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杏儿懵了。 随后她问:“为什么呀?” 伯景郁道:“因为他们两家是竞争关系,季家找凤栖阁定制珠冠,一开始就是一个局,等到珠冠做好后偷走,也是他们提前就想好的事情。” 庭渊十分欣慰地点头。 伯景郁从来都不笨,他只是缺乏经验,把主体思路整理清楚,他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杏儿问:“那为什么说这是局中局中局呢?” 庭渊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 “夫大人有所不知,”庭渊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伯将军如此琴瑟和鸣,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庭渊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伯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庭渊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庭渊,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庭渊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庭渊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庭渊,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庭渊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庭渊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庭渊的肩,被庭渊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庭渊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庭渊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庭渊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庭渊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庭渊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庭渊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庭渊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庭渊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庭渊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庭渊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庭渊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庭渊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庭渊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伯景郁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伯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伯景郁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伯景郁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伯景郁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伯景郁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伯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伯景郁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伯景郁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伯景郁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伯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伯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伯景郁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伯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 庭渊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