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51公园杀人案

    几个月后。

    恰逢周末,上午十点,太阳将高耸的大楼和低矮的房子一视同仁,晒得暖洋洋。

    临街的花园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飞了路边电线杆上的乌鸦。

    “杀人啦——!!!”

    女人颤抖着手指捂住嘴巴,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向下滑倒。在她身前不远处,一具尸体面色青白地歪倒在长椅上,胸前破开了一个大洞。

    听到声音的人围了过来,都被这一幕吓得神色慌张。

    “怎么回事……!大家先别离开!快报警!”

    忙乱之间,一个男孩的声音出现打断了女人的尖叫,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挤出人群,跑到了尸体面前,面色凝重地观察起了伤口。

    而他旁边的女孩则强忍着害怕,请求一位活路人打报警电话:“麻烦您……”

    路人忙不迭掏出电话,人群的声音如同蝇虫一般嗡嗡嗡地传来。

    “天哪,这里怎么会有尸体?!”

    “好可怕……我想走了,我们快走吧!”

    “救命啊,最近的治安不是很好吗,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事!”

    “……”

    啊。有点吵。

    稻川秋将两脚分得开了些,在草地上碾了碾。她眯着眼睛,慢慢地啃着磨牙棒很惬意地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仿佛没有听到一系列的动静,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人群隐晦落在她身上的猜疑的目光。

    她坐着的长椅就这样大喇喇地、紧挨着尸体所坐的那一张。

    因为是周日,花园附近的人并不少,很快就有人打了报警电话,出警的速度也很快,随着尖锐的警笛长长地灌满街道,围观群众的脸色渐渐放松了一些。

    观察尸体伤口的男孩,也就是工藤新一,直起身体凝重道:“利器多次穿刺之后出现的伤口……看上去很像是致命伤。但面对攻击,正常人都该做出反抗才对,为什么……”

    他念念有词,神色自若,毛利兰拉了拉他的衣摆,也没有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反倒是之前痛哭的女人怒声道:“你是哪家的小孩啊!你在捣什么乱!”

    工藤新一大声道:“这是在侦察!才不是在捣乱!”

    他看上去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毫无同年龄孩子看到尸体的胆怯和畏缩:“这是一场谋杀案!所有来过这个公园的人都有可能是犯人,包括阿姨你!在警察到来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这里!”

    毛利兰有些慌张地想要按住青梅竹马的嘴,但完全没用:“特别是您——姐姐,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一点都不慌张?”

    他的目光和问题同时锐利地投向旁边长椅上的人,虽然没有证据就有了猜疑的对象不是合格的侦探,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果然还是很可疑——

    怎么会有人面对尸体都巍然不动、坐在旁边、甚至连眼神都不投来一个的?

    工藤新一年纪小,却已经博览群书。而在他看过的众多书籍中,有这样表现的角色无一不是冷酷无情的杀手、精神扭曲的犯人、聪明绝顶的犯罪嫌疑人。

    ——总而言之,他们不是拥有“我已经处理了所有的线索哪怕你们知道我是犯人也拿我无可奈何”的从容,就是能够轻易杀死在场所有人而悄然离去的实力。

    也因此,他表现得大义凛然,实则紧紧盯着长椅上的人,在对方扫来一个眼神时忍不住将毛利兰挡到了身后,做好了随时拉着青梅竹马跑的准备。

    在他警备的目光中,稻川秋淡淡地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

    晒太阳很容易让人打哈欠。当

    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又犯困了…。

    “为什么要慌张,”她慢吞吞地说。

    工藤新一噎了一下:“你就坐在尸体旁边……”

    “尸体是什么很容易让人慌张的东西吗。”

    刚才尖叫的女人忍不住道:“你在说什么啊!这么从容,这么淡定——就是你杀了藤原吧!”

    稻川秋:“哇,贼喊抓贼。”

    女人的脸色变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女人提高了声音:“肯定是你杀了藤原!然后随便找人栽赃陷害!肯定是你!!!”

    她尖锐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痛人的耳膜:“藤原和你有仇吗,你居然要杀了他!天呐,藤原……”

    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捂住了脸,跪倒在地发出了可怜的呜呜声。

    周围的群众看得触目惊心,也不禁将信任的天平倾斜。

    “不会真的是她杀的人吧……”

    “她傻啊,杀了人不跑还坐在那里?”

    “你不懂,这是心理扭曲了!哪怕杀了人都心安理得,甚至觉得不过瘾呢!”

    “等会她如果又想杀过来……我们还是离远一点儿好!”

    在女人的哭泣和群众的蝇蝇之声中,坐在长椅上的人表情毫无变化。

    她的短发长到了下巴处,在风的吹拂中起伏,露出铅灰色的瞳孔以及脸上冷淡的神色。她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羽织,略露出的皮肤在刻意地被太阳照耀多出一点儿暖色,才勉强打消了关于“她是个吸血鬼”的猜测。

    脸颊边的符文耳饰在太阳下晃动,折出金色的光斑,将她苍白的皮肤抹多了一点儿血色。她说:“随便你啦。继续喊也没关系。反正警察快来了。”

    “不过你的假哭还缺一点演技。听我的,把声音往下压两个度——好吧,看来你的先天条件不允许。”

    她半遗憾半嗤笑地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女人了,而有些兴味地看向工藤新一:“你为什么怀疑我?就因为我坐在尸体旁边?”

    工藤新一在她的目光中,额头留下一滴冷汗,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未来)侦探的职业感驱使他诚实地道:“除了这个,还因为我在你身上看不出别的信息……”

    虽然说法冒昧,但事实就是这样:看不到任何信息反而更加可疑。人活在这个社会上,就会有其存在的痕迹:从事什么职业、与什么圈子的人往来、有什么爱好和习惯……诸如此类的信息,虽然不容易被看出来,但它们至少证明了眼前之人真切地活在这个维度中。

    工藤新一却无法在稻川秋身上看到任何信息。

    他无法判断她从事什么职业,无法推断她和什么圈子的人往来,更妄论勘破她的爱好和习惯……

    怎么会有人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维度呢?

    唯物主义者工藤新一不接受这个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就是,他的能力还不足以他看破面前之人的伪装。而面前的这个人,也绝对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怎么可能这么百密无疏?

    普通人稻川秋道:“看不出我身上的信息只能说明你的本领还不到家,不能证明我是嫌疑人吧?”

    她道:“工藤家的小孩子,火候还差一点。”

    工藤新一被看破了身份,大惊失色:“你认识我?!”

    她好整以暇道:“你猜?”

    “我以前肯定没有见过你,见过你的话我不会没有印象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以前单方面见过我?还是说……”

    工藤新一顾不上和她呛声,低着头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抬头看,然后无语地发现长椅上的女生似乎又有眯过去的架势。

    不等他再做出反应,警笛声已经落到跟前。警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警服的壮汉,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维持秩序询问道:“是谁报的警?死者在哪里……稻川?”

    伊达航从领队的目暮十三身后探出头来,惊讶道:“萩原他们还问我有没有见到你呢!原来你在这里!”

    稻川秋伸出手“嗨”了一声:“班长。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伊达航走过来道:“为什么?”

    她垂着脑袋恹恹:“最近没什么爆炸案,他们想请假去那个什么长崎旅游,还想拉上我……我才不去呢。”

    伊达航忍不住笑了:“那也不是你手机关机的理由啊。他们急得给我都打了三个电话。”

    稻川秋想起了什么,摸了摸羽织的袖子:“没带手机。”

    “明明从事的就是容易有突发事件的行业吧,结果你还是和在学校里一样懒散,那样可不行啊稻川!”伊达航不赞成地立起了眉毛。

    “啊啊……知道了。下次记得带,会记得的,”她敷衍了几句。

    伊达航知道她死性难改,已经放弃了劝说,转移话题道:“你在这里是刚好路过吗?知不知道什么线索?”

    “不是路过。”

    “那是……?”

    “我是专门来这里晒太阳的。”

    在旁边听着的工藤新一没忍住,虚着眼睛道:“怎么会有人在案发现场晒太阳啊!旁边就是尸体诶!”

    他看向伊达航:“伊达警官,您和这个姐姐认识吗?”

    伊达航对工藤新一有印象,工藤优作是警视厅的常客,身边偶尔会带着他的儿子工藤新一,伊达航知道这小孩有超出常人的聪慧和敏锐。

    不过,稻川秋的明面身份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他微微弯下了腰,笑道:“是啊,稻川是我在警察学校时的同期……虽然看上去很懒散,不过现在也是我们警视厅的精英哦。”

    警察学校时的同期。

    虽然看上去很懒散……

    不过现在也是我们警视厅的精英哦——

    警视厅的精英。

    精英。

    工藤新一脱口而出:“假的吧?”

    不是,这句话你自己听听离不离谱啊伊达警官!这个人看上去——全身上下都没有半点警视厅成员的样子啊!

    “警察考试不考体能的吗?”他先是提出疑问,接着反驳自己,“不可能,虽然入学时对体能不算严苛,但在六个月的学习中,学生会逐步接受体能训练、合气道、跆拳道、擒拿术等教学……怎么可能……”

    “啊。话是这么说,但稻川不是一般的警察啦。”伊达航抓了抓头发。

    正在工藤新一对“警视厅里也有特权阶级”这个认知怀疑加深时,伊达航道:“稻川是爆炸/物处理班的成员,对体能要求不高。”

    他故意略过了在进入爆炸/物处理班之前学生也要进行体能训练的事实,而工藤新一也没有发现这个疑点。

    现在,小孩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什么……什么……**处理班接收这样的懒散随意的成员不怕她拆弹的时候手抖吗……”的念头。

    伊达航见糊弄过去小孩,爽朗一笑,过去和同事们一起进行现场勘察。

    稻川秋对他们的嘈杂声充耳不闻,仍然闭着眼睛。倒不是她故意不想挪位置,只是这地方真是个晒太阳的好去处,别的地方的长椅这时都还笼在树荫下发着凉。

    正在昏昏欲睡时,她突然感觉羽织袖子被拉了拉。低头一看,小女孩正站在她面前,有些儿紧张地咬着嘴唇。

    毛利兰怯生生地问:“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啊?你真的不害怕吗?”

    她显然很害怕,想要找个人依偎着。但在场的群众大多已经被警察疏散,工藤新一陷入沉思、暂时无暇顾及她。

    她左顾右望、只觉得稻川秋最亲切。明明刚才工藤新一拉着她不让她靠近这个“怪”姐姐,她却觉得一定是青梅竹马误会了。

    她觉得这个姐姐虽然确实很“怪”,但绝对不是坏人。

    她就这样大着胆子靠近了,在稻川秋眼里像只呆呆的鸟,会在她手心里啄鸟食的那种。

    为了凑

    近乎,小女孩随便找了个问题问出声。

    该说她运气好吗?一下子就问到点上了。

    稻川秋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发,附在她耳边,幽幽地说:“我来的时候,尸体就已经在了哦。”

    “——我在尸体旁边呆了半个小时呢。嘻嘻。”

    第52章 Chapter52公园杀人案终……

    毛利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大姐姐,大脑迟钝地转了一会儿,仍然没反应过来。不过,她的直觉很准,并没有向她发出逃跑的预警,于是,她呆呆地“啊?”了一声。

    ……像只呆头鹅。

    逗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稻川秋直起身子,重新往长椅上靠:“你想坐上来的话就坐吧。这是公共场所。”

    言外之意就是谁都有坐在这里的资格。

    毛利兰终于反应了过来,她高兴地应了一声,爬到了长椅上,和稻川秋并排坐着,脚不点地,于是晃了晃小腿。

    “太阳真好呢,”她说,“姐姐是来晒太阳的吗?”

    “是啊,”稻川秋惬意地说,“虽然本来只是想躲一下同事的骚扰……什么的。”

    搬到警视厅的警察宿舍之后,她和松田阵平、萩原研二成了邻居。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与此同时两个人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

    稻川秋连着三个礼拜被拉着跑出去聚会,身体里的电池已经被掏空。为了防止再被怂恿,她今天起了个大早,逛着逛着就看上了这个地方。

    上午的太阳真的很舒服。

    “——太阳升起之前。根据血液凝固和体内细胞沉积情况,可以推断出死者死亡的时间是太阳升起之前。

    “胸前有利器穿刺伤,初步判断是水果刀类型刀具造成。不过,死因并不是穿刺伤,在此之前,死者已经服用**窒息而死……”

    工藤新一跟在警察身边,小声附和或补充后者没有发现的细节,引来目暮十三啧啧称赞。

    “不愧是工藤先生的儿子!”

    “……哼,早晚有一天,我会让老爸被称呼为‘工藤先生’的父亲!”工藤新一小声道。

    接着他抬起头来,大声道:“目暮警官!我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虽然用词谨慎,仅仅是“猜到”,目暮十三也没有轻视,而是问:“你觉得凶手是谁呢?”

    “就是这个阿姨,”工藤新一指向之前捂脸痛苦的女人,现在她已经在警察的安抚下镇定下来,但听到这话,脸上马上浮起了怒气:“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小孩子就能随随便便污蔑人了吗!警官,你们就这样看着他污蔑我吗?!”

    她看上去气得够呛,挥臂一指,尖锐道:“我看你是玩侦探游戏玩过头了!但你凭什么怀疑我?那个人——不是更可疑吗?!”

    她刚才也听到了伊达航和稻川秋的对话,语气极度讥讽:“你们不会因为她是你们的同事,就想包庇她吧!还警察呢!日本的警察都是一群废物!”

    目暮十三脸色一变:“新田小姐!请您冷静,我们绝对不会有包庇行为,也绝不会有监守自盗的事情出现!”

    新田的声音尖得像马蜂的尾针:“那你们为什么不调查她!刚才发现藤原的时候,她就要坐在旁边!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毛利兰被尖锐的声音震得捂住耳朵,同时还不忘安慰稻川秋,小小的身子靠过去,像只毛茸茸的猫一样发着暖:“姐姐,别难过,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真容易相信人,”稻川秋说。

    “嗯,因为我一看到姐姐就很喜欢哦。”

    稻川秋摸了摸她的头,小女孩的头发软塌塌的,比松田的好挼多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根磨牙棒塞进小女孩手里,说:“保持喜欢就行。”

    毛利兰看看磨牙棒,又看看她。没明白她这句话。

    稻川秋则抬头看向新田,露出了一脸很无辜的笑容。伊达航觉得这笑容很眼熟。

    ……片刻后,他想了起来。当初稻川秋在靶场上打出六发十环的成绩时,就是用这幅表情看着鬼冢八藏,很无辜,但本质是欠打。

    稻川秋轻快地说:“实不相瞒,我来的时候尸体就已经在了。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尸体才被你‘发现’呢。呵呵,新田小姐,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新田心头隐隐不安,却不知不安从何而来。她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出面前之人的破绽,尖声道:“你——你有病吧!发现了尸体居然不第一时间报警!”

    她烦躁地捋了一下头发,不小心将手上的美甲刮断,登时脸色大变,发出痛呼,急急蹲下身作出疼痛难耐的样子。

    警察手足无措地想蹲下身询问发生了什么。

    “还愣着做什么,升职加薪的大好机会呐,”稻川秋道,“快检查她的指甲。里面就是毒药。”

    她语气平淡,声音也不大,警察却下意识听从她的话,制住了做小动作的新田,新田奋力挣扎,却无法逃脱,手指上的美甲露出了端倪。

    伊达航凑上去,狐疑道:“这粉末……怎么回事?”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稻川秋说,“她是凶手。”

    工藤新一自信地补充道:“阿姨你的职业是和化学药品的制作有关吧?”

    罪证确凿,甚至连毒药的来源都被知道得清楚,新田已经再无辩解的余地。

    她心中的不安终于成了真,一时间整个人的神情居然放松下来。大概她自己本来也是知道的,这是一次临时起意的谋杀,本来就留下了很多破绽。

    她和藤原谈婚论嫁七年,始终无法走到最后一步,不是她不想,而是藤原三推四阻,总有理由推脱。

    偏偏她已经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割舍。

    无法离开,却又不能真正地在一起。和爱人在一起的时光终于渐渐变成裹着蜜糖的砒霜,咽下去时五脏六腑都发疼。甚至于看到对方的面孔都要觉得可悲,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我看到你的脸,就深恶痛绝。

    而我甚至无法离开你。

    这一次,新田在实验室中熬了两天两夜,藤原将她约出来后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房。男人喝了酒,醉醺醺的,口气发臭,一张曾经的俊脸在新田眼里变得扭曲丑恶:“啊呀,你是我女朋友啊,这是你的义务……”

    “……”

    从前被她喜欢的少年,到底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

    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爱人。

    新田感到恶心。

    她将匆匆赶来时顺手塞进了口袋里的药拿出来混进了藤原的饮食里,眼睁睁看着他断气后一刀又一刀地捅进他的胸口。

    她的眼泪一点一点滴到手背上。她快意又痛苦。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可他居然这样对我!我无法原谅!我只能杀了他!”

    新田大喊,脸上的泪水簌簌流下,比刚才的假哭更真实。或许让她痛苦的不是今后的牢狱之灾,而是爱的变质、爱的扭曲、爱的谬误。

    稻川秋喃喃自语:“是真的在爱着他呢。”

    “……也很真切地在恨着他。”

    所以,爱和恨本就是一体的,此消彼长,对吗?

    新田居然听到了她的话,在被带走之前冷静地说:“都是时间。时间!”

    她被押上了警车,未来她即将面临着数年的牢狱之灾。

    工藤新一若有所思,走到了稻川秋面前,抬起头道:“所以,姐姐你之所以发现了尸体却不报警,是已经发现了线索、害怕报了警之后打草惊蛇,才在这里等待吗?”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新田是临时起意杀人,匆匆将尸体运出之后,她离开去处理身上的痕迹,但为了迷惑警方的视线,又回到了尸体所在处,想要当“第一发现人”来打消

    嫌疑。

    稻川秋却出乎意料地来到了这个花园的角落,这让新田慌了神,她顾不上妥善处置,就急急忙忙回来了,这也成了她阴谋败露的最大纰漏。

    工藤新一想到这里,不禁感叹面前之人的敏锐。居然是只观察尸体就能了解大概的前因后果,这样的能力他只在老爸和福尔摩斯身上见过!

    “不过,”他兴冲冲地说,“我也发现了不少线索!比如说尸体口袋里的丝巾款式和颜色、纹路都是女士的!也就是说尸体死前不久肯定和女性接触过,否则不可能将它带在身上。尸体的手臂和手指姿势不自然,这说明死的时候他不是捂住喉咙而是抓向某个东西,不过之后有人又调整了他的姿势,只不过……”

    一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他就开始滔滔不绝,仿佛某个柠檬怪人,一说到自己的炸弹就会停不下来。

    稻川秋闭着眼睛,等他说了半天,在对方期待地问出那句“以上,我说得都对吗?”之后,不紧不慢地说:“你想得也太多了。”

    “发现了尸体,却不报警。是因为这里是整个花园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

    “报警之后,我去哪里晒太阳?”

    工藤新一:“?”

    小侦探震惊地憋了半天,从喉咙挤出声音:“啊?”

    “就因为这种理由?”

    “就因为这种理由。”

    工藤新一和稻川秋大眼瞪小眼,不用说,他完败。小侦探只感觉世界观已经被改写了,毛利兰担忧地跳下长椅,拉了拉他:“新一?新一?”

    “快把他带走。有事没事别靠近这种命案现场,谁知道之后会变异成什么怪人。”

    变成侦探还好说,要是对“死亡”突然起了兴趣、觉得生命单薄,却又发现无法轻易杀死自己,那可就不得了了。

    毛利兰一直对稻川秋很友善、很愿意靠近她,但听到她说“怪人”时,还是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新一才不会变成怪人呢!”

    “怪人的意思不是……算了,回家去吧,小孩子嘛。”

    工藤新一还不想走。但小兰的妈妈,也就是妃英理律师听说这附近发生命案,已经找了过来,远远能听到她呼喊的声音。

    想到自己被发现带着小兰掺和进命案现场之后可能挨的拳头……这下工藤新一头皮发麻,后背冒汗,牵着青梅竹马的手,和留下来处理后续的伊达航打了声招呼,飞也似地跑了。

    他心想,以后肯定还会再见的,他才不信她的鬼话,她一定是个很敏锐的侦探!

    他并不知道,再见到稻川秋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之后;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们居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她仍然是这样苍白年轻的容颜。而他,居然也还是个“小孩”。

    此时,他仅仅在花园中,和青梅竹马留下了一串慌乱的背影。

    “看,小孩子跑得真快,”伊达航摇头道,“稻川,你也是,就知道逗小孩玩。”

    稻川秋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磨牙棒:“吃吗?”

    “……吃。”

    第53章 Chapter53我猜你爱上了我……

    稻川秋在爆破物处理班如鱼得水地混了几个月,觉得越来越不妙。

    这钟不妙指的并非实质上的刻薄、刁难、困境,而是难以捉摸的、近乎缥缈的“感情”。很难形容——很难分析。但她又不是傻子,她甚至是以“感情细腻”出的名。

    虽然“感情细腻”是靠作弊,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谈过恋爱那也看过电视上奶油小生强装出来的恋爱的眼神。

    ……稻川秋觉得萩原研二的眼神比奶油小生的强多了。松田阵平的似乎差一点,但有时候凶神恶煞之后露出这种眼神,简直让人心脏骤停。

    她不得不多次发出疑问:“你们真的没有爱上我吗?”

    然后用狐疑的眼神仔细剐过两人脸上的表情,试图找出漏洞。

    “哈哈你又说胡话了果然是工作太多了吧。”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齐齐把她的话头堵住,两个人被问多次后已经产生免疫力,表现得滴水不漏。

    啊啊,反正站在面前的人是个笨蛋,何必跟她计较呢?——虽说一直不能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心意很是挫败,但现在果然还是该徐徐图之。

    稻川秋答案将信将疑。不过,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人为的安排,每次在她打起精神想要查探一番的时候,工作就会突然多起来,让她的脑细胞消耗一片,接着再无任何世俗的欲望。

    算了,大不了死一死,她有气无力地想,这样子一直下去也挺煎熬的。

    就比如现在,她拨开了萩原研二摆弄她头发的手,从沙发上坐起来:“你洗手了吗?”

    萩原研二干脆把手伸到她面前给她嗅嗅。很清爽的洗手液香精味,薄荷的,还有一点儿独属于人类的、温度的味道。

    “臭的,”她充满个人偏见地评价。

    “看来小秋不属猫呢。”

    “这和我属不属猫有什么关系?”

    “因为洗手液是猫薄荷的味道。猫咪应该都会很喜欢吧。”

    “……研究人员到底在用经费研究什么莫名其妙的味道啊。”稻川秋说,“你也很莫名其妙,最近很闲吗?”

    “是啊……最近东京都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出动的案件,感觉闲得骨头都松散了。”

    萩原研二坐到她旁边,沙发往下陷了点儿,青年的温度热烘烘的,在微凉的秋天中颇具诱惑力。

    他笑吟吟道:“明天正好又休假……我们一起去游乐园怎么样?”

    稻川秋一脸“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游乐园是情侣去得比较多吧。”

    “谁说的,小孩子也会想去游乐园啊。拜托了,小秋大人,满足一个可怜的孩子的愿望吧——”

    “你一个人去不行吗。”

    “不行。因为我是心灵脆弱、需要陪伴的可怜的小孩。”

    “那你去找松田。”

    “小阵平不是去出差了吗。等他回来休假都结束了。”

    “……所以说啊,你算什么可怜的小孩?”

    “虽然我什么都不是、但果然还是想和小秋一起去游乐园。不可以吗?拜托、拜托。这是我毕生的请求了。”

    萩原研二牵起女生的手,一脸可怜的哀求。他那双桃花眼垂下来、流露出祈求的神色,简直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稻川秋叹了口气:“毕生的请求就用在这种小事上?”

    萩原研二面不改色:“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好吧,”稻川秋说,“明天十点?”

    再早的话她也起不来了。

    萩原研二当然知道她习性,一口应了下来。

    “那就说好了,明天十点!”

    翌日上午,十一点半。

    原本人来人往的游乐园此刻空无一人,被紧急疏散的人流在听说园内有炸弹后一哄而散,萩原研二举着朗姆酒的冰淇凌递给稻川秋:“看来我们要加班了。”

    半个小时之前,他们从鬼屋中出来,稻川秋突然看着人群中的某处,说不对。

    “什么不对?”

    “嗯……总之就是不对,”稻川秋说,“游乐园里有炸弹。”

    萩原研二确认了这不是什么玩笑之后,火速联系了同事。处理班成员们很快就到了,但没有轻举妄动,因为据稻川秋所说,炸弹犯还在人群中,一旦被他发现端倪,炸弹就会被瞬间引爆。

    没人怀疑她的话的可信度。认识稻川秋的人都知道,她很懒散,但一般而言不会说假话。

    “不过小秋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气味……。如果人的恶意能够杀死很多人的话,这样的味道隔着很远也会被我嗅出来。”

    其实是情绪粒子已经显眼到了无法被忽视的程度。

    萩原研二失笑:“小秋总是会在不得了的地方很敏锐呢。”

    “我在别的地方不敏锐吗?”

    “嗯,很迟钝。”萩原研二摸着鼻子说,

    目光游移,却又绝口不提在哪些地方迟钝。

    穿着便衣的警察们悄悄钻进人群中,锁定了嫌疑犯之后派出人跟踪,同时需要人去拆弹。

    稻川秋淡定地舔了舔冰淇凌尖:“我去拆弹。”

    萩原研二打趣笑道:“怎么突然这么勤快?”

    稻川秋在**处理班只领基本工资,大多数外勤任务都轮不到她,哪怕落到她头上,她也会推给萩原研二或者松田阵平。这下可以说是破天荒。

    稻川秋“嘘”了一声:“这是机密。”

    “交给我也没问题吧?反正只是普通的炸弹而已。”他还是想打消她的念头。

    “不可以,必须是我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就让我上去。”

    稻川秋把冰淇凌的蛋筒咔吱咔吱地咬碎,塞进了嘴里。酒味和甜味一起蔓延口腔,她眯着眼睛说:“干嘛一定要和我抢。你是怕我被炸死吗?”

    “……都说了啊。不要总是随便说死这个字。”

    “唉,萩原啊。”

    稻川秋突然说:“其实我是不会死的。”

    “你又不是神明,为什么不会死?”

    “因为我是异能力者。”

    “嗯嗯,其实我是M78星云派来的奥特曼……”

    “异能力者不会死。”

    “奥特曼也不会让你去冒险。”

    “——我的意思是。”

    “如果我死了,不要为我伤心。”

    稻川秋说这句话用光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儿良心。

    在无异能力世界中暴露自己的异常之处是下策,如果可以她应该任由一切随着命运发展,做一个旁观者。

    ——但是,在很久之前,或许在她帮忙救下鬼冢八藏的时候,命运就已经发生了偏移。

    她直视着萩原研二:“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呢?”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它现在是什么颜色的?”

    问的时候,她指着自己耳朵上的那个符文耳坠。黑底金纹的耳饰,在太阳下折出光斑,璀璨夺眼,但大多数时候萩原研二匆匆掠过它,将目光停留在女生的铅灰色的眸子上。

    他是现在才意识到,原本细长的符文已经扩大、金色几乎占满了所有的面积。

    “金色的,”他说。

    “全部都变成金色了吗?”

    “……几乎全部都是了。”

    稻川秋叹息着说,原来是这样啊。

    萩原研二在她的叹息中感到茫然和彷徨,好荒谬,不久之前他们还在逛鬼屋,但是现在仿佛是生死关头了——啊,不对!他安慰自己,才不会有事,这家伙总是喜欢吓唬人,稻川秋不是那种无论怎么样都会活下来的人吗?

    “全部都是的意思是什么?”他问。

    “意思是一定有人爱上我了。不是你就是别人。好吧,其实我怀疑琴酒。”稻川秋说,“不过当务之急是拆弹。”

    萩原研二被她绕晕了:“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没有逻辑……”

    “因为我不想让你听懂。”

    处理班的人跑过来,带来了拆弹工具箱和防爆服,稻川秋说给我,没人敢反驳她,但也没有人上前,而是看了看萩原研二的脸色。

    他们总觉得不久前晋升成他们小队长的萩原脸色实在难看。

    “防爆衣都不给的话也太抠门了吧,”稻川秋不高兴地说,“我被炸死了你们负责吗?”

    她这张该死的不分场合乱说话的嘴啊!萩原研二瞪了她一眼,但心里的压力终于下来了点儿,还是不死心:“我上去其实也一样。”

    “这是遗留问题,”稻川秋说,“我曾经提前制止了炸弹犯的计划,他被抓进去几个月……原本他是不会在今天动手的。”

    之前在原本的命运中,不是今天,也不会是这里。

    她不再看萩原研二的脸色,自顾自穿上防爆衣,趁着摩天轮转到底部,钻了进去。

    摩天轮缓缓往上转,她趴在舷窗边和萩原研二挥了挥手,说了些什么。

    此时此刻,萩原研二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冲上去扒住门跟她一块儿转上去。但同事把他按住了,好一番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稻川怎么可能有事!组长你放心吧!”

    “对啊你就是太紧张了。陷入爱河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实在紧张的话,等稻川下来,你和她告白呗?我们保证不和松田队长说!”

    “……喂!你们!”

    萩原研二被这群人怂恿着等会儿告白该说什么。

    一群人出谋划策:“直接说我爱你!女人绝不会拒绝这样的霸道总裁对话!”

    “喂那样太老土了吧!应该说,‘第一眼我就为你着迷’……之类的!”

    “你那个更奇葩啊!拜托…!”

    萩原研二心神不定,一会儿焦虑,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摩天轮缓缓旋转着,象征着她的那片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他忽然下定了决心,是的——哪怕亲口把自己的谎言揭穿也没有关系、哪怕会有不可预料的后果也没有关系——

    他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要和她说,“我爱你”。

    然而,然而。

    稻川秋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眼角余光中,她看到自己耳边的符文无声无息地占满了整张黑色,发出微光。

    作为她异能力的化身,她自己其实平日里是看不到耳坠上的内容的,哪怕照镜子也没有用。

    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她才能够看到它。

    ——代表着情绪和感情的金色涂满了最后一点儿黑色,世界对她付出所有的情绪和感情:恨、无视、崇敬、尊重、愤怒、雀跃……爱。

    舷窗上映着的眼睛有一瞬间仿佛不是铅灰,而是通透一切的金色。光斑一晃而过,稻川秋呼吸出热气,将玻璃打上白雾。

    她开始拆弹。

    ——但她知道,这是无法被拆下的、注定引燃的炸弹。

    她亲手种下的火苗,终于在她的纵容中,焚烧了一切。

    ——萩原研二猛然抬起头!

    “膨——!!!!!”

    震耳欲聋的啸声与清脆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他的呼吸在海浪般呼啸而来的气流中瞬间停滞。

    “呼——”

    有一个瞬间他头晕目眩以为自己在做一个白日幻梦,噩梦。但这是真的,他看到摩天轮在空中被压缩——膨胀——嘭!摩天轮变成了一簇烟火,以她的生命作为燃料,熊熊地划过天空,向下坠落。那团浓烟里哪一块是冷冰冰的摩天轮,哪一片是她的细胞啊?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什么东西在他心脏上捶了一拳。骤烈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头脑,大约三十秒,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被记住,世界就在这三十秒里狂奔,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稻川……秋……”

    他的嘴唇变成了世界上最沉重的两块石头,碰撞时发出了死寂的声响。没有人回答,他知道了,她死了。

    爆炸带来的暖流向下俯冲,吹过游乐园,他却感到一阵凉意穿过了他空洞的心脏。

    谁在那片缺失的地方里歌唱?他知道秋天到了。

    “滴滴滴滴滴滴滴——”

    清脆的信息声不断回响,他浑浑噩噩地低下头。

    从来懒得带手机的人自带居然破天荒地带上了手机。

    她在最后一条消息里说:

    “我猜你爱上了我。”

    “我猜得对吗?”

    第54章 四年后萩原研二稻川秋,你这个彻头……

    临近下班,**处理班办公室内。

    几人正在苦苦哀求。

    “队长,队长,隔壁部门有联谊,你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不要啊——去吧去吧——队长!你不去的话隔壁部门的女生肯定不会来啊!”几个大汉哀嚎起来。

    萩原研二失笑:“你们太夸张了……都说了不去了啊。”

    “明天是假期,哪怕喝到通宵又有什么关系!

    实在不行的话,帮我们劝劝松田队长呗!他那张脸也是招牌!”

    萩原研二被队员们团团围住,只觉得头疼。**处理班这几年一位新来的女性都没有,满部门的队员全是单身,平时又没有别的途径认识女性,只能靠和隔壁部门联谊来发展终身大事。

    但隔壁部门也同样有单身男性,女生们不愿意成天面对一群糙汉,处理班的竞争力很低。这群大汉用来联谊的大底牌是——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的两张帅脸。

    “没有你们我们该怎么办啊!队长!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就算你没有那个心思,你也可以去凑个热闹嘛——你的酒水我们全包了!”

    一群大汉可怜兮兮地哀求,一般时候,萩原研二也就答应了,反正去凑个热闹:酒水全包对他还是挺有诱惑力的。

    但今天他坚定而无情地拒绝:“不行。小阵平也不会去的。你们几个死心吧。”

    顿了顿,又道:“你们啊,如果遇到了心仪的女孩子,就主动去追求,去说喜欢嘛。不要老是拿我做幌子啊。”

    他冷眼旁观,自然是知道队里有几个成员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不过是胆怯的情绪作祟,这才迟迟没有进行正式追求,而是打着联谊的借口接近。

    哀嚎声此起彼伏。

    “队长,你说得倒是很轻松!其实哪有这么容易啊,一想想在人家面前说喜欢什么的,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而且如果人家不喜欢自己怎么办,这样的话岂不是会很尴尬吗?”

    “就是啊,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队长你说得轻松,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女……唔唔唔唔唔!”

    最后一个人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别的队友捂住了嘴按到了后面去,知道内情的队员都发出了尴尬的笑声:“队长,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别和他计较。”

    被按到后头去的是这半个月才入部的新人,尽管已经和队友们熟络起来,却还有很多事并不知道——

    比如说萩原研二虽然会参加联谊,但从来只是拗不过队员们的请求,实际上从来不会主动搭讪、且会回绝所有可能到来的艳遇。

    比如说萩原研二有一个喜欢的人,已经喜欢了四五年,而这个年限或许还会无限延长,并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他喜欢的人已经牺牲在了一次任务中。

    比如说和萩原研二形影不离的发小,隔壁队的队长,松田阵平,他同样有一个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其实和萩原研二喜欢的那个是同一个人。

    他们是警校时期的同学,后来一起进入**处理班,成为了同事。原本不出意外他们后半生的人生轨迹将会重合,可四年前,某个人的死亡打乱了一切。

    萩原研二亲眼看着对方乘坐的摩天轮爆炸、最后现场找不到完整的尸体。他消沉了半个多月,回到岗位上时仿佛一切如常,但熟悉他的人会发现他左手尾指上多了一枚素戒。

    这是宣示自己从此不婚的意思。

    没人敢问这枚戒指的详细,只私底下有人揣测它多久会被摘下。有人说半年,有人说一年,有人说三年,反正没有人猜测永远——

    永远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命题,就像人们总是不相信有人长情一辈子。

    但过了四年,这枚戒指还戴在萩原研二手上。

    他生活中不常提到她。别人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说起。“稻川秋”这个名字在萩原研二的生活中淡化,仿佛一次呼吸的更迭,很快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但或许还会有下一个四年。四年又四年。

    萩原研二看着紧张的队员们,并没有生气,反而弯了弯眼睛。

    “嗯,你说得对,”他说,“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事……对一个人说喜欢什么的。”

    他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有点后悔,那时候不该撒谎的。”

    如果能够早一点,早一点地说出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会不那么遗憾呢?

    是不是就能忘记她,就能把自己的生活推到新的轨道上呢?

    萩原研二在四年的时间里明悟了,稻川秋说的是真的。爱很可怕啊。爱真是一种诅咒——

    心甘情愿被诅咒的人到底是傻瓜还是天才?

    他缓和了语气:“抱歉,无论怎么说,今晚的联谊我都只能缺席了。大家玩得开心。”

    大家不好再劝,看着他推开门离开,青年插着兜,半长的头发被风拂起,背影颀长,说不出的风流韵味,这几年明里暗里有许多人跟他说过喜欢,只不过都被回绝。

    被按到后面的新人。终于回过味儿来,喃喃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被队长喜欢?那个人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吧?好幸运。

    早就入部、认得稻川秋的人却神情复杂道,但对于喜欢她的人,却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当初处理班里的人也有对稻川秋起过心思,幻想过力压萩原研二与松田阵平、最终抱得美人归。但随着她的死亡,当年的人有的离开,有的转职,有的留下,再提起她时,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个很任性的人呢……哈哈,当时我还想过追求她来着。”

    “那前辈有没有那位的照片呢?真想看看她的样子啊。”新人说。

    “我没有……那时候队长很凶啊。不过队长他倒是有,只不过宝贝得很,你大概是没可能看到了。”

    “怎么这样……”新人惋惜道。

    “说起来,我才想起来这时间……怪不得队长不去联谊。”

    “这时间有什么问题吗?”

    “明天……是稻川的忌日啊。”解答新人疑惑的前辈说,“原来已经四年了。”

    原来已经四年了。

    四年时间足够坟头草长好多茬了。割也割不完的草,永远也不停的春风,人倘若也能这样自在地活着,想来世间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了。

    萩原研二走进墓园的时候,守门人正有些昏昏欲睡。初秋时分,落叶飒飒地飞舞,隔着玻璃,他敲了敲窗台,提醒对方。

    守门人看到是他,问,一个人吗?又示意他自己在桌上的本子上登记。

    松田阵平临时有任务,他于是先来了。倒不是故意不等待发小,只是想和她短暂地相处片刻。

    萩原研二扯过本子,开始写登记信息。厚厚的本子已经用了一段时间,许多人的字迹在上面斑驳地交错着,往前翻,会看到许多回他的字迹,斜逸优美。旁边常并着松田阵平的。此外还有几道被他看得熟悉的字迹也常出现。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死了之后,见面的日子居然更少。有的人在墓中几十年,亲人不过逢年祭拜。有的人已经被后人忘了存在,骨灰都预备着被迁出。但也有的人,来得太频繁,连这里少有的几个活人都记得他。

    守门人说:“你又来了,萩原先生。”

    萩原研二笑了一下:“我又来了。你已经记得我的名字了吗?”

    “因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经常来。”

    “但还是有的吧。”

    “所以我把你们几个人的名字都记住了。其实,三年前我调来这个岗位上之后,我每次看到你们,都会想你们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来。”

    “看来这里的工作很无聊。”

    “是啊,为了微薄的薪水,所以每天在这里无聊地消磨自己的时间。话再说回来。我有在心里和自己打赌,赌你们多久之后不再来这里、第一个不再来的人又是谁。”

    “你赌赢了吗?”

    守门人叹了口气,他说:“全输。现在我想,也许你们会来这里一辈子。”

    萩原研二写完了自己的信息,淡淡地说,谁能保证一辈子呢。

    他往门外走,路过玻璃窗时,看到自己的影子很浅地映在一片透明上。尾指上的戒指能保证一辈子吗?钱包里的照片能保证一辈子吗?关于她的回忆能保证一辈子吗?

    他顿了

    顿,重新抬起步子走了。

    坟墓都是类似的东西。冰冷、苍白、在大地上列成一排又一排冰冷的颜色,生硬而死寂,形成一个难以辨认的整体。

    萩原研二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靠近的时候,一排飞鸟刚好隐入云层,在地上投下掠过的灰影。被风吹得人忽然觉得很冷。他蹲下来,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哪怕常来,但灰尘还是薄薄一层,将她的面容遮得模糊。

    他抹去了灰尘,她的眸子便穿过了第二维的限制,直直看向四年后的他。

    他抿平了嘴唇。

    他靠着她的墓碑坐下。

    说是墓碑,其实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搜集完全,坟墓中的不过是她的一些物件,算是衣冠冢。

    下葬的时候萩原研二才发现,她给他留下的东西很少,填不满一个小小的坟墓。他们也不舍得将她的东西就这样埋在冰冷的地下,于是墓里算得上空荡荡。

    他现在等于是在和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对话了。

    “那个炸弹犯最近被放出来了……我和小阵平等在附近,套麻袋给他狠狠打了一顿,后来不解气,又打了几顿。”

    “我昨天发现了一家不错的新开的店。你肯定是不喜欢吃那里的饭了。但我还是得说,那里的酒不错……所以给你带了一瓶。怎么样,我贴不贴心?”

    “你喝酒太多了。在天堂不会因为喝酒太多被抓起来吧?那样可就太乌龙了,你倒是收敛一点啊。”

    “前天网上酒类网站的评选名次出来了。好遗憾,瑞泉还是没有打过月桂冠,你听了这个消息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打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飞鸟掠过时在他的脸上一起飞快溜走的影子,没有得到回应的所有述说,一个来得太频繁以至于被看门人都记住的失意人。

    尾指上的戒指。

    不能被保证的一辈子。

    ——她。

    你说得对,爱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我已经能够理解你为何对爱如此畏惧,理解你为何如此彷徨地一遍又一遍地向我确认。

    可我又对它失去了畏惧心。

    唯独想一遍又一遍地打破那个谎言。

    和你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稻川秋,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第55章 错过降谷零你的如雷贯耳的名字

    第一次。

    四年前的一个黄昏,降谷零路过街边的电器店,那时摆在外面电视机刚好播放新闻。

    “昨日在户町游乐园安装炸弹的嫌疑犯已被抓捕归案,经调查,犯人承认安装炸弹是为了报复……”

    电器店的老板坐在柜台后边昏昏欲睡,门外倒是有好几个闲得无聊的无业青年在蹭电视看。从柜台借了遥控器换台,几个人嘟囔着讨论刚才一闪而过的新闻。

    “怎么突然有炸弹狂魔啊?好久没有听说过爆炸案了,现在听到消息真叫人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谁会为了报复你去安装炸弹啊?”

    “我就说说嘛。而且也有被无辜牵连的可能吧?那样的话不就惨了吗?”

    “说起来,刚才的炸弹狂魔是要报复谁来着?”

    “管他呢……NHK……正好!是我喜欢的剧!”

    几个小年青换台的时候,降谷零就靠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栏杆边等人。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褪去了警校优等生的那股子气质——现在他支着一条腿、手臂摊开在栏杆边倚靠,金发被吹起时,露出的眉眼冷淡而不驯,叫人一眼看出他绝不是善茬。

    前不久,他的潜伏终于迎来了成果,组织准备考核他。他现在就在等那个考核他的人过来。

    而为了缓解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焦虑——他将之归结为对马上到来的考核的激动——他正在喝酒。

    喝的当然不是容易上头的烧酒,而仅仅是作为消遣的啤酒。如果稻川秋在这里,绝对会嘲笑他的品味,不过,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地想,反正那家伙不在,倒是能避免这番挖苦。

    啤酒的度数太低,起不到醉人的效果,反而让他头脑更加敏锐。他听着几个年青人的谈话,又想起了电视机上的信息,发散思维想道,不知道会是谁去拆弹?松田和萩原他们有很大可能,但也不一定……秋呢?她也加入了**处理班,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不等他想出答案,车子就来了,他随手将易拉罐捏扁,扔进了垃圾桶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车子扬长而去。

    他走之后不久,小年青们的聊天声越来越大,把老板给吵醒了。老板没好气地走出来把人赶走,重新换回了最开始的电视台。

    “……犯人的结局虽然让人大快人心,但我们不得不悲痛地宣布一个坏消息,昨天前往拆弹的警官已经确认死亡,如今……”

    ……

    第二次同样是在四年前。

    距离电器店那次已经过了几个月,经过严密的监察和考核之后,降谷零成为了组织的代号成员。针对他的监视、监听都被撤去,一时之间,压力陡减,他甚至觉得无所事事。

    虽然还是不能马上用从前的手机,但别的方面已经可以放松一点。他便开着车,在东京的街道上随意地游荡。几次路过警视厅,几次路过警察学校,频率都很低——夹杂在他的行进路线中,并不显眼,自然也不引人怀疑。

    频率如此之低,他当然也不指望着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游荡真的只是“游荡”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几分怅然若失。

    这样的怅然若失持续了一会儿,他仍然踩着油门,直到黄昏降临,不经意地抬头一瞥,却在车窗外看到了一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背影。

    说陌生是因为他和对方本无交集。说熟悉是因为,对方实在是太过特殊——“情敌”的那种特殊。

    山崎樋。

    降谷零挑了挑眉,在意识到山崎樋即将进入的地点居然是一个公墓之后,便更加意外了。

    不是祭拜亲人的节日,他去公墓做什么?

    难不成是有亲人的忌日正好在这天?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放慢了车速,在车内窥探。

    隔着有些远,看不大清青年脸上的神情,只看见他在门岗处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接着便往公墓内走去。

    背影逐渐消失,彻底看不见的时候,降谷零忽然发现自己感到了一种悲伤。

    这种悲伤是从山崎樋身上传导到他身上的。

    悲伤的背影泛着一股死寂的意味,将降谷零印象中那个毒舌、傲慢、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了一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降谷零不禁猜想,是什么人让他这么痛苦?是什么人让他这样失魂落魄?是什么人让天之骄子变成一块死寂的石头?

    降谷零和山崎樋不熟。他当然不知道对于后者而言,谁能够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当然,当然。他知道,或许有一个人,能够对山崎樋造成这样的影响。

    但他将这个可能压下,不去想它,也不去记住它。掩耳盗铃一样,降谷零身上突然起了一层白毛汗,他急匆匆地踩着油门跑了,简直是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后的第二天,也是第三次。

    降谷零自己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他将自己从前的手机卡找了出来,将它插上手机、登回原本的账号的时候,他有一刻的踌躇。

    他瞪着手机屏幕,仿佛在看潘多拉的魔盒。他的手往下轻轻一按就行了,很快就会有答案了,但他突然有些害怕这答案,手指悬在半空,僵持了好一会儿。

    他按下了登录键。

    等待信息同步、一条又一条地跳出来的这段时间,是世界上最煎熬、最可怕的时间。恨不得它一下子跳出来才好呢、死也死得痛快,可它偏不,它慢吞吞的,凌迟一下刮着人的心脏。

    血肉模糊啊,血肉模糊。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信息声不绝于耳,终于停下的时候,降谷零看到好多熟悉的名字。他的喉咙哽住了。

    被组织考察的几个月里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恍若天日重现,黑色的大日让他头晕目眩。

    “……”

    “………”

    “………………”

    每个人都给他发了很多很多很多条消息。

    但不约而同地,这些消息都在五个月前终止了。

    降谷零回忆起这是他接受组织考核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喝了一罐啤酒,那一天他倚着栏杆吹风,那一天他在电器店外的电视上听到一个半截不全的新闻。那一天之前有一个人死了,可他不知道那个人对他这样重要,于是他这样匆匆地错过了一切。

    “节哀。”

    大多数人都给他发这条消息,之后仿佛生怕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再没有发过别的。

    他往下翻,萩原研二的信息。很平淡的一句话,他早有预期、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一句话。但他突然发现屏幕开始上下抖动,幅度很慢地抖动。原来是上面突然落了几滴水,屏幕就这样失灵地偏移了,仿佛世界的天平失衡。

    萩原研二说:“小秋走了。”

    这仿佛只是一句出于某种义务的通知。这之后,对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再说。大概他也和现在的降谷零一样,他们失去了说任何话的力气。

    好简单的几个字啊。好可怕的几个字。好可笑的几个字。

    降谷零的眼睛倒映着这几个字,此时此刻他变成了一台可怜的故障的电视,尽在屏幕上倾倒雪花点。雪花点是宇宙爆炸的余晖,稻川秋或许就是降谷零的宇宙。

    他的手指僵硬地像石头,他的肌肉已经凝结成了冰,他无法打下质问的语句,无法说出质疑的话语,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大概有很多滴。它们驱使着手机屏幕不安分地乱动,大概此时此刻,它们是这片空间里唯一尚能够移动的东西。

    屏幕上滑,屏幕下滑,屏幕上滑,屏幕上滑。

    他的瞳孔不聚焦地倒映着屏幕上关于稻川秋的对话框。

    上面有两个红点。

    她这个人好无情,确认了他不用这个手机号之后,就一条消息也不给他发。萩原研二他们至少还念旧地偶尔给他发点生活趣事,她就什么都不发。好吧!其实以前还在警校的时候,她也都不给他发消息。她是一个很无情、很没心没肺、很没有分享欲的人。

    但最后她居然也给他发了两条消息。像某种怜悯,像某种最残忍最无情。

    降谷零点开对话框。

    她说——

    “我猜你爱我?猜错了也没关系。但如果我猜对了的话,就拜托你把我忘记吧。”

    ——“不要爱上我。别再记得我。”

    降谷零咧了咧嘴。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好冒昧的话。总是在大咧咧地猜别人爱不爱她,好像一点尴尬、一点不好意思都不会有。总是说这种冒犯的话语,根本就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偏偏——

    她猜对了。

    “我猜你爱我?”

    虽然很想说谎话。可是降谷零突然不会说谎。他笨口拙舌、面对着满屏幕的生理盐水,半晌低低地说,是。

    “我猜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如此,我又该如何将你忘记,如何如你所愿,如何将你作为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自此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再也无法忘记你。我再也无法将你的面容模糊。我再也无法使你的名字从我的生命中离去。

    ——稻川秋,稻川秋,稻川秋。

    仅仅用了很短的时间,这个名字就已经在他的生命中如雷贯耳。

    在这个头晕目眩的瞬间,降谷零想起了山崎樋的背影,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并意识到自己将陷入一个无药可救的牢笼。和山崎樋一样——

    他也是一个死寂的背影,凝望着过去和从前。

    第56章 某日常山崎樋爱屋及乌

    “沙沙沙……”

    昏暗的房间中,只有电视的屏幕亮着。信号不好,沙沙的噪音响了好一阵,雪花点嘈杂地雀跃。

    躺在沙发上小憩的人感到厌倦,于是拿起遥控器,准备将它关掉,但就在这一瞬间,信号突然好了,电视不故障了,屏幕开始播放最新的新闻:

    “昨日在户町游乐园安装炸弹的嫌疑犯已被抓捕归案,结局虽然大快人心,但我们不得不悲痛地宣布一个坏消息,昨天前往拆弹的警察已经确认死亡,如今……”

    新闻女声的音色逐渐扭曲,从端正平实转向尖锐可怖,像针一般刺入人的脑中。屏幕突然熄灭了,黑色野心勃勃地涌上来,啃啮着梦境和理智。

    “山崎大人……山崎大人!”

    “请醒一醒!马上要下雨了,您会被淋湿的!”

    克制的摇晃和急促的呼喊突然出现,将梦击得节节败退。山崎樋猛然意识到这是个梦。当然了,这是个梦。

    “……”梦到的却是现实。

    他睁开眼睛,苍白的人造光刺激眼皮,叫他迟缓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怎么了?

    其实并不需要回答。细长发凉的雨丝落到他脸上,窗外狂风骤作,把他的桌上的文件吹得片片飞响。呼喊他的下属“啊”了一声,跑过去将飞起的文件追回,他慢慢坐起来,扶住了额头,思绪慢慢回笼。

    下属看他还在发愣,又赶紧过来把窗户关了,这才安心回去整理刚才被风吹乱的资料。山崎樋发了一会儿呆,他已经手脚麻利地整理好了所有文件,只是有些踌躇:“您……啊,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掉出来的吗?”

    山崎樋的桌子上有许多资料,或者关于某起神秘事件,或者关于某些人。文字之外,图片也是极重要的信息媒介,因此,文件中也会夹杂着一些照片。

    怕这张照片是从哪份重要文件中掉出来的,下属不敢随便将之塞进纸堆中,而是询问。

    山崎樋随口问,什么照片?

    下属便将手中的照片翻转过来。

    山崎樋漫不经心地一瞥,目光倏地定格了。

    只见照片上,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羽织的女生正叼着什么,嘴角微微弯着,坐在窗台上晃着小腿。她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爬上去的,她伸出手去够一只筑巢在窗边的灰雀,灰雀啾啾她的手指尖,就把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

    “……是我的,”山崎樋说。

    下属愣了一下:“啊?”

    山崎樋走过去,将照片拿了过来。这不是专门的摄像机拍的图片,手机像素不好,被打印出来之后,经由人的指腹长久摩挲,照片上的人侧脸已经很模糊了。

    他重复了一遍:“是我的照片。刚才不小心飞走了。”

    下属看看照片,又偷觑他,突然想起了部里的某些传闻。作为才来不到三个月的“新人”,他不敢多问,又不好突兀地离开,便极尴尬地等在了原地。

    山崎樋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一样,神色如常地将照片收好。如果忽略他有些不舍的眼神,几乎要以为这不过是张普通至极的照片了。

    山崎樋把照片重新放好,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喜怒,下属却总觉大难临头。他缩着脖子道:“前天的行动……结果出来了。”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要通过上司的脸色,来斟酌的话。

    山崎樋漠然道:“没人告诉过你把话一次性说完?”

    “是……是!”下属吓了一跳,“虽然成功剿灭了那个基地,但是后面统计,发现很多数据都已经被提前清除……”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本来是有的……”

    山崎樋冷笑道:“‘本来’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他这两年加班的时间越发多,眼下的乌青几乎已经成了个人特色,仿

    佛难去的阴翳,冷淡地看着人时,威压实在可怖。

    下属抖了抖,在心里暗骂自己丢人,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完了全部:“负责押送存载数据的山本被袭击了,虽然他人没事,但是U盘被子弹打碎,数据已经没有办法再恢复。”

    “所以你们没有提前备份数据。”

    “……是的。”

    “准备了一个月的行动,出动了三十个人,围剿一个规模不到二十人的基地,我只是出差三天不到,回来你们就告诉我这种结果?”

    “……”

    下属噤若寒蝉。

    这次行动,山崎樋几乎从头到尾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只需要行动就行了。某方面而言,这算得上是山崎樋特意给他们留下来的晋升机会——对于前者而言不算什么,但这样的功劳却是没什么身份背景的公安难以得到的。他们本以为这次万无一失,都已经做好了庆祝的准备。

    谁能想到,山崎樋临时出差,走了三天。三天而已,他们的行动居然就已经全然失败。

    “其他人呢?不敢来见我是不是?”

    下属讷讷:“中村前辈他们在处理后续……”

    “三十个人处理一个失败的任务的后续。真是了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特殊处理部尽养废物。”

    下属不敢再出声,山崎樋却没停:“派你一个新人过来挨我的骂是不是?一群缩头缩尾的饭桶,送到手上的机会都能给放飞——很好,很好。”

    他顿了一下,冷冷道:“告诉他们,最好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下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但一点儿也不敢反驳,山崎樋说的只有一点错: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谁也不敢出头,生怕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决定抽签——他就是那个倒霉透顶的替死鬼。

    山崎樋骂了一通,问:“总结报告呢?”

    下属松了口气,将一沓厚厚的文件递过来。山崎樋一边看一边冷笑:“用这么多笔墨来记录你们的失败,浪不浪费。”

    等他草草翻了一遍,了解了大概之后,便开始收拾残局:“去秋艺花卉市场找藤本石诚郎的妻子,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如果她想报仇,就把她手里的东西交出来,否则连她儿子的命也保不住。告诉之前抓住的井上诚,他一定还没有忘记……”

    他一迭声的吩咐,夹杂着人名地名,各种信息,听得人头晕目眩。

    下属却居然习惯了他这一套,偷偷打开了录音,免得到时候漏掉哪句话。

    山崎樋一口气说完,太阳穴更痛了。他不耐烦地揉了揉:“可以按停了。你手机屏幕漏出来了。这么拙劣的录音手法谁教你的?”

    下属讪讪地当着他面,拿出手机按停了录音。临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

    青年已经从沙发边移到了办公桌边,一只手支着脸,一只手写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极不耐烦,眼下的乌青在眉骨投下的阴翳中越发得重,本来就白的皮肤现在更白,几乎是病态的颜色了。

    如果不是知道部长常年会一线行动、逮捕罪犯,身手犹然凌驾在他们之上,他甚至要以为对方是随时可能猝死的加班社畜。

    ……至于这么努力地工作吗?为了升职?为了加薪?明明身上的功劳已经很多、家世也足够显赫了吧……这样的人物也会有烦恼吗?

    “不是为了升职吧?部长要是想升职,早就走了,哪还至于几年都待在我们部门里。”

    “那他怎么这么努力工作?……好可怕,幸好他不要求我们也用这样的作息表,否则我非得猝死不可。”

    “听说是因为……你知道的吧,‘眼’。”

    走出办公室,同事们围了上来,满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在“倒霉蛋”拿出刚才的录音时都松了一口气:“就知道部长不可能不管我们!”

    “是啊是啊,部长就是嘴毒了一点,别的都还好……虽然我也不敢真到他面前去挨骂就是了。”

    刚刚进去的下属若有所思道:“部长的能力好强……不愧是部长,但他怎么这么勤……奋?好可怕,他的黑眼圈已经赶得上熊猫了。”

    于是众人便给新人科普。

    “部长以前没有黑眼圈的,‘眼’还在的时候他虽然也很忙,但还没到这个地步。”

    “只是后来……‘眼’不在之后,他就开始失眠了,黑眼圈越来越重,整个人也越来越可怕……什么啊我不是国文不好,我东大毕业的没用错形容词!你们不觉得部长可怕吗!”东大优秀毕业生对同事怒目而视。

    众人无法反驳,纷纷赞同。

    东大优秀毕业生继续拿出证据:“一般人怎么可能看看资料就安排出所有计划啊!一般人怎么可能几天几夜不睡觉!一般人怎么可能像部长那样……”

    “从‘眼’离开之后,部长就变了很多呢。”

    新人终于忍不住道:“‘眼’……?”

    “……”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想起来,已经过去了几年了。

    “眼”的传说都已经变得苍白,变成了过去式。新人已经对“眼”不熟悉,不认识了。

    “就是部长喜欢的那个……真的很厉害啊……回想起来,有那位在的日子真是轻松,只需要执行计划、别的甚至都不需要动脑子……”

    “听起来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如果当初能够见上一面就好了。”

    “虽然是那么说,但其实我们都没有见过她……只知道是女性,很模糊的信息吧?”

    新人先是大失所望,接着想起了什么,面色怪异起来。

    那张照片。被摩挲过许多次的照片。被用手机拍下,从此无数次凝视的照片。

    他不由自主地问:“他们是恋人吗?”

    “不是。”

    有人在他身后说。

    像是有人在他脖子里吹了口白毛汗,新人毛骨悚然地跳起来转头:“部…部长!”

    山崎樋站在他身后,被走廊中吹进来的细雨打湿了头发,露出的眼神冷淡疏离:你们很闲啊,居然有空关注上司的感情问题……需要把你们下派去地方锻炼一下能力吗?”

    众人都吓了一跳,这下真是一个也不落,全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气不敢出。

    骂了几句,山崎樋止住了话头,匆匆放过了他们,一群人苦哈哈地开始加班,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样的作息,早晚猝死吧?

    倒是最开始问出冒昧问题的新人抓心挠肺,想要知道答案。

    前辈听他小声抱怨,笑了一下,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用用脑子:“这个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也是奇怪……部长倒是很喜欢这几只鸟。”

    新人再去看,山崎樋匆匆出来并不是特意来骂他们一顿。

    ……这人举着一把伞,卡在窗台上,去给春天新归来巢中的灰雀挡雨。

    他于是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照片上的女生坐着的窗台边,不正有这样一个鸟巢吗?

    高楼林立,城市中的鸟巢本就是不多的,可一旦有,鸟儿便每年都来。每年的鸟儿不一定是去年那只,只是年年都来。

    它们是当初那只灰雀的第几代子孙?

    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于是,未尽之语,恐怕是:不是的。不是恋人。

    ——然而我又多么希望是。

    第57章 若无其事松田阵平倘若我也能将你遗……

    松田阵平作为优秀前辈,再次被请回警校演讲和领班的时候,感慨万千。

    “鬼佬又看到我的时候表情肯定很好看,”他跟萩原研二说,“去年好不容易把我送走了,他肯定想不到我又回去了。”

    萩原研二笑道:“你小心又被他罚写检讨。”

    松田阵平便梗着脖子、青筋绽出:“我们是平级……检讨什么的……那不能够吧!他凭什么罚我?”

    “你最好把这话也在他面前这么说。”

    “啧。”

    萩原研二对回警校带一群后辈没什么兴趣,而且他刚刚晋升了职位,现在已经是处理班的副班长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他是没什么大刀阔斧整顿的打算,但总是有很多资料需要他去看的。

    于是这次便仍然只有松田阵平一个人回去。

    松田阵平站到演讲台上,把发小帮忙写的演讲稿给念了一遍,还有空隙在手机上发送信息:“站在这里讲话,看人真的很像大白菜。”

    “那降谷当时看我们,岂不都是大白菜?”

    松田阵平:“谁知道

    呢,如果我们是大白菜,那家伙得是黑芝麻。”

    这种没品的损玩笑发出去,引得萩原研二“哈哈哈哈哈哈哈”的一长串。

    松田阵平也笑了,被鬼冢八藏瞪着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演讲台上,紧急调整了表情,顺利说完最后一句话:“……祝诸位在今后的学习中奋进有成,不负时光。”

    “啪啪啪啪啪……”

    在学生的掌声雷动中他下了台,鬼冢八藏拍了拍他肩膀,脸上居然有点欣慰。松田阵平可不是什么让老师放松的好学生,他冷不丁地说,“教官,你脸上的皱纹怎么比起去年又多了?晚上出去鬼混啊?”

    鬼冢八藏脸上的皱纹变成十字路口,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把这气人的学生攘到地上去。

    松田阵平大呼小叫地躲开了他的袭击,有些得意:“这下你不能罚我写检讨了。”

    鬼冢八藏道:“呵,前学生。”

    距离松田阵平从警校毕业,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么,够鬼冢八藏脸上的皱纹变多,也够松田阵平习惯了某些人在他的生命中缺席,更足够警校变成另一个样子。

    和鬼冢八藏分开之后,松田阵平一个人在校园里逛了逛。他的记性很好,记得路,可又觉得好陌生,不禁有种这是梦的恍惚。

    人总想在从前的环境中回忆过去,但都不需要沧海桑田,几年就够了——几年过去,当年她靠着的那棵树都被移走了,她无聊蹲着的那个角落也被铲平了,她的痕迹像是海滩上的沙子,汐浪一潮又一潮,将沙子抹平,留下片片空白。

    “宿舍都是越来越豪华了,明明去年才装修过一次吧,怎么今年又来,”松田阵平站在宿舍楼下嘟囔,“现在的学生日子过得真够好。”

    他很快幸灾乐祸起来:“墙怎么也增高了。”

    宿舍条件升级的同时,外墙也被增高了。如果说从前学生们还有夜间翻墙的可能,那现在这条路已经变得极有难度——一般学生是根本没这本事夜游了。

    松田阵平绕着外墙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些攀爬的痕迹。……好吧,这也不奇怪,学生既然是学生,便会做学生该做的事情的。

    前学生摩拳擦掌地试了一试,片刻后轻易骑到了墙头上。

    这样熟悉的肌肉记忆,让他想起了几个模糊的场景。

    抱怨地翻过墙去、怕被巡查的人发现,于是蹲在墙头看某人潇洒地递出请假条进入宿舍的场景,磨着牙好想把她的背影抓回来。

    最后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跳下墙角,灰溜溜地跑回宿舍。所幸旁边还有个跟自己一样倒霉的家伙,两个人原本打得你死我活,却又在奔跑中忍不住发笑了——那时候可没想到,他们会成为彼此牵挂的友人。

    ……说起来,也已经很久没见到零了。

    松田阵平跳下墙角,接着和一个站在他身后的男生面面相觑。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让开了路,“喏,请。”

    男生呆了一下:“你……你翻墙?!”

    松田阵平:“你不也是来翻墙的吗。”

    男生:“谁会大白天的无缘无故翻墙啊!正常人不都是从大门走吗!你是谁啊!”

    松田阵平:“我来安装炸弹,把你们炸上天的。”

    他为自己说出了一个绝妙的冷笑话而暗暗自得,并且期待对方能够像从前的自己那般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但计划落空了。

    “……”

    松田阵平站在办公室里,鬼冢八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优秀毕业生望天望地:“我就开个玩笑……谁知道会被举报啊!这只是个玩笑!”

    鬼冢八藏:“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是……!”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把那个名字给憋进了喉咙里,脸涨得发红,最后慌乱地砰砰拍桌子来掩饰。

    说来也奇怪。五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已经物是人非了。人体内的细胞甚至七年就要完全更新了呢。——可是鬼冢八藏一看到松田阵平,就会想起来稻川秋、萩原研二、降谷零……

    这些名字仿佛是天然该聚在一起的。哪怕平时想不起来,可是只要有一个人出现——比如说松田阵平——就会自然地想起其他几个。

    是因为他们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说到底是什么印象啊,闯祸的印象么……

    鬼冢八藏看着面前的青年。

    黑色的卷发桀骜不驯,哪怕站在他这个昔日教官面前这小子都大咧咧戴着墨镜,手插着兜,站姿随意,犯了错也毫无歉疚悔改之意。

    这样的松田阵平,对他而言是极熟悉的。

    五年过去了他似乎都毫无变化。

    ……除了那个名字赋予在他身上的影响。

    鬼冢八藏的嘴张了又张,毕竟没有说出“稻川秋”这个名字。

    反而是松田阵平看出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很像那家伙,是不是?”

    鬼冢八藏愣了一下,说,很像。她当年就是这样气人的。

    松田阵平嬉皮笑脸地说,“那不正好,我接力。教官,你的血压可是历经磨练啊。”

    鬼冢八藏:“……滚!”

    “好嘞,”松田阵平插着兜,施施然转身就要走,步子轻快,背影洒脱,可走出门口之前,鬼冢八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这几年,也不要太自责了。”

    “你在说什么啊,”松田阵平顿住脚步,很惊讶地说,“自责什么。”

    鬼冢八藏噎了一下:“都已经过了五年……再怎么说,你也该放下了。”

    “……”

    松田阵平便觉得该好好澄清。他半偏着身子转过来,将墨镜推上去,露出了眼睛和这位参与过他从前记忆的见证者对视。

    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难过。

    “我不是已经放下了吗,”他说,“Hagi是胆小鬼,他不敢回来,我不一样,我甚至愿意回来给后辈教学呢。”

    当他不知道吗?Hagi那家伙胆小得很,连回来看看都不敢。他不同,他每年都回来,每年都要看看警校——如果他都不回来,该怎么记得她从前存在的痕迹?

    他可不是那种患得患失、失魂落魄好多年的家伙。而且都五年过去了,不管什么人都会变得不重要吧?凭什么他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记住一个人?

    鬼冢八藏和他对视,头疼地发现,从前暴躁易懂的松田阵平居然是最难搞的。

    他无法从面前的人的脸上看出痛苦、难过、伤怀。他的表情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这样的表情也太熟悉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鬼冢八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分明是在稻川秋身上。

    他有心再劝,但哪怕是稻川秋,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是最难搞的状态。何况是松田阵平。

    他只好沉沉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好好备课。别随便带着学生拆进阶炸弹,循序渐进。”

    他顿了顿,才提起另一件事:“明年,你还回来吗?”

    其实照松田阵平现在的等级,他已经完全没必要回警校教学生这些堪称浅显的知识了。他完全可以去各地出差、积累资历、为自己的晋升努力。

    松田阵平说:“明年?当然来。”

    “毕竟学生太菜的话,进了部里也会让Hagi头痛。就当我为他做好事了。”

    他把墨镜拉了下来,重新挡住自己的眼睛,和鬼冢八藏告辞。

    “去吧,”鬼冢八藏看着他走了出去,青年的背影挺直,在墙面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曾几何时,他见到的成双成群的影子,如今只剩下一人。

    松田阵平在学校里绕了一圈,兴致勃勃地拍了一堆照片,美其名曰

    作为某种纪念。不巧的是,走在路上,他和一个匆匆奔跑的学生撞了一下,手机脱手而出,在地上弹了一下,将手机壳崩开了。

    “啊……!”

    学生稳住身子,慌乱地道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他看着神色大变的青年低下身去捡手机,充满愧疚地承诺:“如果手机出了问题,我愿意全价赔偿!”

    青年却没有第一时间捡起手机,而是抓起手机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照片抚平,甚至还珍惜地吹了吹。

    有些毛糙的纸边,薄薄的一张,所幸没有摔出接触地面,因此并没有损伤。

    上面的人的面庞有些模糊,隐在樱花树中,如同某颗呼啸的流星,松田阵平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将它如原样翻过去夹回灰色的手机壳中,企图不再见到它。

    这张图片给他造成的冲击真如陨石流星。完成这系列动作,过了一会儿,青年才从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才松了口气把自己手机捡起,接着恶声恶气:“喂,小鬼,不长眼吗?!”

    学生九十度鞠躬,又是道歉又是承诺赔偿,这才被他放过,夹着尾巴跑了。

    春风拂树,初樱沙沙。

    松田阵平眯着眼,继续在校园中游荡,仿佛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倘若能够忽略他摩挲着手机壳的动作,或许也能相信。

    或许也能相信,他已经遗忘,他已经不在乎,他已经放下。

    第58章 Chapter58要不要去我家呢……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谢谢,能拉我一把吗?”

    “你还是就这么掉下去摔死吧。”

    从炽热到扭曲的感觉中抽离出来,魂魄和身体同时被归返回某个基点,稻川秋没忍住呕了两下,还没缓回来,窗边就不合时宜地传来了催魂的叫声:“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哪怕我就这样把你推下去,那也算是正当防卫,”稻川秋走到窗边,和煦的日光落下来,一个春天。她垂着眼睛说,开始掰挂在窗台的手指。

    “好狠心!你忍心看着我摔成肉泥吗?”

    “你不是一直想死吗。我可以成全你。”

    “但这种死法我完全不愿意接受。所以我还是活到这个夏天再说吧。”

    黑发青年被掰开了一只手,并不以为杵,笑嘻嘻地仅用一条手臂撑起身体,将自己翻进了房间,问:“这回过了多长时间?”

    “……四年。”

    “比上次更短了,”太宰治说,“小秋的魅力真是无人能敌。”

    “再贫嘴就滚出去。”

    “啧!好不留情!”

    稻川秋抱起手臂:“所以你有什么事吗?”

    “嗯。只不过是你的编辑找不到你本人,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了而已……几百个电话,真可怕呐!你说呢?老师?”

    稻川秋:“……”

    稻川秋指出:“你为什么不拉黑他们?”

    “哈哈。因为他们上来就一口一个‘老师的男朋友’,我根本不能拒绝这样有眼色的人啊!”

    “你还是去死吧。”

    稻川秋踹了他两脚,此人毫不介意,反而笑吟吟地说,“我想你需要一个审稿的人?”

    稻川秋再次:“……”

    稻川秋无法拒绝。

    两个人开始工作。一个疯狂用在异世界中得到的灵感丰富内容,一个开始马不停蹄地审稿,期间不时发起聊天:“这次还和之前一样糊涂吗?知道有谁爱上你了吗?”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是‘老师的男朋友’呀。哈哈哈。”

    “你要不然还是去找死吧,别妨碍我。阴阳怪气。”

    “所以有几个?”

    “我猜有一个……两个……三个……很多个。”

    “好花心。不像我,我就只喜欢你一个。”

    “我依稀记得你曾经和很多人说过我爱你。”

    “那只是权宜之计——”

    忙碌到半夜。稻川秋把稿子发送了邮箱,往床上一躺,累得吐出一口气。

    ……也许这就是她在异世界不愿意卖力干活的原因。

    谁家社畜会两个世界来回横跳、却一直不改社畜本质啊!

    床铺突然又往下一陷,她往旁边一看,黑发青年似乎也很累,闭着眼睛往下倒,毫不客气地占了她的另半边床。

    感受到她的不高兴,他笑吟吟地说:“我帮你这么久,连张床都不借给我吗?”

    稻川秋仍然不乐意:“起……”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视野中,鸢色的眸子蓦地睁大了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她,然而失败了。

    她消失在一片夜色中,徒留下一片月光。

    意识消失之前,稻川秋诧异地想。

    这次为什么间隔的时间……这么短?

    日本东京,并盛町。

    “抱、抱歉,请不要……呃啊!”

    瘦弱的少年被推搡着进了小巷,几个比他高大的同龄人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闭嘴废柴纲!别一副我们欺负了你的样子!”

    “你妈妈肯定给了你零花钱吧?怎么样,给朋友几个花花呗?”

    “但是,但是早上的时候不是已经——”已经给过了吗?

    保护费。

    少年睁大眼睛,急着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想说什么——不管是内容还是别的。

    混混们对视一眼,将嘴咧得更大了。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早上的人是我们吗?”

    “不是,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钱了。”

    沢田纲吉徒劳地翻开身上的口袋,如他所言,他身上已经没有——也不对,在他一阵努力的翻找中,一枚面值一百的硬币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叮当当”地倒下,振起一小点儿尘埃。

    几个混混不善道:“你在耍我们?”

    “不是的……唔!”

    拳头落到脸上的时候,沢田纲吉吃痛地咬紧牙齿,下意识抱住了头,将自己熟练地蜷成一个球,缩进角落里。

    拳头和踢踹如同雨点一般落下,疼痛从身体表面向内传递,仿佛没有尽头。沢田纲吉顾不上难过、恼怒、畏惧,事实上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仅仅是茫然放空地承受着同龄人的恶意。

    没有意外的话,大概打上五分钟左右,他们就会感到无聊并且离开,自己护住了头和脸,妈妈很粗心所以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回去之后,上次的跌打药还剩了一点儿……

    沢田纲吉浑浑噩噩地想到了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未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意外发生了。

    简直像是粗制滥造的魔幻剧,但空中真的破开了一个洞。这个洞出现在昏暗的小巷中,一开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它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仅仅是尽职尽责地吐出了什么,接着瞬间消失了。

    而它吐出的“东西”则在空中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

    小巷中的几个混混刚刚在反复的挥拳工作中感受到无聊,准备撤退,就听到了一阵令人胆寒的动静。

    “喂……什么东西?”

    “是个……人?”

    等他们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想要散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哪怕再轻的羽毛,在重力运用下经历加速度之后,也变得沉重无比。几个小混混眼前一黑,“砰咚!”一声,两个当场仰倒,其他人也被波及,一时之间小巷内人仰马翻,牛嘶狗叫。

    沢田纲吉蹲在墙角,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灾难,听到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吃了一惊。

    只见刚才还在围殴他的混混们现在有的倒在地上,有的正在搀扶

    同伴,嘴里骂骂咧咧,乱成一团。

    而从混混中间爬起来、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慢慢抬起了头。

    沢田纲吉看到她铅灰色的眸子,凌乱的头发,耳边的符文耳饰上仿佛有金色一闪而过,形成的光斑在她脸上闪烁须臾,消失无踪。

    “你……”

    他嗫嚅着嘴唇,不知应该说些什么。面前的场景已经超出了他的所有想象,他仿佛一台宕机的电脑,卡壳地看着女生爬了起来。

    “什么地方,”她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睡觉。”

    她在说什么?沢田纲吉一头雾水。

    不用他出声,混混们大怒道:“哪里来的臭女人!你是谁啊!”

    他们有的捂着被砸伤的部位,强忍呻吟,有的则一脸愤怒,在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之后,他们选择用最熟悉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暴力。

    稻川秋还未作答,混混已经挥着拳头砸了过来:“管你是谁,跪下来给我们道歉!”

    沢田纲吉瞳孔放大,失声道:“小心!!”

    ——沢田纲吉是个懦弱胆小的家伙。面对欺凌,他的应对是息事宁人、忍受殴打、等待长大。

    连保护自己都没有本事,何况是保护别人?

    可这一瞬间,他居然有扑上去挡住这一击的冲动。

    混混听到了他的惊呼,被他的动作惹怒:“你又算什么东西,废柴纲!垃圾就该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啊!”

    几个混混同时动手,有的砸向稻川秋,有的则向着沢田纲吉而去。现场人数八比二,怎么看后者都将结局凄惨。

    稻川秋点了点头:“霸凌啊。霸凌者去死也是理所应当。”

    “……?”

    根本没人看清她的动作,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如同她突兀的出现一般,此刻她再次突兀地闪身到了为首的混混身后。

    “砰!!!”

    沉闷的爆破的振动耳膜的鸣响在小巷中炸裂,如同天雷一般威慑力巨大,使得在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变了一下,肌肉不受控制地紧缩,身体变得极度僵硬。

    枪声!

    稻川秋幽幽道:“再动一下,下一颗子弹就送进你脑子里。”

    被她指着后脑勺的混混额头上滴下冷汗:“喂,喂,这是玩具枪吧……”

    “是刚才顺手摸来的,也许是玩具枪,也许是真的,”女生歪了歪脑袋,“要打赌吗?”

    混混瞪着不远处脚边的一个小洞,刚刚有什么东西射进去了……而现在,他的后脑勺处传来微妙的热气,像是枪口的余热。

    他没有见过真正的枪。并盛町在风纪委员会的高压下,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但他……不敢赌。

    毕竟,他不想死!

    他扯了扯嘴角,慢慢抬起了手:“抱……抱歉,大人,我们这就走。”

    他浑身僵硬,领着小弟们退开几步,接着脚步匆匆地跑了,完全是贪生怕死的典范。

    在他心里,这个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或许是个杀手,或许是个赏金猎人……诸如此类的角色,都有可能,但总之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角色。

    不用多久,他们就跑得全不见踪影了。

    稻川秋把目光挪回面前少年的身上。

    沢田纲吉维持着想要扑出去的姿势,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像光怪陆离的梦,他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这个状况外的家伙,在稻川秋的目光中,居然没有害怕。

    他愣愣地问:“是真枪吗?”

    稻川秋琢磨了一下:“我试试。”

    “……什么?”

    在少年震惊的目光中,这位天降来客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沢田纲吉的心脏一下子提到最高,在他伸出手制止之前,“砰!”

    稻川秋扣动扳机,一支玫瑰从枪口窜出来,散落的花瓣炸了她满脸,血液一般,接着飞快往下坠落,铅灰色的眼珠转了转,她说:“看来是假的。”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真假啊!!!”

    “不是说了吗,顺手摸来的,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稻川秋把枪揣进了袖子里,谢天谢地,她刚才还没来得及把羽织脱了,问,“这是哪里?”

    沢田纲吉下意识回答:“并盛町……”

    “太好了完全不认识。这个世界有樋口一叶吗?”

    沢田纲吉愣了一下:“是说纸钞吗?我身上没有这样大额的纸钞,抱歉……”

    “看出来了。你似乎已经穷得令人发指……啊,我现在比你富裕了。”

    稻川秋低下身,捡起了地上的一百日元硬币,问:“现在的汇率是多少?这么多钱能住旅馆吗?”

    沢田纲吉有很多话吐槽,然而不知从何吐起。

    最后,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这是我掉的钱……一百日元的话,应该可以买一袋泡面。”

    “一袋?”

    “嗯。桶装的话一百日元买不起。”

    “你好穷。”

    “……你不也是一样吗!这一百日元甚至是我的啊!”

    沢田纲吉完全忘掉了不久之前的恐怖场景:“怎么会有人连一百日元都没有……”

    “就这样嘲笑自己的救命恩人吗。真是不感恩。”

    “就算这么说也很难说出感恩戴德的话吧——!”

    “随便你怎么说。这一百日元当成报酬归我。走了阿纲,你的救命恩人要去流浪街头了。”

    “……”阿、阿纲?

    少年被这个称得上亲昵的称呼给砸了个晕头转向。除了妈妈以外,从没有人这样喊过他——哪怕他很快意识到,她是从“废柴纲”这个蔑称上推出了这个称呼,也没有让他的面皮热度有丝毫降低。

    稻川秋可没那些多愁善感,确认面前的少年没可能给自己弄个身份证明之后,毫无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开。

    当务之急是弄个住处、弄点钱。

    她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

    “那个……那个……你是在流浪吗?”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别别扭扭,说出这种主动邀请的话对他来说既困难又难为情。但他还是坚定地说出来了:“如果暂时没有地方去的话,要不要去我家呢?”

    第59章 Chapter59心甘情愿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单纯的家伙,愿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手里持枪的人。

    稻川秋叹为观止,但这并不妨碍她一口答应下来:“走吧。”

    沢田纲吉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呆愣道:“诶……?”答应得好快。

    稻川秋警觉:“你想反悔?”

    “没有没有……拜托了把枪放下啊!”

    “不是已经知道是假枪了吗。嘁。胆小鬼。”

    “就算是假的被枪口指着的话也会害怕的吧!不要那么理所当然啊!”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啊!这位是谁?是阿纲的朋友吗?”

    “我是这家伙的救命恩人。”

    “原来是这样的!看起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呢!太好了阿纲,妈妈终于放心了……”

    沢田纲吉领着人走进门的时候隐隐感到后悔,总感觉自己带回来了一只了不得的怪兽。但怪兽显然很受他妈妈欢迎,沢田奈奈高兴地哼着“阿纲有朋友了~”之类奇怪的小调,跑进了厨房中准备晚餐。

    沢田纲吉则被差使着去把被子和枕头翻出来。

    家里很久没有客人来,原本用来待客的被子放得很久,形状僵硬。沢田纲吉尝试着将棉花抖软、抖散,但完全不得其法,不一会儿他脚下打滑,“咚”得一头栽进了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大虫子。

    “救…救命……”他欲哭无泪地从被子中探出头求救。

    稻川秋盘着腿坐在旁边,叼着磨牙棒看他笨手笨脚。现在被请求救援,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过去,然后——

    “咕噜噜噜噜噜噜——等等!不要把我当成球一样滚啊!”沢田纲吉大惊失色。

    “球是圆体状的,你这个充其量是寿司卷。”

    “……难道把人当成寿司卷滚来滚去,这种事情的性质会更好吗!”

    “嗯嗯,运动有益身心健康。”

    沢田纲吉被滚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挣脱地狱,爬回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沾着洇湿的头发。

    稻川秋停下手坐回原位,表情无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少年睁大眼睛,试图从她眼里找出一点端倪。但全盘失败了,倒是他自己,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整张

    脸涨得通红,匆匆忙忙地挪开了视线,生硬道:“你……!你不要再捣乱了!”

    女生点了点头之后,他偷偷松了一口气,开始给枕头套枕袋。他真的很不习惯这种家务活,小小的事也费了他好大一通功夫,最后的完成品却是歪歪扭扭、看上去凹凸不平。

    他看看虽然被整理好,却还是乱糟糟的被子和枕头,又回头看稻川秋。

    “……”

    他不好意思地抿平了嘴唇:“抱、抱歉……委屈你在这里住一晚上什么的……”

    虽然是他好心好意地给了对方一个短暂的容身之处,但怎么看,都觉得稻川秋和他这乱糟糟的被窝不适配。

    沢田纲吉想象力贫瘠,可是当稻川秋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总觉得对方应该住在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将就他亲手整理的被子。

    稻川秋反倒无所谓,沢田宅的客房是很大也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她暂时可以住在这里,不用担心被赶走。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和沢田纲吉一起出去吃饭。

    因为稻川秋的到来,沢田奈奈特意做了很多菜,在饭桌上几次劝她多吃一些。

    味道很好的家常菜,但稻川秋也吃不了多少,所幸她看出来家里的女主人沢田奈奈,是位蛮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女性,便不动声色地引导了话题,逗得奈奈笑眯眯地说起了沢田纲吉小时候的趣事。

    “阿纲小时候就是很胆小的孩子呢!有一次玩皮球的时候,邻居家的吉娃娃过来想要和他一起玩,他却被吓哭了……”

    “还有一次他突然想要去游乐场玩,好不容易带他过去,没过多久就又闹着要回来。问他原因,他说门口站着的小丑很可怕。可是小丑先生只是想给他送气球玩儿……”

    “妈妈!妈妈!不要再说了!”

    沢田纲吉手忙脚乱,却完全无法制止母亲谈性大发。一顿饭下来,稻川秋已经对少年的生平了如指掌,连他小时候被狗追着掉进了水沟的糗事都知道了。

    沢田纲吉,父亲(据说)在南极挖石油,常年不回家,母亲是家庭主妇,一个人培养他长大。虽然物质和母爱都不算缺少,却意外长成了个胆小的孩子——结合之前“废柴纲”的称呼和小巷中发生的事,还可以推断出他在学校中地位极低,有遭受过同龄人的霸凌。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未来会按部就班地升学,然后选择是否再读大学。但不管什么选择,最后都会成为一个普通的社畜、过完普通的一生、直到普通地死去。

    稻川秋把沢田奈奈应付过去,后者果然没有发现她几乎没吃饭的事实,开始收拾起碗筷,并热情地请她和沢田纲吉多说说话。

    “阿纲这孩子,平时从来不带朋友回来,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们多聊聊年轻人的话题吧?拜托啦。”

    该说她粗心还是细心呢?

    对自己的孩子关怀备至,却没有发现他身上被衣服盖住的伤口;明明连孩子在学校里的境地都不清楚,却又直觉敏锐地说出“谢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简直分不清她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爱着这孩子。

    稻川秋无意窥探别人的家庭,自然也不会置喙,而是顺从安排地到了客厅。

    沢田纲吉有些拘谨地将遥控器递过来:“你想看什么电视台?”

    稻川秋正有此意,速度飞快地接连换了几个台,电视屏幕上飞快闪过几个眼熟的标志,但也有一些全然陌生,看来这个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有一些地方共通,却也有所不同。

    沢田纲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飞快换台,半天憋出一句:“如果……如果不想看电视的话,也有游戏机……”

    “那倒是不用了。没办法一口气打通关的话会很难受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这么多时间。明天我就会离开。”稻川秋说。

    沢田纲吉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其实……其实,如果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再住一段时间也没有问题,妈妈不会介意的。”

    他蠕动嘴唇,飞快补充了一句:“我也不会介意。”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面包,递了过来:“你饿吗?”

    稻川秋诧异道:“你才吃晚饭不久就想吃夜宵了吗?好能吃。”

    “什么啊……!是给你的啦!你不是没怎么吃东西吗?晚上的时候会饿的。”沢田纲吉像被踩到了耳朵的兔子,脸皮发红,“所以刚才才偷偷拿的……”

    餐桌上确实有面包,她也看到了少年的动作。但她本来以为他是想留着晚上吃……结果是给她的吗?

    好感动……个头。

    稻川秋面无表情:“我不饿。”

    已经换了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威逼利诱她吃饭了!

    口袋里还有存货。她掏出来嘎吱嘎吱开始啃,像一只花栗鼠。沢田纲吉讪讪地把面包放回了口袋里,没话找话:“如果你饿的话还可以找我……”

    稻川秋想了想:“能不能来点实际的?”

    沢田纲吉呆了一下:“实际的?”

    稻川秋伸出手:“给我点钱。没钱我会死的。”

    沢田纲吉没有马上回应,他好像在一瞬间发了呆,也可能是做了个梦……什么的。总之片刻后他站起来跑进了自己房间,似乎是一阵翻箱倒柜,“咚咚咚”的闷响,稻川秋换了十三个电视台之后他跑了出来,说,“这些够不够?”

    他伸出手,手里的盒子打开,里面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钞,面额都很大,应该是好几年的压岁钱积蓄;纸钞旁边放了一些小玩意儿,纽扣、石头、断了的小刀,少年不好意思地用手把它们拢到了一边。

    他红着脸,声音发闷:“暂时我只有这些了……”

    “……”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单纯的家伙。不仅愿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手中持枪的家伙,还把自己好多年的积蓄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就因为对方问他“来点实际”的。

    稻川秋看到了面额“5000”的纸钞,樋口一叶的脸在不同的时空根本是不同的。她的手指试探性地挪动了,但少年脸上一丝肉痛都没有,相反,他做了决定之后一点儿踌躇和后悔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很懦弱、很胆小、很难以做出决定的家伙。这样的人通常会被说成一无是处,然而优点是,他的决定连神都不能动摇。

    稻川秋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这么快作出这决定的。按理来说不应该深思熟虑吗?

    她最后只拿了一张5000円,并着一些零散的碎币。沢田纲吉有些意外地问:“别的不要了吗?”

    稻川秋笑了一下:“阿纲。”

    她其实刚才一直在笑,沢田奈奈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笑,沢田纲吉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她也笑,简直让人怀疑她天生微笑唇——但显然不是,这个人练成了最无懈可击的浅笑作为假面,叫人如沐春风,又什么都得不到。

    现在的笑仅仅是将唇角抬高了一些,弯了弯眼睛,却完全不同了。铅灰色的眸子像沢田纲吉在国文课本上看过的雨后山石,给人一种无端消融的错觉。

    “……啊。”他呆呆地应了一声,分不清是因为“阿纲”还是这个“笑容”。

    稻川秋问:“我知道你叫沢田纲吉。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沢田纲吉终于反应过来:“不知道。”

    他才发现这很不可思议:他居然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他们都已经像是认识很久了。不然他凭什么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积蓄?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傻乎乎地信任我。你不怕被骗吗?”

    沢田纲吉犹豫了一会:“……不怕。”

    这回轮到稻川秋意外了:“真的假的?”

    “嗯。真的。”沢田纲吉慢慢地说,“就算你骗我……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低声说:“我……经常被高年级的学长们要求交出零花钱。我不愿意给他们,但总是不得不给出去。我很讨厌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讨厌的……不是自己的零花钱没有了,”他慢慢地说,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完,“我

    讨厌的是‘不得不’。”

    “如果一定要给一个人的话,我愿意给你。哪怕你是骗我的也没关系……”

    少年露出了一个澄澈的笑容:“因为,这不是‘不得不’。是我‘心甘情愿’。”

    “……”

    稻川秋战术后仰了:“你说话的水平像是三角函数。”

    “三角函数?”没学过这个的沢田纲吉瞬间被打散了气势,眼睛里冒出了蚊香圈。

    “意思是忽高忽低。这种话简直不像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稻川秋突然端详他的脸,沉吟道:“这下倒是和你的脸有点适配了。”

    “和脸有适配性是什么形容啊……”沢田纲吉无奈地吐槽,举了举手中的盒子,“总之,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全部拿走都没关系。”

    “已经够了,”稻川秋说,“很晚了,去睡觉吧。”

    沢田纲吉跟她说晚安。

    “晚安,”稻川秋伸出了一只手,“我是稻川秋,你好。”

    “……诶,”沢田纲吉赶紧伸出了一只手去握她的,又忍不住小声腹诽:“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自我介绍……”

    “因为本来不打算自我介绍,但最后改变主意了。”

    她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晚安。”

    没有再给对方出声的机会,稻川秋转身离开,回到客房,背影消失在拐角。

    沢田纲吉发了一会儿愣,回到房间的时候,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像是某种无常的怪兽。他总觉得今天魔幻得像是一个做了很久的梦,叫他一直清醒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了过去。

    “叮铃铃铃——”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一道雷霆劈在了他脑袋上,他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他忘了继续挽留她了!

    他跑到隔壁的客房去,脚步声砰砰砰,拉开门的时候好大一声“咚!”,尘埃被震下来,屋子里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

    全无告辞的自觉,对方甚至连“再见”的纸条都没有留一张。和昨晚一样凌乱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住过。

    “阿纲?下来吃早饭了!”

    “来了——很快就好,妈妈!”

    快要上课了,沢田纲吉顾不上失落,快步想要离开。

    ……偏偏走出门前,他神差鬼使地转头,突然发现了一点红色。

    床铺上,昨天那支枪中射出的玫瑰花,零落了一点儿痕迹。

    作为曾经来过的证明。

    第60章 Chapter60傻透了

    山本武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当然啦,同校同学里很多人都评价他“热情大方、宽容和善”,但山本武很清楚,这些褒义词语不过是不了解他的人附加在他身上的“枷锁”。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偏偏有人对他有这样的期望,于是,他变成了“好人”。

    山本武才不是好人。

    至少,他不会见义勇为,更不会遇到一次欺凌事件就挺身而出,毛头小子一样大喊“不许你们欺负别人,除非你们也欺负我!”,接着成为“英雄救美”中的英雄。

    他是那个背景板中的路人。路过他人的苦难时,他偶尔会跺跺脚,把反派吓跑,但如果反派不给他面子,他也懒得出头,他只会想,没有本事的人那也活该啦,我帮他一次,他下次就不会再被欺负了吗?

    ——一切都和他无关。

    总之,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问山本武,别人被围住欺负的时候,你会挺身而出吗?他十有八九会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今天之后有破例。

    他甚至都觉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了这里。他明明还背着棒球袋准备去球场训练呢,行程匆匆,怎么他还管起了闲事,护住了后面的人?

    少年为这个问题略微思考了片刻。

    嗯……似乎是没有答案的。因为,在他把脚步转向、走过来之前,一切都毫无征兆。他的身体似乎违背了他的理智,如此,他才站在了这里,为了身后的人,和这群小混混对峙。

    真是……麻烦啊……

    山本武握紧了棒球棒,脸上的笑容却很轻松,他低声问:“你还好吗?”

    他身后的女生说:“还好啊。倒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逛街吗?”

    “怎么会有人来这种小巷子里逛街……好幽默!”山本武忍不住笑了,“我是来帮你啦!”

    “帮我?”

    “嗯。经常被评价是好人,所以偶尔古道热肠一次,也很符合我的人设。”

    稻川秋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出现、插进了这场僵持中的少年,锐评:“你怎么会是好人的人设。还是说校园明星都会被加‘热心肠’的标签?”

    山本武意外地回头,道:“噢噢!说得一针见血啊!事实完全如此。”

    “喂喂……你们两个,自顾自地聊起来了吗!”

    按捺许久的混混不善地出声:“山本同学,就算再怎么样,这事也和你没关系吧!你掺和进来做什么,快走吧!”

    “就是就是!老大给你机会,你就赶紧走啊!”

    “我们好几个人在这里,可不是你一个能打得过的!”

    看得出来,混混们很忌惮山本武,哪怕放狠话,都不敢用过分的词汇。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将山本武“请”走。

    再仔细看看,这几个人正是昨天被吓跑的混混。

    稻川秋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他们又堵上一次。她本来以为昨天那一遭震慑已经够了呢——结果世界上真的有很多蠢人,这群家伙后来又回去看了那个被子弹射出的洞口,结论是她唬他们的,恼羞成怒之下想给她来点教训。

    她刚刚不动声色把人带进小巷里,山本武就闯了进来,简直跟沢田纲吉一样不知所谓。

    山本武哈哈笑道:“就算你们这样说,我也不可能走掉啊!不然岂不是让……”他回头小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稻川秋告诉他之后,他再次抬起头,丝毫不打磕巴地说:“不然岂不是让小秋一个人了吗!我做不出扔下朋友的事情。”

    稻川秋:“……朋友?”

    小混混也大喊大叫:“什么朋友!你你明明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

    “啊哈哈哈被发现了啊。”

    山本武挠着脑袋又笑了一通。

    “但是,哪怕才刚刚认识不久,我也觉得小秋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呢。”

    他说:“我是不会让朋友受欺负的。”

    尚算青涩的少年,笑容灿烂,手里只有一根棒球棍,称得上手无寸铁,说话却掷地有声,面对数量多于自己的敌人也毫无畏惧之色,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们。

    小混混们没话说了,互相扔了几个眼色,已经有了退缩之意。

    “算你……”狠。

    混混老大做好了决定,咬着牙准备撤退。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从刚才就想说了,”稻川秋慢吞吞地说,“你们一直把我当成透明人啊。”

    她再次从口袋中掏出了枪,带出了一点儿玫瑰花瓣,对准了混混老大的额心:“你不怕我,却怕一个‘好心人’?”

    混混们面面相觑。半晌后,混混老大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还真把这当成真的了啊?要不是你命好,你就等着……呃!”

    “砰!”毫不留情的枪响。

    混混老大被强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发出了一声闷哼,剧烈的疼痛让他大脑空白了片刻,直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恐的尖叫从他口中倾吐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

    他捂住肩膀上的口子,

    却挡不住血液从指缝中涌出,很快洇湿了地面,铁腥的锈气弥漫在小巷中,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镇在了原地,只剩下中弹者发出凄厉的喊声。

    “叫那么大声干什么,”稻川秋不高兴地转移枪口,“你,去堵住他的嘴。”

    “是……是!”被她指中的小混混一个激灵,扑上去堵住了老大的嘴。

    剩下几个小混混身体僵硬,机灵些的缓缓后退,想要逃跑,然而在她扫视的目光中发现双腿灌铅,全然不听使唤。

    凄厉的呼喊也被捂住之后,小巷中死寂得诡异。

    山本武却像是没有意识到这种诡异。他兴致勃勃地说:“好厉害!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比划了一下:“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被枪击之后的伤口好像不是这样的?”

    “因为电视上的都是骗人的。”

    “原来如此!我总觉得他们演得也很假,原来真的是骗人的……”少年惋惜地叹了口气。

    演得很假不是正常的吗!谁会为了演戏去中弹啊!!你在惋惜什么!

    没人去纠正他错误的认知。稻川秋点头:“以后少看点电视剧吧。”

    她想了想,微微弯起眼睛,“还想再来一次吗?应该还有三发子弹。”

    她比划着对准了僵硬的小混混们:“下一个打谁?”

    山本武完全忘记了“见义勇为”的人设,忽略了小混混们祈求的眼神,他兴致勃勃:“山田吧?我记得有几次他把人打进了医院。真是可怕呢!”

    没想到校园明星也记得他这种无名小卒的名字!为什么要记得他的名字啊!山田一阵绝望,哭丧着脸:“不不不,不是我,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干过这种事……真的没有!”

    他吓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好狼狈,然而十分钟之前这人脸上还一派嚣张。

    他一边祈求,一边心中怀着期望:也许她只是说说而已……吓唬吓唬他们也就算了,子弹又不是什么很常见的东西,用一颗少一颗,也许……

    “砰!”

    山田的大脑一片回响,仿佛有什么人用大锤砸在了他的脑干上。肩膀中弹或许不是最严重的伤势,但绝对能让对武器一无所知的人吓个半死:疼痛迅速蔓延向胸口,简直让人以为自己心脏中弹、命不久矣,山田的痛呼声一下子变得囫囵哽咽起来,同伴明哲保身地把他的嘴捂上,他便以为自己快要窒息,剧烈地挣动起来。

    稻川秋收回了枪,问:“这下看清楚了吗?”

    山本武鼓掌:“看清楚了!”

    “还剩两颗子弹,”她说,“以后谁出现在我面前,我就送他一颗,直到用光它们。你们听懂了吗?”

    小混混们慌张地点头,扶着受伤的同伴,头也不回地跑了,活似狼狈逃窜的野狗。今后他们只能避着稻川秋走:除非他们突然很想死。

    “好吧,说实话,”看着他们跑远,稻川秋说,“其实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山本武笑了:“其实本来也不是真正的子弹吧?”

    他煞有介事地说:“小时候老爸带我去旅行,附近有一个靶场……真正的子弹造成的威力可没有这么低。”

    真正的子弹造成的力量,让普通人爬都爬不起来,哪里是这样还能够勉强逃跑的。

    “算是BB弹一类的子弹,上了年头的猎枪也能造成这种结果,”稻川秋说,“骗一骗不懂行的人很容易。”

    山本武笑了:“我差点也被骗过去了。”

    “没事,之后就不会被骗了。”

    稻川秋重新将枪扔回袖子里,自顾自地准备离开,身后的人叫住了她:“你要去哪里?小秋?”

    “……”稻川秋回过头,“我们很熟吗?”

    “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山本武无辜地说。

    稻川秋和他对视,结果根本没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这人好像真觉得他们已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朋友了。

    怎么回事,这么强的功力…!

    “朋友你好,朋友再见,”她想了想,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她还得去给自己弄张身份证明。

    山本武已经快要迟到了。他已经约好了不久之后去球场练球,现在,他应该狂奔过去才对了,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大声喊:“之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天呐,傻透了。

    和成年人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对少年人突如其来的热情简直无所适从。好在是稻川秋,她轻飘飘地说,“下次再说。”

    好,下次再说。

    ——山本当时可没想到,这个“下次”居然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