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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解剖学先驱者

    九月廿三,赵昕来到了自己名下的汴梁报社总部。

    这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要办,只是为了给他目前最得力的班底发福利。

    毕竟华夏的管理学的精髓在于功归于上。

    虽然中层干部多半是因为大老板的意志骂你,但这种场合大老板一定隐身,或者直接不在场。

    而发福利,尤其是重大福利,大老板必定会隆重登场,并在颁奖时亲切慰问勉励,以让全体员工深切感受到平易近人,心中还是有着公司员工的为基本目标。

    而本朝的厚养士大夫还体现在休假上,什么春节、寒食、冬至通通放假,正牌公务员光落到纸面上的假期就超百天。

    虽然并不是全部能落实,但光是看着就幸福感满满。

    所以民间才会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诗广为传诵。

    因为相较于普通百姓需要栉风沐雨,全年无休地讨生活,当官的简直是躺在官印上睡大觉。

    相较之下,在汴梁报社总部的这些举人进士们堪称条件艰苦。

    作为官员预备役的他们在报社还未走入正轨的初期筹备期,常常要一人身兼数职,像个被不断抽动的陀螺连轴转。

    哪怕现如今已经走入正轨期,在严格的沙汰下,人手还是不敷使用,每人每月只能得到少得可怜的三天假期。

    而且根据报社现今的扩张速度看,这样艰苦、容易令人心生怨气不平的条件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赵昕如今还做不到削减官员过滥的假期,所以猛猛撒钱成为了他目前凝聚班底的主要方法。

    更何况如今民间风传报社后头站着的就是他这个太子,在报社内工作能三五不时见到宰执一级的高官,导致人竞投之。

    报社跟前立的搜集信息新闻的大木箱常常塞满了自荐书,直到负责搜集舆情的王中闵在木箱上钉了自荐书入此箱者,本报永不叙用的小木板,情况这才稍有好转。

    说难听些,如今报社中汇聚的这些人都是冲着他这颗梅子来的,所以他必须得三五不时是露露面,好让大家解渴。

    “李和正,入报社三月,撰稿三十五篇,录用十二篇,其中头版一篇,次版六篇,得钱一百三十五贯,排名第九!”

    “郑从通,入报社四月……”

    外间的唱名声,银锭落在木托盘上的沉闷声,还有人群聚集在一起的的恭贺和讨论声,如同一首无规律、但分外和谐的协奏曲,直直传入主屋内。

    今天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一众重臣都不在,主屋内就只有赵昕,和现如今被东京城百姓戏称为十四宿的报社明面创始人。

    他们是当初在都亭西驿围攻贺从勖的主力,成功让赵昕注意到了他们。

    于是赵昕在派皇城司观察了他们行为,打听了过往的人品口碑后,认为可堪一用,遂派薛泽将人收入麾下,把建立报社的任务给丢了过去。

    虽然现在看汴梁日报如日中天,其余四份报纸紧

    紧跟随在身侧,如护卫者一般保驾护航。

    就算是销量最低的边报,也能按着东京城内其它小报锤。

    如今的东京城中已然有一日不看报,便觉落于旁人,思绪不畅的说法。

    梁鹤甚至训练皇城司兵卒的时候,通过有人在高价收购往期日报的消息,反手捉了四个辽国探子,两个西夏探子。

    但回首一看,报社的建立真是十分艰难。

    赵昕只负责了收购与提供大方向,旁的诸如整合人员、厘清账目、消息渠道维护、供应商招募等事宜,都是以胡琛为首的十四人从无到有的一点点摸索建立起来的。

    赵昕很多在时人眼中不切实际,连范仲淹都会惊叹的“文意质朴,针砭时弊,无有淫词浪语夺人眼球”的超高要求,都硬生生被他们给攒了出来,并且一直坚定地奉行着。

    所以才有今天风行各处,官衙抢着订货的的局面。

    回首往事,总是容易让人心生感叹。

    赵昕也不例外。

    他端起了茶杯,对着下首的十四人道:“多亏大家,不过短短半年,就有了今日气象。我还年幼,不能喝酒,便在此以茶代酒,谢过诸位连日辛苦。”

    浑不觉自己这幅小小身板,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违和感有多么强烈。

    但在场之人都知晓他的身份,并无一人笑出声,反而都热泪盈眶。

    诸人中胡琛为首,于是代众人说道:“为国家做事,替殿下分忧,帮百姓张目,抒心中抱负,怎敢言辛苦二字。反倒是我等,要多谢殿下给我们这个机会。”

    站的角度不同,对事情的态度观感也就不同。

    赵昕觉得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还甩手掌柜当得逍遥,把胡琛他们折腾得不行。

    但在胡琛他们眼中,赵昕就是从天而降的神祇,不仅他们拉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撕裂感,还委以重任,给予一百二十分的信任与资源。

    于胡琛个人而言,是永远忘不了薛泽带他去樊楼结款的那一天。

    太子殿下甚至担心他们钱花完了不好意思开口,直接让他从味精的利润里抽,直到报社走上正轨才调派了一个账房来。

    这是何等的信任!

    士为知己者死,有这样一个给饱和式资源的大老板,那他们给出一百分的试卷再正常不过。

    可殿下居然说多谢他们,简直是受之有愧。

    更何况随着五份报纸的影响力不断扩大,他们现今虽仍旧无官无职,但出入公门如履平地,即便身担官职者也将他们奉为座上宾。

    赵昕向来不耐烦这些虚礼,对言官弹劾他轻脱也是当耳旁风,如今私下场合就更是无忌,胡乱挥挥手道:“还是免了这些虚礼吧,你们不怕麻烦,我还怕呢。”

    然后招呼随侍身旁的陈怀庆:“把孤备好的东西发下去吧,注意点,别发错了。”

    胡琛看着陈怀庆从怀中掏出一沓鼓鼓囊囊的红封,再结合外头的唱名给钱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就要推辞。

    却被陈怀庆按住了手:“胡总编您不拿,已经拿了的编辑们怎么办?再说了,您这半年多夙夜忧劳,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殿下不酬功,将来还有谁肯为殿下办事呢?”

    胡琛被陈怀庆拿话软|逼住,长叹一口气道:“既如此,在下就愧领了,谢过殿下|体恤。”

    有了胡琛带头,剩下十三个大红包也顺利被派发了下去。

    赵昕笑容灿烂:“孤给你们每个人准备的红包都不一样,所以你们还是回家后再拆看。这要是当场拆开觉得礼物不合心意,脸上带了出来,孤可是会难过的。”

    众人又是连忙道不敢。

    站在一旁当木戳子的梁鹤目睹一切,目光扫过几个人时心中直发冷笑。

    只能说权力和欲望让人腐化堕落的速度简直惊人。

    还搁那美呢,打着殿下的旗号,仗着小主编的身份收受贿赂,打压民情,心都快比墨要黑了。

    那红包里就是他搜集来的证据。

    如果犯事的这几个三天内不把吞进去的吐出来,再自觉收拾铺盖卷滚蛋,他不介意在去西北之前再为皇城司竖一道威名。

    梁鹤心中的破坏欲正自发痒之时,忽听得外间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高呼:“殿下,冤枉啊!”

    于是梁鹤一边在心中感叹真是毫无新意的套路,一边抢身出去,嘴中还大喊:“保护好殿下!我去看看!”

    另一边胡琛忍不住给了负责人事的王中闵一脚,低声埋怨道:“这是谁的声音?你可能听得出来?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居然冲撞到太子殿下跟前来了!”

    王中闵更是慌得冷汗直流,手中的红包都哆嗦到了地上,急声为自己辩解道:“兄长,我实不知啊。咱们报社除了工匠杂役,旁的最低都是举人出身。人数早已超过一百,哪里记得住那许多。

    “可就是殿下未摆仪仗微服出行,但外边站着的内侍服色可是真真的,这人若不是失心疯,就必负天大冤屈在身。”

    胡琛也知道自己是迁怒,再想到声音是从屋外传来,说明告状之人很有分寸的停了脚步,周边又暗中部署着众多禁军和皇城司卒,略略放下心来,但还是狠狠瞪了王中闵一眼:“今后再有此事,都给我查了三代。你查不了,就把事情递到皇城司去!”

    王中闵被训得唯唯应是,梁鹤却激动得浑身发颤。

    因为就在他奔出门的几步中,也想明白了其中备细。

    哈哈,他终于找到自己被“罢黜养老”的由头了!

    只要这一脚下去,殿下必定会顺势责备他,他只要再装作不服气顶一下嘴……

    然而他满怀信心的这一脚却并未功成,因为对方一见他来势汹汹就急步后撤,险之又险避开了去。

    梁鹤心中不由疑窦丛生,虽然这一脚他没出全力,但一般人,甚至功夫稍微低点的人是绝对闪不过去的。

    居然是个会家子!不好,真的是刺客!

    梁鹤不敢再怠慢,欲要使出平生所学,抓住人后直接下皇城司大狱,好好慰问一下祖宗十八代。

    有冤枉是吧,再有冤枉也到地底下去说!就这么突然跳出来,可会把他害死的!

    “住手!”不意此时却是赵昕最先出言喝止。

    因为赵昕那个一贯装死的系统面板居然头一次自己跳了出来给予提示。

    上面清晰明白地写着:区希范,广南西路环州人。庆历四年正月率六百人反宋,拥蒙赶为帝。庆历五年事败,转运使杜玘磔希范于市,剖其腹,刳其肾肠,使医画之以为图,谓之曰《区希范五脏图》。

    赵昕看着系统提示的解剖学先驱者六个大字直接被气到嘴角直抽。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破系统新闻标题学学得那么好呢!

    明明是对人施加了剖腹挖心的极刑,作五脏图图本意也因是为了震慑其它蠢蠢欲动的势力,却偏偏要安上一个解剖学先驱的名头。

    压下嘴角的抽搐,赵昕举目看向离自己不远,还没有被迫变成大体老师的青年人。

    第42章 打坐开封府

    汴梁报社、总部。

    根据赵昕走之前下达的命令,胡琛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对二人进行了“保护性关押”。

    不然以时下报社中的观点主流,区、蒙不过是两个边鄙夷人,居然敢用着他们报社的便利,冲撞了他们心中如同神明一般的太子殿下,绝对是用心险恶,其罪当诛。

    所以区、蒙两人若是敢离了屋子,个人武德十分充沛,且并不怯于私斗的大宋朝士子们毫不介意来上一场正义的群殴。

    但被“保护性关押”的区希范和蒙驹两人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一门之隔,犹如天堑,隔绝内外消息,更让悲喜毫不相通。

    区希范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仿佛是喝醉了酒踩在柔软的棉花堆上。

    描述得更精准些,这种感觉是从一脸小大人模样的太子殿下抽走了他手中的诉状,再严肃正经地告诉他“你的状子,孤收了。你的冤屈,孤替你伸。”之后开始急速产生,直到现在让他彻底有了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既欣喜又迷茫的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蒙驹用力摇晃,嘴中喃喃道:“蒙兄,蒙兄,太子殿下当真收了我的诉状吗?”

    蒙驹原是怀着舍了这一身剐,借区希范这事搏一把的心思,但如今见到区希范这幅完全心折的模样,也是心生颇多感慨。

    虽早就听说区家因为世代经商之故,与中原汉人打的交道颇多,是以历代子孙都心慕华夏,但希范你现在的模样还是太超过了些。

    你现在这幅模样完全是太子殿下要让你做狗,你也会赶紧汪上两声啊!

    而且太

    子殿下虽收了诉状,却也狠批了身边护卫的武官拦阻时出手过重,令那看起来像是出身皇城司的武官私底下狠狠瞪了他们两人几眼。

    虽然皇城司职权日衰,再无当年罗织个贪污罪名就能将官员锁拿下狱审判的凶威,但现在仍能在太子殿下身边觅得一个护卫之职,足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打赢了官司却得罪了太子殿下时刻相伴身侧的近臣,将来结局如何,还真是殊难预料。

    不过蒙驹已经经历过多场风雨,磨练出了一副远比区希范老成的性格,所以并不扫区希范的兴致,只是说道:“放心吧,太子殿下的确收了你的状子。

    “依太子殿下话中之意,兄弟你叔侄二人叙功行赏之日不远矣,也不知会授予何官职,到时候可不要忘了旧时约定,落下为兄。”

    区希范喜得哈哈大笑,热情地执着蒙驹的手道:“弟有今日,全靠兄长一心谋划,岂敢负约。一定、一定!”

    蒙驹却在心中打定主意,届时这叔侄二人若得微末小官则罢,若得高官显职,必要倾尽全力说服二人备重礼去修补与那皇城司武官的关系……

    *

    东宫。

    在陈怀庆眼中,他家太子殿下捏着这张他都快能背下的简单诉状怔怔出神许久了。

    诉状的内容很简单,与区希范在报社总部当面对太子殿下讲述的内容基本一致,就是状告知州冯伸贪墨了他们叔侄二人的平叛功劳。

    陈怀庆不明白,就这么个小案子,直接扔到开封府不就完了。

    现任开封府尹梁适是个晓事的,只看状子是从东宫拨下的,必定会给那什么区希范一个满意的判决,何苦自己劳神呢?

    但陈怀庆也知自家殿下脑回路迥于常人,四两可拨千斤,行常人难行之事,所以也就屏退了四周的宫人,就他一个人静静陪伴。

    陈怀庆还真是猜得丁点不差,一直静悄悄的赵昕的确在作些只有他自己能明白的妖。

    在将过往积攒的剩余积分清零以后,赵昕得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之所以他在面对区希范时一贯装死的系统会突然跳出来,是因为区希范反叛一事,代表着一条重要的历史线分叉。”

    因为区希范反叛虽未能功成,却极大的刺激了现今已然自立为国王的侬智高。

    而等到了侬智高可就不是像区希范这样的小打小闹,而是人数过万,席卷西疆,遍及数州之地。

    假使没有狄青这个天降猛男,侬智高反叛一事的事态必定还要更加糜烂,更加难以收拾。

    不过侬智高是在几次三番请求内附不成,这才愤起搞事。

    赵昕不由在心中暗骂,本朝还真是狗屎一般的外交政策。

    对辽夏极尽岁币之能事,对西南却又摆起天朝上国,不屑与尔等蛮夷为伍的破架子了。

    古交州那块地,他看着很好,太适合种粮食了!

    他要定了!

    所以区希范这个案子不仅必须得赢,还必须赢得相当漂亮。

    不然若是依造原历史线,在区希范告了御状后,仍旧将诉状发回宜州,命与区希范叔侄旧有嫌隙知州冯伸,解决叔侄二人的待遇安置问题。

    那么即便如今有他在背后给区希范撑腰,冯伸不敢再把区希范发配往全州,但也绝对会小鞋发不停,区希范迟早还会被逼着走上反叛的老路。

    赵昕想了许久,终于动了。

    只不过刚溜下椅子就又默默爬了回来,转而发声让陈怀庆给他取一本空白箚子来。

    因为宝和、郓城两位公主在两月前相继夭折,其中宝和公主还是他爹非常宠爱的张修媛所出,所以他爹最近心情十分不好。

    若非宫中还有一位冯姓娘子所生的公主,这偌大的宫中又只剩下他和大姐两个小孩。

    他的无良爹最近又是新纳美人,又是老往后宫跑,应该还是有那么点再让后宫中添些婴啼,以示国家稳固的意思在。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纯好色。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想跑过去讨嫌碍眼。

    正好最近宋祁教了他如何正确地写箚子陈奏言事,书法课也学了快两月,正好给他爹整一个中短期学习汇报。

    “臣昕谨奏:今出宫得见奇事一桩……”

    约摸一刻钟后,赵昕用着形酥骨软,但能还算整齐的清晰字迹填满了大半本箚子。

    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后,赵昕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细心地吹干了墨,最后把箚子递给了陈怀庆:“你亲自去垂拱殿一趟,把孤的箚子交给张大官。不过普通按序呈递即可,用不着加急。

    “顺带着让人去谏院看看,如果欧阳修和王素得空,就让他们找时间过来一趟,孤有事要问一问他们。”

    陈怀庆点头应下,双手托着箚子离开。

    等着陈怀庆离开,赵昕开始提笔练字。

    他接受着世界最顶尖的教育,总要给出一流的结果才算合格。

    结果字帖还没写完三张呢,欧阳修和王素就联袂而来了。

    把赵昕都整得一愣,下意识问道:“谏院很闲吗?”

    这要是闲的话,能不能再多加点差遣。比如说让欧阳修你来我东宫兼任一下侍讲学士,也好让你和宋祁这两位《新唐书》的主编提前进行磨合。

    欧阳修和王素对视一眼,均是面带无奈。

    谏院哪里闲了,忙得脚打后脑勺好吧。只不过因为殿下你是太子,官家近来又有怠政的迹象,把随意传诏朝廷要员咨询朝政的权力都放给了你,我们能不来得快点嘛。

    不过赵昕也就那么随口一问,根本没想要答案,于是转手就把区希范的状纸递给了两人:“今日出宫见世情百态,遇到有人投告上诉,孤就捎带手接了,两位帮忙看看,何以教我?”

    这两个具是身负才名,片刻功夫就将状纸看罢,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开玩笑,现如今朝臣们都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天纵之才,所言所行俱有深意,没想清楚之前怎么敢胡乱开口。

    更何况这种小案子按常规处理流程,说破大天去也就是发到开封府,让开封府头疼去,何苦把他们两个谏院的提溜过来,问什么何以教我。

    这绝对是另有打算,而且按这位太子殿下的过往战绩,绝对能把谏院搞炸。

    让他们两个过来,纯属是打预防针。

    意思类似于,我准备搞事了,把你们手底下的言官摁住,必要的时候,你两还得出来帮我洗地。

    僵持到最后,还是王素先出言。

    他是赵昕伴读之一王贡的叔父。虽然当初王家将王贡送入宫中当伴读是为了家族延续,富贵不绝。

    但随着赵昕以远超常理的速度崛起,逐渐掌握了包括坐朝理事在内的一系列权力,整个王家就已经彻底和赵昕绑在了一条船上。

    哪怕官家以后再生出儿子,甚至动了易储之念,他们也只能死保赵昕,而不是舍弃王贡。

    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王素说话就要更直接些:“殿下|体恤下情,仁德爱民,实乃我大宋百姓之福。

    “然则各司其职,才能运行有序。以殿下之尊,不必过问此等微末小事,交给开封府也就是了。”

    “嗯嗯嗯。孤也是这么觉得。”赵昕连连点头,笑容满面,但后半截话直接把两人给整不会了。

    “孤记得官家谕封孤为太子的时候,也册了开封府尹一职吧。梁适之职不过权知开封府尹,说白了是个暂代孤理事的。

    也就是说,孤也是可以在开封府升堂问案的对吧?”

    欧阳修:!!!

    王素:???

    虽然理论上

    是这样没错,但开封府尹一职向来是只给太子加的虚衔啊!

    自后周以来,就没听说过哪位太子真仗着这个官职,去开封府升堂问案的。哪怕先帝,也只是以亲王之位执掌开封府事,裁决刑狱轻重。

    等到被封为太子,就再也没管过了。

    而且先帝执掌开封府事时已经成年了!殿下你现在才多大啊,还没开封府的桌案高吧!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被赵昕卡了理论bug的欧阳修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从法理而言,的确如此。但殿下身份贵重,还是需问过官家。”

    “孤已经给爹爹上了问询箚子,想必很快就有批复,再怎么一个旁听的座位是能捞着的。此行请二位来,实是有另一件事情相托。”

    王素道:“不知殿下所托何事?”

    这下赵昕的笑容变得有点冷:“西北新收州郡已过三月,吏部还没挑出来足够安抚地方的亲民官赴任。他们如此敷衍拖延,你们谏院就干看着?”

    第43章 整饬吏治

    欧阳修与王素联袂走出东宫时,只觉舌根发苦,身体有些提不上力气。

    他不由看向一张脸比棺材板好不到哪去的王素说道:“仲仪,你作何打算?”

    按太子殿下方才说的,吏部无能之至,需要他们两人牵头上疏,提议将西北新复十州之地作为整饬吏治的实验场,不拘一格用人才以填补基层官员空缺员额。

    按太子殿下的设想,凡赴任西北十州官员都可享受加五成的年资,即在西北十州任职一年当别地一年半。

    身份放宽到未满四十的进士选人,同时因为西北十州是战争前线,所以会有统兵御夏的需要,所以有统兵之才,擅骑射之人可以被优先考虑,但必须接受政绩考核,能者上,不能者罢黜免职。

    这种敢于打破官场陈规的大魄力政策一看就是范仲淹的风格,大概率是他当初上的变法疏中的一条。

    想来应该是太子殿下嫌弃他们两个站队不彻底,于是干脆将他们视为彻底不站队。

    所以直接将这个注定会遭到全体文官同僚反对的政策扔到了他们跟前,半强迫性地让他们做首倡者。

    虽然他们两个也是看不惯时下官场陈陈相因的气氛,在心中向着改革与新法,但首倡者和从随者完全是两码事!

    作为首倡者必然会遭受最多的冲击与批判,一个搞不好就是身败名裂。

    因崇政殿改为讲武一事,以夏竦为首的一众人直到现在还是郁愤难消,只是碍于太子殿下身份,无法发作而已。

    王素绷成一块板的脸上终于因为说话显现出些许裂痕,但说出来的话仍旧和脸色一样,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不怎么打算,我们已经劝谏过太子殿下了。”

    欧阳修一听这话音,更是连叹气的力气都要消散殆尽。

    王家已经有小辈被太子殿下拢到了身边,从龙之功唾手可得,不选择跟随太子殿下才是不符合宰相门第的家教。

    至于那句已经劝谏过了更是在点他。

    诸如朝廷办事效率一贯如此、县令作为百里侯需要妥善选择、能力与资历缺一不可,高选拔标准导致有能力的不愿去,想去的资历不够等理由他们一一都说了,但又被太子殿下一条条给驳了回来。

    平常的时候你们对我说科举考试是为国家储才,每科录取上百人,国家相当人才济济,靠文臣治国绰绰有余。

    结果现在连一县之地,不过数个的亲民官员都凑不齐。要不你们按孤的意见上箚子,从海量的,中进士后一直没能得到授官的进士中给我淘,要不孤就上箚子建议官家,从全国选政绩优异的县令先去把窟窿眼补上。

    什么本朝惯例,一直如此便对吗?那唐朝的节度使而今安在哉?

    要是还选不齐官,种家可是以儒学传家,张亢与其侄张焘还是进士出身呢,你们看着办吧。

    他们两个都没说动太子殿下回心转意,其他人来就更是白搭。

    欧阳修也清楚自己远比不得王素,一旦找不到顶住压力的正当理由,又没有能扛事的后台保他,那他的结局必然是被贬谪,甚至于罢黜。

    毕竟本朝官员众多,你不干有得是人干这句话完全称得上是为本朝量身打造。

    而以太子殿下的身份,官家现如今的放权宠纵,都不需要太子殿下一声令下,只消放出去风去,就立刻会有无数人疯狂涌来,为了登上高位甘当马前卒冲锋陷阵。

    昔年武则天代唐称帝,就是扶持了一大堆寒门士子对抗朝堂中的世家大族。

    似来俊臣、索元礼这种不择手段的酷吏更被打造成锋利的刀刃,被帝王手持着横行一时。

    四代官家奠定的稳固皇权,是太子殿下敢于搅弄风云的底气。

    而且太子殿下也极聪明,并不直接将这个政策推向全国,而是说各地民风民俗不同,不可骤然加之,西北事关军政,可稍异之,为天下先。

    这是一块多出来的饼,不涉及原有的利益分配。而且从表面上看是吏部实在挑不出人来,这才不得已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玩那一套。

    试验场三字听起来更像是遮羞布。

    不过官家定是乐见其成,因为能解决问题比什么都好。而且纵然在百官中有阻力也不会太大,毕竟板子没有敲到自己身上。

    只是若西北功成,将来各路说不得也会有州府成为试验场,进而一步步铺向全国……

    欧阳修将一切都看得透透的,但他没得选。

    不由振了振衣袖,负手惆怅道:“没想到我欧阳修也有做史珪的一天。”

    这是太祖年间的旧事了。武官史珪得宠于太祖,与大将张琼有隙,故编造谣言令太祖赐死了张琼。

    后来武将郭贵与国子监丞梁梦升起了冲突,郭贵便贿赂史珪,要他在太祖面前污蔑梁梦升。

    因梁梦升是文臣之故,史珪的污蔑非但没有使梁梦升身死,反而被太祖立刻加以提拔。

    本朝崇文抑武、文贵武贱的风气就是这么一步步垒起来的。

    而太子殿下如今也在借谏院的手,使文官交相攻讦,一点点为武人觅得出头之机。

    王素停住脚步,拧着眉看向他,不赞同地说道:“永叔你的才学为人,远在史珪之上,为何要自轻自贱?

    “太子殿下天纵之才,文武兼资,又克勤克俭,未有半分失德之处。我等正该用心匡正富弼,以魏玄成为楷模。”

    欧阳修却不由想到魏征被太宗皇帝毁碑一事。

    虽然碑毁而复立,但帝王之心,实难预测是真的。

    太子殿下才七岁,心思就已经很不好猜了,真的很难想将来长大了会如何。

    正这么想着呢,王贡疾步走了过来,见到王素与欧阳修便是一礼到地,口中说道:“侄见过叔父、欧阳叔父。”

    王素抬手叫了起,疑惑道:“怎么是你来了?你这个时辰当在偏殿随宋学士读书才是。可是殿下忘了什么事,要你来告知一声?”

    王贡垂手老老实实答道:“殿下没交代什么,只是说方才情难自已,言辞激烈了些,心中已经悔了。只是碍于礼数,不得亲来相送,所以特命侄儿前来。”

    欧阳修与王素目光相触,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懵懵的表情。

    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路数还能这么玩吗?

    总觉得这么糙的做法不像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然而不等两人反应过来,王贡就已经靠过来低声且快速地说道:“三叔,梁鹤得了阻塞言路,不恤士子的罪名,被殿下致令归家养老去了。”

    王素闻言不由大惊,这梁鹤自从攀上太子殿下可谓是一步登天,不仅得了面见官家的机会,被直擢为指挥使,太子殿下日常出行也是由他护着警戒宿卫,一眼就是奔着三衙禁军头子去的。

    现如今不说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第一红人,前三总是稳的。

    结果就因为这么个可大可小的罪名,直接被打发回老家了?

    合着太子殿下您方才对着我们大骂吏部无能,对区希范告状一事一笔带过,原来是在这等着我们呢?

    使劲敲击某件大事,自然会让他们下意识地忽略旁边的小事。

    而且虽然打心腹做给外人看是收买人心的一大手段,但太子殿下您这个板子敲得有点重啊。

    如此一来梁鹤的履历上有了污点不说,将来起复的由头也不容易找。

    王素不由得开始好奇,这个区

    希范身上到底背了什么,能令太子殿下如此破例。

    而欧阳修则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消息可真?”

    王贡低头看着路面,看似十分专心地带路,嘴中则说道:“是赵克坚与赵克城带回来的消息,应有八分真。”

    欧阳修一听心中就有谱了,这两位都是宗室伴读,身上有爵位,在宫中的消息的确是要更为准确灵通些。

    欧阳修还要再问,王素却已经低声呵斥道:“行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晓殿下心意,与殿下起争执。

    但你在殿下身边做伴读,当先有君,再有家。再有下次,你休沐归家就去跪祠堂。”

    王贡一听跪祠堂,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唯唯道:“侄儿记下了,谢叔父教诲,下次再不敢。”

    东宫并不大,很快便到了宫门口,王素就先打发侄子回去复命,然后对欧阳修说道:“永叔,看来你我归家,还要多写一份弹劾宜州知州冯伸的箚子了。”

    王素充分怀疑这个消息是太子殿下特意递到他跟前的。但既然已经决定一条道走到黑,那就只能急太子殿下之所急。

    欧阳修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点头同意。

    他没有宰相门第的底蕴,就只能把弹劾箚子写得再辛辣激进一些了。

    与此同时,垂拱殿中的赵祯也正在翻看自己宝贝儿子的第一份箚子。

    目光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吏,彼辈纵横交错盘踞地方,需强健敢为之县令,否则会为其所制;新得之地当以移风易俗,清丈田亩为主;修筑堡垒,一步步挤压西夏生存空间,派遣间者刺探军情为辅等一条条建议上走马观花地滑过。

    最后落到了“是故臣欲亲赴开封府,升堂断案,明赏罚,决黜陟,安天下士子之心,抚西南蛮夷之叛”这一条上。

    赵祯不由失笑道:“一天天的,人不大,想得倒挺多。也罢,西北之事倒也算言之有物,去见见东京城的百姓也好。”

    赵祯提起笔,在这份并不标准箚子上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准!”

    第44章 上四军、时代变了!……

    冬月初九。

    今日东京城的天阴沉沉的,自早间就飘起了小雪,及至午间,非但没有放晴的迹象,反而转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为东京城裹上一层银色的外装。

    按正常情况,此时家贫之人当蜷在家中猫冬,小有家资之人会去酒肆瓦子玩乐,至于富商巨贾、名流显宦,则是或推窗赏雪,火炉煎茶,或邀三五好友,漫步园中,吟诗作赋。

    然而在今天,他们却都不约而同聚到了开封府的门前,把很是宽敞的一条街给堵得水泄不通。

    原因无它,因为今日太子殿下便要在开封府主持审理冯伸贪功案。

    对东京城的老百姓来说,无论是谁输谁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乐子可看。

    更确切一点地说,是能够有机会见到那位已经被传神了的太子殿下。

    不然这份乐子完全可以花三个铜钱就从汴梁日报上找到,根本不必在这苦捱受冻。

    只是三伙人彼此之间泾渭分明,最里间的一小撮人拥裘围炉,亭亭而立,对一些恭维之声充耳不闻,最多时不时的彼此附耳低声交流几句,仿佛高高在云端的仙人一般。

    这份作态自然引得占了第二层的富户们不满,有人低低地啐了一口咒骂道:“官不咋大,谱倒不小。摆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死样子给谁看呢。有种的捞个紫袍穿穿,在大堂上混个座位啊。”

    不过看热闹这种事向来是成群结队,不等周围人循声找人,就有人将发声之人的袖子使劲一扯,急声告诫道:“你疯了!是此番出门甚急,将脑子遗在家中了不曾?咱们东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应试举子!”

    先前发声那人听得此话,只觉热汗争先恐后地涌出。举子都是潜在的官员,因如今还未能取得官身,所以才和他们混迹一处。

    这话已经被旁人听到,举子们若是寻到他,必会较真地给他一顿老拳。

    不过他嘴虽臭,运气却很不错,交结的这个朋友很仗义并有几分急智,急忙招手冲着正靠着墙根避风的小孩说道:“那边的小哥快来,我站了半日,腹中饥饿不已,你且卖我两个炊饼吃。”

    小孩听得有生意做,连忙乐颠颠地跑过来,揭开随身背着,内外都订有厚厚羊毛毡的大木箱,从中捡了两个炊饼出来。

    冬日天寒地冻,不少人被风吹得腹中空空,闻到这肉油香气顿时忍不住。能站在第二层的本也不是什么差钱的主,立刻有人掏了钱说道:“给我也来两个。”

    有了带头的,给我也来两个的声音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将卖炊饼的小孩包围。

    趁着人头攒动的机会,招呼卖炊饼小孩的男子迅速带着自己脾气不大好的朋友溜之大吉。

    但炊饼的香气已经顺着风,满满的灌入了人数最多的最外层人群中。

    这里头多数人身上的衣服都打了补丁,甚至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挤在人群中借几分热量。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刚才大家都没有,还觉得无所谓,可现在是只有他们没有,更觉得肚腹在不断抗议。

    于是历史的轮回出现了。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把个炊饼吃得跟樊楼里正菜似的。等老子离了此处,定要吃上十个!”

    “这些个卖炊饼的也是烂了心的。因开封府外禁止明火,禁止摆摊,硬是把烧饼给卖出了金子的价,翻了四倍的价,他们是怎么敢的?”

    “呸,若早知道是这般,我也背个木箱来这卖炊饼。”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以为谁都能在这堂而皇之的卖炊饼呢。

    “实话告诉你,这些个小孩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一个当禁军的爹。大部分有一个在羊毛织厂干活的的娘。看到箱子外边钉着的羊毛毡没有?没点本事根本弄不到手。”

    不过短短十几息的功夫,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伤心的人。

    “所以太子殿下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啊,总不能真让人冻僵在这吧。”

    牢骚刚出口,就觉得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感。

    顺着方向望去,有个高望远之人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x了,就凭这阵仗,今天的风就不算白吹!”

    却说是一副怎样的阵仗?

    旗猎猎,马嘶嘶,身形似熊虎,金甲耀银光,刀矛聚而成林,煞气凝而冲天。

    不仅让人眼前一亮,更觉得这天色似乎都明朗了一些。

    这些威风凛凛的兵大声呼喝人群让路,很快将开封府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给围了三层。

    有人疑惑:“咱东京城内何时有了这么一支健军啊。”

    只这份气势,就不像东京城的兵。

    也有懂行的看出了些门道,失声道:“能有如此气势,定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上四军!”

    依本朝军制,天下所有的军队原则上来说都是京军,地方上的厢军、团练之流只是预备役,在实际中也基本不承担军事任务。

    而占据着超百万京军顶点位置的,就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四军,合称为上四军。

    他们待遇最优,装备最精,如今训练也还未废弛,相较于其它平常忙着修路修堤挖水渠,帮着长官搬搬扛扛做牛马的普通禁军来说,兵味实在是太足了。

    足得不像是东京城里的兵。

    赵昕在听到他爹打算将上四军拉出来,陪着他去开封府的时候都惊得不轻。

    因为这是东京城中真正的军事力量,是他爹掌控朝局的底牌。

    所以哪怕是赵昕在见到这尚未被腐败掏空的上四军时馋得口水直流,也没敢仗着独子身份提出来抽一部分到自己手上,好学一学什么叫真正的战阵配合。

    因为这支力量哪怕仅仅掌握极小的一部分在手上,

    也足够来一场玄武门了。

    唯一的不足是军名听起来过于中二,如果能换成太祖时期的“铁骑”、“控鹤”、“龙捷”、“虎捷”就堪称完美。

    可当这四支上军真正到了他手上,为着开封府一行做准备时,赵昕才感觉到被欺诈了是什么滋味。

    毕竟所谓的充足兵味,必须得建立在庞大的军费开支上的。

    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父子间也差不多,而赵祯在提条件的时候那叫一个丝滑自然。

    上四军作为真正的天子亲卫,跟着你这个当太子的出趟外差,你好意思不给点出场费和补贴?

    而功不二赏,既然儿子你赏过了,那我就可以省下这一笔钱了。

    若仅仅是这样,那还没什么。因为父子承继,赵昕只当是提前犒劳了一把伟大的、忠诚的、必将属于他的、皇家卫戍部队。

    真正的问题在于东京城内很快就有了是他软磨硬泡才见到了上四军,并且一度着迷,赖在马场不愿走的传闻。

    赵昕现如今已经是整个东京城的舆论操控者,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查到传闻的源头和皇城司有些关系。

    所以老爹您这也是想要加重武事,制衡文官,但又不耐烦和文官们周旋聒噪,于是选择让我背黑锅?

    是瞧着我身上和文官不对付的标签足够多,属于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咬。而文官们再怎么气愤难平,也定然说不出请官家废太子这六个字。

    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看在上四军足够帅气拉风,将来还要多借无良爹之力,顺带扯着当挡箭牌的份上,赵昕也都忍了,不做计较。

    换回的便是今日全面舆论氛围的稳中向好。

    “天子亲率的上四军果然看起来就不一样啊。”

    “说不得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呢,照我说,还是和夏人干仗的西军要更能打些!一帮连血都没能见过的雏儿能顶什么事。”

    “我是不懂什么上四军、西北边军的,我就觉得能跟着咱们太子殿下的兵错不了,家里的娘子都能沾光得一份活计。”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有人大泛酸水:“世道真是变了,你说那些军汉是走了几辈子的运才能遇到太子殿下?

    “往昔好人家的女儿都不愿嫁过去,都是他们内部互相约为亲家,要不眼巴巴的望着发下犯官妻女,僧多粥少,绝大部分要做一辈子光棍汉。

    “结果太子殿下建了羊毛纺厂,指明了要禁军家眷。活轻省,给的工钱也足,还包给诞下小儿启蒙,看诊开药。

    “结果这城里禁军的婚嫁行市一下就抖起来了,好人家的姑娘不说随便挑,至少上门了不怕被老丈人打出来。”

    “论谋略聪慧,咱太子殿下属这个!”有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后十分感慨道,“上回太子殿下册封,我在外地会友未能得见,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那个福气。”

    这也正是文官们气得鼻子都歪了,却拿赵昕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另一个根由。

    那就是赵昕根本不在朝堂上提提高兵卒地位这件事。

    而是通过合法合规,他们无从置喙的经济手段,竭力扭转固有认知印象。

    也是因为赵昕将眼看就要落到泥里去的军卒地位给抬了起来,东京城中的百姓才会他这个时龄只有七岁的太子拥有超强的好奇心。

    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中,哒哒哒的清脆马蹄声快速地由远及近。

    开始有人惊呼:“马,咱们太子殿下居然是骑马来的!”

    第45章 新旧之争

    赵昕是特意选择骑马来的。

    因为他爹同意他来开封府主持审理区希范一案并不是因为心怀百姓,借机整肃朝堂风气,也不是因为边事紧要,需要安抚夷众之心。

    而是十分单纯地想让赵昕这个太子在东京城百姓心中留影,覆盖掉皇室曾经接养子入宫抚育的记忆。

    十三将军已经是过去式了!朕现如今有了一个比十三将军强百倍的亲生儿子,做太子做得相当好。

    如果你们觉得游街留下的印象不够深刻,听着各种消息又觉得影影绰绰,那朕就让他主持审理一场案子,让你们知晓何为真正的天授之才!

    我大宋是承天受命,天欲予之。我太宗一脉更是合理合法,合该坐皇位,太祖一脉少来沾边!

    赵昕在咂摸出他爹特地拉出上四军给他壮声势之后的第三层意思后,就坚持要选择骑马出行。

    因为太子作为继承人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将政策的延续性实体化。

    于民间叫不改父道,在天家称祖宗家法。

    为何现如今朝臣中绝大多数对陆陆续续施行的新政不满,也明确看出这就是官家的软刀子割肉,但就是没一个人敢大声嚷嚷着反对?

    就是因为扛起新政大旗的是赵昕这个太子。

    但凡对世间还有所留恋,就不会头铁到去违拗接连两代最高统治者。

    赵昕在明知道自己骑着马驹出场像极了大木桩子上插着个小土豆的情况下也要坚持,就是为了告诉世人,崇文抑武的风气要成为过去式了。

    本太子将一点点砸开多年来构筑的文贵武贱壁垒,识趣点的避让不言,机灵点的朝我靠拢,有本事的赶紧投效!

    不然到时候从你们身上碾过去,千万不要嚷痛。

    虽然绝大多数的东京城百姓感知不到其中深意,但也在见到赵昕流畅地偏腿下马后心中闪过朴素的念头:“他们现如今这位太子殿下,真是和历代官家都不一样,很有英武之气。”

    不似武人的粗豪猛鸷,而是内蕴文气的英武。

    好像能籍此想象一下说书先生口中的出将入相是什么模样了。

    却不知以曹评为首的护卫诸人在心中松了多大一口气。

    虽然太子殿下这半年多来练拳习武,身体强健了不少,但冬日天寒,雪天路滑,马驹非人容易出现不可控情况。

    这要是有个好歹,不说坏了在东京城百姓面前露个大脸的本意,官家必定把所有人都上溯三代地犁一遍。

    曹评方才仗着马术精湛,又关系亲密,方才一直是瞄准赵昕手中马缰的,时刻准备着若事有不谐,立刻把人给捞过来。

    好在一切顺利。

    在赵昕双脚踩到地面的那一瞬间,立时就有早盯着的捧日军兵卒大喝道:“太子殿下到,官民人等恭迎!”

    “刷刷刷!”甲叶的摩擦碰撞声不绝于耳,赵昕只觉目光所及之处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田,只一瞬间的功夫就低下去一大片。

    他想了想,扶正帽子,整理腰带,朝天拱手朗声道:“孤此次是奉官家旨意来开封府审理一桩案子,幸得诸位垂爱,在这寒冬大雪天气久侯了。”

    赵昕位置太高,现在外边站着的人也无一人敢接他的话,所以只能在最内层之人的带领下再度将腰弯得低了一些。

    赵昕只得压下自嘲的苦笑,抬抬手算是叫起,转身朝开封府的大门走去。

    虽然开封府的门槛比垂拱殿的只高不低,但赵昕已非吴下阿蒙,哪怕是穿着厚实的冬装,也自如地跨过了门槛。

    曹评王贡等八个伴读分列两班,随着他鱼贯而入。

    而在他离开后,议论声骤然炸开,将铅色的厚重云层给轰开一角。

    “这就是太子殿下?长得是好看啊,像画上的童子娃娃。”

    “你这不是废话吗,咱们太子殿下可是神仙托生,说是什么生下来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还见过神仙咧。”

    “真的?

    怪道这么和气,不摆架子。”

    “那还能假了?我听瓦子里说书先生说啊……”

    “你们谁看清了太子殿下头上戴着的是什么帽子没有,看着和咱们的不大一样,怪好看的。”

    “你疯了!居然敢看太子殿下,戏里都说仰面视君,是有意刺王杀驾!”

    “你都说那是戏里了,可见是不保准的。再说我那是鼻子里进了灰痒痒,想打个喷嚏,无意中看见的。”

    “这位方才是说太子殿下的帽子?我方才抬头早,瞅见了跟着太子殿下一个小娃的背影,瞧着像是羊毛织厂新出的款,里头说是垫了一层长羊绒,可舒服暖和,就是要价不便宜,能抵得上寻常三顶了。刚开始出的时候我去看了看,没舍得买。”

    “再贵还能贵得到哪去,些许阿堵物,能比得上和太子殿下戴一样的帽子?肖四,休得啰噪,速回家取了钱,给我去买一顶来。太子殿下案子审结之前我要戴上,速去速去。”

    天底下的打工人皆是混同一理,开封府府衙外有被主家打断乐子,顶风冒雪前去买帽子的。

    府衙内就有被一众皇城司探子盯得浑身刺挠,一见赵昕入府就忙不迭上前行礼问好,以求暂时松快的高官们。

    今日能在开封府内侯着赵昕,获得审案旁听资格的全是穿紫袍的,若非为首的是梁适这个东道主,章得象与晏殊也托辞没来,赵昕都快觉得自己身处垂拱殿内了。

    唯一的不同是今日做主导的是他。

    赵昕好像又明白了点为啥他爹会放他出来审案。

    不过既已为主,那自然是当仁不让,赵昕挥挥手叫起之后就直切主题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升堂问案吧。”

    为他今日前来,梁适特地去换了小几号的桌案、椅子、签筒和惊堂木。

    而后随着赵昕一拍惊堂木,晏几道坐上推官位置铺开纸笔做好记录准备,两侧衙役齐点水火棍,鼓足了劲将胸腔中的声音拉长:“威——武——”

    俄尔声毕,梁适亲自充当了书办,对堂外道:“带原告!”

    不多时,穿着一身普普通通衣袍,瞧着像是个寻常士子的区希范就被带上堂来,因事前得了吩咐,很平常地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口称冤枉,并将冯伸贪墨功劳,打压异己之事给说了一遍。

    赵昕于是又命人传冯伸。

    很正常的流程,正常到在场每一个期待着乐子上演的东京城百姓只觉得寒风白吹了。

    而分坐两旁的紫袍们却只觉心如擂鼓,预感到事情不好。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最擅长的就是静悄悄作妖,无声处响惊雷。

    于是枢密使夏竦当先起身说道:“殿下,区希范边鄙夷人,不仅越级上诉,冲撞殿下,还以民告官,直指知州,实是目无法纪尊卑之徒,当脊杖三十,以儆效尤。”

    赵昕摸着惊堂木,目光玩味地看向这位原历史中被称为宋初三大奸臣之一的人。

    在赵昕看来,原本历史上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之所以只坚持了一年多就宣告失败,主要原因是改革派太过急功近利,将改革这个牵一发动全身的精细活变成了只要任免罢黜官员就能生效的简单计算题。

    次要原因是动了既得利益集团太多蛋糕,而他那位无良爹不仅耳根子软,变法决心也没有范仲淹想得那么坚定,顶不住汹汹压力就飞速跑路了。

    还有个很隐蔽的原因就是他爹一直没有亲生继承人,就算变法成功,政令的延续性和身后名能不能保全是彻彻底底的未知数。

    至于导火索则是夏竦挑起的朋党之争,触碰到了帝王敏感的权力神经,直接搞起了宁错杀不放过,于是不过两月功夫,变法派就被拆了个干净,排除出了权力中枢,毕竟国家变法比不过个人权力掌控。

    不得不说,夏竦是个深谙人心的老狐狸,知道往哪下刀子令人痛感最强烈。

    而且媚上是基操,行事又只顾自己,加上其人是南人的缘故,所以哪怕是帝师,在朝堂上也一贯风评恶劣。

    被斥为虽材术过人,但急于进取,喜交结,任数术,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

    好水川大败后夏竦作为时任西北方面的最高官员,承担了最大的责任,被调离前线,很是蛰伏了一段时间。

    直到数月前才被起复为枢密使。

    这个任命当时就把欧阳修给整应激了,自认为不能同这样的奸邪同殿为臣。

    也就是赵昕摁得快,不然夏竦多半要和原本历史线中一样,刚上任就被弹劾到罢官。

    但赵昕这份卖给自家老爹平衡朝堂的面子,并没有被夏竦感知到,亦或者是感知到了却并不当一回事。

    太子殿下扛着新政变法的大旗又如何,他们连官家都能规训,不差一个未来的官家。

    虽然到现在还没能规训成功,但那必然是时间还不够长!

    所以但见朝堂上有何新政新策,夏竦必是要领着人跳出来反对一番。

    声量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明反对的态度。

    赵昕百分百肯定,也就是自己是独子,他老爹因之前数年未能得子,外加宫中孩子夭折率高得离谱之故非常看重他,不然夏竦是绝对能效仿太宗朝的李昌龄、胡旦,撺掇着他爹易储。

    毕竟他现在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变法派这一边,夏竦就算再搞出一次朋党论,借他爹的手把现如今聚集到他身边的变法派给排除出去,变法也只能算是遭到了阶段性重大挫折。

    迟早是要卷土重来的。

    赵昕有时候就很好奇,老家伙都这把年纪了,还与他拧着干做什么。没见到章得象和晏殊都安静如鸡,身段柔软吗?

    就是他爹真能练出小号,再把他取而代之,你应该也见不到那一天吧。

    夏竦这个专门利己的人多半也不会那么高风亮节,为了全体文官的利益而战。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成为同中书平章事执掌大权,但这样也太拼了。

    不过一想到这位年轻的时候为了追求进步,拦宰相的车驾投诗,希望获得赏识,跨越阶级,倒也挺合理的。

    夏竦被赵昕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正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觑见韩琦站了起来。

    第46章 审

    韩琦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站起来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韩琦向来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与能力。

    早在年初辽国迫使西夏遣使议和,官家认为边事稍平,准备厉行变法,向他与希文兄问策之际,韩琦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自知才干谋略逊于亦师亦友的希文兄,改革又是件极为得罪人的事情,但国家确实得改,官家又意志甚坚,接二连三询问变法图强之策。

    所以在权衡利弊后做出了言语上支持新政,行动上亦步亦趋,身体坚决站干岸上,方便随时转换方向,保全自身的决定。

    最开始一切都是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在西夏使者出发后,官家有意让他与希文兄共同还朝,推动变法。

    韩琦那时连理由都想好了,西夏狼子野心,岁币仅能稍作缓解,为保万无一失,必须留人坐镇,使其不敢再度撕毁盟约,挥军南下。

    不过变法事关重大,所以还是让希文兄还朝,他留在西北就好。

    据他推算,官家答应他这个请求的概率高达九成。

    但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一直痴痴傻傻,几乎要被朝臣们遗忘的二皇子突然就好了,而且还应了物极必反那句话,一下子变得极为聪慧。

    不仅说服官家再启战端,还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硬生生打出了一场大胜,连续收复数州之地。

    经此一战,西夏少说被卸了一条腿,短时间内再无发动大举进攻的能力,他自然也就失去了留镇西北的理由。

    还朝就还朝吧,韩琦有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凭才能为自己找到容身之处的自信。

    然后他就惊讶地发现,

    自己的确是不缺容身之处,可在太子殿下跟前,好像也仅止于容身之处了。

    论才干谋略,他比不过希文兄;论关系亲密,他比不过宋祁、王素;论冲锋陷阵,他不如欧阳修、富弼;论经济实干之才,还有蔡襄、薛泽,乃至于梁鹤、胡琛、杜从之流先一步抢占了位置。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新政的施行,官家的大力放权会让聚集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才越来越多。

    他若再明哲保身不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就只能在边报总编辑这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上蹲到死。

    或者是如那梁鹤一般,因为价值太小,有朝一日被轻易舍弃。

    更何况夏竦虽为他的老上司,也曾在好水川大败时为他说了公道话,洗脱了身上不少罪责,可他何至于与这个连出使辽国都不敢,还拿着亡父做幌子,博取孝顺美名的人并称啊!

    张元那个穷措大,心眼又小嘴又毒,难怪屡试不第,只能去西夏那种弹丸小国谋个差事。

    夏竦见到韩琦站起身后也是眼皮狠狠一抽,心中不由暗道坏了,怎得把这个小煞星给招惹出来。

    论辩驳,此人足能压服整个谏院!只是年岁渐长,又被战事洗练,所以如今显得很是沉稳罢了。

    夏竦的心在韩琦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但韩琦却毫无放过他的意思。

    想要踩人上位,那当然是踩得越狠越好啊。

    “夏枢密此言,在下不敢苟同。

    “尧舜时朝前立旌幡,车道交联处立有谤木,此皆恐朝廷有不当之政,官吏有残民之举。

    “至周,乃增设路鼓,正所谓身负冤屈而无处上告者,可击鼓直达于上,本朝设立的登闻鼓院与登闻检院也是沿此旧制。

    “区希范既然身怀冤屈,又求告无门,越级上诉乃无可厚非之举。

    “至于冲撞太子殿下,吾观诸史,尝见汉太祖刘邦征英布归朝时,关中民中遮道拦驾,状告相国萧何低价强卖民田民宅,刘邦也未治百姓冲撞之罪,反而在查明事实后让萧何退还民田民宅,向百姓谢罪。

    “而最后一条以民告官,目无法纪尊卑就更是无稽之谈。本朝律法确实规定,越级上诉,以民告官,需脊杖三十,免得出现滥言诬陷,徒耗人力的情况。

    “但夏枢密忽略了一点,得实不坐。也就是说,区希范倘若状告为真,自然就不用挨这三十脊杖。

    “官家派太子殿下前来审理此案,自然是因为此案未明。如今殿下还未问案,夏枢密就说要打三十脊杖,那么在下是否可以认为,夏枢密已经代替殿下判处这区希范有罪了呢?”

    韩琦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但语出如刀,刀刀都扎得位置准,力道大,把夏竦扎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就是想忽悠一下不懂行的小太子,怎么三言两语下连越俎代庖这个帽子都扣得如此严实了啊!

    这就不能忍了,必须反驳回去!

    赵昕依旧保持着温和淡然的浅浅笑容,眼中是似乎可以一望到底的孩童清澈懵懂。

    实则已经在心中变为看着晴雯撕扇的宝玉,一边拍巴掌一边笑:“撕,撕得好!撕得再响些!”

    这种不用自己上场,坐享其成看乐子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但赵昕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裁判的责任,赶在韩琦放出“原来制科出身的人也不过如此”这个终极大嘲讽前,拍拍手止住了这场韩琦单方面的虐杀,佯装不悦道:“行了,这里是开封府衙,是升堂问案的地方。

    “两位爱卿若是想辩驳,等案子审完了,我在东宫给两位留一间静室也可。

    “这天寒地冻的,咱们这里生着炭盆尚不觉冷,围观百姓们可难熬呢。”

    似乎正应了赵昕这句话,挤在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中登时有人嚷道:“是啊,诸位相公,天怪冷的。就别在这知乎来,者也去的了,咱们来就是看案子的。”

    “就是就是,还请太子殿下速速审案吧!”

    “太子殿下快审,我这泡尿要憋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却把夏竦一张脸差点气成猪肝色。

    这东京城的市民们真是嘴太欠了,居然暗暗讽刺他说话令人心生尿意。

    同时也心惊不已,太子殿下每月出宫见世情这事朝野皆知,可这才多久的功夫,多大的年岁,怎么就将民心凝聚至此了。

    赵昕则是暗暗点头,看来皇城司的确重构了在东京城的情报网络,即便梁鹤已经被他暗暗打发出京,现在也能给他提供基础的支援。

    赵昕于是将惊堂木一拍:“肃静!”

    于是众衙役再度水火棍齐点,齐呼道:“威——武——”

    在拉长的声音中,韩琦敷衍拱手,夏竦面带愤愤,均是回了座位。

    梁适则再度充当书办,朝堂外说道:“带被告!”

    不多时,自堂下走上来一个着红袍的中年官员。

    这就是现任宜州知州,冯伸己。

    不知为何,赵昕总觉得此人的眼睛有些高,明明是躬身向他行礼,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恭敬。

    反而有那么点微妙的……蔑视?

    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就你这么个不到我腰高的小毛孩子,仗着太子的身份就要审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赵昕早看过了冯伸己的出身履历,知此人是故宰相冯拯的次子,补恩荫入仕。

    因不是进士出身的缘故,一直在桂州、宜州等边蛮之地打转,而且如果不得奇遇,还将继续打转下去,永远回不到中枢核心。

    不过其人在平叛方面,尤其是在平灭本地蛮军方面,还是非常可圈可点的,曾有过单骑出阵,劝服安化州首领率众投降的事迹。

    能够夸一句上马治军,下马管民。

    所以这是久镇地方,自恃有功,养出了娇娇之气?

    不过有一说一,就这幅倨傲的模样,真是泥人看了都容易被心头火烧成俑。

    也难怪区希范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咬牙切齿,像是遭受了奇耻大辱。

    于是赵昕故意不抬手叫起,让冯伸己不得不保持躬身的姿势。

    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不喜欢弯腰是吧,那就多弯一会儿。

    脑子不清醒就多泼凉水。

    一道诏书就能让你卸了知州职位,连夜往东京城赶,结果到了公堂之上你却给我摆出强项模样了。

    到底能不能分清大小王啊。

    赵昕再一次感觉他对大宋朝文官的心理需要进一步地探索发现。

    很多时候根本无法理解。

    但冯伸己一把年纪的身体完全不给赵昕进一步思考的时间。

    眼看人变得摇摇欲坠,赵昕这才如梦初醒般一抬手:“卿剿灭叛乱,有功国家,免礼免礼。”

    经过赵昕一番敲打,冯伸己的眼睛下调,恢复了清澈,甚至隐带畏惧。

    宦海沉浮多年养成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位太子殿下是真有些神异在身上。

    东京城的路已经比他离开时变得更滑。

    但在赵昕发问是否贪墨区家叔侄功劳时,冯伸己却义正辞严说道:“望殿下明鉴,我家乃累宦之家,下官少读诗书,颇通经义,及长蒙父荫入仕,未尝有一日不思报效国家。

    “多年勤勉,也攒得一二功劳,蒙圣恩拔擢,官衣由绿转红,牧养一州王民。

    “似这等蝇营狗苟,汲汲功名,妄图巧言令色窃取国家公器之人一年就算不见一千,也有八百。

    “臣秉承父训,不愿污了祖上德名。遇到这种求官之人,都是大棒子打了出去,就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又谈何贪墨区氏叔侄的平叛功劳呢?”

    第47章 辩

    要不是赵昕已经在紫宸殿上见过大场面,差点就要信了。

    但不少瞧热闹的东京城百姓已经被他这番唱念做打俱全的做派给唬住了。

    “这说得真真的,那什么姓区的不会真是诬告吧。”

    不过立时就有人做了反驳。

    “我呸,您老啊可别心眼太实了。上次偷摘恁院里梨子的那个泼皮陈六,没

    人赃俱获之前不也是赌咒发誓,说得和从来没有一样么。

    “更甭说这些当官的,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你就瞧瞧现在那些个站最前边的官,几时用正眼瞧过咱们。但保管到衙门里见了上官,能长出来一根比狗摇得还欢快的尾巴。

    “哟呵,还瞪小爷,怎么,小爷说错了?”

    “行了行了,王五你少说两句。你老子娘没得早,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别老在外头惹事。且安心看看,太子殿下会怎么办。都说太子殿下聪慧嘞。”

    有道是三木之下,无事不可得。但如今是当着众多东京城百姓和一众紫袍官的面,大刑伺候就明显落了下乘。

    就算是冯伸己招供,也得落一个屈打成招的话柄,不符合赵昕的人设树立。

    更何况冯伸己还是个在职官员,本朝的士大夫“刑不上大夫”的美梦还没有彻底破碎呢。

    所以动刑是不可能动刑的。

    于是赵昕转看区希范:“听到没有,冯知州说不认识你。”

    区希范齿关咬得咯噔作响,狠狠地剜了一眼冯伸己后,突然开始迅速的剥起衣裳来,把除了赵昕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有几个神经绷得过于紧的皇城司探子直接合身扑了上去。

    开玩笑,这老小子头一次和他们皇城司打交道就带走了司中最得势的梁指挥使,让他们现在即便是想靠太子殿下这棵大树,都不知道该通过什么途径。

    虽然他们在升堂前已经将区希范浑身上下搜得如同初生的婴孩一般干净,但是万一呢?

    听说西南夷人有不少擅长巫蛊之术的。

    即便是太子殿下掉根汗毛,也足够他们三族人头滚滚了。

    于是不过眨眼的功夫,公堂之上就叠起了一座人肉高塔。

    赵昕无奈,赵昕叹气,赵昕开口发出指令。

    “他若要行刺于我,就不会准备这么长时间。放开他吧,他没有恶意。”

    看来他当初见梁鹤机灵会来事就收归麾下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就梁鹤的双商在皇城司中绝对是妥高层。

    现在的这些,都是什么品种的笨蛋啊。

    几个合身扑上的皇城司兵卒得了指令,这才面带警惕地小撤步散开,任由区希范剥下上衣,露出半身精悍的腱子肉以及纵横交错的伤疤。

    区希范指着左肩上一道痕迹尚新,自上而下斜斩至肚腹,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惊胆战的狰狞伤疤,其声宛如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好叫殿下得知,冯知州虽不识得我,我这身上的疤却识得他。

    “这一道疤便是当初面对安化叛军坚垒,我军久攻不克,冯知州乃以先登之功,厚赐钱物为诱饵,在全军招募壮勇敢死之士。

    “小民为报效国家,于是携二十余同乡,口衔刀趁夜攀墙而上,冒矢石,迎锋刃,宁死不退,与贼军激战至天明方才得夺门,引大军入城寨大胜之。

    “那一战小民共带去二十九人,可活下来的还不到十人!小民也因冲在最前,挨了贼将一刀,高热不退数日,几乎身死。幸得苍天见怜,才留此残躯。

    “可足足二十条人命,二十几颗忠君报国的赤心,休说是换回什么先登之功,向朝廷举荐我等。就是那赏赐的绢帛,也是库存积压,用手一捏便碎成粉屑。小民叔父见之,呕血泣泪。”

    说到同乡死亡率超七成时,区希范整个人已经快要绷不住,眼眶泛红,大颗的眼泪在其中打转。

    但还是使劲一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又指着身上其它逊色一筹伤痕说道:“这三个眼,是小民迎敌冲锋为贼所射。

    “当时冯知州说州中穷困,精良甲胄不多,得先紧着禁军使用,小民也就信了。为国尽忠,不敢贪生,逢战必先,这是因箭头被带毒的草汁浸过,每一箭都多剜了几块肉下来。”

    “还有……”

    到这也不用区希范再说了,最好热闹的东京城百姓已经群情激愤,连周边宿卫的皇城司兵卒在听了区希范自表身上的伤疤来处后都是对着冯伸己怒目而视。

    他们这些当兵的生平最怕两件事,第一是当了兵却吃不到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第二就是九死一生获得的功劳无法兑现。

    偏冯伸己这两样都占全了。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也就是殿下当面,不然他们能放水放到海里,示意区希范先去好好揍一顿这个狗屁知州出一口恶气。

    而面对群情汹汹,冯伸己半点不慌。

    他神色自若地朝赵昕拱手道:“殿下,休要听信此僚为图富贵的一面之词。下官为国家镇戍地方,向来是有功必奖,有过必惩。说不识得此人,便是从未见过。

    “此僚虽遍体伤痕,但可有旁人证实此乃因战而得?若是开此先河,是否将来有人使刀自戕,再到衙门求告,国家便要授予官职?那置国家的威严于何处?法度于何处?

    “纵然他这一身伤痕皆能验出是刀兵疮伤,那臣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此僚阴蓄大志,在家中暗藏兵马,演武操练,意图谋反?

    “似此类夷人,去禽类无几,其言岂可轻信?

    “殿下,臣之荣辱无足轻重,还望殿下为国家计啊!”

    不愧是当过知州的人,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喜得夏竦连连抚须点头。

    就该这么说,就该这么上压力!

    这没有证据的事,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越是胡搅蛮缠把水搅得看不清,就越容易脱身。

    夏竦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情,目光移向赵昕,他倒要看看这位小太子要怎么解决这个众说纷纭的麻烦。

    只见赵昕还是那副孩童的天真模样,甚至可能是出于好奇,从签筒中抽了一根令签出来,漫不经心地放在手中把玩。

    范仲淹与韩琦是挨着坐的,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放心地松了腰,将背脊顺着椅背的弧度休息一会儿。

    只看太子殿下现在这神情模样,就知道大局已定,包稳的。

    赵昕玩了一会令签,让堂上的气氛悄然变得紧绷,然后突地用令签敲了一下桌案,语气幽幽:“冯知州,你当真不识得区希范?更不认他这一身伤是征讨叛军所得?

    “孤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想清楚了再说,孤不着急。”

    冯伸己由第六感驱使的警铃顿时大作,只是思前想后,依照自身过往断案经验判断这是年幼的太子殿下在诈他,因此强顶着压力说道:“回禀殿下,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殿下还有疑虑,可使人至宜州,询问任何一个禁军,看看他们可曾识得区希范和他叔叔!”

    区希范再被他话语一激,整个人已是出离愤怒,仰头死死盯着冯伸己的脖子,将攻击姿态摆得清楚明白。

    “狗贼!”

    “区希范,公堂之上,不得无状。”只是随着赵昕用令签轻敲桌案说话,方才还如食人恶犬的区希范立刻就收了尖牙利齿,重新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告状人。

    只是冯伸己看着太子殿下嘴角逐渐勾起扩大的笑容,整个人忽然很慌。

    但再慌,此时也只能被动地等待靴子落地。

    赵昕一边噙着浅浅的笑容看着令签在掌心中转啊转,一边不疾不徐地说道:“冯伸己,冯知州。你该不会真把孤当做年幼无知的寻常孩童,以为孤可欺吧?”

    一直从容不迫的冯伸己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唰一下转为惨白,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忙不迭说道:“臣不敢,万万不敢啊!臣公忠体国之心,皇天后土可共鉴之!”

    半君也是君,欺君之罪不是他这幅小身板能扛得起的。

    赵昕看着慌慌张张的冯伸己,笑容一点点失去温度:“好,既然你都说了明查,那我就明查一番,免得你说冤枉。百官又说孤偏重武人。

    “自古以来,这民告官就是个麻烦事,哪怕本朝为民着想,特设了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可立朝近百年,敲响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也逐渐流于形式。

    “这是为何呢?

    “依孤看,其原因主要有三。这一来是很多百姓目不识丁,根本不知道还能越级上诉,京中还有登闻鼓。

    二来京城山高水遥,若是家中没有点积蓄,备好足够的盘缠,外加一幅健硕的好身体,恐怕走不到京城就要冻死、饿死、病死更甭说告状。

    “只是一个家庭若能凑

    出这些东西来京城求告,地方上的胥吏等闲也不会欺负到他家头上。

    “至于第三,则是官民相差悬殊。两汉之时一地的县令、县长被称为百里侯,讲的即是在一县之内,生杀予夺。

    “宜州虽是边鄙小州,但叫冯知州你一声五百里侯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既是故宰相之子,又久任西南各州知州,若是真有宜州的禁军凭着胸中一口正气来给区希范作证,恐怕回去之后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这也应是你敢于对孤说随便挑宜州禁军问询的底气所在。”

    冯伸己竭尽全力咬紧牙关,这才没让自己表情失控。

    全部被说中了。

    但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因为说得出来,并不代表有破解之法,只要他咬死不认识,事情说不定也能混过去。

    但赵昕从来就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断案讲究一个证据,说实话这第三点还真让我为难了一阵子。不过宜州距汴梁城不过大半月的路途,冯知州不妨猜猜孤为何过了两个月才传你升堂问案呢?

    “唉,这人证真的挺难找的。”

    赵昕满意地看着冯伸己,连同着夏竦的脸色一起变得灰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指。

    诶?手指头太短没打响!

    再来!

    还是没响。

    赵昕气急败坏,干脆用手中的令签往桌上重重一敲,也不要梁适当传声筒了,直接自己喊道:“把人证带上堂来!”

    第48章 断

    有了赵昕发话,人证很快就被带了上来,只是这形貌举止,令许多人皱起了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只见那人细瘦矮小,行动间衣袍晃晃悠悠,仿佛能看到衣袍下绽出条条肋骨的肚腹,唯有两臂还挂着些能称之为精干的肉。

    哪怕已经经过打理,头发也是枯黄细脆,皮肤是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粝,手指节呈现不正常的粗大,旁处也遍布老茧。

    在座的官员都有出仕地方,处理政务的经历,只一眼就看出带上来这人不是士农工商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不是东京城中人。

    毕竟东京城是集天下之力,汇八方物产打造出来的顶尖城市,所以就连城中的乞丐,也比旁处要胖些。

    这人证瞧着倒有些像因犯罪被罚做苦役的囚犯。

    而范仲淹在见到这个所谓的人证后略一思索,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起座椅扶手,神情变得极为轻松。

    冯伸己则是非常懵,他完全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何时与这人有了交集。

    没有交集,又如何作为人证指证他呢?

    可看太子殿下这幅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小模样,心中忐忑恐惧就愈盛,情不自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只这蓄满力量的一拳却是打在了棉花上,因为赵昕虽按照流程问了人证,却不是冲着他的。

    “堂下人证,报呈姓名,做何营生?”

    瘦得和根麻杆似的人证双眼紧盯着地板,用着蹩脚的东京城官话结结巴巴说道:“回、回殿下的话,小民许仲,宜州人士。因反叛天朝的缘故,被这位将军抓了,知州老爷罚我去采石场,采石场做十五年的苦役赎罪。”

    许仲所指的将军,自然是此时低眉顺目的区希范。

    冯伸己闻言只觉天旋地转,心中油然而生完啦之念。

    交战至少得以两方为前提,能证明一场战争确实发生的,除了胜方之外,还有败方。

    他怎么就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反其道而行之,去寻了许仲这个叛军余孽来指正呢。

    不过就算想到了也无甚用处,太子殿下都说为了找这个余孽费了不少功夫,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州,绝对有很多顾及不到的疏漏之处。

    太子殿下若是铁了心想找,绝对能找到。

    赵昕的问话并没有因为冯伸己变得摇摇欲坠的身形而停止。

    “许仲,你可看真了,你当初真是被你此时所指之人给擒住的?”

    许仲闻言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磕头如捣蒜道:“回,回太子的话,就是这位将军。小人因家贫偷着上山砍柴,倒霉被叛军所掳,他们见小人有些气力,便让小人每日里帮着做饭搬扛。

    “后来天兵攻破寨子,为首的那个将军说我们是从贼,与贼同罪,要通通斩首,换成功劳。

    “是这位将军替我们说了好话,说从贼并非出自我们本心,全杀会有伤天和,所以小人才保全了性命,他,他的容貌,小人不敢忘。”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啊。”赵昕笑着说道,可转望冯伸己时,眼里就只剩一片冰寒。

    “冯知州,许仲方才的话,你可听清了?”然后不等冯伸己应答,便冲着早就跃跃欲试的晏几道招手:“几道,给咱们冯知州看看。”

    晏几道歘一下蹦下椅子,将一纸文书塞到了快要站立不住的冯伸己手里,用着清脆的童声说着最残忍的话:“冯知州这是许仲的判决文书,您可看清楚了,这上面写他是因为从安化蛮叛乱,所以才被罚做十五年苦役,这上面还盖着您的官印嘞。”

    随着这份文书出现,逻辑彻底闭环。

    冯伸己先前所说的自己根本没见过区希范,更不知道他立下了什么功劳的说法不攻自破。

    不过因晏几道个矮,需仰头看人,于是将冯伸己紧咬的腮帮和因愤怒恐惧扩张的鼻翼看得无比清晰。

    出于这几天被赵克坚他们摔得七荤八素的惨痛记忆,晏几道脑子里自然而然冒出一句话来,“不好,这厮要狗急跳墙!”

    此时许仲还未签供画押,倘若身死,先前被区希范所俘虏的说辞也就不能成为给冯伸己判罪的证词。

    这些以力赎罪的罪囚生活环境都十分艰苦,殿下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许仲这么个活着,且能到东京城当堂作证的。

    要是被冯伸己狗急跳墙当堂杀死,判罪少了关键一环不说,也会给冯家的亲朋故旧留下足够的捞人时间。

    晏几道清楚记得,两月前因严苛激起光化军叛乱的韩纲终于被押到了东京城交付有司议罪,但因韩家门生故旧众多,势力盘根错节,上疏求情脱罪者众,所以捅出了如此大篓子的韩纲最后也只是流放了事。

    等过几年遇到大赦,就又能重返原籍舒舒服服过日子。

    这个年纪的晏几道还不知道什么是文官的共同利益,但已经初步明白了何为主忧臣辱。

    休沐归家时爹爹又一直告诫他只需跟着殿下走,这辈子就错不了。

    所以既然是殿下想要冯伸己的命,那他就会倾尽全力帮殿下要了冯伸己的命。

    所以许仲必不能有失。

    然而晏几道虽然觉察到了不对劲,但在行动上却慢了半拍。

    不待他出言提醒,有着勇烈壮魄名声的冯伸己就已经暴起发难,一脚冲着正跪在地上的许仲踹去,口中怒吼道:“边夷叛类,安敢陷我!”

    就许仲已经被长期巨量劳作拖垮的小身板,冯伸己这一脚若是踢实了,必然会魂投幽冥。

    晏几道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好在不过瞬间的功夫,他便听到了戏谑不屑的说话

    声:“知州果然好腿功,只是居然敢在殿下面前行凶,这就是您的幼承训诫?”

    这个声音,是区希范!

    晏几道急忙睁开眼睛,只见区希范的外袍左肩上多了一个脚印,冯伸己被皇城司的探子们七手八脚地摁住,满脸疯狂地盯着瑟瑟发抖的许仲。

    看情景应该是区希范护住了许仲,冯伸己的暴起伤人无功而返。

    赵昕也定了定神,重新神色自若地玩起了手中的令签,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发生变故。

    只是声音免不了变得有些急切:“几道,快让许仲在他的证词上签字画押。”

    此事也给赵昕长了教训,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晏几道如梦初醒,连忙回转桌案去取了印泥与证词,放在许仲面前。

    许仲还未从冯伸己那一脚中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雨淋湿的小鸡崽,抖个不停,连笔都拿不稳。

    “许仲,呜……”冯伸己人虽被制住,但考虑到他官员的身份,皇城司的探子们也就没堵他的嘴。

    此时一听其人还要大放厥词,皇城司的探子们立时急了,为首的一个直接一拳敲在了冯伸己脸上,怒斥道:“泼贱贼,还欲行凶不成!”

    这一拳携力颇大,冯伸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嘴角处溢出丝丝缕缕鲜血,然后吸气用力一吐,两颗被打落的牙齿就在许仲身边滴溜溜打转。

    许仲看着那两颗带血的牙,整个人忽得就不抖了。

    只是再鼓足勇气去看了冯伸己一眼,立刻就被眼中的怨毒给吓退回来,只得内扣着肩膀,死死盯着面前的供词。

    声音细微地说道:“知州相公,您,您给我下判书,判书的时候说过,我们这些夷人言语侏离,去禽类无己,是噍类(指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人),这,这辈子也不能和汉人一般堂堂正正,更别说还被迫从过贼。

    “所以这辈子只能做苦力赎罪,好积德,积德下辈子托生到汉人胎里去。可……”许仲骤然提高了音量,似乎要将所有恐惧都在这一嗓子中发泄出来,“可即便我是夷人,是噍类,也知道恩义二字!不似你狗眼看人低,背信弃德!”

    言罢也不用印泥,直接使牙咬开了手指,任血液流出,决然地摁在了自己的证词上。

    冯伸己扔出去的刀,终究是扎回了自己身上。

    而案子审清楚了自然就要给出判决。

    先前堂上电光石火间的一番乱,外加许仲那句我虽噍类,亦知恩义的话算是彻底将围观东京城百姓的热情给激起来了。

    原以为瓦子里说书先生的讲的故事就够离奇古怪的了,没想到现实还要胜出一头。

    居然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喊打喊杀,威胁人证的,真就是故事需要逻辑,现实不需要呗。

    “诶,你们说说,殿下会怎么判那个知州?”

    “咆哮公堂,当众行凶,威胁证人,还贪功欺君,照我说,杀他三次都不冤枉。”

    “是极是极,这等倚仗祖上才能当官的昏官就是该杀!咱们小民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碍着谁了,偏他们来搅合。”

    普通百姓的一致意见使得一直没发过言的官员们坐不住了,出言驳斥道:“杀杀杀,杀甚杀,无知愚民,到底长没长脑子,本朝历来优待士大夫,太子殿下还能违背祖宗家法不成!”

    也正如开封府百姓所担忧的那样,赵昕陷入了杀不了的难题。

    堂上这些紫袍高官们各个都认为冯伸己有罪,可一谈到杀,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魂游天外,甚至夏竦还搬出冯伸己过往平叛有功的例子,想让赵昕从轻发落。

    总之是免官罢黜也好,留放岭南也罢,但就是要留一条性命在。

    这样也能体现殿下您的宽厚仁德,而且官家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就差直接说你这样干大家将来都会和你唱反调了。

    赵昕高居主位,看着堂上的众生相,嘿然冷笑。

    本朝的这些官还真是的,无论政见如何,都默契守着不能杀文官这一斗争底线。

    难怪到了哲宗时期,坐大的文官士大夫集团已经能逼着哲宗承认不杀文官士大夫是祖宗家法了。

    和这些或因循守旧,或改革但有限的官员混在一起,怎么可能变法图强,江山一统呢。

    好在赵昕一直坚持两条腿走路,也不是全然要依靠朝堂上这些官。

    他望向了晏几道。

    他这几个伴读之中,属晏几道读书最好,最受宋祁喜爱,又早被他做了针对性特训。

    第49章 铡

    赵昕如今是全场瞩目的焦点,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见他望向同样小小一只的晏几道,堂上诸人也就顺势将目光移了过去。

    晏几道是一个真正的孩童,虽然一直有神童的名声在外,但面对成年人还是免不了下意识的瑟缩害怕,嘴唇都绷成一条直线了,瞧着居然比晏殊还要古板严肃。

    但晏几道心里也明白,他是爹爹的老来子,将来顶多多分一份家产。

    毕竟只看朝中目前活跃的这些宰执子弟就知道,父辈的荣光和关系都会被年纪更长的儿子,甚至于女婿继承,落在幼子身上的极其有限。

    他这辈子想悠游一生,做个富家翁容易,可若想出人头地,像他爹和姐夫一样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就得抱紧殿下的大腿了。

    殿下让他打哪,他就得打哪,即便会不见容于朝臣。

    于是晏几道顶着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往前走了两步,狂咽了几口口水之后说道:“方才夏枢密所言,在下不敢苟同。”

    中气稍显不足的一句话,却如平地惊雷,将满池水都炸了起来。

    不等夏竦追问,晏几道就继续说道:“本朝的确自立朝始就优容文官士大夫。太宗皇帝即位之初,为延揽天下英才,更是大开科举,仅太平兴国二年便录取诸科进士共五百人,为历代之冠。

    “但优容文官士大夫并不代表,并不代表对犯罪渎职的文官士大夫不加惩处,更不是如夏枢密方才所言,不杀文官士大夫,仅止于罢黜流放。

    “我朝并没有不杀文官士大夫这条祖宗家法。

    “若说祖宗家法,当是有能者上,无能者下,犯罪残民者诛!”

    因提前被赵昕做过训练的缘故,晏几道越往后言辞就越流利,嗓门就越大。

    孩童声音本就尖锐音高,晏几道这番话落到范仲淹耳中,更是刺得他原本悠闲放在桌椅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攥紧。

    坏了,又被太子殿下的虚晃一枪给骗了。

    这根本不是通过查案来彰显身为太子的存在感,分明是冲着杀文官这个大目标来的。

    这种议题若是放在紫宸殿的大朝会上,面对好脾气的官家,他们可以仗着人多势众给顶回去。

    可现在这里就他们几个人,章得象和晏殊这两位重量级人物还缺席。

    而且这位殿下可是个天魔星,根本不管什么默契与规矩。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不说,哪怕行事过激,官家还会护着。

    现在跳出来充当辩驳主力的又是晏相幼子,那他可不可以认为这件事晏相早早知情,并且是同意的。

    至于韩琦,他只想着在这种事上跟着希文兄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所以只是紧张地关注事态发展。

    到最后装模作样拦一下表示一下态度就行了。

    他素来洁身自好,也约束家人,不像夏竦行事奢靡铺张,所以板子再怎么敲也敲不到他身上。

    而范仲淹心中的思忖半点不影响晏几道的输出。

    “建隆二年,商河县令李瑶,坐赃杖死;庚寅,供奉官李继昭坐盗卖官船弃市。

    “建隆三年,蔡河务纲官王训等四人,坐以糠土杂军粮,磔于市

    “……

    “太平兴国三年,泗州录事参军徐璧坐监仓受贿出虚券,弃市;侍御史赵承嗣坐监市征隐官钱,弃市;中书令史李知古坐受赇擅改刑部所定法,杖杀之;詹事丞徐选坐赃,杖杀之。

    “淳化二年:监察御史祖

    吉坐知晋州日为奸赃,弃市。端拱五年:秘书丞张枢坐知荣州降贼,弃市。

    “可见太祖太宗均为了吏治清明,百姓生计杀过许多犯罪文官。据太祖实录所载,终太祖一朝,因犯罪被杀的文臣就足有三十六员。

    “而且不过数月之前,官家还因王伦叛乱,纵横山东、淮泗一带,杀李正己与晁仲约警醒百官,怎么能说不杀文官士大夫是祖宗家法呢。”

    夏竦混到今时今日之地位,哪怕是赵祯对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已经记不清上次被人这般抢白冒犯是什么时候了。

    但偏偏晏几道说得有理有据,他根本无从反驳。就算是想反驳,也得顾及到晏几道背后站着一个虎视眈眈,就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太子殿下。

    就算是他一把老骨头了,放弃进步的机会,可还有那么多族中子弟,姻亲故旧呢。

    太子殿下动不了他,还动不了那些微末小官吗!

    越是想,夏竦就越发恨范仲淹与韩琦。

    大家同朝为臣,居然作壁上观,果然是已经彻底变为小太子的形状了。

    变法图强难不成要把他们的脑袋都变搬家吗!鼠目寸光的东西。

    势不两立!势不两立!!!

    只是不等他狠狠剜上范、韩二人两眼,一直安静侍立赵昕身旁的赵克城、赵克坚兄弟就直接将问题砸了过来:“夏枢密,这是我等这些少年读过书后都知道的事例道理,你怎的对太子殿下说不杀文官士大夫是祖宗家法?

    “是欺太子殿下年幼,还是欺我赵氏无人!”

    赵克城脾气要更火爆些,直接将腰间短刀给拔了出来,虽然人小刀短,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可雪亮的刀刃是真真的,非常晃眼睛。

    夏竦对上少年充满气愤的眼睛,心中不由漏跳几拍,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他不是没见过刀,只是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是不懂规矩为何物,下手没轻没重,而且宗室鲜有晋身之阶,说不定真能为了博出位一刀把他给攮死在这。

    赵昕适时出来打圆场,压下了赵克城手中的刀:“行了行了,克城你收收火气,夏枢密毕竟国之干城。怎么能公堂之上拔刀相斥呢,成何体统。”

    语气是责备的,具体惩罚是没有的,主打的就是一个拉偏架。

    夏竦咬了咬后槽牙,决定不同这些个莽后生计较,流利地换了一套说辞:“殿下,冯伸己镇守西疆多年,又多次剿灭贼乱。虽然一时糊涂,做下这等贪功之事,可毕竟是于国有功。

    “还望殿下看在他过往功劳的面上网开一面,准他功过相抵,也是激励他人为国效命。”

    赵昕闻言只是笑,但他越笑,夏竦心中就越没底。

    殊不知赵昕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了用手掏耳朵的冲动,这些话他都快要听腻了。

    终于,赵昕说话了:“夏枢密此言,倒让孤心中生了一问,不知可否为孤解惑?”

    夏竦心中慌得不行,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殿下请问,但臣所知,必言无不尽。”

    赵昕现在已经能让令签在他手上滴溜溜转起来了。

    夏竦看着已经转出残影的令签,忽然觉得那就是冯伸己的脑袋在转。

    能不能留住,只在小太子的一念之间。

    赵昕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话说有一人前四十年积德行善,未有一日懈忽,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有一日却恶念陡生,犯下了杀人重罪,夏枢密觉得此人该不该杀呢?”

    夏竦的汗终于从额头上冒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在赵昕也本就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孤读史书,尝看到武则天留无字碑一事,言千秋功与过,自有后人说。

    “孤觉得这人的是非功过,也同样留给后人说吧。孤所要做的,就是依照本朝律法,将他变成前人。”

    夏竦急眼了:“殿下!”

    赵昕却再没了与他扯闲篇的心情,直接把话截断道:“休要再题冯伸己有功一事,他历来所立功劳,朝廷早已奖励过了。不然凭他一个荫官出身,为何能坐上知州高位?

    “他现在有过,就是得罚。他当着孤的面说不认识区希范一事,孤可还记得呢。

    “孤虽年幼,却也是东宫之尊,国家储君,不是他能欺瞒,更不是他能当着面意图殴杀证人的。

    “至于什么赦免他激励后人,就更是无稽之谈。孤可是记得清楚,爹爹下令处死了李正己与晁仲约之后,不过旬日功夫王伦之叛就全数平定。”

    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就是夏竦也不敢硬接了,只得再退一步,口中说道:“既如此,殿下可将人先押入死牢,交由有司议罪。”

    夏竦心中的小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现在他们人少理亏,身份上也压不住。不妨先使一个缓兵之计,到时说动官家出面赦免。

    这当儿子的怎么可能拧得过父亲呢。

    然而赵昕还是笑,这下不独是对着夏竦一个人笑,而是对着在场所有文官笑了。

    天愈发暗沉,北风卷起的鹅毛大雪呼呼往堂中灌,连最爱凑热闹点评时政都东京城百姓都住了嘴,等着赵昕的判决。

    在呼啸的风声中,赵昕的声音如同自天际传来,送到每一个人耳边。

    “还忘记告诉诸位了,孤在接下审理这桩案子的差事后,向官家求了一道箚。现在也是时候让诸位看看了。”

    夏竦:!!!

    早知官家有箚子下来,他还和太子殿下辩个什么劲啊。

    他颓然地坐回了椅子里,对着呜呜连声,眼中满是不甘的冯伸己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心中不由叹气,自打太子殿下展现出过人天赋,官家对百官真是越来越严苛了。

    只是当见到那道所谓的“箚”时,夏竦还是差点跳了起来。

    狗屁的箚子!那分明是一口雪亮的铡刀!

    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么偷换概念呢!

    但夏竦的连战连败已经让他们不敢直撄赵昕的锋芒,只得对着一直隐身当透明人的正牌开封府尹梁适怒目而视。

    你这个开封府尹是怎么当的!这么大一口铡刀入了开封府内不知道吗!

    殊不知梁适此时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今日开封府的安保工作全由皇城司接手,他能知道个屁啊!

    见到铡刀的那一瞬,在场所有人紫袍官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求情,必须求情。

    毕竟私下杀一个文官,和在开封府正堂上,当着众多东京城百姓的面杀一个文官的冲击力和影响力是完全不同的。

    但赵昕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将手中把玩的令签直接往地上一扔:“冯伸己,今日孤就在这开封府正堂,借你的脑袋一用,给天下人打个样。

    “今后官民人等,凡有冤屈不得求告之处者,可尽来开封府上诉。铡刀之下,不容奸佞残民之辈,文武皆然。”

    铡刀落下,冯伸己双目大睁,满是不甘的人头在堂上滚了一圈,但根本无人在意,从脖颈中喷出的热血很快被冷风吹得冻住。

    赵昕离开座位,毫不避忌地踏上鲜血,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脚印,最终在区希范面前站定:“汝与汝叔平叛有功,朝廷自然不吝嘉奖。如今孤这里有一个去处,不知你敢不敢接下?”

    区希范此时对赵昕已经心悦诚服,一个头叩在了血泊里:“殿下有命,希范自当从之。”

    第50章 婚事

    樊楼。

    作为东京城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樊楼的热闹向来是通宵达旦,昼夜不息,但近几天的樊楼明显更为热闹一些,所讨论的话题也高度统一。

    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嘿,你没在外头是没瞅见,咱们太子殿下才那么高点的一个小人……”樊楼大堂中,一锦衣华服的男子眉飞色舞,正对着周围人讲述。

    还忍不住站起身来把手放到自己腰间比划了也一下,“真的,就这么点高,可动起手来是真不含糊。

    “令签落地,那么老长的铡刀,两个皇城司的探子才给弄起来。咔嚓一刀下去,人头落地,鲜血横流啊。就堂上那些穿紫袍的相公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傻眼了。瞧那模样是决计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当堂判死。”

    围拢在说话男子身边的诸人皆是津津有味听着,不时有人扼腕叹息,怎么当时就没能如这厮一般,寻棵左近的树攀上往里瞧呢。现在倒好,风头全让这厮给抢去了。

    怀揣

    着此等想法之人应不在少数,因为很快就有人出言打断道:“齐三,行了行了,大家还要吃饭呢,你这讲得血刺呼啦的,别搅得大家没了胃口。”

    齐三这才作罢,意犹未尽地摸了摸鼻头。

    只是接下来的话题依旧没有改变,只是进行了延展。

    “太子殿下说了,铡刀之下不容奸佞残民之辈,但有冤屈和无处投告者可尽诉于开封府。

    “这几天还真有几起禁军士卒状告上官克扣军饷,欺凌妻女的,可惜都是芝麻似的小案,都被扔给梁府尹处置了,即便铡了两人,却也官不过指挥使,瞧着没有那么痛快爽利。”

    “诶诶诶,熊兄此言差矣,只要能为民除害,无论官职大小,都是好事。那几桩案子我也去看了,只觉感慨良多。素来只觉本朝兵卒小不如意,便谋集结,可彼等生活无着,被欺负又求告无门,焉能不生反意?”

    如今说话的是个举人,众人一向很佩服他的见识才情,将话稍一咂摸之后便抚手称妙:“楚兄此言大妙,真可谓是一针见血。但凡有一盼头,绝不会捐弃清白,为贼作乱。”

    “正是,有此口铡刀立在开封府一日,天下就可多一分太平。可惜天下太大,东京城又太远。若每一路都能设一口铡刀,由清正贤良之臣把守,必定能四海升平,民咸乐之。”

    有人听出了他话中的叹息与未竟之意,不由出声问道:“楚兄这是?”

    “楚某不才,但身上也有个举人的功名,准备来日去汴梁报社碰碰运气,若有幸被录取,将来再请诸位喝酒。”

    听了这位楚举人的话,在座之人皆是沉默了。

    你楚家财大气粗,说是万贯家财都有些保守了。两个姐姐又都高嫁给了进士,而且本朝的举人虽然是一次性的,但你过了就是过了。

    凭你楚家如今的财力家声,寻常公门来去无阻,捐钱纳官更是易如反掌。

    何苦去那汴梁报社受罪,全东京城读书人最卷的地方就是那了。甭管是举人还是进士,进去通通都得从排版做起!

    众人有心想劝,然而多年交往下来很清楚这位楚少爷虽是富贵窝中长大,但主意却正得很,完全可以赞一句一口唾沫一个钉。

    那楚举人也是心藏郁气,自顾自连灌了三杯酒,这才说道:“我也是少读经史,粗通武艺。想那区希范不过区区一夷人,太子殿下都用英雄不问出处勉励于他,还保举他为韦州一县之长,我还是汉人呢!”

    众人皆是默默,连劝都不知道从何劝起。

    那韦州又不是什么好去处,西北军州,还是收复未久的,距离夏人的兴庆府不过四五日路程,将来战火重燃,必定首当其冲。

    功劳的确是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命兑现。

    不过也唯有将区希范安排在这种苦寒艰难之地,才能平朝中汹汹物议论,区希范也能最大限度的避开其余人对他的打压排挤。

    有人想了想,换了一个劝法:“区希范毕竟是进士出身,他那叔父也是有平贼之功和功劳被贪墨的双重原因,这才得授了一个县丞……”

    言外之意就是你这个举人就别去凑热闹了吧,也凑不上。

    楚举人却丝毫不以为意,立刻说道:“那帮着区希范递状纸的蒙驹也只是一个举人,被太子殿下赞为信义,让他回乡开设蒙学报社去了。

    “太子殿下已经许诺了他,若五年之内能使环洲夷地晓中原文字礼俗,便也给他一个前程。我听闻太子殿下似欲将此设为常例,既拔擢敢为之士,又感召边戎夷狄。

    “我自觉还是要强过蒙驹的。”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劝的了,但接下来的宴饮气氛就变得有些沉闷,不多时便草草收场。

    楚举人因流露出要去汴梁报社之意,顺理成章变为了这场宴席被敬酒的主力军,是被家中小厮架出樊楼的。

    谁知一出樊楼,就指着路过的一人撒起疯来。

    “帽子,我要那帽子!”

    “少爷,我的少爷诶。您喝醉了,那是别人的帽子,咱不能要。咱先回府,回府,府中少爷您的帽子可多着呢。”

    “我不,我就要那顶帽子!快去给我取来!快去给我取来!”

    醉酒之人气力奇大,两个小厮费了牛劲也只将自家少爷拽出三五步远,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老管家。

    老管家到底是多了几十年的的人生经验,稍稍回想了一下刚才使得自家少爷发了酒疯的帽子形制就回过味来。

    那不正是太子殿下去开封府审案时戴的羊毛帽子嘛,现在满东京城都叫“东宫冠”,是东京城时下最畅销的帽子,不过五七天的功夫价格翻出去十几倍了。

    可还是供不应求,对东京城庞大的人口数量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

    老管家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说卖东宫冠的商人黑了心肝,还是自家少爷哪怕是喝醉了酒都眼光贼好了。

    不过一想到自家老爷前天交代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楚家三代都没出过正途当官的,让少爷去试试闯闯也好,心中就有了决断。

    直接取下腰间钱袋扔到其中一个小厮的怀中,道:“你腿脚快些,去卖东宫冠的羊毛纺厂外头,寻那些倒腾东宫冠的小贩子们,只要价格不超过两贯就能买。”

    小厮呆呆地捧着钱袋,有些不知所措:“老管家?”

    “愣着看我干什么,快去啊,去晚了就又是另外一个价了。少爷过两日就要去汴梁报社找差事,可不得有身好行头么。”

    小厮这才如梦初醒,一溜烟地跑走了。

    *

    垂拱殿。

    赵昕坐在床边,一脸郁卒地看劄子,小脸都快团成包子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今年的冬天气温相较于去年要冷得多,所以自入冬后脆皮的赵祯就一直在断断续续的生病,直到前两天起了低烧,难以再对劄子进行批阅。

    于是从来就没有良心可言的赵祯干脆将赵昕召到了垂拱殿,让赵昕直接接替了他日常大部分工作。

    赵昕这幅模样引得半躺在床上的赵祯直乐,虚掩着嘴咳了几声之后打趣道:“怎么样,知道官家不好当了吧。我给你劄子,你怎么敢换成铡刀的,把冯伸己当众明正典刑不算。

    “还大喇喇地说要接天下之案。你看看,现在这些劄子,十之七八都是弹劾你,要你好好在东宫读书,不要干预朝政。

    “照朕看,那个冯伸己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嘛,你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赵昕随手把一本弹劾他的劄子往旁边一丢,毫不示弱地反驳道:“那孔子为鲁国大司寇时杀少正卯又是为何呢?”

    他这个破爹,瞻前顾后的性格弱点也忒明显了些。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就该思考如何往前看,消弭甚至利用影响,而不是去思考当初要是没这么办会怎么样。

    这样的性格,难怪被朝中的大臣们拿捏地死死的。

    赵祯被赵昕的话噎住,好半晌才笑骂一句:“你这个小竖子,真是无论如何都有道理。”

    赵昕很是熟练地反手替赵祯掖了掖被角,然后继续说道:“爹爹,自有变法一事起,未有不流血牺牲而能功成者。

    “少正卯为鲁国名人,其罪也远不至死,可孔子为何还是要杀他?就是因为其人之存,其人之言,会影响孔子施政。

    “而冯伸己行事骄横恣意,犯贪功之罪在前,欺瞒儿子这个储君在后,杀他三次都有富余。而且其人虽为宰相之子,但本人并非进士出身,家中如今也没有得力的族人姻亲引为奥援。

    “用他一人之头,既可警示那些胥吏微官,又可表明爹爹变法图强之决心,朝中物议也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还能顺带收西南夷人之心,可谓是一举四得,很划算的。”

    赵祯默默,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这些都是最兴来你算好的?”

    “的确是算了蛮久的。”

    “最兴来,爹爹和你商量一件……”

    赵昕先一步截住话头:“就算是爹爹您说破

    大天去,今年冬至的祭礼也是由您去,您还得告知列祖列宗今年本朝大破夏贼的事呢。

    “总之,您安安心心养病,劄子交给儿子就行。儿子相信您一定能在冬至之前把病养好的。”

    开玩笑,祭祀那是人干的活吗!比起那些繁琐的礼仪流程,他还是觉得在垂拱殿看劄子好。

    更何况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他要是把祭祀的活都给接了过来,他无良爹的位置又该往哪摆呢?

    他若是真敢接下这个大差事,独子的身份能让他保住太子身份,但说不定就要被关在东宫中好好读书了。

    哪头轻哪头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赵祯果然很满意他的回答,但赵昕这回却猜错了无良爹的意思。

    “行,你怕麻烦不去就不去吧,我会养好身体的。但我刚才想和你商量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冬至祭礼的事还能是什么?”

    “最兴来你这么聪明,不妨猜猜看?”

    “爹爹你想说就说,我才不猜呢。”

    赵祯看着儿子气鼓鼓转过去的背影,有些为难地说道:“是你大姐的婚事……”

    赵祯直接将手中的劄子给扔了出去,急不可耐地说道:“爹爹您说什么?大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