道的不定怎么胡乱编排呢,也得亏这里不是京城,没有那般人多嘴杂。”

    何氏知道宋景茂明面上是责怪门房,实际上是责怪自己对景辰还不够关心,否则他自己直接同门房那边交代一声不就得了,何必还要特意说给自己听。

    何氏笑了笑道:“你有话便直说,何必要同我山路十八弯的,便是你不累,我还累呢。”

    听到何氏说“山路十八弯”,宋景茂扑哧乐了,道:“这是我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什么山路十八弯。”

    何氏笑道:“还有谁这般说你了,说了你,非但不使你着恼,还乐得出来,除了辰哥儿,便也没别人了。”

    宋景茂笑着将自己试探景辰那番话说了一遍,他拉过何氏的手道:“静秋,方才是我过于苛求你,我向夫人赔不是。”

    说着话,宋景茂一本正经朝何氏打了个揖,逗得旁边小丫鬟抿嘴笑,何氏闹得脸红,忙道:“我明白子慎你的心情。”

    宋景茂点点头:“我比景辰大上十几岁,从小看着他长大,便如父子也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他幼时有多可爱多讨人喜欢,便是长大了亦是一样,静秋你若是看着他长大,亦会如我这般疼爱他。”

    何氏笑道:“便是不看着他长大,景辰亦招人疼爱,我只是觉得依照那小姑娘的脾气,若不让她进来,说不得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惹出更大的乱子来,倒不如让人进来,我相信景辰自己会处理好。

    你总过度保护他,不相信他自己可以把事情处理好,关心则乱说得便是子慎你。”

    宋景茂苦笑。

    他的确是关心则乱,但哪就那么容易冷静,尤其是这次景辰差点送命,若景辰真的出事,他只有以死向三叔谢罪了。

    哦,以三叔疼辰哥儿的程度,怕是自己一个人死都不够凑数,说不得要多少人陪葬呢。

    ……

    狩猎大会后不久,各国使团陆续离开,西戎王带着阿依尔率先离开。

    离开那日,阿依尔虽气宋景辰是无情无义的小混蛋,但又忍不住目光在人群中寻找那双爱笑的眼睛,还有一笑就会露出来的洁白可爱的牙齿。

    好看的眼睛连同洁白可爱的牙齿,构成了少女懵懵懂懂的初恋,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对于爱情所能理解到的最具象化的东西。

    她想亲一亲他的眼睛,想瞧清楚他嘴巴里到底是有一只小尖牙,还是有两只,还想用手摸一摸锋不锋利,咬人疼不疼。

    第253章

    一家人相聚不过短短数日, 赵敬怡又要离开,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安王妃几近肝肠寸断,当着北胡王的面她又不能哭出声来, 千言万语也只能紧紧拉着赵敬怡的手泪眼相看。

    赵敬怡显然比王妃要坚强地多, 朝着安王夫妇深深一礼, “父王母妃多多保重, 女儿不能膝前尽孝了。”

    说完她又抬眼看向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弟弟,赵敬渊走到姐姐面前,哑声道:“还请姐姐放心, 万事都有我。”

    姐弟俩目光相碰,赵敬怡想到昨晚赵敬渊同她说的那番话, 重重地点了点头,“弟弟亦要保重。”

    再如何不舍,终有一别,赵敬怡在北胡王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进车厢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人, 猛地一扭头, 弯腰进了车厢。

    马铃叮当,车轮滚滚远去, 赵敬怡没有再回头。不过徒增伤感罢了,前面才是她要走的路, 不管被迫也好还是什么也好, 她总得活下去,总得对得起自己这番辛苦。

    北胡王揽过她肩膀, 亲了下她额头,道:“北胡才是你的家, 你的男人,你将来的小崽子都在北胡。”

    赵敬怡抬眼瞥她,“共享的男人?”

    北胡王浑不在意,嘻嘻笑道:“有本事你就将本王榨干,没本事你就莫要妒忌便宜了她人。”

    赵敬怡冷笑,“你好大的威风,堂堂北胡王本事都长到□□里去了。”

    北胡王哈哈大笑,猛一把将赵敬怡抱起置于他结实粗壮的大腿上,使柔弱的小娘子像猫儿一样靠在自己胸膛,他轻捏着赵敬怡下巴道:“本王就爱看你这副捻酸吃醋的小劲儿。”

    赵敬怡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打开他手,正了神色道:“水草丰美的夏季就将过去,北胡又要进入难熬的时节,与其在女人身上逞威风,不如想想如何让你的子民熬过寒冬。”

    北胡王蹙了蹙眉头,道:“能怎么过冬?自然是以前如何过,现在便如何过,大不了过不下去就到大夏……”

    北胡王想说大不了就去大夏抢,想到赵敬怡是大夏人,嘿嘿干笑。

    赵敬怡道:“大夏朝兵强将广,是你想抢就能抢的么?便是如宋景辰这般娇养的贵族子弟都箭术超群,足可见大夏对培养武将的重视,我可不想再次当寡妇。”

    前面的话北胡王不爱听,不过赵敬怡说不想再次当寡妇他爱听,嘻嘻笑道:“莫非你是有什么良策。”

    赵敬怡勾了勾嘴角儿,“如同西戎那般,开通坊市,与大夏做买卖,用咱们北胡的盐去换大夏的粮食,大夏的盐有多金贵,你不会不知吧?”

    北胡王瞬间来了兴趣,北胡别的没有,就是盐矿多,他不由坐直身体道:“大夏一向视北胡为威胁,他们的皇帝会同意向我北胡卖粮?”

    赵敬怡给了他一个稍安毋操的眼神,不慌不忙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若有人从中帮你斡旋再加上我大夏皇族的身份,有何不可呢?”

    “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说服大夏的皇帝?”北胡王急问。

    赵敬怡凑近他耳边低语几句,听得北胡王目光闪烁连连点头,赵敬怡又笑道:

    “不过礼尚往来,若要人家肯帮忙,我们也需得献上诚意,对方说是看那西凉二皇子不顺眼……”

    北胡王面露凶色,沉声道:“那要如何才能顺眼?”

    ……

    随着各国使团的离开,众人已在避暑行宫呆了两个月余,天气日渐凉爽,甚至一早一晚有了冷意,是到了回京城的时候了。

    回京前,宋景辰去到埋葬烈焰的地方,烧了纸钱,供了酒肉,他端起酒杯道:“这一世你我做主仆,喝了这杯酒,来世便做兄弟吧。”

    想了想,他又笑道:“当然,若是你愿意的话。”

    说完,他将杯中酒洒在烈焰墓碑前,又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起风了,一株蒿草缠上景辰的裤角,似是挽留,似是不舍,却又轻轻地放开。

    宋景辰幼时怕鬼,长大了亦是有点怕,唯有此时他无比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狐精怪这些东西存在。

    与此同时,赵鸿煊筹谋已久的计划终于要实施了。

    如往常一般,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玄政殿金黄色的琉璃瓦上,众臣在殿外等候上朝的功夫小声闲聊起来。

    这避暑行宫虽风景宜人,可呆久了未免会感觉寂寞无趣,还是京城的繁华更让人舒坦些。

    今天是回京前最后一次早朝,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众人心情放松且随意,宋景茂亦站在人群中与人谈笑风声。

    张璟瞅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暗道景茂沉得住气,他正想着,忽听有人道:“今日怎地没看见忠亲王?”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张璟闻听此言就是心中一紧。而人群中的施志雄常年在军中,对危机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听到这话,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怪异的不安,下意识看向对面宋景茂。

    宋景茂“下意识”朝赵敬渊日常站位处扫了一眼,随口道:“是啊,忠亲王今日怎地还没到?”

    听宋景茂这般说,施志雄反倒松了一口气,若对方真装做若无其事,他就该怀疑赵敬渊去干嘛了。

    无怪他多疑,实在是最近朝中反对施国公的声浪有点出乎意料的高,他担心皇帝借机发难。

    杨志看了眼施志雄又看了眼旁边毫无所觉地施国公,心中暗自叹口气的同时又庆幸儿子有先见之明。

    若施国公倒台后他们父子再想出路就为时已晚了。

    如今明面上向皇帝效忠,暗地里向忠亲王递上投名状,如此,即可避眼前之祸事,又为以后铺好了去路。

    “宣——”随着鸿胪寺官员一声唱喊,众臣鱼贯入殿。

    在踏入宫门的一刹那,施志雄犹豫了一下,那种莫名的危机感又来了,施志雄是相信直觉之人,正是凭着这过人的直觉让他屡屡免于受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几乎在一瞬间施志雄就做出了决定,猛地转身抱着肚子往外跑,边跑边朝旁边鸿胪寺官员道:“本官吃坏了肚子,回头儿再向陛下请罪。”

    他以拉肚子为借口,便是皇帝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拉屎放屁。

    事情突然有变,赵鸿煊却并不慌张,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之后,他与赵敬渊、宋景茂等人早有了经验,预判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施志雄插翅难逃。

    而此时的施国公依然没有任何危机感,他的女儿是当今的皇后,外孙更是将来的太子,且是他一步步辅佐赵鸿煊上位,他就不信赵鸿煊才刚登基就敢卸磨杀驴。

    这会儿他觉得女儿是皇后了,倒是忘记他自己将陪伴多年的女人弃之如敝履,将养在身边二十多年的儿子说赶出去就赶出去,自己无情无义却理直气壮要求别人来遵守道德。

    赵鸿煊凭什么就得比他更高尚呢?

    朝堂上都是一些不痛不痒,无关大局的奏报,赵鸿煊表面上听得昏昏欲睡,实则在拖延时间。

    直到一内侍低眉顺眼走近赵鸿煊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赵鸿煊的身子慢慢坐直,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冷冽。

    他目光扫向了前排站立的大理寺卿吴正。

    吴正收到皇帝暗示,大步出列,朝上拱手道:“陛下,关于宋景辰狩猎场落马之事,臣有新发现。”

    他这话一出口,殿内一阵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施国公亦是皱起眉头。

    赵鸿煊故意装傻,问吴正:“哦,此话怎讲?此事难道不是意外么?”

    “回禀陛下,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谋害!”

    “你说什么?!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狩猎会上行此恶举,若是那日朕一时兴起参与了狩猎,是不是连朕的安危也无法保证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赵鸿煊猛一拍御案,拂袖而起,显然是龙颜大怒!

    吴正:“回陛下的话,臣查到那捕兽坑周围,包括捕兽坑内都喷洒了大量的马尿,臣特意使人牵了发情期的公马过来,这些马匹无一不表现出狂躁,足可证明这些马尿必是发情母马尿液。

    另御医在宋景辰所骑乘马匹内查出促使兽类发情之药物残留。

    臣又查到宋景辰的马匹在狩猎之前曾饮用过一兵士拎过来的水,而那名兵士如今已被杀人灭口。”

    说到此处,吴正目光直直射向施国公方向,他一字一顿道:“最重要,臣查到这所有的一切都与施国公有关。”

    “你简直信口雌黄!”施国公怒不可遏,指着吴正破口大骂。

    吴正却不慌不忙扔出平地惊雷,“不止如此,臣还查到施国公通敌叛国,他与西凉二皇子内外勾结,公报私仇合谋加害宋景辰!

    陛下,众所周知,宋景辰文治武功皆为当世奇才,施国公冒如此之风险一心除掉宋景辰,臣不相信仅仅是因为景辰曾顶撞过他。

    陛下——施国公其心可诛呀!”

    “你放屁!简直是岂有此理,老夫堂堂国公,一心辅助陛下登基上位,岂容你如此污蔑泼脏水!”

    “施国公如此居功自傲,这是要恃功矜宠吗?” 宋景茂站出来,朝着上面一拱手,冷声道:“陛下登基乃是奉先皇遗诏,天命所归,更是万民所向,怎么到了施国公你的嘴里就成了陛下能有今日全是你施国公的功劳了?”

    宋景茂一带头,瞬间他提前联合好的同盟各各站出来指责施国公,不光指责,更是各种弹劾!

    都是官场老油条,又才经历了新旧交替,殿里站着的有哪个是傻的,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帝与宋景茂、吴正等人早有预谋,这是唱双簧呢。

    眼见施国公大势已去,中立派与骑墙派亦纷纷站出来指向施国公,包括保施派中头脑灵活之人见势不好,忙紧掉头。

    一时间,施国公在朝堂上被众人的唾沫星子包围了,所谓墙倒众人推也不过如此。

    宋景茂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觉兴奋,只觉胆寒,倘若那日宋家遭了难,是否也会是今日情形?

    官场无朋友,皇宫无父子,诚不欺我。

    杨志不发一言,即便多年官场生涯,亦忍不住心生怯意,可反过来若要放弃高官田园归隐他愿意吗?

    他不愿意,他宁可死在残酷的血雨腥风里,亦不想失去拥有权柄的快乐。

    而高高坐在龙椅上看戏的赵鸿煊只觉心中无比畅然痛快,这种快感让他整个人都满面红光。

    半个时辰之前,宋景辰手执弓箭,瞄准了正往外逃窜的施志雄,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将手中利器对准了人。

    他的手有些抖。

    第254章

    赵敬渊自身后稳稳扶住了景辰的弓, 他轻声道:“你不杀他,他却不会放过你,今日易地而处,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说话的功夫景辰的弓箭已经落入赵敬渊手中, 景辰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听到耳边“咻 ”得破空声, 随后便看见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猎物身上洇出一朵逐渐放大的血花, 那血花只是“扑”得轻轻往前一栽,便没了动静。

    赵敬渊力道之大竟是将施志雄射个对穿!

    “不该有的犹豫会要了你的命。”赵敬渊如是说。

    景辰努力扯动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 是不愿被赵敬渊小瞧还是因为什么。

    只是他的笑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下面已经厮杀成一团, 噗、噗、噗,兵刃入肉的声音伴随着喷溅而起的血液再次诠释了什么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赵敬渊在行动前掐着时机令人给施志雄的心腹送了信,他要借用施志雄的人来消耗对赵鸿煊最为忠心的御林卫。

    让宋景辰的脸色不大好,赵敬渊没再让他看这般血腥的场面, 拉着人离开。

    随着施志雄被射杀, 施国公失去了唯一的依仗, 他手下的兵马再多,此时亦是远在京城解不了他当下之困。

    赵敬渊的新军不止包围了避暑行宫, 更是堵住行宫通往京城的唯一出口,这里发生的一切, 京城里并不知晓。

    赵鸿煊打得便是一个出其不意, 拿下施国公与施志雄之后,又故技重施, 连下数旨令赵敬渊等人半夜缉拿京城中施国公的众多党羽。

    本就群龙无首,又是突然遇袭, 这些人自然是方寸大乱,虽有抵抗,却终究抵不过大势所趋,大厦将倾 ,谁也拦不住的。

    看似强大的施家,覆灭也不过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而施国公倒下,朝堂又开始新一轮的洗牌,赵鸿煊为巩固皇权而重新布局排阵,赵敬渊则冷眼看着。

    ……

    一夏天的雨水似乎是都攒到秋天来了,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雨,今天总算是舍得歇一歇了。

    景辰半躺在软榻上,修长的脖颈后仰着,一本打开的庄子《养生主》盖住半张脸,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陪伴他长大的胖虎。

    面对一系列的死亡事件,他有时候会产生一种人生虚无的感觉,那种话本子里血债血还的畅快放在现实中并非那样快意恩仇,看到人像牲畜一样被宰割,他甚至有些恶心反胃。

    但很快他又否定自己的这种消极,并因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而自我唾弃,认为男人就该像赵敬渊那般杀伐果断,自己这样想是懦弱的表现。

    指缝间软茸茸的触感让景辰感觉到安心和舒适。而他本人亦如怀里的猫儿般,慵懒的,不屑一顾的。他衣襟的带子也像主人一样懒散着,要系不系的,轻轻一扯就要松散开来。

    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景辰的思绪渐渐模糊成一片白光。

    白光中,缓慢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将他脸上的书本拿开,景辰不高兴地撩起眼皮,见是宋三郎,半是嘟哝半是撒娇地叫了声“爹”。

    三郎摸摸他头,“衣裳不整的,像什么样子。”

    宋景辰理直气壮道:“什么叫衣裳不整,我这叫不拘小节。”

    三郎就笑,伸手替他系好衣襟的带子,又替他盖好薄毯,像幼时那般拍了拍他胸口,温声道:“睡吧,爹陪着你呢。”

    宋景辰脸上露出委屈来,“爹,我的马死了。”

    三郎安慰他:“爹再赔你一个。”

    宋景辰不讲理:“可我只想要烈焰。”

    三郎耐心地:“好好好,我的辰哥儿只要烈焰。”

    宋景辰的眼泪涌出来:“可是烈焰它死了,马死不能复生。”

    三郎心疼地搂过他,“乖,明日爹就去那阎罗殿上走一遭,将烈焰给我儿牵回来。”

    宋景辰猛地抓住他爹胳膊,“不要!”

    “辰哥儿?辰哥儿你怎么了?”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

    宋景辰满脸泪痕地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一时间呆住了,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宋三郎将儿子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他,喃喃道:“别怕,爹回来了,谁也不能伤你,爹保证。”

    宋三郎能克制住情绪,秀娘可克制不了,一把抱住儿子,“宝贝、心肝儿、乖乖儿”的叫了起来,天知道,得知儿子差点被扎成筛子,她魂儿都飞了。

    看见自家爹娘,宋景辰委屈地想哭,可见她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又不好意思撒娇求哄求安慰了。

    宋三郎是借着老太太要过寿的由头请假回京城的,赵鸿煊知道他是担心儿子,痛快准了假。

    一家人团聚,自是有说不完的话,知夏知趣地退出屋外。

    俩口子着急查看儿子的伤,秀娘看到自家完美无缺的大儿子原本没有一丝瑕疵的小腿上有明显的伤口结痂,恨得直咬牙。

    宋景辰被他娘逗乐,笑道:“娘,儿子能捡回一条命都已经是佛祖保佑鸿福齐天了,您还有功夫计较一个疤。

    况且皇帝陛下、忠亲王他们送过来好多治伤的药,御医说了,我年轻,会慢慢消下去的。”

    秀娘忙点点头,颇有点自我安慰似地说道:“娘年轻时侯做豆腐也被热水烫伤过手腕。”

    说着话,秀娘伸出左手腕道:“你看,就这里,当年烫出一片大水泡,现在完全都看不出来。你是娘的儿,自然随了娘,指定不能留疤。”

    秀娘当年豆腐西施的名头不是白叫的,皮肤莹白到发光,如今养尊处优,即便三十多岁了,皮肤一点不松弛,比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点不差,丝绸搭在她手腕上,甚至让人分不清哪个更柔滑。

    这点宋景辰确实得天独厚随了他娘,伤口愈合的速度让御医都吃惊。

    知夏端了一小碗金银花露来,宋景辰近日有些嗓子上火,方才又说了这般多话,知夏担心他喉咙不舒服,端来给他润润喉。

    宋三郎下意识接过来,秀娘瞅他,“怎地,你还想喂喂你大儿呀?”

    宋三郎大窘,小时候都伺候习惯了,他还真就下意识的动作。

    宋三郎把碗塞进儿子手里,宋景辰咯咯笑,三郎拍他脑门儿,“臭小子。”

    爹娘在身边,宋景辰那种漂浮的虚无感又落回了实处,拉着爹娘说这说那,笑得眼睛亮晶晶,小白牙也露了出来,不嫌他爹管着,也不嫌他娘唠叨了。

    宋三郎同秀娘把十六岁的景辰当成三岁小娃儿啊乖啊的哄着,俩口子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差点儿失去儿子的那种感觉让俩人心悸。

    宋景辰也挺难的,他想不娇气真挺难的,他能表现出今天这样的坚强已经很了不起。

    不管怎么说,宋家在这场皇帝与施国公的博弈中功劳不小,尤其是景辰这个神助攻,宋家在皇帝心中地位愈重,而宋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亦与日俱增。

    家里老太太眼瞅就要过六十六岁寿辰,按大夏习俗,六十六寿辰要大办的,尤其老太太中年丧夫,一人将几个孩子拉扯大,十分不易。

    宋大郎的意思是把远亲近邻的都请上,为老太太聚福增寿,三郎自然没意见,这些都交由大哥去操持,而官场中的各种关系得他同景茂处理。

    以宋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是不想声张老太太寿辰,亦拦不住上门拜寿的有心人,在圈子里混就要遵守圈子里的规则。

    该办得办,别人家怎么办自家就怎么办。

    一些普通的关系令下人去送请帖就是了,一些地位特殊之人,自然还是要亲自上门拜访显得正式些,也能拉近彼此关系。

    景辰同韩骏成天混到一块儿,三郎便叫他给韩府送请帖去,宋景辰欣然应允,出门前三郎强行让他多披件衣裳,说是今儿风有些大。

    景辰敷衍地多穿了一件,出门上了轿子便把衣裳脱下来,顺手扔一边儿去了,平瑞直乐。

    景辰叹气道: “有一种冷叫我爹认为我冷。”

    平瑞:“老爷是关心您呢。”

    景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到了韩府,景辰没想到赵敬渊也在呢,不光赵敬渊在,安王妃也在。

    安王妃从女儿口中得知这些年宋家对女儿的帮助,又想到宋家为女儿做了这么多事,竟然只字不提,越发觉得真如儿子所说,景辰与儿子的关系竟如亲兄弟一般。

    安王妃笑着招呼景辰过来,问长问短,赵敬渊道:“母妃,景辰还有事情,改天再陪着您聊。”

    宋景辰心说赵敬渊你这慌话还真张口就来,他忙笑道,“王妃与各位婶婶伯母改日去我那上善楼坐坐,景辰就先走了。”

    景辰与赵敬渊、韩骏三人从厅里出来,韩骏咯咯乐。

    景辰瞅他,“你傻乐什么呢?”

    韩骏:“我笑我表哥糊弄起我姨母来得心应手,一本正经的样子,连我都差点信喽。”

    宋景辰也跟着乐。

    “行了,都别傻笑了,景辰你过来,我有正事同你说。”赵敬渊示意景辰跟上。

    韩骏道:“表哥,那我呢?”

    赵敬渊:“该干嘛干嘛去。”

    韩骏苦丧着脸:“表哥,我就这般不招人待见么……”

    赵敬渊不答理他,宋景辰跟上来,笑道:“有什么事你这般神神秘秘的。”

    赵敬渊抿了抿唇道:“景辰,杨家父子向我投诚。”

    闻言宋景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半晌后,默默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还能这般操作,杨家父子真有眼光。”

    赵敬渊诚恳道:“景辰,我需要自保,皇帝下一个要动手的对象就是我。”

    景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你在撒谎,你的眼睛里写满了大逆不道。”

    赵敬渊轻轻地笑了。

    赵鸿煊同大皇子身体都不好,还无其他子嗣,这使得赵敬渊距离皇位可”太近了。

    普天之下,任何有野心的男人都抵挡不了这种诱惑,何况是赵敬渊。

    赵敬渊不由上前拉了景辰的手道:“景辰,无论我的身份是什么,绝不会与你成为敌人。”

    “你可以不相信一个野心家的鬼话,但你要相信你自己,与你为敌是没有好下场的。”

    说罢,他笑道:“若要加一个承诺,我便也俗套些,若我赵敬渊忘恩负义,便叫我不得好死。”

    “所以景辰,我来执掌乾坤,你来独步天下,你我兄弟便如备与诸葛,我们互相成全好么?”

    宋景辰:“不好。”

    第255章

    宋景辰莞尔, “怎么?诸葛军师是什么美差么,我这辈子就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你醒掌天下权,我醉卧美人膝, 如此方能叫好。”

    赵敬渊:“什么人敢在你面前称美人, 任她什么美人在你面前亦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懂不?”

    “哦?你的西施是在哪呢?”

    “自然是在我岳母大人那里。”

    赵敬渊笑他:“嗯, 那你岳母还得再辛苦替你照顾几年,你才十六岁,想这些还为时尚早。”

    话毕, 俩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赵敬渊道:“咱们不说这个。对了,我最近得了一副不错的字贴, 你要不要去看看?”

    景辰笑笑:“改日吧。”

    从小与景辰玩耍,赵敬渊可太知道宋景辰脾气了,景辰面上不显,实际上已经生气, 只是不想让俩人弄得脸上难看, 才会用玩笑的口吻带过去。

    不然依着景辰脾气, 方才不该说“改日吧”,他一定会眨着眼睛好奇问自己是谁的字帖?

    赵敬渊低声哄他道:“是我好不容易搜来的贺公孤本, 去看看吧?”

    宋景辰见他做低伏小,就知道这货明白他自己错哪儿了。

    景辰不动弹:“你让我去看我就去看, 我爹都没安排我呢, 你倒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还什么诸葛军师,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赵敬渊你怎么就对我这么照顾呢?”

    赵敬渊其实说那话时还真没想那么多,但他不辩解,只认错。

    多年相处的心得:辩解不一定解决问题,还有可能火上浇油,认错肯定能让宋景辰心软。

    实际上赵敬渊也挺能拿捏景辰,景辰架不住赵敬渊认错态度良好,勉为其难答应去看看。

    贺公的草书让景辰欣喜若狂,他就喜欢这种笔走龙蛇,潇洒不羁,具有强烈自由浪漫气息的书法作品。

    尤其赵敬渊给他看的这篇,笔画间的纵横变化,实在是精妙绝伦。

    两人研究了一上午,宋景辰兴致来了,当场想临摹感受一下,赵敬渊替他研墨。

    景辰临摹完又懊恼。觉得自己只得其表,不得其势,表达出的情绪太过平铺直叙,结果一看赵敬渊临摹的,顿觉自己其实还算一般,一般。

    赵敬渊虚心向景辰求教。

    景辰指尖轻点宣纸,道:“你看这里,你转笔不够干脆,线条便显迟疑不够肆意流畅。

    这处,笔尖的控制太过,匠气了。

    还里,两个笔画的俯仰关系有些失衡了。

    这一处的着力点不对,是逆推,而非顺锋出。

    还有,通篇笔画间的连带性略显刻意,显得落入俗套了。”

    ……

    下午,赵敬渊送景辰出来,上车后景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赵敬渊上前。

    景辰朝他一笑,“鞠躬尽瘁什么的,我不擅长,但兄弟有难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赵敬渊知道一上午没白忙活,这次是真的气消了。

    赵敬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怕景辰生气,可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也可能是世间只有一个宋景辰。

    赵敬渊愣神的功夫,景辰已经落下了轿帘,他看了眼手中的字画卷轴,眼中闪过八岁那年自己被野猪追,所有人都在惊慌逃窜,包括自己的马,唯有赵敬渊纵马向自己奔来。

    他亦很珍惜这份友情,珍惜归珍惜,但不能纵容,赵敬渊不能踩他底线,安排他的人生这都不是底线,这是高压线!!!

    宋府。

    吃过晚饭,老太太在屋里给宋玉郎上香。她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烟雾缭绕中仿佛看见宋玉郎年轻俊俏的脸庞在对着她笑,他说:“明珠,生辰快到了。”

    老太太不再像年轻时听见这话就想哭,反是呵呵笑道:“又老一岁,离你越来越近喽。”

    宋玉郎:“你慢些走,我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老太太:“儿孙们都很出息。”

    宋玉郎:“我宋玉郎的血脉自然差不了。”

    老太太:“我说你孙儿的臭屁劲儿怎么来的,原来根子在你这里。”

    ……

    老太太上完香转过身,见宋二郎在一旁站着呢,招呼他坐下:“二郎过来有事?”

    宋二郎嘿嘿笑道:“娘,咱家睿哥儿年纪不小了,如今考取了功名,在工部又谋了差事,也算是立业了,儿子想着他这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老太太:“你是想着让娘在寿筵上帮睿哥儿寻摸?”

    京城里有头脸的老夫人过寿潜规则,趁机为后辈子孙寻摸合适的亲事,毕竟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寿筵上来的女眷多,又是大场合最能看出东西来,比如举止是否端庄有礼落落大方,交际应变能力如何,周围人对她的态度如何等等。

    宋二郎忙点头:“娘,这娶妻娶贤,咱要求也不高,您就给照着茂哥儿媳妇这样的找就行了。”

    老太太白他一眼:“你还要求不高,你当静秋这样的好媳妇儿是街上的大白菜任你捡呢。”

    宋二郎耍赖:“娘,那我不管,茂哥儿媳妇就是您给撮合的,您不能偏心眼儿,您也得给睿哥儿找个不能差的,我瞅韩尚书家那闺女就挺不错。”

    老太太被他气乐了,“宋二郎,你挺敢想啊,你觉得若你是韩尚书,你选睿哥儿还是辰哥儿?”

    宋二郎理直气壮:“娘,你要我说实话,那我可就真说实话了。”

    “你说。”

    宋二郎:“我要是这闺女亲爹,我指定得选睿哥儿,睿哥儿这孩子老实还知道体贴心疼人,咱家辰哥儿生来就是被人伺候的主儿。

    再说了,老三俩口子恨不能把辰哥儿揣裤腰带里,你就说人家姑娘嫁进来把他们儿子抢了,他们能看人顺眼?”

    老太太:“呵呵,呵呵。”

    宋二郎:“娘,您先别笑,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呆会儿就去老三屋问问去,若是老三他们对韩家闺女有意,我决不再提这事儿,就咱家辰哥儿这长相,有的是人愿意伺候他。

    主要我是这么想的——我是觉得陛下这么宠咱辰哥儿,您说陛下会不会指个公主给咱们家呀。”

    宋二郎这话说得老太太心里一震,之前她也没往这方面想过,老二这么一提醒,皇帝为了拉拢宋家还真有这个可能。

    “不行,二郎,你快把老三叫过来,景茂也叫上。”老太太站起身来,面色严肃。

    宋二郎被她吓一跳,“娘,您这是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老太太没好气道:“你就不想想辰哥儿那个性子,若真娶个公主回来,俩人谁也不让谁,咱家不定多热闹呢,你快去快去。”

    宋二郎一拍脑门儿,慌忙去叫人了。

    一家子总觉得辰哥儿还小呢,却忽略了大夏朝十五六岁成婚的比比皆是,只要皇帝想指婚,宋家根本拒绝不了。

    最主要宋景茂说皇宫里还真有个同辰哥儿年龄相配的公主,正是皇帝的七皇妹。

    再加上皇帝如今对宋家的依赖,对景辰的喜爱,三郎同景茂对视一眼,这简直太有可能了。

    对于宫中这位七公主,景茂虽时常在宫中行走,但也仅仅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品貌性格什么的一概不知。

    不管知不知道,一家人都不想给辰哥儿娶个公主回来。

    所以唯今之计,便是抢在皇帝指婚前替辰哥儿把亲定上,且越快越好。

    问题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去哪找合适的?

    老太太提到了韩家闺女,宋三郎不大乐意的样子,老太太又接连说了几家,宋三郎的眉头越皱越紧。

    老太太不由看了对面宋二郎一眼:得,还真让老二说着了,老三看谁家闺女都不满意,就对他自个儿生的满意。

    景茂道:“不然再想想别的办法,也许能躲过指婚。”

    说着话,他把目光扫向宋三郎。

    叔侄俩目光意味深长的一碰,同时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赵敬渊。

    定亲又如何?

    只要不成亲,皇帝能赐婚,“皇帝”亦能取消赐婚。

    此时,远在王府的赵敬渊决计想不到,景辰当真是他命中贵人,神不知鬼不觉,送他一记神助攻。

    烛火通明的厅室内,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赵敬渊正同安王、安王妃商量一件要事。

    赵敬渊郑重其事道:“父王、母亲,当年我与景辰一同去大相国寺玩耍,那虚明老方丈说景辰是我的命中贵人,说是我若无他便无富贵。

    当时景辰父亲还只是个八品小官,儿子说他定是弄反了,结果虚明却哈哈大笑,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以后会明白的。

    结果就是先帝欲要暗中废掉太子,改立靖王,若真如此,我们安王府必将尸骨无存。

    可冥冥中仿若有天意护佑,景辰父亲发现了先帝心思,因着我与景辰之间的关系,甭管他是出于自保也好还是出于利益考量也好,总之是坚定的选择了儿子所在的太子阵营,从而改变了儿子的命运,亦改变了我们安王府的命运。

    不止如此,皇帝利用儿子牵制施国公,亦是景辰屡屡以自己为饵牵制住施国公的注意力,这才让施国公没有心思同儿子作对,让儿子有时间发展自己势力。”

    “还有你姐姐。”安王妃忍不住插嘴道:“宋三郎被贬去凉州,正赶上你姐姐受难,若非宋家帮助,你姐姐早就惨死在异国他乡了。”

    赵敬渊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母亲,我想认景辰为义弟。”

    现在认为义弟,等他成就大业,景辰便是名副其实的御弟。

    安王妃深以为然,自从女儿和亲远嫁,她愈发信奉吃斋念佛,对虚明方丈所言深信不疑,且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安王在家就是个打酱油的,儿子老婆没意见,他有没有意见不重要,再说他确实也没意见,景辰这小娃,他挺稀罕的,拄着他拐杖得瑟那劲儿,颇有他当年风姿。

    赵敬渊道:“此事父王母后心中有数便好,暂且不可张扬,陛下现在对我防范得紧。”

    安王有些担忧道:“敬渊,皇帝他……”

    赵敬渊:“父王,陛下子嗣不丰,便是我肯放下兵权,陛下也未必能放过我,朝中看出势头来的最近都躲着我,暗搓搓与我划清关系呢。

    也就只有景辰这个傻小子还往前凑,还愿意把我当兄弟。”

    赵敬渊咣咣一顿输出,把安王、安王妃忽悠地恨不能现在就把景辰这小福星抢到王府里来福星高照。

    所以,对付景辰就只有一个笨办法:唯诚不破!

    千万别耍花招,不然被埋的一定不是宋景辰。

    赵敬渊相信自己的直觉,命理之说是忽悠人的,但是直觉从来没骗过赵敬渊,景辰同所有人都不一样,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一位。

    第256章

    老太太寿辰将至, 家里人忙碌起来,布置厅堂、确定寿宴菜式、邀请戏班确定戏目,以及安排好各个环节的负责人员等等,都是细节, 出了差错要惹人笑话。

    有了上次办“春日宴”经验, 加上随着宋家地位水涨船高, 家里众人出入的大场合也多了, 到是有条不紊。

    老太太过寿,不光是宋家的大事,也是全京城的大事, 除了涉及到人情往来,更涉及到“强强联合”。

    宋家那两个适龄的小孙子可都还没定亲呢。

    家世好, 家风好,本人还争气,俩个都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谁不想把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呢。

    是以, 但凡是有能量, 觉得能够得上的, 心思俱都活络起来。

    韩尚书府上也不例外。

    按照韩骏的意思,他可太想让景辰做自己好妹夫了, 不过他想没用,这事归家里长辈做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这当哥的没有话语权。

    他倒是私下里试探过妹妹的意思,韩小妹守口如瓶, 就如传闻中那样极有教养,绝不会举止轻浮, 便是亲哥哥同她私底下说话,她亦不会说出有失体面的话。

    她实在太了解这个哥哥,今日她说了什么,明日他哥就能将她卖了。

    所以她只说:哥哥的朋友,自然都是极好的。

    韩小妹肯定见过宋景辰的,且不止一次。

    你要说喜欢吗?

    没有人不喜欢美好的事物。

    就如同皇宫御花园里的魏紫、姚黄,她自然觉得很美,但并未升起过占为己有的念头,越是过分罕见、过分美丽,就越难侍弄。

    还是有能者居之,她接不住的。

    韩尚书倒是同儿子一样,极为中意宋景辰,觉得自家能攀上,妥妥都是高攀了。

    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冲韩骏同宋景辰的关系,再加上赵敬渊同宋景辰的关系,再加上自家闺女在京城里的好名声,三管齐下,可能性还是很大滴。

    韩尚书把自己的意思同韩夫人一说,本以为韩夫人会举双手赞成,不成想韩夫人十个手指头没一个是点头的。

    韩夫人的原话是这样的:“景辰很好,可景辰的爹娘不好对付。”说完韩夫人还满含幽怨又意有所指地瞟了韩尚书一眼。

    韩尚书就是老太太最为疼爱的幼子,所以……韩夫人深切领教了什么叫来自“婆母大人的妒忌心”

    何况宋景辰的情况可不止是娘宠着,他爹都宠出圈了,满朝文武就没有不知道这爹有多护犊子的。

    自家姑娘嫁过去就是一对三,这能干得过人家吗?

    韩尚书辩解道:“不能吧,景辰这孩子心地善良,品行端正,能培养出这样的儿子,爹娘不能是那等胡搅蛮缠的无理之辈。

    再者,我虽与文远交涉不多,可看得出其绝非刻薄之人。”

    韩夫人:“呵呵。”

    韩夫人:“即便如此,俩人亦不合适,景辰这孩子就是匹放荡不羁的野马,咱们家女儿却是个循规蹈矩的。

    这就好比景辰想要放烟火,他想要有人陪他一起欣赏,若能适时给他递上火折子就更好。

    咱们女儿非但不会给他递火折子,还要告诉他放烟火有可能被伤到,死活拉着不让点。

    老爷,你说景辰他是会感激咱们女儿呢,还是会喜欢咱们女儿呢?”

    韩尚书竟然无言以对。

    ……

    曲高和寡,京中同韩夫人有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数,宋景辰虽好,但却让人有点望而却步。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在了宋景睿身上。

    十九岁的进士,才貌双全,品行端正,越琢磨优点越多,堪为良配。

    且没有宋景辰那般高不可攀,可行性极高。

    亲娘眼的亲娘许秀娘,她是决计不会想到自家儿子竟然是被人最早放弃的那个。

    她发愁辰哥儿的婚事,她还有点儿操心若是自家儿子太受欢迎,睿哥儿会不会受到打击。

    二嫂那边会不会脸上挂不住?

    夜里,躺进被窝,秀娘睡不着。她碰了碰宋三郎胳膊:“诶,三郎,你说咱儿他脑袋里有那根弦吗?”

    “哪根弦?”宋三郎手里捧着本书卷,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

    “你先别看书呢,我跟你说正事儿。”秀娘劈手夺了宋三郎手里的书卷扔到旁边床头柜上去。

    宋三郎无奈,只好转过身与秀娘面对面,作出洗耳恭听状。

    秀娘神秘兮兮道:“我的意思是……你说咱儿开窍了吗?”

    “开什么窍?”

    “你说开什么窍,我的意思是他懂不懂男女之情什么的?”

    宋三郎:“呵呵。”

    秀娘瞪他:“你笑什么?”

    宋三郎:“没笑什么,我是觉得这种事情不用教,该懂的时候他自然就懂了。”

    秀娘不赞同:“那可不一定,我瞅他啥也不懂,今儿晚上在老太太那,说起亲事,睿哥儿脸都红了,你儿脸就没红。”

    宋三郎:“这能说明什么?”

    秀娘肯定道:“说明睿哥儿懂得多,所以他脸红,你儿根本就不懂成亲代表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脸红。”

    宋三郎:“……”

    宋三郎:“也可能你儿单纯就是脸皮厚。”

    秀娘:“!!!”

    ……

    九月十二日,难得是一个大好晴天,最近这雨下得是忒不正常了。

    秀娘天不亮就爬起来,先往脸上涂了个美美的面膏,面膏名为七香玉容散,她觉得效果好极了,叫着宋三郎跟自己一起敷,宋三郎不肯。

    谁知道她那面膏里究竟放了些什么匪夷所思的奇葩草药,再说他自己常年修炼内功心法,倒也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变老的迹象。

    宋三郎不用,宋二郎却大大方方用,没办法,岁月不饶人,男人也不喜欢自己变得老态。

    并且宋二郎坚信他们家老三一定偷偷用了,否则没法解释他和大哥全都岁月催人老,偏偏老三原地不动。

    至于宋大郎有没有偷偷用就不得而知了,王氏在维护自己男人脸面方面向来嘴巴严。

    敷完面膜,秀娘梳洗打扮半个时辰,换衣裳又小半个时辰。

    宋三郎替她累得慌,但他不说话。

    秀娘问他这支步摇好看吗?

    他答:“你戴什么都好看。”

    秀娘又问她穿杏粉色的襦裙会不会太鲜嫩。

    他答:“你比同龄人都显年轻,穿老气的衣裳反倒突兀,这件杏粉色很称你。”

    秀娘美滋滋转了个圈儿,浑身上下都是银子味道的女人大抵都过得错不了,没什么比“有钱花,随便花”更好的滋养品了。

    秀娘的确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

    秀娘问身边的大丫鬟知春:“辰哥儿还没起来么?”

    知春瞄了眼外面天色:“夫人,天才刚刚亮呢。”

    秀娘朝三郎抬抬下巴:“你过去叫你儿起来,另外今儿可是老太太寿辰呢,叫他穿喜兴些,别穿一些有的没的招人嫌。”

    宋三郎知道秀娘想说什么,秀娘喜欢鲜亮的衣裳,儿子同他娘亲相反,喜欢穿素净的衣裳,尤其喜欢白色。

    这可真是娘亲唯恐自己显老,儿子唯恐自己显嫩。

    接了秀娘指示,宋三郎转到景辰屋里来,外间平瑞见到他忙弯腰行礼。

    “辰哥儿可起了?”宋三郎指指里屋。

    “少爷昨夜睡得有些晚,小的寻思老太太过寿大抵也用不着少爷什么,便没唤他起来,小的这就进去唤少爷起来。”

    宋三郎岂能听不出平瑞这是在为儿子开脱,抬了抬手,示意不必进去叫醒,他自己踱步进屋来。

    正如平瑞所说,老太太寿辰用不着辰哥儿操心什么,主要天色确实还早,秀娘是太过兴奋,不能说是半宿就爬起来折腾,也差不多了。

    宋三郎坐到靠窗的书桌前,扫了一眼儿子书桌上的东西,紫檀案几上摆的全是不务正业的东西。

    《茶经》、《茶谱》、《茶疏》、《煎茶水记》几本茶书叠成一摞置于案几一侧,旁边还放了一本《琴学杂记》,一本《大雅嗣音》。

    案几正中摆着一副临摹一半的字贴,儿子的书法造诣是越发精进了。

    宋三郎微微后仰,放松地靠住椅背,随手拽过离手边最近的那本《大雅嗣音》翻看起来。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唯有指尖滑动带起沙沙的书页声响。

    南州的盐务是顽疾不好处理,朝廷这边也热闹得很,辰哥儿又出了落马之事,他好久没有这般放松,且有闲情逸致的去看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了。

    他这算不算偷得浮生片刻闲?

    宋三郎无声地勾起一侧嘴角来,便是从侧脸也能看出眸光泄出的暖意。

    嗯,有子万事足。

    三郎正看得入神,听见有人叫“爹”。

    宋景辰才刚刚睡醒,盘腿儿坐在扯开的帷帐里,正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因是刚醒过来,他声音哑哑的软懒,懒到张大嘴巴他都嫌弃费力气,声音是从口腔里不情不愿拖出来的——

    像极了他幼时喊“爹爹”时的奶腔奶调,带着孺慕,带着甜甜的欢喜。

    老人家为何疼爱孙子,只因他从孙子身上看到了幼年时的儿子。

    没有一个父亲能抵挡住关于自家幼崽的回忆杀。

    便是儿子把天捅个窟窿,只要一想到咧着两颗小奶牙乖乖叫爹爹的小娃,什么怨言都没有了,老老实实补天去。

    宋三郎忍不住想:儿子不就是喜欢折腾吗?让他折腾又怎样嘛,不然他努力的意义是什么呢?

    荣华富贵,大权在握,上辈子早就享受过了,再重新体验一遍也没什么新鲜。

    无非是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闹剧而已。

    所以,上天将秀娘同辰哥儿送到自己的身边,唯一的意义便是给他一个家。

    让他感受真正家的意义。

    第257章

    景辰换上秀娘从南州府带回来的螺青色圆领长袍, 沉稳的颜色配上衣襟袖口处滚着的金丝暗云边,衬得景辰干净清冽,修长挺拔。

    他戴了枚牛血红的翡翠玉扳指,这比他上次那枚羊脂玉扳指更为罕见, 红翡本就难得, 更难得是这种毫无杂质的牛血红品相。

    红翡是霍占山送的, 杏子大的一小块原料, 宋三郎叫人给儿子打了一枚玉扳指,剩下的则磨成珠子,镶嵌在秀娘的金步摇上。

    宋三郎看着儿子穿戴整齐出来, 满意地点点头,十六七岁的孩子就像是田地里春雨后节节拔高的庄稼一样, 变化肉眼可见。

    半年前还只是到他的肩膀,如今也就比他稍矮半头了,只是骨架子还略显单薄。

    这会儿秀娘带着丫鬟过来了,瞅见自家儿子这副精静神神的小模样, 不由高兴, 朝宋三郎道:“哎呀, 我真是发愁,今日宴会上我到底该如何委婉又不失礼数的拒绝人家的好意。”

    宋三郎嘴角不甚明显地抽动两下, 他估摸着向自家表达意向的人家不会超过五指之数,最有可能地便是韩家、张家以及吴家。

    想到此, 他同景辰交代道:“今日你祖母寿宴, 来的人多,你自己亦要多上些心。”

    宋景辰乖巧点头。

    脸上越乖巧心里越敷衍, 宋三郎瞅他压根没往心里头去,清了清喉咙提点道:“缘分一事不讲究什么按部就班, 亦非你想要她便来。”

    宋三郎如此说,倒并非他急着要给儿子成亲,但他得大概摸清楚儿子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家才是。”

    宋景辰以不变应万变,继续乖巧点头。

    宋三郎懒得继续多说他,反正他是决不相信儿子脑子里少根弦。

    收拾利落一家三口去老太太屋里拜寿,出门碰见宋二郎一家子,两家人打个招呼寒暄着,宋二郎笑呵呵把景辰拉到了一边儿。

    宋景睿抬脚欲要过来,二郎冲他一摆手:“我同你弟弟说点事儿,”

    景辰纳闷儿,低头道:“二叔你找侄儿何事?”

    宋二郎语重心长:“辰哥儿啊,你说二叔疼不疼你?”

    “二叔疼自己亲侄儿有什么不对么?”景辰瞅他一眼。

    宋二郎瞬间噎住。

    宋景辰就乐:“二叔有话直说,您是我亲叔叔,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直说的。”

    宋二郎:“……”

    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直说。

    不过不直说也不行呀,算了,为了儿子,老脸豁出去了。

    宋二郎尽量委婉:“辰哥儿啊,他是这样的,二叔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宋景辰:“二叔您说。”

    宋二郎叹口气,苦恼道:“二叔还不是操心你二哥这点事儿,你说你二哥拙嘴笨舌的,长得吧?只能说还行。

    好家伙,刚才你往你二哥身边这么一站,实话说,若二叔是人姑娘家,也得选你不选你二哥。”

    宋景辰:“!!!”

    宋景辰咯咯乐:“二叔我知道了,我有罪。”

    宋二郎尴尬地老脸一红,忙道:“不不不,你没罪,是二叔自私小人,二叔有罪,二叔……”

    宋景辰打断他:“若美貌是一种罪,那侄儿确实罪大恶极、罪不可恕、罪加十等……哈哈哈。”

    宋景辰哈哈笑着跑开,留下宋二郎整个风中凌乱——坏小子臭屁到家了。

    宋二郎从景茂媳妇何氏的身上,深切体会到高门大户里培养出来的世家贵女有多不简单,能为儿子讨一门好亲事,儿子后半辈子都稳当了。

    不光儿子后半辈子稳当,便是将来的孙子也受益,为了儿孙,他宋二郎这张老脸算个屁!

    他这当爹的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只要今日辰哥儿同睿哥儿不站一块儿,单看睿哥儿的长相还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宋二郎为睿哥儿亲事操心,宋大郎同王氏亦为竹姐儿操心,俩人的意思还是希望竹姐儿能有个好归宿。

    那怕是继室续弦,只要人品好,对竹姐儿好也就知足了。

    儿孙们进到前厅,老太太正笑呵呵坐那儿候着呢,先是大郎夫妇上前拜寿,接着二郎、三郎夫妇依次上前,再就是景辰几个孙子孙女辈儿的,最后是小囡囡抱个大寿桃上前端端正正跪下,奶声奶气道:“曾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逗得老太太哈哈笑。

    小囡囡抬起小脑瓜,偷偷瞄向旁边小舅舅,景辰朝她眨了眨眼。

    囡囡站起身来,抱着大寿桃几步跑到老太太跟前,往老太太怀里一靠,将托盘里夸张的大寿桃举到老太太跟前,“曾祖母,你快咬一口大仙桃,咬一口就会福气满满。”

    老太太满脸慈爱地摸摸她小脑瓜,配合着在那大寿桃的桃子尖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去,老太太感觉到不对劲儿了,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这寿桃竟然是中空的!

    小囡囡拍着小手笑:“曾祖母快看,里面有好宝贝!”

    大郎、二郎、三郎互相瞅了一眼,几个妯娌也纳闷儿,众人不由把目光全都聚集到了景辰身上——这小子搞得名堂。

    老太太又欢喜又好奇地掰开寿桃,就见里面放着一幅卷轴,老太太解开捆住卷轴的红绸布,宋大郎上前帮着铺展开来,越铺越长,越铺越长,整间屋子盛不下——老太太泪盈于睫。

    卷轴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寿”字,景茂、景睿、景辰齐齐上前给老太太跪下:“孙儿恭祝祖母天伦永享,万寿无疆。”

    整篇卷轴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寿字,三兄弟共同完成!

    旁边老哥儿仨看得惭愧,秀娘却是惋惜不已,拍着手道:“哎呀,你说你们几个小的,这要一会儿当着外人的面儿再献上,那才叫长脸呢?”

    王氏在旁边猛点头,姜氏不吭声。

    宋二郎心里又惭愧又感激,三兄弟中景辰的书法造诣最高,这要当着众宾朋的面儿把这万寿书打开,肯定要被展示一番,届时辰哥儿定会大出风头盖过两个哥哥。

    老太太情绪有点激动,眼泪儿止不住,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似乎在这一刻全都释然了,有这些好儿孙,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旁边秀娘忙上前,边给她擦泪儿边道:“娘,都怪景辰这小混蛋,惯会骗人眼泪儿。”

    明着是责怪,实际上得让人知道自家儿子孝心最大,这么好的主意,也就辰哥儿想得出来。

    老太太心说三儿媳这些年见的世面多,是越发会说话了,她脸上半是佯装嗔怒,半是喜爱道:“可不就属他最皮。”

    兄弟妯娌几个也纷纷拿出提前准备的寿礼给老太太过目,有了三个小孙子的“万寿书”在前,这些金银器物什么的便是再难得也比不过了。

    辰正时分。

    拜寿的宾客们陆陆续续上门,先来的是宋氏本家的族人,按照辈分排列,一一上前给老太太拜寿。

    其中,宋长志、宋文峰父子也腆着脸过来了,送上的贺礼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怎么抢走的,怎么乖乖送回来,还得是腆着脸说着好话双手奉上。

    宋长志陪着笑脸道:“老嫂子,我这儿给您拜寿了。”

    老太太看着他,无声哂笑。

    原来对讨厌之人最好的报复不是与他纠缠消耗,而是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以宋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再看他,不过是跳梁小丑。

    老太太没有为难他们父子,一是没有那个必要,二是在族人面前乐得大度。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贱皮子,你比他弱时他恨不能踩死你,你比他强,他心甘情愿跪舔你,见老太太不计前嫌,宋长志竟然感动地当场涕泪横流,恨不能给老太太跪下来磕头认错。

    老太太不以为意,纵然高朋满座,不过是为利而聚,看个热闹,图个热闹就罢了。

    到了巳正时刻,进来府里的便主要是京城显贵了,因是老太太过寿,来得以女眷居多。

    男客这边大多是小辈儿,宋家势大不假,但老太太身上并无封号,是以派小辈过来贺寿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以宋三郎、宋景茂、宋景辰三人的功劳,老太太早该有一个诰命封赏,奈何赵鸿煊忙着料理施国公之事,忙完施国公之事他又着急重新布局朝堂,把这事给忽略了。

    宋家人总不能自己讨封。

    宋景辰受二叔所托,为自家二哥哥终身大事考虑,没跟着出去迎客,有姑娘的地方他绝不往前凑。

    秀娘在人群中找不见他人影气得直跺脚,熊孩子,该露脸的时候你不出来,不该露脸的时候数你张罗得欢实。

    宋景辰在前厅帮忙,前厅都是男客,与父亲同辈的坐一起,景辰招呼一帮同龄的小子。

    这帮小子今日打扮明显都略显风骚,一个比一个收拾的利落,因这祝寿环节中,男女宾客是有接触机会的。

    且众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怕是今日京城中的贵女们全来了,机会难道,能露脸当然要露脸。

    韩骏瞅见景辰手上的红翡扳指直咋舌,深红且浓稠的牛血色有一种浓烈醇厚却又神秘腐朽的殊丽,而景辰的手指又白得冷冽,雪一样高洁晶莹,配在一起竟然意外的和谐好看。

    韩骏酸道:“你这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是你爹厉害。”

    “羡慕呀你?”宋景辰就乐。

    韩骏:“岂止羡慕,咱商量个事儿呗?”

    宋景辰瞅他:“什么事儿?”

    韩骏抿了抿嘴唇:“那什么,让我妹妹管你爹叫爹,你觉得怎么样?”

    第258章

    韩骏每个字的意思宋景辰听懂了, 连成话的意思他自然也能听懂。

    “这……”

    这还真是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宋景辰呵呵笑道:“那我爹可得高兴了,他求之不得呢。”

    韩骏一听忙问:“那你呢?”

    宋景辰:“既然你都冒昧地问了,那我也冒昧地回你,咱家小妹嫁谁都比跳我这火坑强上百倍, 你得知道全京城最难缠的公爹婆母非我爹娘莫属, 没有之一。”

    韩骏:“!!!”

    宋景辰搭上韩骏肩膀, “兄弟我其实也就长了一副骗人的皮相。”

    韩骏撇撇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我就纳闷我妹妹都不行,你还能看上谁?”

    “打住,智者不入爱河。”宋景辰食指竖在嘴唇上,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韩骏竖起大拇指,“你挺厉害!”

    “不是, 宋景辰你这么厉害你爹娘知道不?”

    “三十六计拖为上策呗。”

    “还有哪一计?”

    “阳奉阴违。”

    “还有呢?”

    “攻心为上。”

    “还有呢?”

    “先斩后奏。”

    “还有呢?”

    “你有完没完?”宋景辰不耐烦了。

    “宋伯父,您来了。”韩骏微微一笑,朝着宋景辰身后躬身行礼。

    “……”宋景辰噎住。

    宋景辰僵硬地转过头去,自家父亲大人也不知道来多久了, 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看过来的眼神略显微妙。

    “爹——”

    宋景辰这一声“爹”,亲近里透着无赖, 无赖中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子恃宠而骄,当场演示什么叫“攻心为上。”

    可他这腔调里的复杂也就熟悉儿子的宋三郎能听出来, 宋景辰要面子, 当着韩骏的面是绝无可能朝他爹拖腔拉调耍无赖,人家声音滑过去的很快。

    宋三郎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让儿子难堪, 笑着朝韩骏点了点头,又握了下儿子的肩膀。

    握得就很有过程,

    其中意味深长让宋景辰自己体会。

    看自家爹拂袖走了,宋景辰以手遮眼,气得一脚朝着旁边韩骏踹去。

    韩骏哈哈笑着躲开:“不闹了,我得先过去给咱家老太太拜寿去。”

    除去似韩骏这等身份贵重之人过去单独给太太贺寿并送上贺礼,其余诸人都是将礼物交由管家保管记录,并随众人一同进去贺寿。

    这会儿后宅里正热闹着,大半个京城的贵妇小姐们都过来贺寿,永昌伯府的刘老太君亦是亲自登门,被请到了老太太身边坐着。

    这对老闺蜜有过两小无猜,也有过各自算计,可不管怎么说因着幼年时的情谊,俩人还是对彼此有着善意,况且人到这个岁数,一路走来的人实在不多了,且行且珍惜吧。

    这点老太太从来都看得通透,

    人非圣贤,糊涂点才好做朋友。

    除了刘老太君,户部张夫人,礼部韩夫人,大理寺卿吴夫人以及薛氏等人亦都被请坐上宾。

    老太太一面与众人寒暄说笑着,一面不动声色打量在坐的各家嫡女,韩幼琳在京城之中素有美名,再加上宋二郎特别关照过,老太太不由多看两眼。

    小姑娘生着一张宜室宜家的脸,不是那种叫人一眼惊艳的长相,却是十分柔婉耐看,叫人不由见之生喜。

    小姑娘的仪态举止也叫人称是,落落大方的不见丝毫扭捏之姿,与周围几个小姑娘言笑晏晏,瞧着是个合群儿的。

    韩夫人瞧着老太太不时打量女儿,心中有数。既如此,还是等着宋家找媒人上门提亲好了,一家有女百家求,说出去也更好听些。

    再者,若是以后小俩口闹什么矛盾,宋景睿的气势总会弱一些,不是自家非要嫁,是他自己上杆子求来的。

    韩幼琳自然也感觉到了老太太打量的目光,来之前她就听娘亲说了宋家两兄弟的情况,娘亲的意思是更中意宋景睿,叫她今日留意着看一眼是否中意。

    进门的时候,她见过一眼,她亦不好意思盯着人看,只匆匆瞥过,脑子里便只留下一个印象——他脊背挺得很直。

    至于眉眼……是俊朗的。

    晌午,正宴开席,上百桌的席面,桌桌都给上了上善楼的压桌菜——佛跳墙,另八荤八素八果,其中不少都是上善楼的名菜,如鸳鸯炸肚、螃蟹酿枨之类,俱都是良心硬菜。

    前院,宋三郎与张璟、吴正、韩龄韩尚书以及杨志、范盛等人坐一桌,甭管宋三郎与杨志、范盛关系如何微妙,该坐一块儿还得坐一块儿。

    宋景茂带着弟弟宋景睿在另一桌上应酬,甭管喜欢不喜欢,景睿早晚是要熟悉这些东西的。

    宋景睿还真就讨厌这些浮夸且虚伪的应酬,不过讨厌归讨厌,他亦不是完全不通世故之人,该敬酒敬酒,该喝酒喝酒,只是他实在做不来大哥那般得心应手。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家大哥其实也挺“虚伪”的,可他马上就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当年三叔被外放,大哥孤身一人,能在风云诡异的朝堂中站稳脚跟不知付出多少自己所不曾知道的辛苦,大哥的海量不是天生的,是被逼出来的。

    好几次他看到大哥喝的脸都白了,他上前劝阻,大哥只说他不懂。

    他以前不懂,现在亦不能认同。

    宋景茂看出二弟眉眼间淡淡的不耐,什么也没说。

    他并不喜欢被人灌酒,可你没到达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的身份,你就得喝。

    你不喝,人家便不放心与你共事。

    只有你喝了,你喝高了,你喝得晕晕乎乎,兴奋了,话多了,这会儿你说出来的话别人才觉得可信。

    自然以宋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可以选择喝或者不喝,但若喝得有价值,该喝还得喝,莫说是他,便是帝王该喝时亦得喝。

    只要人在桌上,有些规则就必须得遵守。

    至于宋景辰这一桌,一桌子人全靠他发财呢,有钱的是大爷,他是大爷呢,众人得听他的。

    就是宋景辰这一桌的坐次有点“小尴尬”,他左手边坐着韩骏,按往常习惯,冯仑坐他右手边。

    可今日杨家父子也来拜寿了。

    杨睿笑着打了声招呼便坐他右边了,他爹是吏部尚书,所以他想坐那便坐那,除非宋景辰撵他。

    宋景辰其实挺尴尬,前有冯仑背叛杨睿投靠父亲,后有杨睿外公要置自己于死地,这乱七八糟的关系。

    但貌似尴尬的只有他自己,杨睿一点也不尴尬。

    宋景辰见人家都不尴尬,他也便一笑置之。

    只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很难舒服地相处是了。

    宋景辰想要同杨睿保持距离,可杨睿今日的目的是必须要打入到景辰的圈子之中,如今景辰身边汇聚了大半个京城的权贵子弟,被这个圈子排挤在外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会儿酒席已经进行了一小段时间,众人之间闲话几句,铺垫铺垫感情,场子暖热就该整活儿了,不然这寿宴要热闹到晚间才会散呢,光吃吃喝喝未免太过枯燥了。

    韩骏呵呵笑道:“兄弟们,来吧,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大冒险是宋景辰教给韩骏等人的,众人都觉得刺激,关键是有些真心话想说不敢说,借着这由头便能说出来了。

    桌上有些人没玩过,韩骏将规则同众人说了一下遍,一帮年轻人都来了兴趣。

    跟着韩骏混,就没宋景辰学不会的,划拳什么的不在话下,跟韩骏俩人撸起袖子就开干: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七个巧啊,三星照啊,四季财!

    ——喝!”

    韩骏认输,二话不说选择喝酒,刚才当着景辰爹把景辰坑一把,他要敢选真心话,景辰绝对会坑得他找不着北。

    下一个李琮来,“哥俩好啊……九连环!

    喝!”

    都选喝酒就没意思了,李琮为活跃气氛,选择真心话。

    宋景辰呵呵笑道:“琮哥儿,请问你不为人知的怪癖是什么?”

    李琮:“……”

    李琮:“嗜好挤身上起的小红疙瘩,将里面白色的脓膏挤出来就觉得身心愉悦。”

    一帮人会心一笑,咱就说这嗜好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凡身上长过痘的都有经验,李琮说得确实实话无疑。

    李琮带头说了实话,后面人谁要说假话,就该被人瞧不起了,玩不起别玩,既然要玩,大家都说实话,你也不能破坏规则。

    李琮下去,又来一个。

    宋景辰火力全开,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他反应过,脑子更快,一双手简直要快出残影来,这种口号越喊越有气势,越有气势越能赢。

    宋景辰不光要赢,他还要赢得好看,比如说出什么手势最酷,都有讲究。

    喊到最后,兴奋起来,一条腿直接踩凳子上去了——匪气十足,霸气十足,但谁让人家长了一副好皮相,众人不觉他粗鲁,反倒觉得肆意洒脱,飒爽极了。

    酒桌上的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朝”

    宋三郎在旁边看得直皱眉,儿子这为了不让未来岳丈相看上,可真够拼命的呀。

    旁边韩尚书暗自合计:还是夫人看人准,辰哥儿跟自家儿子一路人,谁嫁谁跳火坑里。

    宋景茂同景睿也是“长见识”了,宋景茂看弟弟那得瑟的小模样,暗想,不然回头儿较量较量,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

    韩骏捶胸顿足:“我说兄弟们啊,给你们机会不中用啊,赶紧的,看谁能收了这猖狂的妖孽,看见他这张狂劲儿,我心口疼。”

    吃瓜群众谢旭内心碎碎念:兄弟我还没出场呢,咱干啥啥不行,划拳第三名。

    划拳高手冯仑没吭声,划拳高手杨睿亦没吭声。

    冯仑想:要不要赢他呢?

    杨睿想:该问什么真心话,这是个问题。

    第259章

    谢旭磨刀霍霍, 正准备与景辰一较高下,被他表哥冯仑在桌子底下轻踢了一下,朝他使眼色。

    一桌子勋贵子弟全都输给了景辰,你赢他, 不就等于是打了桌上所有人的脸面。

    你一介白身还是个外地来的, 这不是自讨没趣儿吗。

    谢旭接收到表哥的信号, 不想自讨没趣, 干脆直接对景辰放水,输得一个痛快。

    冯仑在旁边看着直皱眉头。

    什么叫孺子不可教也?

    说的就是表弟这种人。

    在表弟身上从来不存在什么一点就透——是叫你放水,没叫你直接投降!

    这两者能一样吗?

    你让大象踩死了一只蚂蚁, 他能有成就感?

    冯仑现场教学,给表弟诠释什么才叫做“高水平放水。”

    十个回合为一轮, ,冯仑同景辰打了四十多个回合愣是没有分出胜负来,这划拳既讲速度又讲算力还得讲策论,相当消耗精神, 俩人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宋景辰骨子里傲。

    遇上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非但不怯, 反倒更激发他兴奋, 出手的速度不但越来越快,并且他很有自己的韵律节奏, 动作干脆利落又充满激情张力。

    看在周围人眼里,就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手舞”。

    冯仑一开始还能把握住节奏, 到后面越来越有所不支, 全部的心神都已经集中在如何应对上,至于最开始想要放水的初衷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接住!

    见过行酒令的,没见过把行酒令玩儿这么花的, 周围人的情绪完全被眼前激烈的对决点燃——

    便是宋三郎桌上一帮老成持重之人也不由侧目。

    若论算力与反应速度冯仑绝对不如景辰,可论经验冯仑又远胜宋景辰。

    正常情况下,他的优势足以弥补他的劣势。

    可景辰突然加速,这种节奏下景辰反应快的优势愈发明显,冯仑则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只能凭着本能对应。

    激烈胶着,千钧一发,双方的精神都绷紧到了极点,谁也容不得一次失误,一次失误便足以全线崩溃!

    韩骏紧盯二人,激动地大气都不敢喘,乖乖,来来回回一百六十多个回合了,真牛!

    终于——

    俩人斗到两百多回合的时候,冯仑连输两次,后面完全乱了节奏,终是溃不成军。

    冯仑心服口服,整个交手的过程宋景辰的节奏就从来没乱过,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万万没想到景辰竟还有如此凌厉的一面。

    他想不到,谢旭在旁边也看得目瞪口呆,再傻他看出来表哥这不是放水,这是被人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满堂喝彩!

    既是为宋景辰,也是为冯仑。

    不是冯仑不够强,是宋景辰太妖孽。

    冯仑苦笑着朝景辰竖起大拇指,他甘拜下风,为活跃气氛,他选择真心话大冒险。

    宋景辰不咸不淡道:“多久做一次春梦?”

    他问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说“你吃饭了吗”

    韩骏内心:“你小子真豁得出去,为了逃避定亲,是真敢作,你爹你哥可在旁边都看着你呢。”

    宋三郎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喝茶。

    韩尚书:“……”

    果然同自家小子是一丘之貉。

    张璟内心:这孩子被惯坏了。

    吴正内心:“这小子又在憋什么坏?”

    宋景睿想要过去堵住景辰的嘴!

    宋景茂若有所思,他知道弟弟做事看似嚣张甚至荒唐,实则极有分寸,他这般说定有他的道理。

    宋景辰内心:“我是纨绔我怕谁。”

    他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知道他同赵敬渊的关系好,他若成为赵敬渊的左膀右臂,赵鸿煊不得慌神啊。

    所以他该作还得作。

    却说冯仑一整个被景辰问住,这题怎么答都是坑,回答没做过就太没水准了。

    略略想了想,冯仑笑道:“倘若有人能让冯某相思到做春梦的地步,我宁愿为她长睡不醒。”

    冯仑的回答可谓幽默风趣又不失风度,痴情总没错吧。

    众人道他狡猾,却也没有办法。

    冯仑落败,众人目光不由全都聚集到杨睿身上,只要再打败杨睿,景辰等于是一人打了个通关。

    能不能喝放一边,单论行酒令,宋景辰将成为京城传说。

    杨睿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朝景辰略带挑衅地一笑:“左右手交替出,你要来吗?”

    杨睿话一出口,周围一片安静。

    所以……高手的尽头竟然是杨睿?

    宋景辰挑眉瞅他:“杨睿,你这不讲武德。”

    杨睿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便单手。”

    宋景辰语不惊人死不休,“让你一只右手又何妨。”

    宋景辰话一出口,周围一片安静。

    所以……景辰你要不要这么狂啊?

    狂得宋三郎这亲爹都忍不住以手遮唇,他怕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巧了,辰哥儿天生左撇子,秀娘嫌他丢人硬给掰过来的,所以儿子除了在外人面前刻意用右手,其实左右手均可。

    宋三郎端着,吴正这酒鬼不管那一套,老小孩儿似地颠颠儿凑过去看热闹,韩尚书动了动屁股,没好意思站起来:吴正这老小子太不像话了。

    众人满怀期待地注目中,俩人动了,

    宋景辰先出左手:“哥俩好啊。”

    杨睿同时跟左手:“哥俩好啊。”

    宋景辰换右手:“再好好啊。”

    杨睿继续跟。

    宋景辰宣战:“不好了!”

    “不好了”一出口,俩人开战。

    杨睿确实高手,比冯仑水平更高,冯仑是为应酬而做,划得是人情世故;杨睿为乐趣而玩,享受游戏本身。

    杨睿占了大便宜,因为景辰刚才一番大战,尤其是同冯仑那一场,其实很消耗精力。

    杨睿看着宋景辰娴熟地变幻左手,他可以非常确定一件事,宋景辰也是个左撇子,他心中微微走神,但很快收回心思,认真应对。

    他本就占了大便宜,规则又是他提出的,他本也没想着赢景辰,赢了景辰,输了名声,何必呢。

    出个头,顺便为景辰锦上添花一把就是了。

    杨睿同冯仑的想法一样,划划水算了。

    实际上左右交替出手很容易出现混乱,平日里他的打法都是速战速决,不成想现下他想速战速决,景辰完全不给他速战速决的机会。

    论身体协调性,他哪里是景辰的对手。反过来是宋景辰不想让他太过难堪,陪着他划了半天水,最后小胜。

    杨睿忍不住想:景辰什么都好,仿佛老天爷把所有的好都给到了他一个人身上,可景辰有一个致命的不好——那便是容易共情他人。

    这会让他变得心软,成为他做事的羁绊,冯仑也好,赵敬渊也好,还有他那个大哥也好,都具备做大事的必要条件——该做人时做人,必要时不做人。

    唯有景辰,他做事的底线太高了,这会成为他的桎梏。

    景辰问杨睿选择喝酒还是真心话大冒险,一桌子人,杨睿全都不放在眼里,宋景辰是例外,所以他笑呵呵道:

    “景辰,你赢了,你说了算,你想罚我酒喝,还是罚我说真心话,我悉听尊便。”

    宋景辰笑道:“那便乐呵一下,真心话吧。”

    杨睿点头,“你问。”

    宋景辰:“你一生之中最后悔之事是什么”

    杨睿闻言微震,垂眸,半晌后抬起头来,对上景辰清澈明亮的眼睛后,他缓缓道:“我最后悔之事便是带着我年幼的弟弟去河边玩耍。”

    在坐众人都知道杨睿是独子,他这句话代表的意义不言自明,众人不由微微唏嘘,宋景辰亦是意外,有些抱歉地笑笑。

    杨睿也笑:“过去好多年了。”

    ……

    宴会厅里正热闹,家里管家一脸激动地跑进来报信儿,说是皇宫里来人宣旨,是为家里老太太封诰命的圣旨!

    大夏朝不轻易封诰命,全京城的诰命夫人加起来也不过十指之数,另外,皇帝虽不轻易封诰命,可一旦获封,诰命夫人所享有的特权是非常多的。

    所以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宋三郎一面令人去后院通知老太太,一面命人摆香案准备接旨。

    消息传到后院,老太太倒是没什么,诰命不诰命的,她还能活多少年,家里儿孙们都平平安安才是她最大的知足。

    老太太淡定,秀娘、王氏、姜氏几个妯娌可淡定不起来,激动得跟什么是的,封了诰命夫人,以后在贵妇圈里可以横着走,到那家去都得是坐上宾,且还能替人主事,再是荣耀不过。

    在场之人无论羡慕妒忌,都一脸欢喜地上前给老太太道喜,老太太谢过,带众人去前院接旨。

    不多时,前厅后院包括偏院众人齐齐跪下,在香案前听宣,苏公公看了众人一眼,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前面无非是一些歌功颂德的官方套话,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老太太被皇帝封了二品诰命!

    众人谢恩,老太太则恭恭敬敬接过圣旨,苏公公亲手将老太太搀扶起来,笑呵呵同老太太道喜,“老夫人,给您贺喜了。”

    苏全不是第一次来,他是宋家的常客,老太太自然知道他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身份贵重,不敢怠慢,忙回礼谢过。

    苏公公又令人端上来二品诰命夫人的头冠礼服,并一柄玉如意,一根两百年份人参,说是陛下同皇后娘娘赐下的寿礼。

    可以说赵鸿煊是给足了宋家人面子,老太太六十六岁寿辰,在众人见证之下被封诰命自然比平日里更加风光无限,且又由皇帝最信任的贴身大太监亲自过来宣旨,其中看重之意不言自明。

    尤其苏公公对宋家人的态度,甚至隐隐透着些许巴结之意,要知道平日里都是别人巴结他这个御前大太监,何曾见过他对别人假以辞色?

    宋三郎同宋景茂叔侄二人在皇帝心中地位可见一斑,一众官场老狐狸们不由暗自思量,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赵鸿煊对宋三郎同宋景茂有重要亦有提防,他最喜爱的是宋景辰,既能为他所用,又单纯无害,不会对他的皇位有什么威胁。

    所以,满朝文武皆为工具人,赵鸿煊也就对宋景辰有些感情,不过帝王的那点好感对比他的残酷不值一提。

    苏公公讨了杯寿酒,回宫复命,他一走这寿宴又热闹起来。

    有了刚才这出,景辰同景睿更加成为丈母娘眼中的香饽饽,便是韩夫人也不端着了,主动夸起宋景睿来。

    这倒让老太太吃了一下惊,她万万没想到韩夫人中意的竟然不是景辰而是景睿!!!

    还可真是的,宋二郎敢想,韩夫人敢应,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老太太吃惊,姜氏也是万万想不到自家儿子竟然能入了韩夫人的眼,且还是人家先提出来的,欢喜之余,她不得不承认自家男人不靠谱中透着点靠谱。

    旁边秀娘完全是不敢置信的眼神:我家景辰有什么不好,让你不选我儿选景睿?!

    可她的震惊不敢相信还没缓过来劲来,便又听见张夫人亦向老太太表示了对宋景睿的“关心”。

    不止是张夫人,还有好几位夫人都表现出对宋景睿的兴趣,反正只是“随口一夸”,又不是提亲,韩家能表示对宋景睿的兴趣,别人家也能,单看宋家更中意哪家了。

    与宋家联姻的意义重大,这种事情上谁也不肯让,再说了宋景睿确实也是良配,宋家又不纳妾,如此好事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秀娘感觉自己整个头都是晕晕的,她完全无法接受:“不是?这些人都怎么了,景辰哪点比不上景睿?”

    秀娘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这不正常。

    第260章

    老太太的寿宴一直热闹到夜里入定时分, 众人才渐渐散去。

    灯火通明的庭院一下子安静下来,不觉时间也慢了些似的,景辰送韩骏他们回来,步上台阶挑门帘进屋, 一抬头, 自家老爹正在屋里坐着呢。

    知夏不在, 平瑞同阿福也不见鬼影子, 就只他爹一人端端正正坐在外屋正中的太师椅上。

    宋景辰瞬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父亲大人怎么看都像是要升堂问罪的架势。

    宋景辰心里打鼓,脸上笑容灿烂, “这么晚,爹怎么过来了。”

    宋三郎扫了他一眼, 亦不绕圈子,直接道:“三十六计,我儿倒是给爹安排的明明白白。”

    宋景辰脸一红。

    宋三郎继续道:“阳奉阴违,瞒天过海, 攻心为上, 还有什么来着?”

    宋景辰忙跨前一步, 伸手拎起桌上茶壶,替自家怒火中的老爹续上茶水, 顺便一屁股坐他爹对面,又顺手给自己倒上一杯, “爹, 我那是逗韩骏玩儿呢。”

    宋三郎侧首睨了他一眼,“恨不能站桌子上与人划拳, 张口便是春梦,我儿懂得挺多。”

    宋景辰咽了口唾沫, 讷讷道:“爹,我就说着玩儿玩儿……您别生气,我不是……”

    宋三郎冷笑着打断他,“你不是什么?还不肯同爹说实话么?”

    宋三郎的脸色骤然拉了下来,“宋景辰,你给爹跪下!”

    “爹……你说什么?”宋景辰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宋三郎视线落在景辰身上,平静的目光下是不容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声音不带一丝曲折地——

    “爹叫你跪下。”

    宋景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来,他简直怀疑眼前换了个爹。

    宋三郎目光里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宋景辰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坐着不肯动,又气又屈地咬着嘴唇,脸上露出屈辱来。

    长这么大,也就幼时被罚过一次跪,现在他都大小伙子同他爹一般高了,你说让跪就跪,他自尊心哪受得了。

    见景辰坐着不动。

    宋三郎勾了勾嘴角儿,讥讽道:“你这是委屈了?感到屈辱了?”

    “我儿不是一向都喜欢委屈求全的吗?怎地跟爹面前又知道要脸面了?”

    “在你祖母的宴会上装痴卖傻,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还是觉得你自己很高尚?

    赵敬渊是什么人,用得着你去保全他?

    景睿没你帮忙娶不上媳妇是吗?用得着你贬低自己衬托人家?

    宋景辰,你想做普渡众生的菩萨吗?

    你是修炼了千年还是万年?你何德何能可以负担起他人因果,嗯?”

    宋景辰从未听他爹说过如此之重的话。

    不光重,是真难听。

    景辰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往地板上砸。

    宋三郎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宋景辰小脖儿一梗,别开头。

    宋三郎干脆收起帕子看着他哭。

    哭了一会儿,宋景辰不哭了,劈手从他爹手上夺过帕子,自己给自己擦泪儿。

    宋三郎瞅着他,“你啊,你就只欺负你爹,为了别人委屈求全,在你爹面前受不得半点委屈。

    爹还没怎么着呢,说你两句重话,你便哭成这样,羞也不羞。”

    一句话让宋景辰绷不住了,一头扎在宋三郎肩窝里闷声掉眼泪,他爹是为他好,他怎会听不出来呢。

    宋三郎一下一下摸着儿子的头,任他哭任他发泄。

    他自己养大的儿子他自己最了解。

    儿子心地善良,可这善良里却隐藏着不该有的妇人之仁。

    人家伤害他,他知道以牙还牙: 可人家若是对他好,他就把握不住分寸了。

    待到景辰情绪稳定下来,宋三郎亲自在水盆里拧了湿巾,递给儿子,叫他擦脸。

    这么大人了还在爹面前哭鼻子,宋景辰扭扭捏捏,有点不好意思。

    宋三郎拍拍他手,笑道:“你是爹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在爹心里没人可以比你更高贵。

    ——没、有、人,你明白吗?”

    宋景辰低着脑袋点点头。

    宋三郎又道:“便是天王老子也一样,爹不管他是谁,都不准你为了他人而委屈自己。

    你敢委屈你自己,人家就能变本加厉委屈你,自己的亲人亦是一样,你二伯爱子心切,那是他的立场他的问题,不是你的立场,更不是你要解决的问题!

    明白?”

    宋景辰先是点头,而后抬起头来,眨眨眼道:“那若是您儿媳委屈我呢?”

    宋三郎:“……”

    宋景辰破涕闷笑:“言传身教,爹怎样做,辰哥儿便以爹为榜样。”

    宋三郎敲他头,“男人的强硬不是对着女人,让一让自己的娘子并不丢人,亦不叫委屈,家和方能万事兴。”

    宋景辰用力点头:“儿子受教了。”

    “好了,时候不早,你早些歇下,爹回房了。”

    宋景辰却一把拽住他袖子,“我睡着了您再走,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宋三郎忍不住一捂额头,他好像是有些太过娇惯儿子了,让他养成这般爱撒娇的毛病。

    宋三郎把袖一拂,没甩开。

    宋三郎训斥:“你多大个人了,还要你爹陪着你睡?”

    宋景辰湿漉漉的眼睛瞅着他爹:“我想和爹说说话,半年多没见您,心里有好些个话想说。”

    宋三郎:“有什么话明日再同爹说。”

    宋景辰不依:“可我今天就想同爹说。”

    宋三郎没招儿,只得陪着儿子进卧房,搬了把几凳过来,坐儿子床头。

    宋景辰道:“爹,我嗓子有点不舒服。”

    宋三郎去给他倒水。

    宋景辰问他:“爹,你放蜂蜜了没?”

    一句“放蜂蜜了没”,直接给宋三郎送到了十年前。

    那时儿子喜欢喝糖水,每天晚上都要喝蜂蜜水,喝完了就满足得不得了,闭着眼睛,吧唧着小嘴儿甜甜道:“爹,我长大了也喂爹蜂蜜水喝。”

    一晃十年过去,儿子长大了,结果还得是老子端给儿子喝。

    宋三郎又端着水去找知夏要蜂蜜,把自家爹指使的团团转,宋景辰心里那口气儿总算是顺了。

    喝完蜂蜜水,宋景辰突然道:“爹,若是将来您孙儿委屈我,您站儿子还是站孙子。”

    宋三郎嘴角抽搐,一甩袖子道:“有了再说。”

    宋景辰抿嘴儿一乐,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他今日起得早,一天又忙乎闹哄,没跟宋三郎说两句话,脑袋一歪便睡着了。

    宋三郎替他整理好床铺,又将头上的簪子抽出来放桌上,看了睡得香甜的儿子一眼,摸了摸头,无奈苦笑。

    他岂能看不出儿子故意指使他呢。

    只是他实在拒绝不了。

    宋三郎从景辰房间出来,回到卧房时已是夜里亥时许,秀娘仍没睡呢,正等着他。

    三郎脱下外袍顺手递给旁边小丫鬟,朝秀娘道:“怎地还不睡呢。”

    秀娘本就心情不好,见宋三郎这个时辰才回来,语气里不由带了嗔怨,

    “还说我呢,你怎这个时辰才回,客人不是早就送走了么。”

    三郎边净手边道:“去辰哥儿屋里聊点事情。”

    不提儿子还好,一提儿子秀娘的火气又上来了,当下便把今儿下午一众人都去打听景睿,却无人打听景辰的事同三郎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秀娘自己竟委屈地含了眼泪,她道“三郎你说说,不是我这当娘的要自卖自夸,咱辰哥儿除了调皮些,有哪点比不上景睿了,要她们这般对我们。”

    宋三郎:“……”

    宋三郎:“此事说来话长。”

    秀娘气鼓鼓道:“那你便长话短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要气死我了。”

    宋三郎把辰哥儿亲事的困境给秀娘分析了一遍。

    秀娘傻眼了:“!!!”

    秀娘:“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们岂能是那种人!”

    宋三郎安慰她:“好了,倒也不必理会他人所想,辰哥儿值得最好的女子。”

    秀娘:“说得容易,到哪里去给他找最好的。”

    “缘分到了自然会有。”

    “你那是自我安慰。”

    “不然怎样,人家没人看上辰哥儿,我们儿子也不能上杆子求吧。”

    “全都是些有眼无珠的。”秀娘用力拉扯被角。

    宋三郎在她旁边躺下,“确实眼皮子浅。”

    秀娘咬牙道:“赶明儿我有了儿媳妇,我偏要往死里疼她,好叫那些人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宋三郎:“嗯,做咱们家的儿媳就有一样要发些愁?”

    秀娘瞪过来:“发什么愁?”

    宋三郎:“发愁银子太多该怎么花。”

    秀娘扑哧乐了:“说得我都羡慕辰哥儿媳妇了。”

    “时候不早,快睡吧。”宋三郎落下床帐。

    秀娘刚躺下又坐起来,“哎呀,光顾着生闷气,我今晚上面膏忘记敷了。”

    “行了,只一晚上没敷不影响你天生丽质。”

    “那可不行,说是一个月见效,我都敷半个多月了,怎可前功尽弃。”

    宋三郎无奈。

    秀娘嘟囔道:“你快先睡吧,敷完脸我还要敷手敷脚呢,这入了秋天气干,容易起皮。”

    秀娘爱美,年轻时候是为了拴住宋三郎,如今儿子都十六七了,她这地位任谁也动摇不了,再者说这么多年夫妻,彼此早就建立信任,亦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她爱漂亮更多是满足自己,她就喜欢漂漂亮亮地出门,漂漂亮亮的与人交往,站在漂亮儿子面前不给儿子丢人。

    秀娘跑去弄她的面膏,宋三郎有些睡不着,他生气,今日宴会上,儿子身边一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有自家儿子最单纯最善良最好骗。

    翌日一早,宋景辰起来到爹娘屋里请安,其实宋三郎同秀娘并不要求他。

    但“最单纯最善良最好骗”的宋景辰今日想表孝心,早早就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