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 43. 第 43 章 是你帮了你自己
阮晓露目不转睛地盯着黄信,眼看他一动也不能动,才慢慢放松全身肌肉,松开攥着铜管的手。


由于紧张,攥得太紧,手掌关节一阵阵钝痛,手腕还有点抽筋。


方才偷听到黄信与秦明的一串密谋,已经让她心惊胆战,深感人心可怕;此后又陡生变故,黄信居然笑里藏刀,背刺秦明,更是把她震撼得三魂出窍,满心只想着千万要躲好,让黄信发现了,非得把自己也灭口不可。


直到听见黄信带着王矮虎离开,打算去聚义厅“领功”,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就这样让他们走?让黄信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当然,等黄信他们走远,她可以立刻飞奔出去找人——找三阮,找花荣,找林冲,讲明自己的所见所闻。但到那时,黄信的一面之词应当已经传遍全山,空口对质,她有多大的把握,取信于所有人呢?


黄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急得出汗,余光瞥见身边的小推车,车上堆着公孙胜的“丹炉”零件。


干就是了!


趁着黄信得意忘形,又架着个重伤员,生理心理上都疏于防御,干脆给他抓个现形!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趁着黄信分神,抡圆了铜管就照脑袋打,然后不分青红皂白,把公孙胜的“丹炉”直接罩在黄信脸上。


冒险一击果然奏效。黄信也算是身经百战,就这么被个菜鸟拿丹炉给闷了。


花小妹及时跳出,攥着另一根铜管,把正在爬走的王矮虎直接打翻,一脚踏上胸口,扯掉他腰带,绑上手脚。


“我去叫人!来人呐!来人……”


半个梁山都来围观鹤顶红杀手的落网。领导们放下手头事务,也都匆匆赶了过来。


只不过眼前这个杀手,是大家见过的最不体面的杀手——只见他脑袋上居然扣了一口小铜锅。他眼睛看不见,只能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一会儿摔一跤,一会儿绊一下,一会儿找到一棵大树,伸长脖子乱蹭。一会儿又双手用力,试图把自己的脑袋给拔出来。


但就这么巧,铜锅口沿和他的头颅最宽处严丝合缝。黄信努力了半天,那铜锅被他祸害得伤痕累累,这儿凹一块,那儿瘪一块,反倒和他的头型更贴合了。


丹炉里积累着一层陈年有毒化合物什锦,熏得他脑子里雾气沉沉;任何声音——树林里的鸟鸣虫鸣、风声水声——都被放大无数倍,在他耳边奏出钟鼓铙钹,好似开了个水陆道场。


他的脚下,是几根打弯了的铜管,像绊马索一样骨碌碌乱滚,把他绊得七荤八素。


他更不知道,自己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下百十人,都撇着嘴,忍着笑,看他表演。


最后是晁盖看不下去,命令左右:“拿大钳子来。”


两个喽啰领命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乐。


众看客中,只有一个人欢乐不起来。公孙胜黑着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丹炉被人开膛破肚,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阮晓露凑到他身旁,表示抱歉:“当时实在没有趁手的家伙……”


“都是小磕碰,不用担心,”公孙胜学着她的口气,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天就能修好,容易得紧……”


阮晓露沉默片刻,道:“叫人给你打一套新的,包准更大更结实,需要什么材料我自己找,不收你军功券。”


公孙胜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收军功券”,这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慈眉善目,摸着胡须点点头。


“一言为定。”


道长袖子一飘,阮晓露手上多了张折叠的纸。展开来看,一堆稀奇古怪的图纸符号。


“新丹炉的规格要求,”公孙胜压低声,“回去仔细研究一下,莫要疏漏。”


阮晓露张口结舌:“这是你刚在袖子里画的?——早就画好的?!”


公孙胜抬头抚须:“早就想换了。军功还没攒够。”


阮晓露:“……”


旧丹炉剥落,黄信的脑袋终于见了风。他勉强睁开眼,金灿灿的阳光下,晁盖威风凛凛,像天神一般立在他的面前。他马上又把眼睛闭上。


“秦明已经验尸完毕,确系中毒而死,剑伤是死后才造成的。”晁盖肃然道,“还有燕顺、郑天寿,你上山一个月,害了三条好汉性命,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信原本装死,听到“郑天寿”三个字,微微激灵了一下。


“郑天寿、他不是已经潜逃……”


“切,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花小妹站出来,指着他鼻子痛骂,“尸首是我亲自发现的!我俩为求稳妥,还请公孙道长验了尸,也是中毒!这瓶子就是证据!我跟你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花小妹情绪激动,讲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黄信突然站起来,把她吓得后退好几部。


“寨主,军师,”黄信冷笑,好像受了莫大的冒犯,“一个无知妇人胡编乱造,你们居然也听信她的话?大家不是不知,她已被许配给秦明,今日秦明被我误伤,她死了老公,成了寡妇,自然恨我入骨,不择手段给我泼脏水……”


“别编了,没人付你稿费。”另一个清爽的女声打断他的话,“黄都监,你本来在青州当武官,秦明是你的师父兼上司,罩着你,让你过着舒坦日子。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秦明被人算计,丢了官,成了反贼,连带着你被殃及池鱼,断了光明前途。你和秦明商议之下——哦不,秦明是顾前不顾后的火爆性子,多半是你劝说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假意归附梁山,等日后有机会再报冤报仇,洗白自己,重回官场……”


黄信勃然变色:“假的!明明你才是毒杀燕顺兄弟之人!燕顺为人不佳,上山后必定是惹了姑娘不快,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也算他咎由自取。这几日黄某没少为你说话,大家都可以作证,你休要恩将仇报,血口喷人……”


晁盖打断:“阮姑娘是我辈中人,女中豪杰,人品可靠,我信她的话。”


阮晓露从上山以来,听晁盖夸过自己无数次“女中豪杰”,数这次听起来最舒坦。


她朝老大哥微笑,朗声继续:“只是上山之后,意外频出,让你的计划没那么顺利。秦明对清风山三人组恨之入骨,不耐烦‘从长计议’,磨刀霍霍想要杀人。你为了安抚秦明,避免他热血上头做傻事,只得亲自上阵,先后用毒药害死郑天寿、燕顺,并且精心伪装成意外,免得旁人疑心。而王矮虎由于之前受伤,一直在房里休养,深居简出,你找不到机会。终于秦明等不及,抄家伙自己动手。你赶过来阻止,但王矮虎已经看清了袭击他的人是谁。


“秦明已经暴露,你心里明白,自己在梁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你干脆将错就错,趁秦明不备将他也毒死,打算把所有人命都推到他头上,自己变成力挽狂澜的英雄,正好领功……”


阮晓露说得很慢。这其中的很多细节推演,是黄信还闷在丹炉里挣扎的时候,她慢慢想通的。秦明的尸首已经检过,确实是死于中毒,而非剑伤;至于一些关键的证物,譬如郑天寿的尸首、黄信衣箱深处藏的鹤顶红、还有方才被黄信丢进山涧的酒壶,早由军师下令,让小喽啰飞速搜捡出来。


倘若黄信不暴露,这些线索迟早湮没在无数琐碎的日常当中,永远不见天日。


铁证如山,晁盖厉声问:“你是如何用计郑天寿、燕顺的,从实招来!”


“用计?我还用得着什么计?”黄信面露不屑,冷笑道,“我约郑天寿喝酒,说什么大家都是兄弟,以后好好帮衬,他就傻兮兮的来赴约;至于燕顺,校场比武的那天凌晨,我单独叫他出来,传授了一招妙拳,让他不要声张,他就感激涕零,掏空怀里的东西,自己在旁边练了半个时辰,完全没注意到我在他的吃食里做手脚——倒是省了我一壶好酒。”


围观人众听得瞠目结舌,开口怒骂:“江湖败类,不知廉耻!”


有人更急,哇呀呀怒喝,就要来给冤死的兄弟报仇,被小喽啰死命拦住。


齐秀兰怒发冲冠,在旁边跳脚:“混蛋,狗贼,你还俺的酒!还俺的酒!”


黄信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总结道:“一群傻子,以为烧个香,歃个血,就能一笑泯恩仇,想得挺美。”


其实哪有那么多高智商罪犯,哪有那么多破不了的案。人人都有弱点,都会犯错误,都有顾头不顾腚的慌乱时刻。


之所以让他一再得逞,不过是大伙疏于防备,不愿怀疑自家兄弟,以为只要结拜了,发誓了,就是同进同退,就是生死之交,就不可能互相戕害。


可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岂能还如此天真?


晁盖问:“军师,如何处置?”


吴用低头翻军法簿。


黄信忽然高声叫道:“我有一言!”


晁盖宽宏大量:“讲。”


“让我提着秦明的首级,去叩青州的城门,就说我诛杀叛将,前来领功。那慕容知府是好大喜功之人,一定会放我进去。到时你们派大军埋伏在后,可一举打破青州城,城内钱粮足够山寨使用三年以上……”


黄信急切地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几个头领的脸上都现出极端厌恶之色。


倘若宋江这种实用主义者在场,也许会觉得这是个妙计;既然已有的损失不能挽回,不妨放眼将来,把黄信这个精明而狠辣的角色,最大限度地利用一下。


可惜宋江并不在场。黄信的雄心大略并无人赏识。


晁盖疲惫地一挥手:“还是别讲了吧。”


林冲出列,一刀挥过,黄信身首异处。


吴用如梦方醒,抱着军法簿抗议:“我还没查完……”


黄信的尸首,连同秦明、燕顺、郑天寿,都埋在了后山清静之地,跟王伦做了邻居。


人在江湖,生死都是寻常事。山上死的人多了,荒地显得有点潦草。于是派人整修了一下,修成一个小小墓园,旁边添了一排树。王伦那个豪华墓碑,也不再显得那么突兀。


公孙胜主持了一场法事,跟下面几个冤魂沟通了一下,告诉他们罪首已伏诛,你们放心投胎去吧,别忘了保佑山寨兴旺。


其实死的这几个人,都是上次宋江塞过来的“上山团”,跟山上的老人还没太培养起感情。如今人有事,大家唏嘘一阵,也都各自平复情绪,没受什么心理创伤。


晁盖和军师悄悄商议:“这些人都是宋公明保荐,但毕竟相处日少,宋江兄弟虽是聪明人,但太重感情,也未能看破他们的真心。回头有机会写封信,提醒一下宋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可不能只顾着交朋友,让人给害了。”


阮晓露在聚义厅接受表彰。由于她机敏警觉,处变不惊,出手果决,为梁山解决了一个极大隐患,众望所归,获得本月的甲等功。


“女中豪杰,真真的女中豪杰!啊——”晁盖端着酒碗,大着舌头冲旁边人笑道,“人不可貌相,哎,这个六姑娘啊,不逊她的兄弟,女中豪杰!我跟你们讲,以后你们生女儿,啊,就照着她这样子养,咱们梁山何愁不兴旺……”


聚义厅里的几百好汉都醉了八分,也忘了琢磨琢磨自己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讨老婆生女儿,总之老大哥的话一定没错,纷纷举杯喝彩:“好!”


阮晓露接过三张军功券,待嘈杂稍静,咳嗽一声。


“俗话说好事成双,今日还有一人当获甲等功。正是多亏此人,我才得以发现郑天寿兄弟的遗体,进而发现真凶的行凶手段,找到了正确的破案方向……”


不少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在说谁。


只有花荣脸色稍变,慌忙站起来推辞:“舍妹顽劣无知,担不得此等大功!”


吴用犹豫片刻,出言支持。


“花将军不要妄自菲薄,你们是将门世家,令妹的功劳有目共睹,快让她过来吧!”


阮姑娘这个提议,倒是提点了军师:宋江带上来这批新人跟梁山气场不合,上了山就自相残杀,死了一半;而花荣难得的出淤泥而不染,虽然没怎么干活出力,至少没有和黄信他们同流合污。这种人,必须拉拢。


晁盖也说:“花二小姐协助找出真凶,也算是间接给秦明报了仇,以此事论,当是女中豪杰。”


老大哥也有他的考量:他一厢情愿地揣摩,花小妹无端死了未婚夫,一定悲痛欲绝,最好安抚一下,以免她作妖生事。


花荣面色复杂。他当然知道妹子离“悲痛欲绝”差得远。秦明出事把她吓得不轻,然而她平复情绪之后,见天儿喜气洋洋,饭量多了一倍,树根下见到个蚂蚁搬家都能咯咯咯笑上半天。


她每一声笑,都像利箭扎在花荣身上,让他不禁怀疑自己过去的那些坚持。


当宋江提出亲事的时候,他明明觉得门当户对,妹子终身有托,且一石二鸟,正能解当时燃眉之急。妹子深明大义,肯定会像以往一样,对他言听计从……


却不知,她抗拒这桩强加于己的婚事,竟疯狂到了如此地步?


甚至,当得知秦明对山寨有异心的时候,他自己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解脱的情绪,让他简直怀疑自己的人品……


有人催促:“花将军,叫你呢!”


花荣这才回神,来不及细思,只好顺着吴用的话说:“叫、叫二小姐过来。”


花小妹一头雾水地推门进来,被如雷的掌声吓了一大跳。


她弄清楚怎么回事,当即笑靥如花,伸手叫道:“拿来!”


三张军功券到手,花小妹珍而重之地抚去上面的油腻,将纸片揣进袖子里,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到席间,坐在阮晓露身边。


“我立功啦,我立功啦!”她灌一口酒,小声兴奋说道,“这个月就咱俩立功!谁说女子不如男!你瞧这军功券!多闪亮!”


阮晓露笑道:“你又不是没见过。”


然后打量一下花小妹,“化妆品用完了?老三样,胭脂螺黛桂花油?三天后出行,我给你在船舱里留个位置。”


花小妹却犹豫,随后摇头如拨浪鼓。


“不急不急,先不用带……”


自己挣的军功券,舍得花就怪了。


“我……哦对,”她狡黠一笑,“我老公刚死,要守孝,不能打扮哦。”


“节哀顺变,”阮晓露举起碗,“干!”


花小妹没了心事,喝得酣畅淋漓。半醺时,胡话连篇。


“哎,你实话说,”她咬耳朵,“这回秦明真的丢命,不会是你幕后策划的吧……”


“我谢谢你了!”阮晓露一杯酒堵住她嘴,“这要是有人听到了,当了真,我死无葬身之地。”


花小妹当然也是开玩笑。她虽然莽,倒没那么蠢,也不觉得阮姑娘有那等本事。


“看来他是命中该死,我倒白着急这么久,还闹出这么多乱子……”花小妹喷着酒气,郁郁道,“阮六姑娘,我之前不该说你胆小鬼。江湖险恶,我胡乱指使你做事,也不妥当。好在你还是帮了我,强似那几千臭男人……”


她性子直,认准的事一意孤行,然而这么一遭变故经历过来,也稍微看清了一点人心黑白。过去的一句无心之言,阮晓露几乎都忘了,她却耿耿于怀,觉得必须说开了,否则心里不舒坦。


阮晓露沉默片刻,一笑。


“纠正一句,我其实没能帮到你什么。”她瞥一眼厅中火把猎猎,小声说,“就算秦明寿数已定,那郑天寿的线索,是你自己发现,你自己串起来的,这才能找到真凶。况且……”


阮晓露回忆过去一些事件,忽然无端起冷汗,酒醒了三分。


“况且,那日引王矮虎出洞,你记不记得,当时咱们演得不真,他差点要半途开溜,说什么,镇三山约了他喝酒,俺先走了……”


花小妹“啊”了一声。那天她虽然气得神志不清,但过后回想,各样细节都记得真真儿的。


“黄信的第二个目标不是燕顺,是王矮虎!”阮晓露低声道,“如果没有咱们打岔,王矮虎那日就会被毒死,被黄信从容毁尸灭迹。那燕顺也不会死在校场,山上的无头命案就没法破,秦明黄信不会暴露,他们还会按照原本的计划,娶了你,然后暗地颠覆山寨……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你。如果你被王矮虎骚扰后,忍气吞声不声张,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阮晓露灿烂微笑,“是你帮了你自己。我不过给你跑跑腿而已。”


花小妹听得如痴如醉,半晌说不出话。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


“小妹。”花荣沉着脸,“先别吃酒了,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