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也许是与侍卫的那番对话,萧偌接连两日都没有睡好。
万寿节前一夜里,更是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左右依旧毫无睡意。
窗外浓黑,几乎看不到星月,或许是萧偌弄出的响动实在太大,负责值夜的铃冬将脑袋探进来,睡眼惺忪道。
“公子睡不着吗,要不要奴婢给您拿杯梅子酒过来。”
萧偌失眠已经是老毛病了,尤其是长时间作画之后,不过也无需喝药,随便喝两杯果子酒迷糊着也就睡过去了。
然而自从有了上回醉酒的经历,萧偌已经不敢轻易饮酒了,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不用,你先睡吧,我自己画些东西。”
见公子要起身,铃冬也没心思再睡了,干脆也跟着爬起来,心底也好奇贺寿图都已经送走了,大半夜里的对方还能画什么。
然而等提了宫灯过去,才发现萧偌从箱子里取出一包雕琢玉石的工具,手边则放着块巴掌大小的空白玉牌。
铃冬越发疑惑,自家公子虽然也会雕刻,但水准远比不上绘画,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普通。
“公子是要给皇上做生辰礼物吗,明日便是万寿节了,现在开始雕玉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
“不是雕玉,是要在玉石上面作画。”萧偌依旧垂着头,将弄出的碎屑扫到一边。
铃冬不明觉厉地点点头,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去外间准备茶水和糕点。
房内恢复安静,萧偌没有人打扰,继续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玉牌。
忙碌了许久,却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刚好瞧见铃冬端着宵夜进来,便征求意见道。
“……你说皇上会喜欢哪种图纹,花草纹,还是瑞兽纹。”
铃冬将点心递到他手边,挠了挠头道。
“要刻什么图案啊,可奴婢记得皇上很少佩戴饰品,就连手上的扳指也是最简单的白玉扳指,上面什么纹路都没有。”
铃冬也是听宫里人说起的,扳指除了作为装饰之外,本身还有疏通肺经,缓解疲劳的功效。
若不是为了这个,估计皇上连玉扳指也不会佩戴。
萧偌也觉得为难,视线在屋内环顾一圈,忽然落在竹篮里熟睡的幼狼身上。
铃冬注意到他的视线,眼睛一亮道。
“这个好,公子不如刻只荒原狼在玉牌上吧,皇上最喜欢荒原狼,不仅常年带着一只,西苑百兽园更是养了几十只呢。”
萧偌点点头,也感觉这个主意不错。
被从竹篮搬到书案的狼崽儿整只狼都是懵的,伸了伸前爪,绿色的眸子里满是不解。
萧偌摸了摸幼狼的脑袋:“乖,好好呆着,我要把你画在玉牌上,送给你主人做生辰礼物。”
或许是听懂了他的话,狼崽儿不再乱动,脑袋搭在爪子上,乖巧趴在原地。
萧偌笑了下,未再浪费时间,又取出之前没有用完的五色粉,先在玉石上雕出浅浅的纹路,再将混好的颜料仔细填进刻痕之中。
临近三更,夜色越发浓重,两名太监提着灯笼走在石砖之上,跟在后面的人却忽然停住脚步,望见从玉阶殿里透出的光亮。
“皇上?”董公公轻声唤道。
虞泽兮摆了摆手,示意几人先等在外头,自己则转身迈进景丰宫内。
已经傍晚了还不熄灯睡觉,虞泽兮也很好奇这人究竟在忙碌些什么。
董叙还想再开口,忽然眼前一花,就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也跟着蹿了出去,只得将话都吞进肚里,安静守在门外。
屋内烛火明亮,在窗上映出单薄的阴影,隐隐能分辨有人正坐在书案后面,发丝乌黑,散乱着披在肩上。
分明什么也看不清,虞泽兮却偏偏看得入神。
不知站了多久,身边的白狼忽然躁动地甩了甩尾巴,仰起脑袋,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什么。
“想要进去?”虞泽兮问。
白狼抖了下耳朵,目光转向面前的菱花槛窗。
虞泽兮望过去,才发现书案边上趴着一团小小的身影,顿时笑了。
“走吧,带你去瞧瞧狼崽儿。”
白狼桑塔知道屋里的青年害怕自己,平日轻易不敢靠近玉阶殿,只有和主人一起时才能偶尔见见自己的幼崽。
如今主人终于点头,白狼压不住兴奋,直接朝槅扇门冲去。
屋内萧偌刚好将最后一笔落下。
在玉石上作画其实远比直接雕刻玉石来得容易,第一步在表面刻出浅浅的线稿,第二将不同颜色的颜料混合填充入线稿之中。
最后便是用特殊的大漆将刻痕填满,避免其中的颜料脱落变色。
萧偌晃了晃手腕,刚要起身将画好的玉牌拿去风干,突然一道白影冲进房内,风也似的朝自己的方向扑来。
是狼!
萧偌惊了一跳,转身便想逃跑,慌不择路撞翻了座椅,险险被人一把揽住。
再回头,才发现那白狼并非是朝自己扑来,而是跳到书案上面,将打着哈欠的狼崽儿叼在嘴里,一路跑进了卧房。
“别怕,”将他揽住的人安抚道,“桑塔几日没有见到狼崽儿了,朕见你房里还亮着,便带它过来看看。”
“……嗯。”萧偌狠狠松了口气,感觉膝盖都是软的。
“为何这么晚了还没睡?”像是为了帮他转开注意,虞泽兮岔开话题道。
萧偌果然回过神来,匆忙将玉牌藏进袖子里:“没,就是睡不着,所以起来画点东西。”
虞泽兮其实早看清了他的动作,却假装没有瞧见,语气好奇道:“哦,画的什么?”
“不是,”后腰还被对方揽着,萧偌脸上的温度不断攀升,磕磕绊绊道,“没画什么,而且都已经画坏了,皇上还是不要看了。”
“那个皇上,您能先将臣放开吗?”
虽然觉得逗弄眼前人有趣,但下月便要大婚了,虞泽兮此刻倒也不十分心急,正准备将人放开,门外却忽然传来铃冬的嗓音。
“公子,莲子羹已经做好了,奴婢方才似乎听见有脚步声,是有谁过来了吗?”
萧偌浑身一僵,莫名有些心虚,连忙打断道:“没有,我眼下不想喝莲子羹了,你先拿回去吧……对了,我想吃面,你到膳房帮我煮碗鸡蛋面吧。”
“嗯?”铃冬莫名其妙。
鸡蛋面需要用鸡蛋和面,十分麻烦,本身又难以消化,这么晚了要吃鸡蛋面?
感受着按在自己腰上的热度,萧偌异常坚持:“快去,我吃完了就睡了。”
“行吧,”铃冬无奈点头,“欢迎加入一五二儿七五二八一叩叩裙那等会儿您少吃一点,免得明天起来难受。”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萧偌终于放松下来,却听见身边人戏谑道。
“怎么如此紧张,是怕那小丫鬟发现朕在这里?”
萧偌垂眸不语。
他既怕铃冬看到自己与这人亲近,同时也怕对方从铃冬的神色里看出任何端倪。
烛火晃动,甜凉的沉香味道萦绕在身周,萧偌却忽然有些难过。
明天这个时候他便要离开了,也不知皇上会有何种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毫不在意。
想到自己此生都可能再见不到这人了,萧偌心头压抑,伸手环抱住对方。
“已经过子时了,明日还有大宴要忙碌,皇上早点回去歇息吧。”
虞泽兮有些意外萧偌的靠近,低头打量他微红的脸颊,一笑道:“好,你也早些休息,朕等着你明日的礼物。”
那碗迟来的鸡蛋面最终还是进了铃冬的肚子。
因为吃撑,铃冬怨念地打了个饱嗝,快速整理被白狼弄乱的床铺。
萧偌摩挲着手里的玉牌,转头望向窗外。
距离出宫,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
…
万寿节大宴最终定在酉时初,宴饮场所有三处,分别在庆和殿正殿、偏殿,以及两廊。
正殿之上,以御座为轴心,将整座大殿分成东西两侧,东面为文臣,西面为武将,宫女太监行色匆匆,将装饰用的花架摆放妥当。
天光熹微,秋风萧瑟。
萧偌头脑昏沉,带着明棋赶到庆和殿,被冷风吹了一路,临近殿门才终于醒过神来。
抬首便瞧见站在门内的岳太后,连忙上前请安。
眼下皇宫后位空悬,加上没有其他妃嫔,宴会的大半事宜都要由太后代为主持。
操劳数日,太后的脾气越发糟糕,见到萧偌进来,尽量露出笑脸,语气温和道。
“起来吧,哎,说到前两日,哀家也是被底下人烦着了,不是有意要责难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萧偌明白,是萧偌行事不够稳妥,叫太后操心了。”
萧偌倒是不在意眼前人的态度,先前的亲近也好,随后的责难也好,不过都是为了岳家的利益,他左右也要离开了,犯不着放在心上。
太后笑容慈和,将他拉到身旁,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
“……你自己能想通了就好,最快月底,最迟下月初,你便要与皇上大婚了,合该早些替皇上考虑,为他充实后宫,开枝散叶才是,什么使小性子将谁赶出宫去,这种事情可万不能再发生了。”
很想说那人不是他赶出宫的,但萧偌懒得解释,依旧乖巧称是。
见眼前人无论说什么都只是顺从点头,太后便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了。
虽有心想问问宣宁侯的情况,但考虑到萧偌离家三年,家里的事情未必能做得了主,索性便也熄了心思。
又说了些日常的琐事,萧偌提起精神应对,避免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好在太后并未久留,与他说过话后便离开了。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杜柏川和吴誉终于等到太后走远,连忙凑到萧偌跟前,问他群仙贺寿图该挂在哪里比较合适。
往年的贺寿图在大宴之上都只是作为普通装饰,一般找面墙壁挂在正中便好。
然而今年的贺寿图是萧偌亲手所画,加上使用颜料特殊,需得在背后用烛火照亮,具体挂在哪里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不如这样好了,”吴誉搓了搓手,出言提议,“就悬挂在御座旁边吧,等到群臣入座之后,让内侍将附近的烛火熄灭,届时所有朝臣都能一睹公子的画作。”
杜柏川考虑片刻也颔首道:“不错,皇上也特地交待过,要将萧公子的画挂到最显眼的地方上。”
而纵观整座大殿,哪里有比御座旁边更显眼的位置。
“两位大人饶了我吧,”萧偌连忙摇头,“我可不想出这么大的风头。”
他望了望四周,指着西北边上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
“就挂在那边好了,用木框支起来,后面让人举着烛火,一点点来回移动便好。”
杜柏川还想再劝,被吴誉轻轻扯了一把,只能答应。
处理过贺寿图的事,又与两位画师商议好其余几张小幅贺寿图的摆放,萧偌终于空闲下来,要来大宴的草图,准备拿回玉阶殿帮忙做最后的修改。
“公子累不累,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行至半路,明棋神色担忧道。
整夜未眠,清早刚睡一会儿就被叫了出来,忙到如今已经临近晌午,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住了。
“不累,”萧偌扶着昏沉的额头,“草图下午就要用了,要尽早修改出来才行。”
心底却忍不住想,能累一点也好。
再累一点,他就不必再想起夜里要离开的事了。
回到玉阶殿,萧偌在明棋的劝说下喝了汤药,还没等将草图铺开,忽然有紫宸宫的太监送来一只木匣。
木匣很轻,打开里面只有一件衣裳。
“是太后叫你送来的?”萧偌捧着木匣疑惑。
皇上从未给他赏赐过日常衣物,那便只能是太后送来的。
“不是太后,是皇上,”御前太监恭敬道,“皇上想叫您大宴时穿上这套衣裳,公子打开瞧瞧便知道了。”
萧偌依言将衣裳展开,微微睁大了眼睛,旁边凑近来偷瞧的铃冬也跟着倒吸了口凉气。
湖色缎织的衣料之上,赫然绣着精巧的团凤暗纹。
“公子,”好容易等到太监离去,铃冬紧抓住萧偌的袖角,眼眶都要红了,“奴婢总觉得不对,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别走了。”
萧偌也觉得心里打鼓。
大堇朝内,团凤绣纹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纹样。
若非是笃定了要立他为后,皇上根本没必要赶在大宴之前,给他送来这样的衣裳。
不,甚至不用等到月底,或许今晚,或许明日,他说不定便会接到立后的旨意。
“没事,”萧偌将木匣合上,安慰铃冬道,“估计只是做给别人看的,未必真的有什么其他的含义。”
“……什么给别人看的?”
虞泽兮迈进屋内,手上换了枚犀角嵌银丝的扳指,缎绣彩云龙纹的朝服比往日更显威严。
萧偌心底惊讶,疑惑这人为何每一次出现都没有任何声响,简直比那群御前侍卫还要可怕。
铃冬却是以为刚刚的谈话已然被对方听去了,瞬间浑身发抖,直接跪了下去。
注意到铃冬的反应,虞泽兮眼眸微眯,侧头将视线转了过去。
“皇上,”萧偌心头一紧,快步将铃冬挡在身后,“……刚才有内侍给臣送了衣裳过来,臣正与铃冬说呢,这衣上绣了团凤,给别人瞧见了恐怕不合规矩。”
“衣服是朕叫人连夜赶制出来的,你只管穿着,没有人敢多说闲话。”
虞泽兮语气平淡,望向铃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碧色的眼眸几乎深不见底。
“不过,朕怎么觉得,你这丫鬟还有什么话要说。”
铃冬面色惨白,死死捏紧衣角,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欲坠。
萧偌暗道糟糕,铃冬年纪太小,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撑不住了。
“皇上,咳咳……”他试图解释,却因为太过心急,还未开口便先呛咳起来。
虞泽兮皱眉将他扶住。
萧偌也顾不上脸面了,虚弱靠了过去:“咳咳不是,臣……”
其实并非是生病,萧偌对自己身体最是了解,入宫后总是感觉不适,很大原因还是由于他平日思虑太重,加上一直没有充分休息的缘故。
一旦劳累过度,就会忍不住想要咳嗽。
虞泽兮哪还有心思去管铃冬,回头冷声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把御医叫过来。”
“是,是。”铃冬手忙脚乱爬起身来。
“不用,”萧偌不敢朝铃冬使眼色,只能拉住身边人,“臣刚才已经喝过汤药,就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就好了。”
铃冬还算聪明,用最快的速度退出门外,打定主意等皇上离开前都不要再回来了。
“你确定?”虞泽兮皱眉问,扶着他坐到床榻上面。
“是,臣还没用午膳,总不能再空腹喝一次汤药,”萧偌露出笑脸,放轻了嗓音道,“皇上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误了晚上的大宴。”
虞泽兮探了探眼前人的额头,确认温度还算正常后,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他的确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只能道:“你好生歇着,如果下午还是不舒服的话,便不用去参加大宴了,朕晚上再来看你。”
“好。”萧偌点头。
墨色长发垂落在肩上,衬得白皙的面容越发乖顺。
虞泽兮深深望了他一眼,领着董公公离开玉阶殿。
刚迈出宫门,无需他多言,董叙轻点了下头,领着两名御前太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距离傍晚约定的时间,还有不足六个时辰。
…
按照规矩,只有四品以上朝中要员及宗室大臣能够坐于正殿之上,其余官员、诸军将领则分坐于偏殿与东西两廊。
然而借着画师的身份,萧偌却是提前大宴一个多时辰便被吴誉和杜柏川两人拉进了正殿。
萧偌原本还想拒绝,却被杜柏川伸手拦住。
“来来,等下还有燕喜图要画,萧公子今日可不能躲懒。”
燕同“宴”,意为宴饮喜乐。
杜柏川哪里是怕他躲懒,分明是想把最困难的一部分宴饮图交给他来画。
果不其然,就在萧偌问起对方准备让他负责哪一部分时,身旁吴誉笑了下,干脆指向上首御座的方向。
“当然是那边,哎呀,可不是下官们为难您,实在是您之前给皇上画了许久的画像,对皇上的样貌最是熟悉,御座附近合该由您来画才是。”
“而且您看,”吴誉笑容讨好,“位置都给您挑好了,就在贺寿图的旁边,正好也能顺便盯着烛火,免得大宴期间将画作烧坏。”
提到避免贺寿图被烧坏,萧偌犹豫片刻,最终只能点头。
“……这不就成了,我早说过,萧公子虽然看着清冷,其实最是好说话了。”
吴誉气定神闲道,回头却发现杜柏川睁大眼睛,像是正在走神。
“怎么了?”
顺着身边人的视线望过去,吴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萧偌今日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同。
为了作画方便,这人往日并不注重衣着打扮,穿的大多是深棕墨青一类不容易弄脏的衣料。
然而眼下却换了件颜色鲜亮的绸衣,整个人都明艳了许多,愈加衬得眉目淡雅,身姿清丽。
更重要的是那衣上的团凤……
“小声!”还未等吴誉张口,身后的杜柏川忽然拉住他,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吴誉深吸口气,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压在了心底。
他猜到萧偌会被立后,却没想到速度居然如此之快。
“可不能乱说啊。”杜柏川摇了摇头,等万寿节过后,这皇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经过几个时辰的忙碌,群仙贺寿图已经被木框架了起来,就在萧偌之前挑好的位置上。
萧偌刚走过去,董公公便迎了过来,萧偌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皇上来了。
左右环顾并无那人的身影,才总算放下心来。
董叙未在意他的反应,只依旧恭敬道:“皇上还有公事要忙,叫老奴过来瞧瞧,萧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劳烦皇上挂念,”萧偌尽可能平稳道,“我晌午睡了一会儿,如今已经好多了,不会耽误晚上的大宴。”
“无妨,萧公子若是哪里不舒服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董叙抬了抬手,叫几名太监搬来宴席用的桌椅,十分突兀地摆在御座旁不远处。
“等下公子便坐在此处吧,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底下人就好。”
“不……”萧偌眼睁睁看着桌椅被搬到面前,下意识想要拒绝。
虽然与御座隔着一段距离,但紧邻御座的东西两侧,分明是只有皇后才能坐的位置。
不对,庆和殿属于外朝,大宴时就连皇后也不能坐于正殿之内。
董叙却只道是皇上的旨意,不容拒绝引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叫宫女端来点心和热茶。
“公子不是还要画燕喜图吗,这里位置最好,殿里发生什么都能瞧见。”董叙笑眯眯道。
萧偌:“……”那是。
某种程度上,他这位置简直比皇上的御座还要引人注目了。
不出萧偌所料,随着大宴临近,渐渐有官员来往于庆和殿内,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位。
先是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贺寿图,之后才满脸惊诧地在他与御座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意识到自己举止失仪,忙不迭又将视线转开。
萧偌甚至能听到那些朝中大臣的小声议论。
“这位就是宣宁侯家的那个……”
“别,这话可不好乱说,说不准是宫里的画师呢。”
“你当老夫是傻子吗,离御座如此近,哪个画师不要命了敢坐在那里!”
“这眉眼,这容貌,萧家长子果然如传言中一样,也难怪圣上肯立他为后了。”
“行了行了,真是越说越不成样子了。”
萧偌沉沉叹了口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在众大臣的围观下朝殿外走去。
距离大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殿外也已经站了许多官员,天色昏暗,到处都是熙熙攘攘。
萧偌努力避开人群,却还是与人撞在了一起,那人哎呦一声,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似乎是负责传话的小太监。
“公子饶命,小人没有留意脚下,不是有意要冲撞到萧公子。”
“我没事,你先起来吧。”只是撞到肩膀,萧偌并没有特别在意,摆了摆手让小太监离开。
直到对方身影蹿进人群,萧偌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多了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
……情况有变,速来西昭门外。
是父亲宣宁侯的字迹。
萧偌瞬间将字条攥紧,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是说几人要离京的事情已经被皇上发现了?
不,应该不会。
总管公公董叙刚与他说过话,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没有任何异常,如果皇上已经知晓他们的计划,必然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既然不是皇上那头,应该就是有其他的变故了。
来不及多想,萧偌勉强稳住面上的表情,快速朝西昭门的方向走去。
庆和殿位于外朝,到达西昭门需要穿过整个内廷,萧偌走得气喘吁吁,好在因为临近大宴,守卫都集中在外朝附近,加上萧偌身份特殊,一路都没有受到任何盘问。
刚走到西昭门外,萧偌就被人扯进一处夹道,半句话都没解释便丢给他一套衣裳。
青底银花,正是上六军天潢卫的服饰。
来人也有些眼熟,是宣宁侯身边的亲兵,三十出头,面容冷硬。
“穿着,铃冬已经走了,还请大公子随属下出宫。”
天上乌云密布,明明没有到夜晚,四周却暗得厉害。
萧偌胸口发紧,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已经被人强硬套上衣服,用力推着朝西昭门走去。
估计已经事先打点妥当,门外的侍卫只简单查验过腰牌便顺利将两人放行。
而直到被侍卫拽到马上,萧偌才终于回过神来。
“等一下,我有东西……”萧偌摸了摸怀里,忽然急着道。
男子一甩马鞭,直接打断他的话:“已经来不及了,等下便要出城,请大公子务必抓紧缰绳!”
冷风扑在脸上,萧偌连眼睛都睁不开。
那块玉牌,他昨晚刚刚做好的生辰礼物,因为走得太急,他竟然连这最后一样东西也没能留下。
紫宸宫后殿。
正在更换朝服的虞泽兮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的狼嚎,忍不住皱紧眉头。
董公公朝外望了望,也觉得疑惑:“估计是要下雨了吧,桑塔毕竟是荒原狼,自小便不喜欢雨水。”
北梁少雨干旱,生长在北梁的狼群自然也不习惯身上的绒毛被雨水打湿,故而每到下雨之前都会躁动不安。
虞泽兮伸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玉带,侧耳听着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长啸。
“萧偌呢,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虞泽兮忽然问。
“大约半个时辰前,老奴见萧公子坐着无聊,便叫人给他取了糕点和茶水。”董叙回忆着道,心底却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应当不会吧,”董公公喃喃自语,“今日可是万寿节。”
正因为是万寿节。
为了大宴群臣,今晚正是内廷守卫最松散之时。
庆和殿附近人流密集,太监宫女,上六军侍卫,甚至来往官员,萧偌若是有意甩开身边人离去,实在再简单不过。
事情比他预想中的提前了。
虞泽兮面如冰霜,一把挥开内侍:“叫人封锁宫门,在找到他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放行。”
“是。”董叙惊慌点头。
殿外白狼停止长啸,一跃而起,紧跟在主人身后。
…
距离大宴开始还有不到两刻钟,庆和殿正殿西北角上却已聚集了不少朝中大臣。
起初过来围观的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皇室宗亲。
老侯爷年纪大了,不耐烦久坐,原本是想来瞧瞧木架上挂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没等靠到近前,就先忍不住惊呼出声。
半透的画纸背后烛火摇动,手捧花卉鲜果的仙子几乎腾空而起,花瓣洒落,落在地上转瞬化成白鹤。
明明没有声音,变幻的光影之间,却仿佛让人听见山泉流淌,无数衣袂翻飞伴随着琴音起舞。
仙人抚琴,鸟兽齐鸣,画中的一切恍若都变作了真实,隔着薄薄的画纸,让凡夫得以窥见蓬莱一角,下意识屏住呼吸。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老侯爷目不转睛,动作却很快引来殿内的其他官员,众人纷纷聚集过来,连连惊叹。
低声询问这究竟是什么,为何会被悬挂在此处。
“哎,这不是群仙贺寿图吗,打从下午时就一直挂在这里了。”终于有官员回想起来。
是一直挂在这里,只是下午那会儿光线还算充足,加上没有背后的烛光,瞧着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画作。
没想到入了夜之后,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效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鬼斧神工。
候在一旁的画师吴誉连忙凑上前来,堆着笑脸道:“是群仙贺寿图,因为用了特殊的颜料,阳光下还看不出,到了夜里用烛火照亮,便会使颜色交叠变幻,好似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原来是特殊颜料。
众人恍然点头,却越发忍不住靠近细看。
吴誉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容,他昨日便已经被这画震撼过了,如今听着周围人的惊叹,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所画,却也有种与有荣焉的喜悦。
可惜了,如果那一位当真只是宫廷画师就好了。
不过二十出头就能有如此画技,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对了,”最初开口的官员忽然道,“这群仙贺寿图是那位萧公子所画吧,不知吴大人可否为我等引见一二。”
其余大臣也跟着颔首。
能进正殿的最低也是四品要员,吴誉哪有推辞的道理,赶忙点头应是。
回身却发现摆着茶水点心的长桌之后已然空空荡荡。
吴誉悚然一惊,用力扯住不远处的杜柏川。
“萧公子呢,萧公子怎么不见了!”
庆和殿内一片嘈杂,被议论的萧偌本人却已经被雨水淋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树林外翻身下马,由侍卫强推着塞进了马车。
马车不大,外表十分陈旧,原本是藏在草垛之中的,内里只够两三人乘坐。
乘上马车之前,萧偌心头微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装作不经意道。
“劳烦问一句,我弟弟萧行舟如今可是与父亲在一起……他先前在牢里被人打伤,不知有没有痊愈,我有些担心他。”
给马套缰绳的侍卫愣了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大公子放心,二公子眼下正与侯爷一同等在城外,出了北城门,你们马上就能见到了。”
“多谢,那我就放心了。”萧偌神色平和,心却是往下沉了沉。
其实从刚刚开始他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如今试探了才发现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
第一,萧行舟在牢里没多久便被皇上派人接出来了,期间从未受伤,也不存在有没有痊愈的问题。
其次,最初来送信的侍卫已经提到过,为了保险起见,弟弟带着母亲昨日便已经离开京城,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萧偌这会儿突然记起来,他起先因为看见熟人疏忽,所以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仔细检查过来人的印信。
也就意味着,对方即便是父亲的亲兵,也极有可能并非是这一次到宫里接应他的人。
无数思绪涌上脑海,萧偌不禁想到最坏的可能。
是有人在父亲身边安插了人手,特意伪造字迹将他带出宫外,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单纯劫持自己,还是利用自己来威胁父亲?
萧偌在马车的角落里坐下,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语气自然道:“那个,有件事情,不知我父亲有没有与你们提过。”
坐在马车对面的中年侍卫转过头,目光锐利,紧盯着萧偌的一举一动。
“大公子想说什么?”
萧偌定了定神。
除了眼前的中年侍卫,如今守在马车周遭的一共有两人,身材高壮的叫罗桧,就是刚才负责带他出宫的侍卫,萧偌过去曾经在侯府里见过对方。
个子稍矮的叫杨莞,也与萧偌有过几面之缘,二人皆是天枢卫百户,品秩从六品。
然而坐在车上的中年侍卫萧偌却是有些陌生,面容枯瘦,神色阴冷,除了服饰之外,根本看不出是在宫里任职的禁卫。
偏偏罗桧与杨莞都对他十分忌惮,全程都听从此人的命令行事。
“就是……我已经不打算出宫了,今晚只是最后去见父亲一面,等见过之后,皇上那边便会悄悄派人来接我回宫,不让外人察觉。”萧偌垂着头道。
“你说什么?”中年侍卫脸色骤变。
萧偌仿佛被他吓到了,缩了缩肩膀,小声开口道:“不是我有意要透露的,实在是皇上手下的人太过敏锐,前日便已经发觉不对。”
“幸而皇上大度,也体谅我在宫中思念家人,开恩准许我与家人见上最后一面,之后便再不许私自离宫了。”
中年侍卫沉下脸色,许久都没有出声。
萧偌却像是误会了什么,慌忙解释道:“抱歉,我的意思是,等下如果你们见到宫里来的人,尽量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只把我放在路边上就好了。”
“……所以皇上当真会派人过来接你?”中年侍卫压下眼底的狠戾,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假。
萧偌思绪转得飞快,点点头:“是,他们应该一直跟在后面,不过皇上也说了,我很快便要被立为皇后,此时出宫毕竟不合规矩,所以最好不要被外人知晓。”
萧偌说着心里也有些没底。
刚才那些说辞都只是临时编造出来的,仔细想想就能发现话里其实漏洞百出。
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唯有试着打乱一下这些人的计划,或者至少能拖一拖时间。
事到如今,萧偌已经能够确定,眼前这几名侍卫无论是谁,都根本不是父亲派来接他的人。
“你在说谎。”
没等萧偌想好接下来要说点什么,中年侍卫忽然凑近过来,眼含嘲讽,直接对上他的目光。
“以皇帝的个性,在得知你打算逃走之时,就绝不可能大发慈悲放过你,甚至还同意让你与家人见面。”
中年侍卫摇了摇头:“不,当今皇上最痛恨有人背叛,他只会将你丢进狼群里面,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群野兽撕成粉碎。”
萧偌心底一片冰凉。
“所以明白了吗,”中年侍卫挑起唇角,丝毫也不再掩饰,“你若是聪明的话,就乖乖配合与我们离开,至少我们还能给你留个……”
“全尸”两字还没来得及吐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狼嚎。
乌云密布,雨水拍打在马车上,中年侍卫惊慌回头。
这里是皇家园林以北,距离北城门还有一段路程,因为绕了小路,周围人迹罕至。
浓黑的夜色里只能听见风声和雨声,是兽园里传来的狼嚎?
不对,百兽园应当是在落霞苑内,隔着重重宫墙,即便有狼群嚎叫,也绝无可能传到此地。
马车外忽然响起一阵惨叫,是侍卫罗桧的声音。
“狼,有狼!”
无数箭矢破空而来,马匹嘶鸣着栽倒在地,连带整辆车身一起撞在树上。
变故不过转瞬之间。
中年侍卫反应极快,猛地回过神来,伸手便要去抓对面的萧偌。
然而还未触及对方的衣角,就见刀锋划过,一道血线从自己的脖颈里迸溅而出。
鲜血泼洒在马车内部。
喉间咯咯作响,中年侍卫努力转过视线,只看到一双宛若修罗的青碧眼眸。
那眸子弯了弯,甩掉刀上的血珠,望向对面已经完全被吓傻的萧偌,嗓音异常温和。
“私逃出宫,这就是你给朕送的……生辰礼物?”
第28章
混乱嘈杂的脚步声踏破夜色,大雨瓢泼,冷风灌进马车,吹得萧偌瑟瑟发抖。
昏黄的火光下,他望着对面人被血染红的侧脸,忽然想起一则早已经快被人遗忘的传言。
那还是两年之前,彼时太子刚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因为一半异族血统饱受朝中诟病。
也正是此时,某位上六军千户忽然与外臣勾结,刻意引开护卫,放任十数名刺客入紫宸宫内行刺。
没人知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第二日朝会时,虞泽兮叫人抬着几大箱笼的尸块,小山一般堆在大殿中央,深碧色的眼眸扫视跪在地上的群臣。
说,爱卿们有心了,知道朕闲着无聊,特意寻了这些人与朕解闷。
……不过可惜还是太少了些,若当真想要杀了朕,该再加上十倍的人数才行。
箱笼密封不严,尸块流淌的鲜血浸透了地砖,断肢散落,整座大殿内血腥冲天,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直接吓得昏死了过去。
背后谋划的那位官员最终被凌迟处死,自那一日起,再无人敢议论虞泽兮的异族血统,而刚登上御座的天子也从此有了暴君之名。
马车外的惨叫声已经停歇,虞泽兮将死去的中年侍卫丢进泥里,淡淡望向眼前人。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偌咽了咽口水,感受着自己过快的心跳。
救命!
这人居然亲自追过来了。
之前只想着守卫松懈的问题,其余根本没考虑太多,如今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离开的时机实在太过要命。
预定成为皇后的人选,在万寿节当日私逃出宫,几乎等同于将皇帝的颜面狠狠踩在脚下。
即便对方再好的脾气,估计也不会轻易饶过自己。
“那个,如果我说,我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回宫,皇上会相信我吗。”萧偌磕磕绊绊,努力为自己辩解。
“哦?”虞泽兮垂眸俯视着他。
萧偌不敢抬头:“是真的,生辰礼物我还没有来得及给您,而且父亲也说了,我其实可以留在宫中。”
虽然之前每一次有人来问萧偌,他都坚定不移地回答自己绝对不会留下,可等真正离开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能下定决心。
即便没有今晚的变故,在见到父亲之后,他估计也很可能会以没有送出生辰礼物为理由,重新回到宫中。
若非如此的话,他也不会将辛苦做好的玉牌始终放在身上,而不是让董公公代为转交了。
“禀报皇上,”没等萧偌再开口,已经有侍卫上前回报,“除了两名活口之外,其余十九名贼人已尽数伏诛。”
萧偌瞥了侍卫一眼,心底有些惊讶,二十一名,背后想掳走他的人当真是大手笔。
“全杀了吧,不必留活口。”虞泽兮道。
“是。”侍卫不敢多言,连忙垂首退下。
又有惨叫声传来。
萧偌身子抖了抖,假装没瞧见车内的血迹,抓紧时间为自己开脱。
“我已经许多天没见过家人了,想亲眼看一看才能安心,而且我还有许多画作留在皇宫,不可能就这样离开。”
“当然,私自出宫的确是我,是臣的不对,臣任凭皇上处置,只求皇上饶父亲一命,无论任何责罚臣都愿意接受。”
“任凭朕处置?”虞泽兮勾了下唇角,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伸手轻抚上他的后颈。
萧偌刚要点头,就感觉后颈一痛,之后再没有任何意识。
“行啊,那便任凭朕处置吧。”
萧偌带着没有把话说完的憋闷陷入昏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晕睡了多久。
四周逐渐变暖,耳边尽是雨声和马车行进的轱辘声。
中间似乎醒来了一次,有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将迷香凑近他的鼻间,他甚至还来不及反抗便再次不省人事。
这回是真的睡熟了,萧偌看到许多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闪过。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他走在西街集市上,身上带着酒气,在跌倒前被好心人伸手接住。
那人皱着眉,眼眸是湖水一样干净的青碧色。
模糊的记忆里,他踉跄着脚步,扯住对方的衣襟,仰头一本正经道。
“……你的眼睛真漂亮。”
那人回了他什么。
他加重语气:“是真的,像雪原上的狼,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很怪。
画面之外的萧偌想,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不存在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之所以会忽然梦见,完全是因为他刚刚才记起,今晚那人的眼睛似乎也换了颜色。
从深碧变成了浅碧,在火光之下格外明显。
人的眼眸是可以随意改变颜色的吗?
还是说,对方因为有北梁的血统,所以才显得格外不同。
眸色的改变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半梦半醒中的萧偌眉头紧皱,总觉得心底藏着一团阴影,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公子醒了?”
萧偌真正醒来时已经是在屋内,有层黑纱蒙在他的眼前。
他想要伸手扯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绳索牢牢捆住,分毫也无法挪动。
“是皇上吩咐将您捆上的,还请公子稍安勿躁,免得弄伤了自己。”宫女柔声安抚。
萧偌动了动手脚,心道完蛋,这是准备要受罚了。
“皇上呢?”萧偌鼓起勇气问。
“皇上如今在庆和殿那边,等大宴结束了便会回来。”宫女将熏香点燃,又盖了张薄毯在他身上。
等大宴结束回来,也就意味着今晚的大宴并没有取消?
萧偌松了口气,没耽误正事就好,如果因为他取消了万寿节的大宴,他可真的是罪大恶极了。
有些担心家人的处境,萧偌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可惜宫女皆摇头说不知,萧偌只得作罢。
思忖片刻后,索性换了个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是哪一年进到宫里的?”
宫女愣了下,却还是顺从回道:“奴婢叫寄雪,四年前进宫,两年前被分到御前伺候。”
“寄雪?”眼前蒙着黑纱,萧偌只能凭声音分辨对面人的方向,“我身边有个丫头叫铃冬,倒是与你的名字有些相似。”
铃冬原本叫临冬,因为是临近冬天出生的,萧偌嫌名字太过冷清,才给改成了铃冬。
临冬,寄雪,可不正好是一对儿的。
自觉与宫女拉近了关系,萧偌语气更加温和:“你在御前伺候已经有两年了,可知道皇上的眼眸为何会改变颜色,是有什么特定的契机吗。”
“比如……发怒,或者情绪忽然激动之类?”
“砰”的一声,是茶碗打碎的脆响。
“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寄雪慌乱捡着茶碗,嗓音里满是惊恐,“公子先休息吧,奴婢给您倒新的茶水过来。”
果然有问题。
萧偌皱眉思忖,心底的疑惑越深。
宫女逃也似的推门离去,偌大的房间内只余下萧偌一人。
光线昏沉,透过眼前的黑纱,隐约能瞧见墙角的宫灯,萧偌只得暂时抛开先前的问题,侧了侧身,试探着开口。
“有人在吗?”
“明棋,董公公。”
“我真的不会再逃了,能不能先帮我把绳子解开?”
绳子捆得很紧,但由于里面垫了软布,除了限制行动之外,倒也并没有特别难受。
只是周围寂静无声,总让人忍不住升起不好的念头。
比如,他最后会受到什么惩罚。
是幽禁至死吗,还是同那名中年侍卫说的一样,将他丢进百兽园中,让他被狼群啃食。
萧偌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否能给他留个全尸。
不过罢了,如果死状实在凄惨的话,希望还是直接烧成灰吧,至少还能好看一些。
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
怀着沉痛的心情,萧偌一边回忆着各种酷刑,一边又开始昏昏欲睡,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你倒是有闲心睡觉,”来人走到床前,语气带着讥讽,“当真以为朕会就此放过你?”
萧偌猛地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对方一把钳住下颌。
“皇上,”萧偌心头发紧,尽力稳住自己的心跳,“我已经知道错了,请皇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私自出宫。”
“是吗,相信你,然后等你再逃走一回?”
对方显然不信他的鬼话,低沉的嗓音几乎贴在他耳边,仍旧自顾自道:“朕已经努力想做个好人了。”
“没有在你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后,给你时间适应宫里的生活,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送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虞泽兮的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一句砸在萧偌的耳中,让他瞬间有些懵,甚至连害怕都忘了。
等等,他最初会入宫,难道不是太后的意思吗?
什么叫没有在他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后。
萧偌思绪混乱,三年前他误会对方偷拿了他的巾帕,为此将浓墨泼到对方身上,随后为了逃避罪责离开京城。
而在那之前,他与还是太子的对方其实并无太多交集。
也许是萧偌震惊的表情过于明显,虞泽兮声音淡淡,手指划过他的后颈。
“哦,可还记得那些绣青竹的帕子,你并没有冤枉了朕,那的确是被仆役收走后,又被朕偷藏起来的。”
“其实不止是帕子,还有你用过的画笔,腰间的玉佩,甚至被树枝弄断的长发,都被朕仔细收了起来。”
“三年前也好,三年后也好,朕从来都没打算要放过你。”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自入宫以来的种种疑惑终于都有了答案。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虞泽兮眸色冰冷,语气平缓得让人不寒而栗。
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震惊里缓过神来,萧偌清了清喉咙,脸颊微红问。
“那个,生辰礼物,皇上还要吗。”
第29章
烛心已经燃到尽头,发出噼啪的脆响,祥云圈金的帷帐垂落下一边,显得光线越发昏暗。
虞泽兮眉头皱起,像是不明白他为何是这样的反应,半晌才开口道。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萧偌:“……”冤枉。
萧偌满脸无辜,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奇怪的话。
不,其实也不算奇怪,毕竟已经是傍晚了,生辰礼物再不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怎么说也是他花了整夜才做出来的玉牌,就这么浪费实在太可惜了。
“那个,如果没弄丢的话,礼物应当就放在臣的怀里,皇上自己取出来吧,试试喜不喜欢。”
虞泽兮深吸口气,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眼前人微仰着头,黑纱遮掩了大半张面孔,似乎很认真在与他探讨自己做的礼物。
虞泽兮沉默许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干脆拂袖起身。
西尽头的门被推开,董公公回身看去,迎面便望见主子脸上几乎遮掩不住的烦躁。
董叙心头一紧,连忙快步上前,大气都不敢出。
皇上每到夜里便会身体不适,心情也比白日更加阴晴不定,况且今晚还出了那样的事故,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可惜同在外间的冯御医却显然没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抬头先是一愣,随即拎着手边的药箱,紧皱着眉头满脸不赞同。
“皇上,您眼睛怎么了,您不会又动手杀人了吧?”
“臣早就与皇上说过了,您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修身养性,千万不能有太大的心绪波动,更不能亲自动手杀人,您怎么就是不肯听。”
虞泽兮皱了皱眉,还沉浸在刚才的烦躁里,耳畔嗡嗡作响。
“不成,上回的药方已经不能用了,微臣这就给您重开一副,睡前必须喝下去,不然夜里发作起来就麻烦了。”
冯粲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上回的药方。
“行了,”虞泽兮用力按着眉心,直接打断他道,“朕心里有数,你去里间看看,他今晚应该受了些伤,去给他处理一下。”
冯粲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究竟是谁。
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董公公用力扯了一下,最终只能作罢。
因为虞泽兮赶来得及时,萧偌受伤并不严重,只是被那中年侍卫抓了一下,以至关节有些脱臼,加上手背有些擦伤。
简单处理了伤处,萧偌有心想从冯御医口中打探些消息。
可惜任凭他旁敲侧击,对方皆是油盐不进,只叫他注意休息,不要让伤处沾水,之后便什么都不肯多说了。
“之前治风寒的药还得继续吃,公子这咳嗽完全是累出来的,需得好好休养才是。”冯御医叮嘱。
萧偌只能点头。
因为装了心事,萧偌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既担心家人此刻的安危,也担心自己接下来会受到什么惩罚。
尤其是对方说的那一番表白心意的话,萧偌想起来就忍不住发愁。
……还不如只是利用呢,至少只是利用的话,自己中途逃走最多也不过是胆小怕事。
而倘若那人是真心想立他为后的,那他忽然逃跑,无异于是将对方的心意扔进泥里。
不会是要幽禁到死吧。
萧偌心有戚戚,也不知道幽禁和被狼群啃食究竟哪一种比较痛苦。
当然,如今最难办的,还是他无论说什么,对方都不肯再相信了。
萧偌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什么叫自作自受,这就是。
大约是他脸上的愁容太过明显。
第二日清早,进屋帮他洗漱的寄雪停住动作,有些担心问:“公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萧偌满脸悲壮,“早上多拿些饭菜吧,我想多吃一点。”
宫女摸不着头脑,只能点头答应。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季节,萧偌虽然被捆着,吃食上却并没有亏待他,刚到晌午便有人端了许多螃蟹进来。
有蟹黄烧卖,香辣蟹,葱姜蟹,更有刚刚做好的清蒸蟹。
蟹肉都是由内侍剥好的,配着佐餐的桂花酒,萧偌被暂时解开了束缚,吃得心满意足,险些连早上的烦恼都忘了。
然而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萧偌靠坐在床边消食时,有太监进来传话,说皇上马上就会过来,要领他到园子里去转转。
园子里?
萧偌直觉哪里不太对,连忙起身道:“劳烦问一句,公公说的园子,指的可是御花园吗?”
“不是,”小太监语气自然,伸手将他扶住,“这里是落霞苑,昨晚公子被人掳走,眼下后宫里正乱着呢,皇上为了清静,特意将您安顿在了此处。”
落霞苑,之前皇上带他去的那座登仙塔,正是在落霞苑内。
萧偌眼前一直蒙着黑纱,视线受阻,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因而到现在才知晓,自己其实并非是在皇宫之内。
当然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更要命的是,养着几十只荒原狼的百兽园,同样也是在落霞苑里。
萧偌面色惨白,心情瞬间沉入了谷底。
兜兜转转,他到底还是逃不过葬身狼口的命运吗。
“公子?”
见萧偌僵立在原地不动,小太监关切问。
萧偌定了定神,强撑着道:“我偶尔听人说起,先前南岐使臣来访,因触怒皇上,被罚入百兽园中,最后死无全尸,此事可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太监想了片刻道,“据说血泼了满地,骨头渣子到处都是,去洒扫的人几日都没敢合眼,别提多吓人……哎,公子您怎么了?”
萧偌脚下一软,好险被身边人搀扶住了。
怎么了,萧偌欲哭无泪,想说今晚过后,公子说不定也要变成一地碎骨头了。
虽然心底绝望,但萧偌面子上还是要撑起来的,沉默着被人换好衣裳,面容平静地迈出房门。
被皇上接到手中时,萧偌难得生了些怨气,一路上都没再言语。
好在对方似乎也想着心事,途中并未与他搭话。
刚下了场大雨,园中透着淡淡泥土的气息,来往秋风刺骨,让人忍不住生出战栗。
估摸着已经快到百兽园了,萧偌终于开口道:“……皇上,等您处罚过臣之后,能放过臣的家人吗?”
虞泽兮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侧过头,疑惑望着他。
萧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鼓起勇气道:“臣父亲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昨晚只是鬼迷心窍,您如何罚他都好,只求皇上能饶他一命。”
“忠心耿耿,鬼迷心窍,”虞泽兮嗓音冰冷,“你倒是懂得为你父亲开脱。”
“朕怎么觉得他胆大包天得很,分明知晓朕打算立你为后,却还是要将你带出皇宫,朕即便千刀万剐了他,也都是你父亲应得的。”
萧偌垂头不敢做声。
“你也一样,”虞泽兮倾身靠近,手指从他的眼尾上划过,“不是喜欢逃走吗,那朕便蒙上你的双眼,捆住你的手脚,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虞泽兮声音放缓,仿佛是在安抚,“只要你肯乖乖留在皇宫,等到大婚之后,朕心情好了,说不准会对你的家人网开一面。”
嗯……嗯?
大婚,是他想的那个大婚吗。
萧偌呼吸一顿,眼睛顿时亮了。
如果要大婚的话,他是不是就不用被扔进兽园了,毕竟对方再怎么也不可能与一堆碎骨头成亲。
不用死了。
而且家人也不会有事。
劫后余生的感觉太过美妙,萧偌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甚至连对面人冰冷的嗓音也跟着顺耳了许多。
“大婚好,”萧偌迅速点头,“那皇上什么时候和臣大婚?”
虞泽兮被噎住,一时有些弄不懂他为何是这种反应。
……哪里不太对。
两人皆沉默下来,等到了地方萧偌才发觉,自己之前的确误会了,对方领他来的并不是百兽园的方向,而是登仙塔前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有石雕的桌椅,阳光很好,能远远瞧见山中红叶的影子。
若是萧偌眼前没有蒙着黑纱,估计能好好欣赏一番遍山红叶似火的美景了。
不知过了多久,临近离开之前,虞泽兮总算开口,语气里藏着试探。
“要走了,你没什么想要对朕说的吗?”
“啊?”说什么。
不是都已经说完了,萧偌有点懵,心紧跟着提了起来。
“你昨日说的……罢了,”虞泽兮皱眉摇头,扶着他迈下台阶,“想不起来就算了,先回去吧。”
萧偌满头雾水,直到回了住处,也没能想起自己昨日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不用被投进兽园,家人那边也有了着落,萧偌的心情到底轻松了不少。
加上昨晚没有睡好,天还没黑就迷糊了起来,懒得再用晚饭,随便洗漱过便合衣躺下了。
“公子?”寄雪想帮他将衣物除下来,好睡得更舒服一些,却唤了几回也没能叫醒,最终只能作罢。
傍晚时分,园内万籁俱寂。
床上的人已经彻底沉入梦乡。
有人推门迈进屋内,寄雪一个激灵爬起身,看清来人后刚要行礼,就被对方抬手拦住。
寄雪心惊胆战,眼睁睁瞧着对方轻声走至床边,利落掀起帷帐,俯身凑近,伸手将萧偌的衣领解开,从里面翻出一枚玉牌,看了片刻后又小心放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寄雪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人抿紧唇角,露出略微纠结的表情。
不过那神情很快消失无踪,直起身来后,侧头瞥了寄雪一眼。
“今晚的事不许让他知道,若敢透露半句,朕唯你是问。”
“奴婢明白。”寄雪不明所以,只能慌忙颔首。
雕花描金床上的萧偌呼吸均匀,白皙的脸颊埋在枕头上,泛出微微的红晕。
虞泽兮凝神望了片刻,替他将被子盖好,终于带着外间的董公公一同离去。
第30章
落霞苑内消息闭塞,除了确认家人还算安全外,萧偌几乎得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只能暂时安心休养。
又过了几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之前完全猜错了方向。
他这回私逃出宫的惩罚,应当就是眼前蒙的黑纱,还有偶尔捆在双手上的绳索。
起初萧偌狠狠松了口气,这样的惩罚已经远比他预想中的要轻微许多。
毕竟绳索捆得并不紧,用膳洗漱的时候都能随意取下来。
眼前的黑纱也是同样。
说是黑纱,其实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能透光,到了白日光线好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清近处的宫人。
但这样过了几天,萧偌就有些不舒服了。
绳索是不紧,也可以取下来,但绑在那里总归是碍事,时间久了,还会手臂发酸。
眼前的黑纱就更是麻烦了,平日看不清东西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有这层黑纱在脸上,萧偌一整日下来几乎什么都不能做。
不能读书,不能作画,甚至连风景都无法欣赏,无聊得只能发呆。
萧偌忍不住叹气。
可见人都是得寸进尺的,起初想着只要能够活命,家人平安,他就心满意足了。
如今却觉得这惩罚着实难受,若是能早早取下来就更好了。
“公子别急,”寄雪走过来,帮他将绳索解开,“再忍一段时日,奴婢听董公公说了,皇上已经定了下月中旬左右与您大婚,大婚之前照例要祭祖祭神。”
“祭神需要到栖月山草原去,等到了路上,皇上消了气,应该就能帮你解下这堆束缚了。”
祭祖是在太庙内自不必说,如今是秋季,祭神最要紧的便是祭先农神,而先农殿所在的栖月山草原到京城却是有一段距离。
路上随行官员众多,届时萧偌自然便能被放开了。
堇朝皇室对于祭祖祭神向来十分重视。
萧偌有些意外,抬起头来问:“皇上打算带我一起去先农殿?”
寄雪勾起嘴角,用温水浸湿了帕子递给他:“公子说笑了,您是未来的中宫之主,皇上自然是要带您一起去的。”
“所以公子暂且先忍一忍,最多还有六七日,若是这段时间再惹得皇上不快,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萧偌点点头,脑子却已经想到了别处。
那人肯带他一起去祭神。
这话若是放在往常,他也许还会想歪,只以为对方这些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可回忆起那人表白心意的话,萧偌思绪就忍不住活泛起来,不禁猜测对方是否真的如此喜欢自己。
想试探,想得寸进尺,想让因种种猜测而不断起伏的心绪彻底安定下来。
萧偌透过黑纱瞥了眼天色,用帕子擦了手道:“已经过巳时了,皇上晌午还会过来吗?”
皇上每日都会到落霞苑里陪他,只是时辰并不固定,大多是在下午,偶尔也会在晌午之前。
“应当会吧,”寄雪思考了片刻道,“今日没有朝会,膳房那头很早便准备了起来,估计是要等皇上晌午过来用膳。”
“哦,”萧偌拨弄着袖口,假作不经意道,“我记得皇上喜欢浅色,帮我挑件月白或者浅青的衣裳,要样式时新一些的。”
寄雪起初还疑惑,等明白过来瞬间喜上眉梢。
也顾不上打理房间了,忙不迭点头:“公子稍等,奴婢马上就给您拿过来。”
换了新衣,又让寄雪重新梳了头发,萧偌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装扮,只能与寄雪反复确认后,勉强安下心来。
刚过晌午,虞泽兮果然回到落霞苑内。
萧偌特意等着他呢,一直没有动筷,听到声响后连忙站了起来。
虞泽兮望了眼桌上的饭菜:“怎么没吃,是不合胃口?”
萧偌早上吃的少,故而巳时末便要用午膳了,每回虞泽兮晌午过来,他不是已经吃完,就是已经吃完了大半,还从来没有如今日般一口未动的情况。
“不是,”萧偌努力辨别他的方向,“臣听说皇上要来,想陪您一起用膳。”
虞泽兮抬眼望去,心底掀起轻微的波澜。
青年眼蒙黑纱,搭配浅色的衣衫与白皙的肤色,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虞泽兮脚步顿了顿,伸手将他扶住:“……最近事忙,下回不必再等朕了。”
说罢转向一旁的寄雪:“他身体弱,又有午睡的习惯,明日记得早些将饭菜端过来,别随着他性子胡闹。”
寄雪低垂着头,连忙小声答应。
“不关寄雪的事,是臣自己想要等皇上的。”
萧偌露出歉疚的神情:“眼下才刚过万寿节,若不是因为臣先前惹了麻烦,皇上也不用如此忙碌。”
“知道错了?”虞泽兮挑眉。
“嗯。”萧偌乖巧点头。
生平第一次主动靠近除家人以外的人,萧偌其实也心跳得厉害。
但事已至此,再退也已然来不及了
萧偌深吸口气,试探着上前半步,将手搭在对方的身上:“……臣已经得了教训,日后再也不敢了。”
虞泽兮双眼微眯,青碧的眸子颜色渐深。
萧偌看不清他的反应,只能鼓足勇气道:“刚好臣在这里没什么事做,不如往后都等着皇上一起用午膳吧。”
脚下没能站稳,萧偌又朝前凑近了些,身子几乎贴在对方的胸前,甜凉的沉香味道笼罩在鼻间。
萧偌心跳得飞快,还没等下一步动作,就听耳边传来冰冷的嗓音。
“你要做什么。”
萧偌顿住,紧接才发现自己视线模糊,刚刚没有看清,竟然将手伸进对方的领口里面。
“下月才能大婚,你想让朕提前坏了宫规?”
手被对方一把抓住,耳边的声音突然有些严厉。
萧偌懵了一下。
“朕还当你老实了些,如今看来果然不能对你太过放松。”
虞泽兮攥着他的手腕,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朕已经等了三年,不在乎再等这一月,也不可能为你破了规矩。”
萧偌越发疑惑,什么规矩?
可惜还没等他发问,虞泽兮已经转身离开,伺候的宫人全都缩着肩膀不敢抬头。
房门关紧,屋内再次归于寂静。
萧偌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重新坐回到桌边。
不只眼前的黑纱不能解开,就连出门透气的机会也一并被取消了。
寄雪禁不住困惑。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皇上怎么忽然回去了。
“没事,”寄雪缓了片刻,低声宽慰道,“最近宫里事多,里里外外都乱成一团,皇上估计只是心情不好,不是与您置气。”
萧偌忍不住郁闷,其实多少猜到了原因。
说来还是他先前突然出宫逃走,让那人彻底失了信任的缘故。
兴许刚刚的有意亲近,在对方的眼中也是另有目的吧。
萧偌心里犯愁,可要怎么才能重获对方的信任。
或者他也试着去表白一下?
难办。
“公子先用午膳吧,”见萧偌愁眉苦脸的,寄雪凑过来劝道,“不然您饿坏了身子,皇上又要生气了。”
萧偌终于回过神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却也只能点头。
“挑几样清淡的菜吧,这边有果酒吗,给我拿一杯过来。”
“好。”寄雪颔首。
落霞苑里的膳房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里面并没有准备果酒,寄雪搜罗了一圈,最终给萧偌找了壶药酒过来。
萧偌平日并不喝药酒,此刻心里有些烦闷,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拿起便喝了一杯。
别说,膳房酿的药酒确实不错,辛辣微甜,入口后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胃里暖和了,连同心底的郁气也跟着散了许多。
疏散了心情,萧偌重新打起了精神,决定好好给那人道个歉,再把之前的生辰礼物送给对方。
是,萧偌才想起来。
都已经过了不知几日了,他居然到现在也没能将生辰礼物送出去。
若不是刚刚换衣服时不小心落出来,他可能要彻底遗忘这件事了。
“皇上今晚还会过来吗?”萧偌问。
寄雪有些复杂地望着他:“公子今晚……想要见皇上?”
隐含的意思是,皇上中午才刚被您气走,这么快就见面,您就不怕再惹他生气吗。
萧偌却在考虑其他,误会既然发生了就该快点解决。
是否表白暂且不说,但他绝非另有目的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解释清楚。
“这样,”萧偌考虑片刻,“就说我身体不舒服,着凉了,让董公公帮我找个御医过来。”
御医过来了,皇上自然也就过来了。
可惜,萧偌猜到了开头,却并没有猜到结尾。
御医的确是过来了,然而一同跟过来的只有董公公的传话,说皇上公务繁忙,让他按时吃药休息,等过几日有空闲了再来瞧他。
萧偌:“……”
所以是真的生气了啊。
被误会,萧偌也没辙,只能放弃装病的计划,早早宽衣躺下。
约莫子时左右,萧偌半梦半醒,忽然察觉有人走近床前。
眼前一片昏暗,屋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隐约透进清冷的月光。
有人影站在月光下,眸色晦暗地紧盯着他。
萧偌心跳加速,刚想开口唤人,忽然被对方一把按在枕上。
“晌午才将手伸进朕的领口,晚上便故意装病,穿成这样等朕来看你……朕说了要等到大婚之后,你就一定要让朕在你身上犯错不可吗?”
听着虞泽兮满是压抑的嗓音,萧偌莫名其妙。
什么犯错,什么要等大婚之后。
他到底破坏什么宫规了?
不过对方肯回来就好,萧偌抓紧时间,顾不上滑落到肩膀的里衣,伸手翻出藏在枕下的玉牌。
“皇上,之前的……”礼物。
温热的气息突然凑近,贴着唇角,将他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