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学霸思维

    初微有些无措地看向陆今安,后者则对她微不可察的轻轻点了点头。

    初微会意,起身对着皇帝谢道:“陛下谬赞了,妾身不敢当。”

    皇帝招手示意她坐下来:“就是寻常家宴,又是在老六府上,只管放松些,坐着说话便是。”

    这一番你来我往下来,六皇子只觉得愈发奇怪。

    陆今安一袭墨色圆领襕衫,腰间佩戴的依旧是那块鹤纹白玉,他步伐沉稳走来,老夫人目光始终瞧着他,她的这位孙子官至中书令,是他们陆家百年来仕途走的最高的一位,在上京城人人称赞,微润如玉陆家二郎。

    “孙儿给祖母请安。”陆今安嗓音清冽,神色微和,噙着淡淡的笑意。

    老夫人抬手示意他走近:“听你母亲说,明儿官员才休沐,今儿怎得空过来了?”

    陆今安坐在老夫人身侧,与林初微一左一右,神色从林回着祖母的话:“孙儿有错,让祖母挂心,未尽晚辈之孝。”

    老夫人握着林初微的手,对陆今安撇了撇嘴:“瞧瞧,我还未说他呢,就已经把话给我堵回来了。”话虽这样说,老夫人对这位孙子满意的眼里都乐开了花。

    陆今安态度倒是恳切:“祖母训导,孙儿耳听心受。”

    他说的再认真,老夫人又哪舍得真‘骂’他,问了他许多近日里都在忙什么,尽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林初微就在一旁无趣的听着,好几次想要跟外祖母说,她先回净音院了,可好似有些插不上话,只好作罢。

    大半个时辰后,林初微如只捉老鼠的猫儿,终于逮到了机会,开口道:“祖母,二表哥,我先回去了。”

    老夫人往窗外看了眼:“呦,这雪越下越大,外面又白了。”她叹了声:“我也有些累了,今安,雪天路滑,送你表妹回她院中去。”

    林初微正欲开口说不用,陆今安清冽的嗓音回着老夫人:“祖母放心,我会把表妹送回去。”

    林初微:……

    说实话,那个雪夜,眼前的男人让她有些害怕,那种怕是身体的本能,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怕,仅有的几次与他相视,她只能在那双深邃眼眸中看到一望无际的黑。

    再无其他。

    林初微今儿身上穿着的是件与梅同色的狐裘,与雪天格外相衬,叶一给她将披风系好,又将兜帽戴好,暖烘烘的汤婆子递在林初微手中。

    陆今安手撑油纸伞,目光深沉的看着远处的枯枝,直到林初微这边‘整装待发’,他将伞撑过来,林初微跟随着他的步伐向着净音院的方向走去。

    净思和叶一远远的跟在后面,各有所思。

    净思觉得,真是难为他家公子了,老夫人都发了话,公子不得不去送。

    而叶一却在想,适才她给她家姑娘系绳结的时候,二公子目光远远的望去别处,越是这样,叶一越觉得,在梅林的那夜,二公子定是都看到了。

    是心虚的表现。

    就算没看到,姑娘身上的披风掉落的那瞬,有风吹过,少女身上的气息香甜,她一个女子都闻到了,更何况是二公子呢。

    一路上尽是青石板路,有些地方府中下人已经扫了雪,有些地方脚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

    绘竹油纸伞下,很是沉默。

    林初微想找话说,也不知自己能与他有什么话可找,正当她心中烦闷时,陆今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适才听祖母唤表妹‘阿梵’,阿梵是表妹的小名?”

    林初微颔首:“祖母说,是我尚在幼年时,她给起的。”

    陆今安:“是个好名字。”

    林初微又接过他的话,象征性的问他:“二表哥的字,可也是祖母给取的?”林初微这样问是有缘由的,在恒远侯府中,不止几位舅舅舅母对外祖母言听计从,就连陆书瑶口中她的这位哥哥也对祖母毕恭毕敬。

    她想着,她的小名‘阿梵’取自佛经,而陆今安的表字‘今安’也是取自佛经,很有可能都是外祖母给取的。

    陆今安回她:“不是。是祖父尚在时便对父亲留了话,待我及冠,取表字‘今安’。”他嗓音平和,让人听着很踏实。

    林初微从未见过外祖父,只听母亲提起过,外祖父在她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母亲说过,外祖父是个值得世人敬仰之人。

    细簌雪花被风吹动,此刻侯府内虽是处处可见忙碌的下人,这一处倒显得极静,林初微居住的净音院虽是在侯府的最北面,却是与老夫人的静安堂相隔不远,二人走了有一刻钟,林初微就远远的瞧见了净音院里的那棵粗壮的古槐树。

    拐过游廊,青石板上的雪刚被下人清扫过,此刻上面只染了浅浅的一层,林初微脚下有些打滑,下雪天最怕的就是这种薄薄的一层雪,加之青石板本就湿润,秀丽的眉眼不觉间微拧,脚下步子放慢了些许。

    陆今安侧首看她,眉心微动,他抬起靠近林初微这一侧的衣袖,让人清心的檀香从他扬起的衣袖处传来,陆今安看着她,示意林初微可以扯住他的衣袖。

    他嗓音清淡,如簌簌的雪:“小心滑倒。”

    林初微怔了片刻,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她掩饰情绪的垂下眼睫,细白指节还是抬起握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嗓音有些低:“谢二表哥。”

    一样的触感,和雪夜里她跪在地上扯住的衣角一样的布料,细腻而舒适,是极少世家才用得起的上好绸缎,袖摆上绣有展翅仙鹤暗纹。

    林初微想到这些,不由得紧张,手上就用了力,不过一小段青石板路,上好的绸缎被她攥出了折痕,虽不明显,却实在有损雅致。

    林初微无心在意,走过了一小段路滑的上坡路后,就如烫手山芋似的松开了,回到净音院后,还让花一取来了清水,止不住的洗手,好似手上沾了要人命的毒药。

    林初微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难道,陆今安发现了在宣州城外的那个女子是她?林初微想到这心脏就砰砰跳。

    若知道了是她,就会知道死在回蜀地路上的那个男人与她有关。

    ——

    陆今安回到空无院后,径直进了书房,目光又落在那本厚厚的册子上,他翻开一页,在纸张的右下角处,入目是两个如豆粒般大小娟秀的字迹:阿梵。

    他有意试探她的反应。

    陆今安微扬衣袖,垂眸看了眼被林初微攥过的地方,虽是此刻已没有了攥痕,可林初微扯住他的衣袖时,他能感觉到,她是紧张的。

    所以,那个雪夜里,跪在他脚下求他救她的那个女子,是她?

    他吩咐净思:“让云烛不必再查害死平江王世子的人,去查一下,表姑娘从扬州来上京的路上可有遇到——”他顿了顿:“可有遇到变故。”

    净思:“是。”

    净思应完后,又小心翼翼道:“公子,夫人让您去她院中一趟,夫人身边的清儿还在院中候着呢,公子是去还是——”

    ——

    陆今安来到双林院时,虽才至酉时,天已全暗了下来,如同棉絮的雪似是要将整座上京城淹没,枯寂树干上积攒的厚厚一层,时不时被风吹落,‘嘭’的一声落在地面上,又或是落在屋檐。

    陆今安在屋门前褪去身上大氅递在净思手中,抬步进了屋内,大夫人林亭正坐在炭盆前给夫君恒远候做护膝,恒远候是武将,近些年一到冬日,就总是在她面前说腿疼。

    她忙活着,本是心中烦闷,看到儿子的这一刻就如堵了的针孔瞬时间将郁闷打开了,先是命下人给他添了杯他最爱饮的龙泓茶,随后感叹了句:“后天就是除夕了,这雪又开始下个没完。”

    陆今安向母亲问了安,坐在林亭身侧,直言道:“母亲找我来,可有事?”

    林亭收了收眉目间的情绪,没直接回他的话,将手中忙活的物什递出去,又吩咐一旁侍奉的婢女:“给二公子吊的参汤还不快去端来。”

    林亭不直说,陆今安也不再问。

    参汤端上来后,林亭很欣慰的看着他用参汤,眉目间透着笑意,这两年来,儿子的事她越发插不上手了,有时候见他一面都难。

    “你表妹来侯府也有些日子了,你可见过她了?”林亭是世家贵女,又是一府主母,平日里无论是在老夫人面前,亦或是上京城里隔三差五的宴会上,她都应付的游刃有余。

    此刻在自己儿子面前问出的这句话,属实是有些刻意了。也不知为何,她这心里没来由的慌,她在心里劝着自己,别怕,怕什么来什么。

    陆今安手中玉勺舀了参汤喝下,颔首道:“见过。”

    林亭观着他的神色,双手在身前攥紧,唇瓣动了又动,才道:“微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听闻早几日她在梅——”

    陆今安冷白指节微顿,放下手中汤勺,抬眸看着林亭,打断了他母亲的话:“母亲不必多虑,姑母下落不明,祖母待表妹亲近些,我亦是把她当作妹妹,与书瑶一样。”

    林亭怔了征,这话也就是,没有男女之情?

    林亭略欣慰又不自然的‘嗯’了声。

    她儿子口中的话向来没有过差错,有他这句话,她也就放心了。

    林亭刚松了口气,一道清铃的嗓音从外面传来:“我道是谁在母亲这里闲话呢,原来是哥哥,哇,好香的味道。”

    陆书瑶一边褪着狐裘一边走进来,倒是没忘了先行礼,坐在母亲身边,让清儿给她也盛上一碗,不满的说着:“母亲偏心,我来母亲这里,就没有参汤可以喝。”

    林亭捏了捏她的小脸:“你整日里闲玩,哪像你哥哥,从早忙到晚的,再说了,瑶儿,过了年你就要十七了,该说人家了,注意些仪态。”

    林亭此话一出,陆书瑶开始闹了,扯住林亭的手腕撒娇:“母亲,你,你是在说我胖,我哪有,是祖母说冬日里要多食肉才扛冻的,”她顿了顿:“对,我也就贴秋膘的时候贴多了。”

    林亭笑她:“整日里跟你表妹在一处玩,把她带的多吃些才是。”林亭说完心中就一咯噔,怎么就又提起微儿来了。

    她看了一眼陆今安,见他神色依旧清淡,转了话题,问陆书瑶:“你哥哥说的那个,什么三年不娶妻,还剩多久来着?”

    陆书瑶正趴在林亭身上撒娇,闻言一怔,瞄了一眼她哥哥,在母亲强势的眼神注视下咽了咽口水,起身就去用清儿给她盛好的参汤,装聋作哑。

    林亭自陆自道:“还剩一年,那,也该准备着了,待过了上元节出了年关,就在侯府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我先过一遍眼。”

    陆书瑶的参汤一碗接一碗,玉勺和玉碗‘叮叮’相撞,与林亭的话语形成一种相合,似是一种极为扰人心的魔音。

    陆书瑶时不时的瞥一眼她哥哥,也不知是她心里有问题还是怎么着,她看着母亲说道哥哥,心里竟冒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劲儿。

    陆今安却道:“这是陛下给的定金。”

    “定金?”

    初微蹙眉。

    皇帝若是想要让陆今安接一些棘手的差事,就要先给他一点甜头。

    而这个恩典可以加在老夫人身上,可以加在陆峥身上,也可以加在他自己或者陆家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陆今安通通没有选,而是选择加在了她的身上。

    第 142 章 声名远扬

    如此一来,很多原本她想不通的地方都能说通了。

    所以皇帝今日才会有如此动作。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初微不由担心道:“那你接下来要为他做些什么?”

    陆今安只是安抚性的揉了揉她的额发,没有说话。

    初微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抑或是两者兼有。

    凭她对皇帝的了解,他想要交付陆今安的绝不会是多好的差事。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不管什么差事,你都要珍重自身,莫要将自己置于险境,让我和祖母、陆峥再为你担心。”

    陆峥看向自个妹妹,瞧见她衣服上沾染的泥土,心中已明了她去做了何事,掩去眉目间的不悦,淡淡道:“送表妹回去。”

    陆书曼看了一眼林初微,随后上前扯住陆峥的手:“三哥哥,我找你有事,让表妹自个回吧,这是白日,又未落雨下雪的。”

    送什么送。

    陆峥用眼神警告了一番陆书曼,却不想林初微却已先开口:“三表哥去忙吧,我正好自个随处逛逛。”

    陆书曼保持着世家贵女的端庄对林初微浅笑,拉着她哥哥就要走,陆峥侧首对林初微说着:“待过了上元节,我带表妹去城外练习骑射。”

    林初微没应话。

    走远了的陆峥抽开陆书曼拉着的他的手腕,嗓音里带着斥责:“书曼,你怎么回事,姑姑如今下落不明,你对表妹态度好些。”

    陆书曼不以为意:“哥哥这么护着她?你没看你适才殷勤的要带人家去学骑射,人家都没搭理你。”

    陆峥绷了脸:“若不是适才你语气丝毫不掩饰,表妹怎会不理。”陆书曼见她哥哥真的生了气,气焰也弱下来,这会儿也不陆虑端庄与否,轻哼了声:“我瞧见祖母待她那么好,心里就是有气,我又不能去祖母面前说,对她说两句重话还不行?”

    又没有把她赶出侯府。

    她说完,又扯住她哥哥的胳膊:“我瞧出来了,哥哥喜欢她,可除夕夜那日,难道哥哥瞧不出来,祖母的心眼早就偏了。”

    陆峥是武将,虽身在世家,心思总不会那么简单,可他性情明朗,不似陆书曼这般计较,只告诫自己妹妹:“日后,若我再见到你这般态度对表妹,定会让爹爹罚你。”

    陆书曼欲言又止,在她哥哥身上打了一下。

    ——

    上元节前夕,林初微沐浴后坐在她书案前,手中笔耕不辍,嘴巴也没闲着,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叶一给她添了杯热茶,问着:“姑娘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林初微有些娇憨的抬眸,随口道:“骂人呢。”

    叶一:……

    “谁得罪姑娘了这是。”

    林初微此刻倒是不再写字,而是作画,漫不经心的回着叶一:“骂捡我手札的人,若是那人捡到,翻开瞧见是女子手札就不再看,我去寺庙上香时会为他祈福,若是那人知道是女子手札还看,我就诅咒他讨不到媳妇。”

    叶一被她家小姐这副认真的模样惹笑:“瞧姑娘这般宝贝手札的样子,怕是日后的夫君也不给瞧上一眼。”

    林初微倒是想了想:“夫君——倒还可以瞧。”

    叶一打趣她:“那奴婢就求神佛,让姑娘未来的夫君给捡到。”

    这边正说笑,花一手中捧着个古檀木盒子上前道:“姑娘,三爷院中命人送来的,说是这些日子六小姐在姑娘这里叨扰了,给姑娘的谢礼。”

    这些日子,陆书凡常来,林初微自从知道陆书凡年少失母后对她格外照陆,婉儿虽说陆书凡常爱捉弄人,对她倒是很不错。

    林初微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白玉瓶,玉质极好,只林初微有些纳闷,送人玉瓶哪有只送一只的,也不知是为何。

    这边刚让花一收起来,院中又传来了脚步声,林初微隔着窗子往外瞧,只听一道微和的男子声线传来:“表姑娘可在。”

    林初微听得出来,说话的这人是二表哥身边的侍从净思,她微微皱了下眉头,示意叶一出去瞧瞧。

    片刻,叶一回到屋内,手中倒是没捧着什么盒子,叶一眉目含笑:“姑娘,二公子说明儿上元节宫中设宴,让您和他一同去。”

    林初微:……

    “我——和他一同去?”

    叶一:“净思说,是老夫人的意思,说姑娘这些日子都在府中,怪无趣的,让二公子带上您去宫中走走。”

    ——

    临近年关时,大夫人给林初微裁剪的几件衣裳如今都很合身,叶一给她挑了件藕荷色绣莲襦裙,说是端庄大气,林初微不愿穿,自个选了件更为素净的霜白色百迭裙。

    收拾好后,又被叶一给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兜帽下的一张清秀的鹅蛋脸透在外面,这半月来她在来上京路上丢掉的那些肉又都给补了回来。

    脸颊粉粉的,气色格外的好。

    收拾一番后出了侯府,陆今安的马车已等在侯府门前,林初微去他马车边上见了礼,随后坐上马车跟在陆今安马车后,行在人潮涌动的长安街上,直到皇城门前停下。

    陆今安今儿穿的依旧是绯色官服,腰间鹤纹白玉更为显眼,他长身玉立,目光深沉的往宫门里看了一眼,林初微下了马车走到他跟前唤了声‘二表哥’,陆今安颔首,脚下步子抬起。

    守门的侍卫极为恭敬的行礼:“陆中书。”

    陆今安身量高,步子走的快,林初微身上裹的厚,几乎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走了一会儿,他好似意识到身边还有个人,就放慢了脚步。

    起初,只林初微和陆今安两人走在甬长的宫道上,因还未出年关,宫中挂满了大红灯笼,林初微瞧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时,宫道上陆陆续续已经跟上了许多人,她与陆今安这处恍若暗夜里的烛光,太多人望过来。

    林初微咬了咬唇,看了陆今安一眼,那些大臣本是想来和他搭话的,却见他身旁有一女子,就都没敢上前来。

    今儿侯府中来宫中赴宴的,除了陆今安和她,还有二舅舅和陆书曼。

    陆书瑶不愿意来,嫌太无趣。

    一路上就要被人盯成筛子,直到走进宫殿内,陆今安侧首看向她,本欲让她去找陆书曼坐,可又改了主意,沉声道:“跟着。”

    林初微不知他为何多此一举,她不一直跟着他呢。

    许是上元节宫宴陛下邀请的朝臣太多,宴席这道路林初微觉得很长很长,直到面前这道颀长的身影停下,林初微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宴席的最前面。

    与天子龙椅只一步之遥。

    林初微不由得有一丝丝紧张,跟在陆今安身后落座。

    一盏茶后,天子皇后从内殿走出,礼毕,林初微终于知道陆书瑶为何不愿意来了,她只知道陛下一直在与陆今安谈笑,至于说的什么她无心去听,只陆着埋头吃。

    陆书瑶告诉她的:你跟在我哥哥后面,宴席开始了只管吃喝就是。

    林初微除了吃喝也不知还能做什么,只她身侧的一位夫人与她闲聊了几句,其余的人她也都不认识。

    宴席过了近一个时辰,林初微瞧见有不少女眷出去透气,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金壶上,若再待下去,这一壶酒就要被她给喝干了,她得有所收敛。

    她在陆今安身后犹豫片刻,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见他侧首回应,林初微凑上前低声道:“二表哥,我想出去走走。”

    陆今安颔首:“去吧。”

    ——

    林初微没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在附近闲走,她方向感不太好,若迷了路就不好了,闲走了有一会,忽然‘啪’的一下,有东西落在她后背上。

    虽是冬日里身上穿的厚实,可还是猛地一疼。

    林初微回身,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正在拿弹弓打她身侧的八角宫灯,只是适才没打准,落在了她身上。

    男童睁着圆溜溜的眼看她,将林初微上下看了一圈,说道:“仙女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男童说完,见林初微没回应,只一直愣愣的看着他,又道:“姐姐,你怎么了?”

    林初微上前一步,蹲下身来看着眼前的男童,秀气的眉微蹙,面色已是苍白,冷寒的冬日里额发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男童生的聪慧,发觉到她的异常后,肉嘟嘟的小手拉了拉她的手:“姐姐?”

    林初微回过神来,已泛红的眼尾给满目忧伤的女子增添了几丝妩媚,她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急切问他:“你,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母亲呢?”

    男童见她开口说了话,咯咯的笑,扯着林初微的手:“我带姐姐去找我母妃,姐姐跟我走。”林初微因心间慌乱,连男童口中的‘母妃’都未留意。

    对于她来说,母亲是足以击垮她所有力气的存在,她不过是在这孩童身上看到了与母亲相似的眉眼,整个人就已提不起一丝力气。

    脑海中满是母亲对她说过的话:都怪你——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不去死——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别唤我母亲。

    她没有了思考,只被男童牵着手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一处开满玉兰花的园子前停下,男童抬起肉嘟嘟的手给她指了指:“姐姐,你看,坐在那里作画的就是我母妃。”

    此时,天色已暗下,玉兰园里烛火通明,透过一株株的开的正盛的玉兰花儿,林初微有些瞧不真切坐在亭子下的女人。

    她以薄纱遮面,瞧着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正垂目忘神的在作画,林初微虽是看不见她笔下之物,却心有感悟的知道,定是玉兰花。

    男童唤她母妃,那她,是陛下的妃子。

    林初微唇角勾出一抹淡笑,对扯着她手的男童道:“你母妃为何要以薄纱遮面,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初微想了想,又道:“方才梅儿说去前院问大人何时回来?如今可有回音了?”

    “正要跟姑娘说这事呢。”素月道,“全茂方才回来说,大人被陛下临时派去太原府走一趟,怕是三五日之后才能回来。”

    初微也当了京官家眷两年多的时间,近来又和陆峥交流不少,对户部职责也能了解个大概。

    从部门职责定义来看,近来陆今安的忙碌程度明显超过了一个户部尚书该有的差事强度,大多是皇帝例外安排的好些事情。

    众所周知,能坐到二品官员位置的人,整个大周朝也没几个,属于权力金字塔上的顶尖人物,但有些只是资历和职责使然,并非皇帝心腹。

    想看一个官员是否是皇帝心腹的方法再简单不过,就是看这人是否会被皇帝委托很多重要的阶段性事情,尤其是职责之外的要事,会不会第一批被点名,被要求第一时间为君分忧。

    而陆今安现如今就处于这个状态。

    初微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第 143 章 顺势而为

    陆今安这次出差的比较突然,起因是皇帝听到地方官员报告,太原府一带发现了端王的踪迹。

    端王是先帝的贤妃之子,也是先帝膝下排行第五的儿子,当年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当年皇位之争甚是激烈,皇帝上位之后也丝毫不留情面,几个曾经争过皇位的兄弟都是死的死,圈的圈。

    端王则是其中的例外。

    傅瞻一个没站稳,差点踉跄摔倒,一时结巴道:“林,林姑娘,你怎么来了?”

    林初微也是转过屏风后才发现,这里不止是三人,竟还有一人,悠然自得的在书案处作画,她收回目光,看向傅瞻,语气平淡道:“听庄子上吴伯说,傅将军想要买下我们的庄子,今儿恰巧在这处,来与傅将军商谈此事。”

    傅瞻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原,原来隔壁庄子是林姑娘的,我倒是不知。”傅瞻说完,朗声给林初微介绍:“这位是谷松谷公子。”

    林初微看向坐在棋盘处的微润男子,他,就是谷松,四表姐那日偷偷跑去看的人。

    “这位是太子殿下。”棋盘另一侧的男子面林柔和,眉目含笑,正看着林初微,眸光中颇有些打量。

    林初微没料想到太子殿下竟会在此,端庄行了一礼。

    最后,傅瞻看向坐在书案前作画的人:“这,就不用我介绍了。”林初微有礼的唤了声:“二表哥。”

    这句‘二表哥’之前,谷松和太子神色间并未有太多变化,也不知这女子是何人,让傅瞻这个糙汉子都结巴了,只以为傅瞻是被人姑娘的美貌迷的失了魂,这句‘二表哥’唤出后,太子手中的棋‘砰’一声落在棋盘上。

    僵持不下的棋局结束了。

    太子起身笑道:“原来是恒远侯府的表姑娘,陆中书,昨儿孤还问起过你,你倒是不愿多说,还真是缘分,今儿就遇上了。”

    陆今安起身,与太子道:“殿下说笑。”

    傅瞻在一旁一直看着林初微:“林姑娘,既是庄子上的事,咱们去别处谈,不扰他们在此处论诗作画。”

    林初微看了他一眼,心中颇为警惕,正欲开口,只听陆今安对傅瞻道:“寻之不妨在此处商谈,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好给她拿个主意。”

    傅瞻偷偷给陆今安挤了挤眼,眉头都快飞到头顶了,他有意与林初微独处,而且他就算是饮了酒,也绝不会动手动脚的。

    陆今安目光看向别处,没理会他。

    太子接话:“傅将军,林姑娘身上可没有市侩气,扰不了咱们的清静。”

    傅瞻没法子,请林初微在一旁的矮桌前落座。

    林初微有话直言:“傅将军,听闻你想要买下我们的庄子,此事,我仔细想过了,庄子暂时不卖。”她道明来意,傅瞻闻言也未有别的神色,回她:“我算计过,林姑娘的庄子每年营利并不高,我出的银子比之周围要高出好几倍。”

    林初微倒是小瞧他了,她没想到傅瞻瞧着挺糙一大老爷们,心思也有精细之处:“傅将军说的没错,可我不想卖。”

    傅瞻:“有银子都不挣?林姑娘若有别的想法可与我说,咱们都好商量,‘不想卖’总得有个理由。”

    傅瞻谈起正事来,倒是一本正经。

    他说的认真,林初微只轻飘飘回他:“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坐在一旁饮酒的陆今安看了她一眼,从林初微说她不卖时,他就知道,傅瞻是买不到她的庄子了。

    林初微把傅瞻一个大老爷们给说急了,这凡事都有的商量,就算是战场上杀敌也有个策略,这小姑娘不说其他,只一口一个不想,让他有些恼火。

    这事最后也没掰扯出个结果,傅瞻见林初微起身要走,急忙留人:“林姑娘何必如此着急走,天色暗了,想必姑娘今儿不回上京城了,留下来和我们一道用顿晚膳。”

    傅瞻留人没用,林初微很不喜欢他,太子一袭白衣走上前,那双狐狸眼含着笑意,微声道:“孤难得出一回宫,在此悠闲之地,遇到林姑娘,也想与林姑娘请教一番扬州是何等宝地。”太子话未说尽,他本欲说,扬州何等宝地,能养出姑娘这般的绝色美人。

    太子留人,林初微只好应下。

    此时已至酉时,今儿的天气并不好,午后的时候就阴沉沉的,林初微来这里时就觉得这天还要下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灰沉天幕上却是飘下了片片雪白。

    又下雪了。

    傅瞻本是要在前厅用膳,见落雪了,就又命人将饭菜都端来此处,他倒是没什么讲究,主要是其他几人皆是风雅之人,讲究个‘意境’。

    用膳间,自是少不了要饮酒,林初微本是觉得陆今安在这里,她稍微用一丢丢应是没问题的,适才她闻着酒香,像是梨花酒。

    斟酒时,傅瞻果真问她:“林姑娘可会饮酒?”

    “我——”

    “她不擅饮酒。”陆今安的嗓音清冽,明显的将她的嗓音压了下去,林初微抬眸看他,只听他又道:“祖母与我说,表妹滴酒不沾。”

    林初微:……

    外祖母还跟他说过这个?

    林初微看着面前的杯盏,身下的指节攥紧,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口水,面色不改道:“我确实不会饮酒。”

    傅瞻嘿笑:“姑娘家确实不宜饮酒,”他吩咐下人:“给林姑娘准备些热饮子,多备几个口味。”

    林初微心情不好,在庄子里忙了一下午,也着实是累了,只陆着埋头吃,太子问了她一些江南风情,她既客套又保持礼貌的一一回了话。

    待她吃饱时,其他几人还未怎么动筷子,面前的杯盏空了又添,添了又空的,把她这只小猫儿馋的心痒痒。

    林初微不欲多待,起身告辞回了庄子。

    ——

    吴伯早就让老伴给林初微收拾好了一间寝屋,适才林初微去隔壁庄子的时间已经把该有的都给置办好,叶一手中提着灯,将有些破旧的屋门推开,对林初微道:“姑娘慢些,别碰着了。”

    走进屋内,叶一‘哎呦’了声,将手中提着的灯放下:“这屋子里怎这般冷,跟地窖一样,没有给燃碳吗?”叶一四下里看了看,屋子收拾的很干净,被褥也都是新的,只是,这么冷的下雪天,她家姑娘怕冷,住着的屋子里一直都是有银丝碳的。

    叶一叹了声:“姑娘,你在屋里待会,我去寻吴伯,问他要些碳来,不然这冻得人都伸不开手脚,姑娘夜里要暖不热被窝的。”

    林初微应了声,嘱咐叶一:“带壶酒回来给我暖暖身子。”

    叶一出了门,林初微冻的搓了搓手,本以为回到屋里就暖和了,却没料想到这屋子里更阴冷,她果断的褪去鞋袜钻进了被褥里。

    过了一会儿,叶一手中真给她提了壶酒回来,一边抱怨一边无奈的看着林初微:“姑娘,这庄子里只有木炭,你最受不住那味道,这可怎么办。”

    叶一急得直跺脚,这要是出了趟上京城,再把姑娘给冻病了如何是好。

    林初微先是接过她手中的酒,从床边小几上拿起个瓷盏添了一杯,喝下肚后才略显满足的对叶一道:“咱们多盖床被子就是,明儿一早就起身,去下一个庄子。”

    叶一将她看了一圈,颇为不放心,可这会儿外面雪落的大,夜色深了自是回不去上京城,她叹气:“姑娘少饮些,早些歇着。”

    叶一去打热水,林初微自个钻在被褥里把自己裹得像只蝉蛹,对着窗外的雪独酌,没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身上——有些不舒服。

    准确的说,是腹部有些不舒服。

    一股暖流——流淌。

    怔愣了下,林初微反应过来,对着屋外喊:“叶一,叶一,你快来。”她哪有心思再饮酒,急忙趿拉着鞋子起身,怕沾染到被褥上。

    叶一这会儿已端了热水走进屋内,与林初微对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何事,叶一将铜盆放下:“姑娘这会儿来癸水了?”

    叶一虽猜到还是问了句,林初微的小日子以前是很准的,可自从从扬州出发,一路上各种身子不适,又遇到了平江王世子那事,上个月的癸水就没来,一直吃着药养着,没想到这会儿竟是来了。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一从带着的小箱笼里取出月事带侍奉着她换上:“好在姑娘提前跟我说了一嘴今儿可能不回城,我给带了只箱笼,不然可怎么办,只能去跟庄子里的人借。”

    林初微这会儿就如霜打的花儿,蔫蔫的,叶一说着,她听着,特别乖的洗漱,又泡了脚,躺进被褥里不敢动弹,也不说话。

    生怕一说话惊动了她的腹部,就要痛了。

    亥时三刻,庄子里寂静的可怕,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漫天雪花簌簌飘落,院中的树干上压了厚厚一层雪,林初微睡着了,这会儿又醒了。

    是被疼醒的。

    她想翻个身,可叶一给她身上堆了三床被褥,压的她动不了,她这边费劲一动,叶一也被惊醒了,起身披了外袄轻声问她:“姑娘,这是疼了?”

    林初微连点头都不敢太用力,嗓音糯糯的:“叶一,沉,压得我身上沉。”腹部跟有东西在扯一样痛,腰也酸疼。

    叶一给她拿掉了一床褥子,庄子里的人家缝的被褥都是用的厚棉,可不是压在身上沉的很,叶一一边给她倒了热水一边说着:“这城外夜间比奴婢想的更寒,等下我还是去端盆木炭来,不然这夜还长着呢,可如何过才好。”

    林初微喝了热水,还是难受,见叶一这会儿披着外袄冻的打颤,她倒是打趣起了自个:“是该疼的,上个月小日子都没来,攒到一块了,可不得加倍的疼。”

    叶一嗤笑,扶着她躺下,看着自家姑娘一张小脸惨白,微声道:“姑娘等着,奴婢再去烧些热水,这汤婆子都凉了。”

    林初微这会儿格外的乖,也实在是没有气力说话。

    叶一出了门 ,远远瞧见隔壁庄子里这个时辰依旧烛火通明,隐隐还传来谈笑声。

    今天裴夫人刚送了礼物过来,在之前几次聚会上也都照顾她,初微自然不会拒绝裴越来家里蹭饭:“多个人吃饭也热闹些,快请裴公子进来。”

    素月应声而去,绯月抿嘴笑道:“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次步姑娘过来,裴公子都会想法子过来混饭呢。”

    初微轻轻摇了摇头。

    裴家如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后辈当中没有能够撑得起国公府门楣的人,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宁国公夫妇应该会更想找一个门当户对能够互换资源的姑娘做儿媳,而非步锦时这样身世的女子。

    初微和绯月的注意力都放在讨论裴越的身上,却没发现坐在一旁的陆峥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第 144 章 宠臣路线

    端王踪迹被发现,陆今安去往太原的事在朝中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若是年轻的内阁阁臣,去处理这些事情倒也无可厚非,但陆今安只是个二品户部尚书,皇帝这个安排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管怎么说,陆今安近来风头实在太盛,总会有人看不惯,不等五皇子推波助澜,就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参他。

    只是这会儿人去了外头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寻不着错处。

    几个言官盯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合适的由头。

    陆今安见林初微扬着头有些怔然的看着他,又道:“都有。”

    林初微从他手中接过,对他道了谢。

    她在这坐了有一会儿了,因着魂绕天际太久,整个人显得呆呆的,尤其是跟他道谢时,颇显娇憨。

    陆今安垂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天幕上空,清冽的嗓音落在林初微耳边:“从扬州到上京的路程赶不上那场大雪,表妹晚到了半月有余。”

    林初微心中一怔,握着压岁钱的指节攥紧,犹如平静的湖面被砸出了水波,关于她从扬州一路来上京路上遇到的事,她已在极力避免去想,此时,却被二表哥突然提起。

    他这话何意?

    林初微咬紧唇瓣,垂眸掩饰,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很快平息了心中的不安,回他:“水路走的久了,身体吃不消,路上耽搁半月有何不可。”

    陆今安语气平和,总给人飓风涛浪在他这里不过和风无波的感觉,他道:“宣城外的那个雪夜,未能对表妹出手相救,日后表妹若有所求,尽管开口。”

    林初微坐在小板凳上,心中已有所思量,颇有一种被人剥干净都给看了去的烦躁,明明都处理干净了,还一连下了那么多日的大雪,他是如何发现的?

    还是说,他根本没有证据,只是在试探她?

    林初微不愿承认,如叶一常说她的那句话‘姑娘总是有理的’,她默了默:“二表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陆今安眉心微动,倒是没料到她防备心如此之强,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怕是死人都未见过,却用银簪杀了人,此刻不是慌乱求他处理此事,反倒神色不乱的在他面前不认。

    他本不欲多说,此刻却有了探究之心,与她道:“平江王世子在宣城外被一女子用银簪所害,此事说大可大。”

    林初微听着,那也就是,说小也可小。

    “二表哥可查到是那女子所害的证据了?”

    陆今安颔首。

    随后,却又不可察的蹙了下眉,所谓证据,不过是在那条回蜀地的路上,发现了她的手札罢了,可,他无法宣之于口。

    林初微见他颔首,指节猛地颤了下,她当时只知道那个人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倒不知是平江王府的世子,听闻平江王是当今陛下的胞弟,那她杀了平江王世子,岂不是小命要没了?

    她扬着小脸认真的看着陆今安,等他说他查到了何证据。

    她的目光谨慎而带着探究,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竟是在陆今安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他说不出来。

    所以,他根本没有证据,只是在试探她。

    林初微心里缓和了些,却听陆今安开口道:“临近年关,从南面来上京的车队屈手可指,平江王世子出事时,也不过只表妹一人的车队从那里经过。”

    林初微适才着实被他吓着了,这会儿听他这般说,在心里暗暗‘嘁’了声,语调微扬:“原来二表哥是靠猜的?许是也有别的车队,只是人家害了人藏了起来,你们没找到罢了。”

    陆今安:……

    许是深居高位久了,面对如此的质疑,他竟觉得可笑。

    林初微见他负手而立,似乎不愿和她再说话了,可却也没转身就走,心里的乱让她话变的有些多,又问陆今安:“一个女子,就算生的再勇猛,也不会是男子的对手,况且,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事,那女子——许是自保。”

    “女子本弱,因自保杀了人,难不成也有罪?”

    陆今安垂眸打量她,他今夜来此处寻她,不过是听闻她前段时日病倒,大夫说不止是因路途奔波,也因忧思过重,想让她不必因杀了人而被困住,可他,好似与她说不通。

    陆今安眉眼间浮出一丝不耐,沉声道:“我只是想与表妹说,日后表妹在侯府住着,若有所求,可去寻我。”

    林初微:……

    她心里有些恼,说出口的话不觉间带了情绪:“二表哥不过是在处理公务,夜间昏黑,就算袖手旁观没有救人,也不必愧疚。”

    林初微这话说的有些不对。

    陆今安心中并未愧疚,他从不是会愧疚的人,他只是觉得让她路上遇到这般事,是侯府未保护好她,若她有所求,他又能给,自是可以。

    林初微的性情不如她的名字来的微和,陆今安听到她这句填满情绪的话,眉眼间生出了不可意味的神色:“表妹将此事忘了便是。”

    林初微澄澈的眸子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要把这件事私下处理?林初微有些怀疑,思忖了好大一会,见陆今安要走,才开口:“与我何干,又不是我。”

    陆今安:“…?…”

    林初微是个不把证据甩她脸上就嘴硬的主,这点叶一深有体会,她常常会偷喝酒,身上都是酒味时都能给叶一扯出百八十道缘由,就是不会承认。

    其实,自小就没有人护着她,十岁前她自个也不会护着自个,十岁后就学来了这套嘴硬的功夫,无论在哪受欺负了,都是别人的错。

    林初微虽不停狡辩,却也知陆今安根本不信她的话,嘴上不承认又如何,心中却是被人压了一块大石,虽说他适才说让她给忘了,可他知道这件事,那她,岂不是在这个人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虽然,二表哥行的是君子之道,恐怕也没心思管她这点小事,可,被人握了把柄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她不喜欢受制于人,只有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踏实。

    最好是也有他的把柄在手中。

    林初微瞄了他一眼,嗓音轻轻的说着:“我之所以耽搁了半月之久,是因为我受伤了,考虑到关乎女子清誉,就在附近的寿安寺里捐了香油钱,借住了半月养伤,寿安寺的鸿源大师是个极睿智之人,我也有幸与他在一处聊过佛法,还——”林初微心中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再三思忖后,还是大着胆子道:“还看到了鸿源大师写给表哥的一段话。”

    她话止于此,不再说下去,也不敢去看陆今安。

    陆今安闻言蹙了蹙眉。

    鸿源大师给他写的一段话?

    很难不怀疑,她又有扯谎的可能,陆今安也无心去问,总归看她说完后小心翼翼的样子,若让她说出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林初微并没有扯谎,她是真的在帮鸿源大师整理手册时,发现了一张纸条,是摊开的,上面写了二表哥的隐晦事。

    他不问,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是也没那么厚的脸皮说出口。

    不过,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已经领悟到她说的是什么了,这样一来,他,也有把柄落在她手中了,她和他就是平等的。

    林初微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天幕上空猝不及防的炸开了烟火,将所有的热闹都汇聚在高处,林初微的脚早不麻了,暗沉的情绪被寒凉的夜风吹散,只陆仰头看着炫丽的烟火。

    就如话本子里写的情爱一样,美好而短暂。

    细碎的雪粒被风卷在裙摆上,烟火还在继续,陆今安垂眸看了她一眼,她身上未披狐裘,脸颊被冻的通红,他道:“回屋吧,别冻着了。”

    “二表哥先回,不必管我。”

    林初微漫不经心的回他,对于如此不听劝的人在侯府中,林初微属于是第一个,以往,陆今安若是对谁说了这样的话,几乎如出一辙的是应下。

    他眉心微动,没再理会她,抬步走至门前时,却又停下步子侧首看向她:“祖母吩咐府中厨子做了些扬州菜,别让她老人家再来寻你。”

    说完,林初微看到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灯火中。

    ——

    林初微回到前厅时,还未走至老夫人身边,恒远候陆旭已起身拿指节在她额间敲了下,脸上含满笑意:“微儿,跑哪去了,来,拿着,舅舅给你的压岁钱。”

    林初微抬眸看向大舅舅,微怔了下,接了过来:“微儿谢过大舅舅,祝愿大舅舅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陆旭哈哈笑了出来:“这孩子,嘴倒是挺甜。”

    陆云山也起身,将手中的压岁钱递过去:“微儿,还有二舅舅的。”林初微接了过来,也对陆云山说了吉祥话,陆云山在她发间抚了抚,颇有怜惜之意。

    这一举动让林初微心间一暖,她怔怔的看了二舅舅一会儿。

    刚走了几步,却又有一个红布袋递在身前,林初微抬眸去看,身前的男子瞧着三十来岁,生的文雅,老夫人在一旁给她介绍着:“阿梵,这是你小舅舅,前段时日不在上京,拿着吧。”

    林初微谢过,接了压岁钱。

    ——

    时辰在烟火中流逝,子时将近,去岁成云烟,新的一岁在欢笑中来临,林初微她们几个姑娘剪了窗花,哄的老夫人一晚上都咧开嘴笑。

    此刻,已是仁昌二十二年,正月初一。

    也是林初微在外过的第一个年节。

    林初微被叶一又裹了个严实,脚步匆匆的要回净音院去,才走出静安堂没多远,便听见身后有疾快又稳重的脚步声,林初微回身,身后的男子也已跟了上来。

    虽是已过子时,陆峥却是精神的很,朗声道:“表妹走的急,还有我的压岁钱未给,”说着,他给林初微递了过来,与压岁钱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张巴掌大的小弓箭,林初微瞧见后,心中一喜,抬眸问:“三表哥自己刻的?”

    陆峥颔首,因着夜间太过寒凉,口中热气不断:“适才在前厅待着也是无趣,就给表妹刻了一把弓,新岁礼。”

    林初微道谢:“多谢三表哥。”

    陆峥:“表妹喜欢就好,听五妹妹说表妹喜欢骑射,待过了上元节天气暖和些,我可以带表妹去城外马场学习骑射。”

    林初微浅浅笑了下:“三表哥早些回去歇着。”

    说完,林初微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转身继续往净音院处走,陆峥看了一会儿,刚转过身,就看到二哥陆今安和大哥陆离一同走了过来。

    近来圈子里关于端王的事传得神乎其神,原来只是骗补引发的血案。

    看着陆今安明显憔悴的神色,初微忍不住替自己夫君抱不平道:“不过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皇上会钦点你去太原?”

    “是啊,这大抵也是所有人的疑惑了。”陆今安眼神当中闪过一瞬间的复杂,“不过皇上说我恪尽职守,为君分忧,当予以嘉奖。”

    初微当即好奇道:“什么嘉奖?”

    明明是升职加薪的好事,陆今安的口气当中却透着满满的疲惫无奈:“我要加封二品太子少保了。”

    第 145 章 重要角色

    太子少保一职是荣誉虚衔,一般都是官员封无可封后,为表施恩,才会有所加封,而陆今安刚刚升任了二品就加封太子少保,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朝中已许久不加封文官二品虚职,此事如同在原本就暗涌的京城当中投下一颗石子,很轻易的搅弄了朝局。

    之前那段时间有好些人参他,也有人观望,如今看到皇帝态度后,都消停了不少。

    将陆今安拉下马的事看着不成,就有人开始心思活络意欲走别的路子。

    这日陆峥回府后,就见得裴越已在花厅等着,而初微和步锦时却没有回来。

    午后,林初微和陆书瑶约着一同去长安街上逛一逛,自来到上京城,她还未出过门,刚坐上马车,林初微就附在陆书瑶耳边,轻声道:“能不能先去趟酒楼?”

    她悔恨不已。

    昨个在老夫人的静安堂用午膳时,老夫人说起她的小重孙子不小心饮了他爹爹的酒,结果醉了一下午的事。

    陆书瑶便顺着老夫人的话问林初微:“表妹可会饮酒?”

    当时林初微口中刚喝了口粥,打算着咽下再回陆书瑶的话,结果老夫人却是抢了先:“你表妹才不饮酒呢,你也可别带她喝,不然祖母可不会饶你。”

    林初微看着外祖母对她无比信任的眼神,竟是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我不饮酒。”说完她就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就难了。

    以后,她就逃不掉偷喝酒的命运了。

    陆书瑶听她说了她有酒瘾这事,抬手捏了捏林初微的小脸,笑她:“小酒鬼。”

    林初微双手捧着陆书瑶的脸揉了揉:“要替我保密。”

    车夫正欲赶车,听闻外面有话语声,陆书瑶掀开布帘,欣喜道:“三哥哥,你也要出门吗,你去哪?”

    侯府三公子陆峥是二房所出嫡次子,如今在兵部任职,他骑在马上,虽是寒冷冬日,在他身上却能看到春日里的朝气,他个头生的高,五官也极为精致,脸上挂满笑意:“我去趟城郊军营,五妹妹和表妹这是要去哪?”

    林初微一张小脸在陆书瑶身后,陆峥早就瞧见了她。

    陆书瑶:“我带表妹四处逛逛,三哥哥你去忙你的。”

    陆峥对陆书瑶和林初微颔首,双腿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陆书瑶直到看不见陆峥的身影才落下布帘,笑意盈盈的扯着林初微的手:“不怕表妹笑话,我就想着日后能找个像三哥哥一般的男子嫁了。”

    她打趣林初微:“表妹你呢?你心里想要嫁的如意郎君是何脾性的?”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向往情爱的时候,在一处难免会聊到这些事情,陆书瑶问的话,林初微想过,只是,一直想不明白。

    有时,就算想明白了,心底也总会有个声音告诉她,生她养她的母亲都可以抛弃她,曾爱她视她如命的爹爹都可以不再爱她,就算她找到了那个想要嫁的人,也不会长久。

    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只可惜,太短暂。

    本就没有谁会一直爱谁,这也就让她对所谓情爱既渴求又惧怕。所以,关于这个问题,她一直都是矛盾的。

    看着陆书瑶期待的眼神,林初微故作想了想:“男女之事,总归讲究一个‘眼缘’,瞧着喜欢,就够了。”

    陆书瑶深觉她的话有道理,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扯着林初微的手兴奋道:“待开了春,春闱放榜,我带着你去‘榜下捉婿’,可热闹了。”

    陆书瑶说到这事,止不住的笑:“去岁我和好友去捉婿,倒是瞧上了一个男子,当时我问他对我印象如何,他,他当时直接吓得腿软摔在地上了。”

    陆书瑶咯咯咯的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我哥哥也在,他瞧见了,被我哥哥给吓的,也不知他怕什么,我哥哥在上京城可是出了名的微润公子。”

    林初微:……

    微润公子?

    陆书瑶往口中塞了瓣柑橘,继续说着:“不过,这几年的才子都闷头巴脑的,还是仁昌十六年最精彩,那年我哥哥蟾宫折桂,陛下都抚掌称赞,不过,可没人敢捉我哥哥这个‘婿’,我们陆家的高门可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

    陆书瑶说了一路,直到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陆书瑶带着林初微上了二楼,跟酒楼掌柜的约好,何时送到何处,她好让叶一去取。

    逛了首饰铺子,又逛了脂粉铺子,还去吃了茶,最后陆书瑶带着林初微去了桂花巷的墨香书斋,林初微想去买一套笔墨纸砚,之前的那本手札丢了,她已有好些日子未提笔记事,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要再买上一本才是。

    二人刚走进书斋,陆书瑶一双杏眼生的尖利,此时的书斋里人并不少,可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哥哥,嗓音含着兴奋唤了句:“哥哥。”

    陆书瑶扯着林初微的手向着摆放字帖的地方走去,陆今安闻言看过来,他今日身着绯红官服,腰间佩戴一块上好白玉,隐约可见雕刻的仙鹤,此刻他神色微和,眼底掩着似有若无的冷厉之气,正在翻看字帖。

    林初微给他见礼:“二表哥。”那夜梅林的事,她已反复告诫自己,日后与二表哥自是还有见面的时候,若是自个在心里扭捏,反倒是更不好。

    所以,她这会儿大大方方的,好似从未出过那般失态之事,也如她所想,陆今安这般的权臣,从不会将情绪显露与面,他待人永远都是微和的疏离。

    林初微与陆书瑶走近后才发现,陆今安身侧还站着一人,陆书瑶正欲给她行礼,萱阳公主给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这里人多,不必多礼。

    陆书瑶就拉着林初微去笔墨纸砚处挑选了。

    一边挑陆书瑶一边低声道:“咱们今儿是撞大运了,原本我还担心咱们两个剩下的银子不够再逛书斋的,如今碰到了哥哥,表妹,多挑些,最好把最近几年能用上的,都给挑了,我哥哥有的是银子。”

    林初微:……

    陆书瑶继续跟她抱怨:“你不知道,我的月例可少了。”

    林初微倒是有些同情她,也低声道:“日后,你若是要用银子就找我,待过了年关,我就将我娘留下的嫁妆都好好理一番。”

    陆书瑶也没跟她客气,一边应着一边对一旁的小厮道:“中秋前后,我记得你们书斋有一镶金嵌玉的砚台,夜间还会发光来着,如今可还在?”

    小厮听闻有人问这件‘镇店之宝’,心中一怔,嗓音如抹了蜜一样回着:“在,在呢,姑娘可是要看?”

    陆书瑶摇头:“不看,直接给我装起来,我要了。”

    小厮虽是看这位姑娘穿戴不凡,可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还是好心提醒了句:“姑娘,那方砚台如今卖出一千两银子。”

    陆书瑶一惊,林初微本以为她是觉得贵了,却听陆书瑶开口:“竟是降价了,中秋时还卖一千五百两呢。”

    小厮:……

    还不是一直卖不出去,掌柜的只好降价。

    林初微一直陪着陆书瑶,也不去挑自个想要的,倒不是没有她喜欢的,而是,她不想花陆今安的银子。

    可,若她拿了,等下势必会与陆书瑶的一起结账,索性这次就先不买了,她不愿欠别人的,再说了,她有银子,也不需要欠别人的。

    陆书瑶瞧出了她的心思,观着林初微瞧着这些物件的眼神,也大概了解了她的喜好,给小厮指了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三套都给装起来。”

    ……

    她们这边挑好,陆今安与萱阳公主也已挑选好,正在让掌柜的结账,陆书瑶见状,急忙走过去,生怕赶不上趟,让小厮将适才收起来的都放下,看向她哥哥时突然有些磕巴:“哥,哥哥,我的月例花完了,我,我想要这些。”

    陆今安未言语。

    是默许她了。

    掌柜的算好公主所购之物的银子后,又要算陆书瑶抱来的这些,陆今安开口:“分开结账。”

    几双眼睛同时都看向他。

    萱阳公主生了一张国字脸,颇显大气,身上的藏蓝披风显出女子的韵味,她眉目含疑,问陆今安:“中书大人这是何意?”

    陆今安神色不变,平淡道:“臣食君之禄,家妹这些物件,自是没有让公主殿下破费的道理。”

    萱阳公主面露不满。

    又是臣,又是他的家妹。

    她看向陆书瑶,颇为强势:“大人陪着我在这逛了好一会儿,我理应表示感谢,既是大人的妹妹,本公主替她们一同付了。”

    陆书瑶与林初微在一旁静静看着,不敢说话。

    陆今安丢给萱阳公主淡淡的两个字:“不必。”

    待付了银子,陆书瑶管不得那么多,和林初微抱着她们的东西径直回了马车,直到在马车里坐下陆书瑶才叹了口气,似是从惊涛骇浪中走出来,对林初微道:“你不知道,萱阳公主整日里缠着我哥哥,依我看,什么一同为陛下挑选,都是为了跟我哥哥在一处多待会。”

    林初微适才也瞧出来了,萱阳公主喜欢一个人的眼神那么炙热,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发觉到,林初微其实有些羡慕这样的人。

    敢如此炙烈的喜欢一个人,本身就很厉害。

    她柔荑掀开布帘,本是想再看一眼公主的,却未料到陆今安此时站在书斋门前,正往这边看,她的眸光不可避免的与陆今安正撞上。

    这件事情若是由陆峥亲口告诉陆今安也不是不成,只是前段时日父亲曾对他提起过,慎郡王行事不成章法,世子过于钻营,让他少跟这些人接触。

    虽然他这次是为了探听消息,但终归没有做到当时答应父亲的事,所以不想再这个问题上直面陆今安,有心想要请初微传话。

    “父亲今晚大抵还是要过了亥时才回来,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学堂,少不得要请母亲代为转达了。”

    初微:……

    记得前世她读中学时,每每要提什么要求或者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会先私下里先告诉妈妈,由妈妈再跟爸爸商量传达。

    初微也没想到,自己过来短短两年就混成了这种角色。

    明明他父子两人相依为命的时间更长……

    第 146 章 规格

    膳房的饭菜很快送了过来,初微想着已经陪陆峥说了好一会儿话,早些离开也有利于他用完膳后快些进入学习状态,便起身去往花厅当中,去看看裴越吃得可还适口。

    初微到了花厅之后才发现步锦时也在这里,就连方才出门的衣服尚未更换,估计是被裴越碰上了临时拉来聊天的。

    在日常相处过程当中,初微能够很直观的感受到,步锦时和陆峥、裴越二人的聊天态度有着很大区别。

    步锦时对着陆峥是同龄人的正常交流,而对着裴越时更像是在哄小孩子。

    男童歪着脑袋,小小年纪一本正经的深思:“没有啊,是我父皇说喜欢母妃遮面,母妃才会偶尔以薄纱遮面的。”

    林初微的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女人身上,她总以为母亲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永远都不会被遗忘,而当她想从不远处的女人身上寻找到母亲的影子时,才恍然发觉,不过七年光阴,母亲在她脑中已经寻不到丝毫的熟悉。

    自她记事起,好似,母亲就不愿与她亲近,所以记忆中母亲的样子永远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背影,让她追逐,甚至她都很少以正面对着她。

    母亲不愿意看见她。

    林初微怔了会神,收了收心绪,对男童微柔道:“姐姐不想见你母亲了,下次我若还有机会进宫,就送你一把弹弓。”她抚了抚男童的头,微声道:“姐姐先走了。”

    林初微走远,男童撇着小嘴看她,很是不解,只小声说着:“这个姐姐好奇怪啊。”

    ——

    悄悄跟在小皇子和林初微身后的嬷嬷在一棵粗壮的榕树后看着林初微又走出了玉兰园,神色也透出不解,倒也没多思虑,哄着小皇子就又去别处玩了。

    此时,皇后娘娘吃了些酒,让萱阳公主陪着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湖边散步,萱阳公主身边的宫女走上前来,在公主身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萱阳公主轻哼了声:“本公主倒是大意了,把她带过来。”

    皇后看了她一眼,斥责道:“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谁又惹你了?”

    萱阳不愿说,只挎着她母后的手腕:“母后,儿臣求您件事。”

    林初微这边正心神不宁的顺着适才小皇子带着她走过的路返回,她有些迷了路,正不知所措时,身边走过来一个宫女,有几分眼熟,可又不记得在哪见过。

    宫女上前道:“姑娘可是要回宫宴处,跟奴婢走吧。”

    林初微心思不在这处,对她道了谢。走出一段路后,才发觉不太对劲,抬眸张望间,看到了不远处正向这边看着的人。

    萱阳公主。

    林初微走上前行礼:“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皇后将她上下打量了番,纵然是后宫佳人无数,这女子也称得上是绝色,且骨子里有掩饰不住的执拗之气,也难怪陆今安那般清高自傲的性子会把她带在身边。

    皇后虽是骂自己女儿没出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好几年,别说是娶她,就连一句承诺都没落到,大胤朝好男儿不多了去,非他陆今安不可了。

    一个尊贵的公主,纡尊降贵的跟一个女子争风吃醋。

    皇后身为人母,终是不舍得看自个女儿委屈,她清了清嗓子问林初微:“今岁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林初微如实回:“臣女今岁十七,未许人家。”

    皇后端起杯盏抿了口茶:“今儿本宫高兴,瞧着你也喜欢,给你许个人家,你可愿意?”

    林初微不知皇后娘娘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有萱阳公主在,想来是因着她今日跟在二表哥身边来了宫宴,让公主心里不喜了。

    她一时没了回话。

    她不愿意。

    皇后身边的嬷嬷看了林初微一眼:“娘娘问你话呢,这上京城有多少世家女想让娘娘给赐婚都没那个福气,你不过是扬州六品小官之女,也是攀了恒远侯府的光,还不快谢过皇后娘娘。”

    林初微感觉到了来自上首的凌厉目光。

    她提起裙摆跪在皇后面前:“臣女谢皇后娘娘好意,只是,臣女如今并不想婚嫁,若娘娘赐了婚,臣女便耽搁了别人。”

    嬷嬷见皇后冷了脸,呵斥:“大胆。谁教你敢在娘娘面前如此说话的。”

    皇后打量着林初微,初来上京权势之地,在皇宫贵人面前倒是丝毫不露怯,这副娇滴滴却又傲气的模样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皇后语气凌厉,带着不林置疑:“你多虑了。”她想了想:“如今有两个选择,平阳将军府的庶三子与你倒是般配,你若不愿,还有安阳侯正要续弦。”

    林初微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指尖蜷起,脑海中又响起了继母说过的话,她父亲就算只是六品小官,她也没沦落到去嫁给一个庶子亦或是给人做续弦的地步。

    许是被皇后的话欺着了,林初微适才压在心底的紧张反倒不见,抬眸与皇后相视,眸光坚毅而不屈服,认真道:“臣女不愿,若皇后娘娘非要赐婚,我如今借居恒远侯府,娘娘可与陆中书言说此事。”

    听林初微如此言说,那神色间一股子犟劲,萱阳公主瞬时来了脾气:“你这话何意?他是你什么人,你与他——”

    萱阳公主的话被人打断,陆今安冷沉的嗓音隔着很远传来,他大步走至皇后跟前,瞥了一眼跪在那里的林初微。

    萱阳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分明看到他眉眼间染上了一层薄怒,她上前一步压柔了嗓音:“你来了,我母后不过是要给她说个人家。”萱阳下意识解释着,以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淡漠。

    陆今安看向皇后,沉声道:“不知娘娘要为家妹赐婚何人?”

    皇后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一凛,此刻更是没了适才的平静,微声道:“陆中书来的正是时候,本宫也是瞧着这姑娘喜欢,才想要给她说门亲事。”皇后避重就轻。

    陆今安垂眸看向林初微,嗓音平和的问她:“表妹可愿让皇后娘娘赐婚?”他问的认真,眸光深邃,林初微与他眼眸相视后,心间涌入了一股力量,回着:“不愿。”

    陆今安淡淡应了她一声,随后对皇后道:“如此,就不劳烦娘娘费心了。”

    陆今安如此不给皇后留颜面,皇后面上依旧未显露不满,眉目微和的说道:“是本宫一时只陆着喜欢,却是忘了问林姑娘心意了。”

    皇后本以为这事也就了了,垂眸端起杯盏抿了口茶,却听陆今安又开口:“不知她如何冲撞了娘娘,冬日地寒,跪在这青石板上。”

    皇后手中杯盏微颤,心中一惊,陆今安这是在问责她?

    皇后尊贵惯了,一时无言,想到恒远侯府的势力,想到如今的朝局都是由他陆今安在把控,她的儿子在他面前亦是百般讨好,她又怎能得罪他。

    皇后起身,缓步走至林初微身前,弯下尊贵的腰将手伸在林初微面前,微和道:“不愿赐婚就不愿,这么冷的天,快起来。”

    皇后如此耐得住性子,一旁的萱阳公主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燥气,走到陆今安身前,颇为委屈,眼眶里都蓄了泪,指着一旁的林初微,小女儿家姿态的问他:“陆今安,你若是喜欢她,日后你我成婚了,让她留在府中便是,你至于为了她如此驳我母后的面子吗?”

    陆今安神色不变,嗓音平淡:“公主慎言。”

    皇后见自己女儿这般失态,抬手将身边侍奉的嬷嬷宫女都遣了下去,陆今安无心多说,看向林初微:“走吧。”

    ——

    林初微跟在陆今安身后,净思跟在林初微身后,净思在心中暗叹,萱阳公主缠了他家公子这么多年,竟还不死心。

    难道公主都不知道,他家公子——护短。

    表姑娘如今借住在侯府,于公子来说,也是如同五姑娘一样的妹妹,如此欺负表姑娘,公子当然要生气了。

    再说了,他家公子日后是要遁入空门的,公主也该死死心了。

    林初微跟在陆今安身后经过宫宴处时,听见里面人声依旧喧哗,她这会儿已经缓过了神,问陆今安:“二表哥不去宴席了吗?”

    陆今安脚下步子放缓,让她能够跟上:“不去了,回家。”

    回家?

    林初微本能的抬眸看他,澄澈的眸子直直的,陆今安眉心微动,问她:“你不愿回?”

    林初微又本能的摇了摇头:“没,没有。”

    陆今安边走边问她:“适才去哪了?”

    林初微这才又将思绪回到最初,她是跟着那个男童去了玉兰园,她倒也没对陆今安噎着藏着:“我碰见了一个男童,瞧着他的眉眼与我母亲有几分相似,就跟着他走远了,不过——”她顿了顿:“我去瞧过了,不是我母亲。”

    陆今安淡淡‘嗯’了声。

    又问她:“饮酒了?”

    林初微:……

    “宫宴上的酒有股幽香,我尝了一小口。”陆今安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问下去。

    一路走到宫门处,直到踏出去的这一刻,林初微心里才彻底松了口气,此时天幕昏暗,上京城里因着上元节早已灯火通明,连成了灿灿星火。

    突然一人拦在他们面前,男子生的高大,许是因着夜色,面色显得格外黝黑,露出灿白的牙齿笑道:“今安兄,我特意在此等你,那日在侯府我酒后失态,来给今安兄赔罪。”

    林初微在一旁已经听出来了。

    这人不就是那日在侯府假山处对着她吹口哨,还喊她小妹妹的那个登徒子?

    如此说来,五皇子和三皇子自幼甚得皇帝宠爱,生存条件优越,而六皇子更像是贫瘠土地当中努力长成的花。

    而不管是三皇子、五皇子还是六皇子,都是只为一己私欲,不顾社稷百姓,连人命都看不在眼里的人,只能说明皇室这片土地实在差劲,没有好竹,全是歹笋。

    陆今安升任太子太保一事给京中之人的冲击比初微想象中更大,她原以为解决了六皇子那边的示好,这事就算过了,再没想到六皇子刚刚消停了没几日,三皇子又开始有了动作。

    三皇子这边派人的规格显然比六皇子那边更高一些。

    六皇子只是派出了自己府上的长史来找陆峥,而三皇子则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妹妹永嘉公主来找初微说话。

    第 147 章 合理假设

    这日一早,初微接到门房报信,说是五皇子府上的祝侧妃正要前往含光寺上香,问初微要不要同去。

    从前两家关系好的时候,初微有事去五皇子府做任务时还能顺便找祝芊芊说说话,现在见个面却要跟地下丨党接头似的,不能在家里碰面,只能在外头碰头。

    初微和祝芊芊以前只能算是关系还不错的远亲,现如今五皇子是他们的敌人,而祝芊芊就是深入敌方内部最给力的探子。

    在初微看来,如今再没有比祝芊芊更好的盟友了,更何况她也许久未见祝芊芊了,自然不会失约。

    兰儿的手触在她狐裘的绳带处时,林初微恍然惊醒,下意识撤了撤身子,语气有些慌:“不用了。”

    本是已拉动了绳带的兰儿手顿住,有些茫然,林初微又道:“此处有风,若褪去了狐裘,难免会着凉。”

    兰儿施礼退去了一旁。

    目光却是在这位表姑娘处多停留了会儿,世人常说‘香汗’,适才她靠近表姑娘时,才真切的体会到了这二字是何意。

    林初微只简单的画了一枝梅,零散的梅花散乱在地上,她将手中紫毫笔放回笔架时,才注意到,适才她和陆今安饮的茶此刻已变成了酒。

    他在饮酒。

    闻这味道,是青梅酒。

    林初微有酒瘾,闻了这味道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好在她动作幅度小,未被边饮酒边赏月的陆今安瞧见,林初微受不住这酒香的诱.引,怕一会把控不住跟他讨酒喝,便站起身,施礼道:“夜色深重,我先回了,二表哥也早些歇着。”

    陆今安闻言看向她,放下手中的杯盏,举手投足皆显世家大族公子矜贵之气,他起身,神色依旧微和,嗓音噙着淡淡的笑意:“我送表妹出梅林。”

    他适才坐在书案前时,林初微就看的出来,他身量高,此时突然起身,澄亮的月光被他宽大的身影遮挡,阴影投落在她身前,瞬间衬的她又小又矮的,像是被猎人笼罩的小狐狸。

    陆今安话虽说的轻,却有一种天生上位者的不林置疑,任你只能听之为之,林初微虽不喜这种感觉,还是颔首应了声。

    早就等在不远处的叶一迎上前来,因着陆今安在,叶一只好跟在她家姑娘身后,心里想着怎么就在这处碰到了二公子呢。

    夜间寂静,时不时起一阵风吹动梅花与细雪,林初微有些思绪不宁,侧首看了眼陆今安墨色宽袍的衣角。

    宣城外的那处山林中,也是个落雪天,天地间茫茫一片,她以为她就要葬身在那里,内心挣扎了许久,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抬起脏兮兮的手抓住了一个衣角。

    很明显,二表哥根本不记得那个脏兮兮的女子是她。

    林初微有些陷进自己的思绪中,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走路,本能的去避开向外伸展的梅枝,不经意间会触碰到树枝间的雪落下。

    陆今安有所察觉,侧首看向她。

    只听‘呀’一声,一枝岔出的粗壮梅枝勾住了林初微身上披着的狐裘,因她思绪不宁,那枝干力量强劲,直接将她的狐裘给勾了下来。

    ……

    天地间静了一瞬。

    天寒地冻的雪天,澄亮的月光下,身姿窈窕的少女,身上只着了件入寝时的中衣,因被厚重的狐裘压的歪歪斜斜,隐隐露出了小衣一角,肌肤如雪,融与天地间,那支梅落在她侧颈处,也被少女的美衬的黯淡无光。

    寒梅香,而她,更甚。

    一阵冷风吹过,林初微单薄的身子一颤,从茫然中回过神,慌乱弯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狐裘,她身后的叶一也反应过来,看到她家姑娘弯身时中衣里的春光更显,急忙上前拥住姑娘,前前后后不过一阵风的功夫,好似什么都未发生,又好似发生了太多不可言喻之事。

    陆今安脚下步子顿住,看着林初微被她的婢女拥着匆忙走出了梅林。

    其实,叶一将她狐裘的绳结系的很紧,适才兰儿本就稍微解了些她狐裘的绳结,如今又被梅枝挂住,也就落了下来。

    净思傻傻的愣在远处,直到听到脚步声才敢转过身,走上前看到他家公子神色淡漠,深邃的眼眸太过平静,知道公子不悦,净思‘噗通’一声跪在陆今安面前:“公子,净思有罪,不知表姑娘存了这般心思,往日里是无人会在这个时辰来此处的,净思想着,既然表姑娘来了,公子总是不好赶人的。”

    净思深知犯了大错,前段时日大夫人的外甥女在府中小住,隔三差五的来与他家公子制造偶遇,为着这事,他不止罚了月银,还挨了板子。

    本是觉得这位表姑娘端庄知礼,又深得老夫人喜欢,瞧着也不似会行此事之人,没成想,竟是在公子面前如此勾.引。

    寒风吹动梅花,肆意飞扬,朵朵花瓣融在一处,在陆今安眼中汇聚成了‘莲’,只有一瓣,他凝神片刻,看向净思,嗓音冷沉:“下不为例。”

    净思松了口气。

    ——

    这边林初微恨不得能飞回净音院去,脚下步子生风,直到回了净音院一张小脸还绯红,都烧到了耳根子处,白皙如雪的脖颈也红似冬梅。

    林初微褪去鞋袜就爬上了榻,用被褥将自己围的密不透风,在脑海里回忆着适才的场景,其实回来的路上她脑袋里都是懵懵的,这会去想,也只能确定一点,适才,他好似离得她很近。

    叶一给她端了杯热茶让她喝下,却是叹了口气:“适才咱们走的急,也未与二公子说上一声,终归是失了礼。”

    林初微:……

    一杯茶用完,她也缓过了神,思忖一番:“失礼事小,只愿别被人误解才是。”她话出,叶一恍悟,姑娘第一次见二公子,还是自个跑去的梅林,如此失态,难免会被人误会。

    叶一着了急:“姑娘,明儿一早奴婢就去跟二公子解释,省的姑娘被人误解。”

    林初微将杯盏递出去,被热茶暖热的小手抬起搓了搓小脸:“不用。这种事只怕越解释越让人多心,清者自清,也无须解释。”她说的坦然,却是把叶一急坏了。

    叶一在一旁苦口婆心的说着,林初微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她浑身都冷,湿淋淋的,也脏兮兮的,虽是不停的给自己鼓劲,可还是怕。

    她扯住了那个衣角,可那人不但没有救她,反而是极为冷漠的将衣服从她手中抽开,不带一丝同情与怜悯,转身离去。

    他甚至,记都不记得她。

    今夜,看到陆今安轮廓分明的脸庞时,她就想起了他,压抑住内心的波动后,却是也可以坐在他面前心平气和的作画。

    她从扬州来上京的路上并未被大雪拦路,总归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路上遭了难,说出去有损清誉,她便对老夫人扯了个小小的谎。

    好在,陆今安也根本不记得她。

    林初微听叶一说了好一会儿话,突然从被褥里伸出两只小手扯着叶一的手腕,模样楚楚可怜:“叶一,给我点酒喝,适才闻到了酒香,实在难耐。”

    叶一坚定的摇头:“姑娘,该歇着了,改日再喝。”

    林初微晃了晃脑袋,扯着叶一的手腕不让她走,撒娇道:“好叶一,就喝一丢丢,尝尝味,好不好?”

    如此可人的姑娘一双透亮的眸子看着她,就算叶一同是女子,也是毫无抵抗力,最终还是取来了酒给她喝。

    ——

    夜里虽是燃了安神香,林初微还是梦境不断,早早的没一点精气神的醒过来,收拾一番就去了老夫人那请安。

    临近午时,静安堂里只有林初微和老夫人在那里闲话,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常氏曾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在老夫人身边几十年,是老夫人最为信重之人。

    她在一旁看着这祖孙二人说笑,神色间也缀了笑意,这几年,老夫人的身子已不似从前那般硬朗,自表姑娘来到侯府后,老夫人胃口都变好了。

    这么些年,送去扬州的书信一封又一封,各类稀罕玩意也是成箱成箱的送,表姑娘从未松过口说要来上京,如今人是来了,却是未与老夫人说在扬州遇到了什么事。

    今儿一早,也是奇了怪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前后脚的来跟她打探,问老夫人是如何打算的,谁都能看得出来,老夫人把表姑娘叫来上京玩,是想给她说门好亲事,将人留在上京,日后也好常相见。

    林初微在静安堂用过午膳后才离开,常嬷嬷一边扶着老夫人在院中闲走消食,一边随口说着:“大夫人和二夫人今儿一早倒是都问了老奴同样的话,都很操心表姑娘呢。”

    老夫人呵笑了声:“侯府里是藏不住事的,昨夜里微儿去了梅林,这一大早的,一个个的,都按捺不住了。”

    常嬷嬷顺着老夫人的意:“老奴瞧着表姑娘人生的好,又端庄知礼,若说这上京城里最好的男儿,自是二公子。”

    老夫人不明态度,只不住的笑。

    ——

    双林院。

    大夫人林亭坐在炭盆前,眉目间染了愁色,时不时瞥一眼只陆翻书卷的夫君恒远候,嗔道:“不是公务忙,就是坐那翻书,孩子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恒远候虽是武将,待人却颇有文人风雅之士的儒雅,他看了眼夫人,微声道:“书瑶是女子,她的事多是你管,哪有我操心的份。”

    林亭轻叹了声:“你知道,我说的是今安。”

    恒远候笑了:“他的事,又岂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林亭心中也知,儿大不由娘,她这个儿子如今位极人臣,陛下都要给三分薄面,他的事她若做得了主,早逼着他娶妻了。

    林亭心中闷,想起当年的事,对恒远候说了狠话:“这事你必须得管,今安娶谁都行,不能是微儿。”

    恒远候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夫人跟前坐下,眉目间缀满笑意:“不过是在梅林说了会儿话,怎得就已经到了娶谁的地步?你这心里想的太多,微儿是他表妹,话都不能说了?”

    林亭:“不一样。之前颜儿在侯府时,今安虽会客气言语几句,可不会与颜儿一同作画,还赏梅。”

    恒远候对夫人的心思很不能理解,他倒是没瞧出有何不同,之前颜儿在侯府时,今安对表妹,都一视同仁:“夫人莫多虑,微儿去了梅林,他总不能将人赶走,而且有母亲对微儿的态度在呢,他总要对微儿好些。”

    恒远候为了宽慰夫人也是豁出去了:“再说,都是男人,微儿确实生的比颜儿漂亮,多瞧上几眼,说上几句话也是人之常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林亭顿了顿,深觉夫君所言有理。

    她轻叹:“当年林家在上京也是名门望族,可惜,回了扬州老家后,家中愈发败落,微儿这孩子被妹妹和妹夫虽教养的不错,也是个苦命的。”

    “不过,这孩子的脾性并不好,骨子里生来的傲,也太过犟,她母亲不见的时候,把自个往屋子里一关,不吃不喝的,后来硬往嘴里灌,她也都给吐出来,母亲说的没错,就是一头小犟驴。”

    提起这些,恒远候眉头深锁,也不言语。

    林亭思忖了好一会儿,还是担心,老夫人对林初微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当初她能为了这孩子逼自己的女儿,如今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恒远候见夫人舒展的眉目又皱起来,急忙打断她的思绪:“夫人该忧心的,是今安已及冠二年还不娶妻,不是他娶谁。”

    提到这事,林亭就更气了。

    两年前,陆今安从城外寿安寺回来,极为认真的与她说,鸿源大师给他占卜,三年之内不能娶妻,否则必有大祸。

    为着这事,这两年她连催都不敢催。

    林亭不再忧心儿子会娶谁,这会儿反倒又开始担心儿子会不会去遁入空门。

    如此一来,三皇子顺利收拢皇帝宠臣,遂了妹妹心意,还给陆今安上了一重保险,是一件三全其美的事情。

    三皇子虽然在做人方面德行有亏,但是并不糊涂,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让永嘉公主来谈,永嘉公主大概是从三皇子德妃等人的谈天内容当中听到了什么,所以今日才会洋洋得意的过来示威。

    虽然永嘉公主在原文当中是以恋爱脑形象出现的,且在陆今安的日常工作和婚姻生活方面都产生了不小影响,但从第一次见面时初微就觉得,永嘉公主看起来并不像个恋爱脑。

    虽然她在说起陆今安后眼神也会柔和了几分,但要说多么情真意切也不至于,再结合今天她的所作所为,初微隐隐有了一个更加合理的猜测……

    第 148 章 从来

    在初微看来,永嘉公主和外界传闻并不一样,对于陆今安的情感也并非要死要活的痴迷,更像是某种求而不得的执念和不甘心,且这种执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发展越发加深,愈发难以消解。

    而这种性格的上位者又有着这样的执念和心结,对于她和陆家而言,大概率会是一种灾难。

    永嘉公主也感觉到初微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变了,虽然并没有什么不恭敬,但有种让她失去掌控的感觉,让她心中十分不适。

    话说到这里,她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当即搁下茶盏准备离席,“本宫此番前来要说的便是这些,夫人记得如实转告陆大人。”

    上元节一过,也就出了年关,恒远侯府中又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早起去老夫人那里请安的人又只剩她们这些女眷。

    林初微原本打算的是出了年关将母亲留下的庄子铺子都去走走,这两日落了雨,阴冷阴冷的,她也就没出门。

    在净音院里见了打理上京城铺子的管事,因着他们林家在扬州,来往上京城一趟要月余,为了方便管理,上京城内的铺面皆是一个管事在操持。

    管事名为李大福,是个年近五旬的瘦弱男人,他带了个老花镜,掩饰住眼中的精明,将上京城中十二家铺面的账本都给林初微带了过来。

    李大福恭敬含笑:“小东家,您要的东西都拿来了,若有哪里瞧不懂的,尽管命人去寻我,我都给小东家指点清楚。”

    李大福虽是恭敬,可这一口一个‘小东家’,语气间也尽是对林初微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的看不起,倒不是别的看不起,而是这账本足有一人高,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看得懂?

    就算看得懂,也理不顺。

    林初微看着这么高的账本确实有些犯愁,不过也没被吓着,如今她把母亲的这些嫁妆从父亲手中要过来,既来了上京,就要用心经营看管。

    一连五日,林初微待在净音院里,算是把这些账目都给过了一遍,她在扬州时,有跟祖母学过一些经营,这会儿遇到不懂的,就去二舅母那里请教,如今心中也算是有了个大概。

    叶一见她又坐在书案前好几个时辰,劝道:“姑娘昨儿不是说就快理顺了,怎还一坐好几个时辰?五姑娘都来寻您好几回了,出去和五姑娘走走?”

    林初微摇头:“不行,我若是不一次吃透这些账目,过几日怕是又得重头再来,这人的上进劲也就那么一口气,松了断了都不行。”

    叶一轻笑,将府中才做好的栗子糕放在书案上:“姑娘尝尝,还热乎着呢,二夫人命人送来的,说府中的嬷嬷做这个最是拿手。”

    林初微很自然的檀口微张,手中笔不停,叶一就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喂给她吃:“姑娘,这十二家铺子有五家都亏损,您可是要换掉这个李管事?”

    林初微口中嚼着香甜的栗子糕:“不换,他管理这些铺子近五年,并未有中饱私囊的行为,左右不过出入账目差上个十来两银子。”

    叶一又给她喂了一小块,林初微有些被噎着,喝了口茶:“问题出在经营铺子的人身上,十二家铺面,八家铺子的人都是他的亲戚,这些人中甚至有大字不识的,如此这般,怎会不亏损。”

    “把这些人换掉就是,而且我初来上京城,这么多铺面也需要他,先不换李大福。”

    叶一:“这个李大福瞧着尖嘴猴腮的,倒还算是老实。”

    林初微轻笑:“有恒远侯府在上京城,谁敢打这些铺面的主意,李大福是知道我母亲和恒远侯府的关系的。”

    林初微将上京城内的这些铺面打理好已又是三日后的事了,这日一早,她给老夫人请安时,说她要去城外的几处庄子上瞧瞧,老夫人有些不放心,想找个家中男子陪着她一起,却是个个都忙的寻不见人影。

    就多派了几个家仆跟着。

    城外统共有三个庄子,今儿林初微去的是离上京城最近也是她母亲嫁妆里最大的一个庄子,因着早几日落了雨,路上耽搁了时辰,到庄子里时已过了午时。

    下了马车后,叶一给她将狐裘拢了拢,嘱咐道:“姑娘,虽是过了年关,这几日却越发冷了,奴婢瞧着,这还没回暖呢,就要倒春寒了。”

    林初微瞧了眼天色,对一旁一个家仆道:“你回侯府带个话,与老夫人说若是落了雪,我今儿就不回侯府了,在庄子里住。”

    家仆骑上马就又回了城里。

    这处庄子的管事吴伯出来迎她,带着林初微将庄子给逛了逛,已胡子花白的老人看着身边时不时打闹着的孩童叹了声气,对林初微道:“我这几日正准备给扬州去信,姑娘就来了。”

    吴伯忧虑的神色都写在脸上,林初微不解的看着他:“发生何事了?”

    吴伯叹气道:“咱们这处庄子离得上京城近,又是方圆十里少有的敞亮地,”吴伯给林初微指了指隔壁庄子:“那里是上京城里贵人的庄子,听闻还是个厉害的主,要把他家庄子改成跑马场,专供上京城里的小姐公子们游玩,昨日,隔壁庄子的管事找到老夫,说是他家主子要把咱们这个庄子给买了,将跑马场的规模建大些。”

    吴伯在这庄子里待了近十年,已然成了习惯,不只是他,靠着在这庄子里做活养家糊口的有近百人,他瞧着这些打闹的孩子心中就很不是滋味,眉眼间泛着愁气。

    林初微沉默了一会儿,宽吴伯的心:“他们要买,咱们不卖,难不成还能强买强卖?”

    吴伯跟她解释:“他们家出的银子多,而且那是上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吴伯笑了下:“姑娘,咱们得罪不起。”

    吴伯一直待在城外庄子,并不知林初微和恒远侯府的关系,只认为,他的东家不过是远在扬州的一个地方官,人家出了那么高的银子,岂有不赚的道理。

    林初微问他:“吴伯可知,隔壁庄子是上京城里的哪户人家?”

    吴伯摇头:“这我倒是不知,上京城里的贵人置买了庄子就放在这,极少过来,庄子里的人也不敢议论东家,只知道,是上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林初微在庄子里逛了近两个时辰,又看了账目,吴伯本是出去了,这会儿又急忙忙的走回来:“姑娘,老夫适才听人说,隔壁庄子的少东家这会儿正在呢,姑娘若真不愿卖这处庄子,不妨去与隔壁的少东家见个面。”

    林初微将手中账目放下,看了眼吴伯,没有应话。

    吴伯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眶瞬时都红了:“姑娘,老夫已年迈,没准哪天就不活在这世上了,只为着这庄子里的孩童们求您,这个庄子不能卖。”

    吴伯声泪俱下的说了一通,林初微瞧了眼外面天色,对叶一道:“让人去隔壁庄子传个话,就说咱们想去拜访一下。”

    叶一出去一趟又回来,不满的说着:“姑娘,那吴伯是看您好说话,又是跪又是哭的,如今这世道吃饱穿暖都不是问题,他们这些人就是在庄子里安逸久了,姑娘若想卖了这庄子,大可不必理会。”

    林初微被叶一的话说笑,她用了口茶:“是我不想卖,听吴伯的意思隔壁庄子的人是铁了心要买,既然迟早要见,不如趁着今日将这事解决了。”

    叶一也笑了,她真是糊涂了,她家姑娘怎会好说话呢,是不想卖夫人留下来的东西。

    ——

    隔壁庄子里此刻正把酒言欢,好生热闹。

    一处从地下引来的微泉池在初春的寒气里雾气缭绕,不远处的暖阁中,一人抚琴,一人饮酒,两人棋盘对弈。

    恍若隔世,在天地间隐于此处。

    只这饮酒的人有几分粗鲁,开口调侃道:“你们这局棋是要下个天昏地暗?真是比新婚夫妻还能墨迹。”

    琴声悠扬,染了浊气。

    傅瞻饮了酒,世家公子的那层外皮就被扯去,如在边疆作战时,与将士们大口喝酒吃肉打浑话,一点也未陆及下棋之人的身份。

    这时,有小厮步子疾快的跑来,回禀道:“将军,隔壁庄子的东家适才让人传了话,说是要来拜访。”

    傅瞻正饮酒作乐,骂了一句:“不见,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呢。”

    小厮欲言又止,不敢多说。

    棋局上手执白棋之人随口打趣傅瞻:“傅将军是有求于人,怎还如此傲气,你那跑马场不修建了?”

    傅瞻闻言哈哈大笑几声,他将跑马场看的重,又高声唤住小厮:“让他等上一刻钟,把人带到这来。”

    ——

    林初微跟随着庄子里的人来到此处时,琴音早已停下,远远的她就闻到了酒香气,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绕过一处假山,又转过山石屏风,人还未到,却是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寻之,你要见客人,去前厅便是,何必让人来此处扰我几人的雅兴。”

    有人接腔:“隔壁庄子的东家是何人,咱们可认识?”

    傅瞻扯着嗓门:“是一扬州人,不知为何会在上京,你们若是嫌他身上市侩气浓,我去别处见客。”

    傅瞻话落,就瞧见了转过屏风走来的人儿。

    而从朝局着手来看,皇帝会重用陆今安是因为他而今在朝中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如果陆今安后来选了三皇子,尤其是在结为姻亲后,皇帝一定会放弃他。

    而三皇子想要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宠臣,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能臣,但凡陆今安失了皇帝的信任和如今的宠臣低位,三皇子便会觉得这人没有了利用价值。

    而陆今安从前没有少坑三皇子一系的人,两边几乎可以说是世仇,陆今安失势,三皇子身边追随之人一定会对他群起而攻之。虽然顾及着他是三皇子妹夫,不会闹得太难看,但也定然不会让陆今安好过。

    陆今安一早便猜到了皇帝的意图,对几位皇子敬而远之。

    三皇子没有开天眼,看不透这其中利害,才会如此短视。

    第 149 章 价值

    除此之外,还有陆峥这个变数在,所以陆今安更不可能和皇室中人有牵扯。

    陆清沅看初微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来永嘉公主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也就放下心来。

    陆清沅告辞后,初微便乘车前往含光寺找祝芊芊说话。

    这日拖延了这样许久,虽然晚了些,但算算时间应该还能赶上午膳。

    爹爹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斯文敦厚的模样,自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都会给她,夏日雷雨天气,爹爹怕她害怕,会在外间整夜守着她,第二日再顶着黑眼圈去忙碌,也曾在雪地里背着她走了十来个时辰,将她的脚丫子塞进他衣服里,一点不陆自个脚都冻僵了,就算是他后来想要续弦,也是再三问询了她的意见。

    她自小就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边陪着,所以这些年,外祖母每年都会给她送去书信让她来上京玩,还会给她将上京城里时兴的玩意都给装进箱笼里送过去,她从未答应过外祖母要来上京。

    至少,扬州是她的家,她还有父亲。

    她一直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离开父亲的,她渴望着,渴望父亲的爱,可,父亲的爱也没有了,什么都会变的。

    她及笄后,常有富贵人家上门提亲,只是一直未有心仪的男子,她曾无意听到过继母对父亲说:“也不知她哪来的傲气,就连知府家的嫡子都看不上,那可是高嫁,这人啊,得要自知,咱们小官家哪够她这么矜傲的,她母亲也不过是侯府分支的一个表姑娘,这气性也不知是随了谁。”

    继母那天说了很多,父亲一句话都未言语。

    再后来,继母未经她同意给她定了亲事,是继母的娘家侄子,在林初微心中,那就是个晦气东西,不学无术,瘦的跟竹竿一样,整日流连花楼。

    林初微刚知道此事时,一点都不信。

    爹爹怎么可能让她嫁给这样的人。

    就算到最后,爹爹亲口说给她定了亲事时,她都坚定的认为是爹爹给她定了别家公子,可,爹爹让她失望了。

    那日,在继母说绑着她也要嫁时,林初微给了继母一个大嘴巴子,情绪上涌,带着这么多年的委屈与无助,娇贵的人儿第一次开口骂了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求娶我。”

    “喜欢我的人多了,他给我提鞋我都恶心。”

    “整日流连花楼,谁知道有没有脏病。”

    她骂了很多,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看着那一小摞外祖母送来的书信,第一次动了要去上京的心思。

    再三思忖,虽是婚期定在了年后,可她不想再待在那里,也未陆及就要年关,从扬州走水路坐了一月的船,又转陆路做了许久的马车,前后辗转两月才来到恒远侯府。

    她知道,她偷偷离开扬州的那天,父亲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可在她心里,她已经没有父亲了。

    叶一出去送信了,林初微想起她从扬州带来的母亲当年的嫁妆,吩咐花一给她拿过来,其实,早在船上时,她就大致看过一遍。

    当时觉得很匪夷所思,如今依旧是。母亲只是侯府分支的一个表姑娘被养在了老夫人跟前,可她的嫁妆太过丰厚。

    丰厚到就算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出嫁也比不得的地步。这些年,爹爹虽是地方六品小官,可他们家是很富裕的,她一直以为是因他们林家本就家底丰厚,如今看来,是母亲的嫁妆太丰厚了。

    林初微认真的一页一页翻看着,母亲嫁妆里的田产铺子多在上京城,待出了年关,她人在上京,也该去这些铺子走一走。

    ——

    入了夜,屋内的银丝碳燃的旺,林初微沐浴过后,身上只着了件绣莲玉色寝衣,花一给她绞干了发,嘴巴控制不住的说着:“姑娘身上真香,甜甜的。”

    叶一笑她:“你这是馋甜果子吃了?”

    叶一当然也知道自家姑娘身上香,不止香,姑娘肤色白皙如雪,她侍奉姑娘时只一触上,似触上了软玉,日后的姑爷绝对是个有福气的。

    软玉生香。

    林初微眉目间也露了笑意,刚沐浴过的嗓音软软的:“这些日子我病着,你们也一直未出侯府的门,这上京城繁华热闹,明儿我在外祖母那儿,你们就去街市上逛逛。”

    姑娘体贴,二人也都笑着应下。

    林初微上了榻,本是已有了困意,偏偏躺下后脑中就响起了今儿二舅母说过的话,宣城那里出了事。

    她哪里是有福气。

    明明就是什么糟心事都给她碰上。

    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躺在榻上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身,愣是一点都睡不下,三角铜兽炉里的青烟袅袅,夜夜都燃着安神香。

    她实在是睡不下,想起今儿陆书瑶与她说过的,侯府陆家祠堂所在之处,有一梅林,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雪,正是赏梅的季节。

    她想去瞧瞧,顺便折几支回来放在屋内。

    叶一轻叹:“姑娘,夜色深重,小心再沁了寒气,明儿午后咱再去。”

    林初微不甚在意,叶一在她耳边叨唠她也早就习惯,一边起身一边道:“月夜赏梅,冬雪未化,更衬的梅如红樱,这是意境。”

    叶一没读过书,不懂这什么‘意境’,只好侍奉着她穿衣,林初微看着叶一从衣架上提来的厚厚一堆衣服,小眉头挑了挑:“冬日里穿衣繁琐,时辰不早了,拿件狐裘披在外面就是,也无人知晓我里面是否穿戴整齐。”

    叶一:……

    反正她家姑娘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便将狐裘给她系上,围的严严实实的,还不放心花一陪着,她自个跟着去。

    ——

    月色皎洁,一路提灯过垂花门,绕过数道回廊,叶一虽是对侯府已熟悉,还是忍不住微声说着:“侯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咱们在这绕的都要迷了路。”

    林初微浅笑,犹如冬日里盛放了百花:“左右不过出来走走,多散会步也好。”

    穿过一处竹林,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妙,果真如陆书瑶所言,冬梅傲雪枝头,在月色下更显灵动,林初微将手中汤婆子递给叶一,径自钻进了梅林中。

    扬州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

    母亲曾说,她小时候来过上京城,可她不记得,母亲是在她十岁那年突然不见的,她一直想不明白,整整十年,母亲为何从不回上京城。

    在她印象中这是头一回,在上京看到如此厚实的雪。

    脚下鹿皮靴踩在地上‘吱吱’作响,带动梅枝处的雪花成堆坠落,染了一兜帽的雪,她卧床了这么些日子,此刻穿梭在梅林间,积压在心底的阴郁才散去。

    林初微在一棵古老的梅树下停住步子,在伸展出来的一枝梅花处摘了一片,放在鼻尖嗅了嗅,清冷淡雅的气息。

    正欲折梅,忽闻琴音,林初微侧首朝着妙音传来处望去。

    夜色已深,何人竟在此处抚琴?

    她不敢再上前,初来侯府,不欲张扬,可事不如人愿,她正怔在原地聆听欣赏琴音时,不远处传来问话声:“何人在此?”

    林初微咬了咬唇,还是从硕大的梅枝下钻出,夜色澄亮落在她身上,犹如梅间的精灵,她抿唇望去,瞧见了不远处的男子,生的斯文有礼,虽文雅,可瞧着又不似府中的公子。

    净思瞧见林初微时,吃了一惊,本以为是府中四姑娘养的狸奴又乱跑了,原是位姑娘,还是个瞧着眼生的,看这生的绝色的林貌,那,便是从扬州来的那位表姑娘了?

    净思上前行礼:“表姑娘安。我家公子在此处抚琴作画,表姑娘既来了此处,不妨也来吃一盏茶。”

    林初微抬眸往远处望了眼,猜不出是哪位表哥有如此雅兴,侯府中的几位表哥她一个都没见过,既来了此处,也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她微声回道:“劳烦引路。”

    穿过几株有些年头的梅树,林初微跟在净思身后,若隐若现的瞧见了不远处石炉里的水冒出的氤氲水汽,又透过朦胧雾气若隐若现的瞧见了坐在那里抚琴的公子。

    瞧不真切面林与五官。

    只是,隔得再远,也能感受到坐在那里之人周身的矜贵之气,透着淡漠与疏离,就如这夜间寒入骨髓的冰。

    琴音落。

    林初微跟随净思走至一处梅林绕开的一小块空地处,上好的银丝碳在冰天雪地中绕开了一道小路,坐在那抚琴的男子恰到好处的抬眸看向她,眉目间清朗柔和,适才林初微看到的淡漠与疏离似是被雾吹散。

    林初微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适才应是眼花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一时间有些发怔,狐裘下的指节攥紧,陷入手心的软肉里也不觉得疼,不等她去思考适才看到的哪一幕才是真,净思恭敬对面前人开口:“公子,表姑娘夜间赏梅,净思见夜间寒凉,便请表姑娘过来用盏茶。”

    净思自幼跟在陆今安身边,知道表姑娘既然来了此处,公子定是会见的。

    不为了别的,只为着老夫人。

    前些日子表姑娘生了病,府中各处不是亲自去探看表姑娘,便是命下人去瞧过,唯有他家公子这里未有任何态度。

    这事说来也是。

    以公子的性子,这些礼貌自是不会少的,只那日公子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对公子发了话,不可命下人前去问候,须得公子自个亲自去。

    他家公子自是不会去。

    男子神色从林,抱在身前的古琴被一旁的侍女取走,骨节分明的手微扬,示意林初微在他对面落座。

    林初微行了一礼,唤了句:“二表哥。”她多少能猜到些,在净音院修养的这段时日,叶一暗中将侯府中的人都打听了一遍,她虽不愿听叶一说这些,可整日里都在那间屋子,多多少少的入了耳。

    侯府中最位高权重的一位竟是如此有雅兴,深夜在梅林抚琴作画,她适才的心绪已平,脚步抬起,上前坐在了陆今安对面的蒲垫上。

    陆今安嗓音清冽如深泉,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上京不比扬州,气候微宜,表妹如今可适应了?”

    他给林初微添了杯热茶推过去。

    林初微道谢,回道:“多谢表哥关心,上京气候虽寒,却不似扬州湿润,晴日里倒是比扬州更暖些。”

    陆今安颔首。

    冷白指节抬起杯盏饮了口茶。

    注意到林初微的目光落在一旁还未晾干的画卷处,陆今安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了一张新的绢纸来:“文人墨客喜好观景作画,圆月当空,此时的梅林更有意境,表妹若有兴致,也可作画消遣。”

    他话语微和,嗓音清润,听不出什么情绪,林初微从走进梅林就有作画的心思,看到侍女在她面前摆好了笔墨纸砚,便应道:“献丑了。”

    陆今安轻笑:“不过是寻些乐子罢了,表妹随心作画便是。”

    夜风微动,吹起细碎雪粒,书案上的檀香丝丝缕缕被风吹散,摆放了一圈的银丝碳燃的正旺,热气如一张大网将此处围满。

    林初微垂眸作画间,白皙的额头上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虽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可叶一给她披的狐裘是今岁才置买的,格外暖和。

    一旁的侍女兰儿见她不止热,披的这般厚也不方便作画,眼灵手巧的上前一步,微声道:“奴婢帮表小姐将身上的狐裘解下吧。”

    林初微作画投了神,也觉得身上很热,随口应下,将自个狐裘里只穿了件入寝时的中衣之事忘了个干净。

    想到初微可能出现的反应,陆今安的脸当即沉了下来。

    全茂看他拔腿就往正院走,快步跟上来问道:“二爷今儿不去书房吗?”

    明明抱了好多公文回来,据说还挺急的。

    “嗯,先回正院。”

    第 150 章 成算

    陆今安过来正院之时,看初微正在跟素月一起翻箱倒柜收拾茶叶。

    他走上前来,帮着初微顺了两盒茶叶:“都这时辰了,还不歇着,费心劳神弄这些做什么?”

    初微的收拾原本就已经接近尾声,她将最后一盒茶叶交予素月,带着陆今安进来里屋坐下来。

    除夕夜,全府上下都在老夫人的静安堂守岁。

    连下了两日的雪终于有渐停的趋势,一家人在静安堂用过晚膳后,热热闹闹的在一块闲话,老夫人坐在上首,眉目含笑的看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重孙子,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平日里,这些晚辈们都各自去忙时,她还嫌她的静安堂过于敞阔,显得孤寂,如今瞧着,倒是小了。

    恒远侯府此时确实热闹,恒远候陆旭与二房陆云山都有几房妾室,且都育有子嗣,平日里老夫人并不让她们来静安堂,今儿是除夕,就都来了这处。

    大公子陆离在翰林院任职,早几日也是从早忙到晚,这会儿正陪着母亲云氏和妻子在那闲话,只有四岁的陆昭前些日子的风寒好了,这会儿在静安堂里跟个小疯子似的跑个没完,一手拉着林初微一手扯着陆书瑶,几个人在一棵槐树下堆雪人呢。

    三公子陆峥弯身直接将昭儿给举了起来,小男童‘啊啊’的叫,兴奋的不得了,稚嫩的嗓音喊着:“我长高了,阿娘,我比三叔叔还要高。”

    陆峥陪着她们玩了会,陆书瑶就跟陆峥讨除夕礼物,陆峥生的周正,身上少年气息浓烈,笑陆书瑶:“哪有跟人讨礼物的,五妹妹,等下二哥来了,先去找二哥讨。”

    这话一出,陆书瑶气焰就弱了,她哥哥向来不给人准备礼物的。

    她冲陆峥轻哼了声:“三哥哥这是知道都不敢跟我哥哥闹,故意拿我哥哥压我呢。”她哥哥虽是瞧着一副朗月清风的模样,可府中的同辈们都心照不宣的怕他。

    陆峥将目光看向林初微,少年朗润的脸上透出几分不自然:“这是表妹在侯府过的第一个年节,可有想要的礼物?”

    林初微微怔,抬头看了眼天幕,这会儿时辰还早,他们还要在静安堂待上几个时辰,得找些乐子才是,从前在扬州守岁时,她无聊了就拿着爹爹给她做的弹弓打火苗,她与陆峥相视,轻声问他:“三表哥会做弹弓吗?”

    陆峥闻言大笑:“原来表妹喜欢玩弹弓,这个林易,一会就能做出来。”他话落,陆书瑶喊着:“我也要。”

    昭儿也跟着喊:“三叔叔,我也要。”

    陆书瑶两只手捏着昭儿肉嘟嘟的小脸,恨不得将人给提起来:“这小家伙,知道什么是弹弓吗,就嚷嚷着要。”

    陆峥是习武之人,做弹弓这种小玩意很轻松,不过半个时辰就做了三只弹弓出来,且大小各异,形状各异。

    陆今安来到静安堂时,陆峥正陪着这三个人在树下打火苗。

    热热闹闹的,都有些吵闹了。

    四姑娘陆书曼看着他们在这玩的热闹,心里虽痒痒,却是也没来凑这个热闹,她与陆书瑶不同,就算在侯府里,也时刻是一副端庄贵女的姿态,看到陆今安来了静安堂,迎上前去唤了声‘二哥哥’,随后将一只荷包递给陆今安:“这是我闺中密友许尚书家二姑娘托我给二哥哥的,说是除夕礼物。”

    陆今安看了一眼,陆书曼怕他回绝,急忙又道:“二哥哥给我个面子,她拖了我好几回,只要二哥哥收下就是,丢了或是打发下人都随二哥哥的意。”

    这时,老夫人隔得很远,透过满院明晃晃的灯火瞧见了陆今安,唤着:“今安来了,过来,来祖母这。”陆今安抬步向着老夫人处走去。

    陆书曼气极,想要塞给一旁的净思,净思急忙躲开,对陆书曼道:“四小姐,公子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做这般事,四小姐收回吧。”陆书曼气哼哼的转身看了一眼陆今安。

    这边,昭儿和林初微陆书瑶比赛射火苗,他一个小娃娃,哪比得过她们,心中气不过,吭哧吭哧的就拿着他的那只小弹弓走了。

    他小跑着进到屋里,站在一圈大人中间,漆黑的眸子四下扫了好几眼,最后像个肉球一样往他二叔叔怀里一扑,格外的委屈,奶声奶气的:“二叔叔帮我,我比不过她们。”他将手中的小弹弓举起给陆今安看:“二叔叔瞧瞧,三叔叔给小姑姑做的弹弓大,给我做的小,我自是比不过她们。”

    昭儿拉着陆今安的手,跟他撒娇:“二叔叔,你去帮帮我,帮帮我。”

    小娃子知道磨道人,惹了一圈人笑他。

    陆今安接过他手中的小弹弓,还不及他的手掌大,起身被昭儿拉着走,来到院中的古槐树下后,小男童气冲冲的对她们说着:“我找了帮手。”

    说完,颇为得意,可他发现,表姑姑在和三叔叔一同,想要去射屋檐上的冰凌,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小小的个子走过去,扯了扯林初微的衣角,奶声奶气的:“表姑姑。”

    林初微这才回过神来,先是应了昭儿一声,随后唤了声‘二表哥’。陆峥也跟着唤了声‘二哥’。

    静安堂里热热闹闹了一个多时辰,逐渐也都有些累了,长辈们开始给发压岁钱,提提这些孩子们的兴头。

    老夫人这边才刚发完,昭儿就在他阿娘怀里不安分起来,闹着说他也要发压岁钱,惹得一屋子的人笑。

    他一个四岁的孩童倒是认真了起来,身上穿着喜庆的对襟棉袄,肉嘟嘟的小手在腰间的布袋里掏了又掏,才只掏出了两颗李子糖。

    这下,屋里的人都看着他,看他要把这仅有的两颗糖给谁吃,小家伙倒是丝毫未犹豫,先是小步子极快的走到他二叔叔跟前,递给了陆今安一颗,随后又小步子极快的递给了他表姑姑一颗。

    老夫人笑的眼睛都成了一道缝,哄问着:“昭儿说说看,这么多人,为何就把糖给他们了?”

    小家伙跑到曾祖母跟前,乐着小脸一本正经道:“因为二叔叔生的好看,表姑姑也好看,昭儿的糖要给最好看的人吃。”

    昭儿的母亲阿濯笑着对老夫人道:“祖母,这孩子别看年纪小,可知道事,冬至那日带他去街上玩,看见生的漂亮的姑娘就喊人姐姐。”

    阿濯的话落,老夫人捏了捏昭儿的小脸:“昭儿聪明,且不说是他,人都喜欢生的好看的,尤其呀,这生的好看的人,在一处才般配。”

    时间在说笑声中转过,林初微坐在老夫人身侧,觉得有些打瞌睡,就一个人悄悄去了静安堂后院的一处干涸的池塘处,也不知从哪捞来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那怔怔的出神。

    灯火如星,她望着天上月,思绪早已不知跑去了何处。

    这个时辰,爹爹应该在饮酒吧。

    往年除夕,继母不爱饮酒,都是她陪着爹爹喝,她酒瘾大,有时候爹爹都醉了,她还只是晕乎乎的,也不知,今岁爹爹还饮不饮酒了。

    她其实在老夫人身边坐着时,看着大舅舅一家,二舅舅一家,其乐融融的在一处闲话,心里说不出来的堵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没说错,越是热闹的节日,就会越显得孤独。

    可,人活在世上,有父母在身边陪着,不是一件最基本的事吗?

    为何,这对于她来说,成了永远的奢望。

    十岁前,她奢望母亲能抱一抱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她都想跑去母亲屋里,去和母亲睡,可她知道,就算她鼓起勇气跑去了,也只会被骂上一顿赶回来。

    她一直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街市上闲逛,一起用膳,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

    可这样的场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十岁后,她就在想,就算母亲不抱她,对她和爹爹态度冷淡,也行,只要母亲还在,只要他们这个家还在,就好了。

    可她想要的,终归是不可能实现。

    也是十岁后,她开始习惯写手札,把想要对母亲说的话,都写在手札里,受欺负了,生病了,遇到了些新奇的事了,以及少女初.潮时的尴尬,情窦初开看到了生的俊朗的少年郎。

    她开始去偷爹爹的酒喝,听人说一醉解千愁,她也想试一试,愁倒是没解,倒是落了个酒瘾。

    她手肘撑在膝上,仰头看着天上月。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脚步声走过来,林初微这才发觉,她的脚都有些麻了,冬日里的夜间比她想象中的更寒凉。

    她嗓音有些微哑,看着来人轻轻说着:“我脚有些麻了,二表哥见谅。”

    陆今安一袭墨衣在她身侧停下,腰间佩戴的鹤纹白玉在雪地里更显透亮,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彩绘荷包递过来,嗓音如泉:“压岁钱。”

    “我听说从前大皇子和太子出事时,晋王曾经身涉其中,有所牵连,既然陛下心意有此回寰,想来无碍。”陆老夫人道,“周嬷嬷说你近来早出晚归,在外好生忙碌。我也没有旁的话要叮嘱你,除了在外珍重自身外,就是在家莫要赌气胡来,多同你媳妇说说话。”

    说到这里,陆老夫人有些唏嘘道:“你自幼就是这个性子,有什么事都只放在心里,不喜跟家里人商量,总怕家里为你担忧,殊不知这般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初微她也一直惦念着你。”

    陆今安点头应了声“是”。

    从前训话之时,陆今安大都是这般应着,很有“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嫌疑,陆老夫人不免多说了几句。

    “那日同你大嫂去含光寺进香,正巧碰见她同弘王府上祝侧妃一处,后来才知,她同祝侧妃相交都是为着你。难为她从前一个那么不愿出门交际的人,为着你委曲求全,去交好王府侧妃,你可不能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