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全新的cpu就是好使,最……
六月初七,东京城北门。
“卖报卖报,全新汴梁日报,广亲宅开国侯再生事,谏院欧阳永叔劾之,官家或将大改宗室!”
“卖报卖报……”
正在北门处等着守城军卒检查行李车马,准备进城的范仲淹来不及感慨自己终于又见到东京城的繁华,就被报童的叫卖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虽说东京城因繁华之至的缘故,新东西新物事层出不穷,说是一天一个模样也不算夸张。
他当年在朝中任职的时候东京城中就已经有了小报,但短短几年功夫就已经发展到敢公然将朝堂之事拿到市井中叫卖,尤其是这宗室之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不说全天下的百姓吧,至少东京城大部分的百姓是知道太祖、太宗那一辈是有金匮之盟的。
因太祖是从柴氏孤儿寡母手中取得的皇位,又自感征战日久,恐年寿不永,为避免自家重蹈覆辙,便定下金匮之盟,承诺兄终弟及。
是以太宗皇帝在太祖在位期间长期担任开封尹这一形同储君的职位,也因此在太祖龙驭宾天后成功继位。
而且据说金匮之盟本为三传,即太祖传太宗,太宗再传秦王赵廷美,复传回太祖之子赵德昭。
不过太祖长子魏王赵德昭在太宗兵败高粱河之后,众将一时遍寻太宗不得,提议拥立赵德昭为帝,与太宗皇帝产生龃龉,不久后就忧惧而死。
而秦王赵廷美在太宗一朝也备受打压,后被人告发谋反,议罪后流放房州,终死于此地。
太宗长子赵元佐因秦王之死而精神失常,不仅身边人有一点小过错就用刀伤人,还火烧皇宫,最终失了太子之位被幽禁在南宫,直到先帝真宗继位后才被放出,恢复了官爵。
范仲淹很清楚,本朝在建立之初五代乱世风气仍存,所以前两代的皇位承继完全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但不管怎么说,现如今皇位的承继算是定下来了。
为了安抚加监视宗室,太宗仿玄宗十王宅故事,修建府邸供宗室集中居住,现如今有睦亲宅供太祖太宗一脉子孙居住,广亲宅供秦王赵廷美一脉子孙居住。
除了年初太子殿下要求选伴读,宗室才被其他三类伴读带着一起有了些存在感。平常就算是有事,也会被当做没事。
毕竟现今存在的这些赵姓宗室无论是哪一脉进入百姓的视野,都很容易引起对开国初年那一笔笔烂账的讨论。
而且这份小报明显很受欢迎的模样,自与西夏和议成,榷场再开,逐利的商人们就立刻开始将边地的货物开始往东京城运。
他方才还看见一个绝对是手眼通天的马贩,太子殿下拟定的合约中有超两百贯的大额交易必须捎带着卖两匹马驹,而这些马驹基本在刚走进榷场的时候就被缺马的边军给包圆了。
而那个操着一口西北音的马贩子手里居然有几十匹上好马驹,这其中若是没有某些边军大开方便之门,他是死也不信的。
但水至清则无鱼,边军捞外快也是惯例,出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心态,范仲淹也就当没看到。
这些自西北来的商人成了报童的最好主顾,基本路过报童时都会来上一份,把那报童喜得眉开眼笑,叫卖愈发卖力。
范仲淹并不相信报童的叫卖和售卖的报纸,毕竟东京城市民的嘴,无中生有是基本操作,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于是佯装不在意地问向那个正在监督其他守城兵卒慢些轻些,不要把他行李给磕碰坏了的牌军:“劳驾相问,这秦王一脉的宗室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何以在这街上叫卖呢?”
那牌军早就看过了范仲淹的官凭,更从汴梁日报上知道这位相公风头正劲,此番回京就是冲着拜相来的。
得他客气相问,只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奈何胸无点墨,支吾了半天只蹦出来一长串不忿之言:“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争风吃醋寻常事罢了。呸,这些个蛀虫,一天天拿着咱们的血汗钱潇洒。
“他们是天潢贵胄,生来富贵,也不求他们像太子殿下那般为我等小民百姓谋福祉,但做这些不光彩的事时能不能低声些,只听着就让人心中发堵。”
范仲淹何等敏锐之人,只从这牌军的只言片语中就捕捉到了极多的信息,只是不等他细问,那牌军就已经开始出言招呼那卖报的小童:“柱哥儿,对,你过来一下。”
随后又对范仲淹点头哈腰道:“范相公,小的嘴笨,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但这小子是长期在这一片卖报的,最是机灵不过,您有什么话问他准错不了。”
那被叫做柱哥儿的孩子被叫住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神情肢体都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但一想到大哥曾说过已经把这北门守军上下都喂饱了,所以才能任他在北门卖报还不受欺辱,胆子这才大了,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朝着那牌军小跑过来。
“三哥,您寻我?”
牌军示意柱哥儿看范仲淹,道:“这位相公是难得的贵人,他有些事情想问你,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藏私隐瞒,知道吗?”
柱哥儿闻言快速看了范仲淹一眼,凭借打小在街面上厮混的经验,他捕捉到了这位打扮普普通通官人身上极微薄的一丝官气,于是重重点头道:“知道了。”
那牌军还忙着去检查其他入城之人的货物,捎带着收一点“过路费”,于是略叮嘱两句就将空间留给了范仲淹和柱哥儿。
范仲淹耐心地等着柱哥儿心情平复,这才说道:“这小报能卖给我一份吗?我看过了再问你。”
柱哥儿痛快应允,不过却在递给范仲淹报纸时严肃纠正道:“这位相公,我卖的这个叫报纸,不是什么小报。”
范仲淹咦了一声,满是不解。明明他外任之时都还是叫小报啊。怎么才几年的功夫,就分出三六九等来了。
柱哥儿既然说了,也担起了后期讲解之责,指着范仲淹手中的报纸继续说道:“相公请看,我们汴梁日报、生活报、边报、词赋报还有刑法报,都是用的上好的桑皮纸,厚实不晕墨不说,还加了草药防蛀。
“平常最次都是国子监的举人相公撰文,就是谏院、省部的相公们也能请来。
“报头也是寻高手匠人设计制版,每日也会更新日期,保证每日刊载的消息都是新的,更有专人校刊,保证没错字糊字,生活报上的一些故事就是拿去给幼童启蒙都够了。
“相公您看我现在,光是卖报都识得了不少字呢。我爹爹说我若是能识得一百个字,就送我去酒肆里当个盘账的伙计。
“才不会像那些小作坊的制作的小报,纸张又薄,墨又差,味道呛人不说,上边的消息还多是从我们报纸上抄过去的,指不定半月都不换呢。只会写些淫词浪曲,吸引那些个色中饿鬼,登徒浪子。
“就算是拿去擦屁股,说不得也要印一裤子。
“拿咱们和那些个小报比,真是弱了名头,没得抬高了它们的身价。”
柱哥儿言语间对自己售卖的这份报纸的自豪程度大大超出范仲淹的想象,对这份报纸的可信度陡然上升。
在花了三个钱的“高价”买了一份汴梁日报,范仲淹顾不得城门洞中光线阴暗,气味难闻,直接抖开看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硕大的汴梁日报几个字。
果然是寻了高手匠人制版,因为字体是他从未见过的。
旁边有清晰的年份日期,以及标注了第几版,字体和间距都非常令眼睛舒适。
这进一步证实了范仲淹心中所想的这汴梁日报背后有着大靠山的想法,因为光是想做到这一步就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撑。
再往下便是柱哥儿用来吆喝生意的头条。
范仲淹一边看,一边结合柱哥儿的讲述,拼凑出了这件事情的全貌。
原来是五日前秦王一脉的两个宗室因为在樊楼中同人争一个更好的位置看戏,指使手下家仆把人给直接扔出了樊楼。
但能到樊楼吃饭的,岂能是易于之辈,不仅上劄子把人给参了,还写了一首讥讽词,将这些个于国无功,仅凭血脉的宗室比作脑满肠肥的猪,好好的嘲讽了一通。
东京城中好事的小报遂拿此事做了文章,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两个宗室在樊楼争风吃醋,为一个歌女大打出手,互相放狠话要把对方祖坟刨了。
民间舆论闹到这个程度,汴梁日报“不得不”出面做了澄清,在今日的文章上刊载了始末缘由,并加了一段如今知谏院的欧阳修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建议。
是典型的大宋朝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建议,既然宗室繁衍太多,还不守国法闹事,那就把宗室的待遇再削一削好了。闹出事的这两个止封。
给出的建议判罚很重,是为了给官家施恩的空间。
然而范仲淹在看到这段处理建议的时候,一颗心却是咯噔咯噔往下沉,都顾不得问柱哥儿樊楼什么时候加了演戏这一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京东、江南那些官吏要保不住性命了!”
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也很简单,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了,更何况你们这些拿着国家俸禄的普通官吏。
垂拱殿。
赵祯看着一脸乖巧不解模样的赵昕直运气,气了好半天终究也不舍得将这份汴梁日报摔儿子脸上,只得把气撒到了桌子上,用报纸把桌子抽得夸夸响:“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早知道在东京城中的报纸是儿子的产业,但以为儿子只是小打小闹,只是想攒点钱搞羊毛纺织。
就算是引导舆论,那也是冲着西夏人去的。万万没想到,这名为民意的一棍子闷到了自己脑袋上会这么疼。
这不是在逼着他处理京东、江淮的官吏们么!
赵昕双眼盯着地板,小手揉搓着衣角,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小小声的为自己辩解道:“儿子最近听话的在读书呢,怎么能知道这些事?再说了,这事儿子早就和爹爹您说过了呀,是变法前导。
“现如今范希文快到京城了,儿子只是为他打个前站探路。”
赵祯直接被气笑了。不知道?
不知道秦王一脉的宗室能那么凑巧地在樊楼上打架斗殴放狠话?
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在短短几天内传遍东京城?
不知道欧阳修的劄子内容就那么容易就刊载在了汴梁日报上?
不知道主持编纂日报的那十四个国子监举子有本事用不同角度把这件事闹上了五份报纸的头版头条?
即便赵昕低着头,也感受到了殿中的气氛在一瞬间骤降。
但他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独生子是这样的,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根据历代帝王和太子斗法的结论可得,太子作为国本,只要不是直接和皇帝对上,那么皇帝为了全盘考虑,也是不得不要吃些暗亏。
谁叫太子的半君名义和继承权,本身就是对皇权的限制与削弱呢。
但赵昕也没有一直犟下去,毕竟他不愿意真的成日里待在东宫读书,只做一个视膳问安的吉祥物太子。更不愿意身边人担上一个不能好好规劝太子的罪名。
于是等着张茂则带着一众宫人熟练的猫着腰退下去之后,赵昕就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说道:“是儿子指使的,但儿子那也是不愿让爹爹圣名受损!
“爹爹,我看过劄子了,近些年叛乱实在是太多了。若还是对这些地方官迁延枉纵,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爹爹也不想将来后世谈起您时来一句说甚盛
世,叛乱不断吧。”
“逆子!你懂什么!”赵祯大怒,手中的报纸直接摔到了赵昕脚边。
赵昕直接跪了,可声量不减反增:“儿子当然没学得有爹爹多。但已经学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一动一静,阴阳调和。人如此,国亦如此。爹爹,治国不仅要有菩萨心肠,更要有雷霆手段!”
“好好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一动一静,文武之道!”
赵祯已经被那句说甚盛世,叛乱不断给气昏了脑子。都没听清赵昕后边说了什么,直接上手要来抓他,想用自己的巴掌在赵昕的小屁股蛋上烙上几个印记。
这是赵昕早就预料到的事情,毕竟他这个爹,根本就没有武德,更甭说讲武德。
于是麻溜地就站起来,提溜着下袍就往殿外跑。
他这个爹好面子,肯定不会在外头打他。等着气消得差不多,就会认真思索他的话了。
据赵昕自己估计,为了维护他这个太子的面子,再加后头的言辞,那些只顾着自己的官被收拾的概率应该有八成。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赵昕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现在驭使的这具小身体,一个不留神就绊在了门槛上,整个人往外栽去。
“最兴来!”
赵昕还没回过神,就被无良爹给紧紧抱在了怀中。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当值的太医都给我叫过来!”
“最兴来,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倒哪里啊?是不是疼了?”
赵昕耳中充斥的是赵祯的急切询问,眼前是因为赵祯一句话就乱起来的垂拱殿,还感受着赵祯怀抱他的巨大力度,突然福至心灵,说出一句话来:“爹爹如今心忧儿子身痛,难道就不担心儿子将来应对这万里河山心累吗?”
赵祯:……
随即就是一点点扩大的苦笑,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张茂则一脸后怕地退开了,他现在就后悔自己手脚太快,怎么第一时间就往前凑了!
这种话真不是他这个内侍能听的啊。
绝对没有下一次!
张茂则那如电般的撤退速度令其余宫人也放缓了脚步,默契地给父子两人留下大片的空间,并眼睁睁的看着官家抱着太子坐到了御座之上。
赵祯一只手把赵昕圈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忙活半天抽出了一本劄子,叹了一口气后扔给了赵昕:“你自己看看吧。”
赵昕打开一看,居然是范仲淹的劄子。
再一看火就起来了,怎么这个说出一家哭总比一路哭好的变法派,居然对京东、淮南两路完全没有起到应尽职责官员的处理意见仅止于罢黜!
赵祯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最兴来,看到了吧,文臣到底是偏着文臣,他们是不希望你爹爹我学会杀官的。”
赵祯的话里的意思赵昕听明白了,即出于臣子的阶级利益让他们不想帝王学会杀官。
因为今日能杀旁的官,将来刀也有可能落到他们的脖子上。
他的无良爹许是出于还需文臣压制武臣,依靠文臣治理天下等等原因,说得难听些就是性格柔弱寡谋,默认了不杀官这条博弈线。
赵昕攥紧了手中的劄子,一字一顿说道:“国家有疾,已至脏腑。爹爹且安坐,看儿子疗病。”
原以为你们只是姻亲故旧互相勾结,联手压制武臣,结果却是尾大不掉,自发划定了斗争底线,还倒反天罡要求皇帝也遵守这条线了。
大宋朝这帮文官,真是不下重手都不行了!
赵祯紧紧地抱着他,很久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用着一听就下了很大决心的语气说道:“我儿聪慧,且放手施为,爹爹为你压阵。”
从前他没有“儿子”,只想着能把皇位传下去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现在不仅有了儿子,还是个这么聪慧的,再留下烂摊子让儿子头疼就太没有当爹样了。
现如今不可一世的西夏人都称臣纳贡了,他就不信压不下这些个文官!
既下了决心,赵祯的处理也很果断:“拟旨,着有司议定京东、淮南两路剿灭王伦失职者官吏的罪刑,不可漏下一人!”
第32章 此处心安是吾乡
东宫,午初时分。
按惯例,此时的赵昕应该结束了早间的文武功课,开始看垂拱殿送来的折子。
但今天明显有些不一样。
徽柔站在凳子上,从后方抓住了赵昕的肩膀不停摇晃,嘴中还说道:“最兴来,你这劄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
赵昕目光不离眼前的劄子,竭力用最平和郑重的语气说道:“就快了,快了。”
这可是范仲淹和韩琦各自送上来的变法建议劄子,而今朝中既能担起宰相调理天下之责,又心向变法的就只有这两位了。
可以说这两份劄子所提出的建议,哪怕只是做出丁点修改都能影响天下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
兹事体大,他不得不慎重。
他既然已经在无良爹那放下了要疗愈国家的海口,这一贴膏药的组成与分量就必须要掌握好。
即便赵昕已经给出了自认为的最郑重态度,但改变不了敷衍的实质。
徽柔摇了一会儿见弟弟一切照旧,干脆用手把赵昕的蒙了起来,开启了控诉模式:“最兴来你又来这一套,上次还说要陪我放纸鸢呢,结果一看就看到了太阳落山。
“之后再怎么叫你,你只说有事要忙。我现在可不信你的话了,你现在明明只是个太子,怎么能比爹爹这个做官家的还忙!”
赵昕理亏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他再怎么确定自己忙得都是要事、正事,也改变不了他就是放了大姐好几次鸽子的事实。
放眼天下,能将赵昕说得哑口无言,面露惭色的也就只有徽柔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了。
但徽柔并不因此感到欣喜,只是换了极郑重的语气一板一眼同赵昕说道:“今日可是姐姐求了好久,才让爹爹准你回去玩耍吃饭半日。最兴来你若还是盯着这些劄子不放,惹了姐姐伤心,哼哼。”
赵昕更加说不出话了。
自打他搬到东宫读书之后,朝廷上的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忙得他自己有时候都生出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之感。
至于早前挪宫时说好的每五日晨昏定省一次,每十日回去吃饭玩耍半天的约定,早就不知道抛到哪去了。
不算上册立太子那天的匆匆一面,他上次正经八百地去见苗贵妃,还得追溯到无良爹把他自请为西夏正使的消息给递了过去,他被诓回去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一想到自己“痴傻”那两年苗贵妃无微不至的照顾,再想到自己如今住在东宫她是如何的牵肠挂肚,赵昕就觉心中的愧疚如决了堤的洪水,泛滥成灾。
他罕见地放下了手中的劄子,在心中认真地计算了一下时间后,给了正噘嘴表示不满的徽柔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两刻钟,两刻钟就好,两刻钟后我就随大姐你回去。”
两刻钟的时间足够他把两本劄子看个大概了。
徽柔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盛满了不信任,紧盯着赵昕狐疑道:“当真?”
“绝对当真!如果不当真,大姐您等会让宫人把我扛回去也行。总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徽柔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最终伸出手拍了拍赵昕的帽子,认真说道:“那就只有两刻钟哦,到时候你要是还不走,我就真喊人把你扛回去,才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呢。”
“大姐您就放心吧,两刻钟足矣,要不大姐您就在东宫中转转,到点了再来叫我如何?”
“那……那行吧。”徽柔本想拒绝,一直盯着赵昕到时间的。
但一想到爹爹给弟弟的东宫拨了许多好东西,有很多都是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到底是没能经受住诱惑,略推辞了几句,就被宫人带着出去,欢天喜地地开始了自己在东宫的探索寻宝之旅了。
而赵昕也得以收束注意力,再度把思绪放到面前这两份劄子上来。
韩琦的《备御七事奏》中写了七点建议:“清政本,念边计,擢材贤,备河北,固河东,收民心,营洛邑。”
范仲淹提出的建议要更多些,总共有十二条:“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外通商、修武备
、整边事、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虽然赵昕的历史知识只是个二把刀,但他也知道在原本的历史线的这场金点子大赛中,最终是范仲淹取得了胜利。
而在看过这两份劄子之后,赵昕也明白了为什么是范仲淹能赢。
无关建议数量多少,而是范仲淹提出的改革建议更加全面,更加切入如今天下的病灶,不过最关键的原因是省钱。
不说旁的,只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这五条就往本朝最为深处的冗官下了刀子。
须知本朝奉行的可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凡能把官员人数往下削一削,省下的俸禄钱可就是哗啦啦的。
更何况还有赵昕这只小蝴蝶用拼命扇出了一个对西夏军事胜利的结局,重新夺回手中的西套平原是一块还未被商业开发利用的大肥肉,不知有多少商贾正源源不断赶往此地,试图大赚一笔。
而且原有的榷场再开后这份政治军事优势也不断转化为经济优势,每日榷场中抽的入场税已经让许多人吃得满嘴流油。
可韩琦呢,建议偏重兵事,而且还是要花大钱的兵事。
与西夏连年交战,已经令全国上下的厌兵情绪很严重。最后那一战都可以说是赵昕在拿自己储君潜在的政治资本强压着才打下去的,拼的就是大宋气比西夏长。
幸亏是赢了,若是输了,赵昕将来说话包没人听的。
然而即便现在仗虽然打赢了,但也是需要修养生息,舔舐伤口。
国库里都要空得跑耗子了,他的无良爹现在都在期待西夏的战争赔款,好撑过从现在到税收期的青黄不接阶段。
结果韩琦你反手砸过来一个为了避免西夏人狗急跳墙,再从防御薄弱的中原一带突入,当好好营造洛阳作为军事防御重镇的大工程?
不是,照这个理论,他力挺种世衡把宁令哥策反了是白干了?
这对父子现今已成仇雠,现如今恐怕最不希望本朝输的就是这位前西夏太子。
也就是现在他还不好传韩琦到自己跟前来,不然他肯定要问上韩琦一句:“拟出这么七条变法建议,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完全是在顾左右而言它啊,一看就没什么坚定的变法决心。
至于范仲淹的这些个建议,他也只能说是尚可。
变法是要讲威望,金钱以及策略的。
赵昕可不会忘记在他前世的历史线中,庆历新政就是因为搞太急给弄崩的。
政策都是好政策,执行却出了大问题。
他原以为自己手上已经有几个活钱了,结果在国家庞大的体量和急需解决的问题面前,啥也不是。
这还真是应了人生如翻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老话。
无良爹同意他去见范仲淹时,他的心中是激动欣喜的,但一想到那份仅止于黜官的劄子,还有青史留名之人多半有着自己的坚持,很难被说服,就感觉头开始疼了。
赵昕最终把两份劄子摊开盖在了自己脸上,整个人往后仰,开启摆烂模式。
可即便是这样的摆烂模式也稍纵即逝,赵昕感觉自己还没迷瞪一会呢,陈怀庆就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殿下,两刻钟到了。”
赵昕长舒一口气,把盖在脸上的两份劄子都丢到了桌上,整个人歘地一下跳到了地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所以,先吃饭吧!
只是待宫人带他去寻找徽柔时,所见之景差点让他心脏骤停。
到底是谁!让他姐去玩他练!力!小!弓!的!
身边服侍的人就没一个劝阻保护的吗!都干什么吃的!
弓不重要,但瞅他姐那模样是准备空放啊!反震之力是很容易抻着手筋的。
而且姿势也不对,这么一放说不定会把脸上的肉给带下来。
偏偏赵昕还不敢喊,生怕他姐吃惊之下直接松了手。只得急忙打眼色让身边的陈怀庆去救场。
无论如何,都得把那根弦给他拉住了。
正心如火焚时,天降了一员救星。
“公主,弓不是这么用的。”
少年的声音和突然扣住弓弦的手,让徽柔从自己居然能拉开弓的兴奋中走了出来,转头回望。
徽柔声音清脆,浑然不觉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场大事故:“我记得你,你是二哥的伴读!咱们上次见过的,你叫什么名字?”
“臣乃曹评,一时情急,冒犯公主,万乞恕罪。”
徽柔定定看着他,满脸不解,但眼中却是闪烁着好奇:“你会用弓吗?”
小孩子都是喜欢和大孩子玩的,只是宫内小孩太少,唯一的赵昕还是小孩身躯成人心思,她根本没有适龄玩伴,更甭说曹评这种大哥哥型的。
“回公主的话,臣会用少许。”曹评一副臣下的恭敬模样,身体姿势写满了想退。
他是外臣,不适合久见公主,哪怕公主如今年岁尚小也不行。
方才露面,纯粹是出于事出紧急。
赵昕见状先是心内巨石落地,随后便隐隐地感觉到他姐对曹评的好奇有些超过限度。
看来没有适龄玩伴的确很影响人的社会化。
是时候仿照他的例子给姐姐也选几个伴读了。
“此次多谢曹表兄你了,怀庆,给表兄记上一功。”
赵昕的突然说话打破了徽柔跃跃欲试想要交朋友的小手,也令曹评有些惊喜莫名。
赵昕手底下这些伴读自打入宫那天起就被讲明了能者上,不能者黜落的规则,而衡定标准就是名下的功劳数。
现如今除了晏几道年岁太小不能多任事之外,他们几个年龄相仿伴读的功劳数都咬得很紧。
曹评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样就得了一个功劳,想明白之后后下意识就要推辞。
这种功劳也要的话,他不就成了幸进之臣了吗?
赵昕却不由分说地挥手:“就这么定了,不准你推辞。”
转而催促其徽柔来:“大姐,时辰到了,咱们该出发去见姐姐了。”
徽柔离开东宫的时候十分恋恋不舍,但把赵昕训练弓带走的意图却很坚决,连带着弹弓和泥丸都拿了不少,一副扫荡成功的偷蜜老鼠模样。
等到了苗贵妃的住处,本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也暗暗酝酿了一路的赵昕,在听到那句“回来了啊,那就开饭吧”后瞬间烟消云散。
迄今为止他在垂拱殿中都吃了许多次饭,称得上一句来去自如,纵横不败。
但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般踏实轻松,就好像紧绷的心弦缓慢放松,进入了舒适安全屋。
他应该常回来看看的。
食不言,饭桌之上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只是赵昕基本没夹过菜,因为苗贵妃和徽柔都致力于在他碗中搭积木,菜都堆成了小山包。
直到赵昕拍着肚皮直呼吃饱了,这餐饭才算结束。
等着宫人们将餐盘收拾下去,空间就留给了苗贵妃、徽柔和赵昕母子三人。
苗贵妃将他抱在怀中,不断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手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嘴中只翻来覆去说着一句话:“高了,也壮了。养得好,长得好啊。”
赵昕相当乖巧地坐着,挺着胸膛全方位展示着自己的满口小米牙,一副乐乐呵呵乖小孩的模样。
只不过苗贵妃在把赵昕稀罕够了之后,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就是这闯祸的本事也越来越大,我看你啊,迟早有一天要把天给捅漏。”
赵昕没听明白,收了笑容看向徽柔这个姐姐。
徽柔收到了弟弟的求助信号,先是观察了一下苗贵妃的神色,判断出没有阻止的意思后才小声说道:“姐姐听说那什么叫李正和那什么晁的死了。”
徽柔只是偶尔听了只言片语,说的并不完全,但赵昕已经明白过来。
李正己是顺阳县的县令,王伦率叛军到顺阳时,此人设宴款待王伦,并让王伦在县厅中住了一晚,第二天还用鼓乐把王伦给送出城外。
至于那晁什么的的则是高邮知军晁仲约,在王伦军到达时觉得自己抵
挡不住,便张贴告示告知城中富户百姓,出金银钱帛,准备好牛肉美酒,带着人去给王伦劳军。
这一对卧龙凤雏堪称此次王伦叛乱中的从贼典型。
在赵祯议罪圣旨下达后,没有一点点意外,这两人直接被定了渎职、守土不力、与贼人暗通款曲等诸多罪名,数罪并罚判了斩首之刑,并收没家产。
算是杀鸡儆猴。
赵昕还特意加了一项令外朝那些大臣听了一蹦三尺高的处罚:“不准他们三代内的直系后人参加科举考试,以及当下已经参加过科举并取得功名的不予授官,并取消一切政治优待。”
如今这个时代,最容易也是最迅速出人头地的路径就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
家中若没有子弟接二连三的中举,无论如今多煊赫,不消百年就会烟消云散。
一族之内连着两代不出进士都够呛的,更甭说连着三代不准考,这是直接把这两家的根给撅了啊!
物伤其类,所以这几天连着有好多官员上箚子为二人开脱。
只是都被赵祯给不阴不阳的驳了回去。
毕竟杀了两个渎职官之后效果立竿见影,不出十天的功夫,王伦就被和州一个县的县令带着本县的民兵给团团围困,最终兵败自刎而死。
可见还是要上压力。
然而赵昕万万没想到,这风声居然传到了苗贵妃耳朵里,惹得她为自己担心。
赵昕默默给自己的工作任务列表中加了扎紧苗贵妃身边篱笆这一项。
要不等到他将来主持新政,外边的议论绝对少不了。
苗贵妃作为他的母亲爱护他是他的幸运,所以他也得防患于未然,让苗贵妃少操一些心。
赵昕是从苗贵妃身上割下去的一块肉,只看他的小神态就能猜到他心中在盘算什么,忍不住拍了他一下道:“你都是堂堂太子了,何苦背这个名声!”
打先帝驾崩后,无论是章献太后还是当今官家,都不再敢对文官出重拳了。
儿子这才几岁,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那些文人的笔墨最是厉害,儿子将来的名声怎么办!
赵昕垂下眼睑,面上无悲无喜:“正是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才要背这个名声。”
徽柔见气氛不对,扯了扯赵昕的袖子开始打圆场:“最兴来,快随我走吧,你上次答应了陪我放纸鸢的。而今也不是放纸鸢的季节了,就罚你陪我一起画纸鸢。”
泪眼朦胧的苗贵妃没做阻拦。
赵昕转向徽柔,应答温和:“好,全听大姐的就是。”
姐弟两个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将要迈过门槛之际,苗贵妃突然失声道:“最兴来,你这又是何苦啊……”
赵昕脚步一顿,但是没回头,嘴中说道:“只是想有朝一日,天下孩童也能如我和大姐一般,闲来无事去画纸鸢。”
第33章 变法①——聘猫说
五日后,汴梁城西,一间不起眼的油饼店中。
赵昕热情洋溢地对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范仲淹与韩琦说道:“两位休要看这家店小,但味道是出了名的好。也不必客气,这顿算我请的。”
然后很有主人模样地拿了桌上的抹布,尽力伸长胳膊把两人面前的桌子给擦了擦,还一本正经地小声抱怨道:“这家店的主人烙的油饼没得说,就是为人太悭吝了些。
“都赚那许多钱了,还不舍得请一二帮佣,这桌凳总是油腻腻的,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范仲淹和韩琦被赵昕这番亲自擦桌子的动作惊得都是站了起来,心中几乎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中所说,有许多市井习气。”
居然能把请客的地点定在这间丝毫不起眼的小店中。
只是这份市井习气再配上礼贤下士的作风,以及不动则已,一动就下死手的杀性,就有了三四分像那位史书中的大汉开国皇帝刘邦。
赵昕嘴里招呼没停过:“坐坐坐,两位都是爹爹倚仗信用的国家干城,不必如此拘谨。
“再说今天是我请两位相公,你们这要是动不动就站,这怎么能吃好呢?让人知晓还要说我招待不周,要是叫爹爹得知,又该说我不知礼数了。”
没错,吕夷简已于七日前乞骸骨,返回东莱老家颐养天年了。
现如今是章得象接过了同中书平章事一职,范仲淹与韩琦则是在三天前分别被任命为了参知政事、枢密院副使的职位,一举进入了朝廷的决策中心。
赵昕此番将两人约出来就是打着为两人庆贺的幌子。
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即便是赵昕将庆贺之地定在了此处,两人也只能乖乖地来赴约,说让坐着不敢站着。
毕竟这位太子殿下参理朝政的时间还很短,满打满算才刚刚半年。但弄死的官员已经比现在御极多年的官家要多了,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
不过两人在嗅闻到油饼出锅时那股浓烈霸道的香气后,整个人瞬间切换到了先吃饱饭再说的状态。
在还没睡够的时辰就被太子殿下提溜到此处也就罢了,这要是再不好好吃上一顿弥补一二,身上的怨气真的会比鬼还重。
赵昕不是吃独食的,跟着他出宫,负责保护他安全的皇城司兵卒自然也沾光得了顿饭吃,把不大的小店给坐得满满当当。
待店主人将炸好的油饼分给诸人,很快店中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咔嚓咔嚓”声。
赵昕作为带头的那个,一口下去只觉自己咬到了流动着的满满热糖。
外皮的酥,内里被油脂浸润的香,再加上滚烫的甜蜜,在满足深埋基因原始欲求的同时,也彻底唤醒了他。
还得是碳水、糖和油脂啊!
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碎汤,甜咸永动机,启动!
饶是赵昕严格遵循一口汤来一口饼的咸甜交替原则,目前这幅小身板能力也十分有限。
大半个油饼下肚,就已经有了很明显的饱腹感,到最后只得小口小口的撕咬剩下的油饼,权当溜溜缝。
范仲淹与韩琦都是人尖子,当即克制住口腹之欲,放缓速度相配,防着赵昕突然问出问题。
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直到护卫的皇城司兵卒陆陆续续吃饱,隐入周边环境,赵昕也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真的只是如他自己所言,奉官家的圣喻见一见他们,捎带着恭喜一下他们得列宰执。
可,可这不合情理啊。
靴子没有落地时是最熬人的,但碍于赵昕的身份,他们也只能按捺住性子等。
好消息,仅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赵昕就开口了。
坏消息,赵昕说的话与他们所猜测预计的风马牛不相及。
是陈怀庆前来禀报,说是已经按照吩咐,买了六坛上好的烀碳瓨鱼鳅。
所谓烀碳瓨鱼鳅,是将细如手指大小的泥鳅烘烤成干,再放到装有木炭的陶瓮之中,借助木炭保持干燥,属于上等猫食。
韩琦终究没有范仲淹那么沉得住气,小声开口问道:“殿下,买这许多猫食何用?”
赵昕痛快回道:“前日大姐同我说想养只猫儿作伴,只是未寻得聘礼,故而我接着今次买上几坛,好带回去给她。”
自古以来便有养猫的习俗,《礼记》上说“腊日迎猫以食田鼠,谓迎猫之神而祭之。”
只是随着经济的发展,猫在捕鼠保粮之外,逐渐有了娱人伴人的属性。
发展到本朝,想要获得一只猫就有了选猫、择期、下聘书、予聘礼等四大基础流程。
前两项不必详表,选猫无外乎毛色、面相、身形三样,但起决定作用的是个人眼缘。
譬如说赵昕就不理解她姐怎么会喜欢那只将军盖印,徽柔也认为赵昕选的那只墨玉垂珠不咋样。
但鉴于说出来会引发新一轮的姐弟战争,所以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揭过不提。
至于择期,翻一翻《象吉备要通书》、《居家必备》、《玉匣记》这些书找个良辰吉日就行了。
聘书相对要
复杂一些,需写上聘猫日期、猫的长相及性格,以及未来期许,比如说乖巧些,多抓老鼠,并请西天王母和东华帝君作为见证。
而聘礼就更为多种多样了,很是对得起那个聘字,主打一个丰俭由人。给主人家的物品从盐糖茶到芝麻、枣不一而足,甚至于像赵昕这等财大气粗,直接去买几坛上好猫粮的。
不过针对野猫,就选用鲜鱼或者小鱼干。
赵昕记得黄庭坚就有“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的诗句传世,大诗人陆游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养猫狂魔。
总而言之,养猫在本朝,已经是一种已成体系的爱好。
韩琦听完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心想劝谏两句身为储君不可玩物丧志。
但一想到自己府中也养了猫,那没事了。
同样听了全程的范仲淹则是面现思索之色,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少顷,他的头猛地抬起,弃了手中饼开始直直地看着赵昕。
韩琦先惊后疑,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确信自己已经被抛下了。
范仲淹想了想,对着依旧淡定的赵昕说道:“殿下聘猫,可是东宫有鼠?”
赵昕笑了,很真诚的那种笑,淡定回道:“东宫无鼠,不过聊以自娱。
“唯感国家硕鼠成群,食麦黍,毁禾苗,欲为君父分忧,却不知从何处聘得良猫,不知范卿可有教我?”
韩琦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不是,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好好计算一下您自己的年岁?语出如成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玩起这颇有难度的谜题来了?
得亏是希文兄当面,若是换做旁人解不出来,你又待如何?
吐槽归吐槽,韩琦也知道今日这顿饭总算是吃到了正题上。
毕竟虽是官家向他们询问变法之策,但最终接洽此事的却是太子殿下,可见官家已经属意让太子殿下作为变法的领军人物。
至于这聘良猫,应是指他与希文兄,以及将要推举的变法人才。
因谜是范仲淹解出来的,所以韩琦也就怀揣着半是庆幸、半是遗憾的情绪等范仲淹先发表意见。
范仲淹看了笑眯眯,像个画上童子的赵昕好一会儿,这才说道:“不知殿下是欲聘急如流火,小补小修之猫,还是步缓意坚,重塑乾坤之猫?”
赵昕在内心狠狠蹦了一个高,范仲淹既给了重塑乾坤的选项,那就是已经入他彀中了!
因为这个选项是会落到实处,狠狠得罪文官集团的。不是箚子里的建议,只落在纸面上。
意味着范仲淹已经做出了与现有文官集团切割的决定。哪怕在现阶段囿于认知,切割得并不彻底。
但没关系,等进入深水区,就会自然而然分开的。
王安石变法不就是如此么,多少昔年的同窗好友,手足兄弟,因为政见之别,新旧两党的身份划分,渐行渐远,甚至于互为仇雠。
不过面试本质是一个应聘者与招聘方互相画饼的过程。
范仲淹既然拿出了诚意,赵昕也立刻打蛇随棍上,“诚挚激动”地握住了范仲淹的手,道:“自是想重塑乾坤。卿身怀大才,我父子若得相佐,待得功成,必名垂青史,为后世颂扬。”
以赵昕估计,官当到范仲淹这个份上,在需求层面应该只剩下一个名声了,所以干脆用青史留名画饼。
但这个饼似乎是抛错了地方。
范仲淹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非为求名,哀生民之多艰,分君王之忧愁罢了。”
赵昕:……
好好好,不愧是谥号得了文正的人,这范果然够正。
但这个饼也没有浪费。
因为韩琦眼睛亮亮地接茬了:“此等盛事,琦愿附骥尾。”
他有自知之明,本事综合说来要弱范仲淹一头,所以写变法意见箚子的时候多少有些摆烂的心态。
反正多半是争不到主导权的,不如糊弄过去,然后站干岸上看戏。
可现在是太子殿下亲自牵头,许下百代流芳的承诺。
倘若他这时候被落下,将来就要在史书中泯然众人矣了。
再说了,他现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就是如今这场失败了,也能借此在太子殿下心中留一个好印象,将来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赵昕见状在心中暗笑,果然男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
这不后世留名,百代传颂的虚空大饼往外一抛,韩琦这个先前还在箚子里顾左右而言它,建议都偏向于军事的人就立刻改了口。
什么大家都是文臣当同进同退,时代变了,现在是文人相轻!和你们这些虫豸在一起,是搞不好政治,兴盛不了大宋的!
不过这个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是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但基业草创嘛,只要大方向保持一致,能把台子搭起来,赵昕不愿计较太多。
更何况韩琦身上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可以称作现如今大宋朝的最佳辩手,就是当下知谏院的欧阳修遇见他也得暂避一头。
宝元元年,韩琦年方而立,一封《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直接使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被罢黜。
正所谓片纸落去四宰执,战绩可查,猛得不行。
有韩琦加入,他就将来也能省点力气,少直接和朝臣们对上。
人是早选好的,聘书已经下了,虚空大饼也画了,现在三人讨论的重点就自然而然转向了该怎么“抓老鼠”。
范仲淹挑起了话头:“不知殿下认为,变法当从何处开始?”
在这个问题中,范仲淹怀揣着小心思留了一个小小的陷阱,那就是试探一下官家与太子殿下目前的意图。
他可没有忘记,在水洛城之战还没有开打之前,夏人不可一世的要求称男而不称臣,可把官家给气得不轻,但凡谈及变法之事就主张大刀阔斧,求一瞬之间荡平积年顽疾。
如此急功近利,一副必败之相。
而且先前太子殿下也只说重塑乾坤,而不谈缓步意坚,更是让他心中忧虑。
假使父子二人俱皆如此,他就要思考如何劝谏一二了。
现如今西夏元气大伤,形势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紧迫,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赵昕闻言乐了,向离着五步远的陈怀庆招了招手,后者立刻疾步走来,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将其铺平摆在了桌上。
“边报?”韩琦直接读出了最为醒目的两个大字,旋即不解道:“这报纸卖得满街都是,不过仅有少许文章可观,余者不堪卒读。
“殿下还是少看为宜,免得坏了灵明美质。”
赵昕还是笑,点了点面前的边报道:“非是要两位看上面的文章,只是方才希文问我变法当从何处开始。
“那我只能说,改革图强之道,正在其中。”
第34章 变法②——来孤的报社中做……
“改革图强之道,正在其中?”韩琦带着疑惑将赵昕的话重复了一遍,旋即转为惊诧,情不自禁伸手去抓桌上那份薄薄的边报,“就凭这份报纸?殿下,非是臣要说败兴的话,实是那等买报的凡夫愚妇,并无甚大用。”
韩琦还是顾忌了赵昕的面子,没有将肚中寻常百姓皆是脑袋空空,犹如沐猴而冠,不听风是雨,对新政使绊子就已经是品质上佳的话全数说出来。
为何自本朝立朝以来就有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说法?
那还不是因为寻常百姓太过愚顽,虽然的确是他们帮谁谁赢,可偏偏他们只会谁赢帮谁。
在形势不明朗之前,只可如圣人所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那些丘八又是得志便猖狂之辈,仗着手中有着刀兵,过往行下无数恶事。
殿下糊涂啊,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呢?
变法,还是得靠他们这些士大夫来才是。
就算是重新分肉,最大的一块也该到他们碗里。
韩琦脑子转得飞快,只片刻功夫就冒出无数个念头,正欲将那
份边报抓到手中,借那份报纸为载体,好好同赵昕这位太子殿下谈一谈宋祁那位纯儒没有教授好的部分。
不意范仲淹却是按住了他的手。
“希文兄?”
范仲淹冲他微微摇头:“我等为臣下,还是先让殿下把话讲完才符合礼数。”
出于礼数也好,冥冥中的感觉也罢,范仲淹总觉得面前这位太子殿下将要说出的话没那么简单。
国家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凝耐一时又如何?
赵昕慢斯条理用手帕将指缝中的油给擦干净,心中暗赞了一句还是范仲淹懂事,这才顶着两人隐含急切的目光说道:“两位的劄子爹爹都给我看了,都深切本朝时弊,所行之策各有千秋。
“但我想想问两位一句,在刨除这些针对现今状况所行之策后,古来诸多变革的共通之处在哪?”
韩琦眨眨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范仲淹依旧看着赵昕,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了,但答案却不适合从他这个臣子的嘴里说出来。
他相信太子殿下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心中必然已经有了答案,正好互相印证,也可看一看这位传闻中多智近妖的太子殿下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赵昕一见范仲淹这个神情姿态,就将他的心思猜到七八分,暗道了一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之后,缓慢但坚定地将心中所想翻到了台面上:“依我看,古来变法者有成者,无外乎掌握了权、兵、钱、人四项。
“此四者,互为依靠,且互相转化。无权则人将不依,无兵则天下不稳,无钱则浅尝辄止,无人则政令不行。”
范仲淹瞳孔随着赵昕的话一点点张大,到最后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瞧得出他现在处于震惊万分的状态中了。
韩琦还要夸张些,眼中透出极度激动的情绪,狂热地看着赵昕,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稀世奇珍一般。
这xx是六岁?!!被仙人教授过还真是了不起。
赵昕看着两人的反应,用手挠了挠脸,有些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还得是种花家的义务教育好啊,屠龙术咔咔地教,只是让他这个站无数前贤肩膀上发言的晚辈,现在完全不敢接范韩两人的震惊的目光。
实在是受之有愧。
但话说一半是不道德的,尤其是范韩两人在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之后,飞速调整了过来,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们都不在乎赵昕说出有关变法的具体措施了,只要赵昕能将权、兵、钱、人四者的关系阐述得更具体一些,那赵昕就能成为他们心中完美的幼年体圣明天子。
从前只听说这位太子多智近妖,多少还有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矜持怀疑,可亲身得见后才发现传言还是太保守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赵昕只能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气后继续说道:“权之一项,有爹爹在,不必担心。”
范仲淹与韩琦对视一眼,均是读出了对方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其实太子殿下您想说的是有您在背后撑着才对吧。
从商鞅旧事可知,得罪太子绝对是个高危活计,尤其是官家现如今就太子殿下这么一个儿子,连撺掇着易储自保都做不到。
就他们太子殿下现在所展露出的杀性,恐怕都不会等到登基再秋后算账。
然而此等事只可意会,绝不能宣之于口,所以两人皆是拱手应道:“臣知晓,必不负官家厚爱,殿下所托。”
两人的表态令赵昕很是满意,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至于兵这一项,本朝于前月大胜西夏,重得河西故地,暂时无碍。其中还多有复杂之处,不宜此时动作。”
对于赵昕这个说法,范韩两人也表示理解。
毕竟面前这位都是太子殿下了,再染指兵权,很难不让人往玄武门和五代的父辞子笑那方面想。
赵昕没管两人的眼神交流,吸溜了一口温热的杂碎汤之后继续说道:“财之一项两位现在就不要想了,实不相瞒,因连年征战之故,不仅国库中空得能跑耗子,各地百姓也疲弊到了顶点。
“今春中原又是旱灾加蝗灾,此地百姓已是活着都不容易,只能妥善赈济,若再苛赋税,必是王伦故事重演。
“只可寻开源节流之法,顶好是开源,此事我心中已有了些章程,但咱们还是先说说能大动的人之一项吧。”
“人?”韩琦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边报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
自到京后他曾与谏院的王素见过两次,后者曾向他提及京中这几份销量巨大,能轻易搅动舆论的报纸在最初加入的十四个国子监举子的带动下,正在飞速聚集京中那些热血得有些过分的青年士子,甚至不乏一些已经得授小官的。
也就是碍于这门生意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殿下,官家也默认的模样,否则他们早就弹劾出花来了。
可那些个青年士子多是流于表面的狂生,动辄千言,但落到实务上多半就要现了不堪用的原形。
靠这些人,无异于用稻草搭房,也就是瞧着外表不错,实际狂风一吹就要四散流离。
范仲淹蹙眉,抚须的手也停了下来,显然他也是知道报纸背后的故事,正在思索如何劝谏,就听赵昕笑道:“瞧两位这副模样,莫不是以为我要直接任用他们吧?”
范仲淹眉毛微动,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难道不是吗?”
赵昕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站得还是有些太高了,于是往下挪了两步后向两人解释道:“这只是第一步,聚志同道合之人罢了。毕竟这志不同者,强行带挈只会伤人伤己。
“我的第二步是想通过撰写、报社运营等实务,从这些志向相同者中择出有实干之才的,充作变法的血肉骨架,毕竟两位才能可翻江倒海,那也只有两个人不是,一个篱笆还三个桩呢。”
范仲淹突然开口说道:“殿下此举,还有试探民间朝堂意见的目的吧。”
句子是个疑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赵昕笑笑,没有接话。
这种事是做得说不得,他要是承认了才是傻子呢。
范仲淹也不穷追猛打,只是继续问道:“只是其中虽能找出一些有实干之才的,但以臣料想彼等中即便有沧海遗珠,也需千淘万漉,还不可骤加重任,聊以充饥罢了。
“那些因兴利除弊之愿聚到报……嗯,报社周边,却因为无有实干之才被遗落下的士子,殿下又当如何归置呢?”
这年月,能把肉分得各方基本满意的都是大才。而国家现在划的肉是处处都不满意。
文官嫌官位太少,头发白了都等不到一个实缺。武官嫌弃上升途径太窄,军中尽是些不当用的,还被文官歧视。
百姓觉得身上赋税过重,紫宸殿中都是废物。就连御极万方的官家,也认为皇权处处受到掣肘,不能随心所欲。
变法其实就是将名为天下的肉重新划一次。
他的变法之策之所以从官员开始,就是因为觉得官员占据了太多的份额。
因此举要得罪的人太多,他心中也是隐隐有些踟蹰犹豫的。不过是为国家计,不敢惜身罢了。
太子殿下如今给他指出了这条更加缓慢温和的路的确很不错。
但年幼的太子殿下似乎忘了,一个团体中能够直接创造利润的只是极少数,剩下绝大部分只是想找个饭辙。
志同道合可能是做出决定的重要影响因素,但绝不是决定因素。
依范仲淹的眼光看来,报社能吸引到那么多的士子,其中多半是冲着背后有太子殿下来的。
最盼望太子殿下登基,得一个从龙之功。
如果不能妥善安置那些没什么才能的,不仅淘选良才的过程不能持久,还会损伤太子殿下的名声。
可国家现在已经冗官以极,削减还来不及呢,哪还能有安置这些除了热血无一可观的愣头青。
真要特设些官
位,朝廷中就要先闹起来。
赵昕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些,落到两人的眼中很有几分邪气:“两位可知这东京城中的士子从哪来?”
韩琦不解道:“东京城为官家居所,自是从天下来。”
赵昕摊手,一脸无辜模样:“从天下来,散到天下去也不是很正常嘛?两位该不会觉得,只有东京城中可以卖报纸吧。
“虽然其中大部分的人两位都看不上,但他们能到东京城中来,家资和才学必然要占一样,回到州县之中足够用了。”
韩琦的呼吸一下就紧了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不占朝廷官爵禄位,就能把人给安排妥当。
这些人若是到了地方,还可以作为新政推行时的喉舌。这身上有着功名,背后站着太子殿下,地方官吏必然会客气些。
所以这位太子殿下,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们还在纠结于分肉,他已经学会创造肉了。
范仲淹操心地要更多些,仍旧问道:“这些人好不容易到了东京,如何肯再回去呢?这报纸的盈利应也不多……”
“连回原籍替孤办事都不愿,将来如何能委以重任呢?”
范仲淹看着赵昕这幅无赖劲,噎住了。合着又是像水洛城之战那样,用太子身份的潜在能力做担保啊!
但不得不承认,作为太子兼独子,这一招是真好用。
范仲淹还想再问,赵昕就已经将边报搭到了他与韩琦手边,笑嘻嘻道:“两位若是不弃,可以暂任边报的总编辑一职吗?挑人的同时顺便教教下面那些人该如何写有关战事的新闻。
“都是没见过战阵的生瓜蛋子,只会对着邸报抄,销量还不到汴梁日报的十分之一,每个月补贴倒是吃得勤,真是太丢我的脸了。
“范卿只要入了报社,即可知晓报社是如何盈利的。也不必担心旁人弹劾,我早同爹爹说过此事,欧阳修与蔡襄现如今也是我汴梁日报的特约作者。
“饭要一口口吃,旁的变法之事在做好此事后再提也不迟。爹爹和我都愿意等,不怕慢。”
范仲淹与韩琦都是晓事之人,赵昕将其中利害都分说清楚,又直接给了一剂虽然药性挥发缓慢,但劲力磅礴、源源不断、还少副作用的药,再煎不好那就是他们无能了。
所以皆是欣然领命,韩琦更是直接问道:“敢问太子,报社的地址在何处,臣想现在就过去看看。”
赵昕笑着指向了店门口:“稚圭方才来的时候没有闻到沿途的墨香吗?”
“殿下的意思是?”
“从店门出去,往左边走,见到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就是报社总部了。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校对印刷今日的报纸,你正好可以过去看看。”
范仲淹、韩琦:……
合着殿下您早就计算好了?
第35章 给一点超版本的震撼
因赵昕不能在宫外久待的缘故,报社只能范仲淹与韩琦两人同去。
该怎么说呢,所见情景和他们脑中所想的出入实在是太大了些。
才远远望到那翘起的屋檐,就听到身侧不远处传来了低低的咒骂声:“晦气,又多了两个抢生意的。”
转头一看,才发现有一长串人躲在墙根的阴影中,除却几个正在埋头干饭的,其余人投来的目光中都隐带不善与挑衅。
这还了得,也不必范韩两人发话,他们身后各自带着的几个出身西军,百战之余的从随就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彼此视线一触,强弱高下立分。
于是有人安抚:“西门大哥不必烦忧,有梁阎王坐镇,任他是虎也得趴着,任龙也得卧着。他们来晚了,就只得排在咱们后头,否则梁阎王那一双拳头可不是好相与的。”
有人夹枪带棒:“是极是极,咱们这除了那守门的梁阎王,就属西门大哥您最有功夫手段,这新来的当不会如此没眼色地撞上来。
“再说西门大哥您也不靠卖这百八十份报纸过活啊,小弟可是听说城西的那个什么东京夜……”
话音未落就被那唤作西门大哥的捂住了嘴:“快闭了你的嘴去!金四,老子实话对你讲,你就是将老子捅出了局,我手上这能提一千份报的对牌也不会落到你手上。
“若惹恼了我时,当叫你知道爷爷的拳头……”
范仲淹与韩琦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听了只言片语就将事情给猜了个大概,快走几步离了这个是非地低声交流起来。
韩琦道:“瞧着像是东京城中的泼皮无赖前来进报分售。”
范仲淹点点头,认同了这个判断,继续说道:“听最先开口那个彪形大汉话中的意思,站在这排队的人手上应该都有差不多一千份的份额。”
韩琦道:“希文兄,我刚刚粗略地数了数,约莫有三十来人在这排队。
“据我所知,五份报纸中除了生活报因为版面较少卖两文钱一份,其余售价均是三文。
“姑且都按三文钱一份算吧,三万份就是九万钱。生活报一日绝对买不了一万份,所以每日的售卖额少说在八万文。”
折换成银两,那就是至少每日八十两,一年下来的售卖额都快赶上一个下州的税收结余了。(注①)
韩琦越算越是心惊,决定收回自己先前认为这门生意没什么赚头的想法。
做这门生意,不说富可敌国,富比州郡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范仲淹听出了韩琦话中的未竟之意,想了想之后否定道:“那只是售额,代表不了实际的利润。只这间三进的大宅子,无论是租还是买,要价都不会便宜。
“赚到的钱还要与这些走街串巷售卖的泼皮无赖分润,再刨除纸张、制版,印刷、以及给撰文者的稿费,也剩不下什么。”
范仲淹在十分冷静从容地计算着一切,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他没有接触过的。
而且这里还将是他实施变法的基石,诚如太子殿下所言,借报纸招揽有实干之才,又志同道合的变法之人是主要目的。
赚钱与否,并不是很重要。
但范仲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在跟不上版本。
两人在一众报贩子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向门房出示了盖了赵昕私印的总编辑任命书,成功进入了这间在无数东京人眼中神秘非常的三进宅院。
然而进门后两人首先听到的是强行压抑的喝骂声。
“薛泽,你这酸儒,到底是怎么算账的!这次又有了二十三贯的工钱差数,都欺负到我皇城司头上来了,你当我是纸糊的不成!”
“梁鹤,你这匹夫,既对我核算的工钱账目有疑问,大可去寻李小哥居中做个裁决,看看是不是某算错了。居然敢对我动拳脚!我告诉你,某出自河东薛氏,祖上薛万彻做过大将军,少时亦曾打熬筋骨,也不是好欺负的!”
“就你那比三脚猫还不如的两下子?先让你三招,省得传到外头去说我欺负了你!”
韩琦听到后脸上立刻现出怒意来。
那薛泽的名字他也听过,乃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文臣。
可那梁鹤就毫无印象,听对话仅仅是皇城司的人。
一个在他眼中猪狗一般的武官,是怎么敢与薛泽大小声,甚至于扬言要动手教训的?
他离开京城不过短短数年,朝中的武将怎么嚣张到了这个地步!
自从他产生认知起,文臣的地位就是要远远高于武将。
被誉为本朝武将第一的曹彬又如何,即便贵为枢密使时,在街上遇到文臣士大夫也要做出退避让路的姿态。
而且那还是五代之风尚存的太祖朝!
可以说在本朝崇文抑武已经变成思想钢印一般的存在,韩琦又素来以自己的进士出身为傲,闻此言如何能不气不恼。
然而不等他发作,范仲淹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脸上满是郑重:“那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话中之意是打狗还要看主人。那个叫梁鹤的皇城司武官既然敢与薛泽这个文官对骂,必然有着自己的底气。
极端一点想,都有可能是太子殿下授意的。
这令他不由得想起了狄青那副卿且勉之的字。
当时只觉得是太子殿下爱才,更不愿让言官通过狄青攀咬到自己与稚圭身上来,这才居中转圜。
但如今却隐隐觉得那是太子殿下想要提高武将地位的一次小小试探。
还有种世衡此次策反夏太子宁令哥后,远远超过常例的赏赐也是太子殿下力主的……
太子殿下难道真是如他自己口中所言,兵事繁杂,不能轻动,权且搁置一旁吗?
范仲淹本不愿意想这么深,但在真正与太子殿下交流后又无法控制地往这方面想。
那个孩子,就像是为紫宸殿中那把椅子而生。
太善于戴上单纯温良的面具,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集腋成裘了。
如果他未得指点,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注意到报纸这一新生物事,其实在变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韩琦被范仲淹拽住,挣扎半天未得脱困后,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待离去,忽又听得一声炸雷:“吵甚吵!你两个一天天的除了吵还会什么?
“都滚出去,在这磕坏了字模,耽误了出报的时辰,到时候就全从你两个的工资里扣!”
俄顷,房门打开,两个打眼一瞧便能分出文武的人气鼓鼓从里面走了出来,房门在两人身后唰地一下重重闭合。
还真是被撵出来的。
范仲淹与韩琦对视一眼,俱是难掩惊讶。
本以为这个地方文武争锋就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一个工匠居然把有官身的两人给吼出来了!
韩琦忽然就明白了太子殿下借故不来的用意。
这个由太子殿下一手打造出的地方,是内心意志的展现,拥有与时下迥异的运行规则。
若是真心想加入,那就得抛却旧有一切思想,融入全新的规则中。
此处不是东宫,但胜似东宫。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此时已经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大争之世。
他迟早要在太子殿下手底下讨生活,到时候就会知道屁股底下坐着的板凳有多凉了。
看似给出了两个选择,其实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路。
有个这么聪明的未来官家心向变法改革是社稷之幸,天下之幸,却独独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幸。
“稚圭,我等还是先去寻一寻编辑处在哪吧,想来安顿好后应该就会有人领着我两好好逛一逛此地,强过此时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范仲淹就当没看见东廊那两个先是愤怒不平,到现在已经各自从怀中掏出账簿比对的人,给出了建议。
“也好,此地风气与外界大不相同,连门房都忙着搬纸卸货,根本没工夫搭理咱们。”韩琦失笑摇头,一副不愿回忆的模样。
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少年声音在身旁响起:“见过范伯父,韩叔父。”
韩琦扭头一看,乐了。
少年正是与他私交不错的王素侄儿王贡。前番他去找王素,恰好见了一面,还送出去一份表礼。
他对王贡这个进退有度的少年印象很好,顺口问道:“你怎地会在此处?”
然后就意识到失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几要忘了你是殿下的伴读,在这也正常。”
王贡却毫无与他寒暄一二拉近关系的自觉,肃容用沾满油墨的手冲着宫城的方向拱了拱,道:“奉殿下令,特带二位游览一番汴梁报社总部。”
*
半个时辰后,范仲淹与韩琦手上均是拿着一沓厚厚的往期报纸走了出来,身后的从随也不例外,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不少。
韩琦看着侧门处报贩有序上前对牌,取走属于自己份额的报纸,然后推着独轮小车飞速地消失在街巷中,不由伸手按了按眉心,脸上破天荒地展露出不自信的神色来:“希文兄,我想歇息两日。”
哪怕是当年好水川大败,被张元那落第秀才写诗嘲讽,他也更多的是气愤难平,想着积蓄力量,将来在战场上把面子给找回来而已。
范仲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再看向那间貌不惊人的三进院落时就带了敬畏,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拍了拍韩琦的手臂道:“歇歇也好。”
那个地方,实在是太新了。
不要说是韩琦,就是他自己,也需要好好缓缓。
那位太子殿下还真是,每当他认为这已经是极限之时,就会有旁的物事咻地一下蹦出来,再度更新他的认知。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半个时辰前。
起初,范仲淹与韩琦对一本正经的王贡并没有多重视,甚至带了一点长辈的打量与考教。
少年人嘛,总是在模仿成年人时显得别有风趣。
但随着王贡将他们引到了印刷房,任他们自由参观,自己则撸起袖子加入到找字排版的行列中去时,一切就发生了改观。
韩琦看着他熟练的取出字模,一个个的排入框内,本就沾满了厚厚油墨的双手又在不断地动作中变得更多,甚至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与那些忙碌的“工匠”无异,心就揪得厉害。
这可是故宰相之孙,还有个叔叔王素如今知谏院,如何能做这等卑贱杂事呢?
怎料王贡在听了他的话后直接展露了如今全身上下最为白净的一排牙齿给他瞧,同时说道:“这怎么能叫做苦呢?这可是旁人抢不到的好差事呢。”
韩琦:???
我怀疑你在骗我,并且找到了证据。
但王贡却开始指着身边的人说道:“在此屋中之人,除了那位负责调墨制字的孙大匠和他的五个徒弟,最次的也有举人功名在身。
“至于我,是公差,与我一般的曹评他们都是要做这个活的。殿下说这叫打磨心性,见一见世间。”
韩琦:!!!
王贡说出的话是如此地离谱的,他反而有些信了。
“他们为何会如此?”
王贡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来此帮工,一来可以不花钱就读到每日的报纸内容。
“殿下说,报者,乃思想道德载体,终极目的是让人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这些报纸汇聚全东京的精粹,哪怕只是单纯的看上三个月,学识见闻也大有长进,更何况还有不低的工钱拿。
“二来帮工是有工分拿的,攒到二百工分,就可以递一篇自己的文章给宋师傅看。按殿下的意思,将来还会有您和范伯父。
“至于这其三,则是有志回乡开设一家报社的人。他们会在社中各处帮工,了解从撰稿、印刷、到售卖的全流程,知道其中会出现哪些问题,并如何解决,免得将来回到乡中无人解答。”
韩琦明白过来了,这个法子的确是相当全面了。
第一种针对的是贫寒士子,他们仅是来到东京就已经花费了全部气力,贫穷困顿让他们疲于奔命,学识见闻增长得极其有限。
两者形成恶性循环后,自然也没办法从科举中脱颖而出,只能在内心深处期盼下一科的录取人数能多些,能让自己尝一尝榜下捉婿的滋味。
现如今既能通过排版读优秀文章,又能赚一份银钱继续留在东京城中,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出路。
至于第二种则是殿下先前特意提过的充做变法的血肉骨架之人,这些人不缺见识与家资,只是大多空有理论。
通过劳作磨去不切实际的幻想,又给出或许能直达太子殿下的终南捷径,多尝试几次,便能从中找出可堪一用之人。
至于第三种就是字面意思,是太子殿下准备散出去的各州分报负责人。
前两者他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认为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便不再纠结。
转而问道他觉得比较有问题的第三项:“有志于归乡建立一间报社的人多吗?”
须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什么赚头的生意,就算是有太子殿下背书,也做不长久。
“多,可多了。要不是殿下规定现
如今除了少数繁华大州外,每州只可开一间报社,先运营一份综合日报,他们必是要每个县都开一家,五份报纸都备齐的。”
范仲淹此时也看完了整个印刷室,闻言问道:“怎么会这么多人?”
按他的推算,报社利润只是基本持平罢了。
王贡不假思索道:“因为赚钱啊。”
在满意地欣赏了一阵两人的惊讶神情后,他才抽了一份今日成品报纸,虚点着中缝和一些边角位置道:“这是殿下妙绝天下的主意。”
范仲淹看着他手指的地方,下意识读了出来:“聚宾楼,引仙酒,不喝白来东京游。”
韩琦问道:“这是什么?”
“广告啊,殿下说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汴梁日报一日就要卖出去近一万份,还多是卖往各个衙门官邸,就是只有百一见到这个广告生出了兴趣,也够聚仙楼的东家好好赚上一笔。
“现如今哪怕是樊楼,上了最新的菜式,有了新的歌女,也会使银子登上一个广告,好让东京城的百姓们知道。”
范仲淹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因为这是一个很正向的循环。
买报的人就图报纸一个消息新,不至于失了吹嘘的本钱,登广告的就图报纸发行量大,能够招徕更多的生意。
只要形成了正向循环,赚到的银钱就指定少不了。
只是他生来谨慎,还是忍不住问道:“具体每月能赚多少呢?”
这下王贡就挠头了:“这我可说不准,现今招广告那一摊子事都是李玮带着一些皇城司兵卒的三亲六故在忙活,反正肯定不少。
“先前薛、梁两位大动肝火,也是因为这月的广告抽成的工钱没有对上数。”
范仲淹回想起先前听到的数字,二十三贯……
这得是多大的数额,才能轻松有了二十三贯的差额。
他已经在心内决定,这边报的总编辑,他当定了。
他倒要看看,这么五份报纸的运转,到底能带来多大的利润。
至于皇城司是天子心腹,拉拢皇城司很有玄武门的嫌疑,他直接抛到脑后没有去想。
当今官家是仁弱了些,但还未失去对朝局禁军的掌控,肯定是知道这些事的。
知道了却没阻止,那就意味着是默认,或是有其它作用。
与此同时,赵昕正坐在垂拱殿的赵祯御案上,一本正经道:“爹爹字写得极好,儿子想求爹爹一副墨宝。”
赵祯失笑道:“不是已经给了你许多字帖吗?怎么还要求,是临摹完了?你还小,可以慢慢来,不要为此伤了指骨。”
赵昕小脸原是绷得紧紧的,闻言忽得露出一些心虚来:“不是字帖,是墨宝。”
赵祯不知宝贝儿子这又是闹哪一出,只是好脾气地说道:“好好好,墨宝,上次从朕这求了边报两个字去,这回又要什么啊?”
赵昕不答,只是赶紧招呼张茂则布置笔墨纸砚。
一直等张茂则忙活完了才说道:“儿子想求爹爹讲武殿三字。”
赵祯的脸唰一下变了颜色,好半天才说道:“最兴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36章 重振武事
也就是腰带不够长,不然张茂则真能立刻吊死在垂拱殿。
太子殿下,我认您是我祖宗还不成吗?千万别十次里有九次是冲着他这个做奴婢的人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倒是赵祯已经快习惯了宝贝儿子这个零帧起手,贴脸开大的操作,挥挥手让以张茂则为首的一众内侍退下。
张茂则如蒙大赦,忙不迭往外去了,还很贴心地带上了殿门。并打定主意,除非是辽人再启战端,否则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只是他也很好奇,太子殿下这回能说服官家改变重文轻武的国策吗?如果能,又会用什么理由呢?
*
垂拱殿内。
这回换成了赵祯一脸严肃的模样,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赵昕,似乎是想看进赵昕的心里,想知道赵昕究竟在想什么,背后又有什么目的。
此时的他是君王在前,父亲在后。
可惜这次他又一次毫无悬念地败了。
赵昕一点不带怕的,甚至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努力伸长小胳膊拖了一碟子点心过来,旁若无人地开始嚼嚼嚼,一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了的模样。
赵祯只得再度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讲武殿这三个字代表什么?”
“知道啊。”赵昕一脸你别小瞧人的模样,“宋师傅最近有给儿子讲本朝沿革,儿子学得不错。
“讲武殿属本朝旧制,只不过在太宗时期改为了崇政殿罢了。”
“你既然知道崇政殿是从讲武殿改过来的,岂能不知先辈之意?”赵祯咬牙切齿,一副快要压不住胸中火气的模样。
但他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深恐宋祁因为君臣之别不敢教授文字记录下的帝王心术,于是干脆把话摊开来讲:“世人皆谓本朝重文轻武,但你可知这一印象是如何形成的?”
赵昕停止了嚼嚼嚼,他知道,话聊到这就是要上强度了。
果然赵祯根本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最兴来,你记住,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五代乱世,人伦不存,武臣倚仗刀兵,动辄造反,人命如草芥朝露,旦夕即丧。
“及至周朝世宗崩,主少国疑,不足以担天下,本朝太祖才不得已接社稷重担,为使天下河清海晏,才总结历代衰亡,承继过往君主之愿,大力削弱武将职权。”
赵昕听得直撇嘴,老爹你是会说话的。
但得国不正就是得国不正,说再多也没用。
有时候他都不免在想,同样是得国不正,清朝以异族入主中原,从建立到崩塌,都没有少过反抗者。这反而逼得历代帝王宵衣旰食。
甭管他们是为了什么宵衣旰食,但活总归是一直在干的,多多少少也推动了一些进步。
最终成为封建制度的集大成者,如果不是赶上时代大变革,大概率还能多几十年国祚。
结果落到自家这个朝代,就成了自废武功,防内甚于防外……
人和人的差距真就是比人与狗之间还大。
可明明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但后世提到赵宋,多与屈辱二字挂钩,历代皇帝都被拉出来反复批判。
自家老爹因为有昏德公和重昏侯在后面顶着,反而成了矮子里的高个,被衬得很有明君气象……
但这样是不行的啊。既然得国不正,那就更得好好卷。二凤玄武门杀兄弟,逼君父,可一身功绩,无人敢嘣半个不字。
上天既将他送到这个时代,又让他成为了独子兼太子,他就有责任将只能由他说出的话讲出来。
赵祯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帝王居紫宸之高,能看到天下,但天下的目光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帝王。所以一举一动都不能轻妄,一言一行都有其深意。
“太宗将讲武殿改为崇政殿,就是宣告天下,本朝以文治,让武臣都安分点,这才能渐收武将之权。”
赵昕把啃了一半的点心放了回去,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直接令赵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表情姿势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这个宝贝儿子要和他打擂台了。
赵祯缓了缓,提前坐到了椅子上。
自己的身体和儿子的杀伤力他都很清楚,他这要是被气得背过气去了,儿子就得担上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正方辩手和反方辩手均已就位,赵昕也就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始火力全开。
“所以太祖朝时为收兵权冤杀了大将张
琼和韩重赟?曹彬贵为枢密使,只因武臣之故,路遇文臣士大夫就要让路?就为了文武之别,连尊卑都不顾了吗?
“彼时因国朝内外交兵,五代旧俗未褪,武将们还能在各自的防区中执掌主导权,兼太祖未与如日中天的辽国交手,所以纵有些许颓势,外边也显不出。
“然内里已经有种子播下,时义武军节度使祁廷训,胆小怕事,怯懦不敢战,军中蔑为祁骆驼。”
赵祯呼吸紧了,拳头更硬了,但这些都是事实,他根本无从辩驳。
赵昕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小胸膛不住起伏,显见也是气着了。
赵祯原以为到这就完了,准备说两句话把场子给圆回来,免得父子关系破裂。
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赵昕缓了缓后继续说道:“太祖偏重文臣,已使朝堂轻重失衡。
“太宗继位后不仅不调整,反而倾全力扶植文臣。即位仅两月,便开恩科,一口气录取五百名进士,轻武事至极,内里杂草因是疯长蔓延。
“曹彬潘美俱为才能灭国之帅,为保己身,坐视杨业战死。呼延赞立志赤心杀契丹,以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为念,却不被太宗所喜,困死于军营庶务之中。
“以至于李飞雄诈称巡边使,不持符节,便可令边关将领俯首待戮。
“由此不过二十年,将士均怠惰不敢战,交兵不过数合即溃。”
“到我朝签订檀渊之盟时,朝中居然找不到能任挑大梁之将,就是西夏这个蕞尔小国,也敢不服王化,擅开边衅,索要岁币。
“爹爹如今还有范仲淹,韩琦,西军尚有一战之力,集齐天时地利人和,能灭西夏嚣张气焰。但远水不解近渴,王伦仅凭五百人就能纵横山东、江淮如入无人之境。
“也不知到儿子,还能不能凑出敢战能战之兵,应付四面之敌。被兵燹焚过的天下,还够不够支付日盛一日的岁币。
“太祖朝尚有尚武的文人不愿转文职,现在却是以武职为耻,连个观察使的官位都发不出去。”
赵昕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不复先时激昂。
既为那些骈死于槽枥之间的千里马武将哀,也为自己面对着的困难局面而叹。
但看在不是金兵包围汴梁城、煤山顶上歪脖树的份上,他就觉得自己还能救一救。
赵祯的声音则是已经变得近乎嘶哑无声:“逆、逆子!”
他让宝贝儿子学国史原是为了让他知如何循祖宗的旧有路径,平平安安接过天下,把官家这个位置坐得顺顺当当。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学歪得离谱,骂祖宗骂得这么流利。
可能唯一给他的面子就是没骂先帝和他。
大抵是考虑到自己真的见过先帝。
赵昕对赵祯的指责无动于衷,耷拉着脑袋算是认下,只是低低说道:“爹爹骂儿子也罢,打儿子也罢。
“放眼天下,这话只有儿子能说。为爹爹百年名声计,那儿子就必须得说。”
赵祯闻言心绪平了不少,儿子到底是向着他的。
“一战而收数州之地,弄得西夏元气大伤,那可是你翁翁(爷爷)都没做到的事,难道还不够吗?”
赵昕捏着小拳头重重挥下:“爹爹岂不闻汉世祖刘秀得陇望蜀之事?我中华现今疆域肇于极盛之时是在大唐高宗年间。
“我父子两个合当以此为志。爹爹做太宗,儿子捡个漏做高宗才好。”
“哈哈哈哈。”赵祯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可谓是从天灵盖爽到了脚后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我儿有大志。但太宗已经被用过了。”
赵昕歪着脑袋道:“那做个世祖?”
“去去去,回去让宋祁教了你谥法再来说话,还世祖呢。若真能遂此愿,唯愿往泰山一行。”
也算是他这个当儿子的孝心了。
赵昕顺势站起,抱住了他的胳膊左右摇晃:“爹爹,为此宏愿,还是要稍扶武将,让他们知道国家没有放弃他们,爹爹没有放弃他们,这才能激得他们用命啊。”
赵祯也半推半就地拿起了笔,只是并不蘸墨,而是说道:“最兴来你说得的确有理,文武不可偏废,一条腿的确既走不快也走不远。但文臣如今势大,就是爹爹我也要同他们周旋方能使政令通达。
“上次从你之意,杀了那几个颟顸不能任事的庸官,反对的箚子就快将垂拱殿给淹了。
“这提字一事,着实有些难办啊。”
赵昕闻言差点笑出声来。
看样子这个事情很难办并不是后世才衍生流传的啊。
原则上不可以=实际上可以,但得加钱。
只是赵昕看老爹那副吃定了他的模样,就不太愿意遂了他的意,于是佯装不解道:“既然箚子快把垂拱殿淹了,那爹爹可以让张茂则往东宫里送。东宫里住的人少,空房间多。”
赵祯这下是真气着了,巴掌瞬间扬了起来:“你个小竖子!”
赵昕立刻站起来,准备跑路,但这回也失策了。
他先前为了撑气势,是爬到了桌子上的,但现在下去就有些困难,轻轻松松就被赵祯拎着背部的衣服给拎了起来。
“嘿嘿,爹爹。”赵昕回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赵祯也懒得和儿子兜圈子了,他这个儿子滑不留手,真要兜圈子,就是兜到天黑也没结果。
“你那个开在城东的羊毛织坊是要开始招人了吧,我要六成份子。”
“啊?”赵昕被他爹的狮子大开口给惊住了。
虽然他用的羊毛、场地、还有纺机以及初期攻克羊毛纺织难点的工匠都是他爹大开绿灯提供的,但就算加上两次去扛文官集团抗议的功劳,也值不了这么多吧。
实业不比金融,产生的利润都是实打实的。
赵祯看着儿子惊讶的神情,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
的确是要得有点多,可国库现在也是真没钱。
为了维持住当爹的颜面,赵祯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了两句:“你的报社用的都是皇城司兵卒的家眷,现在就没人不念着你好的。
“可东京城中的禁军堪用的不足三成,彼辈浮浪无形,空耗国帑,还养不活妻小不说,还常常生事,抱怨者众。若能多一分活计,家中也能多些钱米。”
赵昕明白了,他爹是把他织坊当成了禁军家属的安置地了。
这样做倒也不是不行,毕竟他的工坊招谁都是招,全招禁军家属反而能当国企试点。
但他爹很快向他展示了何谓姜还是老的辣。
“而且既要加强武将之权,禁军就更得在自己手中。用其家眷,既可收兵心,关键时刻也可为质。
“我再沙汰一些禁军老弱,到时候你让他们干些搬搬扛扛,看家护院的活就好。这样文官们能多些顾忌,不再盯着你这个太子弹劾,还可以减一些税收。”
赵祯难得见到儿子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上手帮助赵昕把因惊讶张大的嘴给合了回去:“怎么样,朕不白拿你的味精生意吧。你啊,要学的还多着呢。”
赵昕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赵祯乐了:“最兴来你这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给爹爹份子可以,但六成太多了。”
“嗯?”正在蘸墨的赵祯停了下来,不满地盯着儿子看。
他的大旗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扯的,这臭小子仗着是亲儿子,已经占了很大便宜。
再得寸进尺他就要生气了。
却见赵昕掰着指头不紧不慢算起账来:“四成,顶多四成。”
“什么,四成?!”
他这个官家加父亲的面子,居然只值四成!
赵昕很认真的说道:“不是一家的四成,是全天下的四成。以后但开新的羊毛织
坊,都给爹爹四成,也优先招募禁军家眷为工。”
赵祯瞬间舒服了,说道:“这还差不多,过来给我研墨。”
笔落纸上,不过几息功夫就出现了“讲武殿”三个大字,赵祯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说道:“尚可。”
又问道:“这么说最兴来你是准备用其余六成扩大规模咯,和你那个报社一样,也要在各州铺开吗?”
赵祯很满意自家儿子的一点在于不仅能想到赚钱的办法,还不囤聚,而是让钱生钱。
为君者,就该如此,眼界要放宽些。
谁料赵昕却说道:“不是六成,是五成。”
“怎么才五成?”
赵祯有些惊讶,这很不符合他儿子的风格。
赵昕放了手中的墨块,任赵祯抱起他看着讲武殿三个大字,同时附在耳边小声说道:“本来是打算有了眉目再和爹爹您说的,但爹爹您既然问了,那儿子就一并说了吧。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儿子准备用这些钱选皇城司中的精细勇悍之人,让他们暗刺辽夏山形水势,内政民情,也算是我朝的回礼!”
第37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将崇政殿改回讲武殿一事毫无意外地在朝中大臣,尤其是文臣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翌日,反对的劄子就如雪花般飞向了垂拱殿。这还只是在京官员,没有算上外地州府。
和上次一样,赵祯选择了对持反对意见的劄子留中不发。
全当没有这回事,任由赵昕带着一众人把新制成的讲武殿匾额给挂了上去。
只是箚子可以不搭理,人可以躲着,但朝会总是要上的。
六月十五日,紫宸殿例行朝会。
赵昕打着小哈欠,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自己在紫宸殿上的专属座椅。
他本来是想告假不来的,因为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今日朝会上的文臣是会多么的“群情激奋”。
毕竟名为天下的肉就那么大,他现在让武官们多吃,文官们就要少吃。
而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但赵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仅直接驳回了他的告假劄子,今天还一大早地就让张茂则来了东宫宣旨,让他必须来参加今日的朝会。
根据张茂则的说法,他那个无良爹的原话是就算是抬,也得把他抬到紫宸殿去。
遇上这么个无良,还辩论能力巨差的爹,赵昕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但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啊。
赵昕刚在自己紫宸殿上的专属椅子上坐正,就接收到了来自章得象的幽怨目光。
在吕夷简以老病乞骸骨之后,章得象就接任成为了百官之首。
按无良爹的面授机宜,这位好就好在是闽人,在朝中根基不深,所以造就了一副柔软的好身段。
假使实施变法,必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还可借他的身份与威望弹压百官。
事实也是如此,赵昕以太子的身份办小报,搅动东京城乃至于整个开府的舆论,搞羊毛织场,弄得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不断,但因为章得象一直没有表态,事情也就一直含混着。
而现如今章得象都这么幽怨地看着他了,可见受到的百官压力很大啊。
但赵昕也只是礼貌性地冲他笑笑,然后就偏过了头不再搭理。
改革如开弓,没有回头箭,更没有温情脉脉,你好我好大家好。
涉及利益,只有你死我活的厮杀。
他这已经是很温和、很循序渐进、很顾及大宋朝文官们脆弱小心脏的方式了。
但如今站在紫宸殿上的文官们显然不这么认为。
张茂则才刚喊完升朝,就有谏官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官家,太宗昔年将讲武殿改为崇政殿,是为彰显文德教化。今骤然改之,恐招致天下不安啊。”
赵昕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心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混入谏院的,杀伤力亟待提高。
好在接下来就是谏院正常水平了:“官家,太祖、太宗、先帝三朝帝王致力文治,就是因为武臣凶顽,脑生反骨,一旦得势,便生弑主篡位之心,万不可优容过剩啊。”
“官家,岂不闻魏博的牙将,长安的天子乎!”
谏院的言官们接二连三的走出,又在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后一个个的拜倒,很快就带着那些红袍官一块,形成了一块巨大的、不容人忽视的地毯。
表达的观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武臣是不可以信任的,若非这些家伙是国家必需的部分,早就被舍弃了。
唯一能称得上克制的地方就是没有直接将矛头指向赵昕这个太子。
赵昕也并不意外今天会出现如此激进的劝谏场面。
毕竟因王伦动乱,已经杀了两个文官,狠狠地踩了一脚通往文官地位高山的刹车,阻碍了“刑不上大夫”这一终极梦想的实现。
但杀文官一事毕竟是事出有因,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针对的也只是个人,让不少人能够怀揣着侥幸心态继续当鸵鸟。
可把崇政殿改成讲武殿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在试探全体文官了。
因为这意味着当年三代官家是怎么把武臣给踩下去的,现在的官家和太子就能怎么把武臣给扶起来。
总要给官家和太子表明他们的态度,维持住文贵武贱的局面才好。
赵昕坦然地看着在在自己面前铺开的“大地毯”,虽然他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但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弥漫出来,捍卫自身利益的决心。
然后将目光转向朝堂上那些还没跪下的文臣:章得象、晏殊、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蔡襄、王素……
同样的,这些人也在看他。
官家和太子的态度他们都已经知晓,但他们需要一个能够说服他们的理由,否则下边的小弟也是不好安抚的。
赵昕知道,这就是他无良爹今日特地将他提溜来的目的,所以很有自觉地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走到跪了一地的文臣中去。
“虽然你们先前说得很杂,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大概。你们说不能将崇政殿改为讲武殿,是因为本朝的崇文旧制是吧。”
“臣启殿下,正是。”有一人高声答道,满腔的怒气都快冲到赵昕脸上来了。
赵昕不由掏了掏耳朵,佯做不耐烦道:“启奏就启奏,你吼那么大声干嘛。”
难怪他爹敢一张口要他六成份子,他的脾气可忍不住有人这么吼他。
彷如即将喷发火山的文官们气势顿时一滞,不复最初的爆裂。
赵昕也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继续平和地问道:“那再来个人和我说说,是不是因为是旧制,所以就得奉为圭臬,不得丝毫更易呢?”
这个是标准题,于是很快有人答道:“回禀殿下,自然不是。圣人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本朝正是有鉴于五代,这才……”
赵昕这下是真不耐烦,甩手打断了这人的话:“少成天张口五代,闭口五代的,本朝的国号为宋,也没跋扈到当街杀监军然后造反的兵将。
“你要一直这么说,我可就要以为你是将如今视做五代,暗讽官家暴虐无德了。”
“殿、殿下明鉴,臣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表啊!”
赵昕懒得理他,继续说道:“不过你那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我觉得还不错。你焉知官家将崇文重新改为讲武,不是改不善者呢?”
这话可算是撞文官枪口上了,连欧阳修都忍不住出班奏道:“殿下,国朝有今日之盛,而无武将之患,正是因为本朝的崇文抑武的国策啊。”
赵昕摸了摸下巴,面上充满着天真的求知欲:“国朝之盛?盛在何处?
“盛在檀渊之盟的岁币?还是盛在过往几年李元昊连年犯边挑衅,掳掠百姓?还是盛在王伦仅凭五百人纵横江淮千里,守土的地方官开门揖盗?
“我就不明白了,太祖太宗两朝同样推行文治,就没发生这些事。
“可见是你们这些文官要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要不就是没有真心辅佐我家。
“官家今番复崇文为讲武,也是有鉴于此,不愿后世子孙为难,是英明圣断!”
在自己老爹面前,赵昕能够直陈祖宗之过。但当着满朝文武,这个锅就要甩得非常迅速了。
我们老赵家是绝对不可能有错的,所以一定是你们这些文官的错!
欧阳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本来出头
就是为了表个态度,主要是做给谏院的同僚们看,所以也就装作不能言的模样顺势退下。
由同样知谏院的王素接过辩论棒。
“殿下岂能历数旧事,明明两月前我朝才有种世衡策反李宁令哥,水洛城大胜收复数州之地,大扬本朝威名。夏主李元昊俯首称臣,并赔偿钱物无算。”
饶是早已经知道本朝文官颠倒黑白的无耻,赵昕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种世衡是武将,策反宁令哥的计划是我压上储君的政治前途才得以施行,就连条约也是我拟定,抻着西夏签订的,结果现在都成你们的功劳了?
如果赵昕现在坐的是他爹那个位置,那他现在会怒吼一句“欺天啦!”
可现在他只是太子,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王素继续说:“此皆少不了我等文臣辅弼、参赞、运筹之功。”
加上后面这句话就对味多了,可惜王素在后头又加了一句:“我等如头脑手足,前线将兵只如一刀,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赵昕看到了不少武臣冲王素瞪眼,尤其是几个前些天跟着他去换匾的。
他抬起手,微微摆动了一下,示意稍安勿躁。
占极少数的武将群体立时安静如鸡,太子殿下已经向他们表明了愿意做靠山的态度,他们也得识趣点听招呼,不要让太子殿下难办。
赵昕之所以拦阻武将们,是因为他心中清楚,要想让这些文臣服软,就必须在他们最擅长的地方打败他们。
赵昕笑吟吟地道:“王卿此言,听着倒是很有道理。”
不知为何,包括王素在内的一众文臣,在见到赵昕这个笑容的时候心底都冒出了一股寒气,感觉有极度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唯有赵祯默默地端起了范。
被贴脸输出了太多次,他已经能够预判宝贝儿子开大的前奏,应该很快就需要他上场做裁判了。
果然赵昕接着就说道:“那就按王卿你的意思来,文人为头脑手足,武臣为刀,刀自然要被头脑支配,手足约束,对否?”
王素的预警雷达在不断地报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正是。”
赵昕揣手手:“那正好,水洛城一战收复数州之地,到现在也没配齐亲民官员。一问杜衍就是乏人,也不知道平常那些在吏部等着补缺的去哪了。
“西北现在是兵镇重地,依王卿之言,更是不能少了头脑手足约束刀兵。
“久闻谏院耿介清正之臣颇多,不知王卿能不能给我推荐两个。也好稳定西北新附之地,不堕祖宗威名,扬本朝国威啊。”
王素只觉背上开始冒汗了,偷偷拿眼睛偷瞄赵昕。
殿下,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我只是出来走流程的啊!否则更要管不住谏院了!
赵昕也没多难为他,毕竟王贡在他身边是真卖力气,他得给王贡留面。
于是转望坐在御座上的赵祯。
赵祯心领神会,清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然后说道:“诸位都是国家栋梁,朕倚之为心腹,事关社稷安定,不知可否有愿意为朕分忧的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开玩笑,西北军州那是他们这些“国家砥柱”该去的地方吗?
谁不知道那里气候苦寒、条件艰苦,当十年的官也未必有在内地富裕州郡当一年的官捞得多。更何况新得之土,民心未附,出错不要太简单,能轻而易举地给履历上增加污点。
再加上还有狼子野心的李元昊时刻想着收回“故地”,就他们今日在紫宸殿的言论,边镇的丘八们定然看他们不顺眼。
边镇与内地州郡不同,那些丘八权重得很。起杀心后都不需要刻意地针对他们,只需在夏贼犯境时稍稍来晚那么一会儿,他们的性命就算了账。
即便被发配去岭南崖州为官,都不能去那啊!至少在岭南崖州凭借着士大夫的身份也能获得很大便利。
赵祯看着无言以对的百官,怫然不悦:“你们还真是本朝的忠良啊,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当赵祯用出乾纲独断决定今日朝会的重头戏后,接下来的一切就显得乏善可陈,反正赵昕是半梦半醒间开完了朝会,然后一溜烟地回东宫补觉去了。
但如此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所泛起的涟漪绝对远不止这些……
紫宸殿朝会散后,三三两两地文臣聚在一块儿,充斥着沮丧的气氛。
无言地看着那些往常恨不得隐身的武官们走路直蹦高,彷若稚龄顽童。
他们意识到一个令人惊恐的现实正在沉沉地压来,不单是武将地位的提高,而是本朝持续了几十年,对文官的宽纵正在结束。
原来并不是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当年需要人去抑制武将,而士大夫被选中了。
毕竟汉唐已经将外戚和宦官排除出正确答案。
而现在的官家羽翼丰满,已经不像立朝之初那么需要他们。
为了太子将来的路走得顺利,已经开始收紧他们脖颈上的隐形锁链,提醒他们老实规矩四个字怎么写。
但覆水难收,权力亦是如此,对已经习惯载歌载舞的大宋朝文官尤盛。
这世上并不缺聪明人,很快就有人挥舞着手中笏板振臂高呼:“诸君为何如此沮丧,有言道身正则……”
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唉,忠节兄,都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就快收了你那一套吧。”
“是啊,有道是民不与官斗,子不与父斗。我等这些做臣子的,怎么能逆官家的意。”
被称作忠节的官员怒道:“汝等一遇挫折,就如此丧气,岂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志士所为?莫非也要学范仲淹、韩琦等人,忘了自己的出处?”
人之好恶,在情绪的促进下会变得简单而直接。
朝野皆知,官家召令范、韩二人回京,就是为了变法做准备。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具体变法政令一出,便立刻逐字逐句研究,批驳其中疏漏,并想尽一切办法在实行时使绊子,动暗手,尽可能快地给搅黄了。
结果两人回京后除了上了一份变法箚子,再也没有其它动作,循规蹈矩得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员。
结果今日两人在朝会上作壁上观的举动,令不少人“反应”过来,不是变法没有开始,而是变法开始在了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光里。
还有富弼、蔡襄等一干人,也着实可恶,不知何时被太子笼络为鹰犬,全程冷眼旁观,一副看垃圾的模样。
这世上聪明人许多,有人暗忖忠节话中含义,出言问道:“听忠节兄之意,似有妙策?”
名为忠节者矜持地笑了笑:“确有一策,但一人智短,愿广邀同道共商之。”
聚拢在他身边之人纷纷激动起来。
七嘴八舌问道:“不知忠节兄有何妙策?说出来大家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就是。”
“此言有理。”
忠节骄傲得一扬下巴:“圣人云,几事不密则成害,此为大事,今日在殿上同跪者,有胆量者,可与吾同商。”
于是一呼百应。
“这有何惧,同去便同去。”
“对对对,大家一起,众志成城!”
半个时辰后,今日值守宫城的梁鹤在听了属下的禀报后,差点笑出声来。
这帮子文官,想出来的注意居然是自己撰文寻小报印刷,借以挑起天下士子众怒,好让官家收回成命,至不济要重视他们的意见?
就这还几事不密则成害呢,去樊楼大喇喇的饮宴商量,这不是把消息直接往他们皇城司嘴边喂么。
属下见梁鹤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这才问道:“指挥使,咱们要不要把记录册给殿下送去?”
他们这位指挥使是怎么升官的大家都很清楚,不过人家不仅官升得高,升得快,还能照拂司中的弟兄生计,所以也就没什么人非要和他对着干。
而且皇城司虽隶属于官家,但太子殿下这位最硬扎的靠山可得伺候好了。
呈详细的记录册上去,既是奉承,也是邀
功。
虽然皇城司宫外的情报网已经拉胯到没眼看,但在将报纸的消息渠道整理融合之后,他们所展现的专业素养还是要高出那么一截的,至少记录册写得贼详细,读起来让人宛如身临其境。
想表达的态度只有一个,将来东京城中,保管殿下您想要什么消息就有什么消息。
梁鹤呵呵笑道:“不急,恐怕殿下此时还补眠未醒嘞。殿下日理万机,辛苦得很,咱们做臣子的得有些眼力见。”
“那这份消息就这么压着?”
梁鹤没忍住冲下属的后脑勺呼了一下:“你小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招进来的,怎么脑子不开窍呢。晚点递又不是不递。再说离了殿下,就不会办事走路了?
“还看着我干嘛啊,赶紧寻个腿快的弟兄往禁军那边送个信。”
下属犹自懵懂道:“指挥使,好好的去寻什么禁军啊,那帮人可和咱们不对付。”
梁鹤扶额,压着怒气道:“看在你叫我一声指挥使的份上,我就再教你个乖。
“现如今除了殿下的五份报纸备了足够的胶活字能自己印绰绰有余,旁的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殿下仁德,禁军凑出来的孝敬全被烧成了印刷要用的胶泥活字,又尽数转给他们了,前日里他们的印刷坊开张还请我去饮酒哩。
“那里的泥活字储量少说有东京城的半数,忠节那帮龟孙想搅动天下士子之心,要印的分量必定就不会少,迟早要找到他们那去。
“你只要把消息递过去,禁军会明白怎么做的。”
下属眼睛越听就越亮,最后由衷赞道:“指挥使此计真是妙绝天下!”
被人夸赞总是令人身心愉悦,梁鹤也矜持地上扬了一些嘴角:“要不怎么我能当指挥使,你小子却还连个虞侯都混不上呢。
“还有,我不管你是谁招进来的,身后站着哪路神仙,今后要是再敢让我听到什么和这不对付,和那不对付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皮。
“咱们是为官家,为殿下办事的。官家和太子需要谁,咱们就得亲近谁,轮不着你挑三拣四,赶紧滚去办事。
“我希望在殿下睡醒后,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是咱们送过去的。”
第38章 敲打、谍事
“人有两足,谓之左右。而国之两足,谓为文武。于是世间明君雄主,未有不平文武者。汉有武帝,而唐有太宗,均衡文武,故有万国来朝。
“本朝太祖发与乱世,武重而文轻,是以崇文抑武,时移世易,而今强敌环伺,需多仰武人之力……”
八日后,赵昕站在一户禁军人家门前,仰着头在心中默念被特意贴到门上的三天前汴梁日报的头版头条。
文章的名字叫做《讲武崇政论》,一听就知道与东京城这些天最火热的崇政殿改讲武殿的话题有关。
这篇文章的水平措辞,用赵昕的眼光看也就一般般,属于是有点文采但不多,放到外头去不会被人骂不学无术。
但对于汴梁日报这份针对开封府普通市民发售的报纸来说,那就刚刚好。
全篇用词质朴,没有什么典故,开宗明义,然后将自己的观点缓缓输出。
只要是蒙学学得不差,就能无障碍地阅读理解文章,已经很接近赵昕最初办报时给他们提出的“但能识字者,俱能读报明文意”的要求。
可见销量越来越高,把那些文官自费印出来的小报打得满地找牙是有道理的。
赵昕看完文章后,伸手捏了捏因为上仰时间太长而有些发酸的后脖颈,问向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豹头环眼,肌肉贲张的男子道:“杜从,你们到底贴了多少份,我看一路行来,见家家户户门上都是。该不会是东京城中每个禁军家中的门上……”
杜从如今是禁军中军都指挥使,也是他倡议禁军凑份子给赵昕送礼。
因他这份太想进步的劲头,赵昕在将礼品换成胶泥活字开印刷坊的时候也是直接把人给提溜出来干活。
梁鹤见杜从因为初次近距离伴驾,整个人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不由心中好笑。但看在同袍一场,将来必定还要打许多交道的份上,笑嘻嘻地给杜从打圆场:“殿下,哪能是东京城的禁军门上全都贴了呢……”
赵昕闻言,心中既是暗松一口气,又是感到略微遗憾。
此番是文官先下场煽动舆论,他反击无可厚非,也是将武人地位的提高变成舆论主流的大好时机。
但发力越大,皮球就会弹越高。文官自费印出的报纸因为引经据典,佶屈聱牙的缘故,销量惨淡,不得已只能降到和糊窗纸一个价钱出售,这才没有全飘在汴河里。
用梁鹤凑趣的话来形容便是:“东京城这一池子水有没有搅动还说不好,但肯定搅动了不少茅坑。”
这要再刺激几下,搞不好就真疯了。
而正常人要应对疯子,免不了手忙脚乱。
万万没想到梁鹤下一句是:“是整个开封府的禁军门前,应该都贴了。因为要买的人太多,常有些泼皮无赖趁无人时将门上的报纸撕去,然后转手高价卖出。
“还有那些小报,这几天都不出新报了,正在全力加印这篇文章。”
赵昕:???!!!
他现在是真的很想给梁鹤来一脚了。
如今开封府的辖县可是高达一十六县,常驻加流动人口妥妥的破两百万。而禁军即便刨除了吃空饷的部分,三四万人总还是有的,这个人数比例,足以形成一股相当强烈的舆论风暴。
如果说东京城的舆论能经过自然传播,润物无声地扩散至四野八荒。
那开封府的舆论风暴,那就足以吸引全天下的目光,并让怀揣野心欲望者不顾一切地往里跳。
听梁鹤的意思,现如今这股风暴已经成型,而且大概率会刮到他不期盼的方向去。
毕竟封建时代的军队,别说跟干净,就是跟不是很黑四个字也毫无关系。
尤其是本朝前几十年的抑武国策,已经将军人荣耀感和武将素质给毁了大半。现如今用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四字来形容本朝军队都算是客气的。
就赵昕所知道的,当官的吃空饷、唤兵卒如仆役属于基操,乃至于军中有匠民、乐工、组绣、机巧、百端这些名在军籍,而实则通过做工自己赚取军饷的“个体户”。
说个体户还不准确,因为个体户好歹是自负盈亏,这些人往往要给上官无偿帮佣,劳动所得还得分上官一份。
你们武官自己屁股上还沾着一兜屎呢,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激怒文官中那些疯狗的!
赵昕几乎可以预见到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朝堂上,文官不间断弹劾各地武臣的劄子。
理由大概率也会只有一个,文官你都舍得下手杀,那武官也必须一视同仁啊!
也行吧,不过是将他对武官队伍的沙汰、军队精兵化,以及整顿吏治的计划提前了那么几年而已。
心态很好的赵昕再一次说服了自己不要内耗。
然而杜从看着赵昕睁大了眼睛的惊愕模样,还以为赵昕是生气了,连忙解释道:“殿下,这实非我们本意。是我觉得只是拖延彼辈卖报时间不够,所以挑出一百五十户人家张贴报纸,是为了能让东京城中那些买不起报纸的人家也能看到。
“可,可没想到形成了风气,大伙争相效仿,以至于辖县的同袍们也……”
赵昕捏了捏眼角,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舆论的传播路径与演变这回事,本来就相当不可控。他这个什么都懂一点的键盘政治学家也一直是小心翼翼操控着这头巨兽,被属下好心办坏事给创翻,真是太正常了。
幸好他的身份让他有可以再来的机会。
但这次教训也让他涨了经验,很郑重地开始叮嘱两人:“看在你们两个经验不足的份上,这次就算了。若有下次,事无巨细,都得向我禀报了再行事。”
然后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看着杜从说道:“还有,管好你的内弟。以后不准再玩什么印制时间故意说晚半个时辰,暗中叮嘱报童不叫卖其余小报的把戏。
“孤花大价钱给你们烧泥活字,寻高手匠人来教你们排版印刷,是为了监察民意,而不是打压操纵民意。
“这
个印刷坊,也是让你们多一分生计,不是让你们到孤面前炫耀请赏的。
“你也不必替他开脱,孤心中有数得很。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孤既然能给你们,自然也收得回来。”
人类社会中的黑与白之间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而是拥有模糊的灰色地带,区别仅仅在于国家的掌控力度。
国家的掌控力度强,则灰色地带小,国家掌控力度弱,皇权不下乡都能够成为普遍现象。
赵昕方才所警告的就是灰色地带的献媚讨好。
杜从哪里经过这种阵仗,慌得“扑通”一声就跪了,整个人如筛糠似的在抖。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忠心表错了地方。
赵昕没看他,带着梁鹤径直离去。
梁鹤回头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杜从,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和笨蛋共事情真是太辛苦了,自己主动递过去的上好人情都能被这么糟践。
殿下是多聪明的人,居然想背着殿下搞事情?
本来光凭漏题,让汴梁日报那些举人们写出针对性的辩驳文章就能轻轻松松把功劳捞到手。
结果非要听什么妻弟之言,先是欺负那些文官老爷们不懂行,将小报交货时间订得比汴梁日报晚半个时辰,又是倚仗多年积攒下的人脉关系,嘱咐那些报童先大力叫卖汴梁日报。
思想这个东西本来就有着先入为主的特性,人兜里的铜板就更是。
等着汴梁日报差不多卖完,百姓是兜中空空,脑袋里天朝上国子民意识满满,只想着今日出兵,马踏兴庆府,鞭打耶律氏了。
哪里还听得进什么丘八无德,草菅人命,所以不能放纵的大道理。反正打他们出生起,当兵的就是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看起来还没拿着锄头的老农有精神呢。
就是杀官造反,也是你们这些文官老爷捞太多,把人给逼得活不下去了。
结果满怀期望的出资文官们直接赔个底掉,最为激进,尽出家资的几个更是家中差点断顿,肯定是要找出气筒的。
若非殿下早料到了这一天,明面上的东家转了好几道手,看上去只是与禁军有点关系,他又派人收拾首尾,这一步妙棋就得变臭棋。
然后转头一道雷就劈到了自己头上:“梁鹤,孤知道你很上进,但也不要太上进了。若是真想上进,下次消息可以再递早点。”
梁鹤也称得上一句元从老臣了,倒没有像杜从一样直接跪了,只是小心翼翼应了一句是。
但心中却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由又回望了不远处仍跪在地上的杜从一眼。
梁鹤知道杜从必定能猜到他与妻弟在背后搞得那些小动作是自己递给殿下的,但被殿下当着杜从的面拆穿,尤其是殿下还点名了他递上去的消息有些晚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无法判断杜从到底听到了没有,只确定自己必须更紧地依靠太子殿下。
更不用想着什么争第一,殿下是不会允准的。
就是赵昕这份不怒自威的气势并没有能撑很久,他很快就转头回问梁鹤:“孤开的羊毛织场该往哪边走来着?”
是的,视察羊毛织场才是赵昕今日出宫的真正目的。
毕竟舆论作为上层建筑,是建立在政治经济基础上的。
如果没有对西夏的大胜提振了军心民意,现在甭说是《讲武崇政论》风靡开封府,就是写文章的举人,也不会为他所用。
在晒盐法还没有得到大规模成果前,羊毛织物就得承载起他的绝大部分筹谋。
梁鹤见终于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连忙快走几步给赵昕指路道:“殿下这边请,顶多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气味比画面让赵昕更快地感知到了羊毛织场的存在。
觑见赵昕因为气味难闻而皱成一团的白净小脸,梁鹤小心翼翼说道:“殿下,实是羊毛不比棉麻,想要纺织成线,还得洗去油脂,所以气味会难闻些。
“殿下若是受不住,可离了此间,臣去取了样品再来回禀。”
赵昕摆手:“事关大计,尤其是皇城司一众兄弟的身家性命,岂能因气味难闻就退却。休要再劝,头前带路。”
听觉紧随其后,如同成百上千蚊虫迎面扑来的嗡嗡声音,让赵昕仅仅是站在门外,就能感受到内间一百二十架织机同时工作是一副怎样热火朝天的景象。
还不及推开大门,被赵昕特地从他爹那求来的蔡襄就喜气盈腮地迎了上来。
此人青年进士,才气纵横,既写得好字,又做得好诗。
景佑三年五月,也就是七年前,时年二十四岁的蔡襄就做《四贤一不肖》诗讽谏时政,使得一时洛阳纸贵。甚至于出使的辽国使者都特意购买此诗回国,张贴在旅馆之中。
更为难得的是此人思想开放、年富力强,还刚健敢言、卓有政声,再加上还是个闽人,可谓是身上buff叠满。
赵昕一见他的履历就喜欢得不行,软磨硬泡从他那个无良爹的夹袋里把人给拽了出来。
而想到论资历和威望,蔡襄是万万比不过宋祁的,而若是把他放在如薛泽那种执行具体细务上,又大材小用了些。
于是赵昕干脆把人给安排到了新组建的羊毛织场中。
蔡襄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走马上任还不到三月,是工坊也建起来了,人手也到位了,成品都给他搞出来好几样。
赵昕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也笑嘻嘻地问道:“蔡卿今日如此高兴,是还有惊喜给我吗?”
“织坊中诸事早已禀过殿下,只是臣见殿下,如见春风,喜难自抑而已。”
待到蔡襄领着赵昕将羊毛织场大致参观完毕,就吩咐下人呈上两个托盘,指着其中几顶不同的帽子说道:“按殿下的意思,时下织场还是先以自给自足为先。
“臣思来想去,羊毛较以棉麻,比前者轻,比后者保暖。较以皮绸绢帛,则更加便宜易得。
又因万事从头始,所以先命人织成了这几顶帽子。辅以价格品质,应能让时人对羊毛改观,逐渐出货售卖。”
赵昕上手捏了捏帽子,果然是轻便保暖。有一顶特别舒服的还加了棉花内衬,但价格估计就要翻个倍了。
而且可能是考虑到各地气温极值不同,几顶帽子还有着不同的厚度,足以应对大部分地区的冬季。
赵昕不免在心中暗想,不愧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么,他都还没给提示呢,就自行探索出正确发展路线了。
只是在抓揉一顶帽子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定睛一看,这帽子里怎么还编织了银线!难怪他刚才就总觉得这顶帽子要比其他的帽子要闪亮。
赵昕目视蔡襄,眼带疑惑。
而蔡襄也是挥退了堂中的仆役,冲着赵昕躬身道:“臣听闻,西夏自称为大高白国,国中尚白。”
第39章 经略西北
在一场场秋风中,树叶变得枯黄,打着卷离开树枝,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九月。
九月十七,东宫。
梁鹤长到这么大,已经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过数次,现今也是旁人眼中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
被视为祖坟上还着了火,所以才能在如今这个武人饱受歧视,普遍不能出头的情况下升任了指挥使一职。
但他可以发誓,他这辈子还从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哪怕是当初费尽心机凑到太子殿下跟前也比不上。
原因也并不复杂,因为再过几天他就要带着精挑细选的四十个皇城司兵卒,前往西北诸州,分散潜伏,以羊毛织物商贩的身份做掩护,寻机暗刺西夏的山
形水势、内政民情。
因本朝近些年崇文之风愈演愈烈,前辈又做出了许多“拟人”行为,不仅导致本司职权被一削再削,到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司中还已经许久没有接到除护送使臣之外的任务了。
现今的皇城司兵卒和绝大多数的禁军一样,生瓜蛋子占了过半数。而这些生瓜蛋子完全不知道血从脖子、嘴巴、还有胸膛里冒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而他即将要挑起这些生瓜蛋子的性命,去完成这项只能成功的任务。
现如今是四十条性命在肩,太子的殷切希望在前,他又怎能不紧张呢?
好在太子殿下一贯地体察下情,今日特意召集了与此事相关的重臣,对他面授机宜,并解决一些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等事情全部敲定之后,他就得无意间“触怒”太子殿下,被“赶回老家”赋闲养老了。
梁鹤心中清楚得很,这件事要是办成了,不但能改变本朝情报不能深入,仅止于会四榷场和幽、涿两州之间,而且所得多为民间常语和虚伪之事的现状,更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功劳。
而太子殿下的又是个只在贵妃和公主面前展现孩童天真一面的人。于他们这些下属而言,太子殿下像极了一台输入功劳,然后吐出奖励的政治机器。
因功而进的规矩定得死死的,连年纪最小的伴读晏几道都得帮着宋学士整理典籍,摘抄笔记,从一点点的细务中积攒功劳。
如果能有这个功劳,哪怕是薛泽按照殿下的意思在沿海诸州府试验推广晒盐法成功,与他也只是在伯仲之间,不用担心将来要矮上一头。
赵昕高居上首,将梁鹤激动、忐忑、不安、还混合着憧憬的复杂情绪尽收眼底,为了缓解梁鹤的情绪,他率先指着梁鹤对着分坐左右的范仲淹与蔡襄说道:“两位都是才德兼备之人,觉得孤选的人如何啊?”
蔡襄低下头略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派阳光灿烂的模样说道:“殿下慧眼如炬,所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臣听闻薛泽至雷州不过两月,就已经聚人挖好滩涂,准备引海水晒盐了。
“料想梁指挥使此番西行,也定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范仲淹则是保持了一贯的作风,只是淡淡地说道:“梁指挥使此番得殿下赐字翔飞,得殿下威灵护佑,翔于天际,直飞九天自不必多言。”
这是对梁鹤的勉励,同样也是敲打。言外之意是无论你将来的成就有多高,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出来,身上又是烙着谁的烙印。
梁鹤紧张之下一时间想不到那么深,只觉有了名镇西疆龙图老子的肯定结论,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
赵昕于是趁机叮嘱道:“我也知皇城司久不任事,刺探的本事不如当年。
“所以你此番扮做贩卖羊毛织物的商人前往西夏,只要不暴露身份,让夏人接受认可你们的商人身份,在榷场和沿线周边数个军州扎下根来就算大功一件。
“也不用成天想着立刻出成绩,只当时普通行事,保全性命是第一位的,须记得还有妻儿老小在东京城中倚门而待。”
根据赵昕前世被信息洪流冲刷后得出的经验,做间者、特工并不是电影里那样香车美人,刀头舔血。
真正的间者身上最突出的特质是普通,就像是一滴水藏入了海中,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某处,持续地传出消息。
譬如说他前世揪出的某个间者的表面身份仅是大学复印店的老板。
赵昕只是依照自己的情感经验,正常讲话输出观点,没想到蔡襄在听到保全性命是第一位这句话时脸色微变,而范仲淹表现截然相反,仿佛没事人地继续喝茶。
梁鹤表现最为失态,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多少年了,本朝终于出了个懂间者是如何行事,还尊重规律的太子殿下了!
赵昕全做未见,继续说道:“孤再同你确认一遍,你此番率人去西夏,货物方面是与君谟沟通对接,主要销售物为羊毛帽与羊毛地毯。
“前期,以半年为限,哪怕赔点也行,目标是站稳脚跟。
“占稳脚跟后,摸索夏人购买情况交于君谟,好针对性地生产产品,也算是为针对辽国时积攒经验。
“如果你能在三年之内让夏人尽穿羊毛衣,孤就抽调织工,在渭州城内也建一座织纺,把一成的干股分给你们。”
梁鹤闻言,先是呆住,随即变得狂喜。人生在世,所求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一成的份子,那可是一笔他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即便不被准许折卖,只是每年拿分红。凭殿下的运筹帷幄,也能每年吃穿不愁。
赵昕先是把梁鹤的情绪给挑起来,然后继续下任务:“边报会分出一部分人去渭州、泾州、鄜州建设分部,你得在不暴露自身身份的前提下帮助他们搭建好消息渠道。
“人是范相公一手调教并选出来的,你挑个时间去看看,如果不满意,就赶紧提出来,好做更换。”
范仲淹对梁鹤点点头:“事涉对夏战事,术业有专攻,到时候还请梁指挥使不要客气。”
慌得梁鹤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范相公文韬武略,选出来的人自然是顶顶好,在下不过是多了几年专业经验,斗胆在范相公门前弄一回斧罢了。”
范仲淹没忍住又看了梁鹤一眼,心道不愧是太子殿下一手拉拔起来的人。
行事作风倒是有几分像太子殿下。
客气话归客气话,事情是一定要过一遍手的。
想他最初被太子殿下委以边报总编辑一职时,整个人其实很不理解,因为东京城的百姓并不是很关心边境战事,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
因为在他们看来,为了一处可能一辈子都去不到的地方,就年年催征他们的赋税简直是可恶至极。
典型的脑袋疼关手什么事。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提高边报的整体水平,销量涨幅也极为有限。
可当太子殿下找到他,说前期培养的这些人都是要往西北边境诸州派的,心结就瞬间打开。
同东京城的百姓不同,西北边镇军州的百姓最爱谈论兵事情,也只有兵事可谈。
一想到殿下所描绘的,可以通过边报向敌人传递假消息的美妙前景,他就对梁鹤遴选一事更加期待。
总之在又花了近一个时辰,将其中各项细节再度厘清、商讨、敲定后,三人眼见赵昕面带倦色,就很有眼力见的提出告辞。
准备私底下再磋商一番,到时候将其中备细全部写成箚子呈给太子殿下就是。
赵昕命陈怀庆将人送了出去,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开始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如何快速地创造出一批工作岗位呢?”
根据他前世打工的牛马经验可得:人只要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危险性就会大幅度降低,很多冲动型犯罪也就可以避免。
如果失业率长期高企不下,政局动荡、治安恶化也会成为必然。
而调查王伦动乱始末的箚子上也说百姓中从贼者,多为生活困苦之辈。
作为庞大帝国的继承人,赵昕如果不想身首分离,就得努力为天下人找饭辙。
尤其是他的无良爹最近准备借文官凶猛弹劾之势,再沙汰一波禁军老弱,解决一下冗兵问题。
反正也不知怎么兜兜转转,将要沙汰的三千人饭辙问题就又从垂拱殿到了东宫。
赵昕现在已经不想和无良爹掰扯什么,毕竟他也是见天把爹爹的就是我的挂在嘴边的不孝子。
不过只他爹前几天又纳了众多美人,然后往后宫跑那个猛势头,赵昕就觉得自己还得多支棱一些。
虽然资料库中查询的资料告诉他,在曾经的历史线上他爹一辈子就得了三个儿子。甚至在生命末期为了拼一个儿子竭尽全力,但最终结果却是连得五女。
但万一要是练出小号来了呢,那他就要失去独子这个最大底气了。
赵昕想到在他前世曾经将产业划分为一二三产业。
农业作为第一大产业,最为基础,相对来说产生的利润也最低。加之能够开发利用的土地资源有限,所能承载的劳动人口也是有限的。
而作为服务业作为第三产业虽然能够提供最多的就业岗位,但这些就业岗位又得建立在实业之上。
只有服务业而无有实业,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迟早走火入魔。
所以还得靠工业这个第二产业。
后世常言本朝已经初具现代社会形态,只是因为封建力量强大,外部环境变换,这才使得现代社会衍变终结,胎死腹中。
近代史上的工业革命从纺织业开始,而纺织业的变革,似乎是从名为飞梭的小东西开始的?
第40章 告御状
经历了整整一晚,踩过数不清的大坑,几要将他这几个月积攒的积分全部用光后,赵昕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这一真理。
他一个连主修的信息安全都没整明白的人,想一晚上就纺织业入门,绝对是瞎了心。
而且他好不容易想起这个时间段有个著名科学家叫沈括,动了把人拎出来干活的心思。
结果用资料库一查,人才十二岁,也不是什么著名神童,他连揠苗助长的由头都寻不着。
至于自己拿出飞梭和珍妮纺纱机这两件大杀器,是一开始就排除的答案。
身为太子沉溺时人斥为奇技淫巧的工匠之术,连他爹都不会放过他。
于是陈怀庆就看到了他家殿下无精打采,连看箚子都兴致缺缺的蔫哒哒模样。
自古道主忧臣辱,饶是陈怀庆再是个“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寡言性格,见赵昕这般作态,也忍不住问答:“不知殿下正在为何愁眉不展,可有奴婢分忧解劳之处么?”
陈怀庆用一句话就点醒了赵昕,对啊,他身为堂堂太子,怎么走进了要亲力亲为的牛角尖呢。
在步入近代以前,华夏可以略带夸张地说一句在所有方面都遥遥领先,在同时期其它国家眼中是怪物,亦或者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西方人对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写华夏遍地是黄金,喝了城中河流之水能够重返青春这种明显言过其实的话都深信不疑,进而掀起了一阵狂热的东方热,促进了大航海运动的发展。
在他昨晚翻阅的资料中,就写明至迟在元代,华夏已经有了能够同时转动三十二个大纱轮的水力大纺车,领先西方近五百年。
可见华夏并不缺具有创新精神的工匠,只是日渐僵化的封建土壤每每将名为科技变革的树木扼杀在幼生期。
而且有关纺织的科技树也点歪了,华夏更偏爱天然长纤维的丝,以穿丝绸衣物为荣,所以将织机这一分叉科技点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于描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词汇都是男耕女织。
而对于短纤维的棉、麻、毛则兴致缺缺,棉纺、麻纺通常只作为农村家庭的收入补充,形成不了大规模的工厂,自然也就缺乏降本增效的技术改良动力。
纵有水力大纺车现世,也会因为水力作为重要的农业生产动力源泉,不得不让位于农业生产,最终变为昙花一现。
但这两个问题对于赵昕而言完全不算事,灵魂来自后世的赵昕从来没想过小打小闹,虽然不明白工厂制运行的内在好处是什么,但一起手就选择了最为熟悉的工厂制。
而水力不得不让位于农业生产这件事更好解决。
身为皇室,定位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拿出少许地方给纺织业让路只需消耗几道强制性政令。
赵昕越想就觉得事情大有可为,于是连声催促道:“快让人把蔡襄找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陈怀庆不敢怠慢,连忙打发人去寻蔡襄,只是内心不由好奇,到底是什么大事能让一贯喜行不怒于色的殿下如此失态。
不过赵昕的满腔热切迎来的却是蔡襄一盆兜头凉水。
“殿下,臣以为悬赏千贯,让人提高纺车效率的方法不妥。尤其是水力纺车,不要也罢。”
“嗯?君谟你说什么?”赵昕乍闻此言,控制不住地将手掌按在了桌上,两条小眉毛拧成了一个小疙瘩,目光炯炯地向蔡襄要一个答案。
蔡襄也毫不退让,直接说道:“以时下坊中月产量,已经足能供给市场还未全面打开的夏国。
“而国中重丝绢帛皮,余者也有棉麻蓬絮,此千年积习,恐不易改。
“纵然殿下以东宫之尊,戴羊毛帽,穿羊毛衣,短时间内再建一二纺厂,便足堪使用。
“臣也算过了,若再添两羊毛纺厂,除污、去油、纺织以及仓储等人员加起来,少说有千人会因之得益,其中织工要占过半数。
“而若是殿下口中的能数倍提高纺车效率之物造出,甚至于用水力代替人力,则可能至多安置五百人啊。此中差距颇大,官家又欲沙汰禁军,故而臣请殿下三思。”
赵昕听完后无奈地地按了按眉心,明白了,蔡襄就是本朝版武安马科长,为保就业全力以赴。
这多半还是看在他是太子的份上才措辞客气。换个别的人这么说话,恐怕就要斥为歪门邪道,茶杯往头上招呼了。
“坐,君谟你坐。急着赶过来也累了,先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嗓子。怀庆,快给倒茶,膳房里新制出的几样茶点也上几样。”对这类忠正敢言之臣,赵昕还是十分敬重的,赶紧招呼着圆场。
尔后整理了一下措辞问道:“君谟以为,咱们如今的羊毛织物能够畅销西夏吗?”
“这是自然。”谈及这一点,蔡襄回答得相当有信心。
毕竟西夏的手工业只能说是有,但无论是生产工艺、产量、还是效率,都被本朝吊着打。
一直处于榷场中商贩喂他们什么,他们就得吃什么的境况,所以蔡襄对羊毛纺成品横行西夏一事毫不怀疑。
赵昕随时拿起一块点心开始嚼嚼,像个仓鼠似的,同时还不忘说道:“西夏虽蕞尔小国,但也拥数州之地,人口百万总是有的。
“君谟不妨算一算,若是所有人都穿咱们纺厂纺出的羊毛衣,用羊毛毯,一年的销量会有多少?
“如果君谟还觉不足,再加上一个辽国如何?”
这回换蔡襄的眉头皱了起来:“殿下,这是不可能的。”
辽夏也有纺织业,只不过没有国中发达,也办不起纺厂,但他们一路运输的费用也要折算进成本之中,能够倚仗新奇,在辽夏高层中打开销路,攫取高额利润就已经很好了。
却见他一向视之为妖孽的太子殿下冲他摇了摇食指,给出否定的意思,一双孩童特有的大眼睛里幽深得可怕,说出的话语更是极具蛊惑力:“不不不,如果不能使辽夏之民尽着本朝之衣,那一定是因为卖价还不够低。
“君谟试想,如果真能改进纺车,再借用水力,咱们纺厂的制品成本还能再下跌多少呢?
“如果嫌弃轮输转运耗时耗钱,那将织厂就设在沿线军州如何?
“想来边军家眷若能从中得到一份钱米,守土保民之心也会更坚定吧。”
如果蔡襄能够看透历史的迷雾,他将知道赵昕这几招分别叫做通过商品倾销破坏当地工业基础、扼杀后发萌芽,产业集群化降低成本、利益关联凝聚人心。
蔡襄已然是听得呆了,完全忘记了去端手边的茶杯。
赵昕看得有些乐,但还是不忘加上最后两把火:“假使辽夏人人穿我们纺成的毛衣,那休说十个纺厂,就是百个也不一定够用。
“况且昔年仓颉造字,不过是将结绳记事改为了用文字记录,并不会出现人员闲置。
“用水力多可减织机人力,但相应的织机维修工匠,纺品的搬扛运输所需的人员也会增多。
“还有,君谟你不是一直觉得用人力纺织大型毛毯太慢,那副孔子劝学图纺了一个多月才见头绪吗,想来换做水力,应该会快上许多吧。”
听得还有传播圣人教化之用,蔡襄再也坐不住了,整个人唰得一下站起,对着赵昕躬身行礼,语气难掩急切:“还是殿下深谋远虑,臣见识浅薄,几要误了大事。
“臣这就回去在汴梁日报上连续登上三月的广告,悬赏千贯激励奇人改进纺车。
“若得功成,当上箚子请求官家许一水力充足之地,再开纺场!”
“行,只是这在汴梁日报上登广告的事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记得让李玮给你打折。”
“放心吧殿下,错不了。臣还想省出些钱多置办几架纺车呢。”
赵昕看着蔡襄匆匆离去的背影,惬意地伸了个小懒腰。
总算是能让大脑好好休息一会儿,去练弓习拳了。
但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根本不需要他自己去找事,事情就会源源不断地找上他。
东京城西的一间小酒肆中,一场失意人的抱怨正在进行中。
但见抱怨者圆脸大耳,唇阔口方,肤色黧黑,此时被酒精催得透出一股红来。
拉着身旁男子的手,尽情倾倒心中苦水:“想我区希范虽出身蛮荒之地,但幼承庭训,家严循循教诲,教我忠君爱国,教我心向王化。
“即便为贼所袭,却临死仍不忘啮指以血书劝学报国之言,吾乃改顽劣,一心读书,但愿春风得意,唱名东华。好为国家保境安民,大伸平生志气。
“可近三十年寒窗苦读啊,好不容易金榜题名,那些吏部的狗官却歧我为边夷,以官位不足为由,不肯授予我官职。
“令我只得空负七尺之躯,枉自消磨时日,以致华发早生。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忘先父嘱托,少时志向。五年前安化州(今广西宜州)叛乱,我与叔父倾尽家财,募兵帮助朝廷平叛。大小数十战,立下赫赫战功。
“本以为得此功劳能够让朝廷看到我等,叙功录用。
“没想到那知州冯伸无能贪鄙,嫉贤妒能,强占我叔侄二人功劳,还将我等蔑为蛮夷,说什么只能当鹰犬打猎,不配入朝为官。
“吾心中这口恶气实难下咽,便在年初与叔父约好,由我上京告御状,申诉冤屈。
“只是进京数月却是投告无门,所带的盘缠还花得干净,不得已找蒙兄您讨一口酒吃。
“等此番酒醒,我便去开封府敲登闻鼓,男儿丈夫,不成功便成仁。
“若是此番朝廷有青天大老爷愿意为弟申冤做主,弟必不负兄!必不负兄!”
蒙驹连忙扶住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区希范,免得他身形不稳直接磕桌子上,口中劝道:“希范你这是说哪里话来,咱们环州(今广西环江)向来为中原所鄙,浑浊世道里能苦熬出你我两个人已是不易。
“你好歹还中了进士,不比我年近不惑还只是一个举人。且收了怒气,为兄这再资助你一些银钱,回乡去吧。以你之才,何处不得容身?”
“不、不行……”区希范闻言,忽然来了蛮劲,一把将蒙驹推开,大叫道,“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尔!我已与叔父有约,誓要将我家沉冤昭雪,心意已决,蒙兄不必再劝了!”
蒙驹见着他这个要死要活的疯劲头也是头疼得很,又一想近来朝中那些文官老爷们的疯狗劲,就断定区希范必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他也是环州人,而且也是夷民。身上背负的冤屈虽没有区希范那么大,但历年受到的屈辱鄙夷眼光也不在少数,心中也是窝火得很。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要是不闹上一闹,朝中衮衮诸公定要以为他们环州,乃至于整个广南西路的夷民好欺!
想他们也是说汉话,着汉衣,用汉俗,同一般汉人无二,凭什么就要低旁人一头!
蒙驹思来想去,终于把大腿一拍,对着区希范说道:“既是要告状,希范你大可不必拘于开封府!你若有胆,为兄便舍了这条性命陪你疯一把!”
区希范听了前半截话原是想回嘴“我还想去紫宸殿告状呢,但也没人给我那机会啊。”
但听到后来,便觉蒙驹不是拿话诓他,意识不由清醒几分,睁开迷离醉眼道:“蒙兄但有门路,还请实言告之。此番入京便已舍了性命,再无不敢之事!”
蒙驹语带敬畏憧憬,朝上拱了拱手,然后说道:“你可以去找太子殿下!当今天下,想来也只有太子殿下不歧视我等夷人,不视武功如草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