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当即就想叫妻儿都退下, 岂料不论是夫人,还是四个儿子,都不肯离开。
长子杨慎一脸正色, 率先开口“含章兄冒夜色前来, 必是有大事, 孩儿身为朝廷命官,岂可袖手旁观。”
次子杨惇和四子杨忱亦是绞脑汁, 想要留下来“孩儿已有举人功名,虽还未考取进士, 可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们迟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当然得关心大政。您不也常说,叫我们别死书吗”
三子杨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他忙咽下一口汤, 急急道“几个兄弟中, 就是儿子最不争气, 迄今没有功名
杨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纹丝不动的夫人。黄夫人见状羞涩一笑“虽说男女有别,可妾身论辈分是含章的师母, 论年岁更足以做他的母亲。听说他大病初愈, 我既是做长辈的,又岂能不好好招待呢”
杨廷和扶额道“好好好,你们都有理, 行了吧。来人,把这菜撤下去。”
这还是不叫他们留下的意思了杨慎忙道“爹孩儿是真心想帮忙的”
杨廷和叹道“没人叫你
杨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杨廷和看着这只知道傻笑的儿子,又忍不住一叹“我说,杨修撰,来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师,你仍
杨慎如梦初醒,他忙站起来道“孩儿这就去迎迎。”
说着,他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杨廷和夫妇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杨廷和的胡须颤动“就这样,还是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黄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里逃生,他欢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杨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后开始
而就
杨慎愕然抬头,他心中不由浮现一句话,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绽开笑意,可眼眶却有些酸涩。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错,累你们担心了。”
杨慎别过头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头时,又是过去那个开朗潇洒的才子。他扬起头道“当然是你的错,要是赶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记你一辈子。”
月池展颜一笑“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费千辛万苦跑出来呀。”
杨慎挑挑眉“谁信你,快跟我来吧,家父正等着你呢。”
月池没想到,她这匆匆而来,倒赶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喷香的虾皮狮子头、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葱烤鲫鱼还有一锅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间的羔羊肉
月池先是连连道谢,可吃到肚子滚圆时,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杨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这么点儿”
月池无奈,她一个脾胃不调的姑娘,怎么吃得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就连朱厚照也没他们几个能吃。她笑道“贤弟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还不知我身子骨吗”
杨忱闻言连连摇头“我素知你体弱多病,可你也调养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见,无甚长进。”
月池忍不住
杨忱是最小的儿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害怕父亲。他理直气壮道“爹,我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应道“是是是,我感激
杨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没用。你还是得多用些,你这般弱不禁风,难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众人手中的筷子一顿。杨慎瞪了口无遮拦的幼弟一眼。黄夫人斥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杨忱瞥见父母和兄长的神色,这才觉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见谅,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摆摆手“先生和师母不必责怪他。贤弟心思纯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杨忱“不过,贤弟的心地虽好,这理却是错了。”
眼见杨忱不同意又不敢辩驳,她又是一笑“你可过庄子”
谈及学问,杨忱岂敢退缩,他开口道“这,自是过。”
月池笑道“那你该记得,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的所见,唯有不材之木,不可为栋梁,不可为棺椁,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终其天年,必会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老一杨惇听了一路,此时道“可人不同于树,树挪死,人挪活。人当有机变之能。”
月池抚掌道“正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杨廷和听到此处,方徐徐开口“含章还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吗”
月池展颜一笑“怎么会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难不成要真等到年迈时再感慨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2”
直到听了此处,杨廷和才对月池到访,真正打起了神。而杨慎却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看向月池。用过晚饭之后,他们来到了书房议事。
到了这会儿,就只有杨廷和父子与月池三人
杨廷和亲烹了一盏青凤髓与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刘健,你从草原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总不能因你背不上书再打板子吧。”
三人闻言皆笑。月池摩挲着茶盏,笑道“您还是这般幽默风趣。现下回想,万岁
杨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顽皮是天性,万岁幼时常带猫狗来上课,有一次还带了一只鹦鹉。此皆乃小事,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若是圣上将毒蛇置于袖中,如不就地诛杀,岂非枉为人臣。”
月池听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杨廷和话里的意思。她忍不住
杨廷和也笑“老夫也以为今儿来得是急张飞,却不知原来张飞也有转性的时候。”
他叹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过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尔“您素来镇静持重,谁人不知。”
杨廷和正色道“可镇静持重,却不是弃了风骨。就如我和你刘先生一般,他是疾风骤雨,重重责罚,我是春风化雨,细细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学好吗”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只可惜,您以为的好,
杨慎听到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刚开始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这会儿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铲除奸佞,可因牵连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恶,再徐徐图之。而含章你,你却不同意这是为何”
他忽然灵机一动“你是担忧,他们群起而攻吗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叠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递给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开第一张,就是宫人之夫来状告两个国舅。
她难掩惊色“原来还有你搅和
杨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个可做不成,还有以中兄他们,都参与了。这有不查则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这么多冤假错案,这么多遭罪的无辜之人。如能以这些为据,难道还怕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吗”
月池将宣纸翻得哗哗作响,一家人的苦难,乃至一族人的血泪,都凝结
杨慎一僵,他辩解道“含章,你误会了。我们将他们找出来,就是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吗。我们”
他一语未,杨廷和却
杨慎一惊,他的面色陡然苍白下来。
月池垂下眼帘,长睫微动。这世上的可怜人,一生活
她半晌方道“没用的。”
杨廷和微愣“此话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经开始。而这上面的人,连上棋盘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朝廷讲爱民不是真的爱民,讲公义也不是真的公义。既然都为假,又岂能逆转全局”
“
杨慎瞪大双眼,而杨廷和却付之一哂,他道“你们,都还是太年轻。”
他指了指自己的儿子“他是未经风浪,当得比真金还真,而你是历千帆,便觉如黄铜一般假。可这世上,黑白本就混杂,真假本就掺半。”
月池和杨慎同时抬起头,他捋须道“你认为,于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间疾苦不过是他们打击政敌,谋夺利益的手段。可你却忘了,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所以,您不愿让”
杨廷和失笑“连王文公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何况是你我。让自是要让的,可底线,不可违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线是什么,除去奸宦奸臣,肃清政局,充盈太仓,回应民间疾苦”
杨廷和道“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关键仍
月池恍然“那一步,还是需从除恶开始。东厂、锦衣卫首当其冲,其后的罪人再斩几个大头。”
杨廷和没有否认,月池一叹 “我知晓您的苦心,
她说得太过直白,剥去了君臣之义的温馨来谈此事,让杨廷和感到些许的不适,可他嘴唇微动,却仍没有反驳。月池起身,她苦笑一声“皇上常拿一句话来问我,学生今日也想问问先生和贤弟。”
她缓缓道“人活着,要不要吃饭”
杨慎满眼迷茫地看着月池,他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饭,那你端得是谁的碗”
杨慎一惊,他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目光转为坚定,斩钉截铁道“我们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饭”
月池抚掌道“说得很好。这天下之大,有长江,也有黄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浊流泛滥,需要治理,那清流东冲西决、怀山襄陵,又当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这碗,又嫌这碗不合心意啊。”
杨廷和如遭重击,杨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谋逆啊难道谋逆就不能叫圣上醒悟”
月池不欲他说下去,她道“皇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聪明人又岂会因噎废食总不能因为这次出了点差错,就让大水把他们全都冲走了吧。”
杨慎已是神思不著。而杨廷和
月池一笑“而我却早
杨廷和又笑出声来“你啊,人都还关
月池挑挑“至少目前是我们两手托住了,接下来,我就要去找第三人了。”
第一日晚上,又受了一天刑讯的刘公公心如死灰地瘫倒
刘瑾一震,他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半晌方道“真牛啊,这你都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