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刻苦
陆今安一时不解:“祖母此话怎讲?”
陆老夫人见他还不知其中缘故,把初微的担忧和特意提前为他铺路的事都告知了他。
陆今安听完也是一怔。
初微只在从前问过他一次,能不能和祝芊芊来往。
他想着初微在京中朋友不多,祝芊芊算是其中一个,且祝氏不过是弘王府中一个侧妃,并不影响大局,何况初微在外一向有分寸,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再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他的确也知道,外界对他和五皇子切割一事并不看好,也有诸多关于他“薄情寡义”、“不念旧主”的议论,然而情势如此,唯一的解法便是沿着眼前的路走下去,顾不得太多。
他和五皇子决裂之后,初微原就心有内疚,他怕她面对这些总有压力,从来不许陆简等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些。
却不成想她什么都知道,且能精准抓住解决事件的核心,用自己的方法在他身后默默铺平道路。
见师父将手贴近他胸膛,陆今安眼瞳微微一震,转瞬又恢复平静,只是挪了一下位置,挡住定国公夫人看过来的视线。
林初微长居多难山,说是灵台清明,实则很不谙人世,对旁人的反应毫无所觉。
项箐葵早见惯了师父和师兄的相处,见师父神色正经,哪里会想歪到别的地方去,静望他们。
陆今安则心知肚明,在俗世礼教之中,这样的举动会招致异样的眼神,就如他常进出她的闺房一样。
可他宁愿麻烦些,也不肯告诉师父,若她知道,一定会刻意远了自己。
他怎还有聊以慰藉的亲近呢。
林初微默算着数,神色认真到有些担忧:“你呼吸太乱,心跳过快,发生了何事?”
她无逼问怀疑之意,只是担心徒弟先前早早出去,到如今才回,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今安视线从放在心口那纤长葱白的手上收回,屏住的呼吸放松,“没事,只是来时骑马,疾奔之故。”
林初微仍不明白:“可你身上为何还有药味?”
近山听得额角一跳,项箐葵也看了过来。
陆今安睫羽扑动了一下,温声道:“元日多爆竹,徒儿又途径东市,遇见几个道观在燃灯烧纸,又经过袄教拜火祠,不小心沾染到了一些香灰,那香灰里混了药材磨的药粉,是以沾染在身上。”
他替她挡住了一面来的风,林初微确实从中嗅到了烟火味。
大徒弟向来沉稳踏实,她从没有往他会骗自己那方面想,将他说的话全信了。
近山听完世子的话,终于明白世子为何要特意绕到东市去。
若是直接来西越侯府,世子师父会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药味也不好解释。
“听闻你是太子的左卫率,为师总会多些担心。”
徒弟就算学得再好,林初微也跟看自己孩子一样,会放心不下。
“东宫是再安全不过的所在,徒儿也只是戍卫罢了,师父无须为我担心。”
陆今安草草说了两句,这些都不是他过来想说的。
他想问的是——
斟酌词句,才问出一句:“那位郎君,如今在建京?”
“嗯?”
“那婚约……”
项箐葵见师兄也上当了,笑道:“师兄你也是糊涂不成,师父要是有婚约,那郎君怕是早就登门求娶回去了,哪里舍得等到现在啊。”
陆今安怔了一下,看向师父。
林初微朝他“嘘”了一声,“你得在国公夫人面前给为师保密才行。”
他忽地低头,笑了一下。
“是,徒儿保密。”
终究在杨氏眼皮子底下,陆今安不能一直待这儿,他将清风楼的点心放下,就回到主座去了。
杨氏见他回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倒是和你那师妹聊得来,有说有笑的。”
主座这边温暖,陆今安不语,垂眸看向讲坛,瞳仁剔透得近乎冷淡。
俗讲终于结束。
项箐葵伸了个懒腰,“师父,这和尚连说故事都这么无聊,到底怎么招得这么多人来听啊,天色不早了,我得先回府了。”
说着和来时一样,也不和国公夫人道别,就先所有人溜下了楼。
雪又下了起来,有人撑起了伞,有人走向游廊,林初微在杨氏之后下楼,却不见杨氏近旁有大徒弟的身影。
转身望向小楼,近山近水是下来了,却站在楼梯前守着。
她过去问:“发生了何事?”
近山憨直,唯武学出众,近水则多了玲珑心思,他朝林初微执了一礼,让开一步,
“女师父,请——”
楼上已经空了,开阔的观景楼似一副飘到的雪景图,林初微只见一个人跪在那儿。
“阿霁,你怎么跪着?”她快步走上前。
陆今安不止跪着,还举着一个铜盆。
盆中积雪推成小山,稍一摇晃就要倒塌,洒在身上,旁边还有暖炉在烘烤。
见她来了,陆今安仰头,略牵起嘴角来:“师父,我没事,只是……挨点罚。”
林初微不明白:“国公夫人为何罚你?”
自然是杨氏不喜他的不听从,不喜他过去见她们,不喜他不合时宜地笑……
可这些陆今安怎会让师父知道。
他只是轻声说:“母亲这样,至少给我留了脸面。”
“为师看她是为了自己的脸面!”
林初微看徒弟没有半点怨怼,比自己受欺负还要生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随即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徒弟的阿娘,不自觉看了他一眼,咬着唇有些后悔。
陆今安不以为意,反是为她考虑起来:“往后,师父不想见母亲,尽可以推了。”
林初微心道国公夫人这么霸道,他做儿子一个“孝”字压头,怎么斗得过呢。
不过经此一遭,国公夫人往后大概也不会想见自己了。
“为师心中有数,”林初微说着,又要端开他举着的雪:“国公夫人既不在此,又没人看着,你快起来吧。”
陆今安扣住她的手,却不起身,“徒儿无碍。”
“无碍?那你怎么让近水知会为师来此?”
林初微看着他长大,怎么会不懂徒弟那点小心思。
从前小葵花刚上山时,林初微对她自然多关照些,寡言的大徒弟更加寡言,习剑之时走得远些,又多有受伤,林初微不得不一次次分心去照看他。
多年之后,她慢慢反应过来,大徒弟那一阵过分的“愚笨”,和后来的聪颖实在大相径庭,其造就的结果就是,林初微不得不频频去处置大徒弟的伤、指导他的出剑。
再回头看,小葵花早就抓鸟扑虫去了,找不见人影。
愧疚于对小徒弟的疏忽,林初微难对习武散漫的小葵花有太多要求,是以小徒弟对她这个师父更似朋友一些。
做人师父很难的,特别是有两个徒弟的时候。
如今阿霁再懂事不过,甚至常亲自教导师妹,省了林初微许多心力,难再追究往事。
如今“故技重施”,她也只不生气。
陆今安被戳破了心思,也不害臊。
他就是故意忤逆杨氏,引师父来看的。
“师父,我在建京等了你两年,为何你现在才来?”陆今安唤了口吻,像是转移话题。
这疑问在他心头盘桓了好几天,为什么求请两年,师父到如今才肯下山。
她来建京真的只是为了探望自己吗?
林初微面对此问,怔了一下,才说:“自然是为了探望你,还有小葵花,阿霁,我原以为你在建京会过的开心,是为师来晚了。”
陆今安定定看她:“我只有见到师父才会开心。”
林初微被这有点孩子气的话逗笑,“你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近年来陆今安越发沉稳,有主见,不再依赖她,反而日日问安,侍奉左右,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的极有章程,许多事她都开始问他意思了。
现下大徒弟难得的天真之语,引发林初微无限慨叹,“师父记得你小的时候还说,要是为师当你的阿娘就好了,
阿霁,要是你在国公府不开心,想回多难山,师父就带你回去,就是国公夫人也拦不住。”
她一贯护短。
陆今安却蹙眉:“徒儿当年说的分明是,若阿娘也如师父对我这样……就好了。”
这话怎么可以混淆,而且他那时已经十一岁,不小了。
林初微蹙眉回忆起来,“那不是一个意思嘛。”
陆今安迫近身躯:“那如何是一个意思!师父分明只长我五岁,我怎么会让师父做阿娘……”
见徒弟眼神认真到有点执拗的地步,林初微有点不明白,只好含糊道:“好了,是师父说错话了……”
“不是,徒儿只是……师父,这儿冷,你先回去吧。”
他撇开目光。
林初微怎么能放心走:“阿霁,这么多年我从没问你,你告诉师父,当初定国公将你送上多难山,是因为国公夫人吗?”
他是国公府的世子,却拜江湖人为师,背后怎会没有隐情。
陆今安眸光闪动了一下,只道今日这般已经够了,还不是坦白的好时候,
“师父,此事我改日再同你说,可好?”
林初微当然随他。
说话间,盆上积雪融化,打湿了陆今安的袖子,雪水洗过的面庞冷白得过分,幽邃的双眸湿漉漉的可怜。
林初微瞧得心疼:“你还是将盆放下吧。”
她这个做师父的从未体罚过他,阿霁一向懂事,从不让人操心,国公夫人为何要苛责他至此?
当然还不够。
陆今安答得不紧不慢:“回去母亲若是见我衣袍未湿,就知道我未遵从她吩咐。”
暖炉的余温消散,冷透脊骨的寒意再次回到小楼上,陆今安呼吸间白雾氤氲,打湿的衣襟似万千小针扎在身上。
没人说话时,林初微耳边他的呼吸声尤为明显。
“已经够了!”
当啷——
她将铜盆推翻,把陆今安冻得通红的手捂在怀里。
那双手冻得林初微皱眉,干脆把高高大大的徒弟抱住,扯开斗篷围着他。
是这样,这就是他想要的……
陆今安同样环住她,脑袋无所顾忌地搁师父肩上,将她与自己相比、算得上娇小的身子往怀里带。
“师父……”
他呢喃了一声,可谓虚弱至极。
听到大徒弟过分依赖的声音,林初微喉头动了动,“阿霁,国公夫人罚你,你伤心是不是?”
陆今安眼波微动,慢悠悠道:“是啊……”
若是早几年,恐怕真是这样。
“别怕,”林初微顿了一下,忍住他抱自己时过分大的力气,安慰道:“师父保护你,以后不会让你再挨欺负了。”
“嗯,师父护我。”
话毕,他在她颈间埋住了脸。
冰冷的鼻尖戳在颈间,林初微醒了醒神,手一下一下抚他的背。
怀里的人还不见回温,林初微记得师父白祈山人教过的一套吐纳术。
那是他周游北地缺衣少食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吐纳之间能让身子渐渐变暖。
她并不熟练地运用起来,果真有效,只是热度一下有,一下没的,但也能慢慢烘热两个人的身体。
等陆今安发现回温时,林初微已经累了。
他松了松怀抱,“师父?”
“嗯,别说话,等一会儿就暖了。”
“徒儿没事了。”
自己可没想让师父做到这个程度,陆今安抓住她的手臂,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林初微累到困了,脑袋依伏在徒弟肩头,后来他说了什么,浑然不知。
在徒弟身边,她没有任何戒备。
陆今安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将人打横抱起。
听到从楼上传出的脚步声,近水抬头看去。
世子抱着一个人走了下来,斗篷的兜帽缀了一圈白绒,遮住了脸,可二人都知道世子抱的是谁。
近水跟在世子背后,此刻见主子望向女师父的眼神,是再不掩饰的觊觎,忙垂下目去。
这份心思,还能在女师父面前藏多久?
第二日清晨,初微是被素月略带为难的声音唤醒的。
“大公子一早来了正院,说是已将大人安排的功课完成,问夫人这会儿可方便进来?”
陆峥都起床来正院交功课了,而她却还衣衫不整的窝在陆今安怀中舒睡……初微想到这一层后,立时就清醒了过来,挣扎着起身更衣,吩咐素月在外间布膳,不要误了陆峥上学的时辰。
枕边人不带半分留恋的抽身离开,徒留了满怀的空虚,陆今安的眼神几乎在一瞬间黯了下来。
近来皇帝上朝敷衍,从前三日一朝改为了十日一朝,他今天没什么事,原打算正大光明陪着初微赖床,没想到被陆峥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而初微的心思立时转到了陆峥身上:“你昨晚查陆峥功课了?难怪他这么早就来找你,想来也是认真钻研了一晚。”
果然,陆峥能成为科举文男主,一路过关斩将三元及第,不光是天赋使然,背后更多的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努力和刻苦。
陆今安见她提及陆峥后,言语之中全是赞赏,再也没有回来继续休息的念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突然开始后悔昨晚查问陆峥功课并留下两篇作业的事情。
第 152 章 时间紧迫
入了冬月后,天气渐冷,初微越发懒懒的不愿动弹,只抱着暖炉窝在房中,不愿出门。
初十这日,梁、陈两国陈兵压境,边关告急。
即便是两国联军,对上大周也没多少胜算,大概率还是年景不好,各部落争斗不休,想要从旁的国家索要一些补给,缓解一下内部矛盾。
梁国和大周算是老对手,早先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轻易开战,梁国前些年把握皇帝心理同大周几番谈判,讨了不少便宜。
孙嬷嬷说的含蓄,可传奇的向来是人,又岂会只是一个地方呢。林初微便明白了,这位善婕妤,恐怕颇有几分独到之处。
见林初微听的认真,孙嬷嬷又说了几句同蓬山瑶境相关的事,便笑而不再语了。
林初微欠身朝孙嬷嬷鞠了一礼:“承蒙您今日的指点,林初微定不辜负。”
孙嬷嬷也回礼道:“美人实在客气,今日之后,我也没什么机会见美人了,一切还要靠你自己。时候不早了,美人请早些过去吧。”
她在宫嬷中的地位已算尊荣,没必要在谁身上押宝,也足可颐养天年。也不过是看林初微懂事可人,这才愿意多说了两句,因而不曾接下林初微这来日报答的话。
林初微面色不改,只颔首:“多谢嬷嬷。”
而后亭亭立着,目送着孙嬷嬷远去。唯有在笑时,饱艳像红樱桃似的唇稍稍勾起,才让人觉得神女切切实实下了界来,正眷睐着凡间。
周锦不动声色收下了那枚金叶子,倒不是真的看得晕晕然了忘乎所以,而是他如今已确信,这位林美人,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就凭这张脸,也不可能埋没了去。
他何必拂了人面子?
这头周锦才一走,那头樊选侍又不像他在时那般的噤口哑言了,赶在林初微转身离去之前将她唤住。
“林姐姐……”
林初微抬眼看她:“怎么了?”
樊选侍抬手小幅度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到一边:“林姐姐,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陛下是不是又念起善婕妤的好了,想利用我们重新打开蓬山宫的大门,好打破和善婕妤的僵局啊?”
“我们要不要找机会去见见善婕妤,劝劝她。回头见了陛下,也好让他知道善婕妤过得好不好。”
林初微终于明白为何她对这位樊选侍始终生不出好感了。
中安殿上形容无状便罢,若按照她那时表现出来的性子,她见到自己,理当怯退不前,尽力避开才是——
她太矛盾,也太急了。
好似很急着笼络林初微,可是中安殿上如云贵女,她都不曾急于攀附,反而畏如虎狼。林初微自问家室不算显赫,位份也不是最高。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她所图的呢?
至于她方才说的话,在林初微看来更像是因病急乱投医、过分揣测。是她当真多思,又或者……是想诱导旁人多思呢。
“选侍好似很在意忽然被分到了这里?”林初微委婉道:“‘翩翩三青鸟,王母使也。’你住在青鸟阁,有这想法倒也算应了这名字。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在这后宫,若他想要台阶,平地也会长出台阶来,何须如此行事?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有深意,也不是你我该揣测的。既来之,则安之,选侍别弄巧成拙了。”
樊选侍似乎没想到她会反过来劝自己,怔怔地看了林初微一会儿,点头:“好,姐姐说的有理,我听姐姐的就是。”
林初微面色和缓了一些:“今天早上在中安殿,我见你脸色不好,是她们欺负你了?”
“原来姐姐那时就注意到我了……?”樊选侍垂睫,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虞才人说、说我是瘦马,是下贱的人,我……”
樊氏眼尾骤然挂上了一珠晶莹的颜色。
林初微递给她一方素巾,让她不必再说下去了,她还不至于要人再难堪一回。
樊氏抽噎了两下,边拭泪,边带着哭腔道:“她也没说错什么,是我自己还有几分未磨平的心气,姐姐切莫为我出头。”
“别这么想,进了宫,大家都是一样的。”
林初微脸上的笑色一直到两人别过后才淡去。今夜,月下阁的烛火早早熄去了,莲盏里只有凝冻的一盘蜡泪,在窗月的流照下,像是剔透的红玉。
如今在内间近身伺候的就是琼钟和簌簌两人,琼钟见林初微已睡下,想要进来替林初微掖一掖被子,毕竟春日未深,天气还有些清凉。
脚步才迈开,又被簌簌拦下:“主子喜欢躺在床上想事情,这会儿许还未睡着呢,别扰了她。”
于是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夜色越发深沉寂历。
林初微确实还醒着。
躺在榻上,她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孙嬷嬷今早的话。孙嬷嬷可是为数不多历经雍、梁两朝的人,能在后宫的大清洗中善身而存,她的话,不可不重视,远比樊氏的作为更需琢磨。
孙嬷嬷到底想用柔妃的事告诉她什么呢?
林初微隐隐有了个念头。此时虽已无从验证孙嬷嬷的用意,却可以试着去推敲,陛下为何要借对妃子的偏宠去起用她的家人。
这么一来,还真教她品匝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林初微的父兄皆已战死,母亲身骨也不健朗,林家如今算是个只剩孤儿寡母的空架子。可父亲当年的许多好友,都是一起打天下的过命交情,仍时常也会与林家走动往来。
他们将林初微视若己出,言谈时,也不会避着林初微。
因而林初微曾听他们感慨过,陛下当政以来,决策的施行其实都是有些艰难的。
朝中的大臣未经换血,大部分都是先帝在时就委任的,对陛下许多想法常常颇有异议,常要在对立面去指出各种弊病。
无他,只因陛下实在太过年轻。
先帝三十六才荡平雍室,打下江山,前雍的几位皇帝上位的时候也大多年过而立。然而今上登基之时,却将将弱冠之年。这样的年纪,就是在官场也是过分青嫩的。
年岁既小,又是即位不久,还不曾有什么实绩,老臣们便总认为他的政见不够成熟,甚至,就连林初微的那几位叔叔也是这么说的。
可大臣们会对天子的政见指手画脚,却不会对天子的心意多加劝阻,天子有任性的权力。
换言之,起用前朝的废臣或许诸多掣肘,一旦换作为了宠爱的妃子提携她的家人,事情竟反而简单了起来,连朝上对阵辩谈的功夫都省了。
林初微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一丝真相,心跳声都倏然快了些许,像是绽破乌云的春雷,密密急急,砰然作响。
先是礼聘时一改前人做法,先问过当选的贵女们是否自愿入宫,又在点寝前令新妃上呈物件,以物择人。桩桩件件,无不表明着,如今这位陛下,远比她早先以为的更有意思。
与聪明人对弈,可比同一个愚人周旋,来的有趣。
诚然,樊氏虚伪,可林初微待她也同样不真。
在这宫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又有几个没几张趁手的面具呢?
簌簌一直没敢插话,见孙嬷嬷走远了,这才上前不解道:“娘子有话怎么不在府里问?此前足足一个月光景呢,也好教嬷嬷多说些!”
林初微轻轻睇了她一眼:“傻丫头。”
在林府的时候,她要做的就是嬷嬷教什么她就学好什么,本本分分,那就够了,若在学礼的时候急着钻研别的,反而容易给嬷嬷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再一个,嬷嬷们其实大多是不喜欢新进宫的妃嫔们多问的,说多错多,她们也怕落人把柄。若一旦心生不喜,只怕授课都未必尽心如前。
况且,林初微也需要些时日,来判断孙嬷嬷是否有能力给她提供有助力、有价值的消息。
杏花风吹在脸上,林初微迷了眯眼,看向巍峨的宫殿,加紧了前往中安殿听封的步子。
巳时三刻,新妃们都提前等在中安殿。
只有主位以上册封,才需行正儿八经的册封大礼,似这般礼聘受封,只需统一在此领旨之后,也便能去往各自的宫室了。
至于新妃们带进宫的那些箱奁行李,下马车的时候就要统一交由掖庭局登记检查,若没有不合规矩的东西,自会有宫人送往住所。
宫里行事,向有章程。
趁这个入宫后首次正式照面的机会,大家也在互相打量。在江都长大的权门贵女们,彼此之间大多都是认识的,但也有个别从地方上来的,就是生面孔了。
听说这次的新妃中,除了七位礼聘的贵女,还有一位地方官员进献上来的女子樊氏,本是商户养女。
也有风言称,养女是假,实际不过是商人豢养的瘦马。
林初微环看了一圈,便见一位缥碧色衣裙的女子清冷地立在那儿,有人来同她说话,她也不吭不响,只点头摇头,偶尔一咬唇,很见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再一会儿,竟已是盈盈欲泣。
林初微虽听不清她身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但瞧着也并不曾起什么争执。
这让林初微稍觉违和,若果真是一早预备送进宫的瘦马,按理说已经过层层挑选,又调训培养经年,如何竟还是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还是说,这是将与男子相处的姿态摆在了明面上,又或者,是刻意为之?
须知进了宫的人,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天家气象,最要紧的,莫过于体面二字。
不待多想,宣旨太监的到来为这位泪眼朦胧的樊氏女解了围。
众人按位份排成行列,无不敛容肃立。小黄门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
……
已故骠骑大将军嫡女林氏,册美人,赐住蓬山宫,月下阁。
……
林初微心中一惊,这和她此前打听到的有些出入,原本可不是蓬山宫,而是棠梨宫。
蓬山瑶境的传奇言犹在耳,如果换成别的地方,林初微还不至于那么惊讶。
这会儿虽然是赶不上了,等下次有需要就能用上。
只是还不待她将密码本编写完成,就听到了一个更加炸裂的消息——使团路过灵州之时同附近代国军队发生冲突,被掳走数名军官。
原文当中陆峥和陆今安都未曾参与这场战役,可以说只是故事背景,并未进入主线,初微对于其中内情了解也不太详细。但代国在一直都是以大周盟友的身份出现,从未有过背刺或者倒戈的行为出现,不知为何又会如此。
这事牵扯到四国博弈,矛盾太多,疑点重重,初微一时也理不清其中关系,只希望陆今安在外平平安安,不要牵扯进这一场风波里。
第 153 章 她习惯了
大概这世界和裴越淘到的那话本儿一样,龙傲天养父总是多灾多难。
京中很快就有有了传言,说是陆今安和宣王争吵后负气离队,然后遇袭。
宣王是皇帝的幼弟,也是这次北上使团的正使,人虽没多大能耐,但胜在听话,这次又有智囊团随行,所以皇帝才会放心用他。
林初微知道自己赌对了。
或者说,她不可能赌输。
人人都说柔妃得宠,可陛下一月入内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说明陛下并不沉迷欲色,远远还没到会为了美色、为了柔妃糊涂的地步。那么柔妃若心里没点分寸,又怎么去做这个宠妃?
纵然如孙嬷嬷所说,有一个当世大儒的祖父,或许能助她最初崭露头角,可起用沈家人的目的都已达到,说到底,家世能给柔妃的助力,也只到这里了。柔妃往后受不受宠,只在于陛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拂了陛下的心意呢?
林初微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句。
簌簌惊呼了声,忙又掩唇道:“那得快些回去才是,昨儿奴婢把新的月事带都洗过了。”
一路上却都拧着眉头,越发不懂:“主子今日为何要冒险帮樊选侍,还好那巴掌没真落下来,否则疼也疼死了,您身上还不爽利……奴婢看樊选侍也不像什么好人。”
林初微失笑:“哦?竟连你都看得出来?”
簌簌撇了撇嘴:“主子还有心情笑,奴婢是为您不值当!柔妃娘娘看着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若今夜陛下没选您,明儿她指不定就要来月下阁磋磨您了!”
林初微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急,正了正色,宽慰道:“放心,我有成算。”
她目光悠远:“再说了,你以为没有今日的事,柔妃就会容得下我么?”
光是她站在那儿,柔妃恐怕就断断容不下她啊。
更何况,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注定只能有一个。
林初微不会走柔妃的老路,但她走的这条路,势必会让柔妃无路可走。她与柔妃之间,又焉能善了呢?
倒不如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早见真章。
回到月下阁不久,御前的人就带着旨意来了。
只不过,去的是对面的青鸟阁。
看来是陛下选中了那朵生动娇嫩的朝颜花。
林初微低头搅弄着红糖水,道了一声:“姜丝放多了。”
簌簌原本立在一边,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又叹口气的,凑过来一看还真是,懊悔道:“是小禄子做的,他说他进宫前常给他姐姐做这个,效用好着呢。奴婢心不在焉的,竟也忘了同他说主子不喜姜味。”
簌簌说着就要再去换一碗,林初微拦住了她,跟喝药似的几口就把红糖水喝尽了:“怕就是他姜丝搁的多,才见效快。”
簌簌有心想再问点什么,见主子这般和个没事人一样,又去瞟琼钟,见琼钟也只埋头干活,只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只是那坐立难安的样子,晃得林初微实在眼疼。
“想说什么就说,几时这样别扭了?”林初微看得懂那骤然一冷的眼色,在帝王面前耍小心思是大忌。
可是一个女子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耍心思却是情趣。
在这一刻,林初微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她要做的,不就一点一点,把这种大忌变成情趣?
她从来就不想做帝王的附庸。她要她和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男子相处时,只是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
不必是夫妻,但绝不是君臣。
林初微忽而抬手,轻撩开飞到唇上作乱的那一缕乌柔,动作有一种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的慵懒。
她一向知道自己何时最好看。
眼底,是那支不慎扯下的玉簪,正伶仃地歪斜在案面上,方才扑撞出的脆泠泠的清响还似历历可听。
林初微想,刚刚可不是故意的,现在才是。
而随着她如玉的葱手,萧无谏确然不得不注意到那一珠小巧而丰红的檀樱。
眼神被烫了一下。
也只是一下。
他负手在背后,蟒纹的玄色衮衣也静静定着,似不会为任何风波撼动。
公事繁重,下朝后他径去批看奏章了,至今未换下朝服。
旒冕不除,此时的萧无谏是危险的。
连游走宦海几十年的老臣,见到一帘冕珠下的那双锐利的眼落在自己身上,也要将心危悬。
如今可不是他刚登基的第一年了,那时候连启用个前雍的旧臣还得拐弯抹角,免得那些自诩是股肱之臣的老家伙又来说教。
现在,他已然用那些卓然的政绩,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孤绝无俦的位置,没人再敢与他商酌,也莫敢与他对视——
除了今晚。
萧无谏看见,殿中这大胆的女子撇清了障目的青丝后,竟就大胆地看向了他,就像他看她那样。
甚至更为放肆。
那水一样的眼波如同具有了实形,游走过他的眉棱唇峰,带着探究,也带着女子独有的缠绵温腻,挠得人喉头发痒。
她难道不知道,仰面视君,亦为罪过?
此刻殿中,两相遥峙。
萧无谏不动,林初微也不动。
唯独跟在萧无谏身后过来的隋安急得想跺脚。要不是不敢越过帝王率先进屋,他都想按着林初微的脑袋给陛下行礼了。
心说美人你也是,怎么和根木头桩子似的,好歹也是实打实的命门贵女,再不济咱也学了一个月的规矩,怎么能连行礼也忘了呢?
这可不像周锦那小子昨儿回来时一直夸捧的那样。
瞧瞧这哪有半点机灵劲!
孤男寡女,肌肤相亲。
萧无谏终于被勾起了一点躁火,手搭上了她的后///脖,压向自己的唇齿近畔,喷着热息,“这就叫得寸进尺?”
而后眼看着细颈处那浑白的雪色,栗栗地、敏感地,烧泛起羞红粉热,煞是好看。
他哑声呵笑道:“卿卿还是太谨守。”
“那妾再大胆些,陛下生气怎么办?”林初微问。
萧无谏不置可否,只是眸色一深,然后薄唇骤然覆上耳后那一寸粉艳艳的雪肌,似含似尝。
“嗯…”林初微身子酥栗,不堪脖上的痒热,在萧无谏的两臂间挣扭,一副要起的样子。
腰肢频摆,一下下蹭动什么关窍。萧无谏气息更为浑重:“瞎动什么。”
“朕不生气,卿卿不是已给朕戴了高帽?圣德之君,岂会随意处置卿卿。”
林初微闻言才重新依依坐定。有些得逞,又有些委屈地附向帝王的耳边,用如蚊足那般细小的声量说道:“那说好了,陛下不生气……今天是妾,月事第一天。”
萧无谏浑身一僵,一瞬后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垂着一双溺人的眼看她,像个天生的钓徒。
“若想要,卿卿可得拿出点诚意来。”
簌簌方是如蒙大赦,凑近了问:“主子今儿不是还说早有成算,缘何那位公公竟去了青鸟阁?失了这次机会,柔妃没了忌惮,怕闻着风就来了!”
琼钟这时候才提上一嘴:“主子身上不便利,没选上是好事,否则我们才要悬心吊胆呢,昨夜奴婢就在想,这样兵行险着,若是触怒了龙颜可怎么是好?”
林初微手中的小勺柄抵着玲珑秀致的下巴尖,却是有些无辜地对着簌簌微微笑起:“是有成算啊。”
她的成算本就是指,今夜点寝,胜出的人大约会在她与樊氏之间,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不管陛下选的是谁,柔妃都落不到好处。
更别说即便她和樊氏都不曾中选,柔妃也无从未卜先知,一样要畏忌。
何况——
小禄子脚底生风一样疾步从外间进来,喜形于色:“御前的人来了!”
何况——谁说去了青鸟阁,就不能再来月下阁?
看来陛下已看过了那本书。
这次御前来的人不是周锦,大约又是隋安公公的哪个小徒弟。生了一张光净得没有一点胡子青茬的娃娃脸,看上去至多十四五的年纪,却已十分油滑。一见林初微就哈着腰赔笑道:“陛下说了,美人的书是头筹,但樊才人的花也颇为动人,不输列位贵女,这不,就晋了才人,一跃两级!”
“美人见谅,奴才刚刚啊,是去青鸟阁宣旨去了,想着让樊才人别巴巴等着,今晚早点歇下,这才迟了一步到月下阁。”
林初微心如明镜,自然知道这位公公大约是看樊氏出身最低,又是走进献的路子入宫,却能一来就被拔到与贵女们平起平坐的高度,奇货可居,这才先去了青鸟阁。如今又想两头安抚罢了。
倒也没为难他,只管盈盈笑着:“辛苦公告走一遭了。”
月下阁的众人则可见地雀跃起来,又是给人倒茶,又是塞银子的。
唯有林初微静之若素。
眼下她倒想知道,柔妃才嘲过樊氏位低,连个才人都不是,如今该作何想呢?
要说这宫里的宠辱盛衰,也果真只在圣心一念。
只是,凭一朵花就不拘一格,提用人才,看来陛下也是位相当任性的陛下,那么少入后宫,或许不是因为克制,而是纯粹不想?
林初微脸上的笑意更真了几分。
林初微在为侍寝准备的时候,凤藻宫中,陈妃向皇后禀告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后一脸不爱听地别过头去:“宫里的事都有你打理,巴巴地说与我做什么?”
陈妃劝道:“明日她们就要来请安了,你心里总要有个数。能让柔妃吃了眼前亏,又送了陛下最可心的东西,林氏不容小觑。”
趁陈妃在,侍女绕进屏风,端了碗药进来,皇后性子倔,唯独敬陈妃娘娘几分,肯听她的话。
皇后一看这碗药是逃不过了,心情愈差,讥讽道:“林氏的最可心么,我看是那位樊才人的最可心吧?没了一朵朝颜花,又来了一朵新的!不过又关我什么事呢,且让她们争破头去吧!”
陈妃无奈摇摇头:“你啊。”
太极殿。
林初微不能走寻常侍寝的章程,大凡嫔妃侍寝之前都会被赐汤浴再面见帝王。届时沐浴更衣,剥得干干净净,那她葵水已至的事也就势必会被验身的嬷嬷发现,恐怕今夜就见不到陛下了。
虽说最初她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把那册书顺利递上去而已。若一早将月信上报,东西自然到不了陛下跟前。
可现在,既选都选了她,又怎能功亏一篑?
东西送到了,人也得到才行。
林初微便央请公公代为传话:她能否先见见陛下?
萧无谏登基至今,还是头一回听到侍寝的妃子有这种请求。
虽然初微几经表示,六皇子只消将她送到西凤街附近,无需特意绕路去往陆宅,她自己步行回去便好,但六皇子仍然十分固执地将车子停在了陆府门前,吩咐随从取了轿凳请初微下车。
初微也是下车之后,才发现陆宅门前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日思夜想了长达半个月的夫君。
看着目光从下车起就定格在初微身上的六皇子,陆今安眼神几乎在片刻冷了下来,脸色也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难看”二字形容了。
第 154 章 调教
六皇子对上目光不善的陆今安,哂笑一声,道:“方才路遇尊夫人,觉得投缘,便聊了两句,原想着陆大人出门在外,照顾不到家里,我正好顺路,便捎带了夫人回来。”
初微听说六皇子不止一次抛出橄榄枝,陆今安从未接过,连带着也不许陆峥和六皇子一系的人接触,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也很微妙。
他明知道一会儿初微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陆今安,但还是这般说话,分明就是为了膈应人的。
陆今安只是点头道了声“有劳”。
大胆,却也无伤大雅。遂挥手就让人带林初微到偏殿等着,待他处理完公务自然过去。
今夜,林初微穿了一件暮山紫的裙裳,是如晚天时分,日落烟峦那般空净又冷艳的颜色,帔帛则挑了偏冷的靛色,柔柔地自后挎过一双纤纤玉臂,半垂半坠,欲披还休。
如黑绸一样乌浓润亮的云发则松松挽起,簌簌手巧,替她梳了个倭堕髻,只需一根紫玉簪就能支撑起整个发髻,将满头青丝卷束盘结。如此,就寝前若要卸簪解发,也容易省事,只消将玉簪抽去便是了。
偌大的殿室里,林初微拿了一根红烛在手当作火引,不厌其烦地将满殿的灯火都点起。
尽管天还未完全暗下。
做完这些,人还未至,林初微只好继续等。
其实若论巧思,林初微还真觉得樊氏的朝颜花比她的那册书高明不少。
牵牛野生野长,正可喻樊氏的商户出身;又朝开夜合,悄然含英,是既爱惜芳心又劝人及时行乐的花。
更重要的是,这花只有蓬山宫开的最好,蓬山宫出过一位风头无两的善婕妤,陛下又怎会不知道这花来自哪里?
怕是一眼便看中了。天子的辂车还未起驾,就有小太监偷偷向仙都殿报信了。
柔妃算得上是这宫里最耳目通达的几人之一,毕竟若是身份等闲的妃子,太极殿的人也不会冒险与之勾连。
不过,真要和在今上眼皮子底下当差的人牵上线还是不易的,柔妃花重金买通的其实也只是个在外围当值的小太监而已。
消息灵通得仍很有限。
譬如林初微侍寝当日的形况,她不是没有探问过,得知的也就是除了林初微提前见到了皇帝,并无什么异常。
尺素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好花,斟酌道:“奴婢觉着,是娘娘太抬举林氏了,陛下都说不准早就忘了这号人了。”
柔妃面有恨色:“可本宫思来想去,就是不能放心。你说,若林初微真的惹了陛下不快,陛下还能容她留宿太极?若她没有,那就凭她那副狐媚样子,还有那张巧舌,表现又能差到哪里?”
讥笑一声又道:“没听那天耿氏说么,当年她那个空有胸前二两肉,脑子里缺根筋的蠢东西,都能得了赏赐。别是林初微偷偷憋着什么本宫不知道的坏主意呢。”
她可不是抬举林初微,而是柔妃委实不能相信,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自己吃瘪的人,会是个庸碌、甚至愚蠢之辈。
“陛下日理万机,也许就是单纯忘记了赏赐也不一定?”
镜中女子美则美矣,此刻瞧来神情却有些狰狞,尺素不敢直视,看了一眼就又低头,“再说这林美人最近和蘅兰轩那位交往颇密,这宫里谁不是拼了命地顺着陛下的心意做事,林美人这样,不是自个儿断送前程?”
柔妃却更不以为然:“一个慧嫔算什么,你还真和那些蠢货一样,以为陛下在意她是死是活,过的好不好。”
她拂开尺素在髻边拿着簪钗比划的手:“行了,陛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打扮下去,都要让人捷足先登了。”
忽而她心头浮上一念,幽冷地笑起来:“这样,你即刻让人把林氏请到仙都殿来,就说,我‘请’她帮个忙。”
虽说是请,然而上有召,下不可不至。
不能明着打骂,那就做点表面文章,用点暗里手段,回头谁也不能指摘她不是?
连着几日雨又连着几日晴,园林春色如洗。
时和气清,太液水涨,连带着池边一树树的粉玉香雪,也渐次舒展开娇姹的眉眼。
随驾的扈从在不远处肃立,成圈地哨守着,以免有人到此侵搅了君王这难能可贵的雅兴。
这儿算是太液池与御花园交界的地方,群芳百卉,傍水而受滋养,四季轮替,以能常春不衰,因而不远处的小亭上有一块御笔所写的牌匾,题名“四时春好”。
这小亭也就被唤作了四时亭。
萧无谏抬手压低一枝六角亭檐外的花枝,骨节分明的指碰过蕊丝,沾有了一点腻腻的芳尘,他用指尖摩挲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隋安看得一阵欣慰。
公事冗重,此前多少次他想劝陛下出来散散心,最后都强自吞了声,今日难得陛下有这个兴致。
他暗暗记下了陛下拂过的这枝花的样子,预备回头就剪几枝供在玉堂金殿之上,就凭它能博君王一笑,就该赏!
忽而,隋安一定睛,却自花影之中,远远瞻见一袭春裙。
柔妃今日特地没坐辇轿。
若乘辇必定要兴师动众,实则远不如两条腿走得更快。
是以隋安都不消多分辨,一看那裙裳,就知来者是谁。压着嗓子对亭中的人禀告道:“陛下,是柔妃娘娘。”
“嗯。”
萧无谏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隋安便明白了,这是可以放行的意思,对着众侍打了个手势。
至于柔妃之后,倘有别的嫔妃再来,那便一律要拦下了。
柔妃来时一路脚底生风,和踩了轮子似的。
直至走到萧无谏几丈之内,才刻意地放缓了脚步,走出分花拂柳的娉婷美态。
她并未直接踏入亭中,而是立在阶前,一改在其余人前的嚣张跋扈,掐柔了些嗓音,略含期待地问:“陛下这是在等谁?”
眼中满映出那人如壑中松、涧边竹一样修长的身姿。
紫玉带,玄金履,凛然孤绝。
柔妃不免想起,曾经似乎也有这样的一次。只不过那次她站在这里,还有旁人与她比肩,她还需分外忐忑,亭中那人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
终于如今,只有她了。
背身而立的君王好整以暇地回眼,“妙嫦既来,朕岂能等他人?”
妙嫦即是柔妃闺名。
每每听见帝王这样喊,柔妃总恍惚觉得自己也得到了几分帝王的真心,胸中怦然如擂,一腔情愫呼之欲出。
于是一阵热烘烘的娇笑里,柔妃轻抬起雾绡云縠的袖子,半掩面低头:“妾也只是闲逛到此处,没想到却遇见了陛下。妾与陛下,算不算心有灵犀?”
萧无谏眼中不见任何波动,只道:“过来。”
向来女子眉眼羞低,脸霞半生,总是动人的,柔妃便这样保持着,步步相近。
因而错过了此刻,帝王面上未加掩饰的平静与冷冽。
就好像不在意来的人是谁,亦不在意所谓的偶遇是不期而会,还是处心积虑。
就连躬身退避的隋安,也未能发觉。
月下阁中。
仙都殿的一等宫女亲自叩谒,簌簌只好不情不愿地开门将人迎进。
林初微让人赐座看茶:“无事不登三宝殿,尺素姑姑不妨直言。”
尺素有些惊讶于她竟然能记得自己名字,面上却不显,只是抬手:“茶就不必了,我来是替我们娘娘请美人走一趟,仙都殿自有好茶好座,恭候美人。”
一等宫女已是宫女中的上流,甚至远比那些低品的小妃子来的风光。只要不是在柔妃面前,尺素便都能伸张开那份傲骨。
除非是陛下厌恶善婕妤,到了连这花也迁怒的地步。可若是如此,也就不会开放蓬山宫。
林初微越深想,更觉得樊氏不简单了,可她又装得实在太简单。
于是萧无谏来的时候,就看到一截截高低错落的铜荷灯檠上,烂漫的新烛早早点起,而簪钗简少的女子坐在他常坐的桌案前,一手撑头微凝,大半张皎艳的脸庞昭彰在无边灯色里。
被勾上了浓亮的光彩。
只不知在想什么,竟连他来了也不曾发觉。
他止步在门口,身上犹带着殿外将夜的肃杀之气,轻笑了一声,“既然急着见朕,怎么朕来了,林卿却好似另有所思?”
林初微陡然听到人声,下意识坐正形容,放下那只撑头的手。
玉簪梢头翘起之处,却不慎勾住了腕口的玉镯。
毫无阻碍地,就带落了一片懵懂的青丝……淌了满肩。
更有一缕在披撒下时飞乱,斜黏在樱红的唇隙,似含未含。
林初微因这意外轻促地惊呼了声,再起身朝来人看去,就见年轻的君王将一双眼眯得狭深,带有一丝冷冽地望了过来。
好像在说:故意的?
她认错一向是又快又好,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虚心接受,认真整改,但是难以保证下次上头不会再犯。
上次她为了给陆峥传信骑马受伤之时,他便已经语重心长地同她谈过一次,事实证明,她即便当时答应得再好,遇事也不会依着当初的约定来办。
也是他上次同她谈完话后没有后续跟进,从而造就了她这样一种侥幸心理,那么多次冲动之后都没有出事,所以不差这么一回。
他的确喜欢她遇事后所表现出的一往无前的孤勇,和认定一个人后不计较得失的赤诚。
这些都是他所一直缺乏的东西,也是他一直向往和欣赏的所在,但于她而言也是最危险的特质。
所以这种行为不能放任,更不能提倡。
第 155 章 家法
“微微,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深爱的女子。不管在外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珍重自身,尽力筹谋,不论结果出现的任何偏差不测都能接受,但唯独承受不起失去你的意外。”
他从五岁那年便奉诏入宫,自幼生长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长大,极少有过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的日子。
后来有了朝中职位,不必日日去宫中应卯,回家之后也是孤零零一人,只有年节休假后才能回乡看望祖母和陆峥。
在医塾时,人人都想着往上钻,人人都害怕自己被超越,即便面对面时能露个和和气气的笑容,但也大多都是装的。
师长们则个个绷紧着弦,在学塾里往往来去匆匆,显然除了太学院里的授课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初微只在堪舆馆待了一天,但已察觉到,这里和医塾实在是太不相同。
回家的轿辇上,若青观她面色,好奇问道:“小姐在新学塾开心吗?”
林初微靠在坐垫上,懒懒地笑。
“这里很好。比医塾好多了。”
若青高兴:“真的!那就好。”
随即又疑虑道:“可是,堪舆馆的学舍这么破……”
若青一说,林初微也想起来这回事了。
她稍稍坐直,沉吟道:“回去得见一趟母亲。”
若青似懂非懂。
过了傍晚,林初微才从母亲房中出来。
若青顺嘴问了句,小姐同夫人说什么?
林初微伸着懒腰。
“要了点银钱使使。”
若青好笑:“小姐何时缺过月例?夫人最疼小姐的了。”
林初微摇摇头:“这次要得有点多。”
“多少?”
“两万两。”
若青:“……”
老天乖乖,小姐这是要买啥?
回到院子里时,窗外轰隆滚过一阵雷,天立刻阴沉了,云层看着湿嗒嗒的,像伸手就能拧出水来。
若青望了一眼,啧声道:“不好,要下大雨,小姐现下再出门恐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做什么?”林初微不解。
下雨就下雨呗,她也没打算出门。
结果若青一脸焦急,看看左右,悄悄地同她道。
“小姐难道忘了,今日是会仙节,小姐盼了好久的,今夜要去鹊仙楼看花灯!”
林初微愣了下。
鹊仙楼,看花灯。
若是不说,她都忘了这么一回事。
也还是跟印南山的事有关。
上辈子,她在家养病时也根本没闲着。
对内,她费心费力地瞒着,不敢叫家人知道自己这场病跟陆今安有一丝半毫的关系。
对外,她却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次机会,想着法子地放出消息去,将自己形容得惨兮兮,病得极其严重,想叫陆今安听到、叫陆今安挂念。
她好不容易“因陆今安”病了一次,林初微面上虽然不提,其实梦里都在幻想着,陆今安会觉得亏欠于她,然后愧疚地补偿她,对她特别特别好的。
但显然,陆今安并没有牵挂她的意思。
她费的那些心思,就像是泥牛入海。
林初微不甘心,又撑着病体爬起来勉强写了封信,指使若青送信去陆家。
信中换了个手段,不再装可怜了,横行霸道地强迫陆今安会仙节那日来陪她看花灯,作为补偿。
会仙节不是什么节,但在年轻男女间却有个盛行已久的传说,说那日放了花灯会得神女庇佑,与心爱之人修成正果。
林初微不信神鬼,却信了这个传说,很想跟陆今安一起去一次。
若不借着“补偿”的借口请陆今安,恐怕以后再没可能叫来他。
林初微写了信,还是没底气,生怕陆今安不肯答应,又补了一句。
她说,如果他不来,她就会很生气,要气得派人把他赤野湖里的鱼全都抓光。
她觉得这样能吓住陆今安。陆今安是舍不得那些鱼的,她还偷偷地看见过陆今安喂它们呢。
为防差漏,林初微嘱咐若青在陆府门口蹲了大半天,终于蹲到了陆今安,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当场就要请陆今安拆开来看。
等若青回来,林初微急急地问她,陆今安怎么说?
若青背着手,学着陆今安的腔调,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便叫上一世的林初微雀跃了好久,连病都好得快了些。
她多了个盼头,盼着会仙节快快地到。
养病时也盼,病好了去上学了也盼,想着能跟陆今安看花灯,她那些日子对谁都是格外的慈眉善目,一脸好颜色。
好不容易盼到会仙节这日,她早早地赶去了鹊仙楼。
然后,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困在楼里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前世的今日,林初微独自一个儿在鹊仙楼等到最后,没有等到什么人,只等到雨停。
雨停了,她灰溜溜地回家了,把穿着她的衣裳睡在床上的若青往里推了推,吸吸鼻子挨着若青睡下了。
好像还掉了几滴眼泪。
记不清了。
这件事她本就记得不是特别深,如果不是若青提起,她早就忘了上辈子还写了这么一封信。
林初微收回神思,懒懒地笑着。
摇摇头说:“不去了。”
若青惊讶,又像是怕她当真不小心忘记了,便悄声地提醒:“小姐不是约了人?”
林初微淡淡道:“没事,他也不会去的。”
若青眨眨眼不理解:“可是小姐当日那么高兴,说陆公子好不容易答应了的,怎么过了些日子,陆公子又变卦了。”
林初微笑得开心:“傻瓜,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吗?更何况,他先前本也不算是答应。”
他只是“知道了”。
知道了她请他就一定要去吗?知道了她的心意就一定要回应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那不就是毁诺?毁诺之人怎么算得上君……”若青愤怒,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
这是小姐的心上人,她不敢说对方不是君子。
只好改了话头,低声数落:“陆公子怎么能这样?”
“他能的。”林初微掰着指头,“你想想,他若不来,会有什么后果?”
若青讷讷道:“小姐会不开心。”
“嗯。然后呢?”林初微摊了摊手,“别的什么也不会有。”
她也不可能真的去把赤野湖里的鱼抓光。
陆今安毁诺的代价很简单。
只需要不在意她就好了。
而这件事,陆今安一直很擅长。
若青呆着:“可奴婢就是不想小姐不开心。”
小姐有多么盼着这一日,她再清楚不过。
结局却是这般潦草。
她这个外人,都觉得不甘。
林初微轻轻地托着腮。
“没什么的。”
“期待落空才会不开心。若是没有期待,何谈开不开心呢。”
“对了,今日学塾里教了新的东西,我要赶紧背下来,快替我掌灯。”
若青应了一声,赶紧去端灯烛。
没一会儿,暴雨就落了下来,砸得院子里的梧桐噼啪作响。
林初微把门窗紧闭,灯烛点得亮亮的,窝在垫了厚厚软毛的椅子里背书。
脑袋也一刻不停地转着,她感觉得到,这正是自己记性最好的时候。
所有的感受和念头都是那么崭新,让她真切地感觉到新鲜的生命。
每一天,林初微都觉得好像更接近十六岁的自己。
灵魂变得轻盈,少女的活力和心性回到了她的身上,上辈子的事情反倒渐渐变得不真切起来,重生的经历似乎只是带给了她一段多余的记忆。
若青过来给她剪烛。
暖黄光影摇晃,林初微偏头朝若青笑笑,唇边梨涡浅浅。
暴雨总算快要停了。
陆今安浑身湿透,衣摆往地下滴着成串的水珠。
剑身嗡鸣,以内力催动在雨中抖震,洗去厚厚的血污显出本色,银亮如寒月。
收剑入鞘,陆今安往回走。
他没骑马,也没用轻功,从原野慢慢走回城内。
身边开始出现人声时,已近黎明,天边渐有亮色,街上零星出现了几个小贩。
面食的香味飘来,陆今安驻足,要了几个包子。
包子刚出炉,隔着油纸仍然烫手,陆今安低头咬了一口,鼻端仍能嗅到指尖腥气。
陆今安阖了阖眼,有个子矮矮的人撞在他腿上。
几个小孩追逐着跑过去,口中唱唱念念,“会仙桥,会神仙,情方好,来祝愿!”
陆今安听着睁开眼,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纸上的字被雨水沁得有些模糊,但也还能勉强看清“会仙节”“鹊仙楼”,还有末尾画的一个拿着渔网的小人,气急败坏的表情。
陆今安收了纸,回头找那几个小孩。
他们却跑得很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陆今安便问那卖包子的铺主。
“会仙节是哪日?”
“不就是昨日!喏,河里全是他们放的花灯。”
陆今安蹙眉望去。
河面比平日涨得高了许多,被留下的花灯七零八落的,遭受了雨水的好一番摧残。
这般景象,实在不像是被神仙祝愿了的模样。
陆今安咬着包子朝河边走,鹊仙楼的倒影恍惚地落映在水面。
一个卖糖人的坐在柳树下嘀咕,声音飘进陆今安耳朵里。
“深更半夜的,也不知这姑娘是在等谁。”
陆今安顿住,侧目。
鹊仙楼檐角纸灯笼飘摇不定,一个女子托腮撑在廊边,望着远处在等。
风雨模糊了她的面目,陆今安眨去长睫上的水珠再定睛,廊边已空无一人。
陆今安眉头紧皱。
他眼前有些模糊,重重幻影在跳动。
一会儿看见林初微蹦蹦跳跳地走过石桥,走进鹊仙楼,手一挥包下整间厢房。
转瞬又是林初微趴在廊边,脸埋在手臂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再一转,又看见林初微独自走在黑黢黢的街上,身后泛白的纸灯笼拉着长长的影子,飘摇不定。
他倒转回去,站在柳树下那个举着糖人的小贩面前。
“你方才说的那人,你可看清了模样?”
小贩迷惑地抬头。
“什么人?”
“昨夜在鹊仙楼里,等人的人。”
“什么啊,我可不知道。”小贩一头雾水,“我方才没有说话啊。”
陆今安定定站了一会儿。
“你说了。”他回身指着某间厢房的窗边,“你在那儿看见的,在此处等人的人。”
小贩面色有些古怪。
“这位小哥莫不是犯了癔症?昨夜风大雨急,鹊仙楼里早早地就空了,我可一直看着呢。再说,谁会傻兮兮地在这儿等人?根本没有啊。”
大约是怕他找事儿,那小贩举着自己的糖人棍退后两步。
陆今安站在原处,额角阵阵作痛。
怎么回事。
他分明记得,这小贩同他说了话。
也记得,林初微昨夜就在此处等他。
为何又说没有?
陆今安一直觉得,这次的事件对于初微而言是一件非常严肃,应该引起重视和反思的事情,打定了主意冷她两日,让她好好想想。
她从前教育他和陆峥时说得头头是道,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自己遇到事情就这般不顾后果的硬打硬上,还总存在侥幸心理只要不出事就没问题……很该给一点教训。
只是周嬷嬷说她这些日一直为着他的事情十分焦虑,怕她一个人在屋里伤神伤身,所以又找了陆峥去前院安慰她。
皇帝给安排的临时性工作做起来也并不容易,他之前从未接触过工部修造事项,上来就要督建一座新的宫室,可谓是难上加难。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工部送来的公文资料,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
陆今安搁下朱笔,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腕,抬头就见到了初微气鼓鼓的站在光影中,义正言辞道:“你不能那么对我,我不会再犯的。”
陆今安正对着公文上数字头疼,听初微这么没头没尾一句,一时不解:“什么?”
第 156 章 想他
明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可对上这样不正面接招的陆今安,初微刚才脑补的气势也顷刻间土崩瓦解。
“陆峥都没挨打过,凭什么是我……”
陆今安也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事又专程过来找他一趟。
“陆峥从来不会让自己以身涉险,承诺的事情也说到做到。”
簌簌回了趟月下阁,替林初微拿了一只靠枕,便回到了仙都殿中,除此之外,什么地方也没去。
暗随了她一路的小太监回来后,就将她的行踪报给了尺素。
这倒教尺素纳罕起来,林美人难道真的只是让丫鬟去拿个东西?
她坐在蕉廊下的鹅颈椅上,向偏阁看去,这是个能随时监看偏阁的位置。娘娘吩咐过,今日她手上别的事宜都可以放一放,只需盯着林美人便足够。
尺素当然不敢懈怠。
且疑且怪之间,想起簌簌进偏阁时,怀中抱着的那顶丝锦缎面的软枕,尺素忍不住又嗤讽:“这林美人还当真是娇贵,不过是坐上一天,竟离不得一个靠枕了。莫非是什么玉腰金臀,怕被咱们仙都殿的椅子磕着碰着不成。”
跟前的小太监附声道:“就是说,咱们仙都殿也不能连个靠枕都拿不出来,又何必非要跑这一趟。”
是,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呢?
尺素总觉得自己想岔了什么,可任是想得头疼欲裂了,照旧想不明白。
不过她倒是终于明白,此前主子为何那般如临大敌了。轮到自个儿了,才发现面对这林氏,当真是没法掉以轻心的。
偏阁内。
簌簌替林初微调整好靠枕的位置,小声道:“奴婢让小禄子去送了。”
林初微点头,顺道变了变提笔的姿势。簌簌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然誊抄了数页书,这会儿将左手垫去了右边腕下,从悬肘改为枕腕,也好免教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手泛酸。
饮墨的毫尖再次划过纸面,碧松烟的味道郁弥一室。
“还是主子聪明,知道必定有人跟着奴婢。”
簌簌说着,拿起林初微写好的那一沓纸翻看。
见上头是极为工秀的小楷,一笔一划无不工整仔细,登时却有些不平起来:“摆明了是想折腾您的手段,主子怎么还抄得这样一丝不苟?”
她噘着嘴道:“左右到了宵禁的时候,他们必定得放咱们走,还不如敷衍敷衍过去。再说您不都给陛下递消息了。”
林初微顾不得抬头:“这是前朝顾甫之的山水志,确是失传已久的孤本了,多抄一份,它便多一份流传下去的可能,何乐而不为呢?”
笔下的弯勾却忽而一顿,洇开一个粗壮的墨点,她立即重新起笔,方道:“况且,你当着觉得,陛下会施以援手?”
说到这个,簌簌其实心里也没谱,毕竟主子入宫以来,同陛下也只见过一趟。
若说还有一星半点的底气,那也是全然出乎对自家主子的崇敬。至于主子究竟怎么盘算的,则一向是不求甚解。
因而这会儿她更加摸不着头脑:“那主子还费这么大劲?”
费那么大劲,交待了她好一通,教人还以为是所图甚大呢!
林初微凉凉地抿唇:“虽不见得能脱身,也总会有些收效的。有人想让我不痛快,我又怎能让她痛快?”
说罢便继续专心誊录,运笔行云流水,一时室内只闻纸笔相接的沙沙声。
簌簌左看右看,看她却也不像是不痛快的样子,反而泰然若定,倒像有几分乐在其中。
四时亭中,萧无谏让人在石桌旁起了个炉子。
小红炉上摆一只紫砂的茶鼎,正烹一味雨前龙井。是今岁新绿的嫩芽,才进贡上来的,形如雀舌,茶香冷冽。于四下红红粉粉渡来的娇甜花气之中,独辟出一方清爽。
萧无谏不吝亲手斟茗:“尝尝。”
柔妃喝了一口便赞:“好茶。”
绿茶清苦,她素性其实不大喜爱,却还是与有荣焉地饮尽了。
望着空澄明亮的杯底,却有些欲言又止。
柔妃不说,萧无谏也不问。
又憋了好些功夫,似捱不住两相无言的寂静,柔妃终于试探着宛转道:“妾的祖父也喜欢品茶,可惜妾不大懂,总是牛嚼牡丹。但陛下亲自煮的茶,妾知道必是好的,不能白白受了。难得今日花光春色,容妾为陛下跳一支舞如何?”
萧无谏把玩着白釉质地的玲珑小盏,狭目犹自半低,“爱妃美意,却之不恭,准了。”
柔妃当即娇靥绽笑,拎裙起身。
她今日穿的虽非舞衣,好在春裳轻盈,也施展的开。
隋安眼观鼻鼻观心,吩咐周遭环立的随侍们旋身调了个头,背朝着里处。
主子可以有当众起舞的雅兴,做奴才的却不能真有那个胆子旁观。
只见柔妃走下阶来,一直走到百树千树的中央,在这逞娇斗艳的众芳之间,向君王拜下一个舞姬才会行的礼,娇媚风流。
萧无谏却眉头一皱。
隋安远立着,时时不忘鉴貌辨色,骤觉得陛下竟是有些不悦了,然而再欲悄自在那张温冷似玉的脸上寻迹,又不见什么异色。
再究看余光里正翩转起舞的柔妃,隋安不知怎的,想起个人来,心里咯噔一惊。
当年宫中最擅舞的娘娘,原本就是舞姬出身。
那位本是罪臣之后,早早就被充入教坊司,或许是常年练舞的缘故,养就了一身柔弱无骨的身段,那楚腰蛴领、那红袖招展的姿情,任是隋安,也要见之不忘。
后来被陛下纳为宫妃,更是荣宠不断,终于在一次御花园献舞过后,升为了善婕妤。
陛下曾笑称,善婕妤闺名中的善字,该是善歌善舞的善……
隋安有些出神,胳膊肘却不防被人轻撞了一下。
回头见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微声训斥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见御驾在此?”
小禄子正是怕惊扰了御驾,故而不敢冒然出声,可在隋安身后半天,也没见他发现,无奈之下才伸了手。
这会儿忙把对叠起的纸张恭恭敬敬递上。
见隋安不明所以,小禄子凑到他耳边:“是林美人让奴才交给您的,美人说,陛下日前问她的问题,她已有了答案。眼下不能亲至,怕陛下急着要,先将这面圣的折子递上。”
等两人上了车子后,陆今安深深看了初微一眼,张口就是话里有话:“我不在家时他来过几次?”
“就两次。”初微道,“都是替李家老夫人送温暖来的。他是男宾,一般来了府上也只在前院,由陆峥接待,只有上次宋掌柜送账册入京时,我去前头同他说了几句话,其他再没有了。”
初微说罢,并不见陆今安脸色转晴,忍不住抬手在他腰间一掐:“我知道你这人一向大度,从不小气。”
陆今安挑眉:“一向大度?”
初微好态度的点了点头。
“那看来夫人对我还是不够了解。”陆今安低头咬上她的后颈,“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
第 157 章 喜欢
冬日里的衣衫都领口较高,留有陆今安牙印的那处虽然不会被人看到,但一动就蹭得难受。
陆老夫人看着安静规矩坐在眼前的孙媳,短短几日时间瘦了一圈儿,施过脂粉也掩饰不住的憔悴。
陆今安这孩子从小父母缘浅,有这样一个能够真心为他打算的人是可望不可求的事。
想到这里,陆老夫人对这个孙媳越发怜惜,叮嘱她年轻也要注意保养,不要亏待自己,又吩咐钟嬷嬷炖了桃胶牛乳羹来给她补补。
接下来的时间里,初微便吃着甜汤听陆今安跟陆老夫人聊起此次北上经历的种种。
她足下一顿,笑:“且到那时再说。”
若实在躲着人不肯见,也便说明心里有鬼了。
康云毕恭毕敬地应声称是,隔着一重久未静定的帘音,眼中却闪过一星不甘的火花。
好不容易王世死了,尺素伤了。他今日特地多费口舌,当着娘娘的面将娘娘周密的计划梳理推演了一遍,就是想让娘娘觉得,即便尺素不在,他也能当这个堪委重任的“知心人”。
可娘娘还是念着尺素。
昨夜樊才人承宠,一茬茬的宫人鱼贯而至,奉来了陛下给青鸟阁的赏赐,门前一时珠光殷辚。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月下阁今日竟然闭门谢客。
康云亲自来送贺礼,却被挡下了:“我们主子今天身子不适,不想见客,公公只管把东西交给我就是。”
康云却往回一缩,躲开了宫女的手,把那四四方方的锦盒夹在了胳膊下:“柔妃娘娘说了,她和意嫔过去是有些龃龉,但既然陛下抬举意嫔,她也不想让陛下为难,愿意与意嫔重修于好。”
“所以啊,意嫔见了这礼,是什么反应、愿不愿意受下,我回去都得禀告给娘娘,这礼当然也得亲手交到人手上才行。”
宫女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行了个礼:“有劳公公稍等,我再去问过主子。”
这宫女便是唤作莺时的。莺时进到里间,想见林初微。簌簌却站在她身前,横臂一挡,不让她靠近床幄:“主子已经睡下了。”
“可是康云公公说一定要将礼交到主子手上。”莺时有些委屈,把康云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头各有主意,为难她一个最底层的宫女夹在中间做什么。
床幄后蓦然传来林初微的声音:“你就与他说,我自问与柔妃从无龃龉,谈不上修好。这礼,他愿送就留下,不愿意就请收回。”
“是。”莺时朝里头张望,这人不是没睡着么?
簌簌见状,往外赶她:“你都把主子吵醒了。”
忽而,风起于三月青萍,迢迢而来,钻入帘栊,将林初微身前如水的幄子吹掀开一寸。
莺时双眼瞪大,身子一晃。林初微获封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等消息晓谕六宫,更是薄暮冥冥了,因而众人大多来不及在当日备礼。
第二天一早,却是天刚亮起,就有人来登门。
很快,月下阁门庭若市,连来势如崩的一场大雨都没能拦下宫妃们的脚步,一时间,竟像是阖宫的热闹都汇在此似的。
林初微却是有些兴致不高,不过她迎来送往、礼数周道,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一直等到晌午过后,库房里塞的满满当当。
林初微在小憩,掌事姑姑筠停把一张礼单交给了瘫坐在椅子上的簌簌:“再去清点一遍吧,这些东西都已分门别类放好,具体都放在库房哪个柜子哪个抽屉,也都有标注。”
簌簌来回搬东西,已累得直不起腰:“主子说姑姑做事仔细,你都检查过一遍了,哪里还用得上我。”
筠停却不许她偷懒,坚持道:“主子信重你,你检查过一遍,她会更放心。将来出了什么闪失差池,我也好说的清楚。”
林初微午梦乍醒,簌簌便将过手了一遍的礼单递上。
随之又为林初微将床幄挂到珊瑚钩上,教她眼前亮堂一些。
而后,簌簌就在林初微身前来回踱步,头一次胳膊拐向了别人:“果然就和主子说的一样,筠停姑姑主子把什么都分好了,还让奴婢再查一遍呢。姑姑这样得力,主子为何还不重用她?”
“二十出头就当上掌事姑姑的人宫里也找不出几个,能力自是不必怀疑的。众人都不看好我的时候,她也不曾变节,也是个有操守的。”可越是如此,反而要让人慎思。林初微问:“你说,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屈居在一个美人宫中?”
“才不是美人,主子如今都是嫔了,再说了,她来咱们这儿,兴许是有眼光?”
能存几分天真心性,未必不好。林初微没再说什么,翻开礼单,逐条看过去。
这些物玩中,唯有皇后送的一副百鸟头面和慧嫔送的两盆花有些特别,花需养着不能贮之深阁,皇后送的头面,林初微则让人单独放开,和御赐的东西一样,多加了一道锁。
簌簌这时却又多了个心眼,征询道:“其余的东西,我们要不要让太医验一验?”
林初微一项项阅看着,摇头:“不必,暂时也都用不上。再说,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害我,在贺礼上下毒,一查便能查到,岂不是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她自问,还没与谁结下过如此深重的仇怨。
除非……那人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阴雨天的天明像是总也等不到似的,次日小禄子说有事来报的时候,林初微睁开眼,天色还是青灰的。
想到今日该去凤藻宫请安了,林初微匆匆要起,才知竟是早已过了卯时,只因今日落雨,皇后早就派人来知会过,不必去定省。
林初微便让小禄子在外头等。
琼钟伺候她梳洗:“听说是皇后娘娘近日心疾越发严重了,不好见人。以往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的。”
林初微随口问起:“这两日慧嫔可还有去凤藻宫抄经么?”
“是,听辛夷说,昨日送到蘅兰轩的菜色都好了不少,可今日一大早,慧嫔主子还是去凤藻宫了。”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很快,林初微坐去妆台前,小禄子进来,噗通一声跪下行礼。
不等林初微叫起,开口便道:“小全子又有动静了。昨天半夜,奴才本以为他是起夜,但想到主子吩咐过要看紧他,还是偷偷跟了出去,发现他鬼鬼祟祟地去了库房。”
库房?
小全子就是此前欲托虞才人向柔妃投诚的小太监。
据说是碰了一鼻子灰,没能攀上高枝,不过林初微始终觉得柔妃不会就这样错失机会,仍然一直让小禄子牢牢把人盯着。
这一盯便发现,自柔妃那里碰壁回来后,小全子竟一下子本分了下来,未再另寻出路。
这更验证了林初微的猜想。
迅速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内间。
“她看见了?”林初微问。
“看样子是。”
这毒阴狠极了,起效时满面红肿溃烂。
挂着这般厚重的脂粉颜料,实在教人难受,林初微抬手抹了抹,“樊氏虽与我们说了那毒药发作后的情状,只是仰赖她口述,毕竟难以仿到十成十,也就只能借这个不懂症状的小丫头之口,宣扬宣扬了。”
莺时素来是个最嘴碎的,又毫无忠骨。
谣言么,总归是从信以为真的人嘴里说出来,最像回事。
“有人想用计,我们何妨助推一把。”林初微又道:“这两日让琼钟多看着些莺时,也别让她说太过了。”
月下阁外,康云也没打算真要见到林初微,人家不让进,他总不好强闯,只要确定,林氏此刻当真不能见人,也就十拿九稳了。
他把贺礼往前一递:“里头是对赤金喜鹊簪,烦请转呈意嫔。”
莺时却心不在焉,伸出去接的手更如控制不住一般,抖如筛糠,东西都拿不稳。
康云刚想叱骂,莺时却把锦盒往地上一放,跪下道:“公公恕罪!”
她抬起头,嘴唇泛白,趁左右无人,小声道:“公公,奴婢有个极为紧要的消息,欲献给娘娘……看在这份上,求公公救救奴婢!”
康云正要将人唤到一边,琼钟从屋里出来,打断道:“莺时,跪着做什么。”
从陆峥说要去御前奏对开始,她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万一皇帝看出陆峥生得像故去的太子,或者祖孙之间心电感应到什么……都是危险的所在。
哪知接下来,陆今安却给了她另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答案。
“我把圣上得罪了。”
他顿了顿,又道,“就在今天。”
第 158 章 面圣
初微难以置信的看向陆今安:“你又得罪了皇帝?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人家都是孩子坑爹,陆峥从不坑爹,倒是被爹坑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陆今安剥好最后一个栗子,让全茂备水收拾了一番后,才跟初微说起了今日早朝发生的事。
梁国那边有了内应,笃定了大周此时不想开战,谈判之时漫天要价,毫无横溢,宣王发回的情况很不容乐观。
她身边陪侍的小宫女便上前一步来接伞。
林初微浅浅打量过那小宫女的面庞,随口问道:“缘何近日都不见白术?”
樊氏眉心哀皱,“白术前阵子教柔妃娘娘罚了掌掴,行刑的人下手太重,打伤了脸。宫女破了相是要被遣还出宫的,我便想着让她多养上几个月,疤痕消去之前都不要抛头露面了。”
“原来如此。听说前阵子柔妃身边的得力太监,唤作王世的,得了痨病,人已经去了。原本正是他,常替柔妃掌刑。”林初微也起身,“我送一送你。”
樊氏一阵忐忑,没作声。两人一齐往外走,林初微这才继续道:“若就是他打的白术,也算为白术报了仇了。”
“是,”樊氏这才讷讷点头:“此事我也耳闻过一二……想是恶人自有天收。”
林初微轻浅弯唇,看向她:“若天不收,也总有人会收,是不是?”
樊氏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被门槛绊倒,林初微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樊氏又告了一声谢,再不愿多待似的,由侍女张伞护着,快步冲入漫天的雨阵之中,径直向青鸟阁去了。
林初微微微歪身靠在门框上,楚腰燕惰,懒眼看着她的背影。
王世就死在掌掴了白术之后的没几日,虽说是突发暴病,与旁人无尤,可也着实有些巧了。
但若真要说是人力为之,她此先还不觉得樊氏会有这样的通天本事。
可如今,观樊氏的反应,却又有些过激。
雨气扑人,犹带几分湿冷的春寒,簌簌过来给林初微披上了一顶薄绒斗篷,抱怨道:“这位樊才人头先那么殷勤,主子在柔妃面前帮了她一把之后,反而倒不见往咱们这里跑了。如今主子高升,竟又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这样的人,主子何故还好言好语相待?”
林初微轻轻拢衣,折身往里走:“也不见得是我晋位了她才来。”
林初微仔细回想着,樊氏初初进门那会儿,除了贺她晋位,还说了什么。
依稀是……问她白日里被唤到仙都殿,可有受什么委屈?
樊氏不坏。
可看不懂的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身上必定负载着许多秘密。
仙都殿中,撕心裂肺的叫唤穿透玉壁红墙,小宫女几乎废了一只手,痛得面色惨白,衣衫都教汗水濡透。
柔妃双目充血,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身下还倒着一幅凌乱的红纱帐。
许是地上匍匐之人饱受摧残的模样太过惊心,柔妃喊人:“来人,把她拖下去。”
尺素不在,王世公公又病故了,此时余人无不战战惶惶,拖着那宫女出去的时候都不敢多看柔妃一眼。
唯有康云上前,躬着身收拾满地狼藉:“娘娘这又是何苦。”
柔妃终于忍不得,眼睛一闭,淌下一颗滚圆的清泪,颤着唇道:“今日林氏晋封,陛下来了本宫这儿却又匆匆离开,明日该有多少人贺林氏新喜,又该有多少人看本宫笑话?”
康云目如鹰隼,阴深地一眯:“林氏还能蹦跶,还不是娘娘您不与她多计较。要奴才说,娘娘您身份贵重,真看不过眼谁,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只一瞬,柔妃抹干了眼泪:“怎么,你想献策?”
康云放下手中的东西,靠近两步道:“那位虞才人不是想向您表忠心么,也该让她拿出点实绩来。”
柔妃嗤声:“她能有什么用处。”
她恨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不过,你倒提醒本宫了,关雎宫不是还有个吴宝林么,进宫两年多了到现在也没承过宠,是个没指望的。”
康云对这人有点印象:“是当初兄长犯事求到您跟前那位?”
“本宫当初救了她兄长的性命,她口口声声要给本宫当牛做马,死而后已。如今,本宫就给她这个机会。”
林初微人还回到月下阁,就有消息不胫而走。
说是柔妃今早在太液池边献了舞,只是回去更衣的功夫,竟就被新来的林美人伺机钻了空当,陪在了帝王身边。
“还是娘娘高明,先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届时就算知情者众,谁又会在乎真相呢。”
说话的是仙都殿一名新被提拔上来的宫女。
以往尺素总不喜欢她们靠娘娘太近,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今她让娘娘罚了一顿板子,要休养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这些宫女这才得以露脸。
柔妃捻起颗樱桃,扯出个志在必得的笑:“被孤立被针对,那都是轻的了,怨毒些的妃子,恐怕将林氏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了。”
“今日陛下出现在后闱之中,谁又不想去与他同赏春色,不过是碍着我在,才不敢来而已。如今却有人为了争宠,见缝插针,用心极深。”
那此人,怎能不招人恨呢?
计谋得逞自该快意,可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那杯入喉的龙井,翻上来的余味苦涩,柔妃连着吃了不少甜果才把苦味压下去。
她喜甜又怕吃丰腴了,除了鲜果不食其他甜食。就连前阵子月腰身宽了一指,都足足饿了自己好几天,只为在帝王面前保持着纤腰一搦、无一点赘肉的美态。
宫女跪在柔妃跟前,双手捧着金盘,去接柔妃吐出来的樱桃核,讨好道:“娘娘实在英明,那林氏竟还妄想越过您争宠献媚,本就不是什么善茬,此番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柔妃面带讥诮地看了眼她那奴颜婢膝的样子:“行了,退下吧,不吃了,本宫还得去沐浴更衣等陛下呢。”
因要接驾,仙都殿中一时忙碌起来。不过林初微之所以戳破柔妃的谎话,也非当真要诉说什么冤情委屈。自讨没趣的事,她一向不做。
“陪朕走走。”萧无谏勾勾薄唇,起身向亭外春色赴身行去,“朕可不必吓她们,卿卿胆大,吓一吓倒也无妨。”
“再说,朕对卿卿不好?如今在朕身边的,可是卿卿。”
妃子随行通常是不能与帝王齐肩的,要落后半步方算不失礼数,但林初微跟得紧,一点也没有要守规矩的意思,好在扈从们都已被远远甩开,也没谁能指摘她。
她笑:“妾能留下,也许只是陛下今日凑巧更想品茗,而饮茶时宜清谈,若要赏歌赏舞,则该饮酒之时更好?”
“卿卿是想说,你也是恰逢其时?”萧无谏亦未慢下来等她,步步而前,“今次为何不说,是自己比旁人更好看。”
林初微大言不惭:“诸如此类的话,若能由陛下说来,妾自当更欢喜。”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太液池池水稍狭窄处,一拱石桥横架水上,贯通东西。
素来桥边总爱多植柳木,御柳照水,绽青舒绿,柔条参错。
林初微凝望着一棵垂柳,目色倏然深远:“其实,陛下也送过妾一份礼的。”
“哦?”萧无谏顿步。他自问不曾给将军府送过什么东西,却想听听,眼前的女子能说出什么花来。
不同于此前与帝王互相调情做戏时那般大胆,林初微的声音忽而放得极轻极柔,像不忍打碎什么:“陛下登基的第二年,曾下令自江都城中到周边县镇,都要遍植柳树,以巩固水土,防汛涝之灾。从此江都十里杨柳,望之不绝。而那一年,妾刚及笄。”
她看向那一身玉带玄服,眼中竟有昭然的仰慕:“柳柳,正是妾的小字。”
然而对镜上妆的时候,柔妃不知怎的,却想起今日林初微那不施粉黛而又颜色秾秀的样子,竟莫名有些不能定心。
陛下…他应当会来吧?
月下阁这边,众人也都听到了有关今日之事沸起的风声。
从太液池回来的路上,林初微就撞上了几个偷偷说三道四的宫人,簌簌当场就将人拦了下来让他交代清楚。
这会儿仍气得撸起袖子:“不行,奴婢得去和他们理论,分明就是柔妃娘娘先想搓磨主子,主子不过是想法子脱身而已!”
说着险些便要冲出门去,琼钟拽都拽不住,只能将她一把抱住。
满心只想着,不能只她一人痛。
宫道上。
圣驾匆匆往太极殿去,途经蓬山宫时,隋安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玉辂上的帝王,却见他殊不曾斜目一眼,亦有满肚疑团。
萧无谏有所察觉,凉薄一笑:“怎么,你也以为朕是念起了善善?”
看来连伺候他起居的隋安,连此昼夜在侧、朝夕不离之人,都不甚懂他。
这个位子,当真是孤寞。
忽而,萧无谏想起了今日被人篡改又奉还的那句“意合情真”。
一转头,才见蓬山宫中,东西两阁,连同主殿,灯窗竟都未暗。
这些官学学子都并非朝廷中人,但都学问不错,作的一手锦绣文章,在民间小有名气,是未来的官员预备役。
皇帝在学子们觐见时授意手下官员这般否定父亲,不论是敲打自己也好,发泄心中愤懑也罢,都是一种不给父亲留后路的表现。
而皇帝和三皇子、五皇子等人虽然拥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但不论是政见还是眼光,比起父亲都差得太远,在他看来,也都不是靠得住的人。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来都是读书科考的最根本规则,可一想到要大周总落在这些人的手中,陆峥突然感觉很没有信心。
虽说就血缘关系而言,这些都是他实打实的亲戚,可要学成之后卖与这些祖父叔父,还真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第 159 章 手段
今天大概是一个适合交际的日子。
陆清沅约初微吃茶,裴夫人请她听戏,只是初微自从陆峥离开后心就一直悬着,做什么都没心思,只能婉言拒绝了两位的邀请,安生在家中等着陆峥回来。
陆峥出现在正院的那一刻,初微大大的松了口气。
在她的预设里,最差的情况莫过于觐见时出现问题,被扣留下来,如今人起码是好端端回来了,那就没什么大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今安走进宛丘别院时,就发现了一丝不同。
思及那块货真价实的令牌,他还是继续往里走。
这处别院位于平康坊内,已是宵禁,尤有鼓乐丝竹传出,芳帘倩影,月朦花绰,怪道是一处深受权贵青睐的温柔乡。
太子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儿。
陆今安的手按上沧溟剑柄,剑尖偏转了角度。
低头领路的人一直低着头,竟察觉到了陆今安这点细微的动作。
站在门口,他抬起头:“世子,入内请卸兵刃。”
陆今安看清了脸,古树一样的脸,面白无须,背是习惯性地佝偻,功夫却精深。
他顿了一会儿,将沧溟剑交给一旁的近水。
近水觉察到不对:“世子,不若回去?”
近山脑子笨些,却有一个好鼻子,就算淡到不行,他还是嗅到了“晴晖香”的味道,轻声告诉世子。
晴晖香?
价逾千金的贡品,多是宫里的贵人用的女香。
陆今安走进屋中,外室无人等候。
甫一进去,他就皱起了眉头。
淡淡的烟雾自香炉升起,却没有什么香味。
晴晖香应是人带进来的味儿,这香炉里的燃着的东西没有味道,才是可疑。
内室有呼吸声,陆今安并未急着问是谁,而是走到茶桌边,随手拿起一盏茶水泼向了烟雾袅袅的香炉。
雾气一散,内室的纱幔人影绰绰。
陆今安原本想不通太子为何在此约见他,在见到帘内人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拂开朱红纱帘的手腕柔若无骨,上叠戴着七宝手钏,紧接着是一张娇艳面容,头戴红羽花冠,唇如丹朱,一双剪水双眸,望向他时格外凄切。
“世子……”
帘内不是别人,正是即将成亲的晋国公主。
公主不在宫中安心待嫁,却出现在这儿,不管为何,都让陆今安皱起了眉头。
他不说话,更添晋国公主心中忐忑。
自己今夜算是孤注一掷,偷了太子哥哥的令牌在此约见陆今安,还费心点了那宫中秘药,就是想将自己完全地交给他。
没想到陆今安这么快就发现,将香炉灭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举止出格,但不这么做,怕是一辈子都不甘心。
“陆……世子,本宫来寻你,有事……”晋国公主话未说完,脸就红透了。
陆今安语气比外头的雪还冷:“公主还是请回宫,安心待嫁吧。”
他的话让晋国公主面色一僵,妆粉都白了一层。
待什么嫁?晋国公主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更不想嫁。
她想从陆今安脸上找出一点动容之色,可是没有,他脸上没有半点可供她遐想的神色,连鄙夷都没有。
开心也好,生气也罢,都能让一个痴心的女子浮想联翩,可陆今安什么表情也没有。
事不关己,淡漠至极,冷淡得像对着一个陌生人。
甘心吗?
她不甘心。
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晋国公主起身向他走来,颤抖着声音:“你只要说一句,本宫就不嫁了,纵然等你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她特意穿的一身火红的襦裙,外袍滑落,裙摆行走时翻涌如红云,料子柔薄得即便层层叠叠也能隐约看见摆动的腿,襦裙领口极低,半陇白丘随走路盈盈,似在勾诱着什么。
穿成这样,晋国公主不是不羞耻,但药都用了,她已经彻底豁了出去,今夜是立誓要把人拿下的。
说完话,人也站在了陆今安面前,晋国公主已心跳如鼓,等着心上人的答复。
这般痴情的公主,再是无情的公子也该动容了。
可惜,
什么都没有。
陆今安眼神寂寂,和从前拒绝她时没什么两样。
他甚至退后了一步,像避开马车扬起的灰尘,眼神落在织金地毯上。
“你说句话啊……”晋国公主带着哭腔,绝望地催他。
他开口,是淡漠到冰冷的话:“臣的话和从前一样。”
晋国公主不愿相信,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陆今安还是没有一点动摇?
面对拒绝,她犹如困兽,不知如何突破这堵冰冷的坚壁。
不是没想过用强权压他,晋国公主曾多次求请父皇赐婚,她相信,就算现在陆今安不喜欢自己,只要成了亲,以后天长日久地相守,她再小意温柔些,陆今安总会动摇的,
就算再无情,以他的君子风度,至少也会予她正妻的尊重。
甚至,晋国公主想过,以后允许他纳妾,讨他欢心。
可这些都没有打动陆今安,父皇也不肯松口。
晋国公主气得一时糊涂,才会答应下嫁江家三郎。
越近婚典,她越觉得自己错得厉害,今天跑出来,她是把一切都抛下了的。
只要陆今安说一句,愿意要她,她就有抗旨的勇气。
仍是得到这样一个诛心的答案。
晋国公主容色戚戚。
陆今安无心看女人落泪,“臣还有事,在此先贺公主新禧,祝与驸马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离去之心已是昭然。
话才出口,晋国公主直接落下泪来,“本宫不懂,究竟要何人,才能入你的心?”
样貌,出身,真心……自己究竟哪样让他看不上?
他怎么可能不喜爱自己?
晋国公主这一问,陆今安便是不答,脑中也会浮现出了那张脸,眉间不耐随之一散。
女子对心上人的情绪变化何其敏锐,一看他神色,便知确有其人,晋国公主面色更添痛楚,泪如滚珠。
“今夜,就当臣从未来过,公主今早将令牌还回去吧。”
陆今安说罢,客气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泪眼中看着心上人无情离去,晋国公主滑坐在地,哭得声调沙哑。
门洞开着,人已踏出游廊,被夜色吞没。
老太监连忙进来带上了门,唤侍女给公主披上外袍。
老太监叹了口气,劝道:“公主,陆世子既无心,这姻缘强求无益,江三郎才貌双全,前途广大,又待公主真心一片,还送来了一串千金难求的菩提珠,将来定然夫妻美满……”
他将那串菩提珠捧了出来。
可深陷其中的晋国公主如何能看得开,“本宫是公主,要什么不该到手?”
她缓缓放下遮面的手,泪水花了妆面,更添几分痴狂,将菩提珠扯下,细线绷断,珠子滚落一地。
贴身宫女也劝:“公主,不日您就要成亲了,还是……”
“回宫去!再让人查清楚,近来哪个女人和陆今安走得近。”
见劝不动,老太监只能低头应:“是……”
—
林初微解下沾了酒气的衣裳,打了个哈欠,有点迟钝地进了净室。
喝点酒是有好处的,现在已经困了,不至于为白日里见到的人睡不着。
净室里雾气氤氲,她昏昏地把头磕在浴桶的边缘,发丝打湿,贴在白玉无暇的脖颈间。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今天总感觉气闷了好多。
“呼——”深吸了一口气,林初微还了个姿势继续歪头打盹。
饮酒的不适让她忽略了屋中的些许异样,狐狸卜卜怕水,一听到水声就跑到屋外去,不见了踪影。
女使送晚饭进来的时候,林初微才走出来,昏茫茫地扶了一下高脚花桌。
草草吃过饭,她眼睛困倦地半阖着,茶水漱过口,还不忘朝外头喊了两声:“卜卜——”
女使说道:“世子吩咐给小狐狸备新鲜的肉食,又怕腥味留在女师父房中,嘱咐把吃食拿到耳房去,小狐狸如今怕是在那儿吃晚膳呢。”
林初微去看,卜卜果然埋头吃得兴起,怪不得喊它都不理。
她放下心来,在女使走后,也到内室休息去了。
可是慢慢的,胸口那股气闷感升起,她扶着胡床坐下,想弄明白自己怎么了。
这一歇,没有丝毫好转,难耐的感觉更重,林初微撑着床沿,对身体里涌动的一阵阵热意感到不解。
是在湖边吹风的时候着凉了吗?
林初微甩甩脑袋,卧到床上去。
然而睡下才是难受的开始。
“唔——”
她抱着枕头,一会儿又撇开,去寻被面上的凉意。
太热了——
一阵接一阵的燥热。
很快那一点儿清凉已经不管用了,她想起身熄了炉火,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了。
“觅秋……”
她喊女使的名字,想让她去请大夫。
纵然林初微自己会些医术,却实在对此刻的状况全然陌生,只能求助外人。
原来杨少连担心她不上当,不仅在吃食茶水里下了药,连净室和床帐里也熏了药,甚至漱口的茶水也没有放过。
“觅秋……”
没有人答复她,门窗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影子。
客院外上一轮冷月照在步道上。
陆今安回到定国公府时,是一派如常的寂静,却没有往自己的青舍走,而是一路向客院这边来。
若不是去了宛丘别院一趟,陆今安早就找过来,周凤西的事不彻底弄清楚,他彻夜难安。
但养荣堂的女使却出现,请陆今安去见杨氏。
他望了一眼客院的方向,
定国公夫人早早让人灭了其他院中的灯,只留从前院到养荣堂一路的灯笼。
定国公的妾室们和庶子女们敢怒不敢言。
定国公征战在外,国公夫人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镇压得死死的,她又生一个有本事的好儿子,父子挣来的尊荣都让她享了,府里还有谁敢触她眉头。
沿着留灯的游廊一路往后院去,尽头就是国公夫人所住的养荣堂,靴子在石板上摩擦,声音更加沉闷。
突然,一只白色的身影蹿了出来,咬住了陆今安的靴子。
卜卜?
陆今安停下脚步,它怎么会突然从客院跑出来?
卜卜咬着他的靴子,好像在把他往什么地方拉。
他心中升起异样,说道:“你去和母亲说,我还有事,就先不过去了。”
说罢将近水留下,就离开了。
女使怔立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世子可从不会违逆大夫人的意思,何况是这样半途无故离去。
近水笑着和这位大夫人的贴身女使说道:“姐姐,走吧。”
陆今安正要进客院,守门的女使突然上前,说道:“世子,女师父已经睡下了。”
“让开。”
师父睡下了?
知道周凤西被赐下婚约的事,她睡得着吗?
现下说睡了,不是存心躲着自己,就是出了什么事。
见世子还要往里走,女使犹豫了一下,说:“世子,已是夜半,要是大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办。”
至此,陆今安知道客院是出事了。
近山立刻将人拿下,他几乎是影子一晃,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初微发现陆今安看向她眼神都变了,一副惊讶于她能有如此城府的样子。
初微:……
两人朝夕相对日日住在一处,耳濡目染这么多天,又被他把着手学过那么多公文和卷宗,有长进是自然的。
况且她不过就是吓唬这道长两句,让他尽快和陆今安合作把这事定下来,说到底也就是动动嘴皮子,什么都不会干,也不会威胁到清一道长的人身安全。
这点小手段和陆大人相比,明显小巫见大巫了。
第 160 章 风骨
话说到这里,清一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陆今安主张开战要么是为了党争和个人利益,要么是真心为了政事和社稷,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成与不成,都不会威胁到自身生命。
但他却不同。
都说伴君如伴虎,而他又属于半路出家,还有前科,稍有行差踏错就是危及生命的大事。
想到这里,清一道长当即换了副面孔。
上辈子林初微追着陆今安到处跑,平白多出许多杂事,挤占了不知道多少空闲。
如今不追了,林初微发现自己原来能这么悠闲。
除了上学堂,其余的时间都能待在家里,陪爹娘下棋,或是当个小跑腿的,帮父亲捶捶腿,帮娘亲拿拿针线。
林初微觉得,自己上辈子的十六岁时,好像从没这样仔细地看过父亲母亲的脸。
她异常的殷勤,爹娘自然察觉得到。
有一回林初微路过父亲的窗下,听见父亲纳闷地说:“乖囡这阵子真是奇奇怪怪,她到底想要什么?怎么不见开口呢。”
林初微汗颜,眼儿都瞪大了。干嘛看不起她,她孝敬自己的长辈,怎么就非得是为了点什么!
只听母亲应道:“前些时候倒是找我支了笔银子。”
“我知道,”林大人摆摆袖子,“那些钱都捐入学塾了,也没花在她自个儿身上,不算的。”
见夫君愁眉不展的纠结模样,林夫人温声劝道:“何必想那么多呢,或许乖乖只是长大懂事了。”
林初微站在窗下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林大人打了个激灵:“你认真的?你不觉得,有点吓人。乖囡一天不惹是生非,我脑子里就痒得慌!”
窗下偷偷站着的林初微眼神呆滞。
她不在的时候,爹娘到底悄悄说过她多少坏话?
林夫人笑了一会儿,仍是温和地开口:“夫君不必惊慌,女孩儿家懂事起来变化很快的。”
“这么一说,倒也是。”林大人来神了,摸着胡须道,“前几日我同周大人闲聊,那厮竟同我炫耀,说他日日都能吃到女儿亲手制作的糕点,还说多么多么美味,山珍海味也比不得。嘿你说说,旁人家的女儿怎么是那样的?”
林大人语气十分稀奇,仿佛见到了什么奇事,又和林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咕噜地稀罕了好一番人家家里的女儿。
林初微听得脑子涨涨。
搞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稍微殷勤些,父亲坐立不安,别人家的女儿孝顺体贴,父亲又十分稀罕。
简直是胡闹嘛!
沉默一阵,林初微捏拳下定决心,不就是做糕点?她也能行。
其实上辈子她没近过庖厨。
在家当女儿时自不必说,千娇百宠的,哪有心思学这些。
就算后来嫁了人,她的婆母却是位公主,有些规矩自然与旁人不同,胸襟也格外开阔,从不要求她做什么小媳妇的事。
因此林初微对这门手艺确实毫无把握,要临时学学才行。
当日下了学,林初微直奔小厨房,拉住厨娘教她做点心。
林三小姐要学做点心,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下人们全围了过来摩拳擦掌地观看,林初微都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东叔也听闻了,十分惊奇地赶了过来。东叔是林家的家奴,林家三个孩子从小由他看着长大,便都叫他东叔。
东叔一进来,林初微就对他竖起一根食指。
“先别让爹娘知道了!”
她要制造一个惊喜。
她的糕点忽然出现,惊艳所有人的那种。
东叔了然点头,眼眸闪闪地站在一旁屏息观看。
林初微站在灶台前,已经和好了面粉,放到模具里,倒也是像模像样。
旁边忽然传来啜泣声。
林初微一扭头,见东叔捏着张帕子擦眼角:“三小姐真是太能干了。”
林初微扯扯唇角,心道这才哪到哪呀,不至于真不至于,但也难免有些飘飘然。
从小东叔就最爱鼓励她,无论她做点什么,东叔都会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时常给她吹牛,说三小姐会识字了,三小姐算数赢过了林大人!总是喜气洋洋,喊得人尽皆知的。
爹娘给的疼爱虽然没有东叔这般浮夸,但其实也是如出一辙。
林初微反省,或许正是无边无沿的夸赞听得多了,她上辈子才会那般莽撞,根本不信有她过不了的坎,也不信有她撞不穿的南墙。
捏好了面团,林初微用黑面皮切了几个小圆做眼睛,又捏了几个小长条当耳朵,摆成个兔子的模样,然后接着摆下一个。
摆着摆着某只兔子耳朵没粘好掉下来了,下人们忙追在她身后替她补,两个黑眼珠不对称的也要重新贴,小厨房里几个人你来我往,穿插奔忙,看起来忙得不得了,只是也说不好到底是在忙些什么。
终于能上锅蒸,林初微松了口气擦了把汗,亲自守着炉火。
好不容易等到了预计的时辰,也恰好正是饭点,林初微迫不及待地掀开蒸笼,被热气烫得一缩手,捏在耳垂上嘶嘶两下,请下人替她端出来,承在托盘里。
东叔这时已经到前面去侍奉主子用晚饭了,林初微亲自捧着托盘走进去,东叔见了眼里一亮。
大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昂首挺胸,似只得意洋洋的斗胜公鸡一般,嘴里喊着“大喜、大喜”,边往饭厅里送。
嘴里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东叔将托盘放下,隆重地介绍,这是林三小姐为了孝敬林大人林夫人亲手做的,比神仙给的还好。
林初微虽说是上辈子多活了二十来年,这会儿也忍不住跟着紧张激动。
毕竟是人生第一回嘛!
林大人对着那托盘上精致的小屉笼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向精明锐利的眼眸中此时光芒闪动,隐隐似有泪花。
林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挡住半张脸,但也能挡不住满面的笑意。
大哥林如风和二姐林夭意也正围坐在桌边,惊讶地看看林初微,又看回托盘,好像看见一只小猫站起来走路,并在人面前打了一套拳。
终于,林大人收回了目光,轻吸一口气,掀开了屉笼。
胖嘟嘟的面团小兔子挤挤挨挨地在一块儿,别提多喜人了。
林大人怜爱地拿起来一个,不忍心地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掰开要尝一口,结果白面粉簌簌地从中间往下掉,细雪似的落到桌子上。
林初微:“!”
这,根本没熟啊。
全场静了静。
最终是东叔最快反应过来,一把从林大人手里抢过那生面团,塞进屉笼里盖好端了下去,一气呵成。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林初微面皮臊红,手足僵硬站在原地,恨不得像给橘子剥皮一样把自己的脸面也给剥了。
林大人以手抵唇咳了数声,压低嗓音威严地夸了好一番那一口没吃着的兔子糕点,又亲自从饭桌上下来揽住小女儿的肩膀,将人请到饭桌上用餐,这才算揭过此事。
林初微恨不能把脑袋埋到碗底里。
呜,真丢人。
今天的孝顺就先到此为止吧。
除了在家中勇于奉献,在学堂里林初微也十分乐于助人。
这天上课上到一半,典学发现忘带了一副舆图,目光一转,点了坐在最靠门边的林初微去拿。
林初微点点头就走了出去,照着典学的指引,穿过两个院子,找到一间没落锁的小屋。
木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午后的阳光十分陆静,映照着屋中的灰尘缓缓飘浮。
看来是专门放东西的库房。
鼻尖还能闻到一种崭新布料和新干墨痕交叠在一起的味道。
有点好闻,而且,散发着一种静谧的气息,让人心神放松。
林初微忍不住放松地打了个哈欠。
她蹲下来仔细辨认着柜子上的标注,试图找到典学说的那卷舆图。
屋中堆积的东西有些乱,林初微不得不一边寻觅一边清理。
时不时拿起一些胡乱摆在上面的书卷,放到空桌上摞整齐。
直到眼前的东西被一张大大的防虫布盖住,林初微捏住一角,用力掀起。
覆了油膜的布料扬在半空中,震得哗哗作响,微醺般暖黄的日光从斜开的窗棂漫入,落在眼前横躺着的、面色苍白的人身上——
这显然是一个成年男子,头发微乱,露出的些许肌肤看起来很年轻,突兀地出现在了这间库房内,被盖在防虫布底下,无声无息。
林初微瞳孔剧震,险些惊叫出声。
她好像掀开了很可怕的东西。
这是什么,学堂内的杀人抛尸案?!
在犹豫的这刹那,那位躺着的躯体也被惊动,慢慢睁开了眼。
目光困倦懵懂,过了好半晌,才锁定站在他面前的林初微。
“?”
林初微急促蹦到喉咙口的心又缓缓地落了回去。
还好还好,睁眼了,不是尸体。
林初微紧紧屏住的气息不动声色地徐徐吐出,声音有些虚软。
“你、你是谁?”
“唔。”
那个刚刚险些被误认为是尸体的男子应了一声,坐了起来,将一头长发揉得更乱,衣衫也皱巴巴地搭在身上,靠着椅背,面容全被乱发遮住。
林初微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睡得皱皱巴巴,但确实是堪舆馆的典学制服。
她脑中忽而灵光一闪。
难道,这位从没见过的典学就是——
“幽魂夫子?”
林初微不小心喃喃出声,随即轻轻捂住自己的嘴。
当着大活人,可不兴说这个。
“嗯?”对方仿佛只会发出无意义的单音,听见她说的话,歪着脑袋看过来。
比常人浅些、近似于深棕的长发随着这个动作从面颊上滑下,露出一点清俊苍白的下颌。
两人都明白杨夫人最后撂下的那句狠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他们现在的好日子都是皇帝给的,等日后换了新君,不管是三皇子五皇子还是六皇子,陆今安都讨不到什么便宜。
好好的一天就这么破坏了,看着坐在窗前出神的初微,陆峥只觉有种莫名的心疼。
她一方面要应对杨家狂悖无礼的恶意,一方面要担忧父亲的将来,还顾念着他的前程,怕他用词不当被杨家打击报复。
面对杨家的多番的打压挑衅,陆峥突然有了近乎疯狂的念头——
如果这一切他都能做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