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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辅公袥
玄武门那儿的风好大。
却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儿位于宫城之北。刚到玄武门,就听大风呼呼地吹着,却奴只觉被风吹得
他跟那个女人出了太仆寺,就来了这里。他想问那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那女人只说了声“大安宫。”
大安宫
那该是“爷爷”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一晃,那是一只五斑斓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那鹦鹉一头扎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
“今天你是见不成他了。”
她略现迟疑,犹豫好久,才无奈地说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会暗地里传命下去,不会再有人为难于你。现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却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无奈,然后,就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却奴只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
这里四处空旷,显得他的身子更加小了。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不由得
自怜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慢慢就变成自伤。他自己都没察觉,一双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
却奴一惊,回头看时,却四望无人。
只听那声音道“却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见你三次。这么说,你我算是有缘的了。”
却奴这才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却是谁遇到过他三次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武门的正对面,不出十余丈远的地方,正有一片树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到底是些什么树。那些树像是枣树,枝丫一根根净伸向夜空里。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么都没见到。突然地,他只见远远的天边,蒙蒙地绽开一条白线。那线把天地从混沌中割切开来,借着那一点熹微的晨光,却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连接得仿佛一条线。

他面向极北,却奴只见到他身后飘飘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长
却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人的身影里认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地胀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
那声音里有喑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议地折断下来,长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地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既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巴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了,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得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轻轻向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按去,仿佛寻求一个确认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里才有空去想他一个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纵情地哭
可却奴又觉得,他就该是这样哭。
他觉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进了那人深长如海的悲苦。不觉地,他把一双小手环抱住那人的后背。然后他才明白,那人并不是
那人的泪如长河,可声音里毫无哽咽。
只听他说“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日交同刎颈。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后”
说到“以后”,他的声音忽极凛冽。
那凛冽带来一种刺激的安全。
然后,他忽然拉着却奴长奔而去。
那样不管不顾的突然奔跑,让却奴觉得一口长风突然冲进了自己喉咙里。
他还从不曾跑得这样快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猎猎得要破体而去了,那一跑,跑过家世,跑过死亡,跑过爹的怨恚无力与娘的放诞沉湎,跑过了生命,跑过从凉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门”的木头牌主因为那奔跑比生命流过得更快,跑得生命
却奴平白地觉得开心起来。
他终于交到了这个朋友。
虽说这个朋友,哪怕就是
可那是他喜欢的疯。
却奴识字,认得那个“疯”字。

他们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边,
却奴从小
那朝阳衔着露水,
那样辉煌的朝阳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脸感动的样子,那个人却平静下来,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欣喜地道“你这小屁孩儿,竟也不俗。”
却奴一抬脸“你叫我小屁孩儿,却是太俗。”
说完,两人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却奴跟那人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头一天他们跑到渭水河边,玩累了,两个人就一个
忽然他低声地说“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杀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伤心。”
他的声音里有困惑也有怅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们不是我的。”
树顶上的人没有动静。而这毫无应答的反应却更让却奴安心了些。他不想听到什么话,他只是想低声地说说。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头顶上的肩胛问“你的呼吸不稳。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喘气吗”
却奴愣了愣,然后,他忽觉得自己的耳朵边静了下来,一声一声,只听到肩胛那悠长的呼吸,他忍不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调子。
这一场呼吸让他感觉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头一次降临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那样一种韵律。头一次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可睡中,他有时还会半明半暗地醒来,隔着眼皮,感觉到那太阳渐炽渐暖的金黄,感觉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声音,他就会重新调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阳光拍着金色的小手,掺和着头顶上绿叶的手,依次地拍打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动。
却奴说不出那是什么,却直觉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让却奴高兴的是,他头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呼吸就响
从小他就睡得距离爹娘好远,隔壁响起的,总是张五郎那笨拙的鼾声。那鼾声搅扰了他的整个童年。这是头一次,他是
接下来几天,他们徘徊
肩胛有时闷闷不乐着,有时又放纵地高兴起来。有时,天上的云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脸色看不到,只见到他后背的胛骨那么默然地对峙

肩胛有时会突然高兴起来。一天,他兴致突
然后只听他说“
说着肩胛突然舞动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
原来色
一朵小小的花
却奴终于明白那一击是剑
他见过肩胛与罗黑黑间的一战,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随手出剑。原来舞为自处,可击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无章法,只是随行随卧,随着身边景物转换,风云渐变,随意乘兴地教着他些什么。但因为身边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
这呼吸有如一场煎洗,把他五脏六腑间的东西,有些仿佛涤荡掉了,有些又仿佛唤醒更生了,还有些,正
直到那天傍晚,却奴盯着天边一抹奇怪的云,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气很阴,本没有什么晚霞,却奴远远望向东北方那一片山,却看见一团影绰绰的乌云,奇怪的是云烟间含着的那抹奇异的红色。
那东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远,他看不清。
只觉得那一点色着实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态,顺着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凉棚,一双细长的眼眯了起来。然后,只一瞬间,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没有动上一动。却奴为他那超常的静默感染上一丝不安,有些紧张地问“那是什么云”
只听肩胛的声音仿佛
“那不是云。”
“那是烟。”
“烽烟。”
独松岭上并不是只有一棵松树,而是独独只有松树。
一片松涛低吼成一片压抑的寂寞。千棵万棵,鳞皮针叶,耸列成阵。这里的松树,棵棵可合围。
弦月方升,素光如针,那月华一针一针地泄下,针尖对麦芒地跟这独松岭上的根根松针对战着。
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被那怒放的松针扎得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涨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砰砰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啦啦地一片响,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达数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砰砰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
那砍樵者砍得实
却奴站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彪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作“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忆里朦朦胧胧地浮起了从小听来的传说中的烽火隋末大乱,君王失道,天下烽烟顿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一瞬之间蜂拥而起。那烟尘里搅扰起橙红的粉末,一时间,天下俱成沙场。屠狗功名,杀人事业,那些残酷狰狞的、壮怀激烈的情怀,本该已压服于开唐的风光,为何一瞬间又会被人如此唤起,令人如此遥想
却奴只听肩胛缓缓道“这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时了。当年,长白山下,高句丽边,隋军百万,黑水浮尸。那一役劳民伤财,残破天下。突然之间,一歌涌起,无数健儿,不肯再为隋帝枉死。他们聚集
他口气间若叹若喟。
却奴
却见场中又走来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许,只见中间一人向开始时执斧伐柯的人谢道“
肩胛注目向那个人,只见那人生得身材细长,肢体间长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见他面目阴戾,容色青白。他全身着青,一方青布缠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纪有三十许,身上只见隋末以来,草野豪雄们才有的气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辅胤原来是辅伯的儿子。今天,他居然召齐知世郎斩平堂诸执事,再燃长白山往日狼烟,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辅伯又是何许人
只要是从当年乱世烽烟中走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指辅公袥。
当年他的大名,也曾声震大江南北。
当时正值隋末,他与杜伏威义兵兴起,同领淮右吴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锐“上募军”五千。因为杜伏威与辅公袥约为兄弟,“上募军”中人为尊敬辅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称为“辅伯”。
来人正是辅伯的儿子。这时他身边带了二十许人,个个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见他们个个身上披麻戴孝,粗糙的白布
肩胛盯了他一会儿,才自语道“原来还有左游仙。当年兵败之后,他居然还没有死。”
却奴低声问“左游仙是谁”
肩胛低声答道“就是当年以幻术与方技之术驰名一时的隋末羽士,他与辅公袥交好,却与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杜伏威惊于洛阳王世充之败,称臣归唐后,就是他一力说服辅公袥夺杜伏威留
那个身着红罗的“斩平堂”首领年纪有四十许,生得豹头环眼。
那么一身红衣穿
肩胛望向他时,目光中就微露亲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头的力道看来还不减当年。
只见辅公袥的儿子辅胤这时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季乱世,正当隋末。隋主失德,屡伐高丽,扰动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领知世郎,天下首义,开倾覆隋祚之先声。余德不衰,至今为人敬仰。”
说着他冲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内,共敬长白山斩平堂的义气风慨。小子辅胤,薄先父遗德,怀杀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马山河,重继父业之事就再休提了。不过父仇不报,非君子也。小子虽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这次不远千里,请诸位长白山的好汉出面,就是为正大光明地为先父报此大仇。”
说着,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还不过四五岁,除了一件红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这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情势,还笑嘻嘻的,把一根指头含
辅胤一把接过那孩子,揪着他后颈上肥嫩的一块肉,就把他举了起来。那小儿这下吃疼,张嘴欲哭。却见辅胤缓步绕场一圈,将那小儿示之于众,口里恨声道“这就是杜伏威的孙儿。小子无能,当时年幼,只见亡父与杜伏威情同兄弟,对他还一直敬仰。谁想他最终出卖家父,叛变归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没齿难忘。我辅门上下,早已
“今日,我就要杀了这孩儿,以为先父血食”
说着,只听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声,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齐吼起来,当真声动山谷。
看来他辅门上下,果然以杜家为血海深仇了。
自上岭后,却奴就见肩胛神情与平时迥异。
这时见到这么多强悍的人要杀一个小孩儿,他惊心之下,不敢直接动问,口里喃喃自语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杀掉他的孙儿”
却见肩胛把身子靠
却奴一听说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兴致来。
只听肩胛道“不过短短十数年,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至今,说起来并不算远吧,这天下,当真大多数人已记不得杜伏威是谁了。”
却奴觉得他口气颇为怪异。肩胛平时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这时,却奴觉得,他的口气中像是大为伤憾。
只听肩胛如复习给自己听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齐州章丘人。少年时即生性豪荡,跳脱彪悍,不治生业。正值隋末失政之际,与乡人辅公袥为总角之交。辅公袥当时也是一个贫儿,那时还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他与辅伯同入长白山,结识了知世郎。我就是
说着,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来。“他
“可惜,就是从那时起,他当年交同刎颈的好兄弟辅公袥,却与他心生猜忌。”
他望着左游仙“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自己创建不了什么,可一旦见到别人事成,即心痒难熬,就会
“杜伏威与辅公袥大致就是为了权势,加上小人挑拨,才从此心有芥蒂的。其实我知道,终他一生,何曾
肩胛微微笑了下“这辈子,他什么都干过,从偷羊小贼,到无赖少年,到义师首领,到称王做帅,甚至差点当了皇帝。哪怕后来归唐,也算位极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这些,他从来略不当意。他一直就不是个恋栈之人,可他太爱这场生命了。爱得视之为游戏。这辈子的游戏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后来,他一切突然厌倦了。秦王势起后,他知道战之难胜,不想多杀伤人命,竟自归唐求和。他只身入长安,抛却万事,封太子少保后,闭门锁居,烧丹练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觉得他聪明、这样做是为了自保的。其实,不过是那漫天烽火走过来,他实
“他走时已无牵挂。因为他归唐时,辅公袥为左游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
却奴还是头一次听人详详细细给他讲解一代豪杰的一生。

只是他们年纪更相近些,其亲密程度,却不是自己这小孩儿所能知的吧
却听底下忽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来的枝柯这时已熊熊地燃了。辅胤抓着那孩子,冲南方先跪地一拜,哽咽地长叫道“爹,孩儿今日来为你复仇了。”
说着他再拜站起,拎着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里高叫道“爹,你英灵不远,儿送血食,哀哉,伏惟尚飨”
那小儿这才惊觉到危险,挣扎着嫩藕样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来。
却奴大惊,身子向前一探,几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只觉身边的肩胛也神色耸动。却听远远地忽有人暴喝了一声“慢”
话音未落,只见几个人风驰电掣地,
那几人落入场中,为首一人见孩子还
那来人生得浓眉大眼,步履庄重,隐隐有官家气概。
一见他来,就听辅胤怪笑了一声“你终于还是赶来了。我以为杜家人没了胆子,再不敢来的。我说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烧杀你的儿子,以报尔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里痛也不痛”
那来人急得满头大汗,口里急道“你我父辈,自少年起约为刎颈之交,就算后来小有杯葛,又与这小儿何干你且放了他。有种,就冲我来”
辅胤笑道“说什么与他何干。呵呵,不过几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这些草野龙蛇的遗种,难道就已把咱们当年的草野规矩全忘了杀你有什么意思这小孩儿还太小,不能明白丧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儿多了,只怕也没工夫为这十几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还是杀他的好,起码可以见到你这归朝顺臣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听说,你们早与杜如晦家连了宗,有人杀你儿子,你怎么不叫他家人来帮你救这孩子”
那来人只急得嘴角直颤,胸口起伏不定,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却听辅胤厉声道“杜宾客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容我杀你一子,以为先父辅伯
然后,他猛喝了一声“这孩子,你舍还是不舍”
杜宾客急得汗如雨下,转眼望向身着红罗的“斩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显求助。
平山伯只是咳了一声“杜贤侄,老汉我此次前来,只为做证。你知道斩平堂的规矩,先主
杜宾客立
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因为他深知,这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门自入朝廷,已去草野习气渐远。真要争斗起来,一是要累及自己满门子弟
可难道要舍此娇儿
可这孩子才不过五岁。
杜宾客的眼中忽有泪下。却奴
这时见到杜宾客泪下,直觉不好。
那泪里分明是痛惜,也许兼怀有忏悔之意。
可无论如何,却奴知道不管怎么说,哭都暗示着一种放弃。
只见辅胤的脸上挂起一丝笑。
“舍此小儿,你我两门从此停战”
杜宾客脸色煞白,噤口不语。
良久,他才
辅胤伸手慢慢地把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脸上那丝笑已慢慢变成了嘲笑“当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后,你父亲就已经怕了。他说,之所以归唐,是为天下之德已归,他不想为了一己之位再增帐下同袍舍生殒命之苦,不想再增江东百姓战祸流离之苦说得堂皇他却舍得我那雄心未灭的先父,舍得将家父的性命白白喂给李唐,以消弭什么战祸之苦”
“你既是他的儿子,当然有他的肝胆今日,我就要你尝尝这舍得的舍字又是什么滋味”
杜宾客只是喟然长叹
辅胤故意缓缓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儿感受到皮肤的灼热,终于不再吮指,眼望着他爹,手足上下地乱蹬起来。
杜宾客眼睁睁地看着,身子跃跃欲动,却又挣扎不定。
辅胤只是带笑看。似是满足于杜宾客那挣扎犹豫的神态。可终于,杜宾客吞下了一口长叹,慢慢地闭上了眼。
辅胤似不愿这游戏般的折磨就此结束,把手里的孩子猛地向下一放,却又马上向上提起,才待
杜宾客猛地睁开眼,面上喜色一露
“大将军、小将军家的世兄也来了”
却奴已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会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只想极力把肩胛扯进眼前的局势里来,怕他神思一逸,思绪又不知跑出去几千里外,故意低声问道“大将军、小将军又是什么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爱救人,当时养的养子共有三十余人,人人都为他呵护养大,所以人人用命。这三十人中,以阚棱和王雄诞最为有名。阚棱善用两刃刀,一把刀长及一丈,草野龙蛇呼之为拍刀。每临战阵,一挥就杀数人,江东无人可挡。王雄诞则膂力绝人,军中将士十万,无人可当其一推。两人俱为伏威爱将。当时上募军中,呼他们二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那来的两人并未现身,只是隐身
只见辅胤一愣,长叫道“姓阚的,当年你爹为唐朝小儿卖命,征讨我父,害得我父亲惨死于丹杨。我未找你复仇尚可,你还敢来找我”
树后那人朗声笑道“青山之战,我父与尔父裨将陈正通相遇,我父不过脱下兜鍪,问了声当年旗子弟,不识我邪何敢战。拍刀未动,陈正通麾下兵士已经逃散,这也能怪却我父”
说着他一咬牙“可惜,辅公袥临死,还反口诬我父与其同谋,让家父落
辅胤猛见对方势强,也只能哼了一声道“敌我俱死,也算扯平,就这么算”
却听树后另有一人道“那我父亲呢”
这人想来是王雄诞的子弟。
王雄诞当初
可惜后来辅公袥欺之以方,伪造杜伏威信件骗其军权。王雄诞
辅胤没想到大、小二将军的后人也会赶来。迟疑了下,一咬牙,喝声道“此儿我必杀之,以为亡父血食你们姓王的、姓阚的账,杀此儿后,我也自杀以谢,何如”
他这么一说,只见满场噤口。
孩子现
如果小孩儿救不得,反惹下此后绵延不绝的后患,那到底,还该不该救。
过了良久,树后两人不由也一声轻叹。
这一叹,让却奴一时绝望已极
他向火光边望去,只见辅胤也面色惨淡。
却奴低声道“这么杀来杀去,究竟又有何益处”
肩胛的手抚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确实毫无益处。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
事已决绝,辅胤再没有心情去逗弄杜宾客了。
只见他回顾了身后辅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
却有一个妇人的哭声响起,可那哭声并不柔弱,而是挟带着愤怒
只听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长身而起,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点释然总是还有妇人,总是

肩胛心中想着,动作却并未减慢,他相距远较王娘娘为远,又是后
却奴只来得及见到那小儿正从辅胤手中坠落,然后就见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儿的腰,略一顿,已带着自己从那火光上疾掠而过。
却奴只觉得身上一烫,衣服下襟上已着了火。肩胛的身上想来也着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后就被他们疾掠而生的风所扑灭,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犹是辣辣地一痛。
却奴却只一咧嘴,心中无比开心起来,肩胛这个他仰慕的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终还是出手了
肩胛
他只想好好地看看他们,能久一点就久一点地看看他们,虽说他并不愿与他们面对面相见。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情是为了什么。那场血与火的过去本来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与当年彼此交游过所有人的青春岁月、努力与挣扎、血性与热望的过去。哪怕时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头都冷了,也还是会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烫着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于斯也快意于斯的。那样的烽火,既经历过,就总无法再忍受此生余烬般的灰暗。

风呼呼地
他们足跑了十余里路,一路只见树影
松树了,身边早都是些杂树,却奴不时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左游仙还
他都可以就着月华清晰地看到左游仙的脸。只见到他那张原本脱尘的脸上满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夺人的是谁,恨的就是这个人
他是肩胛的仇敌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游仙,这个与他同为羽门弟子的左游仙当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则不会造成杜伏威与辅公袥之间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来也未见得有今天这个局面;接着他心中一痛,杜伏威归唐以后,年不过三十许;得知辅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终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知道,那云母之毒,其实就与这左游仙有关
肩胛一身轻身功夫简直已至极境,于急掠中猛地回身。左游仙疾扑而至,见肩胛停身,一惊之下,并不慌乱,望着肩胛手中拂尘就是一展。
这把拂尘,是玉蚕金丝所吐之线,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这一刹那,他不欲与左游仙那千变万化的幻术多做纠缠。只见他把右手那小孩儿向空中一抛,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剑。
肩胛的袖剑几乎从未为人所见。他反手执柄,袖剑一出,就贴着肘后,竟一势倒翻地向左游仙劈去。
两人同为羽门高弟,这一势,比的就是个快
左游仙喝了一声“小骨头”
肩胛怒叫道“无赖汉”
他们虽是同门,却从不曾交手。但两人心中,都曾把对方掂量过千百遍。适才肩胛挟带二童,左游仙却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
这时他手下更不容情。却奴只觉天下罩下了一片金针银箭,晃人眼的花灿,肩胛出剑略后,只把头一偏,那一拂尘之击,铁帚留痕一般地扫到了他的颈上、肩上,
可肩胛似乎有意让他这样做他像是有意为伏威留下一点身体上不可消磨的印迹。
这时,他曲肘出剑,剑
左游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尘上的金丝银线一时暴涨。
可肩胛剑锋已至
他剑锋其实未及左游仙喉头半寸,可剑气已至。
左游仙面上的表情一时极为绝望。
可这时,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象里中毒时的眼那眼笑笑的,依旧是那么笑笑的,哪怕眼角细纹已出,可还是那个爱玩爱闹的少年。
他笑看着他,似
我知道这丹中会有云母之毒。但这场人生,这场时势,连同那些过往、那些朋友,都已变得不再好玩。
让我
杀左游仙,他也不配偿伏威的命于万一啊
肩胛的剑势一顿。
可那剑气,已劈破了左游仙身上游走的羽门练气的气门。左游仙气息只一顿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后就算再怎么勤练一生,也修补不了今日这剑近喉头,隔空破体之伤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着左游仙的眼。被抛起的孩子这时落下,他手臂挥起,一把抄住。然后,挟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身形忽起,直从毫无再战之力的左游仙的头顶上跃过而走了。
他临走也要给左游仙留下这场侮辱,他要左游仙永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