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有危机感的小季郎君
云溪山的日子总是格外宁静, 仿佛京城中的所有风雨都与此无关。
二层的小楼甚至不见金碧辉煌之色,建筑是粉白墙青黛瓦,沿边一色水墨砖石竹篱笆, 小楼静静立在竹林簇拥中,廊下一整排菊花名品一色用土定陶盆养着,迎着寒风傲然怒放, 在一片清幽绿色中格外鲜妍喜人。
颜色是浓艳与清雅搭配得宜,或许问真前阵子在万寿山箭杀霜满天的消息传了出来, 今日布置的菊花中霜满天居多,聚成一堆紫云。
问真莞尔, “你有心了。”
曲眉见她当真喜欢, 便忍不住笑了, 打起帘子请她往屋内走, 消息一传过来, 这边小楼便开始烧炭烘屋子, 几日下来, 竹楼内温暖如春, 打起帘子铺面是一股暖香,因为是提前准备, 便只燃了不会出错的沉水香。
曲眉就是有将任何地方都打造成问真的安乐窝的本事。
因为天寒, 小竹楼里适当点缀着一些颜色艳丽的绵帘, 不过大体还是以清雅为主, 问真简单休息一番,准备陪明瑞明苓和问星一起吃晚饭。
照顾问星的身子, 晚膳摆在问星屋里,从竹楼这边出去,距离不算很远, 入目满眼苍翠,还有长青的松柏冬青,一点初冬的寂寥被浓绿打破。
问真打算步行过去,沿路欣赏这些翠色是一种放松,她说出来泡汤泉,就真是放松的,将所有烦心事都抛到脑后,嗅着凛冽清新的空气慢慢往出走。
走出竹林,看到倚在竹林边缘的小巧院落,她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忘记季蘅了!
正想着时,季蘅从院里推门出来,见到她的一瞬间,眼中顿时绽出极亮的光彩,惊喜之中满面生光不外如是,修竹嘉木之间,他是一段格外鲜艳的颜色,代表生机勃勃的明亮。
如在万寿山上那日一样,问真本能地心快跳一瞬,升起一种名为“想要拥有”的欲望。
季蘅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并微微施礼,“娘子。”
罪过罪过。
人在面前,饶是“铁石心肠”的问真,终于为自己的遗忘感到有些歉疚。
但与问星她们吃晚饭是早答应好的,尤其明瑞明苓两个小的,乍然换了地方,虽然是重回故地,但还是需要好生安慰一番的。
被美色冲昏一下的问真重拾理智,笑着道:“何必多礼?”
她心里思忖着安排,见季蘅披着一件素色斗篷,像是要在外走走的样子,便道:“你可以在园中随意逛逛,这座山是我的,你若有兴趣,告诉秦风一生,叫他安排个人陪你去逛。”
季蘅抱着出人意料的勇气打直球,“我以为娘子会与我同游。”
自认是个爽快人的问真愣了一下,看着一想以内敛腼腆示人的季蘅,难得有几分惊讶。
但季蘅愿意主动,她当然不会拆台扫兴,便道:“那你只怕要等两日了,这几日我是离不开的。你就先在园子里随意逛逛——或者明日晚些,她们回完话,我们在竹林中品琴,如何?”
她发出邀约时如此坦诚,没有半点暧昧的意趣,堂堂正正,仿佛只是单纯一般的交往。
但哪位闺中女子,会与外男有这种交往呢?
季蘅虽然打直球,却没想到问真如此直接,他刚才注意到问真眼中难掩的惊艳与直白的喜爱,才大着胆子邀请,并没想过会得到回应。
冥冥中,他的心脏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线牵住,他只能下意识地点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失态,才掩饰般地垂头,“固所愿。”
“书读得不错。”问真一笑。
季蘅看起来比在江州的时候斯文、有韬略多了,但细看,还是有一种纯粹的直白。
她语气较之平日还温和一些,叮嘱:“在园中有任何事,只管与院里服侍的妈妈说,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便是,无需拘束。你姊姊与十七娘子同住,你过去不大方便,但可以叫婆子请她来与你相聚,或者偶尔过来小住无妨。”
季蘅被她细细叮嘱,只觉方才慌乱的一颗心如被泡在温水中一般,缓了口气,才轻轻点头,问真吩咐一句,他就点一次。
这会看着又不精明了,有种呆愣愣的可爱。
原本不解的曲眉慢慢垂首,心中似乎略有明悟。
季蘅越是老实,问真越忍不住逗他,撕掉端方循礼的贵女面具,她其实并非什么温柔斯文的无害之人。
她就是很坏,爱逗人。
季蘅后来意识到问真在逗他,但并不恼,只是抿抿唇,“娘子喜欢我点头听话的样子?”
他这会直白,带着试探的样子,更像一只豹子。
稍微褪去一点细软的绒毛,开始能抵抗一点风雨,试探着学习狩猎的小豹子。
学艺或许不精,直白得过分,但问真很吃这一套。
但她没有直言,只是目光轻轻落在季蘅身上,眼中似乎含着一点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清凌凌如一片月光,远远照在季蘅身上。
她唇角泄出一声轻笑,转身而去。
留下季蘅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抬起手按住如擂鼓一般的心脏。
一位年轻婢女出现在他身边,微微一福声,“奴婢奉娘子之命,给郎君送一件披风来。娘子说,您的斗篷太单薄了,经不住山风。”
季蘅看去,是一件素面毛里薄绒滚边的披风,颜色素净,但缝的盘银莲花扣,看样式……似乎是娘子的衣服。
披风的款式其实不分男女,但徐问真身边,做得如此精细的衣裳,自然是她的,看样式做法,是问真的喜好。
他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又下意识地愣愣伸手接过。
浅浅的、熟悉的木质香传向鼻端,季蘅险些捧不住这件披风,宝蕤已经一福身,脚步轻盈地去追赶问真的大部队。
他抱紧披风,站在寒风里没舍得穿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脸颊滚烫,如烧起来一般。
好一会,他的笑声终于忍不住了。初冬寒夜,季蘅傻乎乎地站在风里笑,迎着冷风吹了许久,直到葛妈妈不放心地出来唤他,他才跟着回到房中吃晚饭。
原本想好的游园,当然抛诸脑后了。
少年人的隐蔽情感,总是酸甜涩口,患得患失。
得到的一点回应并没能让他心安,反而是更加紧张,辗转反侧,不知所措。望着那件披风,他更加舍不得睡去了。
生怕一睁眼,就再不是今夜的美梦。
竹楼里,问真披着衣裳起来观月,含霜听到动静绕过屏风来看,看到她站在窗边,窗寮打开,她借着月光在案上铺设笔墨。
“天这样冷,不怕经了风。”
含霜轻轻抱怨一句,问真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左右睡不着,想做幅画。”
又觉得心里燥得很,那种喜欢的东西近在手边,还没有真正得到的感觉。
她手上动作仍然慢条斯理地,先挽好衣袖,才慢慢调理颜料,含霜便披上衣裳守在一边,将问真卧房的琉璃灯一盏盏点起,寒夜里,竹楼二楼散出温暖的灯光,亮如白昼。
窗寮被合上,偏房的窗轻轻开了一重,问真在生活方面其实很老实听话——含霜虽不絮叨人,少有激烈的情绪,但她一旦将身体祸害t病倒了,含霜就会双眼含泪地坐在榻前服侍,甚至能够一整日一声不吭,无事时便无声垂泪。
问真哪里经得住这个?只能老老实实地听话了。
这算是她这位独裁大娘子唯一退让的地方。
问真手上笔墨不停,眉目平和,目光却十分专注。
她没画大幅的人像,只有一丛劲竹在她手下缓缓浮现,竹林青翠,却不显冷意,反而是旭日微斜时,竹林被温暖昏黄的阳光笼罩的氛围。
竹林偏僻处,露着一抹苍青的衣角,隐隐约约是半个背影,耳边霜满天却栩栩如生,有一种别样的灵韵,几乎要脱纸而出。
如同花上霜,比晚霞紫云稍淡,较叶上寒露较浓。
含霜掌着灯,她看着问真专注的目光,清楚此刻无需她侍候茶水,便只点好炉子,静静地侍候在一旁。
问真的身量很高挑,比含霜要高出一个头,她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看到问真的脸,虽然平日她在问真身后从来是低眉垂首的模样,但对问真的神情面容,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京城的十几年富贵,云溪山的六七年寒暑,是她们一起走过。
在这座小楼里,她看着问真装扮消沉,演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意态,虽然心知是假,可想要骗过别人,必须先骗过自己,包括自己的身体。
所以那时问真的每一点病容,每一点伤心,都不是假的。
她先把自己逼到悬崖峭壁上,叫所有人都深刻相信她对周元承的深情厚谊,她的生不如死。
她才能赢得更多的眷顾与庇佑,真正拥有一条活路。
一条几年后,畅快舒心的活路,而不是哪怕捡回一条命,是苟延残喘,在缝隙中求生。
白芍在那年掉了自己平生最多的头发,问真受的苦不少,然而她从没挂在嘴边念叨过。
她这辈子,最不怕疼,只要能赢。
含霜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从心口涌上,蔓延到整个腹腔与喉咙的酸楚,看着问真透着健康光泽的脸颊、专注有神的双目,虔诚地希望,她顺心就好。
世间万事,她顺心就好。
礼法俗言,人心变故,都不值得记挂,只要徐问真顺心就好。
无论季家郎君最后到底如何,能陪娘子一回,使娘子有两年的欢悦,便很值得了。
问真可不知道含霜都思索了多少,她画完最后一笔,天边已经蒙蒙的亮,她微舒一口气,才反应过来熬了一夜,但看着笔下的画,心中却格外满意。
翠竹有神,清峻而不见寒意,这是最难得的,画面角落上的青衣人影只能说一点配色,那朵如霜如雪的霜满天却是点睛之笔。
今日这片竹子,可以说是问真最满意、画得最舒心的一幅,反正天亮了,她反而不急着睡,忍不住坐在窗边,叫含霜熄了灯,借着天光细细欣赏起来。
含霜看出这片竹子好,挺秀有神,清而不寒,她自幼跟着问真学画,赏过许多名画,看出在笔法上,问真这一幅或许不及那些专攻画技的名家,但其中之风韵灵动,已经超脱俗流,绝非凡品。
她看着问真观画炙热专注的目光,明白问真画出如此画作的激动与满足,索性不去打搅问真,只用炉子上的热水将茶盏烫好,沏了一盏杏仁百合香饮子来。
等问真将画轻轻放下,她才将红釉官盏递上,“吃一碗香饮子,便歇下吧。我叫人传话,明早且不必急着回话,等您吃过午饭再来。”
问真点点头,看到那幅画,这回没忘了季蘅——今天一晚上,就是季蘅那粲然一笑在她心里烧着,烧出这幅透着暖意的竹图俩。
“传话给望梅轩那边,告诉他不必着急。几个孩子那里告诉到,叫阿芷带着她们先玩,让曲眉跟着服侍。”
心里被巨大的满足感冲击着,问真没忘记几个孩子,细细地安排好。
含霜应诺,却并不出去,守着问真到她老老实实吃过东西躺下,又等了一息,才垂下窗内竹帘,收好案上颜料笔墨,将炉火拨好,轻轻地退下。
问真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稳,柔软温暖的衾枕间,她揣着满足与期待入梦。
望梅轩里,季小郎君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守着月色胡思乱想,捱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一早又早早醒来,精神抖擞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一边整理带来的衣服配饰。
虽然都是素衣,但练霜既然是受问真安排替他制作衣物,自然做得细致用心,将所有荷包玉坠等配饰都一气配齐了。
品质或许不及公府内素日用的,但绝对不差,比寻常富贵人家所用之物都更为上乘。
望梅轩是曲眉安排打扫的,内室安排了明净的玻璃半身镜,季蘅激动紧张得恨不得在屋子里跳起来,来一个凌空投篮,好一会才稳住自己,一套一套对镜比量更衣。
等他换好衣服,天才蒙蒙亮,他在屋里坐不住,干脆又走起来,步履生风,在屋里来回乱转。
然后就等到了问真处所有安排延后的消息。
季蘅一瞬间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大娘子后悔了。
延后的安排,是否就是不着痕迹的拒绝?
先是延后,然后再有别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将他送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他要再勇敢一回,直接到娘子面前表明心意吗?
这样做的后果,或许是被厌弃,被逐走,有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能承担得起吗?
但如果不勇敢一把,他又能如何呢?
这一瞬间季蘅大脑一片空白,然而问真昨日温和亲昵的语气与笑不断在他脑中回荡,正当他鼓足勇气要下定决心时,含霜将身后婢女提着的食盒接过。
“娘子昨夜事忙,歇息得晚了,今日精神不好,才有此吩咐。郎君应还未用过早膳吧?”她笑着将食盒打开,将两样小菜、两碟糕饼一一端出,“这些都是园中厨房擅做的吃食,京中倒不常有,娘子素日很喜欢,季郎君不如试试。您若有什么想吃、想要的,只管吩咐,葛妈妈便知道如何安排。娘子大约下午有空见您,届时奴婢再叫人来知会。”
季蘅的心安定下来,从含霜的态度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安终于退去,他感激地道谢。
含霜含笑道:“皆是奴婢分内之职。”
然后便退下,她来得快,走得快,只留下一只食盒,和一扫失落又振奋起来的季蘅。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好,坐在桌边又开始回忆自己偷看过的那些不着调的言情小说——虽然听起来不太有面子,但言情小说和婆媳大战的家庭剧确实是他对男女感情的所有经验来源。
他和大娘子的关系,婆媳家庭剧肯定是派不上用场了,倒是姐姐的那些霸总小说里,还稍微有点可以借鉴的地方。
霸总小说的所有桥段季蘅都已经反复回忆研究过一万遍了,目前给自己定下的唯一方针就是老实、听话。
主要是指哪打哪。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论头脑,肯定不及大娘子和姐姐,看起来新奇的发明是占了眼界便利,在聪明人面前玩头脑,是最愚蠢的事。
他一身安稳皆依托于人,如今手中令人艳羡的钱帛资源在大娘子面前都不算什么,他最珍贵的,就是一颗真心而已。
虽然年轻,但确实阅霸总文无数的季小郎君给自己鼓劲。
哪怕最终不成,又有什么呢?
至少他曾有幸,接近过她的世界。
在江州暴雨的神庙里,季宅漆黑的夜里,和如今,云溪山清静的别苑里。
如果不能得白首百年,那能有一段日子,足够他缅怀珍惜,就够了。
他永远记得,江州的清晨破开寂静的雪亮刀光与马蹄声。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对象征武力和权力的武器、马屁没有畏惧,而是为之心安。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那时的绝望,因为玻璃,季父被害死,他这个罪魁祸首却保下一条命来苟延残喘,每一次看着季芷虚弱却咬牙站起来,季母痛苦却对他满心关爱的模样,他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
但他必须站着,季母无力,季芷虚弱,他或许脑子不如季芷好使,幸好还够听话,能帮上季芷的忙。
他们齐心协力,熬到了救星到来,逃出生天。
不夸张地说,离开江州那天,他悄悄地回头看问真,看着半张笼罩在清晨阳光中金灿灿的脸庞,仿佛看到了神仙。
不是一向用来称赞女性美丽,满口可以喊出的仙女、神仙。
是真正慈悲救世,以绝对的力量拂荡开漫长无光的黑夜t的救星。
他在曾经最令他绝望的江州,遇到了救世的神仙。
他其实并不大,还没从学校毕业,从象牙塔中离开的年纪,胡乱学过一些知识,来到陌生的地方,从以为自己是能大展身手的主角,到满心的恐惧绝望,只在一夕之间而已。
他抱紧了问真的那条披风,柔软的皮毛和柔滑的丝绸贴在他的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带给他的是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在京城敲响登闻鼓,等待最终结果的那段时间,他想用自己所有的能力报答,为徐家娘子效力,为期一生。
他想陪在她身边,一生当然不可能,他连一段都不敢妄想,只能将想法深深地藏入心中。
问真递来做名分外室的橄榄枝时,他根本来不及犹豫,不假思索地便要答应,至于问真所说的“可能会有危险”,他更是毫不在意。
哪怕他的私心,只凭恩义二字,刀山火海,他又怎会犹豫?
何况……他的心有所求。
在临风馆点头的那一天,他还不敢有所求,只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配合好问真,不要耽误了她的事。
在万寿山上,他带着那枝菊花归来,看着问真脸上一瞬的惊艳,他的心偷偷停了一瞬,然后便是如狂风骤雨般的乱蹦。
那枝菊花最后被别在他的衣襟,娘子头上的簪子插在了他的发间,混合着沉香深沉气味的百合香气萦绕在他鼻端的时候,他浑身紧绷,用尽了平生力气,没控制住狂跳的心脏。
他想,好像……他有机会,再走近一步。
论骑术,他当然不及娘子见过的那些勋贵子弟、武将后人精湛,他得到那一抹经验凭的是什么?
回到家中,季蘅打了鸡血一般开始奋力研究新品,并且兢兢业业地保养起自己。
他,季蘅,再不是从前一盆清水,借着季芷和季母淘汰下来的面脂抹一把就搞定的糙人了。
虽然吃了定心丸,但季蘅一上午还是坐立不安,最后干脆抬出家伙事开始研究新品。
他对护肤品研究毕竟不多,这段日子的新意全凭从前累积的知识,但已有的“新意”毕竟是有限的,想要不断领跑京城潮流,他毕竟用心钻研、仔细研究。
时下的各种配方,他选出来开始研究,又请季芷帮忙写出一些从药理上合适有效的方子,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经验一起,开始研究起兰苑的明春新品。
他,季蘅,不仅拒绝做糙人,还要给娘子赚最多的钱!
悄悄打听到练霜那边的生意版图,并且有了危机感的季蘅瞪大眼睛开始翻书。
第62章 第62章 季蘅在云溪山享受到的待遇,……
季蘅在云溪山享受到的待遇, 远超他来之前的想象。
在来之前,他胡乱脑补了许多,比如在这边被仆妇为难, 或者冷眼以对,更过分的或许还有难听的话……反正霸总小说里的桥段他大概都脑补了一遍。
保证无论遇到任何苦难,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季芷如果知道他这一番心路历程, 只会评价他:胡思乱想,没事闲的。
她很清楚, 以问真御下的手腕,如果还有这种事情出现, 只可能是问真有意布局的手段。
除此之外, 别无可能。
只要是问真的客人, 无论究竟是什么身份, 在她的地方, 就会受到标准周到的礼遇。
这是她多年培养出的心腹班底的周全。
令行禁止, 上行下效, 这座山上的每一个人, 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规矩;终身的必修课, 是揣摩问真的心思, 然后依从行事。
问真昨天的安排、含霜今天的行动, 已经证明了季蘅的身份, 于是从葛妈妈到往来送东西的仆妇,对季蘅无不恭敬周到。
季蘅捱着时辰等午后, 为含霜和众人的态度而浮想联翩,偶尔又给自己泼一盆冷水——没准只是娘子御下严明,身边人的素质都格外好呢!
他按捺下自己的激动, 试着调整了两副方子,他是没那个混迹官场的脑子,这辈子追赶不上娘子的身份了,那就多为娘子的私房添砖加瓦吧!
不能与人家并肩而立,成为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不错!
虽然努力想做好一位“事业型男人”,吃午饭的时间越来越近,季蘅小郎君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幸而吃过午饭不久,问真那边就传来消息,凝露亲自过来相请。
季蘅一时激动不亚于范进中举,心里又有种大石头落了地的感觉,顾不上手边的东西,跟着凝露往竹苑而去。
凝露引着他,直走到小竹楼中,季蘅顾不得打量室内的装饰陈设,心神绷得紧紧的,被引到内室后,在熟悉的沉水香笼罩中,又不禁定住心神。
真到是非成败在此一回的紧要关头,他反而冷静下来。
竹帘后,问真坐在案边摆弄香料,昨夜的灵光没有在那幅画上消耗干净,她精神上餍足舒适,懒洋洋的仿佛浑身浸在温水里,又有一点再做些什么的冲动。
那就调一种香吧,凛冽的,带着竹子的清新与菊花的淡雅,冬日焚来在室内点出一场雪的。
案几上碟碟盏盏盛着各色香料,听到季蘅过来的脚步声,问真没有起身,只是转过头,笑吟吟道:“来了?”
如同招呼一位熟悉的故人一般,一向温和沉着的眉目此刻糅杂着慵懒,看向季蘅的目光中带有三分亲近,她慢吞吞地笑,“我昨夜画了一幅画,可愿意看看?”
这样轻柔家常的语调,叫原本以为自己十分冷静的季蘅一下溃不成军,他脸腾地红了起来,问真见他如此,不禁轻笑出声,“我这屋里莫不是很热?”
季蘅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摇头,又连忙回答:“不热的。”
看起来有点傻乖傻乖的。
见他有些局促,问真不再打趣他,稍微收敛一点语调,温声如常地道:“那且坐下吧。画看不看?”
季蘅连忙点头,走来时的满腔勇气这会好像溃不成军了,只知道顺着问真的话点头。
问真微微皱眉,又很快松开,对今日会面的期待稍有降低。
季蘅如果不愿,她当然不会强人所难。
那幅画如今是她的心头好,就收在身边,这会含霜忙净手捧来,轻轻展开,问真一面细细用目光摩挲这幅画,一面道:“我有许多年没有如此满意的画作了。”
季蘅原本紧张得要命,真看到这幅画,看着那大片大片,苍翠如三九寒冬之常青仙品,却莫名透着一种暖意的竹子,他却顾不得紧张了,一瞬间呼吸仿佛都停滞住,好一会,才呐呐道:“好苍劲,又好温暖的竹子。”
现实中不会有颜色如此冷中透暖的竹,唯有在人笔下,糅杂着作画人的情绪,才能画出如此的画作。
他注意到竹林角落的青衣人,背影其实并无什么特点,甚至画得很简约,寥寥几笔,如任何一个普通人,只是在画笔下多几分清隽独立的神韵,吸引住季蘅目光的,是画面上唯一的艳色,那朵如霜覆雪的霜满天。
人画得简单,寥寥几笔而已,一朵霜满天却极尽神韵,灵气扑面而出。
“这、这个人是我吗?”季蘅抱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地问。
问真扬扬眉,她虽然初涉情场,但人心的棋局,徐家娘子确实从小被长辈搂在身边历练下来的。
进来时紧张的、叫人摸不清心意的季小郎君,在这几分忐忑上露怯了。
那就不好意思了,她生来就是会狩猎的。
她笑吟吟道:“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
这似乎只是平常的反问,季蘅的心却猛地跳了两下,他意识到,他已经站在一条分岔路上了。
他必须要出选择,是避而不谈,还是直接面对——从此以后,可能就是两种人生。
大娘子在要求他,表明心意。
季蘅慢慢地走近,在含霜与凝露紧紧的目光中,在问真身前试探地跪坐下。
这间隔出来的小静室与正房用木隔板与竹帘相隔,内里未设桌案床椅,而是打出高地一尺的地台,铺设席簟。
地台上设着朴素无纹的黑漆矮几,倚墙有一架书而已,满屋中只有亮堂堂的木器质感彰显出一点底蕴奢华,其余陈设布置,都绝无富贵气象。
他没有进去问真对面设好的席上坐下,而是跪坐在地台外,离问真最近的位置。
季蘅心反而沉住了,他微微仰脸望着问真,年轻却已经脱胎换骨不见稚嫩软弱的面孔坚定而平静,“如果是我,蘅三生有幸,出现在娘子笔端。”
问真微微垂首凝视着他,从季蘅的角t度看,那双微垂的凤眸中似乎悲悯含情,能装下世间万物,自然有他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空地对准了他。
人类贪婪的本性告诉他,他想住进去,住进那双眼,眼前这个人的心里。
如果做不到……能留在她身边,是好的。
季蘅轻轻一拜,“跟随娘子,是季蘅自己的选择,发于本心,未受任何胁迫压力。同样,男女之欢,你情我愿,蘅未受强迫,全发于本心。相依一场,无论日后结果如何,蘅都绝不会生出怨怼愤恨之心。如果娘子愿意,我愿永远为娘子做事,若结束之后,娘子不想再看到我,我便远走他乡,再不出现在娘子面前。”
“我会善待你的。”问真为他直接的言语和保证而沉默了一瞬,轻声道。
她此言一出,诸事落定。
分明是心愿得偿,欢喜满足,但不知为何,季蘅却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狂喜,他抬头看向问真,一点酸涩不知为何从心底蔓延开,他茫然地压下酸涩,欢喜重新占据上风,高高兴兴地道:“娘子不会嫌弃我粗鄙无礼吧?”
“粗鄙无礼未必是不好,斯文有礼之人如果本心丑恶,我不愿多看两眼。”问真对男女之间的接触,不是限于亲人,便是友人之间。
周元承与她,一向是客气有余,尊卑分明而亲密不足。
这会忽然身份转变,她还不大适应,又不愿表露出急促,板着脸思索了一会,扬脸示意季蘅先坐。
她一边说:“本来说请你到竹林中品琴,但方才曲眉来回乐师染了风寒,不能服侍,只能暂且搁——”
她一个“置”字还没说完,眼睛难得地瞪大,浑身的弦都绷紧了。
季蘅动作很大胆地将手伸到了问真手里,却仍保持着仰脸看她,崇拜恭敬的态度,清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经不只像豹子了。
还像一只皮毛柔软、颜色微黄,乖巧可爱的小狗。
问真下意识动了动喉咙,季蘅心跳如鼓,但他想得很清楚,女人养男人,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听琴品画,什么人不能陪娘子?整个云溪山的人只怕都比他擅长。
他敏锐地察觉到问真的不擅长,问真只擅长捕猎,却没学过如何与感情超出亲密线的男人相处。
他如果一直保持在恭敬有礼的范围,那就永远只能待在问真画出的线外——因为她只会和友人相处,哪怕他感觉到她对他有本能的惊艳与喜爱。
机会送到他的眼前,或许是此生唯一一次,他不愿折腾一场,最终仍然错过,小心翼翼陪伴在问真身边,可能是半年,可能是几个月,便以“友人”的身份惨然落幕。
看起来老实乖巧的小狗脸涨得通红,但顶着一腔孤勇不肯退缩,在问真手中的那只手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朦胧的、温暖的、柔滑的被丝绸包裹的感觉。
他用尽平生力气,挤出几个字,“娘子,我、我的手好握吗?”
说完就后悔了,这是什么鬼话题?但他憋了半天憋不出下一句话。
游刃有余是不可能的,紧张得头发丝都要立起来了。
问真目光大震,她虽然头一次想要拥有另一个人,确实付出行动了,但绝没有想到这么多,所有肢体上亲密接触,都是她从未想过的。
最多最多……她昨晚想让季蘅口衔着霜满天策马,让她画一幅画。
这就是她对季蘅身体最大的遐想。
然而季蘅的直球来得这样猛!
凝露和含霜没料到季蘅能如此大胆,凝露当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要拔腿冲上去,又被眼疾手快的含霜死死拉住,她不解地瞪大眼睛看向含霜,含霜在深呼吸压制自己,但看问真没有露出反感之色,还是对凝露轻轻摇头。
两人之间自有默契,凝露眉头紧锁,按住腿却死死盯住季蘅。
保证他如果再有异动,只要娘子眉头一动,她就会立刻冲上去将人拿下。
季小郎君虽是壮年男子,但练过的、没练过的自然是天壤之别,凝露敢保证,只要她一出手,季郎君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
简直是,太大胆了!
把手塞进娘子手里,让娘子握就算了,竟然还问出如此冒犯的问题!
问真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周元承以前倒是拉过她的手,但要么是很小的时候,要么是她将要及笄的那段时间——很不客气地说,那时候每次肢体稍有接触,她都下意识地防备,并且浑身都是抽离的冲动。
因此,她一直以为她是反感与家人外的异性有肌肤接触。
但此刻,虚虚握着季蘅的手,感觉到一点肌肤接触,隐约是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年轻男人的手,微有些凉,触感很干净,并不令她反感。
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是她那时候很烦周元承。
季蘅只看到她许久没有反应,原本鼓起的勇气不知不觉间溜走,他身体愈发绷紧了,正懊恼地要将手收回,问真恍然回神,慢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尚可。”
他的手好握吗?
尚可。
季蘅才有些泛白的脸又腾地一下红了,问真只难得愣愣地想,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但她并不反感。
她盯着季蘅的手看了一会,如她感知的那般,手指修长,指头很细,季家姊弟都是偏消瘦的身形,或许是今年经历了太多打击,还没有休养过来。
男人的手,白而瘦,修长纤细,无疑是好看的,季蘅肤色偏冷,是如玉一般的白,她甚至留意到他指甲的颜色是贝壳一般的肉粉,看起来气血不错。
季蘅被她看得,有些手足无措,虚虚搭在问真手里的手既不敢收回,又不敢放下,他的勇气已经全用在刚才,脸都丢在“我的手好握吗”上面了。
那么尴尬的话,没有被冲昏头脑,实在说不出第二次。
幸好问真给了他回应,叫他没有那般如坐针毡。
问真如果想,是很容易照顾身边人的情绪的,她观察人心的本领既是从小培养出的,似是与生俱来的。
见季蘅脸颊通红,问真的目光柔和了一点,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状态,轻轻笑道:“怎么,这会倒知道羞了?”
一边轻轻抓住季蘅的手,“地上凉,进来吧,到席上坐。”
顺手拉了他一把。
季蘅方才大胆的动作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但只有一些——别的还不会嘛。
季蘅没有更多的胆子再冲一把,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了。
但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他睡梦里还陶然欲飞。
他顺着问真的力道,起身,脱下鞋履入内,本应走到问真对面的席上坐下,但反正都拉过手了,他想了想,低身拿起席子,走到问真身边,轻轻放在问真身旁:“我坐在娘子身旁可以吗?”
这并不是正席,矮几摆在地台上,问真坐在一侧,客位设在另一侧,他如果坐到问真身边,反而是一个近乎依从的地位。
位子不正式,但会更为亲密。
凝露浑身上下的弦都绷紧了,问真微微愣了一下,但她并未反对,“有何不可呢?”
季蘅松了口气,他是赌一把,如果问真不同意,他就只能灰溜溜地再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
至于不成功,会叫人看笑话,他是不怕的,现在不是成功了吗?反正大娘子身边的位置,是他坐的。
凝露心神剧震,忍不住抓紧了一边含霜的袖口。
这会哪怕不是在问真身边,可以随便说话,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只有震惊的目光神情可以表明她此刻震撼的心情。
含霜吸了口气。
除了宣县主和文家娘子,她保证,这位季郎君是第一个在娘子身边敢如此亲近随意的外人——无血缘的外人,
血缘就是问真分割内外的一条线,如果与她没有血缘与世俗意义上的宗族关系,那就只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了。
这位季郎君,实在是……大胆得很。
但好像大胆得没错,含霜见问真欣然同意了季蘅的请求,心中若有所思,将季蘅的重量更加提上了一个台阶。
季郎君或许真能待在娘子身边一段时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能够有头有尾。
她很快整理好心神,微微垂首,仍然保持着恭谨而时刻关注问真的状态,凝霜被她轻轻捏了一下手臂,很快反应过来,见煮茶的炉火有些弱了,忙去拨火添炭。
隔间内,季蘅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经过这阵子的恶补,他对调香制香稍有了解,但t要在问真面前卖弄,无疑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从提问入手,他就是好学还不行吗?
提问不能过于简单,显得很傻,又很刻意。
季蘅慢慢提起话题,向问真请教自己学习香料知识时的困惑与遇到的困难,问真欣然为他解答,对季蘅用心钻研的态度表示肯定。
季蘅是真心请教,时人爱香,但普通百姓接触香料的机会实在不多,他在兰苑一边做事一边学习,不愿对同行露怯,进度就很有限,如今遇到问真这位个中大家,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提起话题,后来便逐渐投入,真心请教起来,对问真的点拨如获至宝。
“你所用的书籍还是太简单了些,前朝以来,许多香料自海外流入国朝,这都是你所看的典籍所没有记载的。”问真慢慢回忆,“我记得我这边有一本几十年前一位制香大家所作的笔记手札,其中对各种香料的种类、特质都介绍详细,很适合初学者使用。”
问真看向含霜:“是在这边吧?”
含霜道:“我这就去找,应该在,若不在,便叫凝露回去取一遭。”
问真点点头。
她三言两语敲定了此事,季蘅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很清楚凝露在问真身边的地位,叫她城里城外地折腾一造就为了取本书,他这个没名没分的小情人何德何能啊!
在霸总文里,一般主角这里就要被记仇,后期被秘书使绊子!
他相信问真身边人的人品,却确实认为,因自己的事而折腾问真身边的人一趟实在不好。
问真没给他推拒的机会,“若今日找到了,你就带回去先看着,若带回府里了,你就暂且等等。”
季蘅对着她,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小声道:“哪值得为我找一本书折腾一番。”
问真微笑看着他,语气却不容置疑,“是随我的心意而行,并非是折腾。”
而看凝露,是干脆爽快,没有一点不满抱怨之色。
季蘅似有所感,他顾不上抓住这一瞬的灵光,脸上略有赧然的笑已经藏不住了。
心上人为自己安排忙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顶不住。
随后的日子,问真与季蘅的关系在教与学中被逐渐拉近,身体上的接触倒是少有,还停留那日似握非握的一次手上,但对彼此的了解却越来越深。
譬如季蘅在闲谈中逐渐清楚了问真用香料的习惯,知道问真今年很喜欢一位茶坊少东家调制的香,还想要资助人家开一家香料铺子。
更譬如,问真了解了季蘅的聪明,敏锐,既莽撞又有几分细致周全的性子。
莽撞与细致,这样矛盾的词竟然能用来形容同一个人,这感觉实在是奇妙得很。
二人的接触逐渐不局限于谈论香料,问真偶尔会与季蘅一起吃晚饭——和问星、明瑞明苓共同进膳的时光被调整到中午。
晚饭后,她有时会召乐师前来奏曲,偶尔有兴致亲自抚琴,再挽起袖,焚一炉新调制的香料。
季蘅好像有说不完的奇妙话题和新鲜点子,偶尔还会给问真做些奇怪但有趣的小东西,他们连着三日午后在竹林中漫步,问真的新香料便大功告成。
在小茶炉子咕嘟嘟的水汽茶香中,二人的距离不断拉近。
园子就这么大,哪怕从上到下服侍的人都长着一张嘴,住在暖坞那边的问星等人不会毫无所觉。
问星凭借自己的敏锐察觉此事,悄悄观察了一阵子,对姊姊只想双手抱拳行个大礼。
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啊!
有钱有权,还有年下小男友。
问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八卦的欲望,想要瞧瞧窥探一下二人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但想到长姊威严的模样,她还是老老实实控制住自己,只忍不住拉着秋露探问。
秋露当然不知道问真与季蘅是如何相处的——问真身边的人,绝对是全山上下嘴最严的。
嘴不严,是无法留在问真身边的,管不住嘴,说明心不细致、性情不缜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易有隐患。
哪怕是看起来最大大咧咧的凝露,其实很清楚内外界限与内宅生活的条条框框。
就连问真近日喜欢什么茶饮、燃什么香料,这种外人稍微留心就能发现的事情,她们绝不会向外透露。
如此情况下,问真和季蘅相处这种私密之事,怎会泄露出一分?哪怕秋露与含霜等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一样。
秋露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再好奇,没有询问或者留心打探,只是这几日见到问真时,都悄悄打量她的面色,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如常,便放下心,而对问星的好奇,她则含笑介绍了一下家法中的戒尺。
问星可怜巴巴地在秋妈妈和蔼可亲的笑容中按灭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转头才发现——那位季郎君的亲姐姐就在她面前啊!
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日朝夕相对,她怎么就想不开放过季姊姊不问,去问秋妈妈呢?
然而她很快在季芷对别人试探的态度中意识到,姊姊身边是一片铁桶,秋妈妈是铁桶的一块,季姊姊更是。
一般人在亲弟弟与顶头上司好上之后,无论得意还是羞耻,多少都有点反应吧?
然而无论谁问起,季姊姊都面无表情地表示:“能得娘子看中,是舍弟三生之福。”多的一个字和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问星刚刚探出的好奇心很快被两个人打击得七零八碎,彻底闭上了小嘴巴。
但她总往问真处去,还是不可避免地与那位传说中的季郎君碰上过几次,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季郎君与季姊姊不愧是亲姊弟,样貌生得格外相似,都是很清秀精致的眉眼,只是季姊姊素日面容冷峻,不苟言笑,是位正经严肃的清冷美人;而这位季郎君眉宇多几分英气,看起来更有鲜活气一些。
他在姊姊面前总是笑着,看向姊姊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姊姊若与她说话,他便安静地坐在一边,或者垂头替姊姊打理香料,或者收拾笔墨,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就笑着看着姊姊,听姊姊说话。
问星观察了两回,小脸逐渐气鼓鼓的,又有点不好意思来打扰,姊姊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切如常,但那位季郎君看起来恨不得与姊姊黏在一起,半个人都插不进去。
如果他的态度是明显排外,她肯定是要闹的——懂不懂什么叫名正言顺先来后到?她可是正儿八经的亲妹妹!
可季蘅的亲近与排外都是无意识的,只是二人间的氛围给人这种感觉,他对她绝对是恭敬有礼,对这位徐家娘子、问真疼爱的妹妹抱有万分的尊敬,哪怕她看起来是个小孩子,绝没有轻视无礼之处。
他这样客气,问星倒不好发作了。
她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对对暗号,看这位做出玻璃又蒸馏出花露,如今还拿出火炕和地热图纸的“神人”是不是老乡,这下熄了认亲的心。
老不老乡有什么重要的?她已经抱上了姊姊的大腿,吃上了安稳饭,这位看起来是想做她姊夫,虽然不知道最终会不会成功,可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看着季蘅将斟好的茶递给姊姊,并柔声提醒:“有些热。”
而姊姊接过时,眉目间的笑比外人的温和客气竟然更添几分真切,问星莫名酸酸的,彻底不想认老乡了,挤过去凑在问真身边,“姊姊,我想尝尝这茶!”
“想吃茶不叫人斟,怎么,还想姊姊伺候你不成?”问真轻笑着点点她的额头,细细观察她的气色,心神格外畅快,“汤泉果然养人,搬来这些时日,你的气色都好看了。今早阿芷来,说你的身体比在京中大有好转。”
肺不好的人最怕干冷、烟火,在汤泉边又在暖坞里生活,既湿润又避风温暖,连烧炭都比从前少了,咳嗽便渐渐减少,咳嗽减少便能休息好,胃口自然会转好。
如问星这样大的小孩,只要能吃能睡,身体恢复起来是最快的,近来季芷每每汇报都是好消息,问真愈发觉得搬出来住真是对了。
她提起叫问星留在这边过冬的事情,“走之前我便曾想过,只是当时不知有没有效,才未提起。如今看来,这汤泉对你的身体果然有益处,在这边生活确实比在京中舒适一些,既然如此,你今冬留在这边过如何?”
她当然保证:“姊姊会时常过来看你,陪你小住,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些,立刻接你回家去,好不好t?”
问星立刻摇头,“我不愿离开姊姊!”
她扑进问真怀里,绞尽脑汁地想:“家里不是要盖暖炕和地暖了吗?如果做成了,家里比暖坞里还暖和呢,没有炭火烟气,我在家中与在这边就是一样的!我明春就要入学了,生怕与姊姊待的时间不够,姊姊还要将我抛下吗?”
问星一边说,眼圈渐渐红了,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问真。
问真原本没报多大希望她能同意,闻此却还是不禁叹气,“你呀,这么粘人可怎样是好?”
季蘅在旁边,看着问真眉目都柔软下来,忍不住多看问星一眼,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姊妹二人最终还是商定各退一步,等京中造暖炕和地暖的结果出来再做决定。
如果暖炕和地暖的效果果然不错,问星便跟着问真回京;如果东西做出来的取暖效果不好,为了身体,问星必须留在云溪山,不可以胡搅蛮缠,如果她留下,问真会时常过来陪她的。
问星虽然许了诺,心里还是不大情愿,依偎在问真的怀里舍不得离开,再看季蘅时,眼光带一点期盼。
拜托了,炕和地热的图纸一定要是对的啊!
她这会顾不得那点酸酸的敌意了,满心期望这位疑似老乡的小姐夫靠谱一点。
虽然请的是精干老练的梓人,但从未做过的东西,他们要依照图纸做出来,总要试验几次。
京里的消息还要再等一阵,但季蘅很肯定地表示:“那暖炕我们家中已经做出来了,请的还不是什么有名的梓人,只是着实试了几次,按着那图纸来,是一定能成的;地暖的工程因有些大,一时只怕做不完,便暂时推迟了,第我回家后再做,但炕熟手做是很简单的,只要试对了,一两天就能做出来。”
问星闻言一喜,问真忙叫含霜将季蘅请的梓人记下,请到徐府中去帮忙,虽然名头未必有徐家请的人响亮,可有经验就好。
无论大事小事,能帮上问真一点,季蘅便很高兴了。
一旁小茶炉咕嘟咕嘟地滚着,他替三人添上茶,转脸时忽然与问真四目相对,嘴角便不受控制地扬起来,眉目微弯,露出灿烂真挚的笑容,眼中光彩熠熠,问真不觉微怔,露出一笑。
身边多出个人的感觉还算不错,问真一开始不大习惯,但季蘅于她无害,甚至有些可爱,她渐渐习惯了季蘅的存在,习惯将每日的晚膳留与季蘅同用,习惯在抚琴时身边有人陶醉聆听,然后喋喋不休绞尽脑汁地换着词汇夸赞。
——季蘅似乎认为听完人弹琴,必须长篇大论地夸奖一番,且其中主要的溢美之词不能反复运用。
一开始夸奖的话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目前已经发展到提前翻书准备,死记硬背。
本来,问真对这种不认真听琴的行为应该是反感的,但她对季蘅的行为莫名地不反感,甚至觉着颇为可爱。她存着几分坏心眼,故意每日亲自抚琴,想看看季蘅到底能翻出多少生僻的词汇字眼。
含霜猜出她的心思,不免有些无奈,已经做好了提醒每天暗中绷着脸严肃背诵溢美之词的季郎君的准备。
她若不提醒,季郎君好像一直意识不到,娘子在逗他。
但问真存着坏心眼逗人的样子怪可爱的,季蘅还能支撑得住,她便不舍得打断。
季蘅从一开始的如梦似幻到现在脚踏实地,他稳稳当当地待在问真身边,挽袖添香,净手斟茶,与问真学习制香,看起来多斯文风雅的年少郎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会在梦里露出多么陶然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地过,后来问真与季蘅想起这段日子,会不受控制地扬起嘴角。
但如果问他,对这段日子是否有不舍与怀念,他们的回答一定是相同的坚定的“不”。
第63章 第63章 真真出击:我先亲!
季蘅在问真这上免费大师课, 对制香的了解可谓一日千里。
由于他有几次甚至抢走了问真的午膳时间,问星现在是彻底熄了认亲的心。
季芷没想到季蘅会如此顺利地在问真身边站稳脚跟,但仔细观察一阵子, 季蘅每天都是乐呵呵的,问真看起来一切如常,但与季蘅在一处时, 相处颇为轻松闲适。
她放下心,不再为不省心的弟弟担忧, 甚至有意减少来问真这边的次数。
毕竟万一碰到问真和季蘅亲密,她挺尴尬的。
但事实上, 哪怕整个云溪山的人都以为问真和季蘅早已亲密无间, 其实他们之间还保持着客气有余、亲近不足的相处方式。
季蘅是小心翼翼, 那天握一下问真的手已经用尽全部勇气, 不敢再进一步, 生怕引得反感前功尽弃。
问真是对此干脆茫然, 她习惯与人保持距离, 不太擅长“耍流氓”。
有时候感觉如果以情人关系, 他们似乎应该再进一步了,至少坐着的时候应该离得近些, 而不是一前一后, 保持着恭敬有余的距离。
但如今的相处方式, 于她而言正在十分熟悉的范围内, 虽然知道前进的方向,但不知为何, 她正在临门一脚处迟疑。
季蘅对她的情绪很敏锐,察觉到这种迟疑,稍微有些不安, 又无力着手,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譬如常常跟在问真身边,如今已经不只学习制香,还在学写书法。
他从前字写还算不错,但软笔书法就完全没有接触过,过来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碌奔波,如今终于安稳下来,看到问真的笔墨,他认为自己的一手丑字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如果一般的年轻郎君,或许羞于在爱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短板,但季蘅从一开始出现在问真面前,就没制造出一个完美形象,季蘅反而习惯了仰视并从问真身上学习,因而虽稍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向问真提出了学习书法的请求。
而且他相信问真绝不会因为他的字写得不好,而轻视鄙薄他。
结果如他所想,问真对他那一手字,虽然给出一个“不大雅观”的评价,但并未表现出嫌弃,而是趁着下午的静谧时光,带着他在书房翻箱倒柜,好好找出一大本字帖来。
“刚入门,还是写正楷大字最练筋骨。”虽然搁置已久,但含霜收东西一向用心,用绸布套子和油纸将字帖层层包住,帖子上一点灰都没落下。
季蘅见这本字帖收得如此用心,一下绷紧了精神,暗含期待地问:“这是娘子曾用过的帖子吗?”
“正是。”问真点点头,笑了,“还是当年借驿马送回京城的。”
季蘅以为是什么名家大作,有些小心翼翼,“只怕过于珍贵,我若不小心脏污糟践了,岂不可惜?”
“是我阿父给我写的。”问真看出他的意思,解释道。
不想季蘅却更加紧张了,简直将那本字帖当天物捧着,恨不得供奉起来,最终还是问真一锤定音。
“我这里适合初学者的帖子只有这一本,你先拿去写,写上几个月,锻炼出些基础来,再找别的帖子来写来得及。可不是送你了,借你用的,后面三个孩子入学,都得临着这本写呢。”
徐缜给问真写的这一本正楷大字端正庄重,苍劲有力,字由易到难,由浅入深,每一笔画都写着父亲对女儿的用心。
问真是要带进棺材板里的,自然舍不得给出去,日后问星和明瑞明苓要用,都是借用。
季蘅听出问真的珍视之意,动作更为小心,却不推拒了,不知为何有些脸红,捧着字帖立誓异样,“我一定会把字练好的!”
“不急。”问真轻笑两声,又取出笔墨,将适合初学练字用的特点一点点介绍给他。
季蘅在她说话时,悄悄看她的侧脸,冬日阳光温柔,透过纸窗照在问真的侧脸上,软化了英气与锋锐,眼中更是如温泉水般的温柔。
看着桌下的影子,他悄悄挪了挪,见两道影子亲密地交叠在一起,季蘅忍不住一笑。
“认真听!”可惜问真是个不大有情趣的娘子,她眉心微蹙,喊季蘅。
季蘅连忙道:“是我走神了。”然后老老实实地辨认起笔墨来。
在一边整理书籍的含霜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晚晌间星稀月明,问真据理力争,从含霜手里抠出一壶玉春酒,季蘅酒量不大好,吃了一盏便悄悄摸鱼,坐在小桌边认认真真地替问真锤核桃。
下酒按理还应有两样糟卤小菜,但问真只嗅着冷冽的空气下酒,她冬日会保证屋里t至少有一个房间不焚香,就为了推开窗时,能直接嗅到冷冽、清新、带着树木味道的空气。
这是独属于云溪山冬天的味道。
季蘅将核桃仔仔细细地剥开,放到问真手边的小碟子里,二人随意地说着话,说季蘅摘回来的山里的冬桃,说京城附近的风物。
问真轻松闲适地倚着凭几,慢慢品味玉春酒的醇香,她神情难得懒散,半阖眼吹着晚风,与季蘅说起她年少时策马吹过的山风。
季蘅认真听着,或许是一杯酒的酒力,他脸颊微微有些薄红,目光专注地望着问真,等问真话音停顿,他便投以疑惑的目光。
“我的一位友人,最擅驭烈马,十三岁时,便降服过圣人赐予她兄长的大宛烈马。”问真闭目喃喃,好半晌,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她。”
季蘅轻声道:“娘子既然想念朋友,为何不见呢?”
问真转头看他,微微一笑,“她不在了。”
季蘅一愣,旋即目光骤变,声音下意识变得柔缓,小心翼翼,好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玻璃,又似乎因问真笑中的苦涩而同样感到痛苦,带着感同身受的痛意与小心,“娘子……这核桃焙得很好,不焦不涩,只有脆香,娘子尝尝?”
他下意识递完核桃,便懊悔失言,仔细地斟酌一会,才认真宽慰道:“您与朋友感情如此深厚,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见到您为她如此伤心伤神的。”
“……她若在天有灵,真该好生谢谢我。”
季蘅的目光太小心翼翼,其中感同身受的伤神又过于真切,好像一只手,轻轻戳在问真心底。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才慢慢地说。
季蘅浑然不知他错过了什么,见问真口吻似乎轻松一些,才稍微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完全放松警惕,想了一会,笑着说:“娘子您在林中骑过马,但一定没试过在溪水里摸鱼吧?”
他一边回想一边说,陷入久远而幸福安逸的回忆当中,问真听着他的声音,心渐渐平稳下来,溪流,山风,酸甜的樱桃果子……随着季蘅的声音,传入问真的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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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真搬来云溪山,暂时不必管家里的事,但不是全然闲下来,只沉浸在温柔乡里了。
兰苑虽然开门不久,但生意火爆,在年前最好做一次帐目核对,这样年下的时候再对账才能轻松一些,虽然兰苑管理无需问真操心,可完全放权一声不问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这里又涉及宁国长公主,虽然没到分钱的时候,但这两个月她出力不少,正好她最近正在云溪山附近的汤泉庄园中休养,于情于理,问真都应拜会她一番。
不年不节,又是亲戚且合作的密切关系,问真登门若备重礼显得生疏,若什么都不拿又有失做晚辈的礼节,含霜早早开始打点,有周家茶坊月前送来的新制团茶,一块新得的品质不错的檀香,并一些山里的冬桃。
鸡卵大的小桃子,青皮红顶,前几年明瑞明苓都不爱吃,采回来摆弄着玩,今年口感难得地带一点的脆甜,问真觉着新鲜,近日屋里常备。
檀香品质不错,但无论对问真还是宁国都并非十分昂贵之物,只算投其所好,茶与桃子都只送一个新鲜,以表亲近不外道的分享之意。
含霜掌管问真身边人情往来的俗务多年,思路清晰,准备起来轻车熟路,见季蘅似有好奇之色,还为他解释了一番。
季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问真侧首看他,笑道:“这些事情你大可交给于妈妈打点,她是很精干老练的人。”
指的是她安排去照顾季家人的于妈妈。
季蘅抿着唇一笑,没说什么。
含霜倒是不知想到什么,下意识提起精神,但见季蘅没有出声,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见问真没有异议,便退下准备。
宁国长公主果然不嫌弃这份礼物“轻微”,还笑吟吟地道:“夏日时你们山上的桑葚野莓子是最好的,今年你不在京中,我都没地方讨去了。”
问真含笑道:“您只管叫人去山上吩咐一声便是了,这点东西值什么?”
“哎呀,旁人我懒得打交道嘛。”宁国长公主边说边微微侧头一笑,鬓边殷红浓郁的鸽子血红宝石簪花闪烁生光,赤金满池娇的花钗斜插在另一侧,与艳丽的红宝石相得益彰。
她生得美目秀眉,很明艳的面容,肌肤是如薄薄的白瓷一般通透的白,目光清湛有神,含笑时风仪万千,自有一种高华典雅之气。
论容貌,她与大长公主其实并不相似,但姑侄二人身上却有如出一辙的高傲与威严,她确实与大长公主最为亲近。
她算是问真在宗室长辈中最亲近的一个,不然不会想到拉她入伙,二人说话还不算过于客套,宁国长公主说起自己新得的大宛名种,又热情招呼问真一同去看。
她前来温泉庄园休养,随行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当然不是勋贵贺氏所出的驸马都尉,那位驸马都尉与她同龄,今年已经年过不惑。
年轻郎君生得倒很清俊,礼仪从容,对问真态度恭敬,宁国长公主与问真在前面走,他便在长公主身边另一侧慢慢跟随。
长公主生育较晚,年届三十才得了一女,取名贺澜,爱如珍宝,如今已修习课业,长公主来城外小住,便未带着她。
二人一边看马,长公主便问起:“你家如今闺中教习还是高敏高娘子主文吗?”
问真隐有所感,笑着点头,“正是,她与我母亲是十几年的旧交情,自入了京便一直留在我家。”
“你家五妹妹的诗赋做得极好,我是见识过的,可见她教得确实不错。”长公主开门见山:“听闻你家开年要办闺塾?是供自家女子就学吗?”
问真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若是如意娘愿意来,自然不算外人。”
长公主笑眯眯冲她眨眨眼,“那就一言为定了。”
“等诸事有了章程,我拟好帖子送给如意娘。最晚就是明年三月了。”这还是顾及问星的身体,怕二月开学太早。
三月京里气候温暖一些,不冷不热刚刚好。
长公主对这日子果然很满意,“三月最好,春暖花开的时节,小姊妹们伴在一处读书,既有长进,于几十年后回忆起来,是一段美好经历。”
她将独女送到徐家读书,自然不只为了颇有文名的高敏。
凭宁国长公主的尊荣风光,她要找到一个和高敏不相上下的女教习来教导女儿,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她一壁抚摸骏马的鬃毛,一壁与问真感慨道:“你们家五娘子教养得是真好,如今朝野上下,对她谁不是满口称赞?”
问真一笑而已,如今的满口称赞反而说明问安还不够重要,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人人都愿意卖徐家一个好。
宁国长公主显然清楚这点,她随口一提,便又说起贺澜,“她年岁小,已经不知你年轻时的事了,前阵子听说了你在万寿山上引弓的风采,可是颇为倾慕,前阵子你家四娘子女儿满月,她还闹着要去呢,可惜着了风寒,又没去成。你们家年后还有一桩好事吧?届时千万再给我那边去封帖子,她不去成一次,是不会甘心的。”
说的是七夫人的身孕,问真自然应下,金桃满月,宁国长公主虽未亲至,礼节却很厚,来的姑姑是宁国长公主身前女官,可谓十分周到了。
二人慢慢地说着话,年轻郎君侍立在侧,不时伸手搀扶宁国长公主,其实宁国长公主久经弓马,保养得宜,瞧着一般年轻娘子还要健康,问真实在看不出有哪里需要扶的地方。
她有心从宁国长公主身上学习一点与情人相处的方法。
没办法,她与季蘅如今关系虽然说定了,可相处起来,季蘅是小心翼翼,她是有些茫然。
二人每天谈天说地,倒是对彼此愈发了解,但离亲密好像还差一些。
问真仔细分析,觉得问题还是有一大半出在自己身上——她在如今客气有余而亲密不足的关系中实在过于舒适,心里又隐隐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导致她好像并不想往前一步。
她留神观察,便见宁国长公主,对年轻情人的殷勤欣然受用,扶着他的手臂走着,一边与问真说笑,神情极为自然。
皇族女子的修养让她不会在晚辈面前与情人亲近,但偶尔举手投足间的一点默契与亲密,还是会被问真捕捉到。
因是穿便装来的,未带骑装,骑马并不方便,问真与长t公主看了一会马,便转到亭子中喝茶。
说完了正事,再说些私事正好拉近距离——宁国长公主确实好奇。
她笑吟吟地问:“听闻季郎君到了云溪山,怎么今日未与你同来?”
“不敢轻易带他来打搅姑母。”
宁国长公主摇摇头,“你打小就是这副正经模样,你小时候我都怕你,总板着小脸,活像是姑母生气的时候。其实有什么呢?你还年轻,还不知及时行乐的道理,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活一日,欢喜是一日、绷着弦是一日,还是叫自己欢喜轻松地最重要。”
问真微微垂首,“姑母良言,问真谨记。”
“季蘅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心正,性子不错,不是会得意忘形、借势生乱的人。”宁国长公主并不避讳情人,直接地道:“咱们这种身份,养一两个人在身边并不算过分,身份不如咱们的普通男人还养姬纳妾呢。但有一点,人一定要省心,倘若心不正,意图借势生乱,还得狠下心处置,多累呀?不如一开始就选好人。旭郎你说是不是?”
跪坐在一旁的年轻郎君连忙垂首应诺,问真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他略带慌乱的表情,不着痕迹地留了些神。
宁国长公主又温和一笑,“我不过随口一谈,你慌什么?”
他忙道:“旭失礼了。”又为长公主添茶,捧递巾帕,服侍极为恭敬周到,甚至有些殷勤。
长公主始终含笑,只是笑得漫不经心,直到天色擦黑,问真请辞时,她才撇开情人,亲自送问真出内门,并挽着手,认真地道:“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天光开霁,要珍惜好时光啊。”
她意味深长地道:“我如你这么大的时候,认为此生权势富贵皆在握,真心真情自然如流水不息,总会滚滚而来。
如今才知道,千金易有,真心难得。阿真,过往皆逝,万事寂灭,珍惜当下,怜取眼前人——我这有两幅锦缎,是新得的,年下正当用,我留给如意娘一匹,还有两匹,你带回去给明瑞明苓裁衣吧。”
说完,不等问真推拒,便道:“这是我做姑外祖母的心,你不许拒绝。”
问真没想到她会说这么多,正郑重应下,再后面长公主对晚辈有所赐,话又说到这个份上,她自然不好推拒,只能替明瑞明苓道谢。
见她往心里去了,宁国长公主才笑一下,认真凝视着问真的眉眼,好一会,道:“你是个有福的孩子,姑母盼望你,往后这一路都平安顺意地走下去。”
问真向她深深一礼,才在含霜凝露等人的拥簇下离开。
回程的路上,宁国长公主的话、那位旭郎慌乱的神情在问真脑海中不断回荡,她少有地感到茫然。
怜取眼前人……
她为何迟迟不敢与季蘅再进一步呢?分明短短半月不到的功夫,他们便已经格外熟悉了,依照常理,哪怕没有更亲密的动作,拉拉手是有的吧。
而她不是不知人事的人。
她对季蘅并非没有好感,能感觉到季蘅的好感,一直止步于此的原因是什么,或许她很早就清楚,只是不愿深思。
回到云溪山时天色已晚,季蘅仍提灯等在门前,见问真下车,迎面便向她一笑,“娘子今日见长公主,可还开心吗?”
他总是喜欢问问真“开心吗”,问真渐渐习惯,轻轻点头。
季蘅便又笑了一下,提着灯与问真往里走。
鸟虫蛰息,天地静默,季蘅习惯了问真大多时候的少言,便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走着,送问真到门口,正道:“天色不早了,娘子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进来。”问真注视着他挺秀英俊的眉眼,季蘅一怔,轻轻点头跟上。
小茶炉点上,问真挥退了含霜,亲自净手烹茶,她鲜少亲自煮茶,但自幼饮茶,烹茶的工序早已铭记于心,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随着水在炉上滚开,她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第一道茶入了口,她才皱眉,“这茶涩了,别吃了。”
她要叫含霜过来重新烹茶,季蘅顾不得烫,连忙将茶水饮下,又给自己再斟一杯,用力摇头:“味道刚好,我来吃!叫含霜姊姊再寻一个炉子来给您烹茶吧。”
他被烫得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却不忘死死抓住壶不松手,问真一时说正事的心都没了,哭笑不得地招呼人取凉水来给他漱口。
“明知烫还喝一大杯,问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她又气又好笑。
季蘅或许察觉到她今晚的异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问真叹了口气看他嘴烫得通红,好在漱口及时,而茶既不是滚沸,她倒得并不算多,还没烫出满口水泡来。
她决定单刀直入,“你心悦于我,是吗?”
“嗯——啊?!”季蘅一惊,脸顿时涨得通红,小心地打量问真的表情,然而问真目光波平无澜,看起来与平日并无区别,他实在无法从中分辨出问真的情绪。
便猜不出,问真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对他的爱慕,问真会喜欢还是反感?
他如果承认了,还能留在问真身边吗?
他很清楚,从一开始,问真对他的喜欢就很浅薄,她只是正好在意气风发的时候,遇到了想要的人,得到他,与得到一只喜欢的精美瓷器似乎并无区别。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想要融入问真的生活,至少让她习惯他、记住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小步,但问真今天的直白打断了他所有的计划。
他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到什么决定都做不出来,最终凭不愿欺骗问真的本能轻轻点头。
这个头一点下来,当日直接把手塞到问真手里的勇气好像又回来了,他坚定地道:“我心悦您,从始至终,从未变过。一开始欺瞒您,我很抱歉,如果您不愿意,我……我可以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他越说音量越低。
问真注视着季蘅。
不知他知不知道,他说话时虽然坐在她对面,但会下意识地微微低身仰脸,用仰视的姿态对着她。
而说到后面,他的眼睛又像那日问真在暴雨神庙中见到的,湿漉漉的小豹子。
问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季蘅一腔孤勇泄尽了,他对问真从来没有反抗的力气,只有失魂落魄地等待。
等待接受,无论和风细雨还是狂风骤雨,他都唯有接受。
问真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她最近似乎总是叹气。
她忽然冲季蘅招了招手,季蘅睁大眼睛看着她,试图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问真轻声道:“过来。”
季蘅连忙起身,短短两步的距离,他几乎是飘荡过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动作与路线。
总之在理智回笼的时候,他已经轻轻伏在了问真身边,仰脸望着问真。
问真伸手扶住他的下巴,问:“还疼不疼?”
一阵浓郁的木质香冲击着季蘅的嗅觉,冲得他头昏脑涨,理智离家,他本能地“嗯”一声,又连忙摇头:“不疼了。”
“不疼了,说话还含混不清?”问真略一侧首,含霜已捧过一盏明亮的玻璃灯来,她微微用力捏开季蘅的嘴,借着灯光细看其中的伤势,只见他口中一片通红,幸而还没有水泡。
问真皱着眉吩咐凝露:“取那钵碧玉膏来。”
微凉有力的指尖扣在他的下巴上,季蘅完全没有动作的能力,只知愣愣地看着问真而已,直到问真用洁净的玉簪子挑起冰凉的膏体要探入他的口中,他才连忙道:“不不不!”
“别动。”问真面不改色,手下微微用力,捏住了季蘅,“你不会想试试我的手劲。”
季蘅心跳几乎停滞了一瞬,只知道仰着脸对问真张嘴了,冰凉的药膏轻轻沾在伤处,季蘅感觉自己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大脑中空白一片,直到问真收回手,他还愣愣地张着口。
问真扬眉轻笑,“怎么,嫌这药不够苦?”
这是一钵清凉的碧色药膏,由白芍调配,自养了几个孩子,就是问真房中常备的,口唇生疮、身上有一点小烫伤,擦上当即便能好受,过两日再换另一种紫玉膏,能够促进愈合。
好用是好用,唯一的缺点是有些苦,明瑞明苓对这药膏烦得很,所以含霜每每煮清火茶给他们,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喝下去,预防上火生疮。
季蘅已经尝不出苦味了,他现在流出的眼泪只怕都是甜的。
问真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觉得呆气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
她用含霜递来的湿t热巾帕擦了擦手,然后看向季蘅,舒了口气,正色道:“我们就先如此在一起吧。或许我日后会心悦你,又或许不会,至少眼下,我是喜欢你的。咱们缘聚一场,无论日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庇佑你平生,可好?”
季蘅只知愣愣地看着她,好半晌,直到问真无奈地道:“你若不愿,我不会为难你。”
季蘅一个激灵,问真的那番话好像一直在他脑中回荡,他不顾疼痛咬了咬舌尖,一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浑然不顾,只用力点头。
他又小心地握住问真的手,“您喜欢我就足够了。”
问真迟疑一下,最终反握回去,她说:“我平生最怕辜负真情。”
“娘子有心于我,便不算辜负。”季蘅用力摇头,问真于是轻笑,这一次她随着自己的心意用手描摹季蘅的眉眼,“我可与你说过,你的眉目生得真好,英挺、俊秀,与阿芷绝似,却比她多出一番明朗鲜活的少年气。”
于是一个成了花上霜,一个像竹上光。
季蘅满脑子只能听到问真夸他,只知道愣愣地笑,他这一晚上几乎成了一个呆子。
问真再一次保证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季蘅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另一只手覆到问真手上,于是变成他用两只手握住了问真的左手。
他大胆地将那只手拉到自己心口,让问真感受他的心跳,“我相信娘子永远不会害我。而如果有一日,我的命于娘子有用,请娘子尽管拿去吧。”
呆人的痴心最叫人不敢触碰。
问真注视着他清可见底的眼眸,莫名生出一种对季芷的愧疚。
她到底是要把嫩草吃掉了。
伴随着这股愧疚,还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于是随心而动,落下一个吻,在季蘅的眉心,温柔、克制、短暂。
柔软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季蘅在短暂的僵硬之后,立刻变成一个烧得通红的水壶,满脸烫人的热:“娘、娘子!”
第64章 第64章 真真:我是变态?
问真突如其来的“非礼”行径, 不只让季蘅的脸成了冒热气的开水壶,含霜与凝露猛地浑身一颤,然后含霜快速低头闭眼, 并狠狠拉了一下凝霜的袖子。
凝霜后知后觉,低下头把眼闭得死死的。
问真亲完,脸不红心不跳, 甚至想茫然地摸摸自己下巴——这没味啊,那些钻在山里的野鸳鸯都亲个什么劲?
看到季蘅面红耳赤的模样, 她才觉得这一口亲得有点甜味,笑吟吟地点季蘅的眉心, 就在她方才亲的位置, “怎么, 难道不许人亲不成?”
季蘅一片空白的大脑刚找回一点理智, 就又被点了一下, 指尖柔软的触感被下意识不断回忆, 他涨红着脸用力摇头, “许亲的。”
……还挺乖。
问真拈着指尖, 嘴角不受控制地轻扬一点,好半晌, 她轻咳一声, 坐直身体, 如一位端庄高贵的正经淑女一般, “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关系进展实在太大,季蘅这会还感觉心神恍惚,听到问真吩咐, 下意识就点点头。
他的本能是听从问真的命令,但等回过神来,又有些不舍地看着问真。
“明早陪你吃早膳。”问真按捺住自己再亲一口的冲动,无师自通,“听话。”
季蘅却小声道:“我可以亲您一下吗?”
凝霜死死低头,恨不得找一条地缝当场钻进去,可惜天气寒冷,小竹楼遍地铺的藏蓝仙鹤团花纹地毡,厚实紧密,让她无缝可钻。
问真愣了一下,但想想季蘅偶尔出人意料的勇气,他这样说倒在情理之中。
可惜,她并不准备满足他这个请求。
徐大娘子只喜欢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
包括亲人的权力。
她含笑微微摇头,“要听话。”
季蘅对着她含笑的眼眸、亲昵的语气,本应出现的被拒绝的失望不见踪迹,只有脸更加地红了。
他低声道:“那我明早几时来找您吃早饭?”
“我卯正起床晨练,你辰初课过来即刻。”
没错,在祖父的谆谆督促下,问真虽然逃过了冬日被锻炼,但还是需要自觉每天早起晨练,射箭、刀剑,至少稍微捡回一些功底,不然明年开春岂不是要在弟妹们面前丢大脸?
凝露最近每日早晨又有了固定差事,兴奋得很,问真远离其他女使们被强拉着上场,其中以含霜被问真盯得最紧。
旁人问真可以放过,含霜却是一定要与她同甘共苦的。
于是明德堂内众人都开始勤奋苦练,徐家好像由武转文了,又好像没有。
季蘅听到问真说“晨练”,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一变,问真有些懒洋洋地往后微微一靠,看他好像悄悄看向他自己的手臂。
不知在瞧什么。
然后便又是震惊又是懊恼,不知想起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问真皱皱眉,她不会把人亲傻了吧?
好在季蘅很快恢复正常,他抬眼打量问真一会,又低声问:“那娘子能再亲我一下吗?”
一双眼黑白分明,温润含情。
问真只觉心底的肉被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戳,浑身皮肤紧绷,从心底涌出一种想要把季蘅吃进嘴里的冲动。
她不着痕迹地深吸气克制自己——她自幼识礼守法,知书达理,人人称赞,怎么如今沾上男人,就变成吃人狂魔了呢?
问真从心底往外感到疑惑,那边季蘅久久没等到答复,有些失落地道:“那您明日可以再请我一口吗?”
“可以,去吧。”
他不得到答复应该是不会走了,问真先答应下来,将人哄走,但对季蘅的行为倒不反感,反而觉得直白得颇为可爱。
她最欣赏愿意争取的人。
刚谈上感情的季蘅见问真没有再温存一会的打算,依依不舍地告辞。
回到房中,不仅因为兴奋激动而难以入眠,他心里更压着一桩沉甸甸的大事业。
葛妈妈打了热水送到上房里,却见季郎君脱了一只袖子,对着镜子鼓弄手臂,还用另一只手戳来戳去,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疑惑地皱皱眉,见季蘅瞬间满脸涨红,于是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笑吟吟地道:“热水已打好了,郎君早些洗漱休息吧。”
季蘅胡乱将手塞回袖子里,红着脸点头,“我知道了,阿孃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葛妈妈看出他的羞意,把要问他明早想吃什么的话咽回肚子里,交代好:“炭炉里的炭我都拨好了,郎君夜里若是冷,只管叫我便是。”
她如此叮嘱,只是习惯周全,其实季蘅看似瘦弱,这段日子吃好喝好,火力旺得很,天再冷手脚都是热的,那里怕冷?
他用力点头,只想尽快将葛妈妈送走,葛妈妈知情识趣,不再多言,便悄声退去了。
季蘅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才背靠着门松了口气,抱着自己一点腹肌没有的肚子,喃喃自语,“尴尬,太尴尬了。”
那阵尴尬劲过去,他又回到一开始的困扰,走回玻璃镜前,这回干脆将上身的中衣脱了,对着镜子鼓鼓手臂又戳戳肚子,“诶,你们怎么不争气呢?”
他努力回想上辈子肌肉最好的室友平常是怎么锻炼的,无比想念自己薄薄的四块腹肌。
上辈子他只和同学们一起运动,看着人家的肌肉有时会羡慕,但又懒得特地去练,偶尔会嫌弃自己的小腹肌。
这会完全顾不上嫌弃了。
当一块没有的时候,四块很好!
他长吁短叹半晌,看看更漏,连忙洗漱好跑到床上睡觉,力求明日能够早早起床锻炼。
竹楼送客,帘栊落下,服侍了问真洗漱,含霜四下找不到蔷薇水,出去吩咐品栀开箱子取,回来便见问真散着头发站在书架前梭巡。
她忙道:“您要找什么东西?”
“我那本《太上感应篇》帖子放哪了?”问真随意将头发拨回脑后。
含霜眉心微蹙,“您找那个做什么?”
她对所有经文、念珠、打坐用的蒲团……总之出家人回用到的东西都抱有最纯澈的恶意。
“我写来督促督促自己。”问真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做了这么多年好人,可不能一朝堕落。”
含霜听她不是为经文那小妖精迷了心的意思,才放下心,仔细地替她找帖子,又布好笔墨,点亮了偏室的玻璃灯。
“您今日折腾一日,写一篇便早些歇息吧。”
她见问真眉心微锁,想了想,又轻声道:“您若有什么困惑,不如与我说说?”
问真越写觉着这t经写得没意思,好像浑身的力气积蓄在身体里,顺着这只毫笔写小楷定是发泄不出的了。
她干脆将笔扔下,“我就是觉着自己不对劲,看着季蘅,总有种想咬他的感觉。”
尤其季蘅仰着脸,用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睛看她的时候。
她简直想把季蘅完完整整地吞到肚子里。
问真为自己的恶毒的念头懊悔不已,她从前总是看不上那些风流浪荡四处留情的纨绔子弟,可纨绔子弟至少不吃人啊。
她可比他们血腥多了。
问真又叹了口气,随着心意另拣了支笔,顺手写起行草来,写的仍是《太上感应篇》,好歹出家这么多年,这点道书经典若不能倒背如流,她岂不白混?
含霜蹙起眉来,但在她看来,问真生性纯善悲悯,从不嗜好血腥?怎会忽然有伤人的想法呢?
她垂眼去看问真的字。
比起字字端正隽秀,清丽有骨的小楷字帖,问真这一笔自由发挥的经便显得锐意太过,往日淡逸流畅的笔法少了闲云野鹤的清静淡泊,字里行间锋芒毕露。
她想了好半晌,小心地提议,“不如您真咬一口试试?没准您只是觉得季郎君可爱,便如小娘子小郎君年幼时,您不偶尔抱着亲亲吗?”
问真满手行草,已经飞快地写到“见他色美,起心私之”,听到含霜之言,她笔下的最后一个“之”比划尤为锋利,几乎飞扬而出,锐意铺纸迎面。
半晌,她长叹一声,“言之有理。”
于是次日,晨练后洗去满身大汗,拢着半干的头发迎来季蘅的问真,给季蘅的见面礼,就是糊着毛巾擦了把他的脸,然后咬了一口。
咬之前当然屏退了侍从——问真是要脸的人。
幸亏她屏退了侍从,不然季蘅就不是脸红那么简单的了。
季蘅来之前应该刚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澡豆的清香,脸颊干爽,口感——还不错?微微有些甜,而带着金银花的清香,是兰苑新调的润肤脂的味道。
季蘅满脸涨红,他简直要窒息了,脸一动不敢动,又克制住瑟缩的本能,只磕磕巴巴地道:“娘、娘子,您、您!”
问真淡定地收回嘴并擦擦嘴巴,她牙齿一沾上季蘅的脸,心里就安稳了:她虽然不大善良,但没变坏。
一想到如果咬破季蘅的脸,会有的鲜血流入口中的腥热滋味,她就十分反感 ,而季蘅脸颊微凉清香的感觉倒令她颇为眷恋。
如果不是季蘅太紧张,太僵硬,她真想再亲一口。
她确定了,她不是想吃人、咬人,她就是想亲季蘅。
为了叫季蘅不至过于害怕,日后还能再亲到,而且毕竟是阿芷的地点,不好吓破了他的胆,问真拍拍季蘅的肩,安抚道:“无事,莫怕。”
季蘅可不是怕,他脸红得与滚烫的炭有得一拼,问真那边又不舍地道:“你若不喜欢,我日后不再这样咬你了。”
“呜呜呜!”季蘅连忙摇头,想要说话,但语言功能似乎已经紊乱,嘴里先发出的是一串怪声,他很快反应过来,重重呼吸一次,才斟酌着语言,道:“我、我很喜欢。”
问真眨眨眼,看了他一会,“那,再亲一下?”
季蘅昨晚、今早接二连三地承受巨大的震惊,好像承受能力被提高不少,这会竟然还能保持清醒,虽然看着有点呆呆的,但还能提出要求:“我亲您可以吗?”
问真思索一会,皱着眉摇头:“我亲你。”
季蘅就是小小地挣扎一下,见问真态度坚定,便不再多言,只将通红的脸颊递了过去。
问真见他闭着的眼上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扑簌扑簌得,倒很可爱。
肌肤很白,又透着干净清爽和一点清香,无论怎么看都叫她喜欢。
问真用观察精美瓷器的目光细细地观察季蘅,季蘅实在按捺不住了,小声地道:“是我脸脏了吗?”
“挺香的。”问真还认真地嗅了嗅,才回答。
季蘅感觉着她的呼吸,脸更加红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问真就干脆地在他脸上又亲了一口,“用早膳吧,晚些咱们去骑马。”
不知为何,这一口好像没有刚才那口香了。
难道得用牙齿磨着,才更好亲?
问真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骑马是她昨夜睡不着时想好的安排,宁国长公主那边的大宛马高头俊美,是一等一的马中美男,她看着心痒痒得很。
但要弄大宛马,一时半刻是来不及了,云溪山脚下,还有她的别庄,庄中有跑马的场地,还有十余匹精心饲养的骏马,是一等一的矫健俊美。
问真早年偶尔会在那里开马球会,但不过是亲近的几个姊妹一块玩,宣雉便是这边的常客。
这几年,另一位朋友随夫离京外任、宣雉有孕、宣娘婚事波折横生、她搬回家中,算来有许久没在那边招呼友人了。
中秋之前她倒是带着问满问宁几个去玩过,问宁简直乐不思蜀,抱着她的马舍不得撒手,但家里事多,玩得时间有限,又带着妹妹们,她总要多留些心,倒没有好生游玩的兴致。
昨日被宁国长公主那里的大宛马勾起了兴致,问真立刻有了主意,季蘅果然不反对。
甚至,想到那日在万寿山上,问真看着马上的他的目光,季蘅的脸忍不住又红了一些。
他为自己鼓劲,振作起精神,立志今天一定好生发挥,不说大展身手,得潇洒俊美!
问真处的早饭一向是依着人头做的,她虽然自幼过的豪奢日子,但对饮食物力还算爱惜,这阵子在山里住,明瑞明苓与问星不与她一桌吃饭,她这里不会摆上满满一桌,样式虽然丰盛,量却会相对减少。
但量少不代表做得粗糙,她随身带的一套厨娘班子,最擅长做精细吃食,手艺比园子里大厨房上伺候的还要高超。
季蘅这阵子早饭吃的都是大厨房,晚膳才随着问真吃小灶,头一次早饭吃小灶,顿感惊为天人。
二人都是一早流了一身汗,正饥肠辘辘的时候,季蘅原还有些拘束,见问真并不在意,虽然从容优雅,但吃得一点不少,便稍稍放开胃口,将筷子运用起来。
饭后吃的是紫笋茶,含霜净手用净白如玉的瓷盏奉上,问真吹吹茶水,问季蘅:“你吃饱了吗?”
季蘅一愣,然后连忙点头。
问真看他半晌,慢吞吞道:“我平生最厌有人对我撒谎。”
季蘅露出一点微妙的紧张,垂头承认:“是没大饱——但等会不是要骑马吗?吃得太多不合适,这样就正好了。”
“在我面前不要过于拘束,我懒得常常猜别人的心思。”问真随口叮嘱他,又交代含霜:“以后他若一起吃饭,嘱咐厨房多备些餐食。”
含霜恭敬应是,并愧疚地道:“是我疏忽了。”
季蘅耳根子有些红,想要认真答应问真,又好像已经错过了时机。
幸而问真很快又笑着看向他,“怎么,耳朵这样红,又不好意思了?”
“我不敢对娘子撒谎的。”季蘅道:“娘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无论什么事,蘅知无不言。”
问真莞尔。
还是太小了,连一点圆滑的体面话都不会说,但这样直接的真诚反而更入她的心,叫她由内而外的安稳喜欢。
她打量着季蘅,直到季蘅的脸颊跟着烧起来,才慢悠悠地道:“这句话,我可记住了。”
骑马只在上午,因庄子就在山脚下,过去很方便。
庄子上的管事一早做好准备,数匹高头大马吃饱了草料、又被刷过毛,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挑选。
问真骑惯了的马独有一个马厩,别打理的干干净净,问真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慢慢喂给它一点果子,季蘅跟着来看,见是一匹枣红大马,双眼水灵灵的,目光透着温顺,但身材十分高大健美,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马。
问真笑吟吟地给他介绍:“这是我幼时,祖父送我的第一匹小马的孙女,叫真君。”
“真君?”季蘅看向马儿的目光透着喜欢,又像发现了什么小惊喜一样,小心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问真轻轻一笑,爱怜地揉搓它的鬃毛,“是我取给它的。”
它出生在问真对外最淡漠癫狂的时候,练霜献宝一样将小马驹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山,在道观里,三清见证下,问真轻抚着健壮的小马,为它取了名字。
当时她想,如果她t这辈子注定消沉避世,好歹有匹小马,在阳光下迎风生长。
季蘅并不知这名字所代表的深意,只是认为是问真对小马的格外喜爱,便爱怜地注视着真君,轻声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我们真君娘子脾气可大得很,你要摸它,得它同意才行。”问真目光示意一旁大袋里的果子,季蘅会意,拿起水晶梨喂它。
真君从季蘅手上吃了几个问真不肯多给的梨,对他态度便好了一些,高傲地扬着头,将脖子送到季蘅手边,季蘅不知其意,问真含笑:“它许你摸了。”
季蘅顿时面露惊喜之色,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又学问真样子抚摸它,许久还爱不释手。
但他要骑马,还得另择一匹坐骑。
于是跟真君玩了一会,他便被问真带到另一边的马厩中,一边听问真传输相马经,一边仔细地挑选马匹。
其实能留在问真这边,供来游玩的客人骑的马,都是一等一的宝驹了,随便一挑都是很好的。
甭管季蘅究竟学进去多少相马经,最终选出的马总归是好的。
问真带着真君在马场里溜了两圈,又快跑一圈,感觉微微有些出汗便停了下来,这几年随着明瑞明苓愈来愈大,她渐渐有些忌惮,不会像周元承刚死那两年一般放纵快马。
她带着真君在马场里慢慢遛弯,一边看季蘅骑马。
季蘅的马术是今年才正经学的,从前顶多是跟着教练在场地里跑两圈 ,会个上下马就不错了,真正的技能,都是要从江州奔袭回京,生死之间学会的。
他的悟性倒还不错,又明白熟练骑马是掌握一门保命手段,这几个月他练习勤奋,进步飞快,不然那日万寿山上,不能准确地握住空中飘落的菊花。
年轻郎君在马上恣意迎风,终于不是羞涩腼腆的模样,露出几分少年意气,问真慢慢驱马赏景,既欣赏附近的松柏风景,欣赏马上的一道景物。
季蘅本就有意在问真面前展示一下英俊,注意到问真的目光,更如开屏的孔雀一般,只是下马后,面对问真真挚的赞美,他的耳根还是稍微有些红。
于是一下从风采逼人的五陵年少,又变回羞涩内敛的谦谦郎君了。
问真深深觉得,这两种样子都很好。
一人身上两种风采,她都喜欢。
问真如此想,目光很直接。
季蘅原本只是耳根稍微有点红,在她的目光下,渐渐感觉脸颊不受控制了。
他简直想转身跑走:为什么,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会不受控制的脸红?
问真看出他的不好意思,抱着体贴的心情才没有轻笑出声,将马鞭递到身后的随从手里,在季蘅脸前一挥手:“走吧,中午吃红羊枝杖,她们都预备好了。我下午要陪问星她们,咱们只有这点时光,可不能浪费了。”
季蘅一听,顿时顾不上害羞了,连忙跟上问真的脚步。
第65章 第65章 问星:谁懂,遇到妖精了。……
午膳吃的红羊枝杖, 含霜心细,额外嘱人炙烤一些菌菇、鲜菜,鲜香味美, 冬日吃来倒比烤羊还要讨喜。
问真吃完,才对家里最爱吃烤羊的问星生出一点愧疚,问含霜:“十七娘这段日子还用忌口了吗?”
虽然不住在一处了, 但问星等人每日的菜单、药单含霜都会过目,立刻答道:“只忌辛辣, 其他倒放宽了。”
“那就晚上吃红羊枝杖吧。”问真道:“这些素蔬不错,依样再备下。”
她这段日子观察, 季蘅和季芷饮食都是素多荤少, 应该是在孝期中的缘故。
季家三口, 季母原本想要完全食素为夫守孝, 但被季芷拦下了, 用季芷的话说, 他们三个都瘦得一把骨头, 再一点荤腥不占, 蔬菜腌菜吃三年,就都要熬成人干了。
季母抗不过她, 讪讪答应, 唯有在季芷不在家时为夫尽心, 季芷回家照旧饮馔荤腥。
所以这母女俩的交锋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其实早在预料之中。
于妈妈既是被派去照顾季家人的,其实担负着监督引导季家人行事的职责, 季蘅对外身份毕竟特殊,季家如果被人利用,很容易对问真不利。
所以于妈妈与其说是普通妇差, 不如说是一位兼间客之责的老练管家。
原本问真与季蘅没什么感情,季芷又不常回家,她对季家的事除了固定留心规避风险外,便不大关心,如今身份有变,她偶尔闲暇,才琢磨琢磨季家的事。
给于妈妈添两个帮手是早定下的,因为季芷与季母拉锯,便暂且搁置——不然季芷那边对家里闹脾气,徐家这边对季母施恩,她是什么意思?岂不拆季芷的台。
如今情况再变,她在含霜递来的本子上另外圈人,选定另一对夫妻过去,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老实肯干,能给于妈妈打副手,重点在男人有些身手,寻常壮年男子二三个不是对手,跟着季蘅出门以防万一足够了。
既有用,看着又不显眼。
根据问真的经验,在外面养人这种事,若要求长久无风浪,就是要低调,越是显眼招摇越容易出事端。
回山的路上,问真与季蘅说了此事,并道:“这两个人你必要收下,但你母亲与你姊姊之间的争端我是有偏向的,希望你知道。人回头我叫来给你认认,等你姊姊那边完事了,你带回家去便是。”
说句不好听的,先不说季芷与她的交情,光是看聪明和价值,季母和季芷不能相提并论。
她帮着季母弹压季芷,那算什么,闹昏头了上赶着想当孝敬息妇?
问真没那爱好。
季蘅连忙点头,“我明白的,我知道姊姊脑子比我和阿娘都好用,不会在里头做混账事的,娘子放心吧。”
问真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季蘅有这个态度,季家就不会闹到鸡飞狗跳的那一步,阿芷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份态度。
问真不再多提季家家事,她抓着季蘅的手在手里轻轻揉捏。
季蘅还没习惯她偶尔的亲昵,耳根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但已经比今晨自如不少,只微微垂首,感受着、看着问真的手。
问真肌肤白而温润,手指纤长,指节分明,看着如莹白美玉一般,连指甲都透着莹润好看的粉色。
这是一双一看上去,就没沾过阳春水的手。
但她手上的茧子却比他还多,季蘅悄悄地在心里,一处处往自己手上比对,猜测那都是怎样留下的。
握弓、提笔、提刀剑、骑马、弹琴……
这些茧子,是她年少时勤奋苦学的象征。
他这一年,算吃了许多苦,手上、腿上留下了的痕迹,当时认为已经很疼了,现在看到问真的手,他才感到一种更重的疼痛。
季蘅指尖在问真手指上轻轻一触,小声道:“疼吗?”
问真正是午饭后懒洋洋的时候,在晃悠悠的马车里,外表看着还算清醒,其实精神都要飞到周公殿里了,手里下意识地揉捏季蘅的手,手感还真不错。
忽然听他一问,精神回笼,问真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就是要留下茧子才不疼,不然将十根指头养得吹弹可破,提弓箭、按琴弦的时候才要痛死。”
况且,要练出真功夫,哪有不吃苦的呢?
她若怕吃苦,自然可以舒适安逸地过十几年,需要用人时,自然有下属来替她做,可若碰到山穷水尽时,她的一线生机只会在自己身上。
大长公主出生在皇朝辉煌繁盛时,幼年却深受生父夺储随时命悬一线的威胁,所以习惯给自己留足后路,她最大的底牌只会是自己,问真在这方面深受她的影响。
见季蘅抿着嘴好像疼在他身上的样子,问真好笑地点点他,“其实没多疼,学出来的时候才骄傲呢。我刚能射中靶子红心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恨不得见人就展示,我舅舅还特地给我画了幅画呢。”
季蘅随着问真的言语,在脑海中幻想年幼练习弓箭的小娘子,或许是七八岁大,或许更大一些,个头未必有靶子高,但一定很傲气地扬着头,绷着小脸,一双凤眼或许瞪得大大的,黑黝黝的眼珠盯着靶子不放开。
射中了,就更加得意地扬起头,家人一定都爱极了她,恨不得将她捧到天上去。
问真只觉得季蘅看她的眼光有点怪,似是炙热似是……慈爱?
问真连忙眨眨眼,对着季蘅情绪收敛后如一池春水一t般柔软的眼眸,她轻轻点点季蘅的眼帘,“你这样看我,叫我想要对不住你。”
她半真半假地吓唬季蘅,季蘅一下打起精神,问真轻笑道:“你还在孝期,我却想拉你入红尘,岂不是对不住你?”
季蘅敏感地觉察到问真的弦外之音,一下便不只耳根子红了。
问真看着他的脸与眼神便心底痒痒的,又有点无奈。
她如此说,当然不只是为了耍流氓。
季蘅的孝期还有一年多,她打算告诉季蘅的是,她目前很喜欢他,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这份关系至少会持续到孝期结束。
然而季蘅大约是脑子被烧红了,已经想不到那一点,问真只能轻轻点他,“孝道礼节乃系人伦,不可触犯,待你出了孝期,我再设别宅安置你,可好?”
这几乎算是明牌了,季蘅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考察期好像被延长,又好像已经过了?
他顾不得茫然,先是连忙点头,又忙道:“兰苑日入斗金,屋舍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我在永兴坊本有别宅,宽阔幽僻,不引人瞩目,正合用。”问真笑道:“你若嫌如今的院子小,自己置一些房舍倒使得。”
但她要做偶尔约会用的别宅,自然不能用旁人的屋舍,既不够安全,不够周密。
为什么要不引人瞩目?
季蘅思及方才的话题,心怦怦跳,连忙点头,又忙道:“家里人口不多,不用许多人服侍,如今的院子正好够住,左邻右舍又都和善,我怎会嫌弃呢?”
他恨不得在问真的房子里住到地老天荒,这样至少代表他们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拉住问真的手,目光盈盈地看着问真,“娘子难道打算赶我们出去吗?”
问真没想到他竟然无师自通这一招,她从小最顶不住圆娘、昌寿她们用这招式对付她,与季蘅如今又正在浓时,她如何抵挡得住?
只能立刻道:“岂会,你愿意住多久都随你的心,我只怕地方小了委屈了你。”
季蘅这会反应可快,不见小呆瓜的样子,“娘子不是说等我出孝,便另设别宅落脚约会,难道这么一会就反悔了?”
他干脆将话挑明了说,问真倒不恼,看着他耍这些直白的小心思,倒很有趣。
她笑道:“回头我将宅子的地址给你,明年你可以随着心意布置那里。”
季蘅脸颊微红,却一本正经地点头。
回到园子里时天色还早,问真却得与季蘅别过了,没办法,家里三个孩子,总是谈情说爱显得太不正经。
季芷终于被叫来竹楼,见季蘅不在这边,才一边欠身一边笑道:“娘子如今春风得意呀。”
“问星与你的身体若能再好些,我更得意。”问真抬手示意她坐。
“十七娘子的身体已经好转许多了,她这几个月一直养得不错,入冬后因气候不适宜才愈见严重,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少烟,便好转得很快。毕竟人小,身体恢复得快,底子还算不错,如此再调养一二年,后续勤加锻炼,与正常同龄人都会一样的。”
季芷对斟茶的含霜道谢,继续笑着道:“我嘛,您就更不必担心了。我就是医者,还能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
问真细细看她一眼,气色确实比在江州时候好多了,脸颊丰盈一些,不像那时形销骨立的模样,但还是比一般人清瘦。
“你这体型,在江州或许够用,在京城可抵不过寒冬。”问真握着一卷书,随口道:“至于还想去塞外,那就更是做梦了。你若还想要游历四方收集医方,对自己的身体就再上些心。”
季芷知道她的关心,照单全收,“我明白,娘子为我费心了。”
她并非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习惯了,医书、药方、病人比自己重要而已。
但今年身体实在不好,她在改变作息,至少不会再熬夜秉烛研究方剂,动辄通宵读书。
……如果只看到亥时算进步的话。
问真对她实在过于了解,懒得再多絮叨,总归凭季芷的医术,对自己身体总是有数的。
问真被午后温暖的日光晒得暖洋洋的,说话怠懒,只交代好:“你这段日子若需要回城,只管和含霜说,让她替你安排。”便没有多的事了。
季芷需要回城自然是因为家事,她与季母的交锋,不像她的身体,问真没有多问,虽然是稳占上风,但毕竟是与亲娘争斗,问真没那个戳人心窝子的爱好。
季芷倒是一直很镇定稳静,闻言认真应下,并好心地替弟弟说了一句话,“阿蘅虽然稚嫩些,但经历过这番事,历练出来了,在家事上很明白,季家的家事绝不会烦扰到您。”
问真闻言,侧首看她,笑眯眯道:“你这是替阿蘅说好话,在我这吹耳边风?”
季芷听出她的打趣之意,“阿蘅毕竟没惹过我。他若惹恼了我,我会来您这说他坏话的,希望那时我的耳边风还能比枕边风好用。”
“你的风永远好用。”问真不着调地随口答应着,含霜在一旁听着,满心满眼的无奈笑意。
季芷一二日内并不急着回城,她与季母的拉锯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她挺过了前面许多心烦的时候,直到忍无可忍才挺身宣战,就不会急于一时,自毁长城。
但她还是提前说明:“到了要回去的时候,阿蘅可能得与我同行一次。”
家里从上到下的态度必须统一,如此才能拧成一股绳,永远向一处用力。
季蘅前期敲边鼓,安抚季母的情绪,如今到后期离开家里给季母独处思考的空间,等到一切要尘埃落定时,他得一起回家表明态度。
问真当然理解,并好笑地道:“你带阿蘅回家,何必问我?倒显得我管得多宽似的。”
“身份不同了,您不在意,我却得多留心些。”季芷半开玩笑,“不然影响了您和阿蘅的感情,他只怕恨不得咬我一口了。”
她从前只烦心弟弟性子过于软绵,日后顶不起家业,经历剧变时,发现弟弟骨子里倒有一种韧劲,形势愈严峻,他愈能咬牙挺住,才稍微放下些心。
当时只想着,万一她熬不住撒手了,家里至少能有个顶门立户的人,后来情况转好,枯木逢春,迁居京城,她引着、教着季蘅与人打交道、应对各种麻烦。
剩下的一点心软,倒不算坏处,在关键地方底线清楚便足够了。
季芷冷眼看着,季蘅若真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之人,与娘子只怕一点走到一起的机会都没有。
两把过于锋利的剑凑在一起,总会伤到对方的。
如今这样最好。
其实不止男女之间,兄弟姊妹之间是如此。
季芷慢慢地想,如果阿蘅是个目中无人的冷硬性子,她又要多费许多周折,会失去许多东西。
如今这样,倒是一切都刚刚好。
晚膳吃得比中午更热闹,明瑞明苓和问星凑在一起,就如十几只小鹦鹉聚会,问真只听耳边不断有叽叽喳喳的声音,热闹得房顶都要被冲开了。
幸而她对此早已习惯,陪三个孩子玩了一会,说一会话,便在窗边寻了个舒服位子坐下,中午没看完的一卷游记握在手里慢慢地继续翻。
问星跟小孩玩了一会,就嫌明瑞明苓烦人了——她几乎每天都会经历这种阶段,刚见面时是互相都很想念的,亲亲热热地玩一会,她就嫌小孩不懂事,偷偷溜到一边,或者想个游戏哄明瑞明苓一起玩,她坐着当佛祖或者稻草人。
这会问真在这,她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多费一点心思,将两个小的打发到另一边屋里玩,才跑到问真身边磨蹭,“姊姊这段日子都不陪我了。”
“天地良心。”问真失笑,“前日陪你们吃的早膳、午膳,下午玩到天黑;昨日我出门去了,却陪你们吃了早饭,今日不过半日不见,就成了我不陪你了?”
问星可不是讲道理的小娘子,满身都是撒娇的本领,蹭着问真不搭茬,“我想姊姊嘛,姊姊多陪陪我,我不可爱吗?”
“是可爱。”问真捏捏她白皙柔软的小脸,“若再讲些道理,就更可爱了。”
问星被评价为不讲道理完全不恼,甚至不胡搅蛮缠,昂首挺胸很骄傲地应下,一本正经地道:“不讲道理,才能多抢到姊姊一会。不然明瑞明苓可会抢姊姊了!”
现在还多了个妖精!
问星记着一饭之仇,彻底放下了老乡爱,愤愤地想t。
本来她明年入学,恐怕就得从明德堂搬出去,和姊姊相处的时间就不多了,现在竟然还蹦出一个姊夫!
可恨的、抢走姊姊时间的姊夫!
那季蘅虽然还没有名分,但听闻姊姊今日下山骑马都是带他一起去的,想必是已经上位了。
看的霸总小说和宫斗小说都比季蘅多的问星小娘子以己度人,鼓着小脸愤愤地想,这一上位,从此就大不一样了,还不狠狠排除异己,抢占姊姊的时间?
问真全然不知她的小脑瓜里都在翻滚着什么宫斗经,伸出一指戳戳她鼓起小脸蛋,“怎么,昨日没能陪你吃午饭,就这样生气?”
“我才不生姊姊气呢!”问星一本正经地保证,“问星永远不会和姊姊生气的!”
这可是她从痛苦中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呀。
是在这陌生的世界,将她庇护在怀抱下的第一个人。
姊姊那样疼她,爱她,她怎么舍得与姊姊生气呢?
问真揉揉她的小脑瓜,笑从眼角溢出,“你这句话,永永远远地记着才好,别到大了,又为课业、郎君与姊姊置气。”
问星忙扑进问真怀里,嗓子甜得发腻地撒了一通娇。
她总干把人支走过来撒娇这种事,明瑞明苓虽然屡屡上当,却已经有了经验,在那边屋里玩一会,叽叽咕咕商量两句就发现不对,连忙跑过来,怀里还捧着娇黄可爱玩具的大佛手、枸橼。
一过来,果见问星在问真怀里撒娇,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扑了过来,“姑母!姑母!”声不绝于耳,问真眼里有一瞬的绝望。
小鹦鹉们又飞回来了。
好在小孩还是可爱的,尤其明瑞明苓小脸水灵灵、圆鼓鼓的,玉雪可爱,俨然是一副神仙童子模样。
问真挨个捏捏小脸,将他们献宝似的捧来的果子接过,大手一挥:“咱们今日量尺寸,预备做年下的新衣,好不好?”
明瑞明苓欢欢喜喜地笑:“好!”
虽然前几日才得了新衣,可新衣服哪个小孩会嫌多呢?
问星来了精神,把注意力从争宠上稍微挪走一点。
明瑞明苓的生辰就在前几日,但因生而丧母的缘故,他们的生辰并不会大办,只是问真陪着他们吃了寿面,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套新衣、一只簇新的如意荷包。
家里公主、大夫人等人都备了差不多的礼物给两个孩子,季蘅听说了,临时弄了些小玩意来给他们玩,两个小的倒很喜欢。
问星当然有一份,但十七娘子严正表明态度:不接受贿赂!
昨日宁国长公主忽然给了两匹衣料,指明是给明瑞明苓,意思便很鲜明。
问真打算趁今日叫服侍他们的针线上人来量好尺寸、商定款式,给他们各做一身新衣,料子华贵,正好新年时穿。
问星在,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幸而她很有些家底,翻翻箱柜,早叫含霜翻出一匹鲜亮柔软,适合小娘子穿的织锦料子。
一般织锦因为织金银线的缘故,穿在身上远不如柔软的绢绫绸子舒适。
大人做外衣还堪用,小孩穿便为难了些。
这匹织锦只采用柔软的丝线织就纹样,质地柔软轻密,银红织就藤萝如意宝相花,给小女孩做过年穿的衣裳正好。
问星虽然是老瓶装新酒,做新衣服很兴奋,和明瑞明苓一起乖乖地量尺寸,又要选样式。
明瑞明苓还不大懂这些,不会自己选,问真说哪个好,他们好奇地看一眼,便乖乖点头了。
问星自己哪个小册子翻了许久,只觉这个好、那个好,实在犯难,还是问真看不过去,好笑地将她抱过来,搂在怀里二人一起翻。
问真帮她在纠结中选定了一个,“八幅的裙子你穿过于繁琐沉重了,做条百褶裙穿吧,选轻快些的颜色,再用银红的织锦做一件褙子,滚上雪白的风毛,鲜亮又清雅可爱。”
问星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听姊姊的!”
第66章 第66章 冬雪初落借机教妹
问真与季蘅的关系虽然有了变化, 只在彼此与问真近身侍人们心中明白而已。
其余外人看来,不过一切如常,但季蘅却察觉到望梅轩里里外外又被整顿了一番, 服侍的虽然还只是一位葛妈妈,外头却多了几个人替葛妈妈洒扫跑腿。
他若有什么需求,哪怕只是无意间与葛妈妈提了一嘴, 很快便会被解决。
这些事问真无需亲自吩咐,含霜与曲眉等人自然料理清楚, 问真知道后,笑睨含霜一眼, “怎么, 你盼着得一得枕头风帮扶?”
说话时灯火熹微, 她披着头发懒洋洋地握书倚在榻上, 微挑的凤目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韵致。
含霜坐在一旁的小杌上, 提着包裹丝绸的小巧铜熨斗替问真烘头发, 闻言一笑:“这么多年, 我的耳边风吹来岂不更快?只是既然是娘子认定了的人, 我们自然要照顾周到。”
她半开玩笑地打趣:“倘若郎君哪里委屈了,一状告到娘子跟前, 我们还不是要吃挂落?”
问真被一点清新馥郁的百合香熏得昏昏欲睡, 才与含霜斗嘴醒神, 闻言半笑道:“你嘛, 我自然是舍不得罚的,只好打凝露的板子了。”
在一旁捧着润发香露匣子的凝露呆愣在原地, 露出委屈的表情。
问真顿时抚掌大笑,含霜忍俊不禁,凝露委屈巴巴地道:“打我的板子, 娘子和含霜姊姊都这样开心?”
“那你想想,你含霜姊姊每日做多少事情,你每日做多少事情?我若将你含霜姊姊打了,她的事你能替她做?还是你受伤,我们人手不至紧俏。”
问真满口胡侃张嘴就来。
凝露配合地擦擦眼泪,“娘子此言,真是叫人伤心……仔细想想,我却无从辩驳,只好明日三餐都多吃娘子一些,好找补回来。”
此话一出,她忍不住笑了,温暖的卧房顿时盈满笑声,问真将手中书卷一撂,冲凝露勾勾手,凝露便巴巴地凑过来。
问真将凝露、含霜二人的手一齐握住,语气是难得的郑重,“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九个,如今只剩咱们三个守在一起。你们两个在我心中的地位,总是无可替代的。”
她做的事情越多,影响力越大,来表忠心的人就会越多,如同层层叠叠不断增长的圆圈,圆中心上是她,离她最近的就是含霜和凝露。
她们这个小圆,一定要坚固、稳定,才能共同抵挡外界的风雨雷霆。
这个大圆才能稳定前进。
凝露闻言,难得地正经起来,用力点点头,“我知道娘子看重我,从来不嫌我憨,不嫌我不想嫁人……我早就发过誓,会陪您一辈子,永远忠心,只对您忠心。”
含霜轻声道:“蒙娘子不弃,含霜才有今日,娘子待我之心,我又怎会不明白?而含霜待娘子之心,天地可昭。”
问真握紧了她们的手,“我必保你们一世安乐平顺。”
—
踩到十月的尾巴上,京城气候愈发凉了,含霜开始翻箱柜取毛衣裳,问星体弱畏寒,她是最先将皮毛衣裳穿上身的。
这样的皮袄皮褂,既要暖和,面上又要好看,用厚实华美的锦缎做面,有的还要夹丝绵絮。
问星甫一上身,就觉着自己被压低了三寸,圆滚滚地一裹,站在玻璃镜前,跟萝卜成精了似的。
她苦着脸对秋露道:“妈妈,这衣裳好重。”
“您没见过穷人家的冬衣呢,这皮子已经是最轻薄暖和的了,普通穷人家,在衣裳里塞满了稻草、苇絮,挡不住寒风呢。”秋露好笑地道。
她是随口一说,问星却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舒适安逸的卧房,满身金碧辉煌的自己,喃喃念:“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秋露听了大喜,“哎呦,咱们十七娘子吟诗了!娘子素日似乎念过这首,叫什么来着?十七娘子便记住了?”
“《卖炭翁》。”
问星对着玻璃镜摸摸自己的脸,半晌叹了口气。
秋露还为她的聪明欢喜,喜滋滋地一边整理过时的单薄衣裳一边笑道:“娘子最爱小娘子们聪颖好读书,咱们十七娘子如此聪明伶俐,一听娘子念诗词便记住了,还能记得名字,入了学,定然是小娘子们中的头名!”
又听到她叹气,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小娘子有何愁事吗?”
问星已经收敛表情,恢复为乖巧可爱的模样,摇头道:“我看脸颊有一点干。”
“诶唷,可不是。”秋露忙将t手上东西放下,凑过来细看,婢女捧来清新芬芳的面药,一小钵便是穷人家一月的米粮。
问星乖乖伸出脸去叫秋露给她涂抹,一时的惆怅随着秋露絮絮的关怀消散,又或许是只是回到心底,留下一根小小的引丝,等待被触发的那天。
冬月初,京师落雪。
按理说,冬月落雪是好事,富人家欢欢喜喜筹办暖炉会,聚酒畅饮,驱寒赏雪;而农人们不讲一句“瑞雪兆丰年”,讲冬日雪越厚,来年的地越好种。
但不尽然。
问真半夜听着风声不对,起来推窗一看,见下雪了,便做好心理准备,第二日一早,唤来曲眉并下头庄子上的管事,询问各处房屋、人口、牲畜的情况。
问真的庄地大多聚在云溪山这边,乃是出于当年的特殊情况,大长公主想方设法置换来的,土地并不算十分肥沃。
当时觉得是倒霉到底,如今看来,福祸相依这老话倒有理。
至少聚集的庄地,管理起来便很容易了。
因为问真早年常驻云溪山,这边的庄园早被摆布明白,各处都很老实,屋舍还算坚固,牛羊棚圈密能挡风,各处都还平安。
问真听罢,笑着肯定庄子上的大管事魏娘子,“难为你了,一早上来回话,我见到你,心里便安稳了。一早虽惦记着风雪人口,可一想到有你在,又知道定无需操心。”
魏娘子年过三十,但在庄子管事里还算是年轻的,她是女子之身,又是如此年纪,能够坐稳位置,自然很有一番手段。
问真一早派人下山传唤,本是留出了给她了解情况的时间的。
不想魏娘子半夜听到雪声就开始留心,披着大斗篷查验房屋、牲畜、人口,在庄子上查走了一圈,险些叫问真派去的人扑了空。
含霜递了热茶进来,亲自捧一盏到魏娘子手上,魏娘子忙道不敢,又笑着道:“其实奴心中慌着神,只是想到娘子在山上,便如心中有了倚靠似的。”
她说这番话时满面真挚,实在看不出半点阿谀之色。
问真含笑道:“咱们这样彼此吹捧,又有什么意思?”
“奴满心真意,绝无半句诳言。”魏娘子面容其实平常,普通的圆脸,肌肤不算白不算细腻,脸颊上散布着微微的斑点,是她多年在阳光下劳作留下的痕迹。
唯有她那一双眼睛,实在明亮有神,望向问真时含着浓浓真意,令问真都不忍说笑打趣了。
她只得道:“那就多看看我吧,如今庄子上要猫冬,事不多了,你得闲常过来走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魏娘子郑重严肃地答应下。
曲眉在一旁用铜著拨弄火盆里的炭,又将铁网仔细罩好,等问真这里说完了,才絮絮地道:“我听闻城中的暖炕已经搭建成功,只需在屋外燃烧木柴煤炭,屋里坐在炕上便极为温暖舒适,咱们这里是否要动工筹备?”
她一张口就显出亲密,又给问真添茶,声音柔和婉转,如珠落玉盘般的好听。
含霜侍立在旁,老神在在,帘后静心写字等问真一同吃早饭的季蘅捕捉到“暖炕”二字,不由探头来看。
又立刻反应过来举止失礼,忙肃容站直,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回去继续写字。
问真笑着叫曲眉:“你坐下说话,不必忙了。——是要动工,只是还不急于一时,咱们这里暖和,先紧着府里做。”
曲眉应是,又道:“暖炕这样好的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满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届时梓人只怕就不好找了。还是得请娘子的示下,府里一经完工,立刻将梓人请来动工呢。”
“那倒不急。”问真清早起来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心情顺畅,笑着道:“暖炕的技艺不难,如今京里正拟章程,叫那几位梓人带徒弟呢,不出十天半个月,会做暖炕的梓人就要遍地开花了。”
守着避寒的宝贝,徐家人自己享用,是什么意思?
自然得捧出来大家同乐才是。
据问真所知,目下宫内紫宸殿的暖炕已经搭建好了,皇家工程精雕细琢,做得格外精细,不过几日的工程而已。
与暖炕相较,地暖就麻烦一些,毕竟需要动满屋的土地,不像暖炕只盘在一处。
工期长不说,梓人们不敢轻易下手,不过府里拨出来练手的房屋似乎已经做成功了,广布安排指日可待。
曲眉原只想着问真这里还在烧炭不便,听问真说完,便不再提出异议,又说起园中其他事来。
问真所关心的无非是山上、山下对冬雪的应对如何,见各处无恙,便安下心。
魏娘子上山一趟,不留早饭有失亲密,问真干脆叫含霜:“你们不要在我这守着了,只管吃饭去,叫厨房收拾一桌客饭,你们几个一处吃。我不在,你们更松快些。”
魏娘子忙要推辞,含霜已经含笑道:“听闻您唤魏娘子上来,我便嘱咐厨房预备饭食了。她们说我多事,我说您对魏娘子一向关怀备至,哪里肯叫人空着肚子下山?瞧瞧,倒叫我说个正着。”
又对魏娘子笑道:“多谢魏姊姊,托你的福,我们受用一回。”
魏娘子闹得脸颊微红,只能满口称谢。
—
几个孩子一早起来见到有雪,都很兴奋,幸而还有傅母们跟随约束着,才没叫他们把雪揣进被窝里——此处指明瑞明苓。
问星早起支窗一看,见院外长青的松枝上覆着新雪,洁白盖着苍翠,带着几乎能洗涤人心灵的幽静高洁。
大自然赐下的恩泽奇迹,自有一番天然之美。
她欢呼一声,蹬开软底睡鞋,跑到秋露前头,“妈妈替我找出门的衣裳,我要到姊姊那里去!”
秋露一边笑道:“娘子处这会只怕正有人回话呢,小娘子去了可要乖乖的,不要闹人。”一边替她寻找衣裳,一条厚实的大毛斗篷,又翻出厚底的鹿皮小靴。
问星的小暖坞与问真那里有些距离,她到的时候,魏娘子等人吃过了早饭,正辞过出门。
迎面见到问星,众人连忙见礼,问星好奇地看着生面孔,含霜笑道:“这是山下田庄的管事娘子,魏娘子。”
问星微微点头,魏娘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约五六岁大的小人,裹在朱红的斗篷里,戴着雪白风帽,只露出点漆似的眼睛与小巧的鼻尖,那眼睛圆溜溜的,清澈有神极了。
因是堂姊妹的缘故,小娘子的眼尾微微有一点上挑,与娘子略为相像,这原本没什么,血缘如此亲近,一二分相像并不值得称道。
但她总觉着小娘子的神情举止,似乎与娘子有些相似。
这就像是常在一处耳濡目染出来的。毕竟小孩子总是不自觉地模仿身边年长可靠的大人。
魏娘子低身,替问星拍拍斗篷下摆的雪,“新雪不厚,道路湿滑,十七娘子小心足下。”
问星客气有礼地笑道:“多谢娘子关怀,我记得了。”
含霜交代凝露抱问星进去,自己与曲眉送魏娘子出门,小竹楼里,问真与季蘅正吃早饭。
她吃饭一向很慢,尤其早起心情好,不疾不徐地吃上两刻钟是有的。
问星见正赶上饭桌,连忙进去,问真好笑地睨她一眼。
“给十七娘子加个座。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不错的点心,端两碟子来。”问真一边示意季蘅不要拘束,继续吃饭,一边吩咐。
问星老老实实地解下大衣裳,盥了手入座,只是眼珠还滴溜溜地转。
问真的习惯是食不言寝不语,但问星在她身边已经打破太多先例,她不是拘礼迂腐之人,便不在意了。
她干脆问:“怎么了?”
“我想方才出去的那位娘子。”问星冲问真讨好一笑,才乖乖发问:“她在庄子上管什么呀?我听秋妈妈说,姊姊的庄子做丝帛纺织的多,可魏娘子身形高大、指节粗糙,并不像是与蚕桑打交道的人。”
以纺织、刺绣等事为业的女子,哪怕家中负担再重,一定会仔细地保养自己的手,丝线是最娇贵的。
问真无奈地看了问星一眼,“你再听话,不要只听一半,素日在我这里,听到什么都往心里去去。谁说我的庄子就只做丝帛纺织?前阵子的鲜菜、鹿肉,你没吃过?”
问星尴尬地顿住了,问真叹了口气,“但你能看出魏彩并非侍理蚕桑之人,倒细心,算进步了。她是云溪山下几处庄田的总庄头,负责管理一切农耕人事,秋t日她还到府里请过安,只是当时你病着没见到。”
问星顾不得尴尬,惊讶道:“她是总庄头?这样厉害!”
问真看出她惊讶在何处,笑道:“她能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一定能将几处庄田摆弄清楚,管理明白,我又有何信不过她的?”
女子做庄头,当然是极少数,至少京中目前只有魏彩这一例。
但她就是做得极好!
问真一向用人不疑,魏彩当日既然能取信于她,她就给予魏彩帮助,魏彩果然没叫她失望。
问星从这句话里嗅探出,其中应该有许多旧年故事,但问真不是爱讲故事的人,她便按捺住好奇心,只道:“能叫姊姊如此信任,那位魏娘子真是厉害。”
然后又兴致勃勃地发出邀约:“我来找姊姊,是因为今晨醒来,见院墙外的松柏上覆着白雪,煞是好看,想请姊姊赏雪游戏!”
“好啊。”
问真欣然答应,并问:“你打算自己筹备,还是我叫含霜帮你筹备?”
问星原本只是随口邀请,如寻常小坐赏景一般而已。
然而问真如此说,涉及“筹备”二字,就不是小坐那么简单的了。
问星敏锐地察觉到一点隐隐的考核苗头,自忖这一年跟着姊姊,陆续学到不少技能,难道还能怕办一场小小的赏雪宴?
她雄心壮志燃起,撸撸袖子:“我自己来!”
问真含笑道:“那我只等受用了。”
便真没操心,只安坐等着。
问星回到暖坞中,把满屋子女使、婆子使唤得小蜜蜂似的团团转,一会这里变一下摆设,一会那个去多取些鲜果,又拿着大厨房的菜单勾勾画画。
秋露乐得见她忙活,只温和听从吩咐,偶尔才提醒问星,替她查缺补漏。
问星操办的第一场小型宴会,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办了起来,列席人不过问真、季蘅、季芷、明瑞、明苓。
后头两个只爱疯玩和点心果子,季家姊弟事情不多,问真就比较挑剔,需得饮食坐卧舒适合心。
问星既然拍了胸脯,自然想做得尽善尽美,于是很下了一番力气。
问真拿着透着梅香的花笺请帖徐徐而至时,问星的小暖坞里已经改头换面,不远处的小亭中更是准备妥善,问真在亭中落座,望着远山青翠,白雪皑皑,满目清新,如何能不畅快?
再到饮食游戏,问星做得虽然稚嫩些,却颇有意趣,家人小聚玩乐足够用了。
问真笑吟吟搂过她在怀里,“我们十七娘真是长大了,此后谁再敢说你痴傻,姊姊的大巴掌先抽到他脸上去!”
春天那一遭事,如今还有些嘴碎的人议论,问真这句话就是表明态度:我们家十七娘伶俐着呢!谁再说闲话,仔细大巴掌。
问星脸微有些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被风吹的,“多亏了秋妈妈帮我,不然我要闹出许多乐子。”
早晨答应的时候踌躇壮志,真办起来才发现,内宅里的细微琐碎事磨人得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然而祖母、伯母、姊姊,甚至姊姊身边的含霜,给了她的秋妈妈等人,无不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她一点小骄傲碎了满地,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至少问真教给她的东西她学得真不错。
问真含笑揉揉问星的头,“你如今还小呢,秋露是你的傅母,帮助你、提点你,是她的分内之事,你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只管问她。这场小宴办得很好,姊姊吃得开心、景赏得开心,想要送你些什么,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虽然不过是个小型宴会,流程简单、地点狭小,但从各种安排中能看出主人是否能吩咐得动婢仆、对如何待客是否稍有思路……
问星明年要入学,就不能再随着问真住,会有自己的院落。
她在问真跟前总是撒娇痴缠的粘人精模样,问真实在摸不清她素日都学到多少东西在肚子里,今日问星自己送上门去,问真灵机一动,干脆临时给她设了一道考核。
问星做得很好,至少在她这个年纪,是很好的了。
问真不吹毛求疵,这件事要留给秋露日后慢慢地做,她对问星现在拿出的结果只有满意。
天色已晚,月上中天,问真叫季蘅先回去,自己留在小暖坞中,搂着问星,复盘这一日问星都做了什么安排、得到了什么结果。
她慢慢地道:“你屋子里的人,如今都还算听你的话,这很好。”
她话音一落,问星刚要咧嘴笑,又听问真道:“但那几个妈妈似乎彼此并不服气,如今你还在我院里,她们有我辖制,万事好说;等你搬出去住了,她们仗着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想在你面前争腰杆子,你待如何?”
问星眼前一黑:说好的考试通关,怎么忽然又来加试了呢!
第67章 第67章 调情变疗伤,真真很无奈……
虽然仿佛又回到大考叠小考, 三五日一考的绝望当中,但姊姊的性格问星还是了解的,她不是喜欢随时随地为难人的人。
问星仔仔细细琢磨问真的问题, 很快梳理出一点思路,试探着说,“我若请姊姊帮我弹压她们, 姊姊会同意吗?”
问真倚着凭几吃茶,不见喜怒, 意味不明,“我自然是会同意的。”
“但却不是上策。”问星明白了, 眨眨眼, 开始想歪主意, “人都在屋里, 若是争斗起来, 乱成一锅粥了, 不如全打发走, 换了听话的人。反正咱们家服侍娘子郎君是上差, 不愁好人用。”
她说话时理直气壮,问真看着她霸道的小模样, 终于忍不住笑了。
见问真笑了, 问星顺势蹭过去撒娇, “姊姊您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嘛。”
“我看?是个实打实的混账主意。”问真笑吟吟搂住她, “倘若叫你为官,主政一方, 只怕没两日,县衙里的人都要被你裁换干净了。”
问星撒娇道:“她们原是傅母、保母,我待她们要尊重客气, 哪能明火执仗与她们争锋嘛。”
“但你怎知道,再换来的人就一定是听你话的‘老实人’呢?”问真慢慢地问:“你就说,现在她们听不听你的话?”
问星思索一会,还是点头,“我的话她们自然是听的,对我周到用心,只是总将我当孩子看待,想在我面前争一争风头和话语权,好挺直腰杆子罢了。”
“你并不能保证换走这些人,再来的人比她们更忠心可靠。”问真难得地认真起来,“总把事情交给老天爷,是不行的。你要学会将主动权抓入自己手中。”
“你借我的势弹压她们,我说了,未尝不可。只是一时半刻,无法令她们真正从心底服你罢了,但那有什么呢?”问真道:“天长日久,总有你真正降服她们的那一天,收服人心其实很简单,摸清楚她怕什么、想要什么,你就把握住她的心了。”
她语气是闲话家常一般的平淡,问星却一个激灵。
问真轻抚她乌黑柔软的鬓发,仍继续道:“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①哪怕你看着最愚顽不堪之人,可能有她的用处。你如今还小,若还拿不定主意,就慢慢地仔细观察,至少姊姊在,你在闺中这段年月,姊姊总不会叫你吃亏。”
“别动戈想着赶人、换人,那都是我图省事的用法,你如今连自己的势力威望都没建立起来,换多少次人,结果都是一样的。遇事不要先想退缩、谋平稳,要仔细筹算,怎样做才是对自己有利的。譬如撵人,你若立起自己的势来,撵出多少人去,自然能再招多少能人进来,那才是你的本事。”
问真说话时,注视着问星的目光极为柔和,带着一点爱怜,烛火光影下,让问星有被汤泉温水包裹着的安全感。
她心里最后一点对古代深宅独自生活的畏惧悄然散去,抿着唇用力点点头。
问真莞尔,捏捏她的小脸,“是姊姊的不是,前阵子叫你跟着我,看了太多老油条的人心算计。其实你屋里那点事还算好弄,她们或许各有心思,但对你总是用心的,你若连她们都摆弄不明白,姊姊可要好好想想怎么练你了。”
问星扑进问真怀里,恨不得趴在她怀里打个滚,“是我胆子太小,总是畏手畏脚,图走捷径。”
比起问真迎难而上的法子,直接将人全部替换,当然算是走捷t径。
但只是表面上的捷径而已。
她能那么想,其实还是仗着问真在,认为日子还长,总有慢慢磨的功夫,在问真眼皮子底下,她们总不会闹翻天去。
但转念想想,换来的新人是如此,老人们就不能这样办了?
她们只会比新换来的人,对问真更恭敬信服。
她乖乖地检讨自己,问真手痒,忍不住又捏捏她的脸颊,在问星幽怨的目光投来时,才轻咳一声,道:“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如今还在姊姊身边,你哪怕搬出去,不过一刻半刻的路程,有什么可怕的?”
问星羞愧地道:“我总是想着借姊姊的势,平稳地生活下去,从没多打算过一点。”
“借势有什么好羞愧的。”问真好笑地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借着祖父祖母的势吓唬人呢。没有人是生来就一呼百应的,都要慢慢历练打磨。”
她当然经历过与乳母、傅母们的拉锯战,这几乎是深宅里每一位小主人的必修课,想要握紧话语权,总不能一点波折都没经历过。
现在想想,当年她所经历的,未尝不是祖母有意无意的安排。
问真轻抚问星的头发,在她恼之前把她那点头发捋顺,“你这么小,想要平稳生活更没什么可羞愧的,其实有时想想,能平稳顺遂地过一生,已经是难得的福分了。”
可惜天公大多时候不愿成人之美,尤其女子,生在世上便会比男子面临更多艰难。
她对问星和明苓,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她们能够自强,哪怕有朝一日,面临最坏的结果,她们能保自己平安地走下去。
活在京城这张棋盘里,哪个家族能保证自己绵延百年与国休戚——便是一国,就能保证自己国祚绵延万世不休?
将一生平稳顺遂寄托于家族、夫婿……所有外力,都不可取。
人生在世,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而已。
“看天色,明日只怕还会有雪,你阿芷姊姊随着你住,若有不适,要立刻去找她。”
问星乖巧地点头,对问真的叮嘱教导照单全收,见外面天色极晚了,忙催促问真:“姊姊快回去歇着吧,再晚些,天更冷了。——或者姊姊愿意留下同我睡?”
她眨巴眨巴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问真,可惜问真铁石心肠,坚定说不。
含霜捧着斗篷来替问真披上,问星一直送到门口,只见屋外明月皎洁,照得满地银白雪光,墙外的松柏在月光下似乎更显苍劲幽青,她看着那片松柏,心情却与早上有所不同。
当时满心是发现美景的欣喜,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姊姊分享,如今心沉回肚子里,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意气。
异世茫茫,有姊姊在,似乎没什么可怕的。
而后几日不出问真预料,果然又有大雪,幸而还不算重,不至于闹到成灾的地步。
庄子里彻底闲了下来,魏彩几次上山送些野味干菜,问星和明瑞明苓对她渐渐脸熟。
前日季芷与季蘅下山回城去了,昨日晚上才回来 ,季芷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变化,季蘅的脸上就明显多了,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姊姊与阿娘拉锯战,他在中间不好受,从理上他站季芷,又不忍伤季母的心,只能在中间使劲当润滑剂,日子不好过。
如今二人的战局终于有了结果,他简直恨不得跑出去放炮仗。
离开不过两日,却如隔六秋似的,季蘅借口练字留在问真房里,吃了饭,天色漆黑了才舍得回去,走之前不忘讨亲。
次日一早,就又来了,魏彩上来的时候,他又赶上在问真身边,下意识起身想避,问真笑着按住他:“坐着写你的字吧。”
季蘅听说了魏彩,知道她的身份,闻言既惊喜又紧张,坐在问真身边,不自觉挺直腰背,端起仪态,力求哪怕是背景板,要做优美的背景板。
魏彩是带着做好的任务回来的,进门请安后便笑着道:“十七娘子要的羊乳、牛乳都带进来了,各有六十斤,都是最新鲜的。”
问真笑道:“难为你了,这么快便将奶送来,我昨日还说她,总是满脑袋奇思妙想,光为难旁人去了。”
魏彩道:“为娘子和小娘子办事,何谈为难?”
季蘅听着倒有些好奇,等魏彩走后,才问:“十七娘子要那么多奶做什么?”
那可是加起来一百二十斤奶呀,要想一日喝光,只怕得发动整个园子的人。
问真对着棋谱着棋,闻言道:“她翻些食谱游记的杂书,说关外人凝练乳为酥油,制点心面饼味道尤佳,便想试试。”
季蘅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做黄油。
不过……黄油是怎么做的?
他感慨:“十七娘子在饮食上果然有许多奇思妙想。”
“她的小脑瓜,可不只能用在饮食上,若舍得用在别处,我无需操心了。”问真不欲多谈,侧首去看他写的字,凝神看了半晌。
季蘅渐渐提起心,一指勾住纸边试图将宣纸向外拽去,一边小声辩解,“这个‘正’字我写的时候走神了,这个‘寰’太复杂了,我原本就写不大好,娘子还是不看了吧,我再练练。”
“看出练得用心了。”问真笑着按住他的手,握笔在纸上轻轻圈点,“只是腕力还不会用而已,如今的模仿本就只是学其笔画规矩,要求无需过于严苛,慢慢练着,这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季蘅又被一阵沉香与百合香融合在一起的香味袭击了,手被问真的手握住,只觉魂魄轻飘飘的,险些要飞起来的感觉。
好容易定住心神,好好看字,问真又握着他的手在纸上缓缓地写了一个“寰”字,十指相接,肌肤相触,柔软与温热是最令人放松防备的两种感觉,此刻正好糅杂在一起。
季蘅脸立刻涨成开水壶,抿紧嘴唇,强迫自己认真看字,注意力却不自觉地飞到手上,留意那柔软相贴的触感。
“握你手写个字而已,不会是羞得脸红了吧?”问真还故意打趣他,写完了字,收回手指着侧脸笑盈盈看他,“不怕不怕,咱们入门晚,有什么可害羞的。”
季蘅定定看着她,眼睛还是干净纯澈得让问真想咬一口,却一鼓作气,握住了问真的手,耍赖一样,“娘子要教我写字,可得好人做到底,今日不帮我把剩下的帖子写完,我就不松手了。”
问真打趣人不成反被调戏,更不肯落下风,当即大手一挥,“写!”
她就握着季蘅的手写,看谁先按捺不住!
最终的结果就是季蘅的习字功课完成了,脸红透之后反而渐渐好转,只是无法将注意都放到笔尖,总是不受控制地去感受问真的手与身边的香气。
所以这种习字法子,究竟是否会有所收获,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问真揉揉手腕,季蘅身上一点清新的草木香气还萦绕在鼻尖,她心情是很舒畅的,虽然没咬到脸,但满足感很强。
就是对腕力要求稍高,她检讨一下自己最近因为天冷而忍不住赖床、减少早起射箭锻炼的行为。
还是得练啊!
季蘅见她揉手腕,立刻反应过来,忙帮她按揉,又有些懊恼,含霜递了些药油来,他道谢接过,问真有些无奈:“真用不上。”
“万寿山上受的伤虽然好了,白芍叮嘱平日用手千万要注意,还是用些药为好。”含霜有理有据。
问真的坚定支持者季蘅立刻倒戈,“正是呢,娘子还是听医嘱吧。”又懊恼地道:“再不这样写字了。”
问真看他坚定的模样,心中惋惜万分,坚决要为自己的手腕正名——手把手写字,多香、多近、多好看呀!
问真手腕其实真没多疼,她万寿山那回之后养得不错,没留下什么暗伤后遗症,这一回单纯只是因为一直悬腕用力——季蘅的身量比起年初可谓是突飞猛长,问真要握住他的手腕写字,字还要写得好看,用力自然不小。
然而季蘅如临大敌,晚些又从季芷那讨来一盒药膏,甚至季芷本人被要求来给问真看伤。
季芷刚听说此事,还以为问真受了什么大伤,紧赶慢赶地过来,就见问真好端端坐在那,一问伤在哪,问真木着脸伸出一只手。
季芷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检查,眉头越皱越深,季蘅紧张得不行,“是很要紧吗?需要用什么药、什么东西?能治得吗?”
“他可是不慎吃了什么药了?”季芷选择询问问真t。
问真冲她无奈一笑,季芷了然,不细问,左右这陷在情爱中的男女,闹出什么事来都不足称奇。
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小盒药膏抛给季蘅,“活血化瘀、祛湿排寒的,涂抹揉开。”
这药膏本就是给问真准备的,从问真开始恢复锻炼开始,用了许多盒了。
原本一直是含霜负责替问真涂抹,季蘅不清楚这是什么,听了功效,没有被糊弄得感觉,连忙道谢,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送姊姊出去。
回来的时候,季蘅琢磨着季芷方才在屋里说的话,才后知后觉,“阿姊方才原是说我吃错药了?”
“谁知道呢。”问真笑眼看他,季蘅嘀咕道:“我是不及您和阿姊聪明,我不傻呀,阿姊总是信不过我。”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药膏,伸手为问真小心涂抹,他怕问真在万寿山时留下的伤没养好,所以才格外小心,“这药膏不知一日要用几次,等会我去问问。若要用两次,晚上吃过饭,我再替娘子涂过。”
含霜在一旁,目光幽幽地扫过。
问星那边的熬油大业进行得怎样,问真后续未再关注,只听说魏彩又送了两次奶上来,秋露来回过一次话,与问真关起门来聊了一会,说起了问星房中几个傅母对问星折腾这些看似简单又繁琐费力的活不同的反应、态度。
见目下的局面问星还能控制,问真便并未插手。
季蘅一开始还有些期待,结果等了好几日没有消息,便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黄油做饼干是很好吃,可做不出来,几十斤的牛乳、羊乳白糟蹋了,他是心疼的。
虽然他在兰苑的股已经算是收入不菲,日常用度更有问真无线拔高,但他在江州时窘迫得恨不得将一文钱掰做两半花的局面还是给他留下一些影响。
又过了一段日子,问星兴高采烈地亲自捧着一个白瓷罐子过来,神神秘秘地打开给问真瞧,其中满满当当盛着凝黄酥油。
她道:“我试过了!这油做软饼很何用,叫她们和面做些油酥饼来,阿姊尝尝!”
问真欣然点头,笑道:“可高兴了?”
“高兴!”问星用力点头,一语双关,“原本认为很难,刚上手时确实摸不着头脑只能摔跟头,可很快就摸清关窍,熬出酥油来了!”
她恨不得手舞足蹈地给问真形容黄油烙饼有多香。
问真道:“那叫魏彩不必送牛羊乳上山了?”
问星点点头,又好奇地道:“咱们原本吃的羊乳,不就是庄子上送来的吗?”
“山上吃羊乳的人不多,只有你和明瑞明苓,零星有些做点心用的,每日一早他们挤好一桶送上来都足够了,自然无需魏彩亲自送。”
问真点明:“魏彩原本无需每日上山下山地运送东西,因你的要求,她才每天起大早折腾。如今东西有了成果,你这个做主人的,不仅要分赏院里出力的人,外头的人不能落下。”
问星恍然大悟,立刻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忙道:“那我立刻叫秋妈妈准备。——我房里出力的人每人赏一吊钱?”
熬黄油时人的时刻看着火、搅着乳汁,实在不是轻松差事,根据她的了解,她房中几位上差傅母每月薪资一吊、绢三匹,女使们暂时领取小丫头的五百文薪资,等待擢选入上差,则能领八百文和一匹绢。
这几日忙碌的多是傅母,小丫头们踩着凳子都不够看锅的,问星生怕不安全,哪里敢用她们?
何况正是为了与这些妈妈们磨合,她绞尽脑汁想的时候,才偶然想起熬黄油。
这样磨人的差事,赏一个月的月钱应该不多,问星说完,忍不住觑看问真,想从她这里得到评价,是对是错,她好修改。
“可以。”问真点点头,问星松了口气,又想到魏彩,这一回想了好半天,才道:“魏娘子是给姊姊做事的,姊姊想来不会亏待她,我拿钱赏她,显得小瞧了她,心意浅薄。听闻她有个女儿,年岁与我差不多大,不如我从私房里寻出一匹绸子赏她?年下正是裁新衣的时节,岂不正好?”
问真点点头,又问:“你几时知道她有个年岁与你差不多的女儿?”
“前日她送牛乳过来,我见她鬓边簪的花很有童趣,问了才知道。”问星笑眯眯道。
问真扬扬眉,“那我正好问问你,前些日子,她说起她的大娘子学过些规矩,是留头的年纪了,按旧例应该送入府中服侍。只是我这里的庄田与府里的不合在一处算,所以迟迟没有消息。她这几日见了你,想问我,将她家大娘送来服侍你如何。”
问星吃了一惊,“我、我……她不想将自己女儿留在身边吗?”
问真道:“山下的这些庄田,都是祖母替我置换来的,你知道吧?”
问星点点头,“我听秋妈妈说过。”
“它们到我手里之前,大多属于宗亲,每年过来挑选伶俐规矩的年**女入府服侍是定例。到我这里,因为我的情况特殊,才有所变动。但魏彩要坐稳她的位置,对外显示出与我的亲密,她的儿女能在我身边是最好的。我这里不要岁数小的,不还有你们吗?”
问真道:“原本她想着将小女儿送到明苓那里去,她们年岁正好,她家二娘子在府里待个十来年,倒待嫁的年纪,规矩人品在外都会得人称赞,回头无论回到庄子里做事,还是攒一笔钱脱籍,对她来说都是很好的出路。然而那还需要几年时间,如今有了你,她家大娘正好比你大两岁,岂不是最合适的?”
问星听着,努力理解,轻声道:“她不会舍不得吗?”
“她当然舍不得。”问真道:“但入了咱们府里,好歹有出来的一日,是搏一番前程最好的法子。”
第68章 第68章 ‘“蘅愿一生听从娘子命令行……
问星整理好思绪, 意识到这是一门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包办婚姻。
但看问真的态度,不是一定要她同意,她琢磨一会, “她家大娘子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先见见再决定吗?”
“魏蒲,蒲草的蒲。当然。”问真忍不住又弹一下她的小发鬏,问星眼不抬双手捂住头发——她算是发现了, 姊姊哪里都好,就是手欠, 总喜欢搓弄人。
对各处的赏赐嘉奖,问真又替问星周全了一点, 赏到田庄上的, 除了给魏彩的一份, 还有一筐散钱, 赏给田庄上照顾牛羊、挤奶的农人。
问星听着问真吩咐, 懊恼地跺跺脚, 问真倒是四平八稳地笑着看她, “还小呢, 求什么处处周全,有姊姊替你周全, 你记着就是了。”
问星却明白, 这就是她目前生活中最大的缺点, 思维想法和本土贵族娘子们差距太大。
对问真来说, 做成一件事后如何奖励下属、甚至日常节令的赏赐与人情往来,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甚至明苓虽然小,隐隐有几分问真的行事作风。
她缺少的就是从小的熏陶,行为虽然在努力适应, 还是难免有所不足。
需要改进。
问星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自己勾了一条计划,以后要更加认真地观察姊姊的各种做法,包括处理事情、与人说话的方法。
她的身体在季芷的调理下渐渐好起来了,明年又要入学读书,眼看回家是无望了,不能一直缩在姊姊的庇护下做缩头乌龟啊!
问真瞥了问星一眼,觉着她昂首挺胸的模样莫名地像振奋的小鸡。
算了,还是不说出来,把孩子惹恼了怪难哄的。
晚些厨房将酥油饼烙出来,按照问星的法子烹制,果然酥软香甜,浓郁的面香中夹杂着乳香,麦面入口柔软。
问真仔细平常,称赞道:“比宫内制的油饼还好。”
问星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个评价,还是不禁有点小得意,无形的尾巴翘起来,“是吧是吧!”
“再多制些这黄油吧。”问真回忆着问星起的名字,“带回府里去,祖母一定喜欢这个饼。”
问星欢欢喜喜地点头,凑在问真身边叽叽喳喳,“我觉着这油味道如此好,一定不只能做软饼,还可以试试再做许多其他点心!”
问真答应她用厨房的请求,却提出她不得接近锅灶的要求。
问星知道她的底线,老老实实地点头答应。
山脚下,田庄里。
魏彩将赏赐接下,钱按着饲养牲畜的人分好给出,回到屋里,见两个女儿都围着桌边t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柔滑鲜亮的绸子。
“这绸子留着给你们年下裁新衣用。”魏彩叫两个女儿坐好,将小女儿打发出去玩,拉着长女魏蒲在身边坐下。
“娘前些日子和你说的事,你可记得?”
魏蒲今年八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她小时候魏彩的条件已经好了起来,她自幼吃得起精细米粮和肉,长得高高的个子,和娘相似的脸庞虽少些俏丽,可气血丰盈,面色红润,乌黑的眼仁、浓黑的眉毛和红润的唇,是个小牛犊一样健壮的小娘子。
听到魏彩的话,她乖巧地点头,“我记得!若是我运道好,得娘子看中,便会被选到十七娘子身边服侍,我在十七娘子身边,要多学、少言,遇事不可慌乱,万事要听娘子的吩咐。”
魏彩微微松了口气,“娘子对孩子是最宽容和善的性子,十七娘子天真烂漫,看着更为和善,你不要怪娘狠心。你在娘身边,虽然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可日后最多不过得副嫁妆嫁人生子,若有一点不合世人的眼光,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到府里去,至少是人往高处走,娘子身边自幼服侍的女子们,如今出路都不错,至少是娘不能给你的。”
魏蒲半懂不懂,懵懂地坐在一边,魏彩叫她又演示一遍近日学习的规矩,见人如何行礼、娘子面前如何回话等等。
最终望着女儿清亮亮的眼睛,魏彩声音难得放得柔和,“你的名字,不仅是蒲草的蒲,是蒲公英的蒲。蒲公英的种子一吹出去,无论落在哪里的泥土上,都能生根发芽。蒲娘,你一定既要有蒲草的柔韧,像蒲公英一样坚强。”
魏蒲认真地点点头。
她想了想,又笑了,“你和你妹妹,比阿娘命好,更比你姑母命好。”
魏蒲听她提起姑母,有些懵懂地看向她。
魏彩摸了摸她的头,却不再说话了。
在问星之前,问真先见到了魏蒲,她看着魏蒲亮亮的眼睛,含笑对魏彩道:“你的女儿果然像你。”
魏彩笑道:“娘子不嫌她憨直就好了。”
问真看着有些局促紧张的魏蒲,笑着唤她上前,从手边几上抓了一把果子给她,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等等。
见她态度如此亲和,魏蒲的紧张果然逐渐消弭,举止大方起来,“我叫魏蒲,今年八岁了。”
“好,叫这个姑姑带你到十七娘子院里去,你同十七娘子一起玩会如何?”问真对着孩子,态度比平日更温和三分,“等你娘与我说完了话,再叫她去接你。”
魏蒲有些紧张,“娘子不要我吗?娘子就留下我吧,我会乖乖听话,不做错事,还会少吃点饭,不浪费娘子的米面的!”
问真噗嗤一笑,“并不是不要你的意思,只是想你再和你娘亲近一段日子,若是入了府,就只有逢年过节能回家几次了。”
魏蒲才松了口气,魏彩见问真并不在意魏蒲的失礼,提起的心松了下去,等魏蒲被凝露带走,才向问真告罪,“原是我素日轻疏了教她规矩,才叫她养成个如此横冲直撞的性子,多亏娘子不与她计较。”
“小孩子原就是天真直爽的秉性,有什么可计较的?”问真笑道:“我们家十七娘就是想得太多,忧思太多,有你家蒲娘伴着,若能叫她天真爽朗些,倒是好事。”
又道:“我几时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了?”
她略带几分嗔怪,在魏彩心里正是亲近的象征,连忙告罪,“是奴婢紧张得不知怎样好了。”
帘子后一点笔墨声簌簌,问真伴着新制的香听魏彩回今年的收成与明年的耕种准备,正说着话,曲眉进来回:“娘子,七郎君来了,正在园外下马。”
“他怎么来了?没提前说一声。”问真立刻道:“快带他进来。”
魏彩见状,道:“奴婢先告退了,不耽误娘子与七郎君说话。”
问真道:“叫含霜安排个人带你到十七娘那边去,等着接蒲娘。”
魏彩知道今日带女儿来,是叫十七娘子相看,最终成不成,还得看十七娘的意思,连忙答应下来,跟着品蕤退出去。
季蘅等她离开,才从帘后走出,表情有一点纠结,“不然我先退下?”
“又不是不认识,有什么可退的?”问真笑盈盈看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季蘅松了口气,问真道:“继续写字去,他进来还得一会呢,到了再打招呼不迟。”
每日闷头写字,渐渐写出一点乐趣的季蘅忙应了声,沉浸在要见家属的欢乐之中,写字都更有力气了。
徐见通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到门口才顿住脚,拍拍身上的雪,绕过屏风进来,便见问真在正堂的罗汉榻上坐着,他在暖炉前解下斗篷,一边向问真见礼,“姊姊安。我奉祖母、母亲的命,来探望姊姊。”
季蘅从问真身后走出,向见通致礼,“七郎君安。”
见通看着他从罗汉榻后的隔间出现,只觉着脚下的地都烫脚——短短一个多月,姊姊和季蘅就这样亲近了?
他哪敢再受季蘅的礼,连忙道:“何必多礼?咱们算熟人了。”
然后就是久久的尴尬无言,在哪里都风流倜傥交游广阔的小徐七郎试图挑起个话题,然而在姊姊和姊姊的情人跟前,说什么才比较合适?
原谅他没经历过。
季蘅就更不必说了,既想讨小舅子的喜欢,看见通震惊尴尬的模样,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初说是假戏,哪想到就真作了呢?
问真看着都很拘束的二人,叫季蘅:“练字去吧,晚些咱们一同吃午饭。”
季蘅松了口气,应声而去,见通见他在问真跟前很听话的模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今年的秋茶不好,就不请你吃茶了。”问真一扬下巴,含霜亲自提壶,为见通斟上解燥滋润的甘蔗雪梨汤,见通对她微微颔首致谢,温热清甜的汤水下肚,他找回一点理智,梳理好思路。
“家里的暖炕、地暖都搭建好了,祖母和母亲用了一段日子,都说很好。明德堂那里处处都安置齐整了,问星回家住应该无妨。眼看天气愈发地冷,又像是要下大雪的模样,姊姊在山里住着,家里都不放心,今日叫我来,是请姊姊预备预备,不如回家过冬的意思。”
话音一落,帘后的季蘅再没有写字的心境了,握紧了手中的笔,心乱如麻。
他很清楚,在云溪山上,他才能日日与问真在一处,早晚相见,一回到城中,一切就又要回到从前的样子。
问真身份特殊,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殊,留国公府的门,他是轻易不能登的。
而他更没有那般厚颜,叫问真屈尊下榻到他家的小院子里相聚。
这一回京,再见又不知是何年月了。
如今唯一能叫他有些盼头的,就是问真前阵子说过的,在坊内再设一处别宅,听那话里的意思,如果到他出孝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在维持,日后应该就可以三五不时地在那边聚会。
一年多过去,盯着问真和他的人应该会放松了吧?
季蘅心里不确定,又只能抱紧这一线希望。
前厅上,问真听罢见通所言,知道定然是祖母和母亲都坐不住了。
她这次确实在云溪山住有一段时日了,虽然与往年比起来,这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甚至算短的,但她如今回了家,出来小住和从前在云溪山清修的情况便不一样了。
“好,我这边收拾两日东西,过几日,天气好的时候便带问星和明瑞明苓回家去,你且先回去告知长辈们,不要着急。”
有了问真的准话,见通松了口气,好歹回去有得复命了。
他又说起另一件事,“上回落雪之后,姊姊你叫人回家告诉母亲,找借口将我和六兄留在家中,没几日,我再趁休沐约着族学中的堂弟们出去玩,果然听人抱怨,学里的炭火烧得不足,学里比往年都冷。还有人说,我没去之前,学里舍得不烧炭,我在的那段日子,学里才暖和一些。”
问真点点头,这一点不出她所料。
见通压低些声音,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姊姊您打算从哪开头?咱们忽然发作,没个好旗号打,就为这点炭火,拉不下人来,倒显得咱们鸡毛蒜皮的小气。”
问真笑了,“你就这么好奇?”
见通连连点头。
“那好,你就替我办一件事。”问真说完,见通眼睛顿时亮了,t正色以待,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问真却道:“你帮我把这件事告诉你见舒堂兄去。”
“诺——啊?”见通大失所望,“我还以为您有什么要紧的计划吩咐我去办呢。”
问真瞪他,“若事事都要你姊姊我自己安排人办,我岂不要累死了?你只管过去,他若有用得上你的事,让他安排给你。”
见通讪讪,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又与问真和季蘅共吃了午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吃过午饭,问真在温暖的房中有些昏昏欲睡,便拉着季蘅出去在竹林里散步。
婢仆离得很远,近处只有风吹竹叶的簌簌声与皑皑白雪,季蘅低声道:“咱们要回京了?”
问真握了一下他的手,聊做安抚,“亲长俱在,我常常盘桓在此不是道理。”
“我明白这个……您上次说的,再设一处别宅的事,还算话吗?”季蘅微微侧首,眼中似是期待,又有些不安。
问真对这种目光毫无抵抗之力,但她可能真的有些变态,第一反应竟然是牙痒痒——想咬人。
理智,你是位守礼法的正人娘子。
问真深呼吸,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太过分,人家郎君还在孝期。
她不过顿了一瞬,季蘅便有些着急,生怕她是要反悔了,“您、您都亲我了!可不能亲了就不认账。”
他清清白白男大学生,第一次动心,难道就遇到流氓了吗?
他眼睛都要湿润了,唯有对问真人品的一点信心还勉强支撑着。
问真见他如此着急,忙回过神道:“自然不是假的。我便将地址写与你,等回了京,我出门不方便,你常常过去,依照你的心意布置如何?那处宅子我前两日便交代含霜使人去打扫,安排稳妥的人过去了,可不是哄你的。”
她因季蘅年轻,又是微末中被她捡到,一向有些纵容,这会哄他的态度很自然,反而叫季蘅不好意思,认为自己看轻了问真的人品,又有些无理取闹。
他讪讪道:“是我无理取闹,遇事不先思索,不讲道理了。”
问真微笑着牵住他的手,“我瞧这刁蛮样子,倒怪好看的。”
横冲直撞的倔样子像只小野驴,不过野驴这种东西,没有杀伤能力的小驴才可爱,要是能伤人就不可爱了。
她瞧瞧季蘅,一拉手脸又红了,倒没有一开始那般剧烈,大约是渐渐习惯了,毛顺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
还算乖。
季蘅满脑子都是问真说的“怪好看的”,他刚才是什么样子?娘子喜欢?他为什么想不起来刚才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了!
季蘅气得要命,一感觉到被问真拉着的手,又不自觉扬唇笑,心里怪甜的。
问真牵着他走了一段路,感觉到季蘅一点点得寸进尺,手指往她指缝里钻,她不由失笑,觉着有趣,纵容着他往指缝里塞手指头。
最终变为十指相扣时,一直像无知无觉一般的她忽然转头看向季蘅,季蘅脸上有点小得意的笑刚刚扬起,就被盯住了,脸腾地一下,这回彻底红透了。
有种做坏事被人抓包的感觉。
问真摇摇头,好笑地道:“怎么这么爱脸红。”
本来觉得他这段时间有长进了,现在看来长进得有限。
季蘅算是明白问真恶趣味了,“您总是逗我。”
他偏偏被吃得死死的,就像一只线被问真抓在手里的风筝,情绪会不自觉地被问真一点小动作影响。
他难得用带着一点怨念的语气说话,问真扬扬眉,“我逗你不好啊?只逗你还不成?”
季蘅……季蘅忍不住点头,“就只逗我吧,我好逗。”
问真又忍不住笑,咬住后槽牙,季蘅被她的眼神盯住,不知为何,感觉自己脸又有点热。
他下意识握紧了问真的手,那是他们肌肤接触的最大限度。
柔软、温热的手掌与他紧紧相贴,虽然只是方寸肌肤,叫他心安、眷恋,同时,又下意识地渴求更多。
林下簌簌风中,八年前京师公认年轻一代最有林下风致、大家风范的徐家娘子忽然转头,很不优雅,十分轻浮地亲了年轻的情人一口。
结结实实亲在脸颊上,亲完,季蘅的脸更红了,问真耳根子有些红,但没事人一样看着他,浑然一副纨绔子弟姿态地一扬眉,“怎么,还想我再亲一口?”
季蘅被流氓调戏得大脑一片空白,鼓足全身勇气,往前凑着亲了问真一口。
他扑来的时候来势汹汹,问真却看到他紧张得眼睫不断颤动,完全凭着一腔勇气。
这一吻最终轻而克制地落在问真颊边。
问真从前都是被问星和明瑞明苓比拼一般抱着啃,被亲得都麻木了,季蘅轻而带着眷恋的一吻,却叫她以为比精铁还硬的心稍稍软化一点。
感受着季蘅的眷恋与不舍,她隔着斗篷轻拍季蘅的背,“明年春天,山上的观里的梨花会开得很好,如琼珠碎玉一般的白,咱们再来山上小住,赏花跑马,如何?”
季蘅艰难地将头抽离,定定与她对视,小心地道:“一年之后,注意您的人会稍微放松,对吗?”
“是,届时一切才算水到渠成,比现在更顺利。”人心难测,尤其圣意,问真不敢赌,一怕前功尽弃,二怕粉身碎骨,还是需要徐徐图之。
圣人看似大方,实则谁知道他心里对她再嫁是什么想法?若是他刚一松口,她便如此急切地与季蘅相亲相爱,同进同处,前头那些年费的力气,和刚开始的一番铺垫岂不都成了笑话?
她这条命,是祖母与阿父拼着身家性命在御前抢回来的,徐氏满门荣辱,无形之中,与她捆为一体。
她必须小心,而且在有些人看来只怕小心、多虑得过分。
但只要能保证万事顺遂,现在小心些又算什么呢?
但这些话不宜与季蘅掰开说。
问真又轻声道:“但这些你都无需担忧,我自然能够解决,你只要听话便好。而且等你出了孝再在一起,对你我都好,你在孝期便急急忙忙地与我同寝同居、同进同处,传出去了像什么话?”
她这里消息封锁严密,外界再怎么用力打探,只能打探出季蘅与她分院别居。
这在正常情人之间其实是不大合理的,但对她前面费力安排的戏码却有巩固之效。
现在还缺的,只是一点锦上添花了。
问真被亲得柔软的心又恢复了,她拉着季蘅的手慢慢走着,一边道:“你先收拾东西吧,明日我先安排人送你下山,我还得在这里留两日。”
季蘅看看她,慢慢点头,“……我会听话的,娘子放心吧。”
“你可以唤我阿真。”问真忽然道。
季蘅被天降的大馅饼砸得大脑一片空白,惊喜得恨不得蹿到天上去,真到嘴边,又羞于喊,憋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声:“阿真。”
“嗯。”问真笑着点点头,“好听,以后就这样唤我吧。”
好的。
失落一扫而空,感觉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季蘅无可救药地想:做风筝真好啊。
问真看着他满脸春风得意的模样,一扬眉,这可不成。
她松开拉着季蘅的手,道:“明日下山,交予你一个任务。”
季蘅精神一肃,忙道:“娘子说!”
他还是对叫问真“阿真”有些羞涩。
“下山后,要失落一些,不要叫任何人瞧出欢喜的模样,最好——羞愤一些,叫人以为我不喜欢你,怎么做你明白吗?”问真并未深说。
季蘅不明其意,听得茫然不安,但见问真不予多言,便不追问,只将疑惑深深压下,然后在问真温和平静的目光中郑重点头。
“只要您不丢下我。”季蘅道:“季蘅愿一生听您命令行事。”
第69章 第69章 养个男人算什么事?
问真命令下达, 含霜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回家事宜,这一回无疑是她这几年来在云溪山准备回京时心情最好、干劲最足的一次。
只要一想到问真如此是自由身,可以在云溪山来去自如, 她心情就舒畅得看山上道观里的死树都顺眼了。
——山上道观里所有树木在曲眉的精心呵护下都生机勃勃,含霜的“死树”纯属带着个人怨愤的恶毒称呼。
含霜当然把这些怨愤都藏在心里,她在问真面前永远是平和柔软的, 就像一杯无害的温水,只有偶尔露出一点锋芒, 用来管理问真某些对身体健康无益的行为。
但问真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相依相伴二十余年, 又怎会连她的情绪都感知不t到呢?
所以看着含霜绷着脸但格外轻松的模样, 问真心中觉得轻松欢喜, 问星见她倚着榻读书, 眉目带笑, 不知是何缘故, 却下意识开心起来, 凑过来道:“姊姊好开心呀, 是想家了吗?”
“是想念你祖母和伯母了。”问真眉目温和,看着她乖巧可爱的模样, 又忍不住捏捏她的脸。
问星心里叹息, 姊姊这手欠是没救了。
她现在外表年纪小, 还能豁出去给姊姊捏捏, 过两年还有明瑞明苓,等他们都长大了, 姊姊到哪捏去?
但想到回家,她有点兴奋,“不知金桃子有多大了, 咱们走时,她还只会哭呢,不知现在会不会翻身了。”
问真掐着手指算算,“才两个来月,翻身怕是难的,但会很白嫩可爱了。”
问星就想起,问真虽未生育过,明瑞明苓却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
明瑞明苓过生辰那阵子,她偶尔会看到问真目光怔怔地望着他们出神,那时的她是想起了明瑞明苓的母亲吗?
她扬起脸看着问真,她实在太少看到问真伤心难过,在她这将近一年的记忆里,问真大多时候是四平八稳的温和从容,仿佛天大的事不值得她皱一下眉毛。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场景、困境,问真能保证自己永远是镇定冷静,从容面对的。
对着亲近的人,偶尔会有脱下面具更直白的笑,嬉笑怒骂,鲜艳真实。
伤心是鲜少出现在问真身上的情绪,她刚刚发现是,甚至以为自己感觉错了。
那阵子她在问真身边,下意识格外小心地照顾问真的情绪,后来又发现没有必要,徐问真就是徐问真,她的情绪永远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会有失控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无论在外人眼里,问真是什么样子,在她眼里,这位长姊看似是名门教养出的千篇一律的贵重瓷器中的一员,其实就如钢铁做内里的花瓶,瓷器的美丽外表,坚硬到刀枪不入的内里。
她的所有情绪都会自己消化,她伤心的时候,最多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
任何将她视为弱势者的同情、帮助,仿佛都是对她的轻蔑。
她永远只接受仰视与崇拜、信赖。
问星依偎在问真身边,神飞天外,慢慢地想。
而她,不思进取,只想永远生活在姊姊构建的安乐乡中的小废物,但偶尔,会有想要“保护”的念头。
是出于爱。
小孩的身体软乎乎一团,紧紧黏在她身上,问真倒早已习惯,只是有些无奈,“你不嫌热吗?”
“我冷,姊姊身边暖和。”体虚的问星理直气壮,又往问真身上蹭了蹭。
问真只能顺手又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没办法,白皙柔软的小脸就在手边,不捏一把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问星能怎么办?她被问真身上的沉香熏得懒洋洋的,顺脸把另一边凑到问真手上,问真一揉,她就忍不住眯眼,懒怠怠地往问真身上靠了。
问星看她小猫似的,不禁好笑,但季蘅在门口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她,她只能淡定地叫问星:“你先回去吧。”
问星本来以为能在这蹭一觉,她可是刚刚联姻的有功之臣!
被长姊无情地叫起来后,她瞥到门口的季蘅,气鼓鼓地鼓起小脸,但还是没撒泼打滚留下**情绊脚石。
她安慰自己,姐姐大了,总有这一天的。
凝露忍着笑,将她从榻上抱下,替她整理衣裙头发,问星气鼓鼓地转身冲问真叉手一礼,不死心地问:“晚膳您陪谁吃?”
“明日陪你用午膳。”问真温声安抚。
问星气哼哼地走了,季蘅在门口,既不好意思又稍有得意,对路过的小娘子略一致礼,问星绷着脸露出一个凶凶的笑,驻足还礼。
擦身而过后,季蘅隐约听到风中传来小女儿稚气的嗓音,“发卖了,发卖了,通通发卖了!”
不知道说谁,总不会是说他吧?
心大的小季郎君随意地想。
里间,问真嘴角噙着笑向他招手,季蘅心中雀跃得小鹿乱撞,欢欢喜喜地进屋,“下晌天好冷,您怎么还在窗边坐着?”
一边说,他一边在在问真的榻边坐下,手很貌似很不经意地放到问真手边。
问真手一动,便将那只手牵住,笑着给他指窗外,这间小竹楼原本是为避暑预备的,所以坐落在竹林中,庭院窗下更有数本苍翠粗壮的芭蕉,盛夏里尽显清凉。
但这点常碧的青翠为冬日提供了美景,芭蕉常绿,新冬覆雪,苍翠与洁白交融,美的天然清新。
坐在窗边,轻吸一口气,甚至仿佛能嗅到白雪与翠叶的清新自然味道。
“这里冬日清新有自然本真之气,夏日却更清幽雅致。”问真看出季蘅一点不舍,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明年暑日,我们在此,于竹下听风,再赏翠叶幽幽,如何?”
季蘅立刻点头。
问真望着他,便笑了。
于是这一个冬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坐在窗边,手牵着手,身体挨着身体,欣赏窗外的雪景而已。
纯情少年季蘅对此已经十分满足,他握着问真的手,与她一起望着窗外赏景时,在心中悄悄祈祷,让这样的冬日再有八十个吧。
次日季蘅下山,问真如诺陪问星用午膳,同席还有明瑞和明苓,两人吃着小厨房新做的黄油酥饼,美得眼睛弯弯,明苓嘴甜地夸问星,“十七姑姑琢磨的吃食,比厨房做的好吃千万倍!十七姑姑最厉害了!”
明瑞认真地附和,“十七姑姑最厉害了!”
问星扬扬眉,促狭地问:“那我和大姊姊谁厉害?”
两个小不点愣了一下,左看看、又看看,最终默契地一起露出讨好的笑,“都厉害,都厉害。”
问星哼哼两声,将外酥内软的夹好熏鸡丝双手递给问真,露出大大的笑容,“我觉得姊姊最厉害了!”
二小顿时傻眼,瞪大了眼睛,看着问真笑吟吟接过小饼,眼圈一红,明苓气愤地道:“十七姑坏!”
“我怎么坏了?”问星无辜地眨眨眼,“我可是发自内心地觉着姊姊最厉害。”
明瑞明苓吃了年纪小的亏,有理说不清,都快气哭了。
问真淡定地咬一口饼,再吃一口荷叶粥,等着看问星如何收场。
问星果然控制住二小的眼泪,笑嘻嘻地夹给他们一人一筷子鸡丝,“好了好了,不哭了。姑姑这是教你们,日后千万别想着左右逢源两边讨好,不然准是要吃亏的,你看,姑姑现在教你们,你们学会了,出去不就不会吃亏了吗?”
她信口开河满嘴胡说,还真把两个小的哄骗住了,明瑞懵懂地擦擦眼泪,明苓将信将疑,看了她好一会,才哼哼道:“十七姑不许骗人。”
问星一本正经地道:“十七姑姑最可靠老实,从不骗人的。”
问真吃完了饼,慢条斯理地擦擦手,给二人分别添了喜欢的菜,温声道:“姑母知道你们喜欢姑母,喜欢十七姑母,快吃饭吧。”
又给问星添一勺粥,“吃饭。”
问星才露出一点心虚之色,乖乖低头吃饭。
明瑞明苓年纪虽小,但自己能拿勺子,只需要乳母在身后帮着夹菜添羹。
私下家常饭,问真一向不喜有过多人服侍,问星能自己夹菜,就不许傅母侍膳,明瑞明苓是从能拿稳勺子开始就自己坐在桌上。
时下有些勋贵人家,孩子养得极娇气,六七岁了还要乳母抱着哄着吃饭,问真看着都嫌心烦,所以在这方面对明瑞明苓难得地要求严格。
问星就更不必说了,叫人喂她,她才觉着别扭呢。
吃过午饭,几人又腻在问真房里午睡,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张床上,乳母、傅母们小心守着,真是当心肝宝贝一般捧着。
问真看了一眼,明瑞明苓睡前疯玩,睡着了脸蛋还红彤彤的,头发丝被汗粘在额头上,傅母拧着温热的巾子来替二人拭擦,两个小的睡得沉沉的,无意识仰脸配合。
问星在一旁听到动静微微皱眉,秋露忙上前拍她,问星被安抚两下,又睡沉了。
问真目光温和地着他们三个,含霜走进来,轻声道:“东西收拾差不多了。”
问真点点头,“我明日上山,你带着他们三个回家,我住五六日,就回去了。”
含霜却没吭声,问真笑吟吟看她一眼,“你不回去,我不放心他们。你且带他们回家安置下,我这还有凝露和曲眉,足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出走,含霜等四下无人了,才道:“您独自留下,我是绝不放心的,我一定陪您上山去。”
问真见她神情执拗,无奈道:“凝露听到一准和你生气。”
含霜提起炉子t上壶替她添茶,“她最不可靠,能知道什么天气给您燃什么香、煮什么茶?”
她说完,见问真面带无奈,便笑了,“我知道您为了我好,想叫我舒心些,但离开您,我才安不下心。”
问真只得点头。
她将季蘅和问星等人都安排回京了,自己却不能立刻回去,还得回山顶道观住一段时间。
毕竟演了这么多年对周元承一往情深,总不能半途而废,如今她带季蘅上了山,一点不思念周元承,岂不前功尽弃?
山上道观倒是一如既往地幽静,说是道观,其实修得颇为富丽宽阔,问真住在正殿后的院落中,屋室宣丽成群——毕竟原本是准备让问真久居之处。
京中好事的人不少,问真这边安置下,消息立刻传回去,甚至有人特地在兰苑谈论此事,大谈特谈问真对周元承的一往情深。
问真从别处调来管兰苑事物的程管事小心地看了看季蘅的神色,“郎君,您……”
“送她们一壶茶。”季蘅强牵着嘴角笑了一下,尽量保持客气的语气。
程管事应诺,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又道:“娘子心里是有您的,郎君您放心吧。”
季蘅深吸一口气,笑道:“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如果他的脸色能更自然一点,笑得没那么僵硬,或许更有信服力一些。
程管事心都提了起来,脚步放得轻轻地往出走。
兰苑的风波暂时还传不到问真这里,她在山上住了一段日子,每日装模作样地闭门默经,大殿里烧得香烟缭绕的,一看就知道人回来了。
家里大夫人虽然心知是假,一想到问真住回去了,便不受控制地悬心,忍不住惦念,一等日子到了,等不得问真那里消息,便连忙打发车去接。
问真带着一身沉檀香回家,满脸清静通透,飘然出尘,带着一身随时随地能飞升的仙气,大夫人见了,便忍不住用力握住她的手。
问真背着人冲她一眨眼,大夫人哭笑不得,握紧了她的手。
大长公主屋里又是花团锦簇,芬芳阵阵,问真一进门便得到弟妹们的热烈欢迎,见通近日都在家中,已经翘首以盼,问真与他目光一对,就知道他和见舒必定有主意了。
只是见明一向与见通如影随形都在一起,今日不知为何不在。
她故意移开目光,余光瞥到见通暗暗着急的模样,嘴角微微翘起。
问圆抱着小金桃,在屋里等着,问星与明瑞明苓已经欢天喜地地扑上来,问真一时满耳朵都是“姊姊!”“姑母!”
问真不得不挨个哄过,才坐下捞到口茶喝,刚呷了一口,她眉尾轻挑,垂眼去看。
“可见是有了小重孙女,如今连一口紫笋茶都不舍得给我喝了。”问真没看出是什么,只觉着满口酸甜清新,冲大长公主嗔着道。
大长公主笑吟吟地,问星献宝似的道:“是鲜柚茶,用槐花炼的蜜调的,清热润燥,姊姊觉得好吗?”
问真确实觉着味道不错,但听说是柚茶,再看大长公主的笑模样,顿生无奈之感。
得,去晦气就去吧,左右挺好喝的。
问星一开始听要他们先回京,问真后回,还只是茫然,她身边定是一点风声都不会露的,问真的旧事,她无从得知。
但从秋露等人沉重的面色中,她隐隐窥探到一点什么,心中不自觉地不安,今日见到问真回来,心才彻底放下,如释重负的黏在问真身上,舍不得放开。
问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便难得地纵容她在外人面前黏人,明瑞明苓是本能地为与问真分开不安,见问真纵容,更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见问真满身挂着孩子,大长公主感慨道:“你到六七十岁,若还能这样得孩子喜欢,我就彻底放心了。”
问真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愿听她这种带着放心、可以放手意味的感慨,故意嗔道:“我就是一辈子给人带孩子的命,六七十岁了还得照顾孩子?”
大长公主气得瞪她,“问星明苓跟着你,长大必定刁钻!”
问圆笑吟吟地道:“祖母您可别说,我就盼着金桃长大性子像姊姊一些,我才放心呢。”
众人说着话,又在东上院留了午饭,摆在大花厅里,大长公主拉着问真在她身边做,满桌都是问真素日偏爱的菜式,又频频吩咐含霜给问真布菜。
七夫人素日总抱怨大长公主偏心,对这一点却早习惯了,心里连抱怨都生不出来,只是频频拿眼睛看问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问真料定她必定有事,但看七夫人那样子,想来不是什么容易开口的事。
她就不问,等到七夫人坐不住开口了,她自然能应付。
怎么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这些叔母,是她从小学习的必修课,徐家族中多少亲友,都是自幼大长公主叫她练手的对象。
何况七夫人如今还有些畏她,更不必在意了。
吃过饭了,众人散去,三个孩子留在临风馆里睡午觉,问真陪着大长公主在暖房里说话。
新搭的暖房里既铺了地暖,盘了暖炕,墙上嵌着通明的玻璃窗子,水仙、早梅等鲜花铺满窗台,大长公主只在短衫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便足够了。
她拉着问真在炕上坐,笑眯眯道:“这炕真是好东西,坐卧都暖和极了,又没有烟气,那季三郎真是不错……”
问真四平八稳地坐着,不接话,只问:“这段日子睡得可好些?白芍说新给您调了药,吃着口干见些效吗?”
大长公主最厌烦喝药,听她问就忍不住瞪她,“我不问了还不成吗?”
问真笑吟吟地道:“那我是还是要问您的……不过我知道,您如今是最知道惜福养身的,我就不在这嘴碎烦人了——山里新得的冬桃,前回送的,您吃着可喜欢?这几日的我觉着又清脆了些,特地带回来的。”
锦瑟将鸡卵大的小桃子洗得水灵灵的,盛在一个大玉盘中捧上来,大长公主见了,眉目舒展,“我吃着很不错,你那山里难得,今年这冬桃还得了。”
到底忍不住关心出娘胎二十几年头一次谈感情的孙女——问真的表演骗得过旁人骗不过她,问真对周元承的真心假意,大长公主还是隐隐猜透了的。
但孙女有成算,有主张,大长公主自然只有欣慰的,这一回对问真和季蘅的事格外支持上心。
想到近日京中的风言风语,大长公主忍不住叮嘱问真:“你留在云溪山这几日,京里传出不少闲话,只怕还有好事的人往季三郎那里去了,你稍微安抚安抚。”
问真点点头,大长公主见她心里有数的样子,放下心来,二人说起旁事来,问真笑吟吟说起宁国长公主新得的大宛马。
大长公主含笑道:“给你弄一匹?倒容易。”
问真一边剥橘子,“我有真君呢,倒是过两年,问星和明瑞明苓学骑马了,得劳您和祖父费心。”
大长公主瞪她:“这算什么费心的?”
无论从问真这算,还是从她做祖母、曾祖母的算,为他们找小马驹,她都是理所应当的。
月余不见,二人有许多话说,等三个孩子午睡醒来,问真才带着他们三个离开。
大长公主不忘叮嘱她:“晚些到你娘屋里去。”
问真笑着应道:“早和我娘说好了,晚上过去陪她吃饭,你放心吧。”
大长公主送他们到屋门口,目送他们身影不见,才叹了口气回身:“总算是回来了。”
锦瑟扶着她往回走,笑道:“咱们大娘子一回来,殿下您心都定了。”
大长公主不禁感慨道:“我这辈子,年轻时候盼她祖父回家都没这样期盼过。”
“瞧娘子这次回来,气色倒是好看得很,可见那边风水养人得很。”
“何止风水养人。”大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笑道。
她对问真这段感情真是从头到脚的满意,季蘅的人如何她倒是不在意,只看问真如今的状态,她心里就安稳。
对她来说,只要问真舒心,万事皆可,就是把天捅破了又如何?
养个男人,算什么事?周家和开国勋贵早年那些娘子们,一气养好几个的不是没有,她孙女已经是顶顶端正守礼的了。
问真回到家,下午见通便过来,一开始还故作神秘,很快忍不住了,正要将见舒的打算全盘托出,忽见凝露面色慌张地进来,“宣娘子忽然来了,不知什么事,眼圈通红的。”
问真猛地站了起来,“快接她进来。”
第70章 第70章 族学是她的了
宣娘今日是与赵大夫人一同过府来的。
赵大t夫人要与大夫人商量年下几家节礼的置办, 正巧见明邀请宣娘品尝城内新开的一家食肆,赵大夫人便携着宣娘一同来了。
见明上午被友人叫了出去,至今未归, 宣娘倒未着急,在上房中陪着两位长辈闲坐,但大夫人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主要针对见明。
她是真心盼着宣娘与见明能够情投意合走到一起, 夫妻结缡,就是几十年余生共度, 是相敬如宾还是同心同德,其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大夫人既是姑母, 又是伯母, 私心里希望他们二人能平顺幸福地过一生。
这段日子见明经常邀请宣娘出去玩, 从赏花游船到逛街头小店, 一向腼腆的见明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能一直热情邀约, 宣娘并非铁石心肠, 渐渐被他打动。
大夫人与赵大夫人乐见其成, 这会二人说起一些不便晚辈听到的话题, 大夫人便自然地安排宣娘到见明的书房中小坐等候。
她笑着道:“见通前几日还嘀咕,见明拉着他寻来许多有趣的传奇本子, 又不好意思送给你。你过去, 正好有东西打发时光, 在我们这坐着, 你大约觉着无聊。”
宣娘微赧,又大方地向母亲与姑母行了一礼, 才在婢女的引导下离开。
赵大夫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露出一点笑。
见明的书房在府内西路,很小巧幽静的一个院子, 只有三间正房和两间退步,院中倒是翠竹幽幽,奇石峻峭,长日中最宜静坐此地,读书赏画。
徐家不许年轻郎君身边用婢女服侍,宣娘过来,书童们进来奉茶不合规矩,最终还是见明的傅母过来烧水烹茶,恭敬奉上,又笑着闲话几句,才小心退下,留下宣娘在书房中闲坐。
见明的书房里书山纸海,传奇本子逸事笔记却不多,书架上、桌案上垒得满满的都是经史四书、注解笔记,只有一只匣子被小心地放在案头,宣娘看到其中的各类本子,不由得抿唇轻笑。
既然是见明打算送她的,她并不想先取出看,便随手就放在桌案手边的一本春秋注解翻看起来,这些前人做的经典笔记,在外虽很珍稀,于徐、赵这些名门,却不过平常。
宣娘幼时读过这本,这会随手翻看,不过为打发时间,倒是见明写在书上的一些笔记,因是旁人视角,宣娘看着颇为新奇,有一种隔空交流之感,渐渐看入了神。
她的婢女在外间用小炉子烹茶,进来为她添茶时,见她读书入神,不禁会心一笑,更加放轻了脚步。
桌边有一只稍矮些的画缸,其内插着密密的画轴,有两幅横斜而出,婢女经过时,裙角不慎拂过,画轴散落在地。
她低呼一声,又立刻将声音压回去,正要将茶水放下低声拣画,宣娘已经听到声音,侧首看来,“怎么了?”
婢女正要说话,却见宣娘的目光僵在地上,她茫然地低头去看,只见散落开的画轴上,隐约见到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
柳眉,杏目,画笔精妙,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双含笑的杏眼。
婢女双膝一软,宣娘牙齿轻轻颤抖,伸手去拿那幅画,婢女抱住她的手:“娘子!”
“松开。”宣娘深吸一口气,“我就算死,要死个明白。”
婢女咬着牙,帮她将画捡起,还有画缸中的二十几幅,被一一展开。
宣娘绷直后背,一幅一幅地看过去,这其中有十幅画的是她,另外十几幅,眉眼与她相似,又隐隐有所不同。
婢女惊慌地唤:“娘子!”
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脸上湿热一片。
然后便有了明德堂中的一幕。
问真与宣娘从小一起长大,她年长宣娘两岁,又天生早慧,看过宣娘幼时撒泼打滚的哭相,但宣娘长大之后,无疑是很坚强开朗的一位小娘子,今年经历了那么多不顺,问真没从她脸上见到过脆弱与眼泪。
这会见她含泪而来,问真岂能不慌?
她连忙拉宣娘进屋坐下,含霜很快用面盆打来温水,服侍宣娘洗脸,宣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震怒与隐隐的酸涩、不安,拉住问真的手,“姊姊,我要见徐见明。”
过来这一路上,她心里已经想了很多。
她扪心自问,如果事情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她还愿意与徐见明继续下去,装作糊涂无知,平平稳稳地嫁给他,做徐家的六娘子,闭上眼过一辈子吗?
她不愿意。
哪怕这门婚事确实是难得的上选,她不愿意。
但不愿意之后呢?
宣娘深深皱紧眉头,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包裹着她,长到二十岁,前十几年,她都是意气风发的赵家娘子,唯有今年,她才忽然发现,对世上的许多事,她都无能为力。
问真没有多问,立刻看向凝露,凝露神情凝重地领命出去安排。
宣娘深吸一口气,还是叮嘱:“动静小些,我一路过来动静只怕不小,烦请含霜姊姊替我安排一番,勿要将声音传入母亲与姑母耳中。”
已经从她的婢女口中问出事情经过的问真却道:“如果事情真如你猜测的那般,闹出来,对你才有好处。”
宣娘沉默一瞬,“我已经害得母亲为了操干心血了……”
问真握紧了她的手。
那些画都婢女兜着捧来,问真一幅幅展开看,占多数的那个女子画得有些模糊——不是人脸的模糊,而是作画之人对她样貌认识的模糊。
最清晰的永远是眉眼,那双带笑的眼仿佛闪闪发光,一眼能照到人心里,脸上其他部位就画得有些模糊,这一幅长这样,另一幅又变成那样,变动很细微,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
作画的人,落笔描绘这些部位的时候,是有犹豫的。
见明用这么多画,画下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显然意义非凡,但他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却是模糊不清的,至少面容是这样。
而那仅有的清楚的眉眼,与宣娘无疑是相似的。
甚至对比宣娘画像的笔触,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问真微微皱眉,眼神示意含霜先按照宣娘的意思去做。
明瑞明苓闹着要见小妹妹,被问真打发去问圆那里玩了,问真房中便只有问星在。
她僵坐着一动不敢动,看着漂亮姊姊眼圈含泪的样子,又绞尽脑汁地想安慰的话,好容易憋出两句,却见宣娘擦干了脸,顶着红而锐利的眼睛,对着问真定定地道:“如果他真抱有二心来与我议婚,我要退婚,姊姊。”
她满面坚毅,显然已下定了决心,眼泪还在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她却已不在意,只咬紧了牙关,不肯泄露一点哭声。
问星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为她展现出的坚决锋芒而心神悸动,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模样,又不觉有些心酸。
做下这个决定,对宣娘来说难吗?
很难。
不仅这门婚事来之不易,是她目下最好的选择,这月余的相处当中,她对见明不是一点心动都没有。
正因心动了,她才更无法忍耐。
如果见明一开始不来招惹她,哪怕他心中有别人,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好这个徐家六夫人,她可以闭上眼,做一世的家翁,徐见明他要纳谁或者养在哪里,她都可以不在意。
他不该来招惹她。
问真压下心中的疑惑,抱住了宣娘,将纤瘦的身体揽入怀中,她才发现赵宣这一年间真的瘦了许多。
从前丰盈活泼的小娘子,如今薄薄瘦瘦的一条,如脆弱的细颈瓷瓶,又像风中纤瘦的柳枝。
这赵家兵荒马乱的一年,对宣娘来说,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度过。
问真轻拍她的脊背,“姊姊给你做主,无论怎样,都随你的心意。”
宣娘伏在问真怀里,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不肯露出一点哭声,仿佛那代表了软弱,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伤心。
见通在一旁,如坐针毡,一动不敢动,脑子都快炸开了。
他六兄几时有这样大的胆子了?
还能骗过他?
这、这不合理呀!
想起这段日子,六兄如何拉着他大街小巷地寻找有趣的店铺、玩意,红着脸向他打听带着未婚妻应该到哪里玩,应该怎样和未婚妻相处……那些羞涩、期待与热忱,难道都是假的?
见通简直要怀疑这天地是真是假了。
对着长姊沉沉的面色,从未见过的表姊的泪眼,见通心如乱麻,忽然站起来,“我找六兄去!”
问真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这一眼中似乎有一些其他的内容,可惜思绪混乱t只急迫地想要找到六兄的见通并未领会到。
见明赶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满面急迫,很不幸,比他先到的是大夫人与赵大夫人这对姑嫂。
宣娘从外院到栖园,动作到底太大,大夫人院里的人看到她,见她面色不对,急忙回去禀报,大夫人再使人一打听,问真这边封口已经来不及了。
赵大夫人爱女如命,闻讯格外着急,立刻与大夫人赶过来,听闻前因后果后,咬紧牙关,握紧了女儿的手,“宣娘不怕,咱们、咱们退婚!有什么退不起的,没了徐六郎,天下间还没有男人了不成?”
她怕宣娘心有顾忌畏手畏脚,因而话音很坚决,“咱们家不缺东床之选,你阿爹还做着这中书令,他但凡不是废物,便不会误你一生!”
大夫人极恼恨,又觉得见明实在不像那样的人,她实在想不出劝解的言语,问真叫人沏来清苦提神的竹叶茶,用金银花煎的,苦得要命,问星素日最厌烦这茶,今日猛灌了一大碗。
渣男!太气人了!
问真没碰茶水,她凝神打量桌上那些画作。
她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见明赶过来时满面惊色,扶着门柱急促地喘息,进门甚至顾不上见礼问安。
赵大夫人已经沉着脸发难,“六郎,我们赵家虽然不是什么一等显赫的人家,却世袭公侯,数代朱紫。我们家的娘子——她容不得你、侮辱她。”
从见过那些画开始,赵大夫人便极为恼恨,大夫人皱起眉头,见明艰难地喘匀了两口气,听到此语瞪大眼睛,“我、我——”
“你什么你!”赵大夫人气得咬牙,对一个小辈动怒,似乎显得她过于轻浮,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对她的女儿做了什么,他拿她女儿当做什么,她就恨不得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到这小子的头上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愧对于宣娘是事实,但我是长辈,有些话,由我对你说,难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咱们等你父亲回来,再论此事。”
这次退婚,不能由赵家提起,徐家提出退婚,对宣娘的名声有碍,最好的方法还是徐见明自污。
他出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污点,徐赵两家退婚,顺理成章。
她的言外之意屋里人都能听出来,大夫人搂住宣娘,没说什么,见通极得跳脚,直推身边的见明,见明跑得气喘不过来,他干脆伸手去锤,一下力气用得太大,险些把见明的肺锤出来。
好在气是喘匀了,在宣娘冷着脸开口之前,见明捏着喉咙指天发誓:“那画上都是宣姊姊!”
一语惊破众人,见明赶紧继续道:“那画上都是宣姊姊,今岁从江州回京,途径洛城,我与姊姊驻船上岸,在城中遇到了一位年轻娘子,着碧色裙裳,带着雪白帏帽,风吹起帏帽边沿时,我隐约看到了她的眉眼。”
在满堂寂静中,他走到宣娘面前,平复了呼吸,双目认真诚恳,“那日在园中初见,我便认出了你。只是出于怯懦,未敢提起。听闻家中有意撮合我们,我心中欢喜至极,宣姊姊,我的心,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至极地道:“见明之情,之死靡它。”
宣娘在长久的愣怔中回过神,呐呐地道:“这些画……”
情之所以为情,使怯懦者勇敢,勇敢者怯懦。
见明重复道:“都是姊姊。从江州回来的船上开始,每一幅画,都是。但我的记忆有限,惊鸿一瞥,只有眉眼最为深刻,我只能一次次描摹笑眼,再试探着,增添五官。”
他将那些画摆在一起,“这些碧色衣裙,便如姊姊那日穿着的模样。”
宣娘冷静下来,看着那些画,沉默一会——她穿的是碧色的留仙裙,银线绣的合欢花如水般流淌,乃是京中绣娘四人做了半月得的一条裙子。
这些裙子,就勉强能看出一点绿吧。
如果裙子再像一些,她大约还能多点猜测。
问真幽幽道:“那倒是不必忙着退婚了。”
众人微怔后,宣娘面颊微红,破涕为笑。
她赧然地起身向众人欠身,“是我鲁莽,害得姑母、母亲、姊姊为我担忧了。”
大夫人哪里肯受,笑着拉住她的手,又睨见明,“往后可知道,不做那锯了嘴的葫芦了?”
见明这会还一阵后怕,连忙点头,“再不敢了。”
宣娘听到他的说话声,抿着唇,对他微微欠身,“是我错怪你了。”
她有些羞于面对见明,见明更不好意思,向她更深地揖礼,“是我不好,不敢将话说明白,害得宣姊姊误会。”
二人一个比一个客套恭敬,原本酝酿了满肚子怒火的赵大夫人一拳打到棉花里,没来得及松口气庆幸,便转为哭笑不得。
大夫人笑吟吟道:“瞧瞧,到底是孩子呢。”
赵大夫人松了口气,赞同地点点头,“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时候不早了。”问真道:“舅母与妹妹不如先别急着回去,留下吃一顿家宴吧?我从庄子上带回些野味鹿肉,已经吩咐厨房料理,再加上暖房烘生的鲜菜菌菇,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吃个新鲜。”
赵大夫人欣然答应,宣娘还有些不好意思,问真拉住她的手,笑吟吟道:“怎么,往常到我哪里,恨不得连山里的虎豹都掏出来吃空,如今倒赧得不好意思,难道表姊的东西吃得,大姑的东西就吃不得?”
或许因为看出宣娘一开始对这门婚事并不热衷,她从未对宣娘开过这种玩笑,宣娘被羞得直嗔她,那边见明红了脸,大夫人见状,更为欣慰,笑道:“那姑母的东西,宣娘你可还肯吃?”
于是一阵嬉笑,众人往大夫人院中去,又传来乐师,酒乐至晚方散。
见通原本打算对问真说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但见通实在忍不住,次日一早就又跑来问真这边,问真正在窗边带着问星临帖——在云溪山那段日子,她教人写字还教出滋味来了,如今季蘅不在,教教问星倒聊可安慰,打发时间。
见通的字是在她手底下被练出来的,问真训孩子轻易不用戒尺,但仅是眉目一冷便很吓人了,见通一见到她站在炕边的架势,脚步便不由一顿,生出两分退意。
问真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头没回地唤:“进来。”
见通在外与人交际,还称得上圆滑周全,胸有丘壑,在家人面前却是一点心眼藏不住,问真昨日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必是与见舒商量出什么,憋不住想在她面前展示展示。
问星专心致志地握着毛笔写字,听到动静,乖巧地放下笔起身问安:“七兄!”
见通鼓足勇气往里走,甚至不忍心看问星一眼,闻声才看她道:“十七娘好。”
问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满眼同情悲悯,坐下重新拿起笔,问真没理见通,继续看着问星,等那一笔落下,才眉目微舒。
“写得不错。”问真拍拍问星,“你慢慢写,写完这一页,叫品蕤端杏仁茶来与你吃。”
问星双眼亮晶晶地答应着。
问真抬步往里间的书房走去,并眼神示意见通跟上。
竹帘轻垂,问真在书案后坐下,才问:“你与三郎商议定法子了?”
见通道:“什么都瞒不过姊姊!三兄说了,如今时机还未到,叫我继续打探,最好能多掏出一些消息。学里确实越来越不像话,近日天气极冷,炭火不仅没有增加,竟还换成了更劣等的黑炭,那炭烟气极大,熏得人睁不开眼,哪里是学堂中能用的?族中每年拨给学里上百贯,专供夏冬冰炭,家中每年还有贴补,他们就拿这样的东西出来糊弄人!”
问真听了,却没感到意外,她问:“你三兄还嘱咐什么了?”
“别的没什么,不过九堂弟被冻得患上了风寒,三兄叫我过去探望一番,多说些抚慰的话,尤其对十一叔母。”
十一郎早逝,十一夫人并未改嫁,多年来专心抚育独子,将独子九郎真是当做命根子一样。
如今九郎患了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足够叫十一夫人忧心。
问真隐隐明白见舒的打算,“你且去吧。——猜到你三兄打算从哪里做文章了吗?”
见通忽然被问,一下打起精神,“是从十一叔母那里吗?十一叔母对九弟最为t看重,九弟如今患病,叔母必定心急如焚。若知道是因学里炭火不足而冻病的,一定不肯咽下这口气。”
“不。”问真摇摇头,“他们孤儿寡母,九郎不能入国子监,只能从学族学,她哪怕再不甘心,这口气得咽下。但你是嫡支子嗣,在外行事足以代表长房,你若是到他们家中探望,你的态度,能代表咱们家的态度。”
她拍拍见通的肩,“你只管放心去吧。这件事做成了,要记你一大功。”
见通隐隐有些兴奋,反应过来自己在其中的用处,已经开始在心中打腹稿,到了九郎家中要如何说话,又要怎样才能暗示到十一叔母。
他受着问真的任务,在族学里晃了这样久,终于能够一展身手,绷紧了脸,认真地道:“姊姊放心吧!”
问真坐在窗边,呷了口茶,她当然放心。
今冬之后,族学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