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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阴阳草阴阳草不仅难得,……

    虽然捉了蛊虫在手,可变数横生,七步岭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况且,尽管赵戎津体内的毒素被钟晓硬生生逼出来一些,但他受蛇毒侵染太深,情况还是十分危急,命如悬丝,再禁不得一点儿风吹草动。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没有人想在此地停留,稍作休整,便重新上路了。

    还没有离开七步岭,金波不敢轻易取下包裹着自己的毯子。为了方便走路,她小心翼翼地将毯子系在自己腿上,只露出一双脚来,为防万一,她特意将那只装着红色蛊虫的罐子牢牢捧在胸前,以求吓退一切试图近身的毒物。

    齐越执意要自己背着赵戎津翻越七步岭。

    赵戎津高大精壮,而齐越身形纤瘦,他红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背起赵戎津,将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就和赵戎津醒着的时候一样,他们永远坚定地走在最前面,给大家领路。

    贺承虽没有被毒虫所伤,可他本是强弩之末,撑到此刻也是十分勉强。

    医者仁心,齐越为赵戎津揪心之余,还抽空为贺承包扎手上的上。他特意交代陆晓怜和钟晓注意他手上的伤口,伤在手指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地方,可贺承气血太弱,凝血有碍,若是任由他一路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走过去,便是一头牛,也要将血流光了。

    于是这一路,贺承的手都是被陆晓怜握着的。

    她纤细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瘦削伶仃的手腕,伸出两只轻柔着撑住他的手背,将他受伤的手稳稳托住。

    在贺承的印象里,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握过他的手。

    在很小的时候,她喜欢软软地握着他的一根手指,像根尾巴似的跟着他。后来长大些,她会用力地握住他的小臂或者手腕,拖他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后来,是两臂挽牵,是十指相扣,是坦荡而坚定的并肩而行。

    这是第一次。

    她稳稳托起他的手掌,她成了他的依靠。

    他们一路这样默默地走着,各怀心事,各有牵挂。

    带着伤员和病人,他们的脚程不算快,从枝叶间溜进来的光斑还是金灿灿一片,到残阳如血,斜斜铺就前路,他们不敢停歇,从晌午走到日暮,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中,借着陆晓怜手中小小的一豆灯火,走出了七步岭。

    翻过七步岭,就是百花潭。

    被闷了一路的金波解开重重包裹的毯子,纠缠许久黑暗霎时被抽离开,睁开看去,是一片银白色的柔软亮光,那银白的光落在平坦的山谷里,明晃晃地映出遍地柔绿的草和娇艳的花。

    谁能想到,幽暗惊险的七步岭之外,会藏着这样一处静美的世外桃源?

    山谷里的百花潭是一潭温泉水,这里一年四季都温暖宜人,孕育着各种奇花异草。

    这一夜恰是月圆,银盘似的月圆低低悬着,银盘里的牛乳泼洒出来,月光柔软,肆意流淌,山谷里氤氲着百花潭升腾而起的水汽,薄雾袅袅,宛如仙境。

    月光下,背着赵戎津一路跋涉的齐越脸色苍白,他侧过头去,轻轻贴了贴赵戎津冰凉灰败的脸,呼吸沉沉,声音哽咽:“赵戎津,我们到了,你醒醒。”

    赵戎津并没有醒,又拖了这么半日,他的气息更弱了下去。可饶是如此,昏迷中的人似乎还是能听见令他割舍不下的那个声音,虽然他说不出话来,但浓密的睫毛挣扎着颤了片刻,喉结滚动,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叹息着说了声“傻”。

    对七步岭上悬

    在枝头的毒蛇心有余悸,大家选择在百花潭边的一块青石下安顿下来。

    钟晓陪着齐越去采药,金波蹲在百花潭旁,仔仔细细洗脸;陆晓怜生了火,边架着一只陶罐,给昏迷中的赵戎津熬药,边跟贺承一起,对罐子里的那只从七步岭上捉来的大蝎子大眼瞪小眼。

    陆晓怜咬破手指,往罐子里滴了一滴血进去。趴在罐底的大蝎子懒洋洋地偏头看了那滴血一眼,继续抱着硕大的尾巴昏昏欲睡。

    贺承拆开左手上包着的布,尚未愈合的指尖缓缓渗出殷红。他的血甚至还没有滴落到大蝎子身边,大蝎子便有了动静,困顿萎靡的小家伙精神一震,猛然昂起头来,挥着螯钳,攀着靠近贺承的那一侧罐壁,想奋力爬出来。

    “啪嗒”一声,在它攀上罐子口之前,贺承迅速把罐子盖上,一手按在盖子上,一手抵在唇边,倚着大青石,低低咳嗽。

    陆晓怜忧心忡忡:“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独独对你会这样?”

    贺承也觉得费解,他此前不曾到过百花谷,这地方的名字都还是前一段才从枕风楼听来的,为什么百花谷里这只奇奇怪怪的小虫子,竟然好像认得他?

    说到这里,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的金波正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贺承手边的那只罐子捧回来,神态颇为珍重:“蛊,百虫竞而不死者,它是在七步岭毒物堆里不知道打赢了多少架的强者,很难得的。”

    陆晓怜问金波:“你见过蛊虫?”

    金波抱着罐子愣了愣,讷讷开口:“见过的,这种颜色鲜艳的蛊虫很厉害的,在我们那儿,圣女才炼得出来。”

    贺承一针见血:“你来自南疆?”

    蛊虫是南疆秘术,中原武林并不多见,贺承和陆晓怜只是在江湖异闻里听过,却不曾亲眼见过。

    金波倒也坦荡,被这样问了,也便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的家乡确实是在南疆。”

    “那日从客栈里带走你和陆姑娘的那帮异乡人,是否也是南疆人?”贺承脑子里飞快将与金波相遇这几日的事情串了一遍,追问,“他们似乎要找什么人?是不是就是来找你的?”

    金波眨眨眼,一脸无辜:“晓怜姐姐应该也听他们说了,他们是来找偷偷跑到中原的南疆圣女的。”她耸了下肩,颇有些无奈:“你们看,我丢个药球,都差点被毒物咬死,世上有这么倒霉的圣女吗?”

    贺承和陆晓怜被她逗得笑出声。

    “即便你是他们要找的圣女,你若不想回去,我们便不会让他们带你走。”陆晓怜宽慰金波,又问她,“奇怪,你与他们同是来自南疆,怎么你的官话说得这样好,若不是今日你在七步岭大显身手,我们都没有发现你并非中原人。”

    “是我师父!”金波捧着装蛊虫的那只罐子,小心翼翼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头那只红得妖冶诡异的小虫子,见它还活着,她轻轻松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师父年轻的时候往来于中原、南疆之间,对中原很熟悉,我也是自小听她跟我说起中原,才会想要来这里看一看。”

    这里与南疆虽相隔千里,但也并非各自闭塞不通,两地商贸往来也是有的,因而金波说起她的师父年轻时往来于两地之间,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贺承与陆晓怜便没再追问下去。

    聊到这里,齐越和钟晓恰好带着草药回来。

    齐越往陆晓怜守着的陶罐里加了几味药材,又熬煮片刻,沥出小半碗汤药,端到赵戎津身旁。赵戎津中毒已深,只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齐越用碗沿撬开他的唇齿,摇摇晃晃地倒进小半口汤药,紧紧盯着他喉结微动,将汤药一点点咽下去,齐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半碗药喂了半天,赵戎津把汤药尽数咽下去了,齐越紧绷的身子终于稍稍松弛了下来。他呼出一口气,竟像是硬生生奔走了几十里地一般,全身虚软无力,跪坐在赵戎津身边,动也动不了。

    这样缓了片刻,齐越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抬手将赵戎津额头上一层一层的冷汗擦了,转过头来,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犹豫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陆晓怜与贺承对视一眼,道:“小齐大夫别这样说,你是为了我们才以身涉险进百花谷的,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开口。”

    齐越没有立即应话,扭头从药篓里翻出一株草药来。

    那株草药长得有些奇特,细细的一根嫩茎上长着六片叶子,深绿色的叶片上,银白色的叶脉清晰可见。这六片叶子成对生长,每一对叶片都是一片叶子正面朝上,另一片叶子背面朝上。

    齐越说:“这是阴阳相思草。我在父亲的医书上见过,这草药对清理经脉脏腑的积毒有奇效,戎哥性命已经无碍,可他中毒太久,只怕脏腑经脉皆有损伤,我想让他服下这株阴阳相思草。”

    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只是这草药不仅难得,要炮制入药,更是不容易。”边说着,他边触了触那株草药最顶端的一对叶片。

    赵戎津情况危急,他和钟晓去采药只花了不到两刻钟,即便算上回来给赵戎津喂药花费的时间,这株草药从被采摘下来到现在,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仅仅这么短的时间,它的叶片边沿已经开始发蔫打卷。

    贺承知他话未说尽,直接发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草药本身含有毒性,服用前,需由一对男女相拥,将这株阴阳相思草贴在怀中,以体温烘制一夜,使毒性挥散,却又保留下药性。”齐越抬眼,又将贺承和陆晓怜轮番看了几遍,抿了下唇,“你们也看到,这草药娇贵,根本带不出去。毕竟男女有别,此刻能帮我制药的,只有二位了。”

    金波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眼睛,搓着手期待地看着贺承和陆晓怜。

    而另一头,钟晓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像是立刻要霹下一道雷来。

    贺承脑中一片空白。

    齐越在说什么?男女有别,所以只能找他和晓怜帮他制药?齐越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是男的,陆晓怜就不是女的了?为什么他和晓怜就不用顾忌男女有别了?

    他还来不及出声质疑,就听见陆晓怜眉眼弯弯地答应下来:“这有什么难办的,就是抱着这株草药睡觉嘛!”

    贺承顿时头疼欲裂。

    陆晓怜真的听清楚齐越说什么了吗?

    只是抱着草药睡觉吗?是不是还得抱点别的什么?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藏不住至少此刻,你不要……

    同样觉得陆晓怜没听清齐越的话的,还有钟晓。

    他脸色铁青,提出异议:“小齐大夫,我听不明白,怎么沈兄和我师姐,就无需顾忌男女有别了?”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在装傻?”他身旁的金波用力拽了一下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莫不是个傻子吧!我早就说过,晓怜姐姐是沈大哥的心上人,沈大哥也是晓怜姐姐的心上人,现在小齐大夫也看出来了,怎么就你眼瞎呢?”

    “不可能的!”钟晓执意,“如果沈烛成了我师姐的心上人,那我师兄怎么办?”

    “你那个师兄,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凭什么让晓怜姐姐干等着?”

    钟晓气得脸颊涨红:“都说了,师兄有要事处理!”

    明明是与他们自己无甚相关的事情,可钟晓和金波就这样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这头,始作俑者齐越悄悄溜到贺承和陆晓怜身边,补充解释:“这草药名字里带了阴阳,便是因为制药时非得一男一女。金姑娘与你们并不相熟,只怕多有不便,我是看见沈公子病中,皆是陆姑娘不假人手的照顾,料想二位的关系理当最为亲密,是以提出了这个想

    法,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陆晓怜连连摆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什么冒犯。”边说着,她边拿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贺承的肩膀,眉梢一挑,冲他使个眼色:“死生之外,都是小事,救人要紧,对吧?沈兄?”

    贺承盯着她挤眉弄眼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敷衍道:“是,陆姑娘高义。”

    于是,为了炼制这株小小的阴阳相思草,贺承与陆晓怜被迫成了连体双生子。

    此时还未到入睡的时点,所有人都清醒着、忙碌着,众目睽睽之下,贺承和陆晓怜自然不好紧紧拥抱到一起去,只将那株小小的阴阳相思草贴在掌心里,两人十指相扣,用指掌间的温度暖着它烘着它,以使它不至于轻易委顿下去。

    百花潭里没有鱼,但树下、草丛里,星罗棋布地长着野菌子,在金波和齐越的努力下,他们挑拣出可食用的菌子,煮了一锅鲜美无比的菌子汤,围着火堆,就着包袱里的干粮,勉强对付了一餐。

    期间,赵戎津恰好醒过来,闻着香气窸窸窣窣地凑过来,弱声笑骂:“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为了你们差点把命丢了,你们竟背着我吃独食!”

    他刚刚醒来,体内还有待清理的积毒,整个人还十分虚弱,说了一长串话,便有些体力不支,坐在齐越身边,只觉得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软绵绵靠进齐越怀里去。那么高大那么凶悍的人,靠在齐越怀里,像只大猫似的,用脸颊蹭了蹭齐越清瘦单薄的肩膀,语气有些可怜:“阿越,我饿了。”

    并不需要他开口,齐越一见他醒了,已经动手往自己碗里又添了半碗热汤,撕了几块干得噎人的饼子在汤里泡软了。此时,他正舀起一勺吹凉了,喂到赵戎津嘴边:“将就吃点,等出去了再好好给你补补。”

    赵戎津凑过来,一口吞了那勺汤泡饼子。毒素消退需要时间,其实赵戎津此刻舌头发麻嘴里发苦,可从齐越手里叼走这一勺食物,还是令他满意得眯起眼:“你亲手喂给我的食物,怎么能说是将就?”

    齐越瞥了他一眼,像山谷里的夜风一样,轻飘而温柔地笑了。

    虽然百花谷里危机重重,可山谷里的夜风却实在温柔,一层一层扫过粼粼水面,平铺在水上的银白色月光灵动而活泼,在平静的水面上肆意跳起舞来。

    这是进入百花谷后难得的静谧安宁,这里既没有伤人的机关,也没有咬人的毒物,所有人围着篝火抵肩坐着,像是某个访遍青山不肯归的夜晚。

    赵戎津就着齐越的手吃了点东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说起之后的安排:“阿越要在这里给沈公子治病,我们大约可以在这里停留几日,放松放松。如果阿越治不好沈公子,你们就还得往百花谷更深处去寻神医。我和阿越只能送你们到深谷边沿,再往深里,我们也不曾去过了,希望你们运气好,能如愿遇见神医。”

    虽然神医难寻是大家进谷前便知道的事情,可此刻赵戎津这样说,又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来,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其中,最不好受的,当属钟晓。

    他盯着贺承与陆晓怜十指相扣的手看了大半个晚上,已经闷了一肚子气,现在赵戎津又强调了一遍,遇见神医全凭运气的事,他难免有些崩溃——

    原本钟晓想着,沈烛救过他和陆晓怜几回,陪他来百花谷一趟,他们也是仁至义尽,自此可以两不相欠了。结果呢?这一趟百花谷之行,不仅没能找到神医,治好沈烛,互不亏欠,反倒让沈烛把他师姐的手给牵上了。

    这下可好,救命之恩还没报完,情债又已经欠下了。

    钟晓越想越头疼,额角突突跳着,极度郁闷下,他听见沈烛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我记得小齐大夫说过,你们一家是为了神医,才移居百花谷外的。不知令尊可曾留下百花谷地图一类的东西?”

    齐越迟疑道:“有是有,只是——”

    “只是阿越的父亲特意交代过,不可交给外人看。”赵戎津替他将不好说完的话补完,夹带私活地叹了口气,“因而即便是我,也不曾见过百花谷全貌。”

    不知齐越家与百花谷、与谷中神医究竟是什么渊源,他们没有详说,贺承他们也不便多问。他点头表示理解:“我只是想跟小齐大夫确认一件事,除了百花潭,百花谷中可还有其他水泊?”

    齐越拿着跟小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想了一想,摇头:“山间溪涧是有的,湖泊水潭却只有这一处了。”

    “那你们说的药泉,在百花潭的什么方位?”

    齐越指向北边:“往北走,有个地势较高的小水潭,将药泉泉水蓄在其中,天然形成了能治病救人的汤泉。”他眉头一蹙:“水中情况莫测,今日天色晚了,沈公子一会喝了药便早点歇下,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药泉浸浴。”

    关于给自己治病的事,贺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上心。

    他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天际的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也好,这里既没有毒物,也没有机关,景色还好,我们就当是春游踏青,不妨多待两日。”

    伤病交加的贺承是最迫切着要找神医的人,他提议在这里多留一日,玩心重的金波和希望赵戎津得以休养的齐越自然不会反对,陆晓怜在“快些出发找神医”和“让贺承在药泉里多泡一泡”的两难抉择中纠结片刻,选择了后者。

    毕竟百花潭平静安宁,又遍地是奇花异草,还有一湾温泉可温泡解乏,甚至于还有一眼能治病的药泉,对于这帮人倦马乏的人而言,此处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休憩场所。

    既然偶遇神医全凭运气,在这里多待几日,又有何妨?

    六个人里,除了必然会和齐越意见一致的赵戎津,已有四个人同意在这里多留一日。

    于是,尚未表态的钟晓,便无关紧要了。

    因为此处安宁静谧,也因为第二天不急着赶路,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分外香甜。

    只除了,主动请缨守夜的钟晓。

    整整一夜,他借着火光死死盯着角落里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他的剑就在他手边放着,如果有些什么人将手伸到什么不该伸的地方去,剑起刀落,他一定把那只不安分的爪子砍下来!

    然而,钟晓想不到,即便想到,他应该也是不想承认,真正不安分的人是他的师姐陆晓怜。

    准备就寝时,贺承将那株阴阳相思草塞进自己怀中,放在两层衣物的夹层之间,防止无意滑落。刚刚安置稳妥,陆晓怜便像一尾游鱼般,轻巧灵活地钻进他怀里,张开手臂环过他清瘦的腰身,贴紧他柔韧的身体。

    贺承身子一僵,随即手腕一扬,用刚刚解下的披风将陆晓怜严严实实裹住。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不拘到众目睽睽之下投怀送抱的地步。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陆姑娘,你——”

    陆晓怜在他怀里仰着头,一双杏眼映着漫天星月,亮得动人。

    他很久没有这样近地看她。虽然夜色深沉,可这一夜星月灿烂,她又离他这样近,他一垂眸便能看见她饱满光洁的额头,小巧挺翘的鼻子,红润欲滴的唇,这些长得极为标致漂亮的五官恰到好处地放置在莹白如玉的面庞上,便是他所熟悉的陆晓怜。

    陆晓怜仰着头看他,无辜,可怜,又十分动人。

    她说:“沈兄,那日在山洞里,你不是跟钟晓说,你仰慕我已久吗?那你此刻岂不是应该很高兴?”

    贺承垂着手不肯去抱她,语气生硬:“陆姑娘与你师兄情投意合,我与你师兄也算是相识,乘人之危,实乃不忠不义。”

    “你若真心喜欢我,怎么藏都是藏不住的。”陆晓怜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稍稍压低,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就好像,你究竟是谁,在我面前也是藏不住的。”

    贺承低头看她,目光幽深,半晌没有说话。

    陆晓怜像小动物一样锲而不舍地往他怀里钻,侧头贴在他胸口,枕着他的心跳,目光如水:“他们都睡了。”

    “嗯?”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能不能暂时地,不要是沈烛?”

    有风飘过,枝叶簌簌,树影婆娑。

    月色如水,遍地肆流,无边无垠。

    天地之间,有树,有草,有风,有月,没道理容不下一个贺承。

    陆晓怜一直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属于沈烛的那张脸僵硬冷然,五官平平无奇,只有那双属于贺承的眼睛,黑亮深邃,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悄无声息地,一只手落到她的肩上,那只手将她轻轻一推,她被一道温柔的力量,平稳,却不可反抗地按进一个体温低凉的怀抱里。

    贺承的手托着她的脖颈,低头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他的声音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半带着怅然无措的叹息:“晓怜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相认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

    贺承与陆晓怜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

    那些东西里,有陆兴剑溘然长逝的一条命,有青山城中正无私的名声,还有江湖上说不通、堵不尽的人言可畏。贺承用一张胶皮面具,隔开这些是非,也隔开了陆晓怜,可这一夜,他们之间近得只隔着一株阴阳相思草的距离。

    不远处,还有钟晓目光炯炯地盯着,陆晓怜不敢放肆,紧紧扣着贺承未受伤的那只手,安安生生地靠在他怀里,枕着他的心跳,昏昏欲睡,却又不敢也不舍真的睡过去。困意翻上来,她明明倦得眼皮打架,却还是要不时挣扎着抬头看贺承一眼。

    陪着陆晓怜长大的人,很轻易便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贺承抽出被她握着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手指微收,便将她更紧揽进怀里。他宽大的手掌顺着肩膀,攀上她的脖颈,像安抚一只无助的小动物一般,他在她后颈轻轻捏了一下,而后迅速松开,手掌顺着脊骨一寸一寸滑下去,在某个合适的位置上稳稳停住,一下一下,轻缓温柔地拍抚着她,温声道:“安心睡吧,我不走。”

    夜晚静谧安宁,他们靠得太近,呼吸声和气息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陆晓怜的母亲龙吟仙子林音早逝,青山城是四大门派之首,她的父亲陆岳修身为青山城掌门,既没时间,也没耐性带孩子,她的哥哥陆剑兴倒是很疼妹妹,可因为被父亲寄予厚望,早早拜入师门,勤学苦练,也是三天两头找不见人。

    像只落单小鸟般可怜兮兮的陆晓怜就这样遇见了贺承。

    贺承被带进青山城的时候也只有六七岁,虽然比陆晓怜大不了几岁,可贺启几乎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那时的他已经很会照顾人。

    初入青山城的贺启极不适应,像只被人类捕获的小兽一般时时警惕不安,贺承想尽办法哄他弟弟开心的同时,顺手把那个总是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姑娘也顺带捎上。

    一开始,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恰好陆晓怜想要有人陪伴,恰好贺承想要给贺启找个玩伴。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

    再后来,贺承与陆晓怜一同拜入陆岳修门下,成了师兄妹。

    他们之间的牵连,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陆晓怜搂着贺承,满足惬意:“师兄,小的时候,贺启讲鬼故事吓我,你也是这样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贺承轻笑,他的气息轻轻落在她头顶,有些发痒。

    “你还常常哼一首童谣哄我,能不能再给我哼一哼?”

    “嗯。”贺承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哼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谣,“大月亮,二月亮,月亮底下明堂堂。东河宽,西河长,波浪底下水茫茫……”

    贺承的声音低而哑,不复年少时的清亮,却另有一翻动人温醇。这是陆晓怜小时候常常听他哼起的童谣,她靠在他怀里,跟着轻轻哼:“借支笔,画条船,一荡荡到九天上。天不怕,地不慌,天地之间有爹娘……”

    陆晓怜生性怯弱敏感,怕黑怕鬼,小的时候尤其不经吓。

    贺承更紧地搂住她:“那时候你越害怕,阿启越喜欢拿这些故事逗你,你被吓得整夜不敢睡,抱着被褥来师叔院子里找我们。”他微微弓起身子,将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贴,声音低沉暗哑:“晓怜,那你还记得不记得,我那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嗯?”陆晓怜往他怀里蜷了蜷,“你说,如果人死后会化作鬼魂,那我娘早已经化作了鬼魂,弄不好还已经是个鬼魂里的头头了,若有别的鬼魂要害我,我娘一定会保护我的。”

    都是些孩子气的话,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陆晓怜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说:“后来,我确实就没那么怕了。”

    “对,别怕。”贺承也跟着她笑,侧过头,轻轻吻了吻她,“如果以后我不在了,无论我变成什么,都会保护你的,你什么也不用怕。”

    陆晓怜倏然抬头,眼中有盈盈水光,目光却锋利昂扬:“你不许不在!”

    头一回,贺承被她的目光逼得一窒,怔忪间,竟半晌无话。

    “你不会不在,我们一定能找到神医,你一定会没事。”她顿了一下,又想到别的办法,“即便真那么倒霉,遇不见神医,那你就跟我们回青山城,师叔认识的人多,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伸手摸摸他脸上的面具,仔细安排起来:“你不要怕,就戴着这张面具跟我们走,不会有人知道跟着我回青山城的人是你。”

    她确实考虑得很周全,甚至替他把解除后顾之忧的法子也想到了。

    但贺承并没有打算在要不要跟着陆晓怜回青山城的这个话题上聊得更多,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又轻轻啄吻一下,笑着低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在南州城里,我便有些怀疑。”

    “是在试琴会上?”

    陆晓怜点头:“我遇见你时,便觉得莫名的熟悉。直到试琴会上与卓弘明起了冲突,你我合力与他缠斗时,你示意我攻他上身,我才意识到,是你的眉眼让我觉得熟悉。”

    她葱管般白嫩纤细的手指摸过他的眉眼,隔着一层面具,拂过他的立体而流畅的眉骨,拨过他浓密的眼睫。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千百遍地与这双眼睛的主人执手相望,怎么会,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呢?

    贺承故意眨了下眼,用黑长的睫毛去扫她的手指逗她。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所以,后来在江家酒肆,你非要我讲什么师兄师妹的故事,是故意的?”

    陆晓怜点头,又摇头:“你与往日的差别太大,我虽觉得眉眼相似,却也不敢断定沈烛便是你,可你伤重迷离之际,又,又对我莫名依赖亲近。我稍作试探,一方面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这个‘沈烛’到底是不是个登徒子!”

    贺承哭笑不得:“那试探后,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你老奸巨猾,编的故事倒是没有破绽。”陆晓怜冷哼,“所以,我虽每日都在怀疑你,却不能给自己一颗定心丸,直到那日落水——”

    陆晓怜说的落水,应当是南疆人绑走了她和金波,将她五花大绑丢进水里那一回。因为南疆人捏着贺承的软肋,那时明明占据上风的贺承不得不丢下兵刃,任由他们处置。可他们言而无信,还是将陆晓怜投入河中,贺承拼死相救,险些送命。

    贺承侧着头盯着陆晓怜,是一幅悠然听故事,愿闻其详的模样。

    陆晓怜皱了皱鼻子:“那日,我摸到你耳后有一道细痕,用指甲用力抠下去,可以揭下一角胶皮。我那时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你是用一幅精妙的面具,将自己假扮做‘沈烛’来找我们的。”

    “倒也不是专门来找你们的,我是为了试琴会来南州,不巧就遇见了你们。”

    陆晓怜杏目圆瞪,佯怒瞪着贺承。

    贺承惯爱逗她,可玩笑开过了,把人惹怒了,还是得他自己去哄:“是没想到会遇见你,遇见之后就舍不得走开了,这不就

    一路纠纠缠缠走到了现在吗?”

    “话说得好听。”陆晓怜冷哼,“说起来,你离开青山城后去了哪里?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遇见我爹了吗?你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露面?”

    贺承早料到陆晓怜会问这些,这一串问题连珠炮般砸过来,却还是令他头疼——

    每一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至少,此刻还没到让陆晓怜知道的时候。

    他搂着她软玉温香的师妹,只挑其中想答的,含糊回答:“我知道师父在哪里,他现在不便露面,再过一段,等真相大白,他自然会回青山城。”

    “所以那一晚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起那一夜的无涯洞,贺承低垂眼睫,目光微微躲闪。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有些艰难:“我……对不起……”

    陆晓怜盯着他看,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沉下脸来:“你别这样含含糊糊地搪塞我,我不信你会害大哥,你不想说,我便自己去查。”

    “不行!”贺承太过心急,气息便乱来,偏过头去,抵着唇,止不住闷咳起来。

    他脱口而出说的是“不要”,而是“不行”。他并不是在祈求她不要追究真相,而是强硬地要将她从某些险境推开。

    陆晓怜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她的师兄聪明周全,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会这样不加掩饰地阻拦她,反而更说明,无涯洞的那件事,他并非罪魁祸首。

    贺承清瘦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震颤着,他显然还有话要说,可越是着急,气息便越乱,咳嗽便越是止不住。

    陆晓怜不由眼眶发烫。

    她的师兄是这一辈弟子里的佼佼者,十五六岁上便一战成名,江湖上人人皆知青山城掌门门下有个叫贺承的,未来可期,前途无量。

    可不过半年多不见,那个光彩瞩目、意气风发的贺承,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忍心再逼问下去,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声音发哑发颤:“你别急,你说不查,便不查,我都听师兄的。”

    贺承咽下喉咙里卷上来的腥气,笑意轻松,声音却还是明显虚弱了许多:“听话,这事我和师父会处理好,你不要管。至于我的伤,已有朋友为我请了高明的大夫治,只是伤经动骨的,确实需要静养,忙过这一段,好好歇一歇就好,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贺承身体不好,陆晓怜不想他再为自己费心,无论他说什么,尽数乖巧应下。

    如此一来,他终于能松了口气。摸着披风的边缘,确定将陆晓怜严严实实裹紧了,透不进来一点冷风,他温声道:“不早了,睡吧。”

    陆晓怜从他怀里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眸光闪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已经认出你了的?”

    贺承眉毛微微一挑,远远望了钟晓一眼:“说起来,这还多亏了钟晓。”

    “?”

    “是他一直以为你喜欢上了沈烛,气得上蹿下跳,我才会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然后?”

    贺承低笑:“然后我就想,你确实没道理忽然对一个相识不足一月的人那么好。再后来,钟晓告诉我,你以死相逼,不肯出百花谷,。”

    “嗯?”

    “你素来心软,可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病人照顾有加,可无论如何,不必做到为他不计生死的地步。”贺承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晓怜,又忍不住躲着钟晓的视线,低头吻了吻她,“除非,你已经猜到了‘沈烛’便是我。”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不平喂,我师姐还在呢!……

    阳光落在这一片草地上时,贺承与陆晓怜依旧紧紧相拥。这一夜风平浪静,一宿无梦,他们相互依偎着,是这大半年时间里,难得的安稳宁静。

    可天一亮,这难得的安稳宁静,就被眼里不揉沙的钟晓硬生生打破了。

    贺承和陆晓怜是被彻夜难眠的钟晓摇醒。

    陆晓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始作俑者正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伤风化”的两个人,漠然道:“天亮了,那株什么草也该弄好了吧?你们可以分开了吧?”

    贺承难得睡得这样沉,被骤然唤醒过来,本能地警觉翻身而起,将陆晓怜护到身后去。定睛看清来人是钟晓,他一口气松下去,才觉得心跳如捣,身形晃了一晃,正被身侧的陆晓怜稳稳扶住。

    陆晓怜沉下脸:“钟晓,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究竟是谁在发疯?”钟晓终于忍不住,熊熊怒火终究还是烧到陆晓怜身上。他气得脸色泛红,已经口不择言:“贺师兄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却跟这个姓沈的卿卿我我!你,你对得起贺师兄吗?”

    要论感情,钟晓与贺承的感情,是比他与陆晓怜的感情更深许多的。

    钟晓与贺承的弟弟贺启一同摆在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师弟庄荣门下。贺家兄弟本就是庄荣领进山门的,又多了贺启这一层关系,虽然贺承拜在陆岳修门下,却与庄荣颇为亲厚,连带的,跟庄荣的弟子也混得熟,其中,与贺启年纪相仿的钟晓与他最是亲近,几乎算得上是他的另一个弟弟。

    钟晓的师父庄荣习武成痴,因为惜才对贺承偏爱有加,对自己的弟子反倒没多少耐心。特别是钟晓和贺启这种天资有限的,那些年,不知道被他们师父骂过罚过多少回。

    有几回,钟晓以为师父气得要把自己和贺启扫地出门了,后来都是贺承带来几样小玩意儿,嬉皮笑脸地哄他们的师父高兴,然后把他们学不明白的东西拆开了揉碎了,手把手地带着练了好几遍,才让他们的师父勉强相信,这两个人还不是无药可救。

    若要钟晓在贺承与陆晓怜之间选边站队,他必定是向着贺承的。

    不明真相的钟晓看不得陆晓怜和“沈烛”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也算情有可原。

    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钟晓的话觉得羞臊,陆晓怜莹白的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

    她深吸一口气,抿着嘴唇想了一会。是否向钟晓说明真相,如何向钟晓说明真相,她可以再同贺承商量,可无论如何,钟晓闹这么一出,早就惊动了另外三个人,此刻绝不是向他说明“沈烛”身份的好时机。

    陆晓怜无奈,低声斥道:“你别嚎了,我之后会找机会跟你解释。”

    钟晓冷哼:“你别跟我解释,你去跟贺师兄解释吧。”

    陆晓怜又好气又好笑,朝他吐了下舌头:“师兄才没你这样小气。”

    压制住钟晓的怒火,陆晓怜忙不迭地回头看贺承。

    许是刚刚起得太急,他此刻心慌得厉害,一手由陆晓怜搀着,一手紧紧抵在心口,低垂着眼睫,气息凌乱,呼吸费力。因为脸上还戴着一层胶皮面具,即便是近在咫尺的陆晓怜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气色究竟糟到了什么地步,只能依稀可以看到他嘴唇泛白,连唇角都在微微发颤。

    陆晓怜心疼极了,又狠狠挖了钟晓一眼,赶紧扶着贺承坐下:“很难受吗?快坐下歇会,小齐大夫已经过来了。”

    贺承霜白的唇动了动,声音低微:“没事,大概是饿了,缓缓就好。”

    “饿了?”

    贺承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强打着精神逗她,可怜道:“病人都是需要大鱼大肉滋养的,昨晚就喝了碗蘑菇汤,不饿才怪。”

    属于“沈烛”的那张面孔上嵌着的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含笑盯着她。

    若说顶着“沈烛”的名字,贺承有所顾忌,还能强撑出八九分正经,如今被陆晓怜戳破了伪装,在她面前越发肆无忌惮地当起“贺承”来。

    陆晓怜笑着捏捏他冰凉的手:“委屈沈兄了,等出去,找最好的酒楼给你补上。”

    “就拿酒楼应付我吗?”贺承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别人家姑娘都是要为心上人洗手作羹汤的。”

    陆晓怜挑眉:“我敢作,你敢吃吗?”

    贺承来不及应话,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

    钟晓扭头,只见不

    仅是齐越听见动静走了过来,连毒伤初愈的赵戎津,也由金波扶着,跟着后面。于是,钟晓终于有理由驱赶寸步不离守着贺承的陆晓怜:“小齐大夫来了,师姐,你不要妨碍小齐大夫给他看病。”

    事关贺承的伤病,陆晓怜从善如流地站到一边,等着齐越给贺承诊脉。

    可齐越来时,贺承却不急着伸出手,反而将手探入怀中,摸出那株阴阳相思草来。那株脆弱的草药被体温烘炙一夜,叶片上的银白色叶脉消失不见,只有翠色依旧不减,六片叶片各自蜷起,两两成对,虬结成指节大小的三个小团子。

    贺承将草药递给齐越:“这株草可能入药了?”

    齐越点头,朝贺承和陆晓怜抱拳一礼:“书上说,草叶凝株,药便成了。多谢二位。”他接过贺承手里的草药,细看了片刻,反复确认过,才将嫩茎上挂着的三个翠色小团子摘下来,托在掌心里举到赵戎津面前:“吃了。”

    赵戎津依言吃了药丸,齐越悬了一夜的心才落下来。他抬手搭上贺承腕上寸关,静下心来为他诊脉,觉得指下的脉息越发虚细沉滞,几乎快要摸不到跳动,分明是气血亏虚已极。

    怎会如此?

    分明昨夜他也为他诊过脉,那时他的脉象虽不算有力,却至少坚实平稳,只是因为寒邪入体尚未拔除,还有几分滑涩虚浮。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会在一夜之间气血溃败至此,大有这一两日里便要吹灯拔蜡的意思。

    齐越若有所思,按着贺承手腕沉吟片刻,恍然抬头,紧紧盯住贺承:“昨日在七步岭,你是不是服了什么药?”

    陆晓怜心急:“服了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齐越摇头,“大抵是些将人筋骨里的精力元气都压榨出来的药,药效一过,便如空心朽木,岌岌可危。沈公子昨日看着与常人无异,便是靠着药物的效用,如今药效已过,只怕……”

    昨日在七步岭上,九死一生的险境中,贺承确实摸了颗药丸吞了下去。

    当初他拖着这身伤执意要经南州来百花谷,离开枕风楼时,枕风楼楼主沈懿行不情不愿地把这颗药丸塞给他,除了反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外,好像是还唠唠叨叨地说了什么别的。

    可惜贺承那时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沈懿行的话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所以,究竟吃了什么药?吃了药又会有什么后果?此刻的贺承一概不知。

    陆晓怜声音发颤:“只怕什么?”

    “别管那些虚的了。”贺承笑着闷咳,抢在齐越开口前,“我想去药泉看看。”

    齐越迟疑:“其实如今药泉对你而言,已经……”

    “来都来了。”贺承闷咳着打断他,“还是去看看吧。”

    贺承去泡药泉是要宽衣解带的,金波毕竟是个姑娘,不便跟着去,便留在原地看东西。

    钟晓原本想说服陆晓怜跟金波一起留下来的,可他一抬眼,看见她师姐一脸担忧地稳稳挽着“沈烛”的手臂,顿时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正如昨晚齐越说的,药泉在百花潭的北面,是北面的一个地势略高的小水潭。

    一行人沿着百花潭走,不到半刻钟,便看见了齐越说的药泉。那是一方位于石壁下的池子,大约有一丈见方,同百花潭一样,池子里的水也是温热的,袅袅飘着雾气。这方池子的位置略高于百花潭,以至于百花潭里的清水不会流到药泉中去,药泉的水是褐色的,四周弥散着药汤的苦味,像是有人将熬完的黢黢汤药倒入水池中一般。

    钟晓看着这个小水潭,有些怀疑:“这便是药泉?这便能治病救人?”

    齐越点头:“有一年隆冬,戎哥刚从百花谷出来,带着一身伤,去救一个掉进河面冰层裂缝里的孩子。带伤之身,受寒邪之害,性命垂危,我来百花潭给他采药,顺便用水囊背了药泉水回去。只是用药泉水给他擦身,甚至没来得及给他改方子熬药,他的高热便退下去了,第二天风寒便好了大半。”

    这段往事,齐越只说了一半。

    他没说,那时赵戎津高烧多日不退,陷入昏厥,他为了早日到达百花潭,抄近路上了七步岭,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赵戎津从昏沉中醒来时,守在他床边、不停用药泉水给他擦身的齐越嘴唇乌黑,摸了摸他的额头的热度,一口气松下去,“哇”地呛出一大口黑血,倒在他的床边。

    幸而赵戎津跟着齐越进出百花谷多次,虽然不通医理,却认得出来齐越拼死进山摘出来的那些草药,挑了他认得的祛毒草药嚼烂了喂给齐越,把人救醒了,才照着他的吩咐为他熬药解毒。

    想到这节,赵戎津心中犹有一团火轰然烧过,又烫又疼。他伸手揽住齐越,齐越觉察到有人贴近过来,扭头看了赵戎津一眼。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又什么都明白。

    贺承稍稍推开陆晓怜,脱下外袍,解下腰带,仅着一层薄薄的白色中衣:“既然都来了,我便进去试试看这药泉。”

    他抬手解下中衣系带,正要脱下上衣,手指刚刚触及衣襟,就被钟晓快步上来捉住手腕,将他半敞的衣襟合拢回去。

    贺承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钟晓昂首挺胸,挡在他和陆晓怜之间,脸色涨红,咬牙道:“你这衣服是一定要脱吗?我,我师姐还在呢!”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鬼斧岭神医当然不能是只……

    这衣服,确实也不是非脱不可。

    贺承就是习惯了而已。

    行走江湖,难免会受伤,贺承也不例外。以前伤在肩上背上,都是陆晓怜红着眼睛抖着手给他上药的,他一时没意识到,“沈烛”一个外人,在姑娘家面前袒胸裸臂的,实在太过浪荡唐突了。

    在钟晓的阻拦下,贺承顺势合拢衣襟,缓缓步入药泉之中。与百花潭一样,药泉泉眼也是一眼温泉,浸浴其中,只觉暖意铺天盖地地涌来,像是有数不清的、细如牛毫的小针,被烘得热热的,往经脉里灌进去。

    并不多疼,暖暖的一阵酥麻卷过去,贺承僵冷的经脉几乎瞬间醒了过来。

    与宽阔的百花潭相比,药泉的水域并不大,贺承摸着潭边的青石,倚在池边,看着满池子黑黢黢的药泉水。百花谷里的药泉果然有奇效,可他此刻心里惦记着的,却还是怎么找到神医这件事。

    扶着水潭边沿稳了稳,贺承试着朝着水潭中心迈出几步。

    这水潭地势奇特,几步之外水深骤然增加,药泉水瞬时没到他的下颌处。百花潭附近虽然无风无浪,可水一深,人在水里便不容易站稳,水波稍有波动,贺承就被拽得身形摇晃,令岸边的人看得心惊胆寒。

    在岸上已经褪去鞋袜,贺承赤足踩过水潭,心中对这方水潭的好奇越发深重。

    愿意冒死进百花谷的人不多,有本事,也有运气翻过七步岭到达百花潭的人便更少了,这药泉按说应该是天然形成的。

    可这药泉若是自然形成的,那便更有些古怪了……

    齐越在岸边喊:“沈公子,药泉深处情况未知,不可再深入了。”

    站在药泉中不知道在出神想着什么的贺承听见动静,扭头看过来,微微颔首,开始摇摇晃晃往回走。这回他的脚步倒是不慢,很快回到水潭边沿,倚着池边,用手指沾了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两道线。

    “我们翻过七步岭,就来到百花潭——”贺承的手指点着圈圈偏北的方位,两道线相交处,问齐越和

    赵戎津,“药泉应该是在这个位置,没错吧?”

    经他这一问,围在药泉旁的几个人终于明白他画在青石板上的那几笔潦草的画——

    那一刻圆不似圆,方不似方的圈,便是百花潭,那么圈圈旁边两道歪歪扭扭的线,一道是昨日差点困死他们的七步岭,另一道稍显短直,则是自东北方向蜿蜒而下,与七步岭相接的另一道山岭。

    而两道山岭,便在药泉北面、笔直高耸的石壁处相交。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承又用手指点了点那道与七步岭相接的、不知道名字的山岭,问:“这是什么山?你们可曾翻到山岭那一头去看看?”

    “这是鬼斧岭。”赵戎津在贺承勾出来的地图指了几个地方,“整条山岭蜿蜒数里,像是被巨斧劈开一般,断面光滑平整,根本上不去。根本翻不过去。”

    贺承若有所思:“所以,即便对百花谷熟悉如你们,也不曾翻越过鬼斧岭?”

    “很惊讶吗?”赵戎津挑眉,抬手一指,“你看那里,百花潭附近的这段,已经是鬼斧岭最缓的地方。”

    顺着赵戎津手指的方向,所有人抬眼看去。

    若说七步岭是弯弯曲曲,犹如一条缎带将百花潭包裹期间,与之相对的鬼斧岭,则更像一根铁棒,冷硬平直,横亘在百花潭北面。鬼斧岭正和它的名字一样,鬼斧神工,一整面的山壁平整光滑如棋盘,仿佛被刻意打磨过一般,在阳光下,反射出黑亮的光芒。

    赵戎津说,百花潭附近是鬼斧岭山势最缓的一段了。

    可即便如此,一整面如棋盘般平坦的石壁高高耸立,几乎没有凹凸错落的乱石,也没长一棵横生出来的草木,不仅人攀不上去,连路过的飞鸟都很难借力落脚停歇。

    这不像是一座山岭,倒像是一块巨大的、光滑的石头,不落万物,贫寂荒芜。

    大家盯着光秃秃的鬼斧岭,心知赵戎津所言非虚,许久没有说话。

    赵戎津一挑眉,打破沉默:“你们不会还觉得神医住在鬼斧岭上吧?我敢说,就算神医他是只猴子,也未必爬得上鬼斧岭。”

    猴子又不会把脉治病,神医当然不能是只猴子,所以他当然不会住在鬼斧岭上。

    可七步岭环抱着百花潭,漫山毒物拦住四方来敌,鬼斧岭拦住东北奔袭而下的寒气和自东北方向入侵的仇家,处于两条天然形成的防御带之间的百花潭,气候宜人,草木丰茂,水源充足。

    两山夹一水——

    将隐退之地设在这样的地方最好不过,若能占据北面休门位,更是大吉。

    若不是最初在巨石阵里,就认出阵中的石笋横刺而出的方位次序,之后又根据钟晓的描述,看出离开巨石阵后,百花谷主人留出的那条出谷岔路的方位,贺承不会联想到,百花谷的机关布局,可能与他小时候看的一卷不知名书册相关。

    依据那卷书册里的说法,那道光秃秃的鬼斧岭所在方位,确是休门。

    怎么会住不了人呢?

    贺承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落回青石上,盯着用水勾画出的那幅简易地图看。

    他自己倒没什么,反是陆晓怜听了赵戎津刚刚的话心中沮丧,追着又多问了几句。齐越温声宽慰陆晓怜一番,拖着赵戎津去采药前,约定以烟为信,若他们看到药泉方向燃起烟火,便有事,定会尽快回来。

    贺承病体支离,陆晓怜当然不会留他独自待在池中。

    陆晓怜与“沈烛”情投意合,钟晓也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在此独处。

    于是,三人守着药泉,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

    待赵戎津他们走远了,陆晓怜开口问贺承:“你是不是觉得百花潭有什么古怪?”

    贺承神色有些倦怠,倚着池边青石,慢悠悠地点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没名字的怪书,书上讲了些奇门遁甲、机窍开关一类的东西。我那时觉得,那本书编得很乱,像是什么人将自己的手稿誊写了一遍一般,可到了百花谷,却觉得,那本书好似在给进百花谷的人指路。”

    “指路?”

    贺承偏过头闷闷咳了几声,声音好像更弱了:“比如,它开篇1章 说的便是巨石阵,甚至还提了,若有心给入局者留生路,最好将出局之路留在巨石阵后,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说到这里,他看了钟晓一眼:“这也是离开巨石阵后,我让钟晓在我们启程时,无论如何都要叫醒我的原因。我想,我也许能依据那本书,破解谷中机关。”

    陆晓怜目光闪闪地盯着贺承。

    他所说的那本奇怪的书,她应该也看过。

    那并不是青山城的典籍,是他们的师叔、钟晓的师父庄荣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庄荣虽然偏爱贺承,却从不藏私,可偏偏这本书,他只传给了贺承,而且要贺承熟记于心。贺承唯一一次挨庄荣的打,便是因为偷懒,没有好好背这本书。

    贺承练功习武上天赋出众,背书却比不过陆晓怜。那时他们就比试过背这本书,但因为陆晓怜只零零星星陪他背过其中几个章节,不知全貌,并没有像贺承一般,一眼就认出巨石阵来。

    陆晓怜眼中露出欣喜:“书上提到神医了吗?我们是不是就快找到神医了?你是不是马上就能痊愈了?”

    贺承苦笑着摇头:“可是除了巨石阵,我们后来走的路,与书中细节都对不上了。”

    他抬手指指着他自己画的那幅潦草地图上的七步岭:“先是七步岭,书中根本没有提及这条山岭,更没有提到七步岭上养着红色蛊虫。”边说着,他边移动手指,圈划着整片百花潭:“书册最后一章,讲的便是如百花潭一般,两条山岭夹着一处宽阔水源之处,这样的地方最适宜安居,休养生息之地,宜选在休门位。而百花潭的休门位——”

    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点,落在那条冷硬的线上:“在这里,是鬼斧岭。”

    “鬼斧岭?”

    陆晓怜和钟晓不约而同再次朝那条光秃秃的山岭看去。

    山岭平直光滑的石壁反射着阳光,仿佛一只镇守着什么秘密的巨兽,挑衅嘲弄地对他们咧着嘴笑。

    陆晓怜心念一动:“鬼斧岭上住不了人,那鬼斧岭后面呢?”

    “如果百花谷当真是按照那本书布局的,最后一章落在百花潭,要到鬼斧岭背面,必然也是要从这里过去。可是鬼斧岭陡峭,即便是百花潭附近最缓的一段,也无法翻越,除非——”说到这里贺承眼前一亮,目光落到小小的一方池塘,“我潜到池子里去看看。”

    “不行!”陆晓怜像是与他心意相通,早知道他要有所动作,眼疾手快拉住他,“药泉池水颜色这样深,什么都看不见,你如今这样子,贸然潜下去,出了意外都没人知道!”

    关心则乱,这是贺承早预料到的——

    无论是陆晓怜,还是钟晓,只要知道“沈烛”那张陌生面孔下藏着他们一心牵挂的贺承,无一例外地,他们都会陷入这样的谨小慎微里。

    陆晓怜拉着贺承的手不肯松开,并不多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他。

    这样僵持着总不是办法,贺承似乎仔细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那你一起来?”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药泉你的意思是,暗道就……

    钟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两个人现在连装都不装了吗?

    他瞟了一眼贺承与陆晓怜紧紧相握的手,脸色铁青,银牙暗咬:“师姐不久前刚刚沉过水,难道不怕水吗?”

    药泉究竟有多深,水下到底有什么,没有人知道。

    以自己对贺承的了解,陆晓怜本以为,钟晓这样提醒一句,贺承绑也要把她绑在岸上。却不料,这一回贺承却立刻没有顺着钟晓的话,把陆晓怜留在岸上,只是微微蹙着眉头问她:“你怕不怕?”

    陆晓怜自然把头摇得干脆利落:“不怕。”

    钟晓看着他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师姐,越想越忧心,决定暂时放下对沈烛的不满,实实在在地提议:“还是我跟沈兄一同去潭底看看吧。我的水性比师姐要好。”

    贺承的目光在跃跃欲试的两人间梭巡,兀自举棋不定。

    心中天人交战许久,贺承终于作出决定,拒绝了钟晓一起下水的提议:“你水性好

    ,一会我们若潜下去太久,你先喊赵戎津他们回来,再下水来寻我们。”

    钟晓下意识点头。

    即使是在对“沈烛”心存芥蒂的此刻,他还是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安排。说不上为什么,这个人仿佛有某种蛊惑人的能力,钟晓的潜意识里,对他的一言一行始终坚信不疑,几乎没有想过对他说一个“不”字。

    几句话间,陆晓怜已经轻巧跃入池中,站到贺承身边。

    贺承偏过头去,看着她的裙角飘荡在水中,不知怎么又想起她那日被困水下的场景。她昂首挺胸,没有一点因为那次落水留下阴影的模样,他却心有余悸忧虑起来。

    与陆晓怜往药泉深处走去前,贺承问钟晓:“你手边还有没有绳索一类的东西?”

    钟晓愣了一愣,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忙翻出一直绕在腰间的软绳。

    这是刚刚进谷的时候,在齐越他们落脚的山洞里找到的。贺承沉疴在身,后来山路难行,钟晓便是用这根软绳将他牢牢绑缚在自己背上,背着他一路翻山越岭,一直到七步岭上被毒物围攻,他为了不拖累钟晓,才主动割断了这根软绳。

    出门在外,绳索的用途很多。这根软绳虽然断成两段了,可钟晓没舍得丢,此时在断处打个牢固的绳结,依旧是一根结实耐用的保护绳。

    钟晓将绳子递给陆晓怜,示意她把绳子的一端牢牢系在腰上,自己则紧紧握着绳子的另一头,替贺承说了他想说的话:“若是遇见危险,你便扯绳子,我立刻把你拉上来。”

    陆晓怜的手指绕着钟晓递到手里的软绳,看了贺承一眼,有些迟疑。

    她并没有说话,可贺承一眼能看破她犹豫的原因。他从她手里取过软绳,向前倾了倾身子,将绳子绕在她腰上,打了个结,又仔细将绳结扯紧了,用力拉拉绳子,确定它柔韧耐用。

    看得出来,他对这根绳子很满意,满意得忍不住逗陆晓怜:“药泉本就是给我治病的,我在药泉里能出什么事?还是你好好系紧吧,你的水性也就勉强够打个水仗。”

    这人实在是——

    陆晓怜气得龇牙咧嘴,掬起一捧水,朝贺承当头泼了过去。

    吵吵闹闹间,两人并肩朝药泉中央走去。水潭面积虽然不大,可潭底的坡度并不平缓,池潭边沿一圈不深,往中心多走几步,水便骤然深起来,很快漫至贺承下颌处,几乎要将陆晓怜整个人淹没过去。

    陆晓怜在水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下意识伸手攀住贺承的手臂。

    几乎是同时,贺承伸手环住她的腰,借着水的浮力将她稍稍托起,又确认了一遍系在她腰上的软绳是否牢固,低头问她:“怎么样?害怕了?”

    “不怕,就是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深度。”

    贺承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那我们在这里缓缓,一起回忆一下那本书里,与机关暗道相关的部分。”

    直到他说出这话,陆晓怜才恍然想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向舍不得她面对一点风险的贺承,方才竟然会拒绝钟晓的提议,执意要带她下水——

    要论水性,钟晓自然是要比她好得多,可钟晓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而偏偏她小时候跟着贺承背过那卷无名书册,相比之下,她协助贺承破解谷中机关的可能性比钟晓要高出许多。

    这便是贺承纠结犹豫许久,将赌注压在一根软绳上,同意她陪在他身边的原因。

    想通此节,陆晓怜说不上自己的心情。

    贺承沉疴缠身,病骨支离,还是要费尽心思将她护在身后,她理应感动的,可是感动之外,她却隐隐生出一些别的情绪,也许有一点自卑,也许有一点愧疚,更多的,是一种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难过。

    在南州城重逢之前,贺承的名字,在青山城里,乃至大半个江湖,一直代表着强大。因为他是毋庸置疑的强者,所以她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

    而现在呢?

    现在,或者至少此刻,不该还是这样的。

    她被他护在身后将近十多年了,现在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陆晓怜渐渐适应了及胸的水深,在水波间找到站稳的方式,松开握住贺承手臂的那只手。她的眼波映着水光,潋滟中坚定异常:“师兄,我已经长大了。”

    贺承不知她为什么在此刻提起这个,更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并不接话,等着她说下去。

    “我知道我天赋不高,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你,甚至赶不上其他天资高的师兄弟。”

    她没有缘故地妄自菲薄起来,贺承不明所以,喃喃开口唤她:“晓怜……”

    “我知道我很没用,一直都要你费心照顾。”陆晓怜不理,执意说下去,一眼望进贺承眼中,认真诚恳,“我是真的想帮你。”她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沮丧:“可是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我在拖累着你……”

    “哪里是拖累?”贺承打断她,“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陆晓怜抿紧嘴唇不说话。

    贺承说:“你在南州城就已经做得很好,我那时说你比钟晓机灵,并不是在唬弄你。”他看见陆晓怜的目光亮了一下,拉过她的手,继续说下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拒绝钟晓?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你看过那本书,运气好的话,兴许能零星记着点什么;可更重要的是,你机灵变通,又与我最有默契,在水里当真遇见什么机关,与你协力,必定是比跟钟晓那个呆子一起,省心省力许多。”

    陆晓怜的目光更亮:“真的?”

    贺承诚恳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陆晓怜眼中洋溢着欣喜,却又强压着,不想显得得意忘形。她噘着嘴瞪贺承,指了指他脸上那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反问他:“没有吗?”

    贺承被噎了一下,顿了片刻,厚着脸皮往她身边凑:“就这一次。”药泉不大,钟晓就在不远处的岸上目不交睫地盯着,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水底勾了勾陆晓怜的手指,压着声音哄人:“下不为例,嗯?”

    陆晓怜大人大量:“好吧,下不为例。你要是再骗我,我就——”她眼皮一抬,盯着贺承血色淡薄的唇,心尖上被扎了一下,只顾着心疼,想不出什么具有威慑力的惩罚,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雷声大雨点小地吓唬人:“你要是再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贺承果然毫不在意:“那可不行,你不理我,还能去理谁?再去找个‘沈烛’吗?”

    陆晓怜杏目圆瞪:“你这个人——”

    贺承忍着笑,抬手掐了掐她气得鼓起来的脸颊:“不逗你了,我们聊聊正事。”

    正事自然与他们所在的这方水潭有关。

    陆晓怜问:“你为什么会想下到药泉底去看看?”

    贺承反问她:“你进到药泉里来,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这泉水泡得人通体温暖,是比我之前泡过的暖泉都要好。可是要说奇怪——”陆晓怜四下望了望,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之前听说,泉眼经年出水不绝,便汇成名川大河。相对于百花潭,药泉是个独立封闭的小池子,理应有自己的泉眼,可药泉的泉眼却像是能精准控制水流一般,既不令药泉水漫出池子,流入百花潭,又能保持这小小一方池子不干枯,怎么会这样恰好,像是有人算过量过一般?”

    贺承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进到池子里来,才发现这药泉的池底也跟别处不大一样。我们在青山城嬉水时,池塘下面大多是些碎石砂砾,可是这里的池底却异常平整光滑,除了零星散落的一些卵石,涉水行走在期间,好像踩在一块巨大的、光滑的大理石壁上。这也不像天然便是如此的。”陆晓怜咬了下嘴唇,底气不足地下结论,“我觉得,这应该不会都是巧合吧?”

    贺承赞许地看着她:“我也是这样觉得。这样小的水池要维持水位不高不低,难度很大,我怀疑水下有暗道与别处水域相通。你刚刚说,鬼斧岭上住不了人,那便想想鬼斧岭后面。是这句话提示了我,如果无法从坡上翻到鬼斧岭后面去,那从山体狭隘削薄处,挖暗道横穿呢?”

    陆晓怜眼瞳一震:“你的意思是,暗道就在药泉池底?”

    贺承笑笑:“我只是猜测罢了。若那本书当真在指示进入百花谷的方式,在书册终章所标示的地方,费心安置这样一方小水潭,又往里面灌满了黑漆漆的药水不让人一眼看见潭底情况,总该是有些用处的吧。”

    陆晓怜迫不及待:“那我们快去水下看看。”

    贺承将她拉回来,往她手里塞了颗成人拳头大小的珠子:“药泉水颜色深,水下必定昏黑一片,这个你拿着。”

    “夜明珠?”陆晓怜错愕,“你哪来的夜明珠?”

    贺承随口应道:“朋友送的。”

    陆晓怜一脸狐疑,看着贺承手中也握着一颗同样大小的夜明珠,心道,这样贵重的东西,什么朋友会一下子送他两颗?

    她试探着追问:“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方的朋友?”

    贺承并不直接答话,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他大方他的,占便宜是咱们。”陆晓怜还想再问什么,可贺承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扣住她的手腕:“走,到池底去看看。”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清音石水下清音石有二十……

    正如贺承所料,药泉水呈棕褐色,能透进水底的光线有限,因此虽然水潭不深,水底却一片昏暗,两三尺以外已经看不分明。

    幸而他们有备无患,借着手中夜明珠的莹莹微光,可以看清方寸之间的景象。

    贺承与陆晓怜一同潜下去,仔细触摸池底。

    人的手比脚要灵活机敏得多,用手指寸寸摸过光滑的潭底,他们发现,这方盛满药水的水潭像是一只巨大的饼铛,边沿的一圈潭底高水位浅,几步之外,便是个小小的陡坡,下了陡坡,水深骤增,堪堪没到贺承下颌处。

    之后,水潭底下便是一马平川。

    这平坦是用一方平整的石板铺就的,那石板触手光滑细腻,像是仔细打磨过的玉石。用手指仔细摸过去,会发现这巨大的石板上规律分布着细细的线条,横平竖直,隐隐将这巨大的石板分割成规规矩矩的棋盘。

    药泉水透不进来光线,贴近池底的地方,四周更是一片浓稠的黑,若不是各自手中握着一颗夜明珠,他们甚至无法知晓对方在什么位置。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贺承向陆晓怜指了指前方,两人探着池底,朝水潭中心摸去。

    忽然,陆晓怜在平坦的潭底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

    她举着夜明珠凑近些,发现那块凸起像一颗棋子般落在一横一竖两条线的交点处,顺着那条横着的线往外摸出几尺,又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也恰好落在两条线的交点处,再往外几尺,她又摸到一个落在交点处的凸起。

    顺着一路摸过去,凸起与凹槽每隔几尺交替出现,极有规律。

    陆晓怜心念一转,若药泉底的这一大片石板不是偶然,这些凸起与凹槽这样间隔出现必定也不是偶然!

    她来不及深想,朝黑暗中的另一点亮光游去,拉着贺承的手,领着他一点一点摸过池底那一处处细小的凹凸不平。

    贺承沿着那一横细线,将细线上缀着的凹凸处全部摸过一遍,心中默数了一遍,握住陆晓怜的手腕,带着她朝水面浮上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在水中潜行,已经到了药泉中央。

    除了临近水潭边沿的那一道陡坡,水潭底部平坦异常,即便此刻站在药泉中央,泉水依旧只没到贺承的下颌处,但陆晓怜身量没有贺承高,浮上水面来也站不到底,只能攀着贺承的手臂,借力浮着。

    站在岸上的钟晓远远看来,便是两个人衣着单薄,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

    有伤风化!

    钟晓一边生气,一边劝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强压着不满,问:“怎么样?有发现吗?”

    陆晓怜像只猿猴一般攀在贺承身上,还记得分神回应钟晓:“对,有发现。”

    “发现了什么?”

    陆晓怜刚刚从水底浮上来,大口大口呼吸,气喘吁吁,累得不想多说,只朝钟晓挥了挥手:“上岸再说。”

    说完这话,她再不理睬钟晓,扭头过来看贺承。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潜入药泉水中闭气这么长时间,已经累得气喘不已,何况病中的贺承,她定睛仔细一看,果然看见贺承唇色发青,半阖着眼,眉宇间倦意刻骨。

    陆晓怜忧心忡忡:“师兄,你到水浅的地方歇会吧。既然已经找到了机关,把破解之法告诉钟晓,让他来破解便好。”

    贺承声音轻飘虚弱:“你也认出来了?”

    陆晓怜点头:“是水下清音石。”

    “那你还记不记得怎么破?”

    陆晓怜垂眸沉吟片刻,脑海中似乎有一卷书册缓缓翻开。她锁定了书册的某一页,断断续续回忆起小时候陪着贺承诵读的内容:“水下清音石有二十一处机关,呈直线排列,需由同根共源的两股内力同时击中机关,方可开启。”

    陆晓怜说话间,贺承稍稍缓过一口气,补充道:“两人同时击打直线中点的第十一处凸起的机关后相背而行,分两头拍下剩余的二十处机关,看不见对方,却要以同样的力度在同样的时间各自拍下机关。”

    若是能让钟晓来开启清音石,他又怎么可能让陆晓怜同他涉险?

    他抬手理了理陆晓怜湿漉漉贴在额头的碎发,语重心长:“且不提你与钟晓拜的不是同一个师父,便是你们的内力同根共源,你和他之间,能有不约而同的默契吗?”

    话虽有理,可陆晓怜依旧犹豫:“可是你——”

    “我没事,只是在水下闭气太久,缓一缓便好。”贺承笑笑,“小齐大夫都说了,这药泉能给治病救命,我从头到脚泡进去,药效岂不是更佳?”

    尽管不放心,可陆晓怜还是认可贺承的说法,两人浮在水面上边休息,边商量一会破解水下清音石的办法。他们师出同门,甚至于陆晓怜天资平平,小时候练功常常是受贺承点拨的,要他们使出同根共源的内力,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难办的是,他们如何背对着背,同时击打下机关?

    于是,贺承和陆晓怜浮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练习数数,约定一会在水下,心中默数,数到同一个数字时,一齐出手。

    陆晓怜和贺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前在青山城内外跟人打架,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偏偏数数这件小事上,他们的默契泛善可陈,练了几轮,才勉勉强强能在前三个数保持同一个节奏。

    可是,水下清音石共有二十一处机关,除却正中央的第十一处机关可以由两人站在一起击打,其余二十处均设在两人相背而行的路上,两人各自出手十次,全凭默契,没有指令可以参照。

    陆晓怜皱眉苦脸:“好难!怎么酒楼里那些弹琴吹箫的人,就能那么刚好地在同一个时点奏出相和的音律——”

    话到这里,她猝然顿住,抬眼看向贺承,发现贺承也倏然垂眸看她。

    “师兄,你也想到了对不对!”陆晓怜杏眼含笑,映着粼粼水光,亮得惊人。

    贺承也是笑,黑长的眼睫往下落了落,便是赞许。

    陆晓怜兴致勃勃:“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打开机关,好找神医给你治病。”

    相比陆晓怜近乎忘形的兴奋,贺承的神色稍显凝重。重新潜入池底前,他伸手拉了拉陆晓怜腰间的软绳,再三确定绳索牢靠,才勉强松下半口气,反复叮嘱陆晓怜:“击下清音石的最后一处机关,无论是否成功开启清音石,都要立刻回到岸上。”

    想着开启水下清音石,十有八九便能找到神医居所,贺承一身的伤病便有救了,陆晓怜兴奋不已,连贺承的话也听不进

    去,只含含糊糊地应着好,扭头要往水底钻去。

    贺承眼疾手快,把陆晓怜从水里拎了回来,沉着脸:“我说了什么?你重复一遍。”

    陆晓怜不是乖巧听话的人,小时候免不了要惹她师兄生气。可女孩子懂事得早,长到十四五岁,越发善解人意起来,贺承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声严色厉地同她说话了。

    她缩缩脖子:“你说,要回岸上。”

    话果然只记了一半,贺承没好气地问:“什么时候要回岸上?”

    陆晓怜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抿着嘴不说话。

    看着小鹿一般可怜兮兮的陆晓怜,贺承有气也撒不出来,横了她一眼,又说了一遍:“书上并没有提过水下清音石开启是什么样子,水下情况莫测,击下最后一处机关,无论是否成功开启清音石,都要立刻回到岸上。”

    陆晓怜眼巴巴地看着他,乖乖点了点头。

    贺承失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过她湿漉漉的鬓角,伏在她耳边,声音低缓,说出的话却如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下来:“陆晓怜,你记着,若你出了什么意外,便是找到了神医,我也不治。”

    一言既定,两人深吸了口气,重新潜入池底,摸索着找到水下清音石的那一排凹凸起落的机关,数出正中央的那一处凸起。

    四下是比暗夜还要浓稠的黑,陆晓怜与贺承相对站着,只有手中的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微微发绿的荧光勾出两人的面孔,在一片幽暗中,显得诡异可怖。

    可陆晓怜并不觉得害怕。

    她抬眼看着贺承,大概是在温水里泡得久了的缘故,他那张天衣无缝的胶皮面具似乎有些微变形,连那张属于“沈烛”的脸都与平日不大相同。可她一眼能望进他的眼里,凝望着那双她所熟悉的眉眼,心中便立时安定了下来。

    贺承微微点头示意。

    陆晓怜会意,将手抵在凸起机关的一侧,指尖与贺承相触。

    她与贺承对视一眼。

    水下寂静无声,心意相通的人不必开口,仅仅凭借一个眼神,便能掀起滔天波浪。

    同一时间,力道相同的两股内力,分别自贺承、陆晓怜的掌心无声打出,四下的水波微微震荡,那一颗凸起的小小机关像被火折子点燃一般,轻轻一跳,亮起一豆橘黄的光。

    那光芒在水波里无声地颤了颤,之后,陆晓怜隐约听见一声细小的水深。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啵”的轻响,那是尘封的老酒拍开封泥,拔出坛口的塞子一样的声响,陆晓怜看见那处小小的机关吐出了个规整浑圆的气泡,晃晃悠悠地朝水面上升去。

    陆晓怜和贺承相视一眼,各自松下一口气——

    第一个机关,顺利打开了。

    他们没有停留,各自迈开一步,站到需要由两人分别打开的机关前。

    水下昏暗,这样间隔开几步,夜明珠便只能勾勒出隐隐约约的人影。好在,夜明珠像是夜空里高悬的明月一般,纵使不能照亮大地,月光却依然能穿破漫漫夜色,让人一抬头,便能一眼望见。

    陆晓怜看着不远处的那颗夜明珠被放到池潭底的石板上,也弯下腰,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到石板上。

    这是她与贺承的约定,两人同时将夜明珠放到潭底,便是做好准备了。

    夜明珠落地那刻,她在心里默默唱起童谣——

    “大月亮,二月亮,月亮底下明堂堂。东河宽,西河长,波浪底下水茫茫……”

    那是贺承给她唱过的童谣……

    她小的时候胆子很小,贺承的弟弟贺启偏偏喜欢捉弄她,最爱讲鬼故事吓唬她,吓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那时候,贺承便守在床边唱这首童谣哄她睡觉。

    这首童谣,一开始就是贺承唱给她听的。

    她记下来的音律、节奏,与贺承所习惯的别无二致,此时约定用来作为打开机关的指令,最合适不过。

    陆晓怜左手右手同时蓄力,心中念到“月亮底下明堂堂”,一掌击在一处凹陷机关上,往下念到“波浪底下水茫茫”时,又一掌击在一处凸起机关上。

    一阵水波荡漾,潭底串连着二十一处机关的直线上,又颤巍巍地多亮起四点橘色光晕,新打开的四处机关“啵”地吐出四个浑圆可爱的气泡,晃悠悠地朝水面浮去。

    陆晓怜遥遥往贺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似乎看见隐隐约约一条清瘦的人影,能看见他弯腰去取那颗夜明珠,能看见他划开水波向前游去,甚至能看见他泛白的唇角和含笑的眼眸……

    其实他们已经离得很远,放眼是一片昏黑,明明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陆晓怜忍不住嘲笑自己,弯腰抱起夜明珠,朝下一处机关游去……

    在那首熟悉的童谣帮助下,陆晓怜与贺承配合默契,开启水下清音石的速度快得惊人,很快便只剩收尾两处机关。

    陆晓怜挥起一掌落下,当即扭头望去,只见潭底串连着机关的直线上,星星点点地亮着二十一簇微光——

    这意味着,所有机关都已经打开,水下清音石很快便可以顺利开启!

    陆晓怜心中欢喜,记着入水前贺承交代的话,弯腰去取地上的夜明珠,便打算转头往水面上游去,不料手中一滑,夜明珠从掌心里滚出去,落回潭底。

    大约是机关开启的缘故,此时潭底石板上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遽然崩裂开数寸,药泉水顺着缝隙倾泻而下。

    水流又急又乱,夜明珠被水流冲得打着转儿乱蹿。

    陆晓怜折身回去,追着被水流推着跑的夜明珠,终于在角落里捉住夜明珠。在她伸手的瞬间,有一股温热的水流喷涌出来撞到她的掌心里。

    这是——

    陆晓怜心念一动,举着夜明珠凑近去看……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面具彻底掉马

    这方池子不大,无风无浪,水面平静,走到了池塘中间,水也没能没过沈烛,水深也不深,想来不至于太过凶险。

    不久前,陆晓怜和贺承刚刚浮上水面来换过气,看来并没有陷入什么险境。

    钟晓稍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不料,他一口气松下去没过多久,水池里传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声响埋在水波间,隔了一层纱一般,迷蒙难辨,仿佛是惊蛰那天渐次裂开的冰面,在细细密密的水声里,蕴藏着河冰崩裂的磅礴。

    这样的声响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忽而,池中炸出“砰”的一声闷响,脚下坚实的地面似乎随着巨响震了一震,而后山石崩裂的声音,水流翻涌的声音,万马奔腾般从池底卷了上来。

    随后,满池药泉水被这石破天惊的响动惊扰一般,剧烈摇晃起来。

    小小的一方池塘像是一只浅浅的汤碗,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无形的手,将这只汤碗颠来倒去地摇晃着。满池深褐色的药泉水泼洒出来,平静的小水潭里仿佛有只狂躁巨兽苏醒过来,掀起连天的巨浪,霎时淋了钟晓满头满脸。

    “师姐!沈兄!”片刻的错愕后,钟晓幡然惊醒,边快步奔向池边,边将手指的软绳在手臂上绕了几圈,发力往回拉拽绳索。

    那条软绳的另一端系在陆晓怜腰上。

    那是沈烛带着陆晓怜下水前,为她设下的一重保障。

    江上行船,用的是小孩手臂般粗细的揽绳,相比之下,钟晓手里的这条软绳实在太过纤细单薄,想来,是禁不住水池里不知被什么东西翻搅起来的滔天波浪的。

    可那是陆晓怜与岸上唯一的牵连。

    甚至于,那可能是陆晓怜在这场风波里唯一的生机!

    钟晓不肯松手,死死拽着那根软绳。

    事出突然,他毫不防备,踉踉跄跄地拖着绳索几步迈到水池边,将身子死死抵着岸边矗立的青石,寸步不让。他明明使出全身力气,竟不能将绳索收回分毫。

    陆晓怜身形纤瘦,即便身在水底,增加了几分阻力,也万万不会沉重至此。

    显然,陆晓怜在水下必定遇见了什么麻烦!

    钟晓心中担忧,又不敢松开绳子下水寻人,左右为难间,却见一道人影自潭中踏浪而起。那人身量颇高,一身雪白中衣被药泉水浸透了,贴在身上,显露出精瘦的肌肉线条,以至于他的身形清瘦单薄至

    极,却并不令人觉得孱弱。

    方才潜入池底的人,统共有两个。

    跃出水面的人,不是陆晓怜,便是贺承。

    贺承足尖点过水面,踩着起伏不定的水波,横潭而来,稳稳落在钟晓身边。他看了一眼死死拉着绳索的钟晓,眉心一蹙,快步上前,帮钟晓挽住绳索,边咬牙往回收绳索,边问他:“晓怜呢?”

    钟晓也是牙关紧咬,声音都发着颤:“她没上来。”

    没上来?

    闻言,贺承脸色一白,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水波剧烈震荡的水潭。

    他浑身湿透,山里的风吹来,寒意一直钻到了心里去——

    怎么会没有上来?不是说好了,最后一次拍下机关,无论水下清音石是否开启,都要立刻离开药泉吗?她不是乖乖应了“好”吗?怎么会没有上来?

    钟晓手里的那根软绳崩得很紧,柔软弯曲的线条此刻几乎变作一根笔直的长矛,深深扎入翻滚的池塘中央。

    藏在池底的机关已经被贺承和陆晓怜开启,此刻池中水波翻滚,凶吉难辨,贺承一刻也没有犹豫,转身便要跃入刚刚脱身的险境,潜入池底去寻陆晓怜……

    药泉这头传出山崩地裂般的声响,惊动四方。不仅去采药的齐越和赵戎津听见动静立刻折返回来,连在百花潭边逗蛊虫的金波也将蛊虫往怀里一塞,跌跌撞撞地循着动静找来。

    赵戎津和齐越赶到时,正来得及拉住踉踉跄跄、不要命地往药泉里闯的贺承。

    赵戎津紧紧扣着贺承的肩膀,沉声道:“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贺承目光冷厉,如被困的猛兽:“晓怜还在池子里!”

    为了防止贺承挣脱,闯进莫测的药泉去送死,齐越也紧紧按着他的一只手臂,听见这话,困惑不解:“陆姑娘怎么会在药泉里?”

    情况紧急,贺承无暇多说,只紧紧盯着钟晓手里那根绳索,咬牙道:“松开我!池底什么也看不见,绳子若断了,就彻底找不到她了!”

    经他提醒,赵戎津才注意起钟晓手里的绳索来。

    钟晓将身子抵在池边的青石上,双手握着绳索,手臂一点点将绳子绕起,艰难地将它一寸一寸往回拉。

    一寸,两寸……

    半尺,一尺……

    这事情本身便是古怪的。

    陆晓怜是个身材纤瘦的小姑娘,钟晓最初被池子里的动静惊得六神无主,一时不察,没站稳被水里的力量骤然拉到池子边,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站稳了脚步,全神贯注,用尽力气,却拉不回一个困在小水潭里的陆晓怜,便有些奇怪了。

    所以,药泉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晓怜在水下又经历了什么?

    偏偏此刻,浅浅的一方水池变作高深莫测的龙潭虎穴,再下去不得,所有人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钟晓手中的绳索上。

    可细细渺渺的一根绳索终究承担不起这么多的希望,还未寻见陆晓怜的身影,不知是绳索的某处陡然崩断,或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一直紧绷的绳索骤然卸力,钟晓不及收力,退了半步,往后仰倒下去。

    金波一直在他身边站着,见状快步上前,双手抵住钟晓的后背,对冲掉绳索崩断的力道,费了不少力气将人推回去。扶着钟晓站稳了,金波才脸色发白地看着才他手中蜿蜒到地上的绳索,讷讷道:“绳子断了!”

    钟晓低头看垂在手中的绳索,心沉沉坠了下去,嘴唇微微发颤:“师姐!”

    贺承的目光也落在那条绳索上,视线顺着细长的线条延伸开去,只见本该与陆晓怜相连的那一端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上一刻,他还在极力挣扎想要跃入池中去找陆晓怜,此刻整个人蓦然僵住,他愣愣望着水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沈公子!”齐越大惊,扣住贺承腕上脉门,急道,“快,静息凝神……”

    可齐越的话音还没落尽,钟晓却已经欺身靠近过来。他却没有给贺承喘息的时间,松开手中的绳索,大步走来。

    他对这个别有用心接近他师姐的陌生人本就积蓄了满腔怨怼,如今这人三言两语把他师姐哄得心甘情愿地陪他潜入水潭犯险,落得此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下场,想到这里,他胸中掀起的愤愤与满池药泉水一般,剧烈翻滚,不能停歇。

    他走近过来,在贺承面前站定,抬手便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一方面是钟晓的速度太快,一方面也是没人料到钟晓会骤然发难,即便赵戎津和齐越都站在贺承身边,也没能拦下暴怒的钟晓。

    偏偏此刻的贺承神色木然,死死盯着水面,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不知闪躲。

    于是,钟晓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贺承的侧脸。

    贺承伤病爱神,为了陆晓怜的事心绪激荡,刚刚才呕过血,钟晓这一拳虽没有落在要害,却将他打得站立不稳。他无力地倚在齐越身上,缓缓滑倒下去,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又咳出几口血。

    医者仁心,齐越怕钟晓再出手伤人,伸手护在贺承身前。

    赵戎津不可能放任齐越不管,挺身拦在钟晓与贺承之间,低斥:“你这是做什么!”

    钟晓又气又急,两眼充血,气极反笑:“我这是做什么?我和师姐下山来找师兄,本来都好好的!要不是遇到他,要不是他花言巧语哄着师姐,师姐又怎么会陪着他潜到水底,发生这样的意外?”

    人在极度悲愤之下,情绪失控,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说出去的话,会化做多锋利的刀刃,将旁人伤得体无完肤。

    眼见贺承失魂落魄的模样,金波心下不忍,拉住钟晓:“晓怜姐姐出事,沈大哥心里也不好受,你别这样说。”

    “他也会不好受吗?”钟晓恨恨盯着贺承,“你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好活,现在,我师姐要陪你下黄泉,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到这话,贺承低垂的眼睫才颤了颤。他费力抬眸,冷冷盯着钟晓,发白的唇微动,声音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晓怜不会死,药泉这么浅,不可能出事!”

    贺承撑着齐越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要下水找……”

    “找谁?”一个清脆的女声自水潭中传来,“找我吗?”

    与贺承方才一样,陆晓怜自水潭中央一跃而起,踏波而来,稳稳落在贺承面前。她浑身湿透了,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冲着贺承一笑,发梢眉间的水珠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贺承怔怔地看她,眼眶渐渐泛红,失而复得的欣喜袭来,他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晓怜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转了个圈:“我没事,你看,全须全尾好好的。”

    贺承板着脸:“不是让你按下最后一处机关,就立刻上岸,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他声音孱弱,气息不稳,训起人来却很有样子。陆晓怜扁扁嘴,不敢硬扛,只软绵绵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目光闪闪地看他:“真的没事,你摸摸,连块皮都没擦破。倒是你——”

    陆晓怜的目光落在贺承侧脸一小块擦破的皮肤上,拧起眉头:“你怎么受伤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脸上的那块擦破的皮肤,越摸越觉得不对劲。

    明明一开始那块擦破的皮肤只有一段指节大小,她湿漉漉的手贴上去,心疼地轻轻抚摸,那处破损竟然越来越大,不多时,便扩大成半个手掌大小。

    “这究竟是怎么伤的?疼不疼?”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撕开脸颊上那层发白的死皮,却不料那层死皮越撕越大,从右脸的下颌线开始,到半边右脸,到鼻翼,到眉骨,硬生生从半张脸上扯下了一大块死皮——

    这么大的一块死皮撕下来,怎么会既不出血,贺承也不觉得疼?

    这时候陆晓怜才反应过来

    自己从贺承脸上撕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可惜,为时已晚。

    她盯着面前半边“沈烛”、半边“贺承”的那张脸,捏着被自己撕了一半的胶皮面具,抱歉地看着她的师兄,进退两难——

    现在,到底是给他把面具贴回去呢?还是索性借机把这副鬼面具丢了?

    “师姐,怎么了?”钟晓牵挂着他师姐,见人僵硬不动,不放心地探头过来。

    这一探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看到了那张被陆晓怜撕去半张胶皮面具的脸,更更要紧的是,对于跟在贺承屁股后面长大的钟晓而言,那半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耳边“嗡”的一声,钟晓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错愕至极:“师,师兄?”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通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百花……

    胶皮面具在温热的药泉水里浸泡太久,果然有些变形。陆晓怜给贺承戴不回去,索性将整张面具撕下来丢到一边去。

    于是,被封藏在面具下的、属于贺承的那张脸终于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于是,勤勤恳恳替他贺师兄盯着他晓怜师姐的钟晓终于彻彻底底呆住了。

    英挺的眉骨,高直的鼻梁,利落流畅的下颌线,这张脸的每一寸骨骼,都是钟晓所熟悉的模样,他目不交睫地细看,渐渐发现这副优越的骨相撑起的皮肉,却又与他所熟悉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记得,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眉目清朗,神采飞扬,是青山城,乃至整个江湖最最恣意潇洒的少年郎。然而此刻,那张薄薄的胶皮后面,藏着的似乎只是一张与他的师兄眉眼相同的脸,那张脸极度苍白,那双顾盼神飞的眼像是快要熄灭的灯烛,只剩星点倦怠到了极点的虚弱微光。

    这张脸,像极了他的师兄。

    却又不是他师兄该有的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陆晓怜,只见他的师姐紧紧贴着他的师兄,两人相依的模样,在绝望中透出温情来。

    从来没有什么“沈烛”!

    自始至终,与他们并肩同行的一直是他的师兄,与他师姐眉来眼去的一直是他的师兄,伤病缠身命悬一线的,也一直是他的师兄!

    是他眼盲心瞎,不仅没有把人认出来,还因为气“沈烛”跟他师姐走得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浑话。想起这些,钟晓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想到巴掌,钟晓心里一紧,目光落到贺承毫无血色的脸上,毫不意外地在他的侧脸临近下颌的地方找到一片红痕——

    那正是刚刚钟晓一拳打出来的。

    钟晓又是后悔,又是歉疚,又是心疼,欲哭无泪,更加凌乱。

    事实上,此时并没人搭理风中凌乱的钟晓。

    贺承伤病缠身,本是强弩之末,见到陆晓怜安然无恙后,他强撑着的那口气松下去,听见钟晓嗫嚅喊着“师兄”,也只来得及看他一眼,潦草挽了一下嘴角算作回应,随后身子一软,便在陆晓怜怀中昏厥过去。

    齐越半跪在地上,扶着贺承的手腕细细诊脉,神色越发凝重。他又查看了一番贺承的伤势,沉默半晌,对着陆晓怜摇头:“他能撑到此刻,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晓怜抬头,瞳孔一缩:“什,什么意思?”

    齐越示意陆晓怜将手横在贺承鼻间探他的呼吸。陆晓怜手指发着颤,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只觉得贺承呼吸轻浅短急,每一下都艰辛,每一下都像是要断绝。

    她看向齐越,只见齐越无奈摇头:“勉强还吊着一口气,可也吊不住太长时间了。”

    闻言,陆晓怜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张了张嘴,竟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钟晓刚刚从“沈烛”便是“贺承”的震惊中稍稍缓过来,又得知贺承就要死了,犹如被雷电接连两次当头霹下来,脑中空白了一阵,挣扎道:“怎么可能?师兄早上还好好的,他跟师姐潜入药泉的时候,明明也还是好好的。”

    齐越见过太多病重濒死的病人,也见过太多病人的亲友,像贺承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过早走至末路,最是令人唏嘘。

    他看向陆晓怜和钟晓的目光里带上一丝悲悯,却依旧只能摇头:“带你们来药泉之前,我便说过,他在七步岭上不知用了什么药,饮鸩止渴,耗光了他所有气血,至此,是真的已经油尽灯枯。”

    这才过了一夜,七步岭上的事还历历在目。

    所有人都记得,昨日在七步岭上,病得连路都走不动、需要钟晓背着翻越山路的人,在铺天盖地的毒物如潮水般涌上来时,突然就能行动迅捷地与赵戎津并肩而战了。

    这确实很不寻常。

    只是那时赵戎津受了伤中了毒,齐越心慌意乱,才没有及时深想这点不寻常。

    “小齐大夫,你看看这个!”陆晓怜回过神来,从怀中摸出几颗深棕色、莹润发亮的椭圆形珠子递到齐越眼前,“我在池底发现药泉泉眼,这是泉眼附近取得的。泉眼附近有不少这种大大小小的珠子,药泉治病救人有奇效,这些东西,会不会是什么能救命的药材?能不能,能不能……”

    她吞吐着没有把话说完,目光却已经又落回贺承身上。

    齐越知道她的意思,接过那几颗珠子,摊在掌心里细看。

    在这个间隙,赵戎津忍不住问:“你刚刚迟迟没有上来,便是潜在水底捞这些东西?”

    陆晓怜点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想着也许是能救命的东西。”

    为了这几颗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破珠子,差点淹死在浅浅的一方池塘里,值得吗?

    赵戎津皱了下眉头,转念又想起那时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脸色发青地守着他的齐越。难道齐越不知道七步岭的凶险吗?难道齐越不知道他自己那时已身中剧毒吗?那时,齐越心中是怎么丈量值得与不值得的?

    想到这里,赵戎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往齐越身边凑了凑。

    齐越仔细翻看陆晓怜从药泉里带出来的东西,并未察觉赵戎津贴过来,只皱着眉头:“这并不是药材,只是一些寻常石子,泉眼处的药水浓度高,积年累月的冲刷,才将这些石子染成了这个颜色。”

    “药泉水能治病救人,泉眼旁的石子吸收了药性,兴许有同样的效用,日后便无需冒死翻越七步岭了。”他顿了一下,看了陆晓怜和钟晓一眼,沉声道,“只是,这药石对沈公子而言……”

    齐越的话到这里猝然顿住,倒不是因为他不忍心往下讲,而是他听见,在他们身后、药泉的方向,传出来一阵沉甸甸的闷响,隐约有什么重物,沉重迟缓地移动着。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翻腾的药泉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静下来,而药泉抵着的那面石壁,簌簌往下掉落着碎石,尘土飞扬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缓慢往一侧移动,露出岩石后面一条一人宽的山间甬道。

    “是师兄在找的通道!”陆晓怜惊呼出声,搂紧了贺承,抵着他冰凉的额头,轻声道,“师兄,我们找到路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见到神医了!”

    说罢,她抬头指着药泉那侧的甬道:“这条甬道穿透鬼斧岭,很可能是通向神医居所的路。为了找神医救师兄,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的,可是你们——”

    她顿了顿,转眸看向齐越、赵戎津和金波,目光清亮而坚定,神色却有些许凝重迟疑:“你们送我们到这里,我已经十分感激,不必再同我们一起冒险了。”

    陆晓怜没将话说透,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

    药泉后方开出来的这条穿山甬道此前没人走过,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凶吉未卜,生死难料,陆晓怜和钟晓是为了救贺承,生死不计,万山无阻,而其他人与他们萍水相逢,着实无需一道舍生忘死。

    深山茂林里,传出来鸟兽隐约的啼鸣嚎叫,林间有鸟禽扑闪翅膀,惊动了悄然舒展的树梢,翻腾的泉水已渐渐归于平静,只在不期然间摇摇晃晃地吐出一两个气泡,在水面“啵”地爆裂,震荡出来来回回的涟漪。

    一切细小的声响,在众人静默的片刻间,被无限地放大开来。

    沉默中,赵戎津与齐越相识一眼,向陆晓怜迈了一步:“我们一起去吧,一方面是人多好照应,另一方面我们也有私心,阿越一直想见见神医的。”

    齐越没有说话,只随着赵戎津的话,朝陆晓怜点了点头。

    金波看看陆晓怜,又看看钟晓,也急忙表态:“沈,哦不是,是你们的师兄,他救了我好多回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我还帮他养着蛊虫呢!”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听了他们这样说,陆晓怜也不多推脱,只朝他们抱拳一礼,道了声“多谢”,示意钟晓过来背起贺承,一行人跳进药泉,趟过池水,朝山石后露出的那条甬道而去。

    那甬道极深极长,最多只能容一名成年男子通过。

    依旧由赵戎津打头阵开路,陆晓怜将贺承的夜明珠塞了一颗给他,一行人依次跟随,犹如漫漫长夜航行在浩瀚汪洋中的一艘小船,亮着星点微光,破开无边黑暗,缓缓向前行进。

    与之前危机四伏的山路相比,这段黑长的甬道如冬夜般温柔,脚下的路平坦宜行,迎面而来的凉风带着植物的清新芬芳,令人几乎忘记正身处于吞噬过无数人性命的百花谷中。

    幸而,赵戎津在百花谷吃过许多次亏,他没有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也没有被甬道里温柔的风吹得飘然快意,放下戒备。

    在甬道尽头一弯雕刻精致的拱门前,他徐徐停下脚步。

    那是一扇安置得恰到好处的汉白玉拱形门洞,顶天立地地竖在甬道尽头。门洞里是两扇掩着的石门,许是年代久远无人问津,许是甬道中温暖湿润,两个扣门的铜环上爬满了铜绿。

    山野之中人迹罕至,这样精巧的门被故意安置在此,自然有其用意。

    在座的,都不是安置这扇门的人,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安置这扇门的人究竟是不是想要人命?

    赵戎津拦了一下紧跟在他身后的齐越,低声道:“情况未明,你往后退一退,别靠太近。”

    被赵戎津的手臂一挡,齐越的脚步顿了一顿。他不以为然地抬眼看赵戎津,正要开口反驳,陆晓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来开门。”

    话语落下,陆晓怜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人,钻到最前面去。她站在门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两枚铜环,一边向左,一边向右,同时缓缓转动铜环。

    左右两个铜环转至某个契合的角度时,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阻拦在他们面前的石门应声缓缓升起,寸寸露出石门之后敞亮明媚的天光来。

    此刻临近正午,阳光正盛,光明寸寸蔓延进甬道,逼退所有黑暗泥泞。

    少顷,石门完全升起,露出石门后世外桃源般的安宁所在。

    花团锦簇中,立着一块石碑。

    碑上赫然题着三个字——“百花谷”。

    所以,这里才是真正的百花谷?

    所有人愕然之际,陆晓怜一马当先,大步迈出去,站在明媚阳光中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回过头来朝他们招手:“应该就是这里了,我们往前走走。”

    第40章 第四十章神医夫妇尚有一线生机,不……

    这里确实是个鸟语花香的好所在。

    可没人有心思听鸟赏花,伏在钟晓肩头的贺承气息越发微弱,齐越掐着他的手腕几乎要摸不出他脉搏的起伏,几乎是到了命悬一线的要紧时刻。

    陆晓怜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急着找到神医的踪迹。赵戎津不似她关心则乱,冷静许多,行进中不忘观察周围,防止机关暗箭骤然伤人。他们二人之后跟着齐越、钟晓、金波等人,各司其职,步步紧跟,连金波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断后。

    陆晓怜拿剑削断半人多高的拦路荒草,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她不知道被七步岭和鬼斧岭圈起环抱住的这块区域有多大,也不知道名声在外的神医到底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她来不来得及找到神医救贺承。

    一颗心在希望与绝望间上下起伏着,她不敢深想,只能埋头赶路。

    “陆姑娘当心,前面有人!”行进中,赵戎津忽然伸手扣住陆晓怜的肩膀,将人往后拉回半步,用眼神示意她当心前面密密匝匝的半人高草丛。

    陆晓怜停下脚步,却并不闪避,将剑收到身后去,朗声开口:“是神医前辈吗?”

    草丛里的人并不说话。

    陆晓怜又道:“晚辈青山城陆晓怜,带我师兄前来求医。”

    草丛中依旧一片沉默,过了许久,终于有个苍老的声音飘出来:“庄荣是你什么人?”

    庄荣是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师弟。正是他年轻时在外游历,行至湘城周边,遇见带着弟弟流浪的小乞儿贺承,发现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根骨奇绝,是习武奇才,把贺家兄弟带回青山城,才有后来名满江湖的贺承。

    许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即便贺承拜入陆岳修门下,可这些年来仍与师叔庄荣关系匪浅,庄荣待他,甚至比待自己的徒弟钟晓、贺启还要亲厚许多。

    陆晓怜摸不准草丛中的人为何认识庄荣?与庄荣究竟是敌是友?

    她不敢说太多,只简要答了一句:“他是我师叔。”

    草丛里的人又问:“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

    “是,也不全是。”陆晓怜捉摸不透他问这些的目的,答得异常小心,“师叔曾给我师兄一本书,我们是按书上的指引来到这里的。”

    “书?什么书还能指路到我这里来?”

    草丛里的人疑惑自语,顿了片刻,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只见草木间枝叶横斜晃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一位头发发灰,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看起来比庄荣略年长几岁的男子站到陆晓怜面前。

    “您便是神医前辈?”

    刚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神医一摆手:“神医不神医的,之后再说。小丫头,我问你,拿了庄荣那本书的人,今日也来了吗?”

    陆晓怜心一横,点头道:“来了,便是我师兄。”随即,她向来人抱拳行礼:“我师兄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求神医前辈救救他。”

    闻言,神医的两撇胡子抖了抖:“怎,怎么又命悬一线了?人在哪儿呢?我看看。”

    陆晓怜侧身让出一条路,神医踩着遍地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贺承身边,搭上他腕上寸关,只稍稍探了脉搏,他的脸色就变了:“带着他跟我来,快点,再迟些就真救不回来了。”

    通往神医居所的路崎岖难行,好在钟晓底盘功夫扎实,背着贺承每一步都走得四平八稳,小心翼翼将人扶到神医所住的竹屋中躺好,钟晓才勉强松下半口气。

    将病人安顿好,神医不急着给贺承把脉,反而转过身来,将所有同行之人的手腕摸了一遍后,一手拉着陆晓怜,一手拉着钟晓,站到贺承床边。

    他探了探钟晓的手腕,摇头自语:“不行,你这内功路数跟他还不能算是一家,不仅救不了命,反倒会要了他的命。”他松开钟晓,又去捉陆晓怜的手腕,眉头依旧拧着,语气烦躁:“小丫头倒是跟他练着同一门心法,可功力也太弱了,能管什么用啊!”

    听到这里,陆晓怜还没来得及沮丧自责,便听得一个女声由远及近而来:“南门迁,你在那里絮絮叨叨什么啊?不是去药圃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到底有没有给我的草药浇水……”

    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门外。

    众人转头,与一名穿着素色衣裙的妇人四目相对。

    江湖传闻,百花谷中住着神医夫妇。

    想来,这位妇人也是神医之一。

    金波站在门边,离得最近,学着陆晓怜刚刚的模样,乖乖巧巧地自我介绍起来:“前辈好,我们是来求医的。”

    那妇人愣了愣,没顾得上回应金波,急忙伸着脖子往房里看,眼见南门迁全须全尾地站在床边给人诊脉,松了口气。之后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一屋子的人,一改方才风风火火的模样,挂上客气的笑容,客套道:“你们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金波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嘿嘿干笑两声,算是回应。

    倒是屋里的南门迁听见妻子的声音,转过身来朝她招招手:“阿妩,你快来,这个人不大好,我想用你的药笼试试,你来看看行不行?”

    潘妩拨开人群走进去,搭着贺承的手腕沉吟少许,道:“可以一试,但——”

    南门迁没让妻子说完那句转折,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捏着她的手指,在贺承腕上挪动几寸,摸到浅浅一痕两三寸的旧伤疤。

    潘妩眼瞳一震,猛然抬头,看向南门迁。

    南门迁无声颔首:“尚有一线生机,不能不试。”

    南门迁与潘妩既是神仙眷侣,也是同道知音,南门迁长于医治,潘妩精于制药,两人联手自是锦上添花。潘妩年轻时,忘了是为了救什么人,用湘城紫竹编了一只足足能躺下一人的熏笼,在熏笼底下铺上药材,用碳火烘着,能令药气穿透肌理直达病灶,确实救了不少灌不进汤药,化不开药力的病人。

    贺承被送到南门迁面前时,只剩一口气将将悬着,用潘妩的药笼最好不过。

    夫妇二人头抵头凑在贺承床前商议了片刻,南门迁先抬头,朝陆晓怜招手,将人喊到贺承身边去:“我要在药笼中为他施针,但准备药笼需要时间,他未必能撑得住,你来护住他的心脉。”

    往贺承身上打进一脉内息的事,钟晓在南州城里便做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人便是他的贺师兄,也不知道他经脉里有伤,没轻没重地将内息灌到他的经脉之中,将人冲撞得当场呕出血来,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想到这里,钟晓忙出声提醒南门迁:“前辈,我师兄经脉受损,恐怕受不住。”

    南门迁嗤笑一声,横了他一眼:“我给他诊了半天脉,会发现不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挑这个功力平平的小丫头来护住他的心脉?非得是与他师出同门的内息打进去,才不至于令他经脉中的内息奋然抵抗,反而加剧他的伤势。”

    陆晓怜点头,只问他:“要我怎么做?”

    “不难。”南门迁并起两指,自贺承腹脐处,顺着经脉寸寸往上探,最终将手指抵在他心窝处,“我一会会施针,让他的经脉脏腑都休眠,处于几乎停滞状态,你要做的,便是从这里打一脉内息进去,旁的不必管,但务必确保他的心脉不可断绝。我和阿妩准备药笼大约需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你得护他大约半个时辰,能坚持吗?”

    “能!”陆晓怜毫不犹豫,“便是耗尽我的内力,我也会护住师兄。”

    得了她这句话,南门迁定下心来,从身上摸出一方布包,在床边的几案上展开。

    一旁的潘妩与他配合默契,已经从袖中取出一把艾绒,送入几案上的小钵中点燃。南门迁细细挑选了一枚银针,在点燃的艾绒中淬着火,片刻后,手腕一翻,稳稳刺入贺承肋下某处穴位。

    只见贺承微微一震,口唇间幽幽吐出一口气,单薄的胸口竟再不见起伏。

    陆晓怜脸色发白:“师兄……”

    南门迁眼皮一掀,语气严厉:“愣着干什么?赶紧护住他的心脉。”

    经南门迁提醒,陆晓怜回过神来,心知此刻是救贺承要紧的时刻,忙伸手抵在贺承心窝处,自丹田中提起一脉内息,缓缓打入贺承体内。

    许是南门迁那一针的原因,又许是贺承当真已行至末路油尽灯枯,陆晓怜将一脉内息打进去,只觉得他体内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丝阻拦,由着她这一脉内息长驱直入,径直抵住他的心脉。

    陆晓怜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此刻的贺承孱弱无力,若守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陆晓怜,是那些举着刀剑嚷嚷着要为死在青山城的那几位青年才俊报仇的人,贺承哪里还能活命?

    她觉得害怕,更觉得心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引以为傲的贺师兄,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

    南门迁迅速查看了一番贺承此刻的情况,朝潘妩略一点头。潘妩会意,对钟晓他们说:“我们就在院子里,来两个人搭把手,这里有什么情况,你们随时来找我们。”说罢,收了桌上的针灸包与药袋,与南门迁一同出门去了。

    齐越通晓医理,去帮忙最合适不过,赵戎津自然跟在他身后,也走出门去。房间里只剩下陆晓怜、钟晓和金波守着。

    半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陆晓怜的师父是她的亲爹陆岳修,陆掌门看不得女儿吃苦,在她练功这件事上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功力没有精进,也绝不对她说一句重话,导致的后果便是她如今空有一身花架子似的漂亮招数,內身功夫寥寥可数。

    之前有贺承和她大哥陆兴剑护着,陆晓怜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此刻要护住贺承,她那贫瘠得可怜的内力便捉襟见肘起来。

    半个时辰刚刚过半,陆晓怜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额角渗出岑岑冷汗。

    钟晓忧心忡忡:“师姐,还能撑得住吗?”

    陆晓怜没力气应他,死死咬着发白的唇,冲着他微微点头后,目光又落回贺承身上。

    床榻上的贺承依旧悄无声息地睡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

    若不是陆晓怜的手抵在他心口,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肉,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微弱跳动的脏器,她几乎要以为,她那无所不能的师兄早已经不在了。

    她累极了,可是又开心极了。

    十多年来,都是他将她安安生生地护在身后,这一回,她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她想着,等师兄醒了,她要告诉他,是她救了他,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躲到师兄身后的小丫头了,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再把她推开,她努力努力,还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晓怜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丹田中翻搅起异样的冷痛,几乎要将她的腹部撕裂搅碎一般。

    可她依旧将手掌死死抵在贺承胸口,寸步不让。

    半个时辰……

    她答应过的,她一定可以做到……

    终于,陆晓怜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又冷又痛,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隐约听见齐越的声音像在水里一样,缥缈断续地传来:“……前辈…………让我们……沈兄扶过去……”

    所以,可以了吗?师兄就要获救了吗?

    陆晓怜觉得自己的手僵硬沉重得收不回来,勉力一抬,手臂沉沉地坠下去。她不愿意影响他们救治贺承,强撑着坐在一旁,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们快送师兄过去,我在这儿歇会。”

    钟晓不放心,扶着她问:“师姐,你当真没事吗?”

    她没有力气多说,只微微摇头,推开他的手:“快去!”

    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后,房间里恢复如死的沉寂。

    金波没有走,她觉察出陆晓怜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凑近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晓怜姐姐,你脸色不大好,你怎么啦?”

    陆晓怜眼前一片昏黑,只问她:“他们,带师兄走了吗?”

    “是,钟晓和小齐大夫带他去找神医前辈了,你放心。”

    陆晓怜轻轻点了下头,攥着金波的一角衣袖,低声说:“让他们好好给师兄疗伤,别惊动他们……”话音悠悠落下,她蓦然呛出一口血来,倒进金波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