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桑秀桑秀就这么恨她的孩……
沈懿行如今已是枕风楼楼主,听南门迁唤起微贱时的小名却不以为忤,反倒眼前一亮,有些惊喜:“前辈竟然能认出我!”
南门迁哈哈一笑:“这么多年过去,皮相变了,骨相却没变,我自然认得。”
沈懿行也是笑,轻声道:“当时我不过是司左使身边无人在意的一个小孩子,前辈是枕风楼的座上宾,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你的名字很难吗?”南门迁挑眉,“当年司渊支使着你跑进跑出,我们每日见你的次数,比见他还要多。”说到这里,他顿下来,不动声色地看了贺承一眼,了然一笑,话却是对着沈懿行说的:“既然你是司渊的人,便不奇怪了。”
贺承昏昏沉沉地上了楼,垂着眼在一旁站着,并未觉察有异。
没有车马颠簸,他只要忍受内息运转时绵长的闷痛,倒也不是那么难耐了。可沿路奔波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他实在没力气站在这里听这两个人叙旧,忍不住打断他们:“要不大伙儿找个地方坐着聊?”
这话提得及时,沈懿行借着贺承这句话,转身亲自走在前面引路,踩着松软厚实的地毯,领着刚到的客人往里走,进了间布置精巧的小室,请客人围着中央的楠木小圆桌坐:“我让人备了饭菜,你们舟车劳顿,吃了饭先歇会。”
他特意看了眼贺承,拧起眉头:“特别是你。两位前辈年纪虽长,看着却比你精神!”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凉菜。贺承来沈懿行这里就像是回自己家,不等主人招呼,便拿筷子夹花生米吃,底气不足地争辩:“我挺好,就是饿了。”
话到这里,潘妩顺势摸出一张方子:“这是他要吃的药,前几日赶路顾不上,还要麻烦沈楼主让人给他熬上。”
沈懿行第一次见到潘妩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他是司渊某一次执行任务时,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从此就带在身边,亦师亦父。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记事起便在枕风楼,小的时候,他总是想象着,自己的母亲最好便是潘妩这个样子,有让人钦佩折服的能力,却还极度温柔。
念及往事,又听着潘妩客气疏离地喊他“沈楼主”,沈懿行当即便有些不满:“给小承熬药事小,潘姨这样喊我,就生分了。”说着,他将接过手的药方交给身边的人,特意交代每一样药材都要挑最好的。
说话间,沈懿行交代的饭菜已经送了上来。他挥手屏退桌边等着伺候用餐的侍者,亲自拿筷子给潘妩和南门迁布菜:“这里也没有旁人,别拿我当什么楼主,我们就还和,和司左使在的时候一样,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的,行不行?”
司渊的名字再次被提起。
这个名字,贺承在百花谷里就听南门迁和潘妩提起过。他大约知道这是当年救他们出枕风楼的人,也是设下重重机关将他们困在百花谷的人,可关于此人更详尽的过往,他为什么要救他们,又为什么要他们此生不出百花谷,南门迁和潘妩没有提及,与贺承相识多年的沈懿行更没有提过。
餐桌上有四个人,只有贺承对这段往事一无所知。他忍不住追着问:“这个司渊司左使与你们究竟有什么渊源?”
他们谈论司渊时并未刻意回避着贺承,可贺承问出这句时,人人缄默,房间里当真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沈懿行用眼尾余光扫过南门迁和潘妩,正对上后者同样扫过来的目光。
大家都是聪明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对方的意思。
只有当年尚未出世的贺承一无所知。
不管南门迁与潘妩怎么想,也不管当年司渊自己怎么想,沈懿行多年来一直觉得,世上千人千事,后浪压着前浪,司渊的名字早被世人淡忘,可贺承不该不知道这个人。之前毫无由头地提起这个名字,太过突兀,这回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自然而然地聊起这段往事。
沈懿行问贺承:“当年南门前辈和潘姨被沈南风困在楼里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南门前辈同我说过的。”贺承点头,“沈南风爱子病逝,沈南风发狂,便是你们说的这位司渊司左使救出了二位前辈,送他们至百花谷隐居,并要他们承诺此生不出百花谷。”
“不错。”沈懿行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但后来的事,不仅你不知道,只怕二位前辈隐居百花谷,也无从得知。”
当年沈南风因为丧子之痛接近癫狂,司渊违背他的命令,私自放走南门迁夫妇,回到枕风楼后会是什么下场,南门迁与潘妩虽不曾亲见,却也有所预料。
潘妩秀眉微蹙,回忆起往事:“我们那时也料到他出谷后必定险象环生,想要留他长住百花谷。可他执意要走,说是他欠我们两条命,如此便算还清了,可因为沈南风,他还欠着一个人的情,还得去试着还一还。”
沈懿行问:“欠着谁的情?桑秀吗?”
贺承更是犹如猜灯谜,茫然问:“桑秀又是谁?”
“是——”南门迁一个“你”字已到齿间,又生生咽下去,“很难说,桑秀与司渊是什么样的关系。当年司渊为了给沈南风的儿子找药,曾深入南疆,与南疆圣女桑秀互生情愫,有了一个孩子……”
南疆圣女不与外族通婚,世上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并不多。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冷雨凄凄的夜晚,司渊背着沈南风潜入南门迁夫妇的住处,求他们去救一名孕妇。那时他们还是沈南风的座上
宾,可以自由出入枕风楼,可司渊却带着他们左突右拐绕了许多小路,才赶到湘城城南的一座两进的院子外面。
院子里只留司渊最信任的小石头守着。
独自守着一名产妇大概是太为难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了,小石头脸色煞白,见到来人,迎上前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声音发着颤:“快,快进去看看,她,她想跟孩子同归于尽!”
南门迁跟着司渊急急忙忙往里闯,推开房门,只见房中躺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她的衣着与容貌,跟中原人截然不同,她半躺着,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怀着一个快要足月的孩子。
她唇角含笑,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可是她温和的目光看向的并不是自己腹中的孩子,而是停在自己肚皮上的那只火红色的虫子。那只狰狞可怖如毒蝎的虫子趴在她的肚皮上,咬破她的皮肤,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来不及被吞咽下去的血液,像一条条细细的小溪流翻越名山大川般,淌过女子的身体,在她身下聚成一湾小小的血泊。
她笑容灿烂,可在一片猩红的衬托下,她越是笑,便显得越是可怖。南门迁还记得,她抬头朝着司渊盈盈一笑,声音极轻极柔,说的话却极硬极狠:“司左使,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不会生下你的孩子,他必须死。”
司渊瞠目欲裂:“桑秀,你疯了!”
“别碰!”桑秀喝止住司渊要去捉她身上毒虫的手,沉下脸色,“这是我辛辛苦苦炼出的蛊虫,你若是敢碰它,我保证你连你孩子的骨灰都见不到。”
桑秀的蛊虫精准地钳制住了母亲与胎儿之间相连的脐带,将尖长的口器深深扎入桑秀腹中,默默吮吸着桑秀和她腹中孩子的血液。若不及时移开那只蛊虫,无论是桑秀,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都无法活命。
可人命关天,司渊最终还是动了那只红色的蛊虫,他摁住桑秀的手脚,拿软布将她绑缚住,强行将那只蛊虫收进陶罐里面,再请南门迁进行救治……
“后来呢?”不知为什么,贺承将筷子捏得很紧,蜷曲的手指透出青白的指节,“后来,母子平安吗?”
南门迁看他一眼:“也算是吧,孩子出生时不足月,所幸最后也还是活了下来。可孩子还没满月,又浑身是血的被司渊带着来找我。本就不是足月而生的孩子,只有大人两个手掌那么大,刚刚出生,就被亲生母亲割开血管,丢去喂蛊虫,实在可怜。”
贺承流浪的那些年见到过很多的母亲很多的孩子,他对于母亲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儿时见过的那些小心珍重地牵着孩子走过街巷的女人,他没有想过,一位母亲竟然会这样怨恨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诞出的孩子。
那他的父母呢?
他们也是这样恨他,所以不要他的吗?
贺承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声音发哑:“桑秀就这么恨她的孩子吗?”
“母亲怎么会恨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潘妩叹口气,“说到底,她恨的还是司渊。”
二十多年前,沈懿行也还是个懵懂的孩子,这段往事还是要由南门迁和潘妩来讲。
沈南风的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尚在襁褓中,便几回命悬一线。当时沈南风一边派人找南门迁和潘妩,一边让楼主左使司渊不远千里奔赴南疆,去寻一味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药。
司渊便是那时候遇见南疆圣女桑秀的。
没人知道他们在南疆如何相遇如何相恋,南门迁只知道司渊回到枕风楼大约半年后,怀有身孕的桑秀不远千里地从南疆找了过来,苦守在枕风楼外,见到了司渊,便冲上来要与他拼命。
南疆圣女都是自小被关在深院中精细地养大的,被人仔细地护着,也被人严格地管着。没人知道怀着身孕的桑秀是如何躲过族人的盘问,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只知道她来时,便恨极了司渊,声声逼问他,当初是为了什么去的南疆?
沈懿行问:“他说了,是为了取那味救命的药,是不是?”
南门迁有些迟疑:“我不在场,但我猜应该是这样说了。”
“那便难怪。”沈懿行那时被司渊安排去小院里陪桑秀,他翻着脑中关于桑秀的画面,若有所思,“她那时住在城南小院里,便不许我说司左使一点好,说他为了拿一味什么药骗她,日日骂他是负心汉。”
“最初是怎么样的,咱们说不准,可到了最后,他对桑秀是上了心的。”潘妩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与南门迁对视一眼:“我们都知道,司渊要我们答应他此生不出百花谷,就是为了桑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司渊司左使没有墓。
世上哪有不计回报的优待?南疆被金尊玉贵养大的圣女说到底是南疆族人不顾女孩子们自己的想法,强行托举起来的一个物件儿,与刀枪剑戟、锅碗瓢盆,其实并没有区别。
向来南疆圣女的出路只有两条——
要么嫁于南疆王,要么终身不嫁,以处子之身养蛊炼蛊。
偏偏,桑秀遇见了司渊,不管不顾硬是闯出了第三条路——
一条由着她自己的心意去走的路。
她已经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却又要告诉她,她其实所托非人。怎么能不恨?
潘妩说:“司渊亲自去过南疆,他自然知道南疆规矩,桑秀身为南疆圣女,与他私通生子这事传回去,桑秀再难活命。为保桑秀一命,这剑事绝对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那时知道桑秀产子的,除了司渊看着长大的沈懿行,便只有南门迁与潘妩……
“我们夫妇二人与司渊并无私交,虽出于医者仁心救过桑秀和孩子,可司渊还是不敢全然信任我们。世上口风最严的,唯有死人——”潘妩看见贺承目光一凛,轻笑着摇头,“他是个好人,心肠很软,自然不忍杀我们,只是用重重机关将我们困在百花谷里,要我们立下重誓,此生不出百花谷。”
此前,贺承一直以为百花谷的机关是为了防外人擅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不仅外面的人进不去,居住山谷之中的南门迁与潘妩也是无法出谷的。
而他之所以能自由进出百花谷,全仰仗少年时反复诵记的那册无名书籍。
所以,他师叔究竟是是从哪里得到的那本书?
难不成,他师叔也跟这位司左使有什么渊源?
南门迁补充道:“不错,当时司渊急着走,南面的山岭来不及设机关,他索性将从桑秀那里得来蛊虫放置在山岭里,后来那里毒物丛生,成了进山者闻风丧胆的七步岭。”
就是他们遇见的那只通体血红的蛊虫吗?
那只,无缘无故爱亲近他的蛊虫吗?
贺承心念一动,霍然抬头朝南门迁看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生出些问题想问,可话在喉咙里吞吐着,最后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那位司左使后来怎么样了?”
司渊离开百花谷之后的事,南门迁和潘妩并不清楚,所有人将目光聚到沈懿行身上。
“自然是不好。”沈懿行垂下眼,眼睫遮挡过眸中痛色,“桑秀将孩子拿去喂蛊虫后,便不知所踪,司左使救出二位前辈,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全无音讯,我再见到他,已经隔了将近两年……”
司渊是当时的枕风楼楼主沈南风亲自带回枕风楼的。
爱子死后,沈南风被抽走了最后一根软肋,喜怒无常,性情暴戾,他对南门迁夫妇的下落已经没有兴趣,心中愤愤难平的,是司渊当年的背叛。他命人将司渊关进刑堂,亲自监刑,要将枕风楼的酷刑都在司渊身上使一遍。
沈懿行那时也在被叫到了刑堂。
他原本就是司渊的人,沈南风让他去,就是要他看着,要他知道背叛的下场。
那是沈懿行第一次见到凤尾续魂针,一拃长的银针深深钉入体内,施针者指尖一弹,长针应声而断,只将针尖几
寸留在受刑者体内,牢牢牵连住经脉要穴,非剖开血肉,再难取出。
施针时,司渊已经受过几日的刑。
几番浑身浴血也没出过声的人,在第一枚长针穿刺入体时便是遽然一颤,呻吟出声来。九枚续魂针下来,他咬牙强撑,终究还是没有在沈南风面前出声哀求,只是默然咬烂了口腔里的嫩肉,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吐出来一口血沫。
沈南风悠哉悠哉地靠在圈椅里喝茶:“凤尾续魂针扎下去,你可就没办法死得那么痛快了。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我……已经说过了……”
“是啊,你说过了,你说你背叛我,放走南门迁,是因为他对你有恩。”沈南风雪白的手掌托着一只紫砂茶盏,若不是四周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这画面看着实在是风雅极了。
“可是——”他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近司渊,微微倾下身子,凑近他耳边,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恩,能让你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弃之不顾?”
每回都是这样。
沈南风追着问,司渊不肯说。
沉默对峙半晌,沈南风便没了耐心,伸着玉葱似的手指从放置刑具的架子上随意点几样,留一句“谁能撬开司左使的嘴,便能取而代之”,而后拂袖离去……
贺承讷讷问:“他不肯说,是为了桑秀吗?”
“是吧,但可能也不仅仅是。那时沈南风已经巅峰,他的孩子死了,南门前辈却救下了司左使的孩子,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没人料得到。”往事悠长,沈懿行语气轻缓,“不过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司左使哪里会同我说那么多。但我想,他一定是牵挂着桑秀的,他生生经受了枕风楼里二十一道酷刑,临死时只交代了我两件事。”
“什么事?”
“一是,他要我保全自己,不必为他报仇,二是,他交代我,日后若能见到桑秀,替他同她说一声抱歉,一定要悄悄地说,别让旁人知道。”
司渊与在座诸人各有牵连,沈懿行声音低沉地说完这些,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楼高风急,夜风扯动檐下的惊鸟铃,在枕风楼声色犬马的喧沸中,那清脆的铃声轻巧得微不足道。在这座七层高的小楼里,多得是无可奈何,多得是有心无力,多得是不肯屈服,最终被寸寸敲断铮铮铁骨。
再不会有人知道,司渊被困在枕风楼刑堂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可因为他三缄其口,最终有一些事被埋藏,有一些人活了下来。
南门迁看看贺承,又看看沈懿行,沉默许久,声音低沉:“他葬在何处?当年他救我和阿妩一命,我们来一趟,总该去吊唁。”
“他——”沈懿行声音一顿,下意识转头看向栏杆外的茫茫夜色。
枕风楼依山而建,入夜后的山林是一片不可预料的森森漆黑,与灯火堂皇的枕风楼仅仅相隔几十丈,确实另一个人间。
风在山林间呼啸穿梭,卷在树叶枝干的刷刷声响中,如潮水层层涌来。
沈懿行看着外面的夜色沉默许久,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斟酌着该如何往下说。静默片刻,他终于回过头来,抿了下嘴唇,沉声道:“没有墓。司左使过世后,沈南风心里依然有气,命人将他的尸身烧成灰,扬在枕风楼后面的那座山上……”
血肉模糊的往事,将这场久别重逢,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沈懿行让人精心准备了饭菜,可这顿饭没人吃得舒心。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事可以提,却不必急着提,顺着自己笨拙地处事,他同时也发现,虽然自己已经是沉着果决的枕风楼楼主,可遇见故人,他还是会变回那个莽撞冒失、不知所措的小石头。
借着路途奔波的借口,这场惹人伤感的接风宴结束得很早。
枕风楼待客没有不周到的,为南门迁夫妇准备的客房早就安排好,甚至房间里引了一池温泉水,供他们沐浴解乏。沈懿行亲自把人送到客房,吩咐侍者在屋外仔细伺候着,转头便去找贺承。
与南门迁他们不同,贺承住的不是客房,他在枕风楼有自己的房间。
虽然贺承不常住,可沈懿行成为楼主的那日起,便留好了房间。他说,他一直将贺承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自己身边给贺承留个栖身之处,他可以不常来,可他来了,就决计不能潦草相待。
夜色浓稠,风吹不散。沈懿行端着一碗鱼茸粥推开贺承房门时,贺承正站在窗边,伸手探出窗外去,张开手掌,任夏末微凉的风从指尖扫过。他的手掌上空无一物,可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承。”沈懿行站在门边,曲着手指叩了叩门框,“我进来了?”
贺承转头:“你不是送南门前辈他们去休息吗?怎么过来了?”
“他们回房休息,我总不能赖在人房间里不走吧?”沈懿行抬腿迈进屋里,将鱼茸粥端到贺承眼前,“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是不是赶路累了?我让厨房重新煮了点粥,多少吃几口,再去睡。”
“不累,就是没什么胃口。”
“不累怎么会没有胃口?”沈懿行脸色一沉,放下碗,便去扣贺承腕上脉门,“可是身上的伤不大好?”
贺承收回手试图闪避,动作间衣袖稍稍滑落,露出小臂处一段雪白的绷带。
沈懿行眼尖,握着他的手腕撩起衣袖,拧眉追问:“这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是贺承离开庐川前,主动找金波取血喂蛊留下的伤口。沈懿行还不知道他在七步岭遇见了蛊虫,他不想在此刻开诚布公地把一些事说明,只稍稍挣开沈懿行,遮掩道:“一些皮肉伤而已,不要紧的。”
“当真?”
“不信你看。”贺承解开绷带,将小臂上浅浅的一道伤口递到沈懿行眼前,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给晓怜喂招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要不了命!”
沈懿行还是不信,伸手扣住贺承腕上脉门。
幸而,指腹下的皮肤温软,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沈懿行摸到腕骨之下的那一缕脉搏,虽然不算有力,却平稳绵长。
沈懿行眼前一亮,欣喜道:“是南门前辈!”
贺承点头:“是,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帮我治了伤,说等之后再跟他们进一趟百花谷,把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拔出来就没事了,你放心,我死不了了。”
沈懿行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你运气够好,能找到他们。”
“我能找到两位前辈,真的是运气好吗?”
“什么意思?”
贺承顿了一下,笑道:“大概我这半年里所有运气都用到这里了吧。”
沈懿行轻轻嗤笑一声,并不言语,重新包扎了贺承手臂上的伤,拿眼神示意他赶紧喝粥。在沈懿行的注视下,贺承乖乖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鱼茸粥。他沉默地吃了小半碗,终于忍不住,抬头问沈懿行:“你后来见到桑秀了吗?”
“嗯?”
“你不是说,司,司左使临终时交代了你,若见多桑秀,提他向她道歉吗?你后来见过她吗?她还恨吗?”
沈懿行眉头微蹙:“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
贺承在脑子里翻寻着借口,还来不及翻出自己满意的答案,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贺承脸色一变,随即放下粥碗,看向同样皱起眉头的沈懿行:“是我师父?”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陆岳修师父,您睡一觉就……
贺承与沈懿行走出房间,正遇见同样从房里出来的南门迁与潘妩。
四人碰面,来不及交谈一句,便有几名枕风楼弟子从走廊的一端疾步奔来,跪倒在沈懿行面前。这几名弟子神色惊惶,狼狈不堪,月白的衣袍上染着星点血色,为首一人勉强镇定,朝着沈懿行抱拳道:“楼主,囚室里的人,他,他突然发狂了,生
生撕了两个人!”
“师父!”不等沈懿行发话,贺承脸色一变,闪身朝囚室奔去。
“小承!”沈懿行知道决计叫不回贺承,只吩咐弟子,好好护住南门迁与潘妩,脚下生风,也追着贺承去了。
枕风楼依山而建,与北面的息山用一道廊桥相连。桥的这头十丈软红恋恋红尘,最是让人流连,桥的那头却是枕风楼的刑堂。
当年,司渊在刑堂里咽了气,尸体是在息山上烧的,骨灰也是在息山上扬的。自那年,他背着沈南风放走南门迁和潘妩,直到他死,都没能再回到这栋由他一手建起来的七层小红楼。
沈南风掏空了息山,来设枕风楼的刑堂。
枕风楼的刑堂不仅用来惩处枕风楼犯错的弟子,也用来处罚那些与枕风楼定下契约,却不能执行的人,或是留下手指腿脚,或是留下心肝脾肺,枕风楼的每一笔生意都明码标价有言在先。
可半年前,枕风楼的刑堂却住进了一位贵客——陆岳修。
刑堂设在山洞里,阴暗潮湿,为陆岳修准备的囚室日日点着碳火熏着艾草。粗糙的地面铺了厚而柔软的地毯,床也是从小红楼四层温柔乡的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张崭新的、宽敞的雕花床,床上的褥子被子都照着小红楼七层客房的规格,无一不是好的。
一开始,所有人都看不明白。
陆岳修需要仔细伺候的贵客,为什么不安排在小红楼里,偏偏他住到刑堂来?
在陆岳修入住第五日,昏迷中骤然清醒过来,一掌震碎了进去喂他用药的侍者全身经脉时,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
不是沈懿行不想安排他住在小红楼里,而是不敢让他住在小红楼里。
没人说得清,陆岳修为什么会无故出手伤人。每一回,他发狂伤人之后,会力竭昏厥过去,醒来时,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说话,不看人,只平躺在床上,目光平直地看着天花板。
为了防止他一再伤人,沈懿行只好找了锁链将陆岳修死死困缚在床上。
陆岳修毕竟是青山城掌门,功力深厚,寻常铁链哪里困得住他?最初那阵子,许是不愿意被束缚,陆岳修挣断过两三回铁链。那时重伤中的贺承还命悬一线,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日复一日渗着血水,沈懿风当然不敢劳动他,只能自己带着楼中弟子拼了命去制住陆岳修,他每一回挣断铁链,枕风楼就要填几条人命进去。
说来也怪,后来贺承伤势好转,像是陆岳修也一同好转了一般,不再三天两头地发狂,只是依旧不说话,痴痴傻傻地呆在那里,与意气风发的青山城掌门已经判若两人。
算起来,陆岳修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发狂伤人了。
平静了太久,沈懿行都差点忘了,他在刑堂里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贺承住在枕风楼时,每日都要去探望陆岳修。对于从小红楼到刑堂的路,他驾轻就熟,疾行几步,越走越急,身形便飞掠起来,几个回落便到了刑堂外。
枕风楼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的,他们横着兵刃,层层叠叠守在刑堂外。最里层的人身上月白色的衣衫已经染了血色,陆岳修的断云掌掌风过处,兵刃应声而断,他们却挺直了脊背,横过残剑勉力格挡,半步不退。
贺承没有带上凌云剑,此刻被枕风楼弟子持剑重重包围的人,是他的师父,无论何时,他都不会与他的师父刀剑相向!
他拍上一名枕风楼弟子的肩膀:“喂,身上有迷药、迷烟一类的东西吗?”
“贺公子。”那弟子愣了愣神,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有些为难,“只有迷药,可他发狂得厉害,刚刚生生将一个人撕成了两半,要近身让他服药,太危险了!”
贺承挑眉:“他可舍不得撕我!”
话音刚落,他伸出两根指夹过那只小瓷瓶,纵身一跃,足下轻点,踩过几人的肩膀借力,轻飘飘地落进包围圈的最里层去——
彼时,陆岳修正捏着拦在他面前的枕风楼弟子小丁的肩膀,将人稍稍提起。那小丁已经力竭,手中握着残剑,曲着手肘却已伤不到陆岳修,只能脸色煞白地陆岳由着修捏着自己的肩膀向两侧撕开,将骨头拉扯得咯吱作响。
小丁今日负责在刑堂中巡视,陆岳修挣脱铁链时,他恰好巡视到那附近,正亲眼看见陆岳修生生撕下给他送饭的那名弟子的一条胳膊,趁其无力阻拦,从未上锁的房门闯了出来,又将一个赶过来拦他的弟子,生生撕扯成两半。
滚烫的血从残破的身体里炸开,像一蓬凄艳的杜鹃花。
小丁以前很喜欢杜鹃花的,那么鲜艳,那么热烈,春末夏初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绿,缀着一捧一捧的红,浮翠流丹,好看得心惊。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应该再也不想见到杜鹃花了。
可是,他大概是活不下来了。
肩膀上的力度越来越大,身上的皮肤和肌肉被紧紧拉着的,小丁觉得自己是一只绷得平直的纸鸢,被四面八方的力紧紧拽着,随便哪个方向,只要再加一分力气,他便会立时四分五裂。
他闭上眼,不忍亲眼看见血花从自己身体里绽放。
可在下一瞬,他却觉得身子陡然一沉,重重摔到地上去。
“师父!”
小丁在如死的沉默中,听见一声轻唤。他睁开眼,只见一道极瘦极薄的身影被风吹过来一般,轻飘飘地攀在陆岳修背上——
是被楼主奉为座上宾的那位贺公子。
贺承显然是聪明的,他知道要避开与陆岳修正面交锋,绕到陆岳修身后去,从陆岳修身后环住他,扣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人制住。
陆岳修双手被制,怒极了,喉咙里发出愤愤不满的咆哮。
“师父,是我,我是小承!”贺承死死扣住陆岳修的手,凑到他耳边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师父,你看看我!我是小承!”
可陆岳修已然失去理智,他听不见声音,更听不清话语,发灰的眼珠子动了动,手腕一翻,折起小臂,一记断云掌,毫不顾惜地拍在贺承肩头。
贺承没有躲闪,生生受了这一掌。左肩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地方,可断云掌千钧之力还是震得他喉咙里血气翻涌,他气息一窒,却依旧死死环着陆岳修,不肯松手。
“师父……您,您先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他用手指费力地掀开瓷瓶的盖子,松开钳制住陆岳修手臂的双手,一手捏住陆岳修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一手举着瓷瓶,将瓶子里的迷药尽数灌进去。
贺承的动作已经尽量快了。
可陆岳修的反抗来得更快。
被人捏着下巴灌药,他只剩本能的挣扎,手肘一下一下用力向后撞去,希望能挣脱开攀在他背后,死死钳制住他的人。
四下围着枕风楼的人,每个人都是一条命,贺承决计不会松手。
他颤抖着手,将最后一滴药喂进陆岳修口中,手指一松,瓷瓶咣当落地,摔成碎片。一瓶药灌下去,贺承觉察陆岳修的挣扎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他终于松开手,从陆岳修背上滑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陆岳修的目光越发痴钝迷离,身形摇摇欲坠起来。
贺承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随手拉了谁的衣袖,只顾着求助:“我,没力气了。劳驾,扶他,扶他一把。”
“你们把他送回去,铁链系好,房门关好。受伤的,去治伤,没受伤的,把这里收拾一下。”
听见声音,贺承定睛一看,自己随手一拽,竟然好巧不巧拉住了沈懿行。他顺势跟沈懿行说:“正好,二位前辈,也,也还没休息,要不就让他们来,来看看师父……”
沈懿行没好气:“陆岳修的事迟些再说,你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我?”贺承痴钝地反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沈懿行眉头紧锁,他追赶过来时,见到的正是贺承强行给陆岳修喂药的场景,贺
承不管不顾地钳制住发狂的陆岳修,任由他在挣扎中重创胸腹要害。沈懿行又气又急,语气也不大好:“你刚刚就那样由着陆岳修往身上要害打,你说你怎么了?”
贺承心虚:“没什么事,也,也没有很疼……”
“这么多人,就你能耐,就你能制得住陆岳修是吧?”
贺承借着沈懿行扶持勉强站着,倚在他肩头闷声咳嗽,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不是,就是,就是我不想,不想再见到有人死了……”
沈懿行气急,语气严厉:“那你就不怕自己会死吗?”
这句话久久没有人回应。
沈懿行低头看去,只见贺承已经悄无声息靠在他肩头昏厥过去。沈懿行一身红衣,衬得贺承的脸色灰白如死,盯着他唇边汩汩血色,沈懿行只觉得脊背发凉。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善后刚刚实在是太急,也……
陆岳修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回内室,很快重新安置好。那条被遗忘数月的、小孩手臂般粗细的铁链重新固定住陆岳修的手脚,腰腹处还增加了一条铁链,将他的身体牢牢绑在床板上,令他彻底动弹不得。
“楼主,陆掌门已安置妥当,外间也收拾好了。今日一共两死四伤,伤者均已送至医堂救治。”
站在陆岳修所住囚室外的沈懿行听见声音转头,来人身着玄色短衣,是刑堂的管事人屠勇。事情发生在刑堂,他的人损伤最重,沈南风在时,枕风楼的人习惯了不把人命当回事,沈懿行当了几年楼主,楼里的这个习惯还是没能全部拗过来,此时屠勇来报,语气平直,话里只有事,没有情。
沈懿行是跟在司渊身边长大的。
与沈南风不同,司渊心肠软,重情义,是当时枕风楼里难得的活人。
沈懿行低头看屠勇。屠勇受了伤,只是伤得不重,额角的伤口无声渗着血,顺着侧脸,濡湿了半边鬓角。
“你也去医堂看一下伤吧。”
“我?”屠勇一愣,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额头上带了伤,“这伤不要紧的。”
沈懿行笑笑:“医堂不缺这点伤药,小心留了疤,莺儿嫌你。”
莺儿是四层温柔乡里唱曲儿的头牌,一手琵琶弹得落花流水,技惊四座。屠勇是个粗人,听不懂曲儿,他只是觉得莺儿玉葱似的手指抚在琵琶弦上,一根琴弦一根琴弦地抡过去,比他的剑还要快,真是好看极了。
听到沈懿行提起莺儿,屠勇倏尔抬头,瞪大了眼睛,黝黑的脸竟有些红。他有些害羞,又有些心慌,嗫嚅着:“楼主,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好羞的?”沈懿行摆手,“去吧,先去治伤,再好好安葬了兄弟,一切料理完了,去四楼听莺儿唱支曲儿,其他的事,明日再说吧。”
屠勇领了命离开,沈懿行又站在外间看了陆岳修一会儿,转头也走开了。
刚才贺承给陆岳修灌了整整一瓶迷药,他估计要一动不动地睡个两三天,何况他此刻已经被三条铁链牢牢束缚着,关在囚室之中,暂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贺承那头,不知怎么样了。
刚刚,实在是太急,也太乱。
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贺承跌跌撞撞地去找南门迁和潘妩,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以前的事情——
比如,二十多年前,他在院子里听见司渊难得对桑秀发了火,无所适从之际,看见司渊从房中抱出来那个小小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尚未满月的孩子很小很脆弱,被司渊护在宽厚的怀中,越发显得单薄得像一页纸。沈懿行记得,包裹着孩子的襁褓层层叠叠都是血,他伸长了脖子,看见司渊将孩子只有成年男子两三根手指粗细的手腕紧紧捏在手里,可血色还是从他颤抖的指掌间溢了出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再比如,十多年前,他寻寻觅觅,终于在湘城近郊的山坡上,再次见到那个孩子。
从来没有人让沈懿行去找那个孩子,司渊直到断气,也没想过要他去背负另一个孩子的人生。可沈懿行是司渊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他是枕风楼里的一颗小砂砾,他救不了司渊,可他至少应该像司渊当初护着他一样,暗暗护着司渊的孩子。司渊死后,他从沈南风手里领了很多任务,去了很多地方,暗中找了好久,再见到那个孩子时,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山坡上烧得人事不省,他的身边无助地蹲着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孩子,而不远处有一只秃鹫阴鸷地盯着他们,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还比如,半年前,鲜少踏足枕风楼的人,驾着马车不远千里来找他。
江湖人皆知,枕风楼外是不行车马的,皇帝来了都不管用,可那孩子就那样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沈懿行当然知道,他并不是要做枕风楼的那个例外,只是那时他实在走不动了。彼时那个孩子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片天,“贺承”这两个字已经小有名气,是人人不敢小觑的后起之秀,可赶到枕风楼外,他却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了,马车堪堪停住,便从上面一头栽下去,断断续续呛着血沫,攀着沈懿行的手臂,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懿行亲眼见过贺承太多回死里逃生。
他不知道,这一回呢?
那个自生下来便虚弱得像只小猫的孩子,在经历过那么多颠沛流离,在受过那么重的伤之后,拖着这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子,这一回,还能不能熬过去?
浑浑噩噩走回贺承房间外,沈懿行生出一种情怯。
手掌抵上门框,那扇门重逾千斤。
沈懿行以前觉得,青山城与枕风楼离得真远啊,贺承被庄荣带走后,他们一年也未必能见得上一面。可此刻他在想,这扇门后面的路,会不会更远?远到横亘了生死黄泉,此后他们再说不上一句话?
不知自己僵硬地站在门外等了多久,天边泛白了,房门才从里被打开,沈懿行怔怔看着南门迁,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问些什么。
“暂时没事了,阿妩在里面给他熏药,你晚点再进去看他。”南门迁看了眼魂不守舍的沈懿行,忍不住嘀咕,“他那师父也真下得去手,全照着心肝脾肺这些要命的地方打,这回可要盯着他好好休养调理,否则怕是要留病根。”
人还活着就行。
沈懿行对贺承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底线上,听了南门迁的话,他终于松口气:“有劳前辈了,需要什么药材,您只管吩咐。”
“药材倒是不缺,只是他体内的凤尾续魂针有些棘手。”南门迁皱眉,“我刚刚看了,他体内至少有三枚针移了位置。”
沈懿行这一晚的情绪跌宕起伏,此刻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南门迁。
南门迁耐着性子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懿行茫然摇头。
“为了缓解秋梧半死丹与九死露的药性,他经脉中的内息需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他的经脉受过重创,如今又没有续魂针护持,随时可能被内息冲断。”南门迁语气有些急,“你找给他下针的人过来,我要同他商量商量,如何将那几枚针取出来,再重新下针,否则经脉崩断,当真性命不保。”
“前辈要取出凤尾续魂针?”
南门迁狐疑:“怎么了?”
沈懿行面如死灰:“没有人做过。续魂针入体后,便深埋于经脉之中,再无踪迹。凤尾续魂针本就不是救人的东西,从来也没人想过,怎么取出身体里的细针。”
没人想过,却不意味着当真不能。
屠勇听了一夜的曲子,是从四层温柔乡被喊到七层的。凤尾续魂针是沈南风造出来的,可屠勇在刑堂几十年,他才是见过最多凤尾续魂针的人。
喝酒听曲一夜没睡,听了沈懿行和南门迁的问题,屠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取针?”
他摸着下巴,不假思索道:“取针也不难,凤尾续魂针很稳固,落针后即使移位,没有外力推动,也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得最初落针的穴位,剖开周边经脉脏器,不出三寸,应该就能……”
“砰!”南门迁话没听完,就气得一拍桌子,两撇胡子发着颤:“剖开经脉脏器,那人哪里还能活命?”
什么活命?屠勇又是一愣,后知后觉:“要从活人身上取针?”
扎着凤尾续魂针的活人并不多见,眼下,他知道的便只有楼主的那位
至交好友贺公子。联想到昨夜刑堂里的那场惨烈打斗,屠勇薄薄的一层醉意登时醒了过来,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是贺公子身上的续魂针出了问题?”
“是,他体内的续魂针受外力推动,偏移了位置。当时是你施的针,应该也知道他周身经脉毁损严重,在我为他接续经脉前,离不开你的续魂针。”
被吓得醒了酒,屠勇的思路清晰起来,问南门迁:“您的意思是,不仅要取针,还要在那几处穴位上重新落针?”
“不错。”
“可是从来没人被下过两轮凤尾续魂针!”屠勇道,“当时为贺公子施针是迫不得已,续魂针入体的痛楚,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先强行取出续魂针,再原处重新落针,这,这哪里有人能受得住?”
“可移位的续魂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若刺破脏器,便更棘手了。”
“确也不错。”屠勇迟疑着点了下头,“可前辈打算如何取针?”
南门迁理所当然:“续魂针深埋于经脉之中,难以寻觅,我们不能剖开经脉,便只能以磁石将它吸出来了。”
屠勇叹口气:“果然如此。”
沈懿行觉察到屠勇神色有异,追问:“有何不妥吗?”
屠勇道:“凤尾续魂针之所以名带‘凤尾’二字,便是因为落针之后,针尾会自行劈裂,成凤尾般细长弯曲的几缕,分别勾住经脉要穴,是以续魂针落针后极为稳固,要将其吸出,所用磁石必得有极强的磁力。”
南门迁没能领悟屠勇的意思,语气轻松:“这不必担心,枕风楼坐拥天下珍宝,你们楼主自然会想办法找到可用的磁石。”
“应该不是怕寻不到磁石。”沈懿行亲眼见过几轮刑堂施针,听明白了屠勇的担心,神色渐渐沉下来,“是续魂针!小承身上一共埋了九枚续魂针。”
屠勇点头:“不错,磁力强劲的磁石不会只吸出我们想要的那几枚针,经脉中的九枚续魂针都会受到影响,也就是说——”
听到这里,南门迁也明白过来,倒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得将九枚续魂针全部取出来,再重新钉九枚针进去。”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取针他也怕啊。
取出九枚凤尾续魂针,再重新钉入九枚针。
这话说来轻飘飘的一句,可半年前陪着贺承落针的沈懿行脸色却一径白了下来。他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指节青白,手背上青筋突兀,半晌才挣扎着问一句:“重新施针,太难熬了。真的只能重新钉入续魂针吗?”
“我倒是有其他法子为他接续经脉,可至少得要他老老实实在床上躺半年。”南门迁叹口气,“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可是如今这世道,他未必肯。”
沈懿行不以为然:“刚出无涯洞那事的时候,世道更乱,青山城更难,他也在我这里养了半年,再躺半年又何妨?”
“如今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见过陆晓怜了。”南门迁摇头,“你不知道,他从庐川来你这里,不顾一身伤,抄近道赶夜路,就是不放心陆晓怜,就是为了早些去与她汇合。一天两天的,他都舍不得耗着,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你这里再躺半年。”
可是再扎九枚凤尾续魂针,太疼太苦太难熬,续魂针不必落在沈懿行自己身上,他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可他也清楚,将两条路摆在贺承面前让他选,十有八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再受一次钉针之苦。
沈懿行心中踌躇,自己应该劝他吗?若是要劝,自己又能劝得动他吗?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浅。不知不觉间,一轮温柔的橘色旭日已在远处探出了头。
心神不宁一整夜的沈懿行扶着高楼上的栏杆,凭栏远眺。旭日东升,一切本该向阳而生,热烈灿烂,可他的心却好像还是沉沉地坠在昨晚的茫茫暗夜里。
“他醒了,喊你们进来。”
听见声响,沈懿行和南门迁回过头,只见潘妩拉开半扇门,探出半边身子出来喊人。
潘妩抠抠搜搜地只开了半扇门,一是怕风,二是怕药气散了。
南门迁对潘妩熏药之法见怪不怪,沈懿行却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他迈进房间,先是觉得热,往里走几步,迎面便是一股浓烈的药味,越往里面走,那种类似熏艾的气味便越重,走至贺承床边,沈懿行才发现,他床前放置了两个焚着草药的炭盆,床上也摆了一溜儿小香炉,白烟袅袅,药香阵阵,几乎要将人熏入味。
贺承是醒着的,平躺在床上,看着沈懿行被房间里缭绕的白烟呛得咳嗽,还有力气嘲笑人。沈懿行并不恼,反而很高兴,拉着南门迁问:“前辈,我看他精神挺好的。”
“我是挺好的。”贺承顺着沈懿行的话,“刑堂那边怎么样了?可还有人受伤?我师父怎么样了?南门前辈去看过了吗?”
南门迁没好气:“守了你一整晚,谁有空去看你师父?”
“我也是听说师父骤然发狂伤人,一时心急。这不是也没事嘛,前辈别生气了。”
其实贺承还没醒来的时候,沈懿行已经陪南门迁去看过陆岳修了。南门迁气贺承身上还埋着九枚凤尾续魂针就敢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气还没消,语气不善:“去看过了,陆掌门并非中毒,也并非走火入魔,他如今时而痴傻时而癫狂,我看着倒像是中了蛊。”
“中蛊?”
贺承活了二十多年,只听着他师叔把蛊术当江湖故事讲,从未亲眼见过。可近来,蛊术这种神秘的东西却频频出现在他身边,仿佛同他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先是在七步岭遇见那只亲近自己的红色蛊虫,再是知道自己刚出生时差点被亲生母亲拿去喂蛊虫,现在连养他教他的师父也中了蛊毒。
这一切是巧合吗?还是有什么尚未被人察觉的关联?
贺承再次向南门迁确认:“我师父发狂杀人,便是因为中了蛊吗?”
“十有八九便是,但我不懂蛊术,并不敢把话说死。”南门迁看着贺承惨白的脸上拢起一片愁云,提示他,“你之前带进谷里的那个姓金的小姑娘,像是略通此道,不妨找她来看看。”
“好。我这就去西江,将她带过来。”贺承心里着急,听了南门迁的话,翻身便要起来。可他稍稍撑起身子,只觉得一阵剧痛炸开,仿佛胸腹之间的经脉再次被人生生震碎一般。
行动之中,经脉伸缩扭转,这阵剧痛本在南门迁预料之中,他快步上前按住贺承的肩膀:“别动!”
贺承疼得神志发昏,弱声问:“我怎么了?”
“你体内的几枚凤尾续魂针移了位置,得把针取出来。”南门迁将取针后重新钉入续魂针与接续经脉静养两个方案一口气说了出来,并不多劝,只问贺承,“你怎么想?”
正如南门迁和沈懿行之前猜测的差不多,贺承不会愿意在床榻上再耗费半年的时间,选择重新钉入凤尾续魂针。
可与他们之前的猜测略有不同的是,贺承决定重新施针前,还是迟疑了片刻——
要从头再受一遍凤尾续魂针的苦,他也是怕的,只是还有其他的事,逼着他不能往后退。
时间紧急,重新施针的时间就排在当天午后。若不是南门迁和潘妩一夜未眠,而他们又要求施针时要在场,贺承可能会要屠勇立刻手起针落,赶个早。
枕风楼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磁石当然也
是现成的。
半年前屠勇留了心,哪几处穴位落了针,落了几寸,都仔细标注记录了。如今他拿着当初那张图纸,沿着贺承任督二脉上的要紧穴位寸寸摸过去,发现一共有四枚续魂针跑了地方。
当初落针处空无一物。
相对于小小的一枚凤尾续魂针,人体浩瀚如海,经历过与陆岳修肉搏的惊涛骇浪,续魂针不知踪迹,当真是要大海捞针。
贺承脱去上衣,盘腿坐在床上。
他坐得笔直,削薄的肌肉紧贴着那副得天独厚的筋骨,虽然略嫌清瘦,却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毅。昨夜的新伤此时已显露出来,那一身层层旧伤疤上面,重叠着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经脉受损后,气息不畅,贺承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使这些新伤愈发令人心惊。
“是不是要先将之前的针取出来?”
贺承漫不经心地发问,手中捧着磁石的屠勇却是一抖。他迟疑着,看看沈懿行,又看看南门迁和潘妩,一咬牙一横心,近身过去:“是,您忍忍。”
手掌大的磁石被装在木盒里,隔绝磁力。
这是枕风楼数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块落星石,个头不大,磁力极强,当时打开木盒,五步之内的人身上所佩刀剑皆巍巍震颤,几欲飞出。
这样的磁力,用在如此的距离下吸附细小的续魂针,实在绰绰有余。
屠勇小心翼翼:“贺公子,那我就取出磁石了?”
贺承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取针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屠勇打开木盒,木盒中用雪白的绸布包裹着一块嶙峋的石头。磁石的磁力太强,离贺承也太近,屠勇甚至来不及揭开那块绸布,便见几道寒光从贺承身体里迸出,只听得贺承闷哼一声,身子随之微微一颤。
屠勇定睛看向自己手上的磁石。
磁石隔着一块绸布,已经将贺承体内的九枚凤尾续魂针尽数吸附出来。那九枚续魂针杂乱地横陈着,针尖素白透亮,针尾如一簇凤尾细长蜿蜒,自贺承体内勾出零星的碎肉,沾在雪白的绸布上,仿佛是凄凄雪地里,落了几点红梅。
从经脉里带出血肉来,是抽经扒骨的痛!贺承挺直的背已经受不住弯折了下去,耸出突兀的一段脊骨。他撑着膝盖,深深垂着头,气息沉而乱,半晌没有动静。
沈懿行担心:“小承,怎么样?”
贺承没有抬头应他,肩膀一颤,“哇”地呛出一口血。
潘妩早有准备,把在一旁晾得温热的汤药递给沈懿行:“快,喂给他。”
沈懿行接过屠勇递过来的帕子,擦尽贺承唇边的残血,一手扶住贺承的肩膀,一手举着药碗抵到他唇边,沉声道:“来,喝药。”
喉咙里浓稠的铁锈味与鼻间腥苦的药味交织在一起,教人难受欲呕。贺承下意识地躲着沈懿行手里的药碗。他疼得脱力,挣扎着躲避,其实也没力气挣脱出沈懿行的桎梏,只能咬紧了牙关,将那碗黢黑的汤药拒之门外。
“这是阿妩专门配的药,止血养气。”南门迁指着磁石上的星点血色,“强行取出续魂针,是勾出了血肉的,不辅以汤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再次落针。你若想快些启程去西江,便乖乖把药喝了。”
贺承攀着沈懿行的手臂,挣扎着抬头:“我明日便要走。”
南门迁几乎要气得发抖:“你明日能下得了床,我就放你走。”
“多谢前辈。”贺承抬手扶住碗沿,一口气将那碗腥臭苦涩的汤药灌下去。
那碗药苦得令人发抖,几乎在咽下汤药的那刻,恶意便从胃腹里翻涌上来,贺承身体僵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强忍着。许久,缓过最初的那阵难受,贺承脱力侧倒下去,正被护在一旁的沈懿行稳稳接住,轻手轻脚地扶他躺回床上。
沈懿行问:“觉得好多了?”
贺承点头,黑亮的眼直勾勾看向南门迁:“前辈,什么时候能施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施针叶芷蔚的目的不是陆……
重新在九处屡受重创的穴位上钉入凤尾续魂针,是连久在枕风楼刑堂供职的屠勇都想象不出的痛楚。
好在,这一回南门迁和潘妩都在。
他们要求将取针和施针的时间安排在午后,并非真的为了休息。医者仁心,病人奄奄一息地在房间里躺着,他们夫妇二人哪里能睡得安稳?花了半天的时间,请屠勇仔细说明了凤尾续魂针的原理后,南门迁将续魂针进行了细微的调整,仔细斟酌了落针角度和刺入深度,而潘妩忙着往针尖和针尾上分别淬了药,经过此番权衡,既减少施针时的损害,也为未来贺承进百花谷取针提供便利。
饶是如此,续魂针入体后,针尾紧紧勾住经脉,还是会牵扯出剥皮抽筋般的剧痛。
九枚凤尾续魂针依次入体,贺承几番昏厥过去,又被剧痛刺激着清醒过来。钉到第八枚针时,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闷不吭声地靠在沈懿行肩头,短时间内接连不断的遭逢重创,他的气色差到了极点,嘴唇透着不祥的灰暗,半睁着眼,眼里的光却是黯淡涣散的,像一条濒死的鱼,断续而艰难地喘着气。
凤尾续魂针是枕风楼刑堂的东西,施针后,人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活着比死还要难。
所以,看着贺承此刻的模样,沈懿行的心疼比担心多。他拿衣袖擦过贺承额角的汗,皱眉道:“只剩最后两针了,歇会吧。”
贺承颤抖着攀住沈懿行的手腕。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话,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是他用尽全力的祈求。
“能撑得住吗?”
贺承的喉结滚动,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和微弱的点头,便是回应。
屠勇迟疑:“楼主……”
沈懿行扶稳贺承,收敛起脸上的动摇,神色只有平静:“听他的,落针吧。”
最后两针落得很快。
事已至此,再怎么放轻放缓手里动作已经没有意义,长痛不如短痛,手起针落,早些把苦吃尽,便能早些安稳地歇一歇。
细长的钢针抵在贺承胸口苍白的皮肤上,屠勇掌心蓄力,使巧劲儿一拍,针尖深深没入贺承胸口。凤尾续魂针造得很细,初时并不觉得有多疼,最难捱的是施针者弹断露在体外细长的引针那一刻。续魂针钉在任督二脉上,施针者再怎么小心,再怎么轻缓,弹断引针时,受针者周身经脉都会随之震颤,引出一阵痉挛剧痛。
屠勇给不少人钉过凤尾续魂针,弹断引针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最后和着血吐出碎齿的有,剧痛下如同一条蚯蚓般在地上蜷曲翻转的有,受不住苦楚咬舌自尽的也有……
可贺承与他们都不同——
他们不曾像贺承一样,生生从经脉里拔出七枚续魂针。
经脉痉挛时,屠勇只能见到贺承苍白瘦长的手指猛然一颤,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便再没有一点动静。
他自然也是痛极了的,只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后,贺承昏睡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夜深,人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眼,对着守到床边的沈懿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把你的急电借给我,我要去西江。”
看着床上的人气色惨淡的模样,沈懿行当然知道要拦,可认识贺承这么多年,沈懿行当然也知道,他拦不住他的——
他将他关在屋子里,他能一拳打破屋顶翻身出去;他将他绑起来,他不惜卸下自己一条胳膊,也要从束缚力挣脱出去;他将他关进山洞里的暗室,他无路可逃,索性不吃不喝跟他比谁的心肠更硬。
所以沈懿行没打算拦,只是劝:“急电日行千里,也不差这一夜。倒不如今夜你好好歇着,急电也好好歇着,明日天亮,事半功倍。”
“那明日南门前辈他们若拦我,你可得站在我这边。”
沈懿行安抚地拍拍贺承:“我是你大哥,自然站在你这边。”
顺着沈懿行的话,贺承低声喊他:“沈大哥。”
沈懿行不由一愣。
贺承六岁被庄荣带回青山城,十五岁上武着一柄凌云剑名动江湖,那之后,他和沈懿行私下里虽然没有断了联络,可他便不再这样喊沈懿行了,要么玩笑戏谑地跟人喊他“沈楼主”,要么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地喊他“沈懿行”。
沈懿行问过贺承原因。贺承那时春风得意,笑容明媚张扬,他搭着沈懿行的肩膀,告诉他,不再喊他“大哥”不是因为生分,是因为这一声“大哥”太沉,而如今他已经长大,不必事事靠沈懿行庇护,他也是时候放下这个担子了。
沈懿行心道,今日贺承这样喊他,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他不接话,只默默盯着贺承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师父和两位前辈,又要拜托你了。”贺承垂着鸦羽遍的眼睫,沉声道,“因为我师父的事,把你的枕风楼搅得鸡犬不宁,实在抱歉。”
“我早就说过,你尽可以把枕风楼当做自己家。若不是当年我年纪太小,把你带回枕风楼也护不住你,我都不会让庄荣接你去青山城。”
“我知道。”贺承笑笑,“你之前说过好多遍的。”
“所以你不要——”
“所以我走投无路,只能想到你,把师父和两位前辈安置在哪里都不放心,只能交给你。”贺承笑着看沈懿行,“我心里没什么负担,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显然,沈懿行对贺承的回答很满意:“去吧,早去早回。”紧接着,他想起一个细节:“南门前辈要你去找的人,是不是正同你师妹一道?你能支得开你师妹把人带回来?”
确实很难,从庐川城走的时候就是不辞而别,陆晓怜一定会生气,也不知道如今她的气消了没有,他这一趟去西江,若是当着她的面带走金波,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要把她气炸?也不知道之后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哄得回来?
可如果带她同行,见到如今疯魔的陆岳修,她会怎么样?
贺承陷入两难之中,沈懿行劝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陆岳修好不了了,你打算瞒陆晓怜到什么时候?”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治好师父!”
沈懿行没有纠正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好好想一想,她是喜欢你,她是护短,可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的都有,她会不会有一天被什么有心之人误导?到时候你怎么办?如果那时陆岳修有什么万一,你有嘴都说不清!”
贺承讷讷:“可晓怜是师父一手养大的,看到师父变成这样,怎么受得了?”
“你说,是见到陆岳修变成这样,更让她受不了,还是如果有万一,没能见到陆岳修最后一面,更让她受不了?”沈懿行看着贺承蓦然愣住,悠悠叹了口气,“陆晓怜是他的女儿,她是这个世上最应该知道真相的人。”
贺承也是叹气:“是应该,只是我也还没找到真相。”
如果陆岳修当真是中蛊,那真相便藏在他所中的蛊毒里!
而南疆来的金波若能分辨蛊毒,便是发掘真相的关键。
于是,贺承更坐不住。
第二日天刚擦亮,贺承便翻身而起,续魂针前一日才被埋入经脉,新伤之下,抬一抬手都是疼的,他摸到出百花谷时潘妩给的药丸,止痛的、保命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各吞了几颗,才能步履平稳地走去敲沈懿行的门。
沈懿行昨夜已经答应过他今日启程,边惊诧于贺承恢复得迅速,边让人去马寮牵了急电过来,亲自送贺承出门。
他没想到的是,天光大亮时,南门迁竟会气势汹汹地来找他要人,得知他一早把贺承放走,南门迁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昨日才施的针,今日便能远行吗?还是骑的马?你枕风楼要他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必这样折腾人!”
沈懿行听得云里雾里:“他来找我时,看着并无大碍,气色都比昨日好了许多。”
“你给过他多少灵丹妙药,阿妩又给他配过多少灵丹妙药,要装无事,很难吗?”
“我……”
南门迁懒得啰嗦,打断沈懿行:“备辆车,我和阿妩也去西江。”
而此刻,钟晓在西江城最好的酒楼里茶饭不思,愁眉不展。
金波苦口婆心地劝:“事情已经这样,你饿死自己也没有用呀。”
“师兄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不能对叶芷蔚掉以轻心!我怎么能在逐月阁中饮酒!”
“不是酒的问题,人若存了做坏事的心,那一定是防不胜防的。”金波边说着,边掰开钟晓的手,往里面塞了一把勺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潜到逐月阁里去,救晓怜姐姐出来。”
钟晓怔怔看金波,她往他碗里夹了根鸡腿:“叶芷蔚放出话来,要贺大哥自己去逐月阁接晓怜姐姐,如今整个西江城的人都知道晓怜姐姐在逐月阁,也许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湖,晓怜姐姐在逐月阁反而很安全。”
“我想不通,为什么非要师兄去逐月阁接人?”
“这还不明显吗?叶姑娘的心上人孟元纬半年前在无涯洞重伤,被看做凶手的贺大哥自此销声匿迹。恰好此时,晓怜姐姐自投罗网,这么好的饵,不用来钓大鱼岂不可惜?”
钟晓皱眉:“你是说,叶芷蔚的目的不是师姐,是为了引师兄露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西江城拿陆晓怜为饵,究……
叶芷蔚当然不会为难陆晓怜。
她们两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青山城与凤鸣山,前者在北边,后者在南边,可陆晓怜十五岁前,她们每年至少要见一面。江湖儿女不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青山城的池塘,凤鸣山的青石,天地广大,处处是她们的乐园。
不仅是她们,逐月阁的孟元纬与她们年纪相仿,也常常与她们厮混在一处。后来,叶芷蔚情窦初开,与孟元纬互生情愫,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陆晓怜。
谁能想到,经年不见,再重逢却是波橘云诡,生死难料。
半年前青山城无涯洞外的那场恶战,孟元纬是唯一的幸存者。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醒来,等着他说出那一晚的真相。
可他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他没有醒来过,更枉论说出无涯洞外的始末。
那时陆岳修以招亲之名设擂,孟岗派孟元纬带队前往时,他怕叶芷蔚多想,出发前特意跑了一趟凤鸣山说明自己只是带着师兄弟们过去,不会上台打擂的!
那一趟,他还兴冲冲地告诉叶芷蔚,孟岗答应他,等他从青山城回去,便要来凤鸣山提亲。
没想到,从青山城回来,他没有去凤鸣山提亲,反而是叶芷蔚来到了逐月阁。
没人提亲,也没人出嫁,她只是夜以继日地守着他。
叶芷蔚是怨贺承,怨青山城的吗?
她没有同陆晓怜剖白过自己的心,可是那夜倒在无涯洞外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凌云剑留下的伤,江湖上的人都说贺承消声觅迹是畏罪潜逃。
而这一回,陆晓怜来了,她拉着她的手诚诚恳恳地说,芷蔚姐姐,你相信我,师兄不会无缘无敌伤人的,若他要孟元纬的命,又怎么会和我一同求百花谷中的两位神医来西江城呢?
陆晓怜是叶芷蔚的朋友。
既然陆晓怜说,贺承没有畏罪潜逃,他会来西江城,他不会抛下她不管。那她就勉强信着,和陆晓怜一起等着贺承来到西江城,听一听他自己究竟怎么说。
再说,只有贺承拼死去百花谷接出来的神医能救孟元纬,只要孟元纬活下来,那一日无涯洞外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其实并不关心。
但是叶芷蔚不知道,陆晓怜是有私心的。
陆晓怜是青山城掌门的女儿,逐月阁和凤鸣山如今与青山城的关系不明不白,陆晓怜被叶芷蔚留在逐月阁里,使得三大门派间的关系越发扑所迷离起来。
这一点暧昧不明的危险,是陆晓怜抛给贺承的饵。
她不知道贺承去了哪里,不知道贺承去做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来西江城找她,还是那只是他再一次抛下她的说辞。
之前不知道他下落的时候,她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如今确认过他好好地活着,她想要的便更多,想要天天见到他,想要陪
在他身边,想要与他抵背而战——
所以她放出了这个诱饵。
她知道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危险,来找她。
钟晓在西江城里等到贺承,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整整五天,陆晓怜被留在逐月阁里音信全无,连见都见不上一面。
贺承这回没有骗陆晓怜。
他来西江并不是鱼儿咬饵上钩,他原本就是要来西江的,只是如果没有在西江城里听闻陆晓怜被叶芷蔚扣留在逐月阁的事情,他大概与陆晓怜见一面,又会想个什么理由带着金波离开。
西江城的酒楼里,钟晓倒出小二烫好的酒,放到贺承手边。
已临寒露,天气转凉,贺承披星戴月地赶了一程又一程,到达时,身上每一寸都隐隐泛着冷痛。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南州城里遇见陆晓怜的那天。
下着雨,天气也是寒凉至极,他拖着一身伤,又冷又疼,几乎要撑不下去。那时他误打误撞进了江家的小酒馆,喝一杯热酒的功夫,就见到了陆晓怜。
之后,雨过天晴,是热烈灿烂的夏。
他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好日子,给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贪婪自私地跟着陆晓怜一程又一程,直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于山穷水尽处遇见了南门迁和潘妩。
这一回,也是饮一杯热酒,洗一身风尘。
然后,他要去接陆晓怜。
“师兄?”钟晓看着贺承饮了酒,捏着空酒杯沉默不语,忍不住发问,“南门前辈没跟你一块儿来吗?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先歇一两日,我们再去接师姐?”
事关陆晓怜,贺承总是分外谨慎,也是因为谨慎,当初在庐川城,贺承特意交代过钟晓,要多留心叶芷蔚,不可因为她是他们多年好友,就掉以轻心。钟晓向来将他师兄的话奉为圭臬,怎么会让陆晓怜孤零零地被困在逐月阁?
贺承没急着答话,反问钟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在钟晓他们到达西江城的第二天。
他们来西江,本就是为了探望叶芷蔚和孟元纬。他们到了西江城后,找了客栈简单休整一夜,隔天陆晓怜便带着钟晓和金波去逐月阁找人。
前些日子,逐月阁阁主孟岗带着长子孟元经去南州城参加琴剑山庄的试琴会,亲眼见着卓弘明与南婧在天下英雄面前反目成仇。在卓弘明被南婧重伤后,孟岗让孟元经先行回逐月阁主持日常事务,他则和凤鸣山掌门叶广身为多年好友,送了卓弘明最后一程。之后又应叶广之遥,前往凤鸣山小住,至今未回。
逐月阁里此时由孟元经主事,都是一起长大的交情,陆晓怜他们很轻松便被请进了逐月阁,很轻松便在后院见到了叶芷蔚。
隔着重伤的孟元纬和备受质疑的贺承,叶芷蔚和陆晓怜见面时虽不如以往亲密热络,但也绝不至于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是陆晓怜主动问起孟元经的伤,主动提起她和贺承请了南门迁和潘妩来为孟元纬治伤,主动试探着问叶芷蔚,她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是贺承伤了孟元纬?
所以,事情的导火索还是在他身上。
贺承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不觉间,将陶瓷酒杯捏成了碎片:“叶芷蔚怎么说的?”
看着贺承的手指被碎瓷片划破出血,钟晓愣了一下:“芷蔚姐的性格你也知道,温温柔柔的,当着师姐的面当然没说什么,可谁都看得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怨?所以师姐才说,等你来了西江,她会陪着你上门去同芷蔚姐解释清楚。”
陆晓怜说出这番话时,贺承不在场,他不知道她这样对叶芷蔚说,是不是藏了私心?当初在无涯洞外死伤的,不止有叶芷蔚的心上人孟元纬,还有陆晓怜的亲哥哥陆兴剑,叶芷蔚想要的解释,又何尝不是陆晓怜自己想要的呢?
可他能说什么?
在他找到罪魁祸首之前,他什么也不能说。
钟晓继续说下去:“后来芷蔚姐留我们在逐月阁吃饭,元经哥得空也过来了,席上免不了要饮酒,我很快就醉了,醒过来时,我和金波已经在客栈了。我们发现师姐不在,再去逐月阁找人,便进不去了,说师姐要在逐月阁暂住,直到师兄亲自登门接人。”
金波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忍不住插话进来,替那日喝醉的钟晓开脱:“那日我没喝酒,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可见不是那几杯酒的问题。我怀疑是酒或者饭菜被动了手脚!贺大哥,你别怪钟晓。”
贺承点头:“他们既然存了这样的心,你们自然防不胜防。”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钟晓:“你们喝醉时,孟元经也是在场的?”
钟晓肯定地点头:“在的,我本也不想喝酒,可是元经哥敬的酒,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闻言,贺承的眉头拧得更深。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里若只是叶芷蔚的意思,那还好办些。一则她与陆晓怜多年姐妹情深,虽然把人留下来引他上钩,却未必会过分为难陆晓怜,二则她是凤鸣山的人,只身来到逐月阁照护孟元纬,逐月阁虽然感激,却也不至于给她太多人手以差遣。
孟元经却不一样。他是孟岗的长子,是孟元纬的亲哥哥,也是逐月阁的少阁主。如今孟岗远在凤鸣山,逐月阁众人全听孟元经调遣,若是他想为难自己和陆晓怜,这一趟进逐月阁接人,便无异于硬闯龙潭虎穴。
偏偏,钟晓说那日孟元经是在场的。
很难说,拿陆晓怜为饵逼他现身,究竟是谁的主意?
金波性子急,追着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去,他们不会放晓怜走。”贺承拿过桌上的酒壶,没耐性一杯一杯浅斟慢酌,就着壶嘴,将一壶热酒喝个精光,温热的酒壶妥帖抚慰着阵阵冷痛的经脉,令他稍稍缓过一口气。
他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是新伤,靠着潘妩的那些药强压着,一路颠簸过来,已是极限,若在逐月阁中发生冲突,他也不敢说自己定能护着陆晓怜全身而退。
仔细考量后,贺承不敢托大,摸出一块玄色令牌递给金波,对桌上的两人道:“明日一早,钟晓跟我一起进逐月阁接人,金波在外面接应。最多等两日,我们若是没有动静,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湘城枕风楼找枕风楼楼主沈懿行,让他前来相助。”
金波与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贺承便这样毫不犹豫地将能搬来救兵的印信交到她手中,她握着那方沉甸甸的令牌,一时有些错愕:“就,就交给我了?”
贺承深深点头:“是要拜托你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孟元经我这个做哥哥的,……
逐月阁在西江城里一家独大,西江城里发生了什么,只要逐月阁上了心想留意,连猫狗打架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于是,贺承只身进城的消息很快传进了逐月阁,传到了陆晓怜和叶芷蔚这里。
叶芷蔚一早得知消息,径直奔到陆晓怜房中:“你不是说你们找到了隐居百花谷的神医夫妇来为阿纬治伤,怎么会只有你师兄一人进城?”
“我也听说师兄昨夜到了,我听说师兄是快马进的城,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年纪大了,哪里禁得住快马颠簸?比师兄稍迟一两日也是有的。”陆晓怜边说边觉得自己的猜测颇有道理,再往深里想下去,竟还琢磨出几分甜蜜来,“师兄定然是听说了我被你留在逐月
阁的消息,心里着急,才先行赶来的。既然如此,他今日一定会来逐月阁,到时你再问问他。”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顺利说服了心急如焚的叶芷蔚。
她松了口气,在陆晓怜房中的圆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捧着茶杯取笑她:“咦?怎么是‘到时候我再问问他’?说得好像你就不同他说话似的。”
“我才不理他,我,我气还没有消呢!”
陆晓怜与叶芷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凑到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住在逐月阁这几日,她已经把这一路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同叶芷蔚讲了一遍,从她是如何在南州城与贺承重逢说起,到一行人送性命垂危的贺承硬闯百花谷求医,又到南门迁和潘妩同他们一起出谷,到贺承在庐川城悄悄离开。
说到庐川城那段,陆晓怜越发气得跳脚。
她掐着手指数给叶芷蔚听,出百花谷时,他们同行统共有六个人,贺承离开时,带走了南门迁和潘妩,通知了钟晓,连金波他也没特意瞒着,只有她一个人被灌得酩酊大醉,在不知不觉中被迫分离!
贺承到底将她当做什么呢?
一起杀出琴剑山庄,一起硬闯百花谷,他还是将她当做一朵经受不住一点风雨的花吗?还是说,他永远不会相信,她能与他并肩?
叶芷蔚看着陆晓怜,揶揄道:“还没消气呀?那行啊,我请元经哥安排几个厉害的人值守,你师兄一会来了,就打出去。”
“那多不好。”
“不是没消气吗?怎么?现在又舍不得了?”
陆晓怜知道叶芷蔚在取笑她,轻哼一声:“那不是,我是为你着想。你看啊,要他上门接人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他真来了,你又拦着不让进,别人怎么看你,是不是?”
叶芷蔚轻轻拧了拧陆晓怜的脸颊:“哎呦,还有比我们陆姑娘嘴更硬的人吗?”
两人互相取笑玩闹着了一会,外面有人敲门:“叶姑娘,少阁主请您过去一趟。”
叶芷蔚走前还不忘捉弄陆晓怜:“元经哥找我,不会是你师兄来了吧?对了,我们陆姑娘还生气呢,可不能轻易就让他把人接走了。我去唱红脸,先替你骂他一顿,你收拾收拾,晚点再出来。”
陆晓怜抿着嘴不说话,眉梢眼角却已经不能自制地微微扬起。
陆晓怜是来探望叶芷蔚的那天被他们劝着留宿下来的。
那日她本想把喝醉的钟晓和金波送回客栈,第二日在收拾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再来找叶芷蔚,可孟元经说,不必这样麻烦地来回跑,他会派人送钟晓和金波回去,她直接住下便是,逐月阁里什么都有,实在缺什么,他再派人去买。
那日酒席散场时,夜也是深了,孟元经安排得妥帖周到,她便这样住下了。
她那时什么也没有带,今日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带走的,只对着镜子细细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转头就兴冲冲地要往外跑。
拉开房门,外面果然站着人。
陆晓怜认得,是孟元经安排给叶芷蔚的那位侍女小港。这几日她日日与叶芷蔚待在一起,跟她身边的人也熟络起来,想是叶芷蔚细致,特意留了陆晓怜认识的人在这里,等着给她引路。
陆晓怜问:“芷蔚姐姐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吗?是我师兄来了吗?”
小港规规矩矩地向陆晓怜福了福身:“陆姑娘跟我来。”
另一边,贺承和钟晓确实已经登门,此刻正在逐月阁待客的迎远堂坐着。
他们辰时刚过便到了,逐月阁待客倒也周到,把人迎进来,茶水点心一样不缺地上着,可两人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
钟晓悄悄转头看他师兄,只觉得贺承的脸色比昨日到西江城时还要差些。这也是难怪,快马加鞭地赶了几天路,没能睡个囫囵觉,就来逐月阁里干巴巴地枯坐着等人,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贺承之前受过要命的重伤,刚刚才被南门迁和潘妩暂时压制住伤势。
“师兄,喝点热茶。”他把茶杯往贺承手边推了推,没话找话,“元经哥可能有事要忙,我们再等等。”
贺承看了眼他的傻师弟:“即便孟元经有事,叶芷蔚也忙吗?再退一步,即便他们两人当真都有事,晓怜呢?晓怜难道在逐月阁也有事要忙?”
“那,那逐月阁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让我们轻易带晓怜走的意思。”
“啊?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贺承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水,“走一步是一步吧。”
添过五轮茶水后,孟元经终于舍得露面。
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贺承带着陆晓怜、孟元纬他们满山遍野疯玩的时候,他已经被孟岗带着出入江湖上的各种聚会,是以他们虽然认识,却不能算熟识,甚至因为孟元经寡言端肃,贺承和陆晓怜小时候还有些怕他。
“元经哥。”贺承和钟晓一同起身,向孟元经抱拳一揖。
孟元经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抱歉,久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言语之间却无甚愧疚之意,不等贺承他们应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小纬突然有些发热,我放心不下,守在他院子里,直到热度退了才过来,你们应该不会见怪吧?”
孟元经状似无意地说着与弟弟孟元纬相关的琐事,目光却直直盯着贺承。
显然,孟元纬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热了,是不是真的已经退了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承听到孟元纬名字时的反应。
贺承平静道:“入秋了,天气凉,他有伤在身,是要多加小心。”
“小纬的伤,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吧。”
这是实话,虽然孟元经语气不善,可贺承无从反驳。
孟元经又说:“我得人点拨,才想到这个守株待兔的办法,用陆怜引你现身。你难得来一趟逐月阁,不去看看小纬吗?或者说,你敢去看看小纬吗?”
听了这话,贺承和钟晓心中都是一沉——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果然有孟元经参与其中。
但古怪的是,孟岗一向信奉君子端方,教出来的孟元经、孟元纬兄弟二人行事也是光明磊落,这事确实不像是孟元经的作风,究竟是什么人“点拨”了孟元经?
贺承没有正面回应,只说:“我们请了百花谷的南门迁前辈和潘妩前辈出山,二位前辈此时尚在别处休整,至多半月,便会来西江城……”
“你确实是不敢去看小纬,对吗?”孟元经打断贺承,将问题又抛出来一回。
贺承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孟元经继续咄咄逼人地追着问:“小纬确实是被你所伤,对吗?”
贺承依然久久没有回应。
房间里静得令人不敢呼吸,钟晓悄悄偏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贺承。
贺承黑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盖住眼中的情绪,没人看得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脸不知不觉间褪尽了血色,白成一片霜雪,他挺直了脊背稳稳地坐在那里,可看在钟晓眼里,却觉得他无助极了,脆弱极了,像是一片孱弱的雪花,冷风一吹就碎,暖风一烘就化。
孟元经依然在逼他:“去看看小纬吧,然后你再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我,那一晚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承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声说:“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吗?”孟元经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忍心,又像是松了口气,“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那你用凌云剑划在小纬身上的每一道伤,我都要在陆晓怜身上讨回来,也希望你不要多言。”
这话说的没有道理,贺承霍然抬头。
钟晓比他先出声:“元经哥,如今江湖上的人一多半都知道我师姐在逐月阁,她
若是出了事,逐月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孟元经冷笑:“无涯洞外三死一伤,你们青山城如何为贺承开脱,我们逐月阁便能如何为我开脱。何况,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话是说来回应钟晓的,可孟元经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贺承。
贺承胸口剧烈起伏,声音艰涩:“晓怜是你看着长大的。”
孟元经的肩膀颤了一下,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眨了下眼,咄咄逼人的目光无声柔软下去,眼瞳里淌出某种无奈和悲伤。他有些恍惚,悠悠叹了口气:“小纬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他遭了这么多的罪,做哥哥的,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发难今日陆晓怜死在我剑……
孟元经说,正巧陆晓怜在孟元纬院子里陪着叶芷蔚,大家相识一场,总不能都到孟元纬院子里了,竟不走进屋看他一眼吧?
于是,贺承只能跟着孟元经进到内院,去看望了昏迷中的孟元纬。
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孟元纬依然顽强地活着。如今距离孟元纬受伤已经半年有余,每日躺在室内,只能灌进汤羹一类的流食和汤药,他极度苍白,也极度消瘦,棉被覆盖过去,几乎看不出身体拱起的弧度。
钟晓一路紧跟在贺承身边,他敏锐地察觉到,自从进了屋,远远地见到孟元纬躺在床上,他的师兄就不大对劲。从房门口到孟元纬床边短短的一段路,他脚步虚浮,走得很慢,有几次他身子颤得厉害,钟晓都担心他站立不稳要跌倒下去。
“师兄?”看着贺承这副模样,别说孟元经了,连钟晓都心生动摇,觉得孟元纬的伤必然与贺承有关。他在心中挣扎着为贺承辩白,即便孟元纬当真是师兄伤的,师兄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贺承茫然地偏过头来看钟晓,脸色煞白似鬼,一双眼乌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神采。
钟晓扶住贺承的手臂:“师兄,你没事吧?”
贺承终于摇摇头,哑着嗓子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秋风起,天气凉,屋子里燃着炭盆,将床榻旁的方寸之间烘得暖融融的。
孟元经坐在床沿,将侍女递过来的几个汤婆子塞进孟元纬的被子里,换出不够暖和的几只,交由她们带走。孟元纬无知无觉,即便被烫伤也不会喊疼,孟元经细心伸手探进被子里,试了试温度,才能放心:“他的经脉都断了,气血不畅,三伏天里手脚都是凉的,都得用温水灌汤婆子暖着。”
“不过——”孟元经语气平静,话却说得残忍,“兴许他也并不会觉得冷,对不对?”
这话是在问贺承。
可贺承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夜是十五,明月高悬,即便不点灯烛,无涯洞外也是一片光亮。
贺承挥着凌云剑刺向他们时,是特意点了灯烛的,他需要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又稳又准,所以他不得不在明晃晃的烛光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刺进自己尊敬的兄长、爱重的好友身体里,喷溅出一簇一簇艳色。
那夜从他剑锋滴落的血,几乎将如水的月光染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一夜溅满血污的那几张脸,可他见到了孟元纬。
孟元纬明明被洗尽血污,干净苍白得像隆冬里的一捧雪,可贺承见到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一晚无涯洞外的血色月光。
孟元经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贺承,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将孟元纬中衣的衣襟敞开,露出他苍白瘦削的胸膛。
孟家兄弟能文能武,当年不知谁起的头、造的势,将他们称作“逐月双杰”。虽是文武双全,但兄弟二人其实各有分工,孟元经更擅长筹谋调遣,孟元纬则更热衷于研习武学经典,可如今,这人经脉具断,卧床半年有余,一身精壮的肌肉,被磋磨得只剩包裹着嶙峋瘦骨的一层薄薄皮肉。
那具瘦得能看见两肋骨骼轮廓的身体上,横着数道醒目的剑伤。
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只留下淡粉色的疤痕。一道道隆起的疤痕像一张张被封闭上的嘴,将不能言说的秘密封藏其间。
“你还认得这伤吗?”孟元经指着孟元纬心口处的一道疤,抬眼看向贺承,“当日在场的,你们青山城的陆兴剑,琴剑山庄的江非沉,凤鸣山的叶飞白,胸口这个位置都有伤。这个位置——”
孟元经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根本没想让他们活命,是不是?”
孟元经是以陆晓怜在这里为由,半骗半逼着贺承进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如今人也见了,贺承不想面对的往事也被勾起了,陆晓怜却迟迟不见踪影,他紧紧盯着孟元经,目光又黑又沉,如一口古老的枯井:“晓怜呢?”
“别急,这就来了。”孟元经重新为孟元纬盖好被子,转身朝窗外拍了两下手掌,只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中传来。
随着屋外的脚步声落定,孟元经一闪身,眨眼间落到贺承与钟晓身边。他抬手一挥,房间里的重重帘幕垂下来,内室中孟元纬的身影犹如被千万重的青山遮挡了去,再看不清,也再不被外面的纷乱打扰。
接着,他用眼神向贺承和钟晓示意,一同走出屋子看看。
贺承还记得,他们来时,屋外本是一方空荡荡的庭院,如今他们再推门出来,只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此时站满了手持兵刃的人,满场弥散着剑拔弩张的戾气。人群之间、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座木架子,木架上有个人被张开手足绑缚着。
钟晓瞪大了眼,尖利地喊出声:“师姐!”
听见钟晓的声音,原本闭着眼睛不理人的陆晓怜睁眼看过来,欢喜道:“钟晓!师兄!”
陆晓怜的声音清亮,想来并未受伤,贺承稍稍放下心来。他转头盯着孟元经,一字一字问得很慢:“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晓怜听不得别人说你一句不好,出事后,她到处跟人理论,说你不会胡乱伤人,其中必有隐情,说在找到你,在听你自己说明来龙去脉前,即便无涯洞外三死一伤,每一处伤口都是凌云剑留下的,也不能轻易给你定罪。”
其实,这些事并不需要孟元经特意告诉贺承。
当初在南州城,他带着面具以“沈烛”的名字与陆晓怜相遇,陆晓怜就因为觉得他在说贺承的坏话,完完整整地跟他吵过一次,甚至还向他亮出了横秋剑——
陆晓怜对他不讲道理的维护,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今日正好当着晓怜的面,由我来问,你来答,也让她看看,究竟是不是错信了你。”孟元经拔出腰间所佩重剑,抚着乌黑的剑身,“小纬身上有一十二道伤,我只问你六个问题,你若不答,或所言非实,我就往陆晓怜身上戳两个窟窿,怎么样?”
“此事与晓怜没有关系,先让钟晓带她走!”
“不可能。”孟元经断然拒绝,“我辛辛苦苦说服芷蔚把她留下来,怎么能轻易放走?何况,无涯洞外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想,晓怜也是想知道的,对不对?”他没有要等陆晓怜的答复,也没有给贺承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发问:“小纬被凌云剑所伤,是你动的手?”
秋高气爽,夏虫沉寂,孟元纬养伤的庭院坐落在逐月阁深处,隔绝市集喧嚣,分外清静,在无风的秋日午后,更是静得仿佛没有活物。
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会被孟元经叫来这里围堵贺承,想必更是个中高手,早将如何控制气息练得炉火纯青,是以满满当当站了一庭院的人,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孟元经加重了音量:“这是第一个问题,小纬身上一十二道剑伤,剑剑都精准挑断筋脉,是不是你动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贺承身上。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贺承有些受不住。他往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门框上,微微垂着头,回避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淡得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弱声吐出一个“是”字。
“其他人呢?”孟元经咬牙,“陆兴剑、江非沉、叶飞白的死,也皆是你所为,是不是?”
四大门派各据一方,护卫一方安宁,平日里走动颇多,同辈弟子之间大多熟识,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背景相似,最聊得来,也知道陆兴剑颇为心疼他这个在外流浪多年的小师弟。
不曾想,农夫救了毒蛇,反被一口咬穿了喉咙。
贺承微弱地点了下头。
他认下这事,最先出声质问的,不是孟元经,而是钟晓。
钟晓站得离贺承最近,震惊之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颤着嗓子问:“为什么啊?大师兄待我们那样好,师兄,你这是为什么啊?”
是啊,大师兄对每个人都好。
对他的小师弟贺承,尤其地好。
贺承拜入陆岳修门下时年纪还很小,陆岳修是青山城掌门,日理万机,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陆兴剑拉扯着年幼的陆晓怜长大,顺带地,也护着初来乍到的贺承。
七岁时,陆兴剑教贺承识字。
八岁时,陆兴剑教贺承握剑。
十四岁时,陆兴剑为贺承铸了凌云剑。
十五岁时,贺承舞着凌云剑名动江湖,陆兴剑是最为他高兴的人之一。
可是,贺承长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握着陆兴剑送给他的凌云剑,毫不犹豫地刺穿陆兴剑的胸膛,亲手挑断他的心脉!
在钟晓的声声质问中,贺承只觉得气血翻腾,耳边阵阵嗡鸣。他几乎要站不住,用手撑着墙,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向自己争辩:“是,是误伤。”
“误伤?”孟元经犀利追问,“那你原本想杀的是谁?”
“我没有想杀谁。”
“没想杀谁吗?那一夜无涯洞外死伤那么多人,你说你没想要杀谁?”孟元经紧紧盯着贺承,迟疑着抛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还说是,你杀他们,是有苦衷的?”
“没有!”贺承霍然抬头,乌沉沉的眼毫不避让地回看向孟元经。
情绪激荡之下,贺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横冲直撞的气息,经脉里的凤尾续魂针牵扯出尖锐的痛,他咬着牙,气息沉重,声音掷地有声,显得越发可信:“没有苦衷,我只是不希望他们上擂台。”他朝陆晓怜的方向望了一眼,哑声道:“毕竟,那是为晓怜招亲设的擂台。”
贺承与陆晓怜青梅竹马,因陆岳修为陆晓怜设下擂台比武招亲,而心生不满,将这场比武招亲的参与者乱剑斩杀在无涯洞外。
这个说法,听来实在合情合理。
可孟元经却骤然怒起:“满口谎话!”
他气极难耐,挥出一掌,拍碎庭院中一块嶙峋的太湖石:“只是不希望他们上擂台,何至于一口气连刺几十剑?何况,陆兴剑是陆晓怜的亲哥哥!”
碎石飞溅,落地如倾盆暴雨,哗啦作响。
分明没有下雨,可贺承仿佛被当头浇了冷雨,渐渐能压住纷乱的心绪,冷静地辩驳:“确实如此,大致那时我在嫉妒中迷失了心智,一时失了分寸。”
孟元经神色有些古怪地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那笑声分辨不出悲喜,贺承觉察不对时,孟元经脚下步法已动,提剑飞身出去:“好,既是红颜祸水,今日陆晓怜死在我剑下,也不算冤枉!”
话音未落,一泓剑光已朝陆晓怜掠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置之死地陆晓怜,我是非杀……
孟元经的剑直冲陆晓怜心口而去,贺承和钟晓落后半步,追赶不及,陆晓怜的手脚被绳索绑缚,无法动弹,这一剑眼看她非受不可。
追至半途,贺承反而脚步稍滞,凌云剑斜斜探到地上,轻轻一挑,将刚刚被孟元经一掌击碎,迸落一地的太湖石碎块握在手中。
确实是赶不及了,他只能将所有赌注压在手里的这块碎石上。
人总是能被绝境激发出无穷潜力,贺承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生出来这样大的一股蛮力,接连掷出石块,竟生生将孟元经对准陆晓怜心口的剑砸歪了几寸。
这几寸,便是生死的差距。
泠泠剑光稍稍偏移,避开要害,削减力道,只浅浅划过陆晓怜的肩膀。
剑刃锋利,浅浅划过,也会带出细长的伤口。
艳丽血色在陆晓怜肩头绽放,开成枯朽的深秋里最艳的花。
霎时,贺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只剩下那朵猩红的花。
凌云剑破空而出,直指孟元经后心而去。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只是快。
剑锋撕开虚空中的风,发出尖利的啸鸣,眨眼间已近到咫尺之间,孟元经顾不上陆晓怜,猝然收剑回身自护。
孟元经使重剑,力灌剑身,一招一式,皆有万钧之力。
贺承的凌云剑则轻巧灵活,胜在快而多变。
两剑交锋,剑身轻颤,发出清亮啸鸣。
要论剑法,孟元经是不如贺承的,可逐月阁以内家功夫见长,身为少阁主的孟元经更是个中翘楚,强劲内力灌注在玄铁所造的重剑之上,短兵相接,登时震得贺承虎口发麻,胸口腥气翻涌。
孟元经冷笑:“听说你前一段受了很重的伤?看来是真的。”
贺承咽下喉咙里的腥气:“与你无关。”
孟元经的剑往前挺进几寸:“送命的是你们,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贺承一声冷哼:“那可未必。”
孟元经的内功深厚,未受伤前的贺承也未必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何况如今拖着这样一副五劳七伤的身子。念及如此,贺承不再与之强抗,往旁斜斜撤出半步,出其不意地抽出凌云剑。
骤然失去凌云剑的格挡,重剑裹挟着孟元经的浑厚内力击在贺承的心口。贺承只觉心肺震颤,气息一窒,闷咳一声,便呛出一口血来。孟元经眉梢一挑,还要乘胜追击,却不想贺承生生受下这一剑后,更卸下所有防御,不退反进,手中的凌云剑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斜穿出去,颤巍巍地直取孟元经面门。
贺承的剑很快,眨眼之间,剑光已逼至孟元经眼睫之间。
重剑笨拙,孟元经不及回剑自护,只松开左手回护自己。而贺承手中的凌云剑却犹如一条灵巧的银蛇,软剑柔韧,剑身抵在孟元经手臂上,却能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翻折,轻轻巧巧地刺进他的左肩——
正是孟元经刚刚划伤陆晓怜的位置。
“这是在还我刚刚刺陆晓怜的那一剑吗?”孟元经不急着抽身,反而伸出两根手指紧紧夹住削薄的凌云剑,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承,“既然要算得这样清楚,那你刺在小纬身上的十二剑,也一并清算了吧?”
孟元经神色古怪,贺承觉得他话里有话,并不冒然回应,只警惕地盯着他。
他夹着凌云剑的两根手指骤然在剑身上滑动,滑至剑柄处,陡然松开。贺承以为孟元经要夺剑,下意识握紧剑柄,却不料他只是将手掌向前轻轻一探,牢牢握住贺承的手腕,拖着他往旁撤了几步。
“来,一起看一出戏。”他的声量不高,庭院中与钟晓缠斗在一起的逐月阁弟子却在他出声时,一同停了手。
片刻之前,刀剑铿锵的庭院一时寂静如死。
孟元经曲着手指在剑身上轻弹三下。
庭院里太过安静,以至于他指下弹剑铮铮,清晰异常。随即,如疾风扫过万顷草原,窸窸窣窣的动静自
四面八方传来。贺承定睛再看,只见顷刻之间,庭院矮墙之上,接连长出弓箭手来。
孟元经一手握着贺承的手腕钳制住他,一手举着自己的剑,剑尖直指被捆在木架上的陆晓怜:“我只要不多不少的十二箭,射中者有赏。”
此时,陆晓怜的手脚都被牢牢固定着,整个人呈大字型,被绑在木架上,活脱脱一张箭靶子。浅浅一方庭院,矮墙上站着二三十名弓箭手,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醒目的箭靶,他们要比的并不是谁能射中陆晓怜,而是谁先射中陆晓怜!
贺承愠怒:“孟元经,你疯了?”
“是,你就当我疯了吧!”孟元经扫视一轮弓箭手,高声喝道,“还不放箭!”
沉寂片刻,终于有一支羽箭破空而过,箭矢如电,劈出簌簌风声。
射出第一支箭的人,许是有意为之,许是能力确实有限,来势汹汹的这一支箭,准头不足,竟让陆晓怜稍一沉肩就侥幸躲了过去。可这一支箭是打仗时的先锋,试探着迈出一步,紧接着就有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箭矢如雨,贺承顾不上与孟元经理论,一心只想挣脱他的牵制,赶到陆晓怜身边。
可孟元经对贺承多有忌惮,心知这一松手放他去,陆晓怜十有八九便死不了了,也越发用力地箍住他的手腕。贺承挣脱不开,心急如焚之下,将丹田中强压着的内息尽数释出,忍着几乎要将经脉重新崩断的剧痛,聚力于掌心,以十成功力,一掌向孟元经左肩拍去……
再看陆晓怜那头,虽然贺承被孟元经牵绊,所幸钟晓已从逐月阁弟子的包围中脱身出来,护在陆晓怜身边。
他不仅挥剑为她挡掉几波箭雨,甚至在兵荒马乱中,还想办法斩断绑在她右手上的绳索,为她争取出来一点活动空间。陆晓怜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钟晓将她的右手释放出来,她便找机会握住一支飞到眼前的箭,右手持着箭,击落近身无法闪避开的羽箭。
孟元经赏的是射中陆晓怜的人,一开始弓箭手的目标只有陆晓怜,但他们很快开始发现,陆晓怜已是笼中之鸟,他们迟迟无法射中陆晓怜,都是因为有个钟晓从中阻挠,若能先解决钟晓,射杀陆晓怜这件事便能事半功倍。
渐渐,有人将箭矢瞄准到钟晓身上来。
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来,钟晓却孤身一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仅要一刻不歇地飞身绕在陆晓怜周围,为她打落避无可避的箭矢,还要时刻警惕着朝着自己直射而来的羽箭,实在吃力。
箭矢太密,寡不敌众,钟晓已经开始躲不开如雨的箭矢,只能勉强护住要害,任由箭矢划破他的手臂、肩膀。
陆晓怜被钟晓护在身后,虽没受伤,却越发担忧起来,即便不受伤,钟晓又有多少力气可以挥霍?让他一个人前后左右地翻飞着为她挡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弓箭手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逐月阁持兵刃的弟子远远站着作壁上观,孟元经拖着贺承在庭院另一侧缠斗,庭院中央除了陆晓怜和钟晓两个活靶子,再无他人,他们无需担心误伤。
而他们两为什么要待着这里当活靶子呢?
究其原因,是因为陆晓怜被牢牢绑在木架上。
想到这里,陆晓怜对钟晓道:“钟晓,把你的剑给我,你捡几支箭支撑一会。”
钟晓被密集的羽箭缠得脱不开身,无暇尽数砍断捆绑着陆晓怜的绳索,可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陆晓怜却有空得很!
话只说个开头,钟晓就明白过来陆晓怜想做什么,二话不说,将自己的佩剑绿竹剑朝陆晓怜抛去。在羽箭横飞的飕飕风声中,听见陆晓怜稳稳接住剑的动静,钟晓松了口气,定睛再看,只稍稍分心一瞬,便有一支箭如急电劈空而来,直直射向自己心口。
四周都是密集如雨的箭矢,他无路可退。
电光火石的一瞬,钟晓脑中竟是空白一片——
这支箭必定会穿胸而过。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然而,那支箭没有射中,钟晓也没有死。
他动弹不得地盯着箭矢朝自己疾飞而来,听见的并不是金属刺入血肉的闷响,而是金属相碰的铿锵声——
那支威风凛凛的箭被人一剑劈落在地。
钟晓尚未回过神来,肩膀便被人握住,推搡拉扯之间,又躲开几支箭。紧接着,他手里被塞了一只匕首:“别发呆,这里交给我,你去救晓怜……”
“不用,我自己下来了。”贺承话音未落,陆晓怜的声音也插了进来。
钟晓回过神,不仅贺承甩开孟元经赶了过来,连陆晓怜也砍断了绑住她的绳索,将自己从木架上解脱了出来。三人终于摆脱桎梏,汇聚一处,各自暗暗松了口气。
钟晓问:“我们怎么出去?”
陆晓怜小时候常来逐月阁找孟元纬玩,熟悉此处方位,略一思忖,道:“这个院子在逐月阁深处,孟元经不会放我们横穿逐月阁出去,我们不如从后山翻出去,山上有草木掩护,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空地上被当做靶子打。”
贺承砍断几支飞临他们身侧的箭,简短回应:“好,由你带路。”
被贺承委以重任,陆晓怜并不慌乱。她被绑在架子上无法动弹的时候便在脑子里规划过路线,此时又扫了一眼庭院中人群的分布,不假思索:“我们先往西边走,那片假山可以为我们掩护,弓箭手暂时就射不到我们了,我们再想办法先翻出这个院子。”
一言既定,他们后背相抵,各自抵挡住一面的攻势,朝陆晓怜说的那片假山挪去。
这一局,孟元经有些托大了,他只在面向庭院空旷处的矮墙上安排了弓箭手,他们轻而易举地对准庭院中央的木架子,却对庭院西侧高低错落的假山无能为力。正如陆晓怜所说,他们移动到假山附近,山石遮挡之下,刚刚将他们逼得几乎山重水尽的弓箭手再奈何不了他们。
贺承用手指抹去陆晓怜脸上溅落的血污,见缝插针地夸人:“干得漂亮。”
陆晓怜有些得意,但毕竟还未脱困,又不敢太过得意,只朝贺承眨眼一笑,继续安排道:“趁孟元经还没有追过来,我们赶紧翻墙出去。”
贺承点头:“钟晓,你先翻上去,接应晓怜,我来断后。”
陆晓怜记得,从这里翻墙出去,再往上走不到一里地,便是后山。山上草木丰茂,他们只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翻山出去,应该不难。
只是她没有料到,孟元经置他们于死地的决心竟然这样大。
钟晓刚刚翻上院墙,朝她伸出手,孟元经便追了过来。贺承催促她快走,凌云剑一挥,便折身去拦孟元经,不料,剑光纷乱,孟元经却丝毫没有闪避,将身子迎上来。
贺承无心伤他,可要收回剑势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凌云剑自孟元经腰侧穿过。而孟元经被刺伤后并未停下步伐,依旧步步前进,任由长剑寸寸穿透身体,最终,他的身体抵上剑柄,从伤口涌出的血,一捧一捧喷在贺承握着剑柄的手。
贺承目光震颤,声音发哑:“元经哥,你——”
孟元经几乎贴到了贺承耳边,一字一顿:“陆晓怜,我是非杀不可的。”话音,刚落,他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抬起,掌心蓄力,用力一推,他手中的重剑,贴着贺承的肩膀飞出去,朝陆晓怜径直飞去。
这一剑来势汹汹,钟晓看得心惊肉跳:“师姐!”
钟晓的惊惶不是毫无道理,这一剑太急也太准,正冲着陆晓怜脸面而去。偏偏此时陆晓怜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悬在空中无从借力,实在是避无可避。
只是,孟元经的剑快,可有人比他的剑还要快。
重剑黝黑寒凉的光映过陆晓怜染着血污的脸,预期的痛和冷却没有贯穿她的身体,她被稳稳接入一个温凉的怀抱中,贺承的气息瞬时将她重重包裹。
她就知道,只要师兄在,她就会被周全妥帖地护着。
可是,下一刻,她听见了兵刃入体的闷响。
陆晓怜目光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贺承,只觉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又飞快舒展开,神色平静地揽住她的肩膀。
这一回,她没有被贺承的风轻云淡骗过去,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下落,扫过贺承线条流畅的下颌,扫过他修长的脖颈,扫过他宽阔的胸膛,最终久久停留在他瘦削的腰腹之间——
孟元经的剑贯
穿过贺承的身体,剑尖正耀武扬威地闪着血色的光。
“师兄——”陆晓怜惊呼,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她紧紧抱住贺承,双双落回地面。贺承借着她的搀扶,勉力安抚她:“没伤在要害,我们先,先出去……”
怎么会没有伤在要害?血色从腰腹之间汩汩涌出,陆晓怜满手都是贺承温热的血。
陆晓怜垂头定定看着贺承的伤口,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抬起头时,满目猩红。她转头恨恨盯住朝他们围拢过来的逐月阁弟子,和站在他们身后的孟元经,胸口剧烈起伏着。
此刻,庭院里没有刀剑铿锵的声响,死寂中仿佛隐隐酝酿着另一波滔天巨浪。
倏尔,陆晓怜一声清喝,衣袂翻飞,一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巨大力量从她纤瘦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如同陡然撞上一面厚重的石壁,又好似千寻巨浪当头拍来,围上前来的逐月阁弟子被掀翻在地,手中兵刃或是脱手,或是折断,满地皆是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