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
白天的戏场空空荡荡,魏青芜躺
墙上颇有污迹,但这小室拾得极为简净,简直看不出是一个戏子的住所,床头有一本戏文脚本,里面记的戏文颇多,那册子封面上却提了三个字,笔意清秀,想来就是他题的“隙中驹”魏青芜似是
她摸摸肩上裹扎的净布,伤处虽痛,却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她想着他台上翘如兰花、台下静似古笔的手指,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二十五郎
这一天是国忌,不能唱戏,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楼外忽有衣袂掠风的声音,魏青芜一惊,二十五郎就下了楼,魏青芜放心不下,躺了一刻,也就跟到了后台上。她借着幕布的缝隙朝前台望,却见二十五郎似也知道她的仇家要来了,却并不惊慌。他一个人
这是两出戏名,前一出唱的是项羽,后一出则是后来流传极广的苏三。魏青芜不由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二十五郎
台下闯进的人俱是江湖人物,有一个汉子就待对台上的二十五郎喝问,内中有一个老者却似被他戏文迷住了,一挥手,叫那汉子止了声。只见二十五郎
跟着他那几个汉子也有爱看戏文的,一个个也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一出了。魏青芜愣了一会儿,才猛然而悟,眼中忽一红,才明白二十五郎的意思原来他已料到台下要追来的就是自己的仇家,他没别的办法拦阻,却想起了平时最擅的戏文来,这个文弱少年要凭自己歌喉身段,扰乱敌心,为自己阻他们一阻。
台下却只见二十五郎扮的角儿瞬息百变,把那些听的人都惊住了。魏青芜本该趁此时溜走,却又怕自己一走,会给这少年留下祸患。想他一个不会武功之人都肯这般泼胆相助自己这么一个萍水之交,脚步也就再也挪它不动。门口忽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只听她道“我昨晚明明见脂砚斋的那小子就消失
她的声音本来难听,加上语气焦躁,听来竟像老鸹叫一般。转眼就见那老妇已冲进戏园,身边跟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那老头子低眉顺眼,似是对那老妇颇为服膺一般。魏青芜心中一动,身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似已猜到了那老妇是谁。只见那老妇进了场中,看了那听戏的老者一眼,咦了一声道“怎么,这老儿竟像是中都开封的于三呀,怎么,他老头儿闲着没事儿也逛到扬州来了”
她身边的老头已低眉顺眼地道“娘,不错,他就是太平拳于破五。娘忘了他可是洛阳金傲林拜把的兄弟来着”
他一声“娘”把那先来的几个老者身边的几个大汉就说得笑了起来没想这么个老头子还有这么泼凶的一个娘于破五却面色凝肃,魏青芜也笑不出,那老头儿这一字称呼分明已证实了她的猜想原来这两人果然就是盛传江湖的“鬼子魔母”鬼子谷无用、魔母张三丈他们是魔教中人,怎么,脂砚斋连魔教也得罪了吗听口气确是来搜罗自己的。看来脂砚斋这些年也真惹下了好多不好惹、不能惹的人物。
至于那“于三”则家居中都开封,他也就是“太平拳”一门的门主了。他与世居洛阳城据传六年前死
于破五脸一红。“魔母”张三丈说着,就已一蹿就蹿上了台,开声喝道“我说那戏子,你有见过一个肩上插了根峨嵋刺的受了伤的小子来过你们戏园儿”
二十五郎摇了摇头,顿了一下,似也觉不知怎么答话,继续串他的戏文。那魔母意似不信,盯着他眼望去,却只见他平静如常,脸上神情似已完全沉浸到了他的戏里。魏青芜心知这些人自己就是未受伤时来上一个自己怕也应付不来,心里替二十五郎惶恐,她一时不知往哪里躲,一转眼看到了个戏箱,一掀盖,人已
那于老者惦记他的正经事,略呆了呆,一时二十五郎还未唱罢,他也带着手下的人去了。
只见二十五郎这时才转到后台,似已知道魏青芜躲
魏青芜才一掀盖儿,钻了出来。二十五郎却把她看了一眼,笑道“我要给你改改装扮。”
魏青芜一愣,却见他已拿了后台上一套花脸儿的戏服,笑道“你穿上这个吧,他们一时找不到,只怕还要来。”
魏青芜一愣,心想不错。她本是易容高手,多少次就是凭着这手逃过强手追杀的。但这时她却未动,由着二十五郎把自己拉到一面镜子前,给她脸上浓墨重地画了一个大花脸,当真全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了。二十五郎看着镜中她的花脸模样不觉就笑了一声“你怕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扮成这个模样吧。”
魏青芜默然一笑,有些尴尬,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扮成一个戏子。她自有她的本事,先找了块长白布束
魏青芜得自母族赵姓的金创药甚为灵验,不过三天,她肩口的伤势就已经平复了。这三天来,因为国忌,二十五郎俱没窜戏,两人这么相处下来,却也熟了。只是说过的话倒并不多,那天,魏青芜笑向二十五郎问道“以你的学识,看来不只可以唱戏,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什么,这辈子就干这一行了吗”
她也是为二十五郎感到可惜,要知,戏子的身份
魏青芜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她无意伤害这个行止特异的少年,只喃喃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觉得,你费心费力串的那些戏文,真正演下来,其实又有什么人真的
二十五郎微微一笑,道“这世上可惜的又何止一戏。何况毕竟这一行赚得还多些。”说罢,便不再多言了。魏青芜只觉他心中一定埋
魏青芜细细夹好那张纸,连书也放好,做出不曾动过的样子。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心中只觉,那一张纸必是二十五郎心中所系的一点纯净之处,他不向人说,别人也无资格来问,因为那份纯净的赠予与担负原不是别人随便的赞许与钦佩可以轻易触动的,她无权那么粗暴地走入另一个人如此纯净的心灵。
三天后的申牌时分,魏青芜易容成一个中年仆人,悄悄出了城西门。城西门是一片乱坟岗,她要
她的大伯名叫魏庭杞,说起他来,可是山东魏门的擎天之柱。魏青芜知道大伯已经来了,那晚还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她肚里也正堆积了好多问题要问大伯。
天眼看已经擦黑,魏青芜听到远处似有风吹草动,一抬头,却没见到什么。然后,猛听身后有人道“青芜,这里。”
她一回头,才见大伯穿了身平常百姓的黑布短衣,叼了根旱烟管,蹲坐
魏青芜点了点头,道“是传说这次要被刺杀的对象林侍郎自己放出的消息。”
魏庭杞面上也是一愣,喃喃道“是他他怎么又有消息来源”
魏青芜道“据他自云,好像曾提点刑狱,
魏庭杞喃喃道“那他好像也很难知道呀,难道,是托杀手的主人走漏了风声”
看到大伯也露出少见的疑虑,魏青芜也不知说什么了,半晌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几天,侄儿却接连遇到了当年脂砚斋刺杀成功的江左鹰鹤双搏门剧老门主的儿子儿媳,还有洛阳金傲林的拜把兄弟于破五,另外还有魔母鬼子也来了,他们倒不知是为了什么。林侍郎这次放出这消息的目的,据侄儿偷听来似乎就是要以此招脂砚斋的仇人前来以为自保。”
她大伯冷笑了一声,道“那也未必就能自保。”顿了一下,才又答她所问道“魔母鬼子两个老家伙也来了嘿嘿,他们那段仇结
魏青芜一惊,心头有些微酸,人啊这些杀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听她大伯轻轻一叹,似也
她知道这必是门中隐秘,大伯也未必会告诉她的。果然她大伯很想了一想,才一叹道“不错,关系非浅。”
魏青芜一愣,结巴道“为什么难道咱们家还缺钱吗”
魏庭杞冷冷一笑“你以为咱们就不缺钱呵呵,武林之中,外面撑得好看是靠什么撑出来的,还不是钱岂止脂砚斋,连上那些武林上所有有名的杀手组织,比如鬼叫七月半,比如穿衣楼,再比如长庚,到现
魏青芜就想起家里账房内那幽暗暗的环境与一长列一长列的柜子,她低了头,轻轻一叹这个世界中到底
魏青芜轻轻松了一口气,真是这样吗但她也不敢深究,问道“大伯,那这次出钱托脂砚斋暗杀林侍郎的又是什么人怎么会事先走漏风声”
魏庭杞就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呀,这样的事,出钱的和接手的俱为隐秘,也都自
然后他望向魏青芜,把她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青芜,门中决定,这次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二十五号是林侍郎夫人的生日,他们点了二十五郎的戏。既然你已跟他交熟,不如就由你混入林家,于当日刺杀掉林老侍郎。这事很重要很重要,出手相阻之人必多,你一遇相阻,但立杀无赦。我也会派人暗中引开他们。你敢接吗”
魏青芜愣了愣,她心中也觉不妥,但这么多年她已习惯服从大伯的命令,没细想就已点头道“是”心中还隐隐有那么一丝兴奋她奋斗多年,到底得蒙门中重任,得预门中大事了,她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一步,不易啊又费了多少心血呀
黑暗中,大伯的烟锅一闪一闪,神情静静地疲惫无限。
魏青芜是
二十五郎却全不知情,那晚,他又与魏青芜
她低头看了看酒,今晚,她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说又能怎么说呢酒杯里映出了她的脸。她
魏青芜茫然地抬起头,眼里,是一个如此僻静的小巷与看着都有点荒凉的世界。这不是她少年时所设想的江湖,这只是武林,
她似乎这一时才忽然明白了二十五郎之所以执意唱戏的原因,她想起他那一意执迷的戏,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了一丝感动。忽然觉得,和自己一般苦苦修炼的武林年少所期待艺成,一踏入就会光丛生的地方,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如此现实与残酷的世界吗他们欲成一艺,所成却只不过一术,杀伐一术,而自己踏入的,并不是自己曾设想的“江湖”,只是那重重秩序构建的武林罢了。而二十五郎,他的轻叹浅唱,雪雨风霜,是不是才是一场真正的江湖他那么执意唱下来的一声永不停散的戏是不是才没违背他所求之“艺”而没有仅堕落为求存一“术”。他不是一定要这么做,他这么做只能是因为只有这种畸零的身份才可以逸出这场不断倾轧的社会秩序之外,以一歌之艺飘摇立足,给自己一点这社会上难能的自由吧
人啊魏青芜再喝了一口酒,苦苦道“殷兄,你说这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