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唷,太客气了。”阮晓露接过一个热腾腾的碗,眉开眼笑,“我不是故意赶饭点儿的啊。我也没想到你们住这么远……”
“手下人愚鲁,冒犯贵客。仓促之间没什么可招待的,休嫌寒酸。”
混江龙李俊挥挥手,把那耷拉着脑袋的大胡子打发走,自己拉开个凳子,也盛一碗面,热气四溢。
“请。”
这是间门再寻常不过的农家草房,藏在浔阳江北岸的芦花丛后面。水鸟时而飞上房檐,屋后能听到悠长的渔歌。
李俊穿着家常布衫,赤着一双臂膊,双手虎口上隐约交错着渔网割伤的旧疤,乍一看就是个兢兢业业的渔家大哥。然而当他抬起眼,目光中霎着一种被滚滚风浪磋磨出的韧劲,让人不禁觉得,这只是不过一只暂时栖身在水里的巨鸟,迟早会腾空而起,带出惊涛骇浪,掀翻满江的船。
好在阮晓露在梁山混,各种盲流见得多了。对于这种明显的社会不安定分子,并不惧怕,反而觉得挺亲切。
“你们盐帮没人会烧饭么?”她故作受宠若惊,“还得帮主自己来?”
李俊笑道:“不是说了吗,再赚两年钱,就洗手不干。到那时,总不能饿着啊。”
阮晓露跑了一上午,肚子正饿,马马虎虎道了个谢,啜一大口汤。
“真鲜!”
照顾她口味,还特意撒了葱花!
看来这李帮主为了日后的退休生活,还是做了相当周全的准备。
她吃了一口,得寸进尺道,“再卧个鸡蛋就更好啦。”
“那对不住了。”李俊笑道,“今年天旱,帮里手头紧。”
阮晓露不解,“天干水浅,鱼不入网,做渔民的确实不好过。但你们又不捕鱼啊。”
她抬起头,确认:“是不是,童大哥?”
翻江蜃童猛端着一碗面,哀怨地朝她看一眼。
“我是老二。大哥在外头。”
淦,又弄错了,“童二哥。”
不过童猛大概被认错多了,已经佛系,不生气。
他好心跟阮晓露科普:“你没到过海边吧?海边煮盐的灶户,被官府监管得严,每日产出都有定量,完不成便打。遇上阴雨天气,卤池稀释,没法开火,才可以减免定额。我们老大就教他们,若遇一日雨,回头上报三日;若遇三日台风,就报它七八日。反正官老爷不常下乡,也不会细究……”
阮晓露豁然开朗:“这多出来的下雨天,产的盐就可以私卖!”
“也没那么简单,还得需要许多暗处操作,”童猛道,“不过,大体上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天气干旱,日日大太阳晒着,盐民也就无法多申虚报,不能钻空子卖私盐。盐帮进不到货,自然就穷啦。
穷到吃个板刀面都舍不得加蛋。
她不禁感叹:“还是挺冒风险的。灶户为什么这么配合你们?”
李俊笑道:“官府收盐,每斤四文。我给他们每斤十文。”
阮晓露生怕自己听错了:“每斤四文?”
然后卖每斤两百文?官府也好意思!
童猛一挺胸:“你别看我大哥在江州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在海沙村,人家把他当活菩萨呢,就怕他不来!”
“你才过街老鼠,”李俊撂下碗,“不会讲话可以闭嘴。”
盐枭头子杀官军的时候下手狠辣,能砍脖子绝对不砍手,能补刀的绝不留活口。这会子回到自己的地盘,却成了温良随和的邻家大哥,就连跟小弟拌嘴,都带着一股子无奈的笑意。
小屋里面汤飘香,蒸腾着一股宜室宜家的和谐氛围。
阮晓露没买账,皱着眉头算数。
“上次茶娘子卖了我半斤盐,收我三十文。那一斤就是六十……”
啧啧,还活菩萨,也是一帮吃暴利的吸血鬼。
童猛澄清:“她是零售,我们是批发。批发价也就四五十文,看行情……”
阮晓露赶紧说:“我没问,你自己说的。”
这童猛还挺实诚,批发价都和盘托出了。她不想听那么多商业机密啊。
但是看看李俊,还在不紧不慢地吃面,一点也没个警惕。
转念一想,就算她把盐帮的盈利模式都摸透,难道能照猫画虎的跑到什么海沙村,去抢李俊的生意?不要命了。
干这行门槛高,风险大,每天摆在秤盘上的是鲜血和性命,金钱数字反倒是最不打紧的。
李俊吃完一碗面,又热了一壶酒,筛过了,才虚空拱手,问:“晁天王有何吩咐?”
阮晓露乐了。直到现在,他们还以为她是晁盖派来试探的呢。
她放下筷子,直说:“今日找来,晁天王并不知道。我答应天黑前回客店,现在还有两个时辰,烦请到时派个艄公渡船,给我送回去。”
李俊“咦”了一声,这才收回了吃吃喝喝的脑子,放下酒壶,认真看她一眼。
“你是瞒着他们来的?”
阮晓露甩个重磅炸弹,先卖个关子,让对面反应一下。
李俊看看日头,却摇头。
“日落前我便要启程去收盐。半个时辰够说吗?”
阮晓露一瞬间门有点心思恍惚。这盐帮怎么搞的,商业机密到处乱说,老大的行程不保密,生怕别人不知道。
李俊这边也觉得奇怪。一个大姑娘,冒着被同伙猜忌的风险,孤身一人闯盐帮,身上好像只有一把刀,若不是傻大胆,难道只是来蹭饭的?
“那不巧,你今晚怕是走不了了。”阮晓露摊手,“明天宋江出牢城放风,多半会去江州琵琶亭。我家晁天王打算趁机把他抢出去。”
己方队员的行动阻止不了,只能稍微通一下敌,指望这神出鬼没的李大哥牵制一下。
李俊慢慢点头,郑重朝她一揖。
“多谢姑娘好心告知。我这就安排船只,送你回江州。”
阮晓露:“等等?”
这不值得开个盐帮大会,来个长长的密谋?现在送客算什么?
童猛也低声说:“老大,他们要是抢了人,可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啊!”
阮晓露猛省,失笑:“你们不信,以为我是晁盖派来捏造假情报的?比如……把你们诓到琵琶亭,让你们白等一天……”
李俊坦然道:“确有可能。”
阮晓露无语凝噎。这盐枭真是该退休了。
“老大哎,动脑子想想,”她耐心说,“如果真是那样,我闭嘴,啥都不说,任凭你今晚出差走人,不就完了?”
李俊笑道:“那不一样。童老二早就告诉你,我身负无数要案,轻易不进江州城。我若听了你的话,明日贸然进城,谁知道城里等我的是谁?”
“你说晁盖会勾结官兵,诱你上钩?”阮晓露急了,“我们晁天王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她正急赤白脸,瞥见李俊怡然自若,抿了口酒。
她骤然悟了,闭上嘴,深吸气。
凭啥呀,他几句不痛不痒的质疑,引得她疯狂自证,好像她求着他信似的。
阮晓露撂下面碗,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杯子丢窗外。
“爱信不信。你要是信呢,好好跟姑奶奶赔个不是,我可以跟你再多说点细节。你要是觉得我来者不善,我这就走。”
提起地上的包裹,大步出门。瞥见那门边挂着几尾鲜鱼,顺手摘下来。
回头晁盖要是问她一下午干嘛去了,就说买鱼。
童威在外头蹲着,捂着胸口几滴血,手里攥着个破酒杯。
“阮姑娘,”他委屈,“有气别往我身上撒啊。”
“呀,抱歉,”阮晓露伤及无辜,十分过意不去,“没把你这龙给破相吧?”
童威:“那是蛟。”
阮晓露瞪他一眼,跳上一艘船,用力解缆。
房门吱呀响,李俊喊:“姑娘留步。”
阮晓露发力,把那缆绳扯得嗤嗤响。
“好姑奶奶,我不该疑你,李俊给你赔罪了。童老大,来挪个地方,别让我跪乱石滩上。”
阮晓露不由得停了手,侧耳等着听那声“扑通”。
哗啦一声,来自草房里。
“先等等,水滚了。”李俊抱歉道,“给你加了个蛋,还要吗?”
片刻后。
阮晓露含着个鲜香热滑的溏心蛋,含含糊糊道:“我们明日行动,打算如此这般……十拿九稳。不过,我不想让他们救成宋江。”
李俊这回很有诚意:“不敢动问,你冒险前来告知此事,敢是有所图么?”
阮晓露问自己,自己图啥呢?觉得宋江上梁山肯定没好事?会让我们大伙都死光光?李俊会信吗?
一碗面还剩个汤底儿。她不浪费,端起来慢慢喝。
想了想,才说:“跟着晁天王他们出来救人,我落不得一点好。而你们若是救出宋江,送上梁山,这谢礼可少不了。咱们可以分赃……你们想要多少?”
李俊朗声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过,如果诸位一定要表示一下的话,我们希望是一万贯。”
阮晓露惊呆了。你们这狮子大张口啊!
李俊理直气壮:“那一笔生辰纲就足有十万贯。怎么,这么快就花光了?”
阮晓露欲哭无泪。什么生辰纲,都是晦气。
“给我分三分之一,熔成金子,让我能带走。”
她也狮子大开口,给人家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方显自己心正意诚。
果然,童威先不干了:“姑娘你这就不厚道了。你数数那信上的人名,我们揭阳三霸联手作案,每家才分三分之一。你又要三分之一,那我们每家只能得四分之一……”
阮晓露:“揭阳三霸?”
童威给她上课:“揭阳岭上岭下,便是我们大哥的盐帮称霸;镇上的穆家兄弟算一霸,浔阳江上做私商的张家兄弟也是一霸。总之,我们盐帮分三分之一的话……”
童猛截断他话头:“不对,阮姑娘分三分之一,我们其余人就分剩下的三分之二,咱们盐帮能分……嗯、呃……”
俩人谁也算不对,先快打起来了。
“我可以让利,没问题。”李俊提高声音,打断两兄弟的噪音,“但你别忘了,我这里还有穆家庄、张家兄弟,还有那个牢城送信的戴宗,都等着在宋江身上分一杯羹。他们可都是狠角色,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言外之意,你要动他们的蛋糕,望你三思。
阮晓露可不认识这些“狠角色”都是谁。李俊一个就够官府头疼,再来两拨同等厉害的,揭阳地方官还活不活了。
她指出:“给梁山的那封信可是你牵头,你说话没分量?”
李俊怒道:“我都说了,是他们故意把我写在第一个的!”
阮晓露笑而不语。这话也就晁盖信。
她还待要说什么,屋后的渔歌忽然降了半个调,一声唿哨,有人急走近,按着门,低声说了句什么。
童威笑道:“老大!没遮拦穆弘和船火儿张横来找你了!正好阮姑娘也在,咱们一块儿商量下到底……”
“嘘,”李俊却微微沉下脸,打手势让童威住嘴,“他们来做什么?为何不曾告知我?”
“我们自来找李大哥饮酒,兴头上来,难道还要提前排队不成?——唔!好香,是李大哥手艺!正好没吃饭,给我们留几碗!”
几个粗豪的声音由远及进,沙滩上传来泊船上岸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听这亲亲热热的口气,是揭阳三霸里的另外两霸,不拿自己当外人,蹭饭来了。
李俊飞快瞥了一眼身边的姑娘,脸色有一瞬间门的迟疑。
阮晓露从他那眼神里看明白了。什么揭阳三霸,还不是塑料兄弟,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
就她刚才好心提供的那点儿情报,李俊并不想跟他们共享。
但草房门已经推开,现在让她躲起来已来不及了。李俊不动声色,收起方才两个人吃面的空碗,摞在一起,轻轻放到灶台后面。
进来两个大汉。其中一个面如银盆,裹着一身绫罗绸缎,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有钱;却又单露两条大花臂,表明自己是个混社会的土豪。
另一个穿得破破烂烂,黄发红眼,一身横肉,凛然生威,像是个河神庙里褪色的泥胎。
揭阳三霸聚首江边,混江龙反倒是其中最像人的。
穆弘和张横正待拱手打招呼,忽然不约而同,看到草房里有个没见过的姑娘。
“咦,这位是……”
在那一瞬间门,阮晓露决定,给帮主大哥卖个人情。
不等李俊开口,她先扯住他衣摆,凄凄惨惨大呼小叫:“……我那盐已被官府没收了,如今实在是还不出钱,还请帮主高抬贵手,我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快饿死了……”
李俊吓一小跳,躲开几步。这姑娘咋让茶娘子附体了?
穆弘和张横倒是听说过,前几日,通判黄文炳抓了个街上卖私盐的妇人,逼着人家吐露了李俊的藏身所在。不过后来李俊杀光了官兵,成功脱身,那妇人大概也跑了。
李俊忍住一个笑,板起脸。
“你赊我的盐去卖,一个子儿都没还来,还有脸来诉苦?我的货是大风刮来的?”
那河神似的张横以为她真是那茶娘子,哑着嗓子劝慰:“李大哥息怒,这位阿姐也是苦命人,能过来给你赔个不是,也算有良心。”
那满身绫罗绸缎的穆弘也充好人:“她欠你多少款子,兄弟替她还了罢。休要为一个妇人着恼。”
李俊一笑,就坡下驴,冲阮晓露道:“罢了罢了,我也不缺你这几文吃饭钱。你快走吧!以后再吃捉了,没人救你!”
阮晓露朝揭阳三霸分别万福,麻溜走人,朝外头把门的童威童猛做个“嘘”的手势,溜到草房后面。
听得里头李俊还在抱怨:“赶十次盐,八次回不得本。我这买卖一年不如一年,明年我就金盆洗手,浔阳江里打渔快活去。”
另外两人连忙说不可不可,李大哥英明神武,智勇双全,是咱们揭阳镇的一张靓丽名片,千万别退出江湖,我们还要跟你混呢,云云。
三人稀里呼噜吃着揭阳特色板刀面,干一杯酒,商业互吹了好一阵。
阮晓露倚在屋后,凝神静听。童猛还给她捎来一碗茶。
只听张横哑声说:“李大哥,兄弟们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这才不打招呼,火速来访——你道怎样?梁山好像派人来了!眼下就住在江州!”
李俊表示十分惊讶:“怎么会?”
“千真万确!我兄弟张顺手下的卖鱼牙子瞧见的!”
李俊:“他们大老远的,来做什么?何时来的?来了几个?如今人在哪?”
他问得诚心诚意,语调略带恼怒,好像被这个消息搞得措手不及。
穆弘告诉他:“肯定是来抢在咱们前头,救那个宋江的!你说这事闹的,我当初说不要写信,先斩后奏,你们都不听……哎,真香真香,加个蛋更好啦。”
“今年还亏着,要吃荤下次自己带。”李俊道,“穆兄这么想却是差了。他们大寨最要面子,若是先斩后奏,肯跟咱们坐下来好好谈?”
张横附和:“先礼后兵,咱们也算尽了江湖礼数。不过他们来得恁快,也是奇怪。我还以为那帮山东人做事之前都要先开十个八个会呢。”
穆弘冷笑:“有钱能使鬼推磨。”
阮晓露轻轻抿一口茶,暗自冷笑。还“有钱能使鬼推磨”,也不想想那推得最起劲的小鬼,到底是谁。
看来揭阳另外两霸也先后发现了山东帮的行踪。不过晁盖等人本来也没打算隐匿行迹。一排一米八一米九的山东大汉,雄赳赳气昂昂走在长江边,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只听里头三人骂了一阵梁山,张横道:“本来呢,按照李大哥的安排,咱们是打算等一两个月之后,趁着那夏季暴雨,掘了那江州牢城的墙,来一个水淹七军,趁乱把宋江抢出来。如今事态有变,梁山派人来了。虽然不知他们何时动手,但肯定会速战速决……”
穆弘表示焦急:“李大哥,咱们怎么办?”
阮晓露在外面听着,倒是恍然大悟:原来揭阳三霸的救人计划是等待雨季,“水漫牢城”,暴力劫人。所以他们并没有急于动手,也没有费心打听宋江的放风规律。
反倒让山东帮抢了先机。
李俊沉吟半晌,反问:“兄弟们说,该怎么办?”
张横一拍大腿,阴狠狠说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兄弟拾起老本行,就今晚,让他们静悄悄的……嘿嘿……”
后半句话张横没说,做了个手势。
一时屋内寂静。只有阮晓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船火儿张横是吧?够狠,我记住了!
其余两人显然也觉得此计略毒。李俊道:“万一走漏风声,日后咱们没有好日子过,也别想借着宋江去梁山讨赏金。”
穆弘道:“那就这样,给他们几个下马威,谁让他们胡乱闯咱们地盘!这么着,像对付宋江一样,先诱进李立的黑店,脱光麻翻,吊上一夜,我们再派庄客追个三五十里,让他们成丧家之犬,再赶到江里张大哥船上,请他们吃个板刀面馄饨……哼哼,我们做恶人,给他们九九八十一难,然后再由李大哥出面做好人,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们性命——如此一来,包管他们服服帖帖,咱们说一,他们不敢说二……”
穆弘越说越得意,好像已经将一帮山东大汉玩弄股掌之中。
阮晓露感叹:“这位更狠。”
难怪宋公明号称山东及时雨,江湖小刘备,走到哪儿都被人顶礼膜拜,唯独到了江州,揭阳三霸敢把他当掌中之物换奖金——想必这些招数,都已经在宋江身上使过一遍了。把个黑三郎整得风声鹤唳,走到哪儿都得带着一群官兵给自己壮胆。
穆弘说完他的宏图大略,请示:“李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