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表态她顶喜欢他的照顾——或者说是服……
过了五更,飘起了一场细雪,天是濛濛的阴灰。
徐复祯觉得脸上凉浸浸的,睁眼一看,屋里点了一盏暖黄的油灯,霍巡已经坐在床边,拿着一方冷帕子给她敷眼睛。
见她醒来,他微微笑道:“监察使大人半夜哭鼻子把眼睛都哭红了,回到真定可怎么服众呢?”
徐复祯慢慢地坐起来,不好意思地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按在眼睛上,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那件石青色的氅衣,上面缀着半化的雪粒,周身泛着冷意。
“你刚刚出去了?外面下雪了?”
他“嗯”了一身,起身从床头的架子上取过两件衣裳放在她身边。“快换上吧。”
她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素绢中衣,连忙裹上锦被,只露个头出来警惕地看着他。
霍巡淡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屋门。
徐复祯忽然想起昨夜好像就是他抱着她睡的。可是她已经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昨夜睡得很深很沉。
这么一想,她方才的戒备确实显得有些多余。
徐复祯讪讪地穿上罗衫,再一看霍巡给她的衣裳,一件淡粉间青绫夹袄,一件松花色织锦百迭裙。料子虽然一般,那颜色配起来却好看,朝气又不失庄重,应当是他方才出去临时买的。
她穿上一看,竟然意外地合身。床边放着一双新的鹿皮小靴,顺便一起穿上,也是非常合适。她在屋里走了两步,重又获得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屋里洒了一地的汤菜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除了石砖上的深色印渍,几乎看不出昨夜的狼藉。她不由心情大好,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凛冽的寒意铺面而来。
徐复祯探头出去望着立在廊下的霍巡,心想既然都抱着睡了,这样的回避是否有点不必要了?然而经由她口说出来又好像不太矜持,只好轻声对他唤道:“快进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霍巡转身打量了一下她,唇角不由弯起,说了一句:“真漂亮。”
徐复祯微微赧颜,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经由他口中说出来,那到底是不同的。
霍巡走过来,取过门口桐木架上的一件兔毛披风罩在她身上:“先回你落脚的屋子去吧。我出去备车马,晚点有人送早膳去给你,用过早膳我们就回真定府。”
这么匆忙?徐复祯心想,按理应该去跟沈珺道个别。不过,说不定霍巡就是不想见到沈珺才这么早出发呢?那她当然不会忤他的意。
徐复祯先回了她的屋里。里面一夜没住人,透着冷清的寒意。她顺手点了一盏烛灯,豆点般的火光带来了一丝温暖的人气。
徐复祯把手
放着火光上取暖,一面想着霍巡这趟过来,他把皇上安排妥当没有?她敢放心跑来河东,有一半原因是霍巡在京城看着,出不了大乱子。像她先前昏迷那一个月,她知道没有霍巡在中间调和的话,太后和成王早就闹起来了。
对此她心中是分外感激的,然而他这趟又是被成王派来河东,因此她不得不防——河东是她碗里的肉,谁也别想来分,霍巡也不行。
她正这样胡思乱想,外头天渐渐亮起来,冲淡了烛火的光芒,可周遭还是阴沉沉的。
一个厨娘端着早膳送了进来。
那厨娘知道这是真定府下来的贵客,可看她是个姑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笼统地唤道:“徐姑娘大人……奴给您送早膳来了。”
说着,把那早膳往桌子上摆开,垂手立在一旁等她示下。
徐复祯谢过厨娘,往桌子上一看,见早膳是一盅羊肉羹,一碟白肉胡饼。
她嫌那胡饼和肉羹油腻,莫名想起昨夜吃剩的半碗馎饦,其实那味道是真好,只是那时她忙着给霍巡示好,剩了一半没有吃完。
她便对厨娘道:“这个撤了吧,另上一碗馎饦给我就行,就昨夜做的那个红丝馎饦。”
厨娘应了一声撤走早膳,往外走两步又回头,迟疑着说道:“昨夜没做红丝馎饦呀。送过两位大人的晚膳我们就放工了。”
徐复祯“唔”了一声,又道:“那还是吃这个罢。”
那厨娘巴不得不折腾,又把早膳原样地在她面前摆开。
徐复祯吃了两口,那胡饼果然是有些油腻,可她嘴角的笑意却下不来。
回真定的路上,徐复祯坐在马车里头想着早膳的事,忍不住探出头去问:“昨夜那碗馎饦是不是你的手艺?”
霍巡在外头驾着马车,朔风迎面刮过来,因此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徐复祯感叹道:“你会下厨呀!手艺还那么好,比起天香楼的掌勺也不遑多让。”
“生存的手段而已。”风领罩住了他的口鼻,透出来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徐复祯又道:“那屋子的地面也是你清理的么?”
她昨夜在屋里睡着,他应该不会让别人进来。
果然他又“嗯”了一声。
徐复祯于是喜上眉梢,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怎么那么贤惠能干呢!”
“……贤惠?”他轻咳了一声,“不是这么用的罢?”
徐复祯笑道:“贤惠是美德。你要是像我姑父那样,那我肯定看不上你。”
隔着车帷,似乎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徐复祯放下心来。她就怕霍巡一个不高兴,想起要她解释来河东的事。
好在许是外头风大的缘故,他一路没说什么话。
回到真定府,天色刚刚擦黑。
进入官邸,他们回到各自厢房里歇下。徐复祯因是女客又有官身,因此被安排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正房里。
官邸先前派了一个妇人过来服侍徐复祯,那妇人三十上下的年纪,是这里一个胥吏的妻子,名叫秀竹。
徐复祯问她:“那位霍大人是什么时候来到的?”
“他呀。”秀竹对霍巡印象深刻,“他是初十那日天黑前到的,一来先问了小姐你的去向。听说小姐去了麟州,他直接就骑马走了。”
徐复祯纠正她:“我此行任河东路监察使,你可以喊我徐大人、或者徐监察。”
“嗳,监察大人。”秀竹喏喏。
徐复祯心里琢磨:
初十那日一早她去了麟州,正好跟他错过。他从真定到麟州通宵赶路,还得在城门等上一个时辰才开门;到了麟州官邸,偏偏她又出城去了军营。
他在军营外等了那么久,晚上又被她一搅和,夜里估计就睡了一个时辰;今日又驾一天的车回真定,就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呀。
她问秀竹:“霍大人那边有人伺候么?”
秀竹笑道:“他们大老爷们比不上您娇贵,哪里用得着人伺候?”
徐复祯摆摆手:“我也用不着。你去看看他那边有什么需要吧。”
秀竹吓了一跳:“这、这不合适吧?妾身嫁了人的。”
徐复祯无言以对地看了她一眼:“那让你家夫君去看看。”
她想霍巡如今这样的身份,完全配得上几个差使的人,可他做事好像惯常地亲力亲为。不过这何尝不是贤惠的一种体现,等将来他们成了婚,倒可以叫他顶了水岚的位置。
想到这里,徐复祯抿嘴笑起来。不知为何,她顶喜欢他的照顾——或者说是服侍。她以此确保自己还处在这段感情的上风。
夜里徐复祯睡不着,立在半开的窗边朝外看。半凝的雪花飞进屋里来,前头影影绰绰地亮着几间灯火,也不知道有没有他的那一间。
她这样出神地看了半晌,后来还是秀竹过来关的窗。
次日起来她便觉得声音有些沉闷,许是昨夜着的寒气。那着凉的缘由说出去实在傻气,然而今日她要跟霍巡一道去转运司,为避免他的关怀,她一路上沉默寡言。
连霍巡都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偏过头问她:“昨夜没睡好么?”
徐复祯摇摇头。
他又道:“怎么不说话?”
徐复祯肃然道:“公事怎么能在路上谈?”
霍巡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微笑道:“原来徐大人跟下官只有公事可谈。”
徐复祯也忍不住笑起来。她来河东那么久,竟然只有他主动喊了她大人。其他人见她第一面,要么喊她“小姐”,要么喊她“姑娘”,实在是令人郁闷。
到了转运司衙门的议事厅,承安郡王已经在内等候。
代州的战事吃紧,这一趟他们是来商议新政下的那四成税银如何调配。
承安郡王身为转运使率先给出他的方案:“今秋入库的三十四万两税银,本王打算响应新政,取十万用于民生、二十万用于军饷。”
他的手又一指霍巡,再一指徐复祯:“余下的四万两,刚好副使、监察使、本王还有安抚使四人,咱们一人一万两。如何?”
说罢他满意地捋着胡须。
“一人一万两?”徐复祯攒起了眉。
承安郡王以为她嫌少,迟疑道:“……那,二万两?只是如今战事吃紧,我们拿这么多不太好看罢?”
徐复祯幽幽道:“按本朝律令,官员贪污过千两者流刑千里,过万两者抄家问斩。且不说我监察使正是隶管此处,就是王爷面前这位副使,还兼任着御史中丞,王爷就不怕他回京参奏你?”
承安郡王也不是吓大的,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徐姑娘,你就放心拿着吧。这部分银子不算我们贪的,届时会算进火耗里头。”
徐复祯吃了一惊,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手段,难怪朝野上下贪腐成风。她不由沉了脸:“旁人怎么算暂且不计,我眼皮底下不许有这样的火耗。”
承安郡王小心地问道:“那徐姑娘打算怎么分配?”
徐复祯心中一早就有了安排:“前方战事吃紧,那三十四万自然是全部用来打仗。届时二十万送入安抚司,转运司留下十四万购置军需送入代州。”
承
安郡王犹疑道:“可是新政说了要用于军事和民生……”
徐复祯不耐烦了:“那新政就是我定的。”
承安郡王半信半疑。
她于是转头看霍巡:“你说是吧,霍大人?”
霍巡只是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郡王知道霍巡是成王的人,他们应该不至于沆瀣一气来坑骗他。
他惊得声音一颤,再没有方才的底气:“这个,徐大人……其实我和安抚使平时也不贪,就是怕我们不拿,你们也不好意思拿,所以才象征性地分一点,哈哈。”
徐复祯也不揭破他,只是道:“那税银就照我的方案来调配,王爷没意见吧?”
郡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副使呢?”徐复祯慢转秋波看霍巡。
他清咳一声道:“有。”
徐复祯睁大眼。
霍巡不紧不慢道:“开支大头在军需粮饷,因此最好转运司留足二十万,十四万送安抚司。”
徐复祯松口气。他要是敢在河东的事上跟她唱反调,那她说什么也得把他调回京城去。
敲定税银的事,临行前徐复祯又不怀好意地朝郡王道:“王爷,看在郡王妃的面子上跟你说一件事:明年朝里要严查贪赃。王爷虽然不贪,可要管好手下人,免得到时受牵连。”
承安郡王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两个现成的银子都不要,原来是提前收到了风。他还以为是年轻人自命清高呢!
出了议事厅,霍巡问她:“我怎么不知道明年朝廷要严查贪赃?”
徐复祯慢悠悠道:“那你现在知道啦。”
霍巡停下了脚步,一手搭在栏杆上看着她,戏谑地说道:“这么快就准备拆周家和彭相的台?”
徐复祯看出了他眼中的揶揄之意,不悦地说道:“难道成王就不贪么?”
霍巡微微收了笑,转过话头道:“难得下午闲暇,你想不想去外边逛逛?”
徐复祯见他说到成王就要转移话题,偏是不依不饶:“你以为辅佐成王能有出头之日么?”
她想起前世成王独揽大权的时候,靠着霍巡这把锋利的剑铲除异己,别提多风光得志了。那时的霍巡也几乎位极人臣,是最烈火烹油的时候。
她从前不懂,只当他从此高枕无忧;可自己入了朝后,才知道那位置最是危险——成王不是有容人之量的人,等成王扫清了异己,那他就是成王的异己。
原来前世的霍巡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而这一世自太后摄政以来,她时有觉得是自己阻了他原本平步青云的前途,可随着对朝局的深入了解,却反而庆幸是自己的决策缓冲了这个过程。
徐复祯盯着霍巡,可他并不作反应。显然他不准备跟她谈论这个话题。
她又循循善诱道:“你当了几个月少师,皇上的品性你也清楚。虽然软弱些,好歹你能教他担起一个‘仁’字。将来你若有心庙堂,至少能稳坐一个监国之位;若是有心归隐,皇上也不会找你的麻烦。在成王手下,你以为能全身而退么?”
霍巡缓缓道:“王爷待我毕竟有知遇之恩,个中纠葛也不是说断就断的。该如何取舍我自有打算。”
徐复祯心里一沉,他这意思不是明摆着选成王么?
“什么知遇之恩!成王就是个有野心的承安郡王,当初蜀中铁器案他都快玩脱了,还不是靠你帮他逆转乾坤?你对他有再造之恩还差不多。就算是各取所需,你如今也万不欠他的。”
霍巡看她急得两颊绯红,不由用指尖轻轻拂了一下,微笑道:“已经是监察使了,怎么还学不会沉住气?”
徐复祯看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她别过头不说话。
霍巡又道:“听说真定府的隆兴寺有一座六丈余高的千手观音铜像,午后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别的东西!徐复祯恨恨瞪了他一眼,撇下他一个人走了。
霍巡远远在后面跟着她回了官邸。
下午徐复祯躲在屋里看河东路的舆图。难得午后天色稍晴,她打开窗一看,秀竹正在院子里扫昨夜的残雪,薄雪覆在石砖上,透出淡淡的青白色,轻淡的日光落在上面,有一点点刺目。
她忽然想起在军营门口望见霍巡的那一瞬,阴沉的天连着薄雪覆盖的土地,入目是一片苍茫灰蒙的白,只有他分外鲜明地站在那片白色中间。
徐复祯招手唤来秀竹:“你知道霍大人在干什么吗?”
秀竹笑道:“霍大人早些时候出去了。听说去隆兴寺看千手观音了。那观音像很巍峨壮观的,监察大人怎么不去瞧瞧?”
徐复祯气坏了。他就这样撇下她一个人出去玩啦?
迎着秀竹询问的目光,她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识的人才爱去看。”
她“砰”地一下关上了窗。
秀竹悄悄撇了撇嘴角。这位监察大人真是喜怒无常。不过也可以理解,自己要是能当上一官半职,脾气肯定比她大多了。
徐复祯下午在屋里琢磨了一回河东各州府的舆图,发现代州地势易攻难守,又毗邻去岁丢掉的朔州和应州,若想安枕,只有将朔州和应州收复才是长久之计。
她思忖着把这两座州府收复回来的可能性,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徐复祯点亮一盏烛灯,这才感到腹中饥饿。怎么没人给她送晚膳?她正准备出去问问,刚好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她走过去一拉开门,不防正见到霍巡站在门外。她心中有气,立马要关上门,可他怎么会吃她的闭门羹?
他一手抵着门沿,整个人便闪身进来了。
徐复祯跺脚:“你出去!”
“怎么了?这么大脾气?”他倒是有些纳罕的样子。
他难道不知道她在生气么?这话更令徐复祯恼怒了,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爱看观音像么,怎么不通宵看个够,回来干什么?”
霍巡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恼我。本来想叫你的,只是听你早上说话的声音有点不对,怕你出去受了寒,才自己去了。”
徐复祯绞着手指,面色仍是不虞:“那你就非得出去?”留在官邸陪陪她不行么?
“明日我就要离开真定府了,所以才趁这个空闲出去看看。”
徐复祯吃了一惊,抬头望着他:“离开真定府?你要去哪儿?”
霍巡调侃道:“你就一点儿也不看信报?我这回来河东不止是任转运副使,还兼领河东军参议。”
徐复祯不好意思说那信报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跟沈珺的人走了。听到他后面的话又是一惊:参议一职要协助安抚使处理军务、制定战术,虽是文官也要到战场前线去的。
她失声道:“你要去代州?”
“又急。”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倒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代州开战了,安抚使、郡王世子都过去了,我还能躲在后方么?”
坏了,沈珺也在。她知道沈珺对霍巡的印象不好,按他的性子,肯定要找霍巡的麻烦。
徐复祯一时忘了自己还在生他的气,转身去箱笼里翻衣裳:“明日我和你一块儿去。”
第112章 争吵他忽然上前搂住她:“好好的怎么……
霍巡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在箱笼里取出斗篷、皮袄、罩衫,整齐地叠放在一边。窗外透进未散尽的阴蓝暮色,伴着屋内的暖黄烛火,在她的侧颜上镀了一层流光,柔和里透着锋芒。
他想起她一直有这种说走就走的勇气。然而代州不是真定,也不是宫里,更不是抚州。
“我不可能让你去代州。”
徐复祯怔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身望他。
“代州在打仗。战场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尸骸如山,血流成河,空气里都是硝烟和血的味道。你看了会做噩梦的。”
徐复祯想起当初在歧州驿站那颗在她脚下滚落的人头,不禁一阵反胃。
她勉强说道:“我不上战场。就送你到城里去。”
“就算在城里,你知道有多少探子、多少刺客、多少疫乱?一旦代州陷落,你这样的身份被北狄人抓去就是九死一生。”
徐复祯闻言心中一紧,她当然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各式各样潜伏的危险。
她的指尖颤了颤,把手上拿着的披帛放回了箱笼里,却直起身来看着霍巡:“那我也不许你去。”
霍巡笑了笑:“傻瓜。我是拿了调令,非去不可的。”
他抬手要抚上她的脸颊,却被她一巴掌拍开了。
“你还好意思生我的气。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跟我商量了么?”
徐复祯咬着唇瞪他,黛黑的眉压着杏仁眼,神色里的委屈与恼怒混杂在一起,愈发显出瞳仁的幽亮。
他眉心微微一凝,知道这
样的事要分辩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因此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河东不能再丢了。”
徐复祯把那口黑漆螺钿衣箱的盖子重重一合,冷笑了一声:“河东缺了你一个人就不行了。”
叫他去前线冒这个险,她无论如何不能释怀。然而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河东再失守,北狄就要打进京畿路了。
两人相对无言,天色已经尽暗下来,窗外黑黢黢的,只有朔风刮过的锐响,因此那沉默也是吵闹的,像她心里嘈杂的声音。
好半晌,徐复祯终于开口道:“那我送你一程总行罢?”
他还是摇了摇头:“我在安抚使身边是很安全的。你又何必冒险走这一趟?”
她的火气立刻上来了:“你去就安全得很,我去就是冒险。”
“战场是男人去的地方。”
“男人真是了不起!”徐复祯冷声嘲道,“可你管不着我。我就是搬到代州去你也管不着。”
他那乌深的眼神望过来:“你如果心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就别这么意气用事。”
“你不想让我支配你,又凭什么来支配我?”一想到早上的事她心里就来气,不甘示弱地回望向他,“别说现在,就算以后我真的嫁给你,你一样管不着我。”
霍巡依旧望着她,神色没有什么波动,然而徐复祯已经了解他——当他的眉毛微微压低、而唇角又抿起来的时候,那就是在生气。
他也许想到她从前自作主张的种种,说起从前,总是她亏欠他多一点。徐复祯有些后悔,然而人在气头上就是话赶话地言不由衷。
可是方才的话已经说了出去,再叫她低头便有些难堪。她只好也抿着唇不言语。
他生气了,也许他会摔门而去。明天他出发去代州也不会来跟她告别了。到了代州又被沈珺找一通麻烦,他肯定更生气了。
她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余光身后是有一张椅子的,屈了膝要坐下去,忽然想起那是她衣箱的盖子。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坐了下去。这不免使她看上去有些滑稽——在这样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低头的时候,她就这么直接坐在了衣箱上面。
她神色窘了窘,霍巡却忽然上前将她拥进了怀里,轻声说道:“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靠在他的怀里,徐复祯眼眶一热,自鼻腔里“哼”了一声,手却抬起来环住了他的腰。霍巡顺势托着她站起来,低头亲了下去。
后来他们又吻到了床上去。烛台上噼啪地爆了好几次灯花,火光渐渐弱了下去。
徐复祯搂着他的脖颈,期期艾艾道:“今夜要不要……”
“不行。”霍巡握住在他颈间乱摸的素手,“这里人多眼杂。”
哼。徐复祯偏过头,找补似地说了句:“我又没让你在这睡。”
“那真抱歉,是我想岔了。”他低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卯时我们从官邸出发。”
徐复祯眼前一亮:“你同意我去啦?”
他“嗯”了一声:“到了那里要听我安排,不要到处乱跑。”
徐复祯心中腹诽:她这是为谁去的?要不是怕他受委屈,她犯得着跑到那战火纷飞的边疆去么?
他忽然又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低声说道:“我那句话不是看不起你……转运使不靠谱,代州的军需补给全靠你来调度。你留在后方,可用处比我们这些前线的人大多了。”
徐复祯不语,只是点着头。其实他也误会她了,她跟着去代州,并不是为了跟他争功。她用尖尖的下颏去蹭他的脸颊,微微地用着力,有一点压迫的意思。
次日一早,她穿戴整齐,围着白狐皮风领,又裹上一件青莲绒羽缎斗篷,戴着绣绢手套。
霍巡看她那严严实实的装束觉得好笑:“你坐马车里不会很冷的。”
这趟随行的有一支军卫,押送着十四万两白银运往代州,霍巡同他们一起骑马。徐复祯便喜欢时不时拉开侧帘跟他说话。可是快至代州境内的时候,霍巡却不许她往外看了。
坐在马车里,她也感受到了战场的肃杀。即便他们带着转运司的旌旗,可几乎每隔十里路就会有人上来查问一番。
霍巡告诉她,这里每隔十里路会设一个据点,以防北狄人混入代州境。徐复祯听着也有些紧张起来,仿佛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号角与金戈之声。
他又笑着安慰她,等进了城,住在临时设的安抚使司内是很安全的,不会见到那些短兵相接的场景。
因着那十里一盘查,他们天未亮就到了代州境,可直至午时才进城。
到了大街上,徐复祯掀了侧帘往外望,远远见到安抚使司的大门,外头站了一排肃穆的玄甲兵士。大门口站了好几个将领,她认出那红纱灯笼底下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珺。
转运司的队伍在门口停下,为首的霍巡先下了马。他正准备回头接徐复祯下马车,便被沈珺迎头拦住。
“霍大人。”沈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道:“你就是朝廷派来的参议?”
霍巡背对着徐复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朝沈珺拱手一礼:“沈世子,久仰。”
沈珺微微一笑,却不还礼。他正要说话,徐复祯已经拉开了车帷,朝着霍巡喊了一声:“霍大人。”
霍巡还未转过身来,沈珺已经率先奔到马车边上,惊喜地说道:“徐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正欲开口,霍巡已经走到一旁朝她伸出了手。
沈珺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立刻由锋转柔,搭上霍巡的手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外面风大,先进去说话吧。”当着人前,霍巡对她并没有亲密的举止,可徐复祯已经很自然地和他并肩往里面走。
几个候在外头的将领看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道:“这个霍参议,怎么打仗还要带个家眷过来?”
“什么家眷?”沈珺不悦地喝止他们,“那是河东路监察使。少在背后议论别人!”
那几个将领连忙噤了声。他们早就听说新来的监察使跟沈家关系密切,可没想到是个小娘子,难免又露出些轻视的神情。
沈珺直往里头走,看见徐复祯一个人站在前厅的廊下。他便走到她身旁去,还是高兴地说道:“你怎么来代州了?”
“我来找你。”
“找我?”沈珺有些意外。
徐复祯往前厅望了一眼。霍巡正跟沈众在里头说话,那门虽然关着,她还是压低了声音:“霍大人现在是河东军经略安抚使参议官,他官衔比你高,你别找他麻烦!”
沈珺满不在乎道:“徐妹妹,你不用担心我。在河东地界,别说他一个参议,就是成王本人来了也得低头三分。”
徐复祯气笑了。沈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
她直言不讳道:“谁担心你了?我是担心他受你的气!你要是敢欺负他,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沈珺一怔,狐疑地问道:
“是他让你来说这个的?”
“当然不是。”徐复祯不悦地说道,“我知道你看他不顺眼。”
这个时候还在回护他呢!沈珺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找他麻烦,让他知道你娘家有人,他才不敢欺负你!你看上次他多过分,直接把你丢下就走!”
“你懂什么?我们的事要你来掺和?”徐复祯懒得和他分辩,斜了他一眼,“反正,他要是在你这里受了一点点委屈,明年千羽骑的军费就自己想办法。”
沈珺无语地看着她。那个霍巡究竟有什么好的,还要躲在徐复祯身后让她来出头。他顶看不起这种男人。
当着她的面,他只好不情愿地说道:“知道了。”
他不找霍巡的麻烦。不过,同在军中少不了比试切磋,霍巡要是技不如人,总不能说是他欺负人吧?
沈珺冷冷一笑。
这时有个士兵走过来:“监察使,沈将军传您进去。”
徐复祯又警告似地看了沈珺一眼,这才转身往前厅走。
进门的时候正碰上霍巡告退。她看了他一眼,他只朝她轻轻颔首,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沈众端坐上首,见到徐复祯竟朝她欠了欠身,请她在左手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徐复祯知道,这是运进安抚使司那十四万两银子的功劳。
她也不端着,从内袋中取出税银的调配文书交给沈众。
她让沈众把如今军中短缺的物资、接下来所缺的军需一一向她呈报,她回真定府后可以立马开始着手筹措。
沈众如今明明白白地见到了银子,也知道他那位身为转运使的大哥还不如眼前的小姑娘可靠,于是便命人传后勤司马与长史过来,与他们一同商议后备军需的补给事宜。
直至暮色降临,方才拟出一份章程来。徐复祯收起那份文书,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她问沈众:“等会儿在衙门里用晚膳么?”
沈众议定这桩大事,心情也是大好,难得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等会儿让伯观送你回我府上。你姨母如今也在代州,过两日回真定。到时候你跟着她一起回,有军卫护送安全些。”
徐复祯没想到常夫人也在这里。先前霍巡还紧张兮兮地不让她来,其实这里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她出了前厅,朝四周张望一圈,没见到沈珺也没见到霍巡。她问一个值守的士兵:“沈小将军呢?”
那士兵答道:“下午的时候沈小将军带新来的参议大人去校场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徐复祯秀眉一凝:他带霍巡去校场干什么?按沈珺那莽撞的性格,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匆匆朝那士兵道:“有劳你立刻去把他们叫回来。”
徐复祯走到安抚使司大门外焦急地等着。沈珺要是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她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门口的灯笼已经点上了。明亮的火光透过红纱灯笼投在她身上的青色斗篷上,映出灰蒙的紫色。随着夜色渐浓,那紫也渐重起来。
终于远处传来马蹄声响,徐复祯循声望去,只见阴蓝的暮色中几个骑马的人走过来,当中那位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旁边那位是沈珺。后面是几个年轻的将领,有一位徐复祯看着眼熟,应该是京城哪位勋贵家的公子。不必说,那些人跟沈珺是一伙的。
她的脸色冷了冷。这时他们走到近前,她一眼看到霍巡眼下横着一道细长的伤口,虽然不大,可半凝的血在那张白璧般的脸上分外刺眼。
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先关心霍巡,可是气得把沈珺的大名喊了出来:“沈珺!你干什么去了?”
沈珺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还没开口,那几个年轻的将领先笑了出来。
旁边一个将领率先开了口:“伯观拉我们跟新来的参议去校场比试射箭了。”
徐复祯又忍不住瞟向霍巡眼下的伤口,急道:“他是文官,怎么可以跟你们这种舞刀弄枪的人比?”
那个眼熟的公子笑道:“徐姑娘你可太小瞧人了。这场比试霍参议胜了,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徐复祯又道:“那、那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那公子悠悠道:“当时他俩争最后两环,虽然都中了,可伯观的箭擦伤了霍参议,因此他那一箭违规作废,所以是霍参议赢了。”
沈珺低头道:“徐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徐复祯气得直接打断了他:“沈珺!你、你真是太野蛮了!人家霍大人是特意从京城过来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她虽恼怒,碍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直接明说,只好借题发挥道:“还让我在这里等那么久。我今夜不回沈将军府上了,我就歇在官邸,你自己跟我姨母交代去吧!”
那几个年轻的将领纷纷起哄道:“伯观,还不快哄哄你妹妹!”
沈珺自知惹恼了她哄也没用,只好朝那几人发脾气:“你们都滚开,别再这拱火了!”
其实他觉得那擦伤是小事。可是看徐复祯那气得快哭了的样子,知道此事势必不能善了。亡羊补牢一般地,他把那几个将领都轰走了,给她跟霍巡留下独处的机会。
待他们都走开了,徐复祯这才把目光投向霍巡,却又分外内疚地垂下头。要不是因为她,他也不必挨这一箭。他要怎么发脾气,她也只能受着了。
霍巡方才一言不发,却一直留意着徐复祯。见她低下头,他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一划,果然将氤氲在眼眶的清泪顺了下来,潮润润的水光洇在他的指尖。
“哭什么?”他微微一笑,“我赢了比试,你怎么不替我高兴?”
徐复祯讶异地抬起头,见他没有责怪之意,她反而更加难过:“你跟他们比这个做什么,明知道他们是不怀好意的。”
“正是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才要比这一场,军营里只靠实力说话。”霍巡长眉轻轻一挑,“再说了……”
徐复祯仰着脸看他,见他忽然止住了话音,反而愈发好奇地追问:“再说什么?”
拗不过她不依不饶的纠缠,他只好在她耳旁轻声道:“再说我是你的男人,不能给你丢人。”
徐复祯脸上的蓦然飞起红霞。好在那灯笼投下一片迷醉的红光,兜头地笼罩下来,想必也看不出来她脸上那点绯色。
第113章 生辰“……其实我哪有那么好。”……
徐复祯和霍巡在大门口底下闲话了一会儿,偏这时有个没眼色的兵卫走过来打断了他们,口中朝霍巡道:“参议大人,您的屋子拾掇出来了。”
徐复祯顺势吩咐道:“也给我收拾一间出来。我今夜歇在衙门里。”
衙门里还没住过女客,又是这么重要的身份。那兵士不敢直视她,只是犹豫地说道:“这……”
徐复祯知道他顾忌什么,于是说道:“我没那么多讲究的。”她眼神往霍巡身上一扫,故作不经意道,“就在他的屋子旁边收拾一间出来即可。”
那兵士没什么心眼,老老实实地紧邻着拾掇了一间空屋子出来。
徐复祯用过晚膳,找值守的兵士要了一瓶三七粉,攥在手里偷偷溜进了霍巡的屋子。
霍巡正坐在灯下看战报,听见动静抬眸瞥了一眼,看到是她过来,凝着的眉心微微舒展。
徐复祯在他对面坐下来,将他手中的战报抽出来往旁边一放,嗔道:“你怎么还有闲心看这些!”
“难道还有什么更要紧的事?”
霍巡含着笑望她,眼下那道细红的伤痕在灯下泛着赤金色的流光,落在她的眼里竟莫名有点妖冶的气息。
徐复祯心里从袖中摸出那青釉药瓶放在桌子上,一面慢慢说道:“脸上的伤口不处理要留疤的。”一面旋开了药瓶上的软木塞。
她脸上又发起热来。说起来也不是1回 给他上药了,两回上药的缘由又都是为了她。
然而那1回 上药,回想起来有些此去经年的遥远了,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波澜。
徐复祯努力地回想着那时的心境,那会儿给他上药,似是怕他记恨,有些亡羊补牢的意味。她不由微笑起来,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霍巡也微微出了会儿神,却不像她那么神游天外。他见徐复祯没有动作,便从她手中取过药瓶,捻了一点药粉放到鼻端下一闻。
“三七粉是止血的。”他拿药瓶在徐复祯眼前晃了晃,召回她的神思,“我的伤口已经凝住了。”
徐复祯“啊”了一声:“那用不上了么?”
霍巡不由唇角一弯。他脸上那是箭羽的擦伤,本就用不着处理。可是看她那紧张的模样又忍不住想逗她:“还说给我处理伤口,怎么一点都不用心,随便拿了一瓶药就过来了?”
徐复祯赧然
地低下头:“我从前用的就是三七粉。我以为有伤口敷这个粉就好了,不知道原来它只是止血的。”
霍巡便握住了她的手背,神色也暗沉下来:“那时流了很多血么?”
徐复祯见他的目光在自己额头上流连,那道伤确实流了很多血,可她不想讲这么沉重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也根本无心注意用的是什么药。
她摇摇头,笑道:“不是那一回。”
她从霍巡的掌心里抽出手,将袖子捋到小臂上方,把一截纤长的小臂靠近了灯下照着,镀了一层暖金烛光的肌肤上隐隐可见一道两寸余长的白线。
尽管当时凶险,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趣。她微笑道:“说起来还真是缘份,咱们都在沈世子手底下吃过亏呢。”
她讲起一回去郡王府的时候,如何在山上跟那头白狼狭路相逢,那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如何获救,可惜沈珺的鞭法准头不行,竟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她是当做趣谈来讲的,霍巡听了却有些不悦:“沈世子未免荒唐了些。”
徐复祯忙道:“其实他人不坏的。沈家人的脾气你也知道,就是莽撞些。”
她一面说,一面又觉得不妥,这样倒好像她在给沈珺开脱一样。
她从前是不留意这些的,可是自从知道霍巡会吃秦萧的醋后,她就分外注意着他的情绪。上一回他在麟州对沈珺可是很有意见。这回她再帮沈珺说话,他肯定又要恼了罢?
她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他却没有着恼的意思,反而长臂一伸将她揽到身边坐下了。
“你就这么怕我受委屈?还为着这个事专程跑一趟代州?”他忽然说道。
徐复祯心里一颤,立刻明白是沈珺跟他说了什么。她脸上发着烫,口中却道:“什么呀?我来是为了公事。”
她欲盖弥彰一般地把下午的那份军需文书在他面前擞了一下。
霍巡笑着接过那份文书扫了一眼,一边看又一边说:“你真觉得我很好?对你从来都是包容、还从不跟你红脸?”
徐复祯羞得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她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沈珺怎么这么可恶,什么话都往外说?这回一定要叫他长长记性。
她这样想着时,忽然听到霍巡说了一句:“……其实我哪有那么好。可是我会记着,不会辜负了你的话。”
他的下巴搁在她头顶,讲话时抵着她的鬓发带起轻轻的颤动,一直颤到她心里去了。他用手轻轻拨起她的脸,因脸上发烫的缘故,徐复祯甚至觉得他的手有点儿温凉。
后来回到自己的屋里后,她的脸还是热得像点了一晚的铜灯罩子。她想打盆冷水来洗洗脸,又因外头值守的都是些士兵,不大方便吩咐他们做事,便歇了这个心思。
夜里她辗转反侧地睡不着,那床又窄,裹着棉被滚一圈就碰到了墙板。徐复祯忽然记起霍巡屋里的布局,他的床正好和她是一墙之隔。
于是她恶作剧地敲着墙板,发出“笃笃”的声响。敲了半炷香的时间,那头却始终没有回应。她觉得霍巡不是那种会睡得很沉的人,一时又不免有些担心。
徐复祯坐起身来披上外袍,摸着黑走到窗户边上推开了半边窗扇。冷风灌进来,视线却亮了一些。她凝神一看,廊下的石砖地面有一段泛着黄濛濛的泥金色,原来隔壁屋子还亮着灯。
她想起霍家的仆人说他总是过了三更才歇下。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夙夜匪懈了,未想他竟是比她更要刻苦。她竟隐隐有些嫉妒起成王来。
次日一早,天色尚且黑蒙蒙的时候,徐复祯便被叫醒了。
她朦胧地睁开眼一看,原来床边已经坐了一个人。漆黑的室内只能看到一圈轮廓,然而那气息她是熟悉的,因此她只是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里继续睡着。
他便朝她手上塞了一块沁凉的牌子。徐复祯拿到面前一瞧,黑暗中勉强看出是一方青玉司南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头。
徐复祯清醒了些,转过头来望着霍巡。
他轻声解释道:“我在隆兴寺求的平安佩。送给你作生辰礼。”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今日十月十六,是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没有料想他还记着。她心中一暖,从床上坐了起来,摩挲着那温润的司南佩,喃喃道:“你还信这个呢?”
他拨了拨她的额发,笑道:“倘若能保你平安,信一下又何妨?”
“那你有么?”
“我不需要。”顿了顿,他又解释道,“我能看顾好自己,却不能时刻护着你周全,因而给你求一枚平安佩,也算有个安慰。”
徐复祯微微一笑,取过床头挂着的荷包,将那枚司南佩珍重地装了进去。
此时墨浓的天色抹了一层淡薄的蟹壳青,透进来的光亮已能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徐复祯又道:“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一会儿要去大营看一看。到时候我把下午的事推了,和你一起去代州城里逛一逛。”
末了,他又道:“代州西郊的落霞山景色很好,可惜如今不能随意出城,只能在城里逛一下。”
徐复祯听着已是相当向往,连声应了他的邀约。眼见天色渐明,她又催霍巡:“那你快去大营吧,等会天亮了被人瞧见从我屋里出来可就说不清了。”
其实是不想让他瞧见她刚睡醒没净面的模样。
等他走后,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样子在麟州官邸那晚他早就见过了。
用过早膳,她本来打算去沈众府上拜见一下姨母,没想到常夫人先登临了安抚使司衙门。
她还没见到常夫人,就听到她训斥沈珺的声音。
“轻重缓急你都分不清楚,你徐妹妹千辛万苦过来,不知道好好款待她,到处乱跑什么?让她等你这么久,气得在这官署里过夜,你们这官署是能住人的吗?啊?”
徐复祯循声走过去,看到前庭站着一排当值的将官和士兵,常夫人正中气十足地教训着面前的沈珺。
常夫人性情向来直率,从前在京城就去长兴侯府闹过,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训斥沈珺,他也只有低头受着的份。
徐复祯连忙走上前去拉着常夫人的手,低声道:“姨母,好了好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人家看了咱的笑话。”
常夫人冷哼了一声,道:“谁敢看咱的笑话?你是京城派来的钦差,又是我们沈家的亲外甥女。姨母这是在替你出气,免得他怠慢了你!”
徐复祯听出点门道来了,常夫人这是怕其他将官怠慢她,拿沈珺杀鸡儆猴呢!
她心下熨贴,可仗势压人是最低级的服众手段,她要在这些人面前立威,自有她的法子。因此徐复祯还是劝着常夫人,把她哄高兴了,也免去了沈珺这场尴尬。
常夫人让她收拾了东西,仍叫沈珺送着回了沈府。
徐复祯今日在衙门本来也没有什么公务,便跟着常夫人回沈府去。只是她还惦记着霍巡的邀约,想着下午再随便寻个借口出去。
没想到常夫人竟也记得她的生辰,兴致勃勃地安排了一桌家宴,等着午后开席——虽然出席的人也就常夫人、沈众、沈珺和她,可
听常夫人话里的意思,没有一两个时辰也办不完。
她作为寿星自然没有半途走开的理由,而代州又没个能传话的人。霍巡都为她推了下午的事,要叫他白白等上一两个时辰,徐复祯可于心不忍。
她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沈珺,眼下也只好叫他去给霍巡传个话了。当着常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不过沈珺这直肠子,都不用她交代什么,他自己能把前因后果给霍巡吐干净。
沈珺因着昨夜的事,本有些不敢直视她。然而徐复祯对他使了几个眼色,他先是恍然地一挑眉,又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她只好抬手在眼下划了一横,沈珺恍然大悟,可是面上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传个话而已,有这么难么?徐复祯微攒起眉心,对他使了个威胁的眼神。
沈珺虽是不情愿,也只好咳了一声,吞吞吐吐地对常夫人说道:“婶母,那个,下午的宴席……能不能把新来的河东军参议也请过来?”
徐复祯一口茶呛到了喉咙里,猛地咳了两声。
他是什么呆子,怎么能领会到这上面来?
“胡闹!你徐妹妹的寿宴,请个外人来像什么样子?”常夫人一边给徐复祯拍着后背,一边竖眉斥责沈珺。
沈珺为难地看了徐复祯一眼,又硬着头皮道:“其实也不算外人……我跟他一见如故,早就想请他来府里看看了。”
“不行!”常夫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
“姨母。”徐复祯忽然道,“那位霍参议,其实我也认得他。正好难得姨父也在,我们也可谈谈御敌的事。”
常夫人没奈何地说道:“难得过一次寿,还要谈公事?”
她虽是不解,到底徐复祯开了口,不好驳她的意,便同意再给那位霍参议也送一张请帖。
到了宴席的时候,霍巡果然登门了。当着常夫人的面,徐复祯便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看他一眼。
她素来周全,只是对他的事分外紧张些,因此自己都忘了跟常夫人说过认识他,这避嫌的态度倒有些过犹不及了。
宴席设在花厅,因人也不多,因此只坐了一张长方条案。徐复祯虽是寿星,因着是晚辈,还是让沈众坐在了上首,右侧依次坐着霍巡、沈珺,左侧依次坐了常夫人和徐复祯。
席间霍巡果然一直在跟沈众探讨战况,商议抗击北狄的战术。沈珺偶尔参与,常夫人和徐复祯则完全插不上话。常夫人是不感兴趣,徐复祯虽不懂军事,却很留心地听着。
那北狄统帅左日曜王是如今北狄王的胞弟,其人凶狠善战,去年河东朔州和应州就是丢在他手里。今秋开始至今他在代州附近集结了数万兵马,大有吞并河东之势。
徐复祯听得心事重重,开始为霍巡担心起来。明天一早她就要随常夫人回真定去了。战局凶险,到时候他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默默攥紧了腰间荷包的那枚平安佩。
第二日一早又飘起了絮絮的小雪,护卫她们回真定的军队已经在门口整装待发。
徐复祯携着常夫人一同走到门口,发现沈众已经领着几个将官等着给她们辞行,沈珺和霍巡也在内。
徐复祯自住进沈府,根本连单独跟霍巡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此时临别,她也只能幽幽地用眼神跟他道别。
她和常夫人刚坐进马车,忽然有人策马上前敲了敲车舆。
常夫人掀开车帘一看,见来人竟是昨日到府上的霍参议,不由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霍巡温声道:“夫人,下官要跟监察使说两句话,不知可否方便?”
常夫人瞥了一眼坐在车厢里的徐复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于是探出身去。她心里砰砰跳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总不能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吧?可是临行前能跟他说上话,她到底是欢喜的。
因外头风雪声重,她要离得霍巡很近才能听清他讲话,因此她几乎半边身子探出了车舆外。
他说话时冒出的白气直散到她的脸上:“监察使身上可还带着上回那份军需文书?”
徐复祯一直随身带着的。她于是从内袋中取了出来递给霍巡。
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着,忽然把那文书一对折递还给她,沉吟着说道:“这上面提到的所有物资,除了军械,其他的一概准备双倍,在下个月十五之前送到代州,能办到吗?”
徐复祯吃了一惊,双倍物资,那可就是双倍军费啊,她上哪去弄那么多银子?可是看着霍巡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她忽然想起他上次说的话——她管着大后方,她可比前线的人重要多了。
她朝霍巡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霍巡于是微微一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快进车厢去吧,别吹到了风。”
徐复祯往车厢一看,才发现方才沈众已经把常夫人叫去说话了。
她趁着常夫人不在,故意做出被车轼绊到的样子朝他身上一跌。霍巡忙伸手扶住她,徐复祯却趁机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钻进了车厢里头。
她脸上又发起热来,心里却非常得意。霍巡虽不如她那么爱脸红,可因为肤色白皙的原因,有一点点红晕都会显在脸上。
她悄悄掀开侧帘想看他的窘态,可惜他正背对着车舆策马走向沈众,因此只能看到那挺拔俊秀的背影。
不多时,常夫人也回来了。外面蹄声渐起,一支五十人的军队护送着她们启程前往真定府。
路上,常夫人多数时候是闭目养神。可偶尔也会跟她说一些话,问问京城和朝廷的事。
有一次常夫人故作不经意地问她:“那位霍参议,他成家没有?”
徐复祯心里一惊,面上却淡然地说道:“还没有。”
常夫人便饶有兴趣地问她:“那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徐复祯不由睃了她姨母一眼,其实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她人前一直很注意避嫌,常夫人是怎么察觉的?
“姨母怎么知道?”
常夫人脸上笑意隐隐:“你的性子跟你娘如出一辙,越喜欢什么越是不肯给个眼神。上回宴席你一眼都没看霍参议,可只要他一说话,你就会停下碗箸,等他说完了才动筷子。所以呀,姨母一眼就看出来了!”
徐复祯没想到常夫人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她不由又问道:“那他呢?姨母觉得他喜不喜欢我?”
常夫人忍俊不禁起来:“他比你自然多了。不过姨母发现,他夹的每一样菜都是你刚刚夹过的。席间他一直在跟你姨父说话,估计夹什么菜都是下意识的,说明他也一直暗中注意着你呢!”
徐复祯抿唇微笑,又忍不住后悔——当时应该多夹点肉菜的。他到了军营里肯定没那么多好东西吃了。
常夫人又问起霍巡的家世。她不常在京城,因此并没有听说过他。
徐复祯于是简单把他的身世跟常夫人说了,只是隐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她觉得长辈不会赞同他们这样的交往方式。
常夫人听了还算满意,于是又问她的打算:“既然你们心意相通,不如姨母去给你做媒如何?”
徐复祯最头痛就是这个了。她虽然想要长辈接受霍巡,可是又想要长辈接受她暂时不成亲的打算。
不过常夫人性子不像徐夫人那么肃正传统,因此她愿意跟常夫人交心:她一旦嫁人,势必要离宫,更没有理由继续代太后把持朝政——她不愿意为了成家而放弃现在的一切。
常夫人听了果然没有再提说亲的事,只是蹙着眉头道:“我瞧着这个霍参议很不错的。不过啊,这男人可比女人精明多了,他就是喜欢你,一旦不能马上得到你,转头就能另找新欢。我们女人就是太长情、太包容,所以到头来受伤的往往都是女人。你既然想清楚了,那以后还是不要多跟他接触了,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徐复祯
不说话了,只掀开一线侧帘偏头往外看。呼啸的雪风刮过她的指尖,刺冷得令人神思清明。
那如果她非要兼得呢?徐复祯倔强地想。
第114章 惊喜你吓她干什么?!
回到真定府,徐复祯立即着手筹备军需的事。
冬日打仗,火油和衣物是军需的关键,此外,粮草、兵械、药物等消耗品也占了开支的大头。
按最初与沈众商议的数目,用上她封存在转运司仓库里的三十多万两,一个月内能备齐送入前线。
然而,霍巡开口就要她准备双倍的物资——这就不止是银子的问题,就是把河东河北两路掏空,一时也筹措不出那么多物资来。
倘若从内地其他各路调配物资,那路上的运输又是一大笔费用。
彭相正为她擅留了七十万河东税银的事怄气,那老狐狸肯定不会轻易再从国库支使银子出来给她。
徐复祯每日为着这事殚思极虑,原本莹润的腮颊清减了不少,显出尖尖的下颏来。
常夫人只当是官邸的食宿太差,勒令她搬到郡王府去住着,每日让人炖燕窝鸭子、人参鸡汤等滋补膳食给她吃。
徐复祯搬进郡王府后才知道承安郡王非但不管事,还总是偷偷在府里开台听戏。
虽然因着郡王的不管事,转运司几乎由徐复祯说了算;然而她有时还是会觉得不满:倘若郡王有用一点,摊在她身上的担子也不会那么重了!
她起了这样的怨念,有时候便忍不住跟常夫人抱怨。常夫人就时不时跟徐复祯说一些承安郡王的事。
承安郡王是安王的长子,从小就是天潢贵胄,因此养成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性子。若说他有什么好处,那便是宽容豁达。
他的头一位郡王妃嫁过来五六年没有诞育孩子,郡王却是一点也不急。后来那位郡王妃家里出事,他也没有休弃的意思,倒是那位谢妃身子不好,又因娘家的事忧思过度,没两年就去了。
又过了两年,郡王才续娶了如今的郡王妃。因此沈珺出生的时候,郡王都快三十岁了。
沈珺要上战场,郡王妃是一百个不许,郡王却什么也没说。他对自己宽容,对别人也宽容。
徐复祯这才知道原来她干娘是承安郡王的续弦。难怪常夫人比她娘大四五岁,她娘又比徐夫人大两三岁,而郡王妃和徐夫人是手帕交,常夫人却要管郡王妃叫大嫂。
对这桩长辈的旧闻,她本来是听过就算了。
然而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本来在琢磨粮草的事,却没来由地想起先头那位郡王妃:没记错的话,常夫人说的那位郡王妃好像是姓谢吧?
当时听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姓氏熟悉,如今忽然福至心灵:长兴侯的那个外室不就是姓谢吗?
虽说京城姓谢的人很多,然而,倘若那位外室跟谢妃同是一个谢氏的话,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谢氏获罪前是京城显贵,谢氏女极大可能认得长兴侯;
抄家后谢家女眷没为官奴,按本朝律令官奴不能纳为姬妾,所以长兴侯只能让其充作外室;
而徐夫人和秦萧都不想让她探寻这桩陈年往事,就是怕牵扯出来对长兴侯不利。
不过,秦萧未免也太狠辣了。
她起先还以为秦萧跟他爹的外室牵扯不清,怕丑事被撞破才对她的人下手。然而按谢氏的年纪,估计都能当他娘了。
可要真是为了给他爹遮丑——私藏平贞朝的罪眷,放在当下又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虽然替姑母不值,但她又不会真的去检举长兴侯。秦萧干嘛这么怕她知道?
她心中疑虑更重,然而因为不在京城,她现在也查不了这件事。更何况眼下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河东、河北能调拨的物资已经在运往真定府的路上。因为打仗,因此物价奇高,三十多万两银不过才筹措了四成之数。
徐复祯算了一通账:要是她向富庶的淮南路、江南路调集物资,路上运输的花费虽高,然而那边物价低廉,而她要的数目又多,其实算下来不比河东两路的开支大。
到时把这些军需用官船运往河北,再快马送到河东,十日能送到前线。
她又亲自回了一趟京城去找彭相要调令和钱。彭相痛快地给了调令,可提到钱就朝她哭穷,让她自己想办法。
徐复祯干脆自作主张,以朝廷的名义向她那富甲一方的外祖家借钱。
经过一番斡旋,她从常家借到三十万两,其他地方豪强手上借到十万两,又逼着朝廷拿出了二十万两。凑够了筹措军需的银子,还余了十几万两送入河东路转运司。
她又找周诤软磨硬泡,许了他诸多好处,从枢密院拿到秦凤路、河北路各二万人马的调令,命他们即刻前往河东支援。
这桩桩件件事情办下来,虽然累些,其实阻力并不大。
徐复祯发现朝廷并不是支持不起河东打这场仗,只是没有一个掌权者去牵这个头——他们不愿意担责罢了。
这不免使她对朝廷的吏治灰心。彭相当了十年宰相,如今吏治这么黑暗,除去盛安帝的责任,彭相也难辞其咎。
等她完全把持了朝政,第一件事就是抄彭相的家。到时候判他凌迟——好像又罪不至此,判斩首又轻了些。还是判腰斩好,震慑一下那些贪官污吏。
在回真定的路上,徐复祯已经想好了要判彭相什么刑,又要判周诤什么刑,中书门下那两位长官也不能豁免;六部的尚书也各有各的刑责。
这么一想,她心里是痛快多了。
回到真定已是十一月的初十。官署堆叠着许多代州前线的战报,徐复祯拿过来细看,越看眉心越紧。
她回京的这大半个月,北狄军已经连续攻占了代州的云山县、怀源县和应丘县,几乎要兵临代州城下。
那最新的战报已经是三日前的发过来的,如今代州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又不能预料了。
徐复祯担心极了,恰巧这时第一批军需物资抵达真定即将发往代州,于是她果断决定随军往代州走一趟。
一则那近千辆辎重车,动用了整整三千府军护送,那全是她的功劳,没有道理不去代州的官兵面前露一回脸;二则代州有她挂念的人。
仲冬时分,霜结千草,道路结冰。辎重车走不快,一日只能行数十里。徐复祯所乘轻车快马,比辎重提前了一天抵达代州。
这一回再来,布防比一个月前更严密了一些,却处处透着萧条。连城里都是硝烟伴着火油的味道,中间夹杂着血和马匹牲畜的腥浊之气。
徐复祯到了安抚使司,却是一个面生的将领来迎接她。细问之下才知道沈众和他手下的将官如今都驻扎在代州雁门县的中军大营里。
徐复祯于是要动身往大营去。那将领劝不住她,只好派人往大营里送了信,又叫来一队兵卫护送她前往。
中军大营虽是临时搭起来的,却比麟州军营更广阔肃穆,一面面玄青色旗帜迎风飒飒作响,利剑一般地刺入苍茫雪灰的天色里。
到了营里不便坐马车,于是徐复祯骑了一匹马,在兵卫的牵引下往里头走。此时朔风呼啸,骑在马上即便围了风
领,她的鼻尖和两颊还是冻得通红。
红缨玄甲的沈珺迎了上来,将徐复祯搀扶下马。
“徐妹妹,你来得正好!”他眼睛亮得惊人,神色里是止不住的喜悦,“我有个惊喜要给你,快随我来。”
徐复祯见了沈珺,先一迭声地问:“霍参议呢?他怎么没来?你们这段时间还好吗?你没有欺负他吧?”
沈珺不悦道:“我怎么会欺负介陵兄?”
介陵兄?听着那亲密的称呼,徐复祯不由纳闷地瞧了他一眼,沈珺个性张扬骄傲,很少见他对别人用这么套近乎的称谓。
然而她一心记挂霍巡,便来不及细究其中的变化,又问了一句:“他怎么没过来?”
“他在中军帐里跟我三叔议事。”沈珺匆匆回答道,又上前拉她的手,“徐妹妹,快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徐复祯甩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
她一路跟着沈珺在军营里走,一边琢磨:看沈珺这兴高采烈的样子,应该是前线有了捷报。
她也不免高兴起来,又寻思着霍巡在议事,应该还不知道她过来的消息。她一会儿要不要去中军帐外候着,吓他一大跳呢?
一想到他那素来淡然的脸上可能会出现的神情,她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时沈珺带她进了一间敞阔的幄帐里头,地上铺着深蓝色的毡垫,一套黑檀打的太师椅相对摆开,当中横着一张长方几案。
几案中间摆着一方黑漆螺钿托盘,托盘上头盛着一样东西,用红绸布覆着,在一片深重的颜色当中分外打眼。
沈珺已经走上前去朝她招手:“徐妹妹快来,这东西你肯定喜欢。”
徐复祯好奇地走上前去端详,那红绸布下的轮廓看上去像酒坛一样。
说实话她是不信沈珺能拿出什么好东西的,可是看他那神秘又喜悦的样子,她也不由好奇心起,俯低身子凑近了细瞧那东西。
就在这时,沈珺忽然将那红布一抽,徐复祯冷不防跟一个青白死灰的人头四目相对,鼻尖离那人头将将寸许距离。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蓦地往后仰倒了下去。
这时霍巡已经听说徐复祯的车驾到了大营,他匆匆往这边赶,在幄帐门口正好见到这一幕,待要去扶她已经来不及,只听见她后脑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整个人躺倒在了地上。
霍巡疾步上前扶起徐复祯,见她已经晕了过去,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撞的。
他倏然抬头,眼神掠过那托盘上的人头落在一旁的沈珺身上,怒声道:“你吓她干什么!”
沈珺也惊住了。他是打算吓一吓徐复祯,本以为看到这个人头她一定会惊吓和惊喜五五开,谁知道她胆子这么小,竟然直接晕过去了?
霍巡将徐复祯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走,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见沈珺,只是还是不得不吩咐他:“立刻去把李大夫请过来。”
他抱着徐复祯就近送到一间休息的营帐里头,把她先放在了床榻上,再一摸她的后脑勺,果然鼓起了一个包。
他扶着徐复祯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先替她散了发髻,命外头的士兵取一盆雪水进来,用沾了雪水的帕子拧干敷到她脑袋的鼓包上面。
这时沈珺领着李大夫走了进来。
李大夫细细把了一回脉,沉吟道:“脉象如珠走盘,躁而短促,气乱逆冲之故也。这姑娘是受惊晕厥,掐一下人中就醒了。”
霍巡垂眼看着她那细白如瓷的脸庞,一时没舍得动手,沈珺站在一旁也是作此想法,因此两个人都没动。
李大夫见这两人久久没有反应,只好探身过去亲自动手。他身为军医,下手自然是又重又狠。
不一会儿,徐复祯幽幽转醒,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先是下意识用手摸了一下锐痛的人中,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捂后脑勺。
她的手摸上按着冰帕子的长指,这才茫然抬起头来,猝不及防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一双潋滟的眼眸正幽柔地注视着她。
她一时没分清身在何处,先张开双臂搂住了霍巡。李大夫见状连忙低下头,悄悄地退出了营帐。
徐复祯用额头蹭着他那微微刺挠的下颌,娇声道:“你有没有想我?”
沈珺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凑上前道:“徐妹妹,你可醒过来啦。”
徐复祯这才注意道沈珺的存在,慌忙放开了搂着霍巡的双手,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
不料这动作又撞到了脑袋上的鼓包,她顿时“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凉气,又马上想起那个跟她对视的人头:
豹眼、鹰钩鼻,神色狰狞可怖,直挺挺地瞪着她,脸色却是死灰的,那股死气仿佛还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不住地干呕起来。
霍巡忙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沈珺却很是受伤。那颗人头可是他的战利品,是他英勇的象征!她这反应怎么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物一样。
他压下心中委屈,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徐妹妹,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这么不经吓,早知道就提醒一下你了。”
徐复祯别过头去不看他,却又忍不住冷哼道:“开玩笑也要有个度,谁要看那种东西!”
沈珺忙道:“那不是玩笑!你忘了么,我之前说过要把左日曜王的首级献给你的。你那时也没说不要呀。”
徐复祯怔了怔。左日曜王,那个北狄军的主帅?那个是他的人头?可他不是才势如破竹地占了代州三个县么,怎么人头会出现在河东军的大营里?
她不由转过眼眸去看沈珺,一双秋水眼里粼粼地盛满了疑惑。
沈珺不无得意,正欲开口,霍巡却突然对徐复祯道:“我扶你去火盆那边坐着慢慢说吧。”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她还坐在榻上,这姿态是有些不庄重。
她忙站起身来,霍巡挪了张马扎给她在火盆旁边坐着,又跟沈珺各自坐下,三人呈三角形地围坐在火盆边上。
徐复祯烤了火,觉得身上轻暖了些,又好奇地催问沈珺:“是你去把左日曜王刺杀了?”
她想着话本里的故事,英勇的少年将军千里走单骑,直取敌军主帅首级,又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想想还真是热血沸腾!
徐复祯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亮得像夜空中璀璨的星芒。
沈珺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刺杀。”
原来那北狄的大营设在朔州,层层重兵把守,根本不可能对北狄主帅行刺杀之事。
那左日曜王骁勇善战,颇刚愎自用,又格外爱驯狼。
因此霍巡给沈珺出了一计:跟北狄军中的细作里应外合,用沈珺养的那头鹰隼取到左日曜王的贴身衣物,以此为饵训练那头名叫“斥候”的白狼。
他们又以退为进,故意让北狄军连下三县,把斥候伪装成战利品送入了北狄军帐。斥候英勇无敌,咬死了左日曜王豢养的三头狼。
左日曜王打了胜仗,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因此起了兴要亲自驯服它,不料斥候受过训练,一近身便将他的喉咙咬穿了。
徐复祯听得目瞪口呆,那头狼她是见过的,且对它半点好感都没有;可是如今一听它的英勇事迹,不由提起了一颗心,连忙追问:“那斥候没事吧?”
沈珺方才还眉飞色舞的神情黯淡下来:“当然是殉国了。”
徐复祯也难受起来,默了半晌又道:“等朝廷论功行赏时,我要追封它为‘忠勇宣威大义侯’。”
沈珺忙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又不当真了。”
徐复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放心,谁敢反对,我让他去提北狄王的首级再出来说话。”
霍巡看着他们俩一本正经地讨论追封一头狼的事,竟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有些无语,又微微莞尔:
那无语是对沈珺的。他都在军营待了三四年了,竟还那么幼稚;莞尔却是对徐复祯的——她虽然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可有时又透出孩子气的天真,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徐复祯又问道:“那么,你们是怎么得到他的首级的?”
沈珺道:“那当然是去抢来的。我们杀死他的根本目的就是动摇北狄军心。而没有什么比左日曜王的首级更能击溃北狄大军的士气。”
原来那左日曜王暴毙后,为免动摇军心,北狄将官决定秘不发丧,派出一支精锐悄悄将他的遗体运回北狄王城。
然而细作将这个消息递了出来。霍巡当即决定在遗体运出城时发动一场奇袭,将左日曜王的遗体抢过来。
由于这个计谋过于冒险,沈众未必会同意调兵,为免夜长梦多,沈珺便和霍巡领着千羽骑的一百二十员轻骑出动夜袭,成功将那支北狄精锐全数歼杀,并取到了左日曜王的首级。
只是千羽骑也损失惨重,战死三十六人,受伤七十余人。
徐复祯听了心中五味杂陈,虽然知道那三十多人的牺牲换来的是河东军更小的损失,然而那些可都是她的人,心里不由一抽一抽地疼。
“那些人的名单你拟两份出来,”她吩咐沈珺,“到时候朝廷出一份抚恤,我让锦英再出一份给他们。”
沈珺连连点头。
徐复祯又想:出动了一百二十人,死伤就高达一百余人,可想而知那场奇袭是多么惨烈。她又想起沈珺说他和霍巡都参与了,立刻转头看霍巡:“你没受伤吧?”
霍巡望着她那紧张兮兮的神情,不由伸手在胸膈处一按,微笑道:“这里中了一箭。”
徐复祯吃惊地站了起来,那离心脏多近啊!她忙上前去扒拉他的前襟:“给我看看。”
沈珺尴尬极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讪讪道:“你们,咳,那个……我先出去了。”
说罢像是怕她挽留似的连忙走了出去。待要走开,又怕有人突然进来,只好不情不愿地替他们
守着门。
第115章 交差她觉得自己是多么了不起!……
徐复祯一心记挂着他的伤势,剥开了外面那层银狐里的衣襟,待还要继续扒拉,霍巡却捉住了她的手,从内裳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她的手心。
徐复祯低头一看,入手微沉的一只腰圆荷包,缃叶色绣菊花纹,是她的绣工。
她当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因为那荷包是她上次离开代州时,假借绊倒跌进霍巡的怀里,顺手塞进他的衣襟里的。
当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她还故意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徐复祯脸色微温,将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还放着那块霍巡为她求的司南佩,只是如今已经断成了两截,静静地躺在荷包里。
她不解地抬眸去望霍巡。
他笑叹了一声:“我给你求的平安佩,怎么转头又还给我了?后来我一直将它放在衣襟的内袋里,那回夜袭它替我挡了一箭,碎成了两半。”
徐复祯听得直后怕,那玉佩只有她半只掌心那么大,要是偏一寸都挡不住。可偏偏就是那么巧妙,她临时起意塞给他的平安佩真的保了他平安。
她一把搂住霍巡,又哭又笑地说道:“你还说你能看顾好自己,还说你不需要它。要是没有它,你现在就是躺在床上了……”
她越说越后怕,自心底升起一股颤栗来,不由抽噎了两声。
霍巡用力地回抱住她,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低笑道:“嗯,是我太大意了,多亏祯儿的护佑化险为夷。你说,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徐复祯仰起头来,眼里半盈的水光糊了她的视线,看着眼前的人有几分不真切。
她闷声道:“你先欠着吧。要是日后抛下我选择了别人,我再亲自把那一箭给你扎回去。”
他的手又按在了她的头上,语气里带了一丝谑笑:“有你一个就够闹腾的,我哪还有闲暇去看别人?”
徐复祯将头伏在他肩上,知道他是会错了她的意——其实她说的那个别人,指的是成王。不过她没有分辩,只是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胸膈的位置。
霍巡“嘶”了一声挡住她的手指:“别碰这里。还没好的。”
徐复祯这才知道箭没刺进去也会受伤。她讷讷地收回手,又有些生气:“让沈世子带千羽骑去夜袭不就好了么,你为什么非得掺和进去呢?痛也活该。”
她一面说,却一面想:宫里的白玉化肌膏活血散瘀是最好的。可惜这种边陲之地弄不到,只能叫他好好长长记性了。
她又听得霍巡道:“沈世子有勇无谋。我既然要他走这步险棋,不该跟去护他周全么?”
徐复祯听着他对沈珺的形容,虽然不客气倒也贴切,忍不住笑了一声。
难怪今日看见沈珺对他的态度颇为恭顺,她先时还担心霍巡在沈珺手下受欺负,其实凭他的本事,到哪里都不会被人轻看的。
她又不由想起左日曜王的事,便问道:“北狄主帅死了,那他们会退兵么?”
诚然退兵是最好的,可她记挂着自己费劲筹措来的军需——倘若这时候鸣金收兵,她的劳动岂不是显得有点多余?
霍巡摇摇头:“不会。他们会换帅,不过临阵换帅是大忌——明日我军带着左日曜王的首级在阵前走一圈,配合河东军侧翼左右夹击,不出十日便可将北狄军击溃。”
徐复祯“嗳呀”了一声:“你害苦我了。为着你那句话,我借了很多外债才筹齐了你要的数目。现在十日打完仗,我那批物资怎么办?非得打到北狄王庭才能用完了。”
他幽深的眼神望下来,映着火盆上偶尔冒出来的红星点子,便有了些明亮的神气:“那就打到北狄王庭去。”
徐复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里砰砰跳起来,又慢慢道:“可是……其实我那些物资也打不到王庭去的。”
霍巡便问她总共筹措了多少。
徐复祯细细给他说了。除了他要的数目,还余了十几万两银子,和借来的四万兵马。然而这个她不准备说出去,打算到时候再吓他一跳。
他微微颔首,又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这个月很累吧?眼底都有乌青了。”
徐复祯忙别过脸去。她自从来河东后,几乎没怎么施过脂粉了,脸色肯定憔悴得要命。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又笑了一声,道:“祯儿天生丽质,就算眼底黑些,也像一种可爱的小动物。”
“像什么?”徐复祯好奇地问道,又想:倘若他敢说是刺猬,那一定饶不了他。
他悠悠道:“蜀中有一种小动物名叫食铁兽,浑身雪白,就是四肢和耳朵、眼圈乌黑。祯儿肤白胜雪,配上眼底这点青黑,倒是跟它有几分相似。”
“食铁兽?”徐复祯蹙眉道,“怎么听起来很蛮壮的样子?”
霍巡笑道:“名字虽粗犷些,但是非常憨态可掬,没人会不喜欢的。”
是么?徐复祯听到他这样毫不吝啬的赞美不由羞涩起来,连忙扯回方才的话题:“你为什么叫我筹集这么多物资?到时候还不起钱了怎么办!”
“怎么会还不起?”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个数目不仅足够收复去年陷落的四座州府,还能打得北狄人赔款求和,直接补够河东今年的军费。”
徐复祯眼睛一亮:“你当时叫我准备物资时,就已经做好这个打算了么?那左日曜王在外素有威名,你那时怎知一定能打过他?”
霍巡用手虚虚地环着她的小臂,眼神却看着火盆里滟滟的火光,淡然一笑:“还是上回听你说起沈世子的往事,才起了这个念头。他那头狼,听说吓得你不轻。我想试试它的真本事,没想到真的把这事办成了,倒显得我有些对不住它。”
他的这番话,其实是有些说笑意味,别说一头狼去换那颗首级,就是拿一百头狼来换他也不觉得可惜。然而他知道徐复祯心肠软,因此故意说得轻松些来宽慰她。
可是徐复祯却当了真,回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你其实不必内疚,那头狼三年前郡王妃就要打死它了,还是我给劝下的。说起来它的命也是我的,如今就权当转赠给你了。更何况它的牺牲功在社稷,想来它也不会怪责你……”
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忽然他低头吻了下来。
略微干燥的唇贴上来,有点奇异的刺挠感,像是柔滑绸缎上的刺绣,摸上去有点扎手,却有一种绮丽的美感。
徐复祯心里“咚”地一声,眸光下意识往左右一逡,这才意识到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她微微放下心来,不轻不重地抿住他的唇,要渡过去一些她的细润,忽然帐外传来两声急促的清咳:“咳、咳!有件要紧事,我要进来说。”
徐复祯一惊,忙从霍巡腿上站起来,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沈珺就掀了帐帘走进来,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
徐复祯被这眼神一瞧,倒是恼羞成怒起来:她跟霍巡虽说姿势是亲密些,可聊的都是正经事。沈珺这个眼神,倒显得他们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因此分外着恼地斜了他一眼。
沈珺被她这一乜,愈发觉得自己是打搅了他们的好事。他忙为自己分辩道:“我真有事。三叔听说徐妹妹来军营了,正传你过去说话呢。”
徐复祯闻言理了理衣襟,这才发现她还散着长发,脑袋上还鼓着个包,哪里是能见人的样子?
她顿时没好气道:“去不了。”
至于要怎么跟沈众解释,那是沈珺这个始作俑者的事。
不过顿了顿,她还是吩咐了他一句:“你去告诉沈将军,军需明日就到,让他明早辰时叫上各位将官到南城门去迎接。”
沈珺讪讪退下了。可是被他这么一打搅,什么旖旎氛围也没有了。这时霍巡也起身要离开,他还有别的事要办,只让她先在这里好好歇着。
徐复祯连日车马劳顿,其实也疲惫得不行,待他们一离开,爬上床榻
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一个士兵送晚膳过来——说是晚膳,其实就是两个白肉胡饼配一壶粗茶。
她这两年虽说能吃苦多了,唯独在饮食上挑剔些,碰到不合胃口的吃食情愿饿肚子。因此她只是啃了两口胡饼,又喝半盏茶水便撇开了。
她撩开了窗帘往外瞧,军营里处处点着火把,五步一哨,十步一营,热闹得倒有些像京城年节时的街道,那硝烟的气息,闻起来跟烟火也很相似。
徐复祯有心逛一逛军营,又觉得不大方便,只好从扒着窗帘往外瞧。
瞧了一会儿,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来。她心中一喜,忙放下了帘子,重新爬回床榻上装睡。
不多时帐里传来窸窣的轻响,徐复祯知道是霍巡进来了,愈发闭紧眼睛。
他摸着黑走到了近前,半坐在床榻边沿静了半晌。徐复祯觉得他可能在看她,睫毛不由轻轻颤了颤,好在黑暗里他应当看不出来。
又过了半刻钟,只听得“呲喇”一声细响,眼皮便黄濛濛地亮了起来,是他把烛火点起来了。
帐子里点了灯,可是便再没动静。难道他又出去了?
徐复祯装了一会儿睡便开始头晕起来,她悄悄张开眼,未料他搬了张马扎坐在床畔,正微微笑着看她。
四目相对之下,徐复祯顿时大窘,慌忙转过身去把脸埋进氅衣里——她不愿意盖军营的被褥,用那件氅衣给自己当被子。
霍巡好笑地拨了拨她的肩头,温言道:“不饿么?起来吃点东西。”
徐复祯不肯转身:“不好吃。”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让人进城买了金丝肚羹和一打栗子糕来给你吃,也不要么?”
代州正打着仗,城里的街市萧条了许多,便是这两样东西也是转了好久才买到,否则不至于这么晚才送过来。
徐复祯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腹中饥饿,便搁下了方才那点难为情,从榻上坐了起来。
霍巡打开桌上的食盒,取了金丝肚羹出来给她吃。那碗肚羹呼呼地冒着热气,味道虽比不上京城的,却也差强人意。
徐复祯一口一口地吃着,见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便问道:“你不吃么?”
霍巡顺手拿过她方才啃了两口的胡饼吃了起来。
徐复祯一惊,忙道:“吃过的……”
“我不嫌弃。”
“可是、可是冷了。”
他摇摇头:“冷了也能吃。”
见她还想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军营里不兴浪费的。”
徐复祯讪讪。
霍巡陪着慢慢把那两个胡饼吃完,见她也吃完了碗里的肚羹,又取出一块栗子糕给她吃,一边叮嘱道:“你今晚吃两块,剩两块明早吃。先放在火盆上煨热了再吃。营帐外有士兵值守,有什么事就叫人。”
徐复祯茫然地点着头,突然反应过来:“你要走了么?”
霍巡“嗯”一声站起来,又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
次日凌晨,徐复祯早早地起来洗漱过,一摸后脑的鼓包小了点,她忿忿骂了沈珺两句,随意挽了个单螺髻,穿戴整齐出了营帐,却发现沈众已经领着一群将官在外头等她了。
见到徐复祯,他急急上前问:“监察使,我们的军需是不是今日就能到?”
徐复祯瞧着他那焦灼的神情,这才知道原来河东军的粮草即将告罄。
她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欢喜来:当下物资越是匮乏,等补给送进城的时候才越显出她的可贵呢。
辰时一刻,徐复祯和沈众等一众将官登临代州南城门的城楼。
沈众极目眺望着远处官道的消失点,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要说都怪朝廷折腾出什么新政来,把河东路的长官大换血。从前那个姓赵的,虽说是个钻营小人,好歹当转运使比他那个大哥靠谱。
如今河东军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身旁这个小姑娘身上,尽管她一再保证军需已经筹措到位,他心中还是不免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那官道的消失点还未有动静,远处已经依稀传来了马蹄的声响。
沈众听声辨位,认出那声音距此至少还有十里远——可是十里外的声音传到这里,那得是什么样的规模?
沈众暗自心惊,他身后的将官也低声议论起来。
那声音渐渐地重起来,仿佛涌动的海潮,竟有连绵不绝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可以感觉脚下的城楼在随着那排山倒海的声音震颤起来。
沈众稳住心神,倘若不是确定南城门面向河东腹地,他都要疑心是北狄人打了进来。
过了约莫两刻钟,官道上忽然涌起重重淡黄的雪尘,城楼上的众人均是精神振奋,极目望过去,竟是一片玄甲轻骑奔袭而来,为首之人举着一面黄底黑字的旌旗,隐约可见上面绣着篆体的“秦”字。
沈众惊疑不定地望向她,徐复祯心中却是一喜:竟是援兵比辎重先至。
“这是秦凤路的援军。”她一面说,一面估摸着那援军的规模,“我从秦凤、河北两路各调了两万兵马过来。这里应该是秦凤路的六千轻骑。此外还有一万二千步兵、一千重骑、一千炮兵这几日会相继抵达。”
沈众听得心惊。河东路总共八万兵马,驻扎在边陲各城有五万多人,徐复祯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地给他的兵力翻了一番?
其他将官更是难掩惊骇:枢密院的调令可不好拿。要是秦凤、河北两路此时被外敌进攻,兵力回防不及,那枢密院要被问责的。她是怎么从枢密使手上搞到的调令,还是整整四万人?
徐复祯只是微笑不语,眼神却遛向沈众身后的霍巡。
天知道她昨天是怎么忍住跟他邀功的冲动,等到这个时候才说出来,为的就是吓他一大跳。
可惜他面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色,只是微微挑了眉,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笑意。
徐复祯心里腹诽:这人怎么这么爱装呢?就不能像旁边的那些将官一样给足她情绪价值么?
此时那些轻骑已抵临城下,沈众命人放他们进来,看着如潮水般涌入的将士,他想起当初给徐复祯拟的物资数量,又不由疑虑:“那我们的补给只怕撑不过半个月。”
不过这么强的兵力,半个月足以将北狄赶出雁门关外。
此时,远方闷如雷霆的声音愈发清晰,官道上雪尘滚滚,一辆辆辎重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沈众心下暗自数着,可后头的辎重车如长龙般绵延不绝,根本数不过来。他干脆转头问徐复祯:“这里头到底有多少物资?”
城楼上朔风呼啸,徐复祯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因为她要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这一批运进来的辎重八百多辆车,里面共有粮食二十万石、草料四万石、冬衣三万套、木炭六千石……”
她像堂倌报菜名一样把各类物资数目清晰简要地报了一遍,末了,瞧着众人还算满意的神色,又不疾不徐道:“这一趟运进来的军需大概占了四成左右,此外还有三成留在真定府、三成运往就近的忻州。”
沈众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半信半疑地说道:“你上哪搞的那么多物资?”
他任河东路安抚使十几年,还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别说把北狄人赶出雁门关,他能把丢的那四座州府全部收回来!
其他将官更是神情激动,望向徐复祯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敬畏:当初看她是个小姑娘,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轻视。可是,这哪是什么小姑娘啊,这分明是财神爷!
徐复祯郑重其事道:“沈将军和各位大人都有安邦定国的才干,奈何朝中奸党横行,蒙蔽先帝,致使河东军补给贫乏,去岁连失数城。如今新君即位,岂有再像前朝一样怠军误国之理!我虽未能助圣上扫清朝中奸佞,然而倾尽绵薄之力,还是可以谋划下这么些军需的。惟愿助各位大人荡平北狄外患,还社稷长安。”
她这一番话简直说到沈众心里去了。
他连道数声“好”,忽然抽出匕首
一划指尖,将鲜红的血迹抹上城墙,迎着朔风朗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我沈众在此歃血为誓,今岁必将收复河东,重挫北狄,还河东的百姓一个安宁!”
他身后的将官也纷纷以指尖血抹向城墙立誓。下方轰鸣的车声没有盖住他们激昂坚毅的声音,反而作了助威的擂响。
徐复祯看得心潮澎湃,又不敢拿刀划自己的指尖,只好转头往外望去——远处天地一色,中间是连绵不绝的雁门山脉,在满目的苍茫中划出一道巍峨壮阔的屏障。
而官道上则蜿蜒着一条黑龙,源源不断地将保卫这座江山的补给输送进城。这些兵卫、这些车马、这些物资,凝着她过去一个月不眠不休的努力,又即将化为驱逐北狄的燃料。
她方才那番话,本来是为了拉拢沈众说的,讲得又大又空。可是配上眼前这副天山沆砀的风光,她的话也好像落到了实处去。
江山社稷,苍生万民。沉甸甸的八个字,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担起来。
徐复祯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弄一百石粮食都费劲,还要去看一个小小知州的脸色。如今,就是十万人马的补给,她一个人也能周旋过来。
她觉得自己是多么了不起!
她所做的一切,原本都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如今抬手之间,又有多少人的命运因她而改变啊!
她长睫上还覆着白霜,眼里却已经凝起了热泪。
第116章 承认被长辈撞破,何况她只穿了一件中……
徐复祯在代州城带人清点辎重,整整花了三日才将那些物资尽数充入各处仓库。
期间前线捷报频传,听说北狄军乍然见到左日曜王的首级顿时溃不成军,河东军三日工夫已经收复云山、怀源二县。
待她闲暇下来,想去军营找霍巡,又想到他们此番鏖战,哪里分得出心来接待她?于是只好歇了这份心思,专心在城里等战报。
又过了两日,应丘县也攻了下来,北狄军悉数退回了朔州。
捷报传回来的时候,代州城自是人心振奋,当地的富户出资请城隍爷出来游行庆祝,听说街上像过年一样热闹。
徐复祯好奇心起,也带着几个兵卫溜出去凑了一番热闹。
边地自然不能跟京城比繁华,然而那热闹却不遑多让,街上许多搞杂耍的、卖吃食的、卖玩货的、吹拉弹唱的,就是过年时节,跟当下的这番热闹比起来也差了点意思。
徐复祯也被这街上的喜庆感染,一直逛到落日西斜方回到府衙,却又听说沈珺的亲卫已经在衙门里等了她许久。
她以为是军营出了什么事,忙宣那亲卫进来问询,这才知道中军准备拔营驻扎到应丘县,今夜军营里要办一场庆功会,沈珺特意派人过来接她。
徐复祯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在众将面前露脸的机会,她连忙换了一身衣服,跟着沈珺的亲卫出发去了中军大营。
到了军营已经夜幕降临,然而营里燃着熊熊火光,是冲天的明亮。空气中不是平常的硝烟气,反而弥漫着油脂与黄酒的香味,营地里生着丛丛篝火,正烤着鹿肉和羊肉。
士兵们一伍一伍地围坐在一起,见了徐复祯纷纷站起来同她行军礼,口中直道:“监察使来了!”“见过监察使!”
徐复祯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在朝廷里都没有过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何况还是那样发自内心的拥戴。
亲卫一路引着她到中军帐前的一丛篝火旁,火堆上烤着半爿鹿肉,滋滋地冒着油脂,香气一阵一阵地涌进她的鼻子里。
此处已经围坐了六个人,坐北的是沈众,旁边依次是沈珺、霍巡,还有三个他手下举足轻重的副将。
见到徐复祯过来,所有人都站起来向她见礼。
徐复祯还了礼,亲卫送来一张马扎给她坐,沈众便朝沈珺道:“坐过去点,给监察使腾个位置!”
沈珺便将他的马扎往沈众身旁一挪,倒是空开了他和霍巡之间的位置。
沈众只当他是没有眼色,正欲开口,见徐复祯已经在沈珺和霍巡之间自若地坐下,便只好收了声气,仍旧坐下了,口中对她道:
“本不该请监察使过来受这些粗人冲撞,只是这番大捷,原也有监察使的功劳在里头,论理该请你过来一趟的。”
他这话讲得客气,没有半分长辈的谱在里头,徐复祯却是放低姿态的:“沈将军客气了,此战告捷,河东军的将士们功不可没,其实是我沾光罢了。”
沈众哈哈大笑,抬手倒了一盏黄酒,开口要敬她。
徐复祯看着面前有一只盛着酒水的琉璃酒樽,一时不知是不是斟好给她的,可是倘若不拿起来,让沈众举着酒樽空等又难免失礼。
她正犹豫,忽然右手边递过来一只摇摇荡荡的青琉璃酒樽。她感激地看了身旁的霍巡一眼,从他手中接过酒樽跟沈众干了杯,放到唇边一抿,这才发现那里头摇荡的是一杯温茶。
因此她也痛快地一饮而尽。
那几个将领都叫了一声好。待徐复祯坐定,他们又继续方才谈论的事情,无非是讲些战况、破敌之事。
徐复祯这趟过来得急,没有用晚膳。好在下午在街上吃了不少小食,倒也不是很饿。
只是那火上的鹿肉烤的油香四溢,不免引人馋虫。她正盯着那爿鹿肉出神,旁边又递来一碟切成薄片的鹿肉。
她转眸望过去,正见霍巡低声对她说道:“军营的人都是用匕首切下肉来直接吃的。你想吃哪块跟我说,我给你切。”
篝火一阵一阵地窜上来,将她的脸颊烘得热腾腾的。
徐复祯双手接过那碟子,用签子扎了一片鹿肉送入口中,那皮烤得焦薄脆香,紧实细嫩的肉里抹了盐粒,还带着炭火气,比她从前吃过的还要多一层焦香的风味。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太好意思支使霍巡做事,只好小口小口地吃着碟子里的肉片,尽量不让它见底。
忽然她的碟子上蓦然甩落一大块鹿脯肉。徐复祯愕然抬头,正对上沈珺的笑脸:“徐妹妹,你不必替我们省,这里还有很多。”
徐复祯不悦地把碟子放了下来。
这么一大块肉要她怎么吃!
好在此时沈众带着几位副将跟士卒喝酒去了。篝火旁只剩了他们三人,徐复祯便把碟子递给霍巡,要他把那块鹿脯肉切成薄片。
待霍巡片好后,徐复祯接过碟子,却又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块物件递给他:“喏,送给你的。”
霍巡接过一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两寸长的琉璃寅虎,金赤青翠、栩栩如生,还带着她微热的体温。他微微一笑,抬眸望向徐复祯。
她邀功似的说道:“今日城里迎城隍,我去街上买的这只小老虎,好看吧?要十两银子呢。”
霍巡不由挑眉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里的琉璃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微笑道:“真好看。”
徐复祯抿嘴一笑,露出两枚梨涡来。
沈珺这时候又凑了过来,瞥了眼霍巡手上的琉璃寅虎,兴致勃勃道:“介陵兄你喜欢这个?代州很多作坊卖这种琉璃,一百文钱一个,很便宜的。我到时让人弄一堆来给你玩。”
徐复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手去推他:“你快走开!我们说悄悄话关你什么事。”
沈珺不知道哪里又惹到她了,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霍巡忍俊不禁地握住她的手:“价值倒是次要的,关键我很喜欢它。”
徐复祯看着他眼角眉梢里藏不住的笑意,更是疑心他早就看出来那小老虎不值十两银子,在偷偷嘲笑她呢。
她顿时又气又窘,将他手里的琉璃寅虎一把抢过来,冷哼道:“你笑什么?不送了。喜欢就找沈珺要去吧!”
霍巡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他身上,只好温言细语地安抚她。哄了一会儿不见效,他想了想又道:“那边有人投壶,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徐复祯仍旧绷着脸不理睬他。
可是霍巡已经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
味。徐复祯怕拉拉扯扯的被人看见,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校场走。
校场上已经围了许多士兵,见他们过来纷纷让道,徐复祯便轻易地走到了前头去。
京城也有投壶的游戏,不过那都是摆来玩的,那投壶离人的距离不过几步远。
然而军营里的投壶却是实打实的竞技,那投壶离人足有一两丈远,且有蒙眼、背投、数箭并投等各种花样。
徐复祯看得津津有味,忘了自己还在赌气,转过头去问霍巡:“你怎么不上去?”
霍巡摇摇头:“比不过。”
徐复祯有点不服。他怎么会比不过呢?
这时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她回望过去,原来是沈众要亲自上场,顿时点燃了校场的气氛。
徐复祯心想,沈众这种位置的人亲自上阵也是要有勇气的,毕竟要是投不中,那该多丢人呀!
她屏息静气地为沈众捏了一把汗。
沈众拿着数枝羽箭依次投过去,虽然没什么花式,却箭箭不空,场上顿时掀起一阵又一阵潮水般的欢呼。
徐复祯正看得入神,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拉,她蓦地失衡向一旁倒去,正撞进霍巡的胸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群已经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亲卫已经围住了台上的沈众。
霍巡将她扣在怀里,一只手探她的左脸:“有没有受伤?”
徐复祯茫然地摇头,想起方才耳边有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她伸手在耳后一摸,那里一束长发已经被齐齐截断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由腿上一软,幸得霍巡搀住了她才勉强站稳。
“有刺客?”她颤声道。
“别怕,应该是针对沈将军的,只是你差点帮他挡了那飞刀。”
霍巡要安排人去抓那行刺的细作,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一番,把沈珺喊了过来:“世子,你把她带回营帐里,安排你的亲卫守着。”
徐复祯方才死里逃生,现在是谁都不信任,只紧紧攥着他的腰带不肯松手。
霍巡也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好道:“那你跟着我,等我处理完事情马上送你回帐内。”
徐复祯点了点头。沈珺怕霍巡分不出心去照应她,便也跟在她的身旁。
霍巡先是去看了沈众的状况,好在他的亲卫反应及时,挡下了那柄淬了毒的飞刀,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那行刺之人方才脱逃时已经被抓住,只是不知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细作,因此霍巡召来各军的校尉,命他们先把手下的士兵集结起来清点人数。
徐复祯看着霍巡忙前忙后,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沈珺还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只当她是被方才的骚乱吓到了,便有心说点话来缓解气氛。
他看到徐复祯耳后的一束头发齐齐地在腮边截断,便“咦”了一声:“徐妹妹,这是你们女孩子现在时兴的发型么?还挺好看的。”
谁知徐复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肯跟他说话了。
待霍巡忙完这边的事,牵住她的手准备送她回帐里,却觉得那手冰冷异常,又看徐复祯一直蹙着眉心,便安慰道:“别怕,营帐里有亲卫在四边守着,很安全的。”
徐复祯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待回到营帐里,霍巡点了烛光,又生起一个火盆,对她道:“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要去审问那个细作,晚点再过来找你。”
徐复祯坐在榻上,闻言忙拉住他的手:“等一下。”
她蹙着眉头,露出极力忍耐的表情道:“我的肩膀有点疼,怎么也使不上力……”
“什么?”霍巡吃了一惊,忙按住她说疼的那边肩膀,隔着冬衣也能感受有一块凸起。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方才拉她的时候太急,给她的胳膊拉脱臼了。
他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怎么不早说?就一直忍着?”
徐复祯讷讷:“你刚才一直在忙,我怕耽误你的正事……”
霍巡摇了摇头,平时没见她这么能忍呀,不是被刺猬扎一下都要喊疼么?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这是脱臼了,正回来就好。只是……你穿得有点厚,要脱少两件衣服。”
徐复祯现在肩膀上疼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害羞,连忙伸手去解衣裳的扣子。只是她的右手使不上力,因此那扣子解了半天。
霍巡把火盆挪到近前来,又道:“脱了衣服有点冷,你忍一忍。”
徐复祯忙道:“我不怕冷。”
他已经上前接手解她的衣扣。
许是那火盆离得太近,她又觉得脸上烧了起来。
霍巡小心翼翼地脱了最外面的皮袄,见里面穿的是他上次买的那件淡粉间青绫夹袄,不由笑道:“这衣裳料子一般,你怎么还留着。”
徐复祯脸上被火光烘得红扑扑的,她故作漫不经心道:“忘了扔,下回不穿了。”
霍巡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多作计较,又除下了这件夹袄,徐复祯立刻感到后背一阵寒意袭来,不由轻轻一颤。
他的手一顿,摸了摸脱臼的关节处,又继续解里面那件绫衫。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面色愈发泛起红晕来。她现在只穿了中衣,再脱就只剩肚兜了。
好在他停了手,开始按着她脱臼的胳膊。“会有一点疼,你且忍一忍。”
徐复祯心想:再疼能有现在疼?
她咬着牙,看他抬起自己的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肩膀处拉扯出来。她极力忍耐着不叫出声来,忽然——
“监察使……”
一阵冷风伴着沈众那洪亮的声音涌入帐里,人已经掀开了帐帘走进来。
霍巡正抬着她的胳膊回正,来不及腾出手给她披上衣服,只好闪身挡住了沈众的视线。
虽然他反应极快,然而沈众还是瞥到了徐复祯只穿着一件中衣坐在榻上。
沈众神容震动,千想万想也没有料到这两人……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河东这种苦寒边疆,年龄正合适、姿容又好的一对年轻男女,擦出一点火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他也年轻过嘛,非常可以理解。
沈众若无其事地清咳了一声,道:“咳!那个,刚刚谁找我来着?”
说着自顾地退了出去。
徐复祯大窘,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霍巡。
被长辈猜出她的心思是一回事,可是被撞破,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她还只穿了一件中衣,可该怎么解释呀?
霍巡倒是面不改色,他手下用力,给她胳膊转了几下,道:“活动一下肩膀。”
徐复祯依言转了转胳膊,虽还有些酸痛,可是已经没有那种拉扯的痛感了。
霍巡见她活动自如了,便拿起绫衫帮她穿上,一边说道:“你扭伤了胳膊,正骨就是要除衫的。等会儿我跟沈将军解释一下就好了,他会明白的。”
徐复祯低头看他一件一件地给她穿回衣服,忽然生出几分期冀:
被亲长问起她和霍巡的事,她从来都是承认他的。沈众也算是她的长辈,他在沈众那里,能不能不要解释,而是直接认下这段关系呢?
第117章 回京沈众:小情侣简直是当着他隔空打……
翌日中军拔营,天光未亮时分军营里已经人嘶马鸣,搅带得徐复祯也睡不着。
她便让兵卫取了水进来,刚刚洗漱完,又听到兵卫的通报:“监察使,沈将军来了,可方便进帐?”
徐复祯披上外裳,扬声道:“请进。”
沈众这才打了帘子进来,先不着痕迹地在帐内扫了一圈,这才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徐复祯把他的动作看得真切,心下腹诽道:她难道还能在帐里藏人么?
也不知道昨夜霍巡是怎么跟他解释的。
她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
沈众跟她商量:“我们要拔营到应丘县,接下来就是收复朔州。这是一场硬战,到时候雁门军营、甚至代州府衙都要充作伤兵营。你就先回真定去吧?”
徐复祯点点头。
如今她已经把代州的后勤处理好了,留在这里用处不大,唯一放不下霍巡在前线。
倘若没有昨夜的事,她就拐弯抹角地让沈众关照一下他了。可偏生又出了昨夜的事,她再提起霍巡,难免不让沈众多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这时沈众又问起朝廷的局势。
徐复祯仍是照实向他说了,太后和成王的背后不过是外戚和藩王的争权,中间夹着一个彭相见缝插针地捞好处。
沈众听罢,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将来若是成王压倒了周家,无非是一个废帝自立;
若是周家压倒了成王,外戚坐大,更不可能还政少帝。
沈家的江山什么时候轮到姓周的指指点点?可若是让成王当了皇帝,他心里更不服。
要他效命,他也只愿意给名正言顺的小皇帝效命。
沈众默了半晌,忽然道:“你跟我家芙容长得很像。不过,你的心智谋略,倒是远甚于她,比她哥哥们还强上不少。倘若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爵位倒是要先传与你。”
徐复祯一听他这话,便知沈众是认可了她,河东军已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不由对沈众也亲近了些,顺着他的话道:“其实芙容也很聪明。”
她想起那时对付徐家的计划还是沈芙容帮她筹谋的,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她有将军和姨母保护着,无需用到才智谋生罢了;而我一介孤女,没有父母替我筹谋,纵使天资愚钝,也只能绞尽脑汁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沈众大为纳罕,他还没见过少年得志却这么悲观的人,想了想道:“所谓福祸相依,你有今时今日这番地位,就是拿爹娘跟你换,你也未必愿意吧?”
徐复祯垂眸道:“那还是要爹娘。”
虽然她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过世了,久远到她都记不清他们的音容。可若是能换,她肯定选爹娘。要是有爹娘在,她一定不用走那么多弯路、吃那么多苦头。
沈众干笑两声。把她当晚辈吧,又实打实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把她当同僚吧,有时候又是小儿女心性。他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流了。
他斟字酌句道:“斯人已逝,还是珍惜眼前人吧。你这孩子还是有福气的,霍参议跟你挺相配的。”
徐复祯脸色一红,忙分辩道:“昨天那是误会……”
沈众一摆手:“连长辈也瞒么?你们的事,他都跟我说了!我肯定是赞成的。他这个人有用兵之才,只是留在河东有点大材小用,回去京城又恐怕放虎归山。你可得好好笼络住他!”
徐复祯心中一喜,没料到他真的在沈众面前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先前她还隐隐担心他会在河东跟她抢功,把沈众拉拢到成王那边去。可是如今沈众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霍巡就是再立功,那功劳也得算在她头上了吧?
她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子冲淡了方才的怅惘。
既然沈众知道了,那她就大大方方地要关照:“将军,那……你能不能别让他上战场?”
沈众嗤了一声:“这话你跟他讲比较合适。参议是文官,本来就不用上阵的。上一回他和伯观去截左日曜王的首级,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
徐复祯眼见说话这阵,外头天光已渐渐亮起来,便道:“将军,那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一会儿她就该启程回去了。
“四更天的时候他就先行带人去了应丘军营里,恐怕这会儿你是见不到他了。”沈众道,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他临行前说有一样东西落你这里了,请我帮他取回去。是什么东西?”
徐复祯微微一怔,他走了怎么也不来同她打一声招呼?
她心里有气,更不愿意把那只琉璃小老虎给他,只对沈众道:“请将军替我转告他:那东西我收着,他想要就全须全尾地自己回来拿!”
她话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可落在沈众耳朵里,简直是小情侣当着他隔空打情骂俏。
年轻真好啊!沈众心想。
徐复祯从雁门军营回去后,在代州府衙安排好大军的后勤事宜,待了两日便由一支军队护送着启程回了真定府。
其实她如今在真定也没什么事了,应该早些回京去的。可是徐复祯又觉得倘若万一霍巡有什么不测,她可以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去,因此又在真定消磨了半个月。
期间前线传来捷报,朔州也被攻下,中军大营又迁到朔州去了。她见战况如此顺利,又微微放下了心。
其时已至腊月,徐复祯有一日晨起时推开窗户,望着廊下凋蔽的花树,恍然觉出自己已离京快三个月了。
京城的消息是时时有人送到她手中的,然而雪路难行,那送进来的消息都是四五日前的。朝里虽没有闹什么大动静,可看着这些过时的消息,她心里总归是不够踏实。
徐复祯当即下了决心要回京,她跟常夫人和承安郡王打过招呼,次日便回京。
腊月雪重,她的车驾足足走了七八日才回到京城。
徐复祯如今在外面开了府,一回来肯定不少宾客要登门拜访。她是最不耐烦应酬的,便没有回徐府,直接进了宫。
到了宫里已是申正时分,小皇帝正在上课。如今少师在外,每日经筵的两个时辰是由十月初到任的少傅来给小皇帝讲书。
徐复祯一问,那少傅果然是翰林院的王清昀。
甫一回宫,她来不及回寝殿歇息,便先去坤宁宫给太后请安。她这一趟回来得急,根本没有让人提前送信。
因此她往坤宁宫去的时候,那宫女才得了信,匆匆往暖阁去给太后通报。
此时坤宁宫东暖阁烧着地龙,熏着暖香,周太后倚坐在罗汉榻上,正跟文康公主和新近回京的沈芙容闲话家常。
沈芙容两年前嫁给秦凤路安抚使的长子,如今已经挽了妇人的发髻,一张冷艳的脸庞多了几分娇媚,倒是比她少女时期更加温柔了。
文康公主因为徐复祯的关系对沈芙容不冷不热,好在太后一直问东问西,因而也不见冷场。
这时宫女匆匆掀帘进来,恭声道:“禀太后娘娘,徐尚宫回来了,正往坤宁宫过来呢。”
沈芙容还未反应过来,文康公主已经噌地一下站起来:“什么!我出
去避一避。”
太后往常是最怕她们见面的,然而当着沈芙容的面,她又觉得女儿的这个反应有些丢人,便沉声道:“避什么。只要你别再闹什么事出来,哪个有闲心管你?”
文康公主被太后这么一说,面子顿时有些下不来,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沈芙容暗自纳罕,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这会儿工夫徐复祯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她带进来一身风雪气,倒是让屋里的三个女人心神为之一凛。
徐复祯随手脱下外袄递给宫人。她没料到会在此见到沈芙容,眼神先是亮了亮,再瞧见到文康公主,眸光又是一沉。
她之前失忆时跟太后说过想见文康公主召见便是,如今也不好出尔反尔,便收回目光,走到太后面前施了个大礼。
太后给她赐了座,又细细端详着她:“北地果然苦寒,哀家瞧着你瘦了不少,脸都尖了。”
徐复祯笑着谢过太后的关怀,挑了些河东有趣的事情说给太后听。她本来没怎么出去玩过,只在代州逛了一回城隍庙会,因此话里有好多是自己脑补出来的东西。
沈芙容听得直抿嘴笑,没有直接戳破她的话,只是笑问道:“你见着我爹娘没有?他们二老可还好?”
徐复祯答了她的话,又问她怎么突然回京过年了。
沈芙容一双秀目斜乜着她,冷哼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往秦凤路借了两万兵马?托你的福,你姐夫现在带着兵去河东打仗了,我自然只得回京城过年了。”
徐复祯眨眨眼笑道:“这可怪不得我。枢密院下了调令,派谁去是安抚使说了算的。许是你家那位阿翁要姐夫去建功立业,好赶紧给你封个侯夫人呢?”
沈芙容笑骂她:“听说你现在可了不得,果然嘴皮子利索得很了!”
她们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文康公主更是面色铁青,待要离开又怕引起徐复祯的注意,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好在这时太后道:“你们姐妹俩好好在这说说话,哀家有些乏了,文康你扶哀家回去歇着。”
文康公主如蒙大赦。
倒是沈芙容有些不安,觉得方才她们自顾说话的行为有些越礼了。
徐复祯却不以为意,待太后母女离开后,她继续跟沈芙容叙别。
沈芙容纳闷道:“公主见了你怎么跟耗子见到猫似的?”
文康公主在她印象里可是天之骄女,从来只有别人讨好公主的份啊!
徐复祯漫不经心道:“公主从前骄纵惯了的,如今朝廷变了天,她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沈芙容暗自心惊,这个天,该不会是她表妹吧?方才连太后都对她分外礼敬。要知道周家的人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哪有这种小心翼翼的时候?
徐复祯对此是习以为常的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缠着沈芙容问她的近况。
沈芙容便慢慢跟她话起家常。
她去年得了一个女儿,取了个乳名叫“雪团”。这趟回京也把雪团带回了京城。因为她夫家在京城的宅子久未住人,她这一趟还是住在郡王府。
如今郡王妃正忙着给沈芮容备嫁妆,她带回来的人又多,孩子又吵,倒觉得住在郡王府有些打扰,想早点修葺好自家宅子搬回去。
徐复祯格格直笑:“‘雪团’,这名字怎么那么像狸猫的名儿?”
沈芙容瞪了她一眼,嗔道:“你有个长辈的样子么?是她祖母说贱名好养活,可我的女儿,能叫猫儿狗儿么?便折中起了个雪团。大名还要好好琢磨呢。”
徐复祯收了笑,又支着颐道:“你想搬出去的话,不如搬去我的宅子住吧?我的宅子在崇仁坊,三进的院落。平时我住宫里,那宅子平白空着,不如便宜了你。”
沈芙容闻言大喜,自然没有跟她见外,当即商议了搬迁的事宜。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天,徐复祯看香漏已近酉时,便跟沈芙容告了辞。
回到乾清宫,小皇帝刚好下了学,正碰上王清昀,徐复祯便问他这两个月小皇帝的读书近况。
王清昀一一答了,徐复祯见他谈吐隽雅,条理清晰,心中颇为满意。问过了小皇帝的事,她又顺口道:“思如最近怎么样?”
王清昀垂手道:“内人一切都好。就是害喜比较严重,不太吃得下东西。”
徐复祯随口道:“宫里做的梅子姜很是开胃,又能御寒,要不要给你带点回去?”
王清昀忙摆手道:“不必了,这不合规矩。”
徐复祯气闷。宫里赏臣子一点东西不是很正常么,哪里不合规矩了?他这么避嫌,将来可怎么为她所用呀!
她又看着身旁懵懂的小皇帝叹了口气:算了,能把皇上教成材就谢天谢地了。
待到休沐日,她亲自带了一罐梅子姜出宫,遣人送去给秦思如。
沈芙容已经搬到了她的府邸,素来清寂的徐府一下子热闹起来。沈芙容亲自抱着雪团到大门迎接她。
雪团一岁了,已经能说好几句话,却还不大会走路。
徐复祯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这孩子生得真如雪团一般,只有两枚清澈的大眼珠乌溜溜的,用红绦子扎着两条冲天辫,如年画娃娃般可爱。
她抱了雪团回屋,逗着玩了一会儿,水岚又过来报:“四小姐来了。”
徐复祯听说秦思如来了,又忙让请进来。
秦思如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隔着冬装都能看出肚子微微隆起。她是快做母亲的人了,因此看见雪团便分外喜欢。
沈芙容从前对秦思如不屑一顾,如今两个人有了共同话题,倒是分外聊得来。徐复祯在一边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秦思如抽了空悄悄对她说道:“祯姐姐,你还记得王姑娘么?我祖母那边的表姐。”
徐复祯眼皮一跳:“她怎么了?”
“她之前不是在文康公主的逸雪阁么?好风光过一时的。”秦思如压低声音道,“后来公主失了势,她待不下去了又回了王家去。只是听说她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你猜最近怎么着?”
秦思如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你快说呀。”徐复祯最讨厌别人钓她胃口。
“她被她爹许给了顶头上司当续弦!”秦思如知道王今澜曾经和她有龃龉,因此有些幸灾乐祸,“那中书侍郎虽然位高权重,可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听说最大的孙女都出嫁了。咱们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快入土的老头子?”
徐复祯怔然,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上次在万寿行宫,王今澜找她投诚,说过一些王家的事以及对家里的抗争。
徐复祯虽然绝对不会原谅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可是也觉得王岸祥实在是太无耻了,简直是把女儿当礼物送啊!也难怪王今澜养出那种扭曲恶毒的性格。
“不过这桩亲没有做成。”秦思如又道,“听说王姑娘在雪地里躺了一天一夜,抬回去的时候发了肺热,咳了好多血出来,亲是说不成了,王家表叔把她丢到了废弃的屋子里养着,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唏嘘。
徐复祯却觉得心境豁然一亮。她觉得王今澜这个结局至少比嫁给那个老头子令她舒心。
王今澜如今的处境,真跟她前世不谋而合,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呢?
她不是没想过收拾王今澜。凭她现在的能力,就是把人杀了都行。可是这一世,王今澜并没有机会伤害她,她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极端地报仇;
或者在全京城的贵族面前狠狠羞辱王今澜,就像她当初折辱自己一样——可是她没有那种无聊又恶毒的兴趣。
所以她迟迟没有动手,任由王今澜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膈应她。如今老天也看不下去要为她报仇了么?
徐复祯鼻子一酸,蓦然流下两行清泪。
秦思如心想:祯姐姐真是不计前嫌,竟还为王姑娘的遭遇落泪。
不过,这件事情倒是提醒了徐复祯。
她喊来锦英,要她想办法去弄一张长兴侯那个外室谢娘子的画像过来。
她在真定府的时候,有意誊了一张从前谢妃的画像。她想对比一下看看那位谢娘子跟谢妃有无相似之处。
过了两日,锦英送来了画像。
徐复祯将那张熟宣纸展开一看,里头工笔描绘着一个姿容极美的妇人,虽然看得出年纪,却分毫不影响她的风韵神采。
只是一眼,徐复祯浑身的血便凝住了:
那斜长的眉、上挑的丹凤眼和微翘的唇角,简直跟秦萧一模一样!
第118章 身世宗之宗之,多么承载厚望的名字。……
徐复祯“啪”地一下合上手中的画像,整个人虚脱地靠在了椅背上。
秦萧不是徐夫人的儿子——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可那张画像分明地骗不了人:大姐姐秦念如和惠如、秦芝都是圆眼睛、丰润的唇,和她们一母同胞的秦萧却是长眼睛、薄唇。
她很早就发现这点了,可那时在她眼里秦萧就是侯府最特别的存在,而那份区别于秦家儿女的清冷气质只是为他的特别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一般人,又有谁会往这层去想呢?
徐复祯拈起茶杯仰头饮尽,已经半凉的茶水入腹,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倘若秦萧是谢娘子的儿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往近了说,他把她派去调查谢娘子的人都弄死了——因为秦萧不能让她知晓他的身世;
往远了说,前世徐夫人病了三个月就撒手人寰——难保不是秦萧动的手脚。
可是,谢氏的家又不是徐夫人抄的。姑母对秦萧还不够好么?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吧,甚至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
“砰啷”一声,她手中的敞口瓷杯竟应声碎裂。那薄
胎茶杯的碎片极其锋利,瞬间将她的手指划破,殷红鲜血汨汨冒出来,覆在霜雪般的纤指上,一片刺目的红白。
水岚应声走进来,忙取了帕子给她包着手指,又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徐复祯对着手上包着的帕子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让水岚去架阁库把当年谢家的卷宗找出来给她看。
论起来,谢家那会儿已经是平贞朝的陈年往事了。
平贞二年,吏部的谢尚书因弄权舞弊、卖官鬻爵被判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奴。
看起来是一桩普通的罪案,然而徐复祯知道,当初恰逢平贞帝即位,天子更迭总免不了一场洗牌。
谢尚书是另外一位王爷的老师,被清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长兴侯府的老侯爷是平贞帝的心腹之臣,与谢氏阵营不同,两家应该不会有来往才对。
徐复祯又对着那份卷宗的细节琢磨了半日,慢慢拼凑出一个真相来:
如今的长兴侯府是平贞帝登基后所赐,而当初秦家的旧宅正好与谢家府邸为邻。
那被充作官奴的女眷中,有一位闺名素屏的姑娘时年十七,正好对得上长兴侯的年纪。
谢素屏与长兴侯应该是早就认识,甚至很可能已经互通心意。所以谢家出事以后,长兴侯才会顶风作案把她从教坊司接出来养在了外面。
可是那个时候,长兴侯府已经在跟徐家议亲了。他长兴侯顾念旧情,何曾想过这样对姑母是否公平?
平贞三年姑母嫁到秦家,平贞五年秦萧出世。
徐复祯觉得,姑母既然知道谢素屏的存在,应该不会不知道秦萧的事。
可是,姑母为什么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容许一个私生子占了世子的位置?
她非得把这个事情弄明白不可。
腊月廿三一早,徐复祯出了宫往长兴侯府去。
侯府的门房一见到她,点头哈腰地说道:“徐小姐回来了!不巧今儿夫人出去了!”
今日是南斗诞,徐夫人每年都要去平霄宫参加法会的。不过,她这趟过来也不是找姑母的。
徐复祯到了兴和堂,把徐夫人的乳母邹嬷嬷叫了过来。
邹嬷嬷如今在侯府荣养晚年。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之下,乍见徐复祯端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恍如见到少女时期的徐夫人。
“嬷嬷请坐。”徐复祯开口请邹嬷嬷坐下。
她这才回过神来:“啊,是祯小姐。”
徐复祯打量着邹嬷嬷,她六十开外的年纪,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面上两道深深的皱纹,使她的不苟言笑之外又平添了一层严肃。
她从前在侯府时,与秦家姐妹最害怕的就是邹嬷嬷。
然而,在如今的她眼里,邹嬷嬷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仆妇罢了。
“嬷嬷,我问你。”徐复祯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知不知道世子不是夫人所出?”
“祯小姐这是什么话!”邹嬷嬷几乎是马上否定了她的话。
徐复祯一看这反应便知道她蒙对了。
她紧紧逼问道:“保宁坊那个谢娘子才是世子的生母吧?一个外室子,占着姑母名下嫡长子的位子,嬷嬷竟然还替他遮掩么?”
邹嬷嬷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摇摇头道:“没有这种事,世子就是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嬷嬷,姑母是你从小喂大的吧?姑母对你也很好吧?”徐复祯耐着性子道,“你明知道真相,难道就忍心看侯府这样欺负她?”
邹嬷嬷垂着头涩声道:“祯小姐,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夫人也不会想让你知道的!”
徐复祯好整以暇道:“嬷嬷不肯说,那我直接去侯爷面前问了。要是侯爷也不肯说,那我就以私藏罪奴之名把他下狱,让大理寺来问。”
说着,她索性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快要踏出门槛时,邹嬷嬷忽然颤声道:“等一下。”
徐复祯回头看她。
邹嬷嬷深吸一口气,将往事娓娓道出。
当初徐夫人刚嫁进侯府时,跟侯爷是琴瑟和鸣过一时的。过门一年徐夫人生了长女秦念如,没过多久又怀上了第二胎。
刚怀上不久,老侯爷就病逝了。长兴侯袭了爵,却成日里往外头跑。徐夫人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肚子都快显怀了。
徐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她当即闹着要回娘家,是长兴侯跪地认错,承诺那女人生了孩子就把他们全部送走,她这才忍了下来。
谁知怀胎八个月的时候,她父亲徐骞一场急病也去了。双重打击之下,徐夫人早产了,虽然是个男孩,可是一生下来就没了。
长兴侯趁着徐夫人没醒转,抱了个健康的男孩过来充当她的孩子。可徐夫人又不是第一次做母亲,哪能看不出这是个足月的婴儿?
她产后身子虚弱,娘家大哥又忙着父亲的丧仪,便是想闹也闹不起来。她背着人哭了几回,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后来,长兴侯承诺的把那个女人送走也没有履行,逢年过节,他还总是要到那边去。
从那以后,徐夫人和长兴侯虽然人前还相敬如宾,可是感情已经彻底破裂了。
徐复祯气得直抖。
“姑母为什么要吃这个哑巴亏?”
“祯小姐,你还太年轻,不懂夫人的难处。”邹嬷嬷摇了摇头,“那时候老爷已经走了,除了夫家,她还有什么倚靠?就算舅兄愿意给她撑腰,可事情闹大了有什么好处?夫人已经有了大姐儿,不得为大姐儿考虑么?”
徐复祯鼻子一酸。这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娘家和夫家但凡有一个不靠谱,哪怕是出身高贵,一样有吃不完的苦头。
可她还是不甘心:“那为什么不把那个孽子弄死?让他这样平白占了世子的位置!”
宗之宗之,多么承载厚望的名字,竟然给一个私生子顶走了。
邹嬷嬷叹息道:“我也劝过夫人。倘若是个女孩便罢了,又是个男孩,将来要袭爵的。婴儿夭折是常有的事,不如到时候再生一个自己的骨肉。可是夫人心善,觉得孩子总是无辜的。好在世子如今也成了材,不算枉费夫人这般栽培。”
“无辜?”徐复祯冷笑。秦萧只怕比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还要狠辣十倍。
她一刻也坐不住了,遽然站起来,又叮嘱邹嬷嬷道:“嬷嬷,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要声张,只当我没来过。”
邹嬷嬷正怕她出去到处乱说呢,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徐复祯出了长兴侯府,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却心神茫然起来。
她知道了这桩旧事,可是又该怎么办呢?
对姑母而言,如今是最好的局面,她贸贸然打破了,姑母会理解她吗?可是,她绝不能等到秦萧真的伤害姑母了再动手。
鬼使神差般的,她想去会会那个谢素屏。
徐复祯没有上自己的马车,而是在街边车马行雇了一顶轿子:“去保宁坊。”
到了保宁坊,徐复祯问了几个人,顺利找到了那谢娘子的宅院。
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谢宅也是一间不起眼的民居,白墙黛瓦,墙头蔓伸出蔷薇花的架子,门口植了两
株玉兰。
如今冬日万物萧索,要是夏日开花的时候,倒是会分外幽韵雅致。
她站在外头扣响了黑漆木门。
一个老妈子打开一条门缝,见是个陌生的女子,不由戒备道:“姑娘找谁?”
徐复祯不语,在外头把那门一推,她身材纤细,一下子挤了进去。
那老妈子急了,上前攀扯她:“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民宅?”
徐复祯在河东这些日子可不是白待的,她借力把那老妈子一下推到了地上,人却往屋子里头闯。
一个年轻的婢女闻声出来,忙拦住她道:“你是什么人?”
徐复祯不跟她动手,却指着自己身上的银狐翻领披风对那婢女道:“弄坏了你赔。”
那婢女一愣,虽还作势要拦,却不敢再碰到她。
徐复祯长驱直入闯进了室内。
屋子里清一色的紫檀黑漆家具,烧着银丝炭,熏着木樨香,端地是从容雅贵的做派。
一个紫衣美妇斜倚在贵妃榻上,见到贸然闯入的徐复祯,先是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微笑着开口道:“你是徐家的小姐吧?有失远迎,请坐。”
她的声音如泠泉漱石,柔婉又不失清妙,那温和的态度倒是叫徐复祯一愣。
徐复祯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倘若这女人不识好歹,正好代姑母教训一下她。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女人实在生得很美。那一双凤目氤氲着笑意,竟有七八分像从前秦萧笑望她的眼神。
徐复祯没有依言坐下,只是冷觑着她,道:“你就是长兴侯的外室?”
谢素屏无奈一笑,道:“妾身如浮萍草芥,得一处栖身之所而已。侯爷大义收留万不敢辞,又多亏夫人怜悯,许我这处安身之地。”
她秀目低垂,一副我见犹怜的情态。虽是笑着,已尽然道出了半生的无奈。
徐复祯胸中之气未消,可是对着这番低姿态的话,她也挑不出错来。
谢素屏曾经也是高门贵女,一朝零落成泥,抄家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
无论她是否愿意,长兴侯要收她做外室,她能拒绝么?长兴侯要她生孩子,她能拒绝么?长兴侯要把她的孩子送走,她能拒绝么?
说来说去还是怪长兴侯。
徐复祯有些后悔这趟来得冲动。她方才被邹嬷嬷的话气昏了头,只想着过来看看这位秦萧的生母。
可是见了她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徐复祯完全没想过。
什么计划都没有,反而还先打草惊蛇了。
她心中正懊恼着,这时谢素屏又柔声笑道:“你这趟过来,夫人应该不知道吧?我想你应该也不爱喝这里的茶,就不多留你了。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样的善解人意,难怪长兴侯会喜欢。可眼下谢素屏确实是解了她的围,她不得不下这个台阶。
徐复祯冷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坊门,正准备到街上雇一辆马车,身后忽然响起细雪踏碎的声音。
徐复祯额前的碎发微微竖了起来。
身后之人冷笑道:“你挺聪明啊。”
是秦萧的声音。
徐复祯心里狂跳起来。
她身边什么人也没带,又在这远离皇城的地方,这时候不能激怒秦萧。
她没有转身,只是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世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早就知道姑父养了外室?”
秦萧久久不语。
徐复祯突然后悔自己的失言。秦萧极爱面子,她说他的生母是“外室”,他一定很不高兴。
天上徐徐飘起了雪絮,有些落在她的颈窝里,被体温一激渐渐化开,寒意透过脖颈一直渗到心里去。
“都查到些什么了?”秦萧又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浸在雪天里,也是冷的。
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他会像解决那两个调查谢娘子的人一样,把她也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吗?
她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一切,自己还没开始享受过呢。
她还没帮姑母报仇呢。
她还没等到霍巡凯旋归来的消息呢。
她低着头,“啪嗒”落下一串热泪,在雪地里洇开几朵泪花出来。
秦萧冷笑一声上前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跟他对视:“祯妹妹,你在朝堂上打压我不是挺狠的么?怎么这会儿知道哭了?”
徐复祯抽噎一声想止住泪水,可是她又痛又怕,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汹涌而出。
秦萧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一双琉璃珠子般清透的眼眸隔着水光望着他,恍然回到从前他们还两心相许的时候。
她受了委屈,就会这样在他面前哭。
绝不哭出声的,眼眶里半含着清泪,真成了波光粼粼的秋水眼。
他爱这端凝的姿态,因此总是故意引她哭。她那爱哭的个性,全赖他一手栽培。
可旁人却只道他是个好哥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任性。
他手下的钳制微微松了一点,凤目仍是沉沉望着她:“你都知道多少了?”
徐复祯抽噎着说道:“你爹背着我姑母养外室,我、我只是想过来给姑母出口气。可是、可是她的人拦住我了,我没见到她。”
秦萧“唔”了一声。
“那看来你是全知道了。”他忽然冷冷道。
徐复祯悚然一惊。
秦萧嗤笑了一声:“你在宫里这么久,怎么演技还是这么拙劣?说谎都不会。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往外走。
徐复祯挣脱不得,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直至来到一辆平顶马车前,她这才意识到秦萧是准备囚禁她。
徐复祯一手抵着车轼,一边尖叫道:“秦萧,你疯了!你敢抓走我,宫里不会放过你的!”
秦萧冷笑:“抓你?你只是回侯府的时候正巧染疾,留下来养病罢了。宫里手伸不到那么长。”
徐复祯心中愈发恐慌起来,秦萧还在攥着她的手往马车里拉,她干脆冲着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秦萧骤然吃痛,扼着她的手微微一松,徐复祯趁机挣开来。可秦萧已经一个掌刀劈在她的后颈上,她瞬间眼前一黑,意识随着消失。
原来咬人还会挨打。她昏迷前如是想到。
第119章 软禁“你说什么?你是他的人了?”……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被人抱进了马车里。厚重的车帘一关,隔绝了外头阴冷的雪天,她整个人随着意识一同堕入无边的黑暗。
再醒过来时,她浑身的骨头僵得发麻,脑袋更是胀疼得厉害。
徐复祯半睁开眼,盯着面前罗帐上的祥云纹看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凝聚了神思。
她眸光微动,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花梨木雕花架子床上,没有熏香,也没有烧炭,屋子里弥漫着润冷的气息。
对面的壁厢里安着透光的水晶琉璃镜,折映出桌边身姿清绝的人影,他身侧的铜炉咕嘟咕嘟地烧着水,升腾起来的白雾影影绰绰地罩住了他的神情。
这里是秦萧住的清风堂!
徐复祯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回头望桌边的秦萧望去,他也正好举目看过来,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秦萧竟然真把她带回了侯府。他想干什么?
徐复祯心下思忖着,此刻应该稳住秦萧,待他放松了警惕,跑出清风堂见到姑母的人就能脱身了。
可她如今对秦萧痛恨至极,要她说软话,无论如何也是开不了口的。
秦萧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抬起头。
“你跟人私通、一声不响地进宫、还在朝堂上打压我,这些我都忍了。”秦萧咬牙切齿,“为什么手要伸这么长?为什么要去查我的身世?”
徐复祯惊恐地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模样,颤声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秦萧冷笑:“我要怎么相信你?”
徐复祯也冷静了下来,陪着小心跟他周旋:“这是你们侯府的家务事,姑母都没意见,又把你当亲儿子。我再捅出去,岂不是扎姑母的心?”
秦萧可不吃她这套,眼神在徐复祯脸上逡巡片刻,忽然道:“我给你两条路。”
徐复祯虽然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选择,仍不免被他的话提起一颗心来。
“第一,嫁给我。我只相信夫妻同心……”
“第二条呢?”徐复祯直接打断他。
秦萧的眸光沉了沉:“第二,我让你永远闭嘴。”
“你怎么敢?”徐复祯惊呆了。
“我怎么敢?你以为你多重要?我敢动你,自然有法子摆平外面的人。”
他那乌深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烧穿似的,“你好歹是侯府养大的。就是不慎跌死了、病死了,侯府自有说法,旁人又有几个管得着?你的靠山,周家、还是彭家,你觉得他们愿意花多大功夫为你讨公道?”
徐复祯又惊又怒:“旁人管不着,我姑母难道也管不着么?你敢动我,她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秦萧忽然快意一笑,清俊的面容透出几分扭曲来:“我还真是期待。倘若母亲知道她的心肝眼珠在我手里香消玉殒,你说她会是什么反应?”
徐复祯下意识地往床里头一挪,不可置信道:“为什么?姑母待你还不够好么?你为什么那般恨她,要这样诛她的心!”
“恨?”秦萧长眉一挑,却又摇了摇头。
“不,我爱她。我比任何一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都爱她。若说恨,我只恨她为什么不是我亲娘,我只恨她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地待我好!”
徐复祯越发觉得他不可理喻:“她待你还不够全心全意?侯府人多口杂,可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身世,姑母对你甚至比对芝表弟要好多了!”
“她要是真对我好,怎么会这么随意安排我的婚事?”秦萧面色沉郁地盯着她看,“在我还不能做主的时候,就被塞了一个寄人篱下的未婚妻!”
徐复祯浑身一颤。
“若说唯一值得慰藉的地方,那就是我还算喜欢你。”秦萧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她却愈发往角落里缩,让他的抚摸落了个空。
秦萧的手停在半空,又继续道:“祯妹妹小时候是真讨人喜欢啊,长得可爱,嘴巴又甜,又善解人意。可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优点,还不够格当我的妻吧?”
“你不喜欢,可以拒绝啊。”徐复祯觉得屈辱极了,又不敢惹怒他,只好小声为自己分辩,“我又不是非要倒贴你。”
“拒绝?我怎么拒绝?”他冷觑着缩在角落里的徐复祯,“你知道么,有一次母亲跟我爹吵架,我亲耳听到她说,她是把我当女婿养的。”
他一把将她从床帏里面拽出来,怒声道:“她把我当女婿养!原来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爱,还是托你的福啊?”
他冷冷看着跪伏在床畔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身上杏色的衣裙铺陈开来,看上去像一朵飘零的花瓣。
“我堂堂侯门世子,竟要托你一个孤女的福,才能获得一点母亲的爱,这说出去多可笑啊?你甚至都不是她生的!你只是身上有一点她的血脉罢了!可是为什么我身上流的不是她的血?为什么我的生母就是一个罪奴?”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啊!
徐复祯受不了了,忍不住呛了他一句:“那现在不是遂了你的意么?你不用娶我了,姑母也没跟你断绝母子关系吧?她对你不是一如既往地好么!”
“一如既往?”秦萧嗤笑一声,“我跟她二十年的母子情谊,还比不上她那个野生女婿的一面之缘。”
什么野生女婿?徐复祯有一瞬间的茫然。
“往年府里做衣裳,什么好料子都是先紧着我。可今年做冬衣只裁了一匹明光锦裘,做的一套衣裳竟然给了姓霍的!”
徐复祯吃惊地听着秦萧的控诉,男人的嫉妒心都这么强么,只是一套衣服而已啊!
她忍不住道:“你完全可以自己去裁一套啊。”
秦萧听着她的打岔,恼怒地说道:“重点不是衣服!你姑母多偏心啊,我和她做了二十年的母子,每日晨昏定省;就因为你移情别恋,她就把你的奸夫当亲儿子来疼,连我都要靠边站!”
这不是应该的么?
徐复祯心中不以为然,他本来就不是姑母的儿子啊,享受了姑母的关爱这么多年,给霍巡享受一下怎么了?
她偏过头去,不悦道:“你自己也不想要这纸婚约,就别一口一个私通、一个奸夫了。”
秦萧狭长的眼眸斜睨着她。
比起被强塞一纸婚约,他更受不了被这个他看不起的未婚妻抛弃。
更令他难受的是她离开之后反而愈发绽出令人着迷的光彩。
凭什么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金丝雀,离开了他反而变成了迎风生长的小树?
他忽然一笑:“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要别人强塞的婚约,但是我要我自己选的女人。”
徐复祯被他气笑了。他凭什么到现在还觉得她是个被挑选的角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撇下去的嘴角落在秦萧眼里便有了分外讽刺的意味。
他低头凑近前去,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怎么?嫌我是个外室子,身上流着低贱的血,配不上你?”
徐复祯还真膈应这个,不过膈应的是他爹的血脉。可他靠得如此近,炽热的气息喷薄到她的脸上去,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慌。
她垂下眼眸不敢说话。
秦萧的眸光一沉:“还是说放不下你那见不得光的情人?”
徐复祯摇摇头,鼓起勇气道:“我谁都不嫁!我在宫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受嫁人的气?”
秦萧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有些戏谑地笑道:“你真以为……你在宫里好好的?你如今左右逢源,只不过因为你做的事刚好是他们想让你做的罢了。说白了你就是一只手套,有用的时候人人捧着你;等你没用了,信不信他们割席比谁都快?”
徐复祯不语。
他话是没错,可说得真难听。霍巡就不会这样说她。
秦萧慢慢直起身子,不紧不慢道:“趁你现在还没把成王得罪狠,嫁过来我还护得住你。等王爷真的着了恼,你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谁要他护了?
说来真是可笑,前世她对他死心塌地,他却弃如敝履;姑母对他百般呵护,他却恩将仇报。
如今她要一别两宽,他偏要来穷追不舍;姑母对别人好了点,他倒又生出孺慕之情来了。
可见这个人骨子里就是贱的。
徐复祯抬起头来,透过他那清俊挺直的侧颜看向窗外的天色。
今日是阴天,白日里都阴沉沉的,看天色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只是出来这么久,如今也少说过了申时了。
她心中焦急,在这里待得越久,还不知要激出他什么疯性子。
徐复祯急于脱身,语气也不由放软了一些:“世子,你放我走吧?你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也绝对不会再去打扰谢娘子了。”
秦萧转头看她,微微一笑道:“可以。我等会儿找人来把婚书写了,你按上指纹,我马上派车送你回去。”
徐复祯咬牙:“不是说了我不嫁么!”
“由不得你。”秦萧脸色沉沉。
他不指望一纸婚书能束缚住她。然而,只要一想想霍巡看到这纸婚书时的脸色就够他快意了。
徐复祯并不分辩,只是小声坚持她的立场:“你写一张,我撕一张。”
“你心里想着他,我知道。”秦萧勾起一抹阴郁的笑容,“可是他敢娶你么?他甚至不敢让王爷知道你们的关系。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你都视若珍宝,真不知道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又来了!秦萧又开始在她面前诋毁霍巡。
徐复祯本来盘腿坐在床榻上,她不爱听别人说他不好,便转过了身子去,无声地表达抗议。
秦萧忽然上前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
她冷不防被他一碰,碎发蓦地竖起来,下意识地尖叫
了一声,抬脚就往他的胸口踹过去。
秦萧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两人离得又近,因此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脚,胸口闷闷作痛。
他一把捉住她的脚腕,冷笑道:“这么怕我碰你?”
徐复祯见秦萧脸上的愠色,知道这回是真把他惹恼了。
她双唇轻轻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悄悄地往里面挪。可是只挪了两寸距离,秦萧掣着她的脚腕往外一拖,将她整个人拉到他的面前。
他欺身压下来,不容抗拒的气息兜头笼住她。徐复祯吓坏了,不停用手肘推他,语无伦次道:“快起来,快滚开,别碰我!”
她越是反抗,秦萧越是着恼:“碰一下都不行?你要给他守身如玉?”
他口中说着,还非要去剥她的衣裳不可。
徐复祯被他半压着,本就使不上力,虽然极力地反抗,可他一手钳制着她,另一手解她的衣扣,三下五除二将外面的夹袄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去。
她身上骤然一冷,心里更是发急,口不择言道:“你、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就是碰了我,我只当是被狗咬了。等我出去,我把你全家抄了!”
不知是哪句话奏了效,身上的威压骤然消失。秦萧蓦然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你是他的人了?”
徐复祯恨恨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本想穿回夹袄,可那衣裳已经被甩到地上去了。
她只好忍着身上的凉意,昂着下巴看他:“对!你要敢碰我,有本事杀了我,不然出去我跟你没完。可你要杀了我,霍巡也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思量吧!”
秦萧只听到了第一个字,猛然转身踹倒了桌边还在烧着水的铜炉。
“砰”的一声,那炉子里的红炭伴着白铜茶壶上的沸水洒了出来,落在黛蓝色团花地毯上,“滋滋”地冒起白雾来。
他又开始发疯了。
徐复祯默默地挪到了角落里,双手抱膝坐着,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秦萧。
“他连名分都没给你,他就敢?”秦萧愤怒极了,他转头回来盯着她,“你姑母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梅花凳。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你还当他是为了你去的河东?等河东和西川都为王爷所辖,你和你的靠山好日子就到头了!”
徐复祯才不听他挑拨离间。河东现在是她的,周家也根本不是她的靠山。
秦萧越说越来气,沉着脸道:“是他引诱你的对不对?”
徐复祯还没开口,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
秦萧面沉如水地看着她,见她呆愣愣地望着自己,鼻尖冷得微微发红,眉宇间还透着几分天真,更是一阵胸闷气短:
连被他碰一下反应都那么大,竟然就愿意跟霍巡暗通款曲?霍巡也真好意思碰她啊!
他忽觉意兴阑珊,捡起地上的夹袄扔到她面前,转身摔门而去。
他这就走了?
徐复祯往窗外一瞥,如今应该快到酉时了,他要去官署散值,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只要这时离开清风堂就能脱身了。
她忙把衣裳披了起来,静坐了半刻钟,估摸着秦萧应该已经离开了,便下床穿好鞋子,小心地越过地毯上的狼藉往门口走去。
谁知她刚靠近门口,那雕花隔扇门蓦地被推开,倒把她先吓了一跳。
秦萧的婢女绮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冷不防与徐复祯迎面碰上,手中的热水差点溅了出来。
绮纹一步跨进门槛,口中笑道:“徐小姐,世子让奴婢过来给您梳洗。”
徐复祯看着那扇门被她足尖抵着,正要缓缓合上,忙伸出手去拦:“我要出去。”
绮纹忙道:“世子吩咐过了,不许小姐出去的。”
她又压低了声音:“外面有人守着的。”
徐复祯泄了气,只好由着绮纹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拧了绫巾来帮她净面,又打散了头发给她重新挽发髻。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绮纹聊天:“姑母去参加南斗诞回来没有?”
“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徐复祯低声道:“绮纹,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绮纹摇摇头:“世子派人在外头守着,奴婢说了不算的。”
“这还不简单?”徐复祯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咱俩身量差不多,让我穿上你的衣服出去,我只要见到姑母就好了。”
绮纹连忙摆手:“小姐别为难奴婢了,让世子知道了奴婢就完了。”
徐复祯立马承诺不会牵连她。软磨硬泡了一会儿,绮纹就是不松口。
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一冷,推说绮纹的头发挽得不好,要她重新挽。
绮纹只当她在发脾气,也只好依言拆了重新来过。
直到徐复祯看着镜子里新挽的发髻跟绮纹的有五六分相似,这才点头放开了她了。
绮纹于是开始收拾地毯上的狼藉。
徐复祯悄悄走到窗边,搬起那尊一尺多高的天蓝色梅瓶,对着绮纹的后脑一咬牙就砸了下去。
“哐啷”一声,那瓶子顿时四分五裂。
绮纹应声倒地。
外头已经响起两道男声: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心里慌极了,口中先斥责道:“收拾个东西怎么笨手笨脚的?这是汝窑的瓶子,砸碎了你赔得起么?”
那外头听得她的声音,只当是绮纹失手砸碎了瓶子,便不再言语。
徐复祯忙把绮纹拖到榻上,一边剥她的外裳,口中还一边责骂道:“亏你还是世子房里的大丫鬟,做事这么不稳重,这瓶子卖了你都赔不起!”
她本不怎么会骂人,因此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着。
等她换上了绮纹的衣服,又匆匆把她的外袍裹在绮纹身上,最后跺了两下脚,大声道:“你还把碎片砸在我脚下,是不是故意吓我?包藏祸心的东西,快给我滚!”
她最后走到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憋出哭腔来,猛的把门一拉开,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家仆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徐小姐如今脾气这么大,竟然把世子的大丫鬟骂哭了。
他们对视过后,再看了眼那疾步离去的背影,忽然眉头一皱,忙推开屋门一看,哪还有什么徐小姐!
“快追!”那两人拔足追了出去。
她已经跑到了清风堂门口,那里也有秦萧派去守着的人。只是他们一见到绮纹的衣装,便打趣道:“绮纹姐姐,怎么还捂着脸呀?”
徐复祯不语,只是疾步走出了门口,便提着裙子拼命往穿堂跑。
这时后面两个人追上来,对着门口的人道:“快,快拦住她!”
那门口的人反应过来,也拔足追了出去。
徐复祯哪里跑得过他们,不出二十步便被人追上去扯住了衣摆。
眼见那几人要把她拖回去,她忽然见到对面廊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忙尖叫道:“舒云!救命!”
她的声音高得跟哨子似的,那几个扯着她的人忍不住龇起了牙,连舒云都看向了这边。认出那是谁后,舒云连忙急急地奔了过来。
那几个人见到惊动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知道把她抓回去也无济于事了,与其两头得罪,还不如干脆在舒云认出他们之前赶紧散了。
舒云奔至徐复祯面前,见她方才拉扯间鬓发松散,还穿着婢女的衣服,不由大惊失色:“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握住她的手腕。
她逃出来之前只想见到姑母,可是现在脱身以后,渐渐冷静下来却又多了几分思量:
现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对付秦萧。倘若姑母知道秦萧软禁了她,肯定要为了她去教训秦萧。按他那小心眼的性格,又要给姑母记上一笔仇账。
还不如先按下这件事,一来给秦萧表个态,先把他稳住;二来避免了姑母直接跟他冲突。
思及此处,她对舒云道:“你先陪我回一趟晚棠院。”
舒
云陪着她回了晚棠院,给她重新挽了头发,又找出一套旧年的衣服换上。
徐复祯随意编了套说辞来搪塞舒云,只说跟世子闹了点不愉快,怕他们母子失和,请舒云千万替她保密。
因着她的缘故,这两年夫人和世子的关系也是怪得很。舒云自然不想节外生枝,因此连连点头。
徐复祯收拾齐整了,这才去兴和堂拜见徐夫人。
跟姑母说了一会儿话,她怕撞见秦萧回来,便推说天色已晚,辞了徐夫人往宫里去了。
在回宫的马车上,她靠着迎枕回想今日的遭遇,真如做梦一般。
先是从邹嬷嬷口中听到秦萧的身世,她惊怒交加之下去见了谢娘子,可是没想到秦萧反应如此迅速,放着公事就过来堵她了。
这谢娘子对他挺重要的吧?虽然他左一个“罪奴”,右一个“低贱”,可是分明将她保护得很好呢。
反观对姑母,他一边倾诉自己的孺慕之情,一边却要姑母全部的关爱,倘若分一点给别人就是对不起他。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徐复祯一边咬牙切齿,又一边不住地庆幸还好从他手中逃了出来。要是捱到今夜,还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似是心有所感,掀开侧帘往外一看。
对向正好有人骑马经过,隔着细絮的雪幕,她和马背上的秦萧四目相对,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两人便擦肩而过。
第120章 开窍三年了,你们还没到那一步么?……
自那日从侯府出来,徐复祯再没出过宫去。
可秦萧自从在她面前卸下了伪装,竟光明正大地在政事堂堵了她两回,吓得她连值房都不敢去了。
朝里那些自诩文人雅士的老男人最爱编排风月之事,竟捕风捉影地传出她要跟秦萧和好的消息。
连太后听说了,都沉不住气地宣她过来旁敲侧击,言下之意与其跟秦萧和好,还不如在周家选个好儿郎。
徐复祯气坏了,恨不得找个罪名革了秦萧的职。然而他的后台是成王,彭相自然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得罪成王,她也只好讪讪作了罢。
可她心里隐隐有了计议,秦萧是断不能留的。
等河东打了胜仗,她话语权大了些,得把秦萧收拾了。既然他鸠占鹊巢,那世子之位自然也该还给姑母亲生的秦芝。
只是该怎么处理长兴侯这个始作俑者让她犯了难。姑母和长兴侯夫妻一体,治了他的罪只怕姑母还要不高兴,可是不叫他付点代价又实在令她意难平。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先查清当初的细节再做决断。
那邹嬷嬷年纪大了,许多细节说不上来,譬如姑母为何会早产?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为何没活下来?那个谢娘子又是否真的像她见到的那般无辜?
跟朝廷那些老狐狸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阴谋论。
不过,那些陈年旧事要查起来可费劲多了,何况已经打草惊蛇,再让秦萧发现她还在查这些事,下回落到他手里恐怕就那么好逃脱了。
这种事,总归是要徐徐图之。
这一缓,转眼到了除夕。
晨起一早下了场薄雪,天色却一扫先前的灰霾,放出晴湛的霁蓝色。
今日不上朝,小皇帝也不用进学。
徐复祯陪他用过早膳,恰逢新雪初霁,便命宫人扫了庭前的雪,让内侍们领着皇帝在庭前玩耍。
她立在廊下,看追着蹴鞠跑得脸色红扑扑的小皇帝,一时有些恍惚。
当初刚见到这孩子时,四岁的他怯生生地躲在他生母的背后,他随了生母怯懦的性子,又不受父皇重视,因此全然没有一点皇子龙孙的样子。
太后所出的两个皇子都夭折了,因此从不亲近别的皇子。小皇帝过继到太后名下以后,几乎一直是她在照看。
如今看来,她也将小皇帝养得很好呢。
水岚正指挥着宫人搬了岁朝清供进殿里摆着,见到徐复祯,便笑着说了句吉祥话:“今儿天色这样明朗,想必会过个好年呢。”
果然午后收到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两日前河东军收复了云州,俘虏了北狄三员大将,将北狄彻底驱逐出河东境。
徐复祯听闻喜不自胜,如今四座州府都收复了,那他们岂不是快要凯旋回京了?
她原本预备了午后出宫回府的,捷报一来,少不得又要召几位重臣到政事堂开一场堂议。
彭相春风满面地说道:“河东大捷,多亏了老夫力排众议,从国库里支取这么多饷银出来。”
周诤不无自得地说道:“要不是我顶着压力,给秦凤、河北两军发了调令,只怕这仗没那么好打!”
成王冷冷一笑:“你们没看战报吗?朔州、应州、云州大捷都是霍中丞指挥的。你们从前派出去的都是什么酒囊饭袋?”
徐复祯不无郁闷地想:
当初她以朝廷的名义去借钱,彭相可是生了很大的气;周诤虽借了兵,也是张口闭口地暗示出了事要她背锅。
倒是成王眼馋着河东这块肉,并没有对她施加阻挠,可万一他派出去的不是霍巡,而是别的人,那就够她焦头烂额的了。
当初筹备军需时他们是如何推三阻四,如今倒知道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北狄提了求和,这场堂议正是商讨此事。
徐复祯亲临过河东前线,因此更有发言权。
她知道霍巡的打算,便提出要乘胜追击,把北狄赶出更远去,一则可解河东战乱频仍之苦;二则议和时可以有更大话语权。
彭相却很迟疑。再打下去,军饷不够了还得从国库支出。若是铁定能赢就罢了,万一后面输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成王嘲讽道:“相爷捏着国库的钥匙,倒真把银子当自己的了?就算真是相爷的私库,等打到北狄穷途末路,要他们赔多少东西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还怕回不了本么?”
那几人又争辩起来,徐复祯却不参与,自顾神游天外起来:有霍巡在,她并不担心河东军打败仗。估计再打下北狄几座城池就差不多可以议和了。算算时日,到二月他们应该可以凯旋回京。
真是奇怪,她明明觉得已经跟他分别很久了,仔细想来不过才一个半月。从前也不是没有分别过那么长时间,为何如今倒觉得日子格外漫长呢?
那彭相虽还在据理力争,可徐复祯的话就是太后的话,难得太后和成王统一意见,最后还是拒绝了北狄的求和,往河东发了一道乘胜追击的诏令。
从政事堂出来已近酉时,昏暝的天色染着一层赤金,是爆竹的烟气熏出来的。
往年除夕,宫里都会宴请五品以上的大臣及命妇。然而今年尚在国丧期间,便停了宫宴。徐复祯赶着回府去吃年夜饭,直接从政事堂出了宫门。
自从沈芙容住进来后,她的府邸热闹了不少。
回到的时候,大门还散落着一地朱红的爆竹碎纸,门口的灯笼洒下来一片红光,映着她身上的月白斗篷也成了喜庆的浅红色。
年夜饭是天香楼送来的席面,若是往常,徐复祯便叫锦英等人同席而坐了,但又怕沈芙容介意,因此便没开这个口。
偌大一张席案,只她们两人坐了,并一个咿咿呀呀的雪团。好在周围仆妇成群凑趣,倒也不显得冷清。
其实徐夫人、郡王妃都叫她们去府上过年,可去别人家哪里有在自己府上自在?
沈芙容更是一点不见外,直接主持起了徐府的中馈。这几日徐府收到不少人家的年礼,她一一拟了单子叫锦英回礼。
徐复祯听了笑道:“旁人家里都有太太打点关系,只有我根本分身乏术,应付了朝政,就应付不了各家往来。倒多亏了你给我当女主人,也叫我跟别人家走动起来了。”
沈芙容笑道:“
我能给你当一时的女主人,当得了一世么?只是这官场上,确实少不了交际往来。我看哪,倒是有个好法子……”
“什么法子?”徐复祯看她一脸暧昧的笑,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沈芙容捂着嘴笑道:“我看你趁早找个中看又中用的赘婿。你在宫里的时候,叫他去跟别人府上的太太走动,保准两家的关系好得很,这样四个人都高兴!”
沈芙容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性子,又见徐复祯在外头独当一面,因此并不把她寻常闺阁女儿看待,拿她开了个促狭的玩笑。
徐复祯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后,脸上蓦地一红。
沈芙容已经扶着椅背撑不住地笑了起来,连她身后的仆妇也低低地笑作一片。
徐复祯却没来由地恼怒起来,冷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些仆妇见她变了脸,忙收起了笑意。沈芙容却不怕她,仍是半弯着月眼噙笑道:“哎呦,好好的怎么就恼起来了?”
说着伸手要去拉她。徐复祯却甩开她的手,忿忿道:“那我说让姐夫去跟别人家的太太走动,你恼不恼?”
沈芙容唇角的笑意微凝,仔细打量了一下她,见她秀眉半蹙,眼梢泛红,两颊微鼓,竟透着一半气恼、一半委屈。
沈芙容心下渐明,摆了摆手让仆妇们抱着雪团退下了,这才凑上前道:“不会真有那一位吧?那真是我的不对,我给妹夫道个歉。”
徐复祯别过脸去不理她。
沈芙容自顾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了,将酒杯倒伸到她面前去,笑道:“我已经自罚一杯了,你待还要怎样?你那位是多么金尊玉贵不让人说啊?”
徐复祯推开她手中的酒杯,还是不肯理她。
沈芙容眼波一转,又道:“你还真打量着我不知道呀,不就是我爹手下那个参议官么?”
徐复祯终于肯回过眸光来看她:“你怎么会知道?”
“我娘说的。”
常夫人写给沈芙容的家书上提了这么一嘴,想着她们是同龄人更说得上话,要叫沈芙容劝着她点,既然决定当女官就别为感情所累。
沈芙容却觉得她娘也太多虑了些。又不是当了女官就不能碰男人,文康公主十几岁的时候就好几个侍君呢。
公主如今见了她表妹还得低头做人,她表妹养一两个男人又有什么问题?
她拉住徐复祯的手盘问道:“他长得好不好?”
徐复祯待要点头,又觉得有自夸的嫌疑,只好含蓄地说道:“还行吧。”
沈芙容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她都有这种地位了,怎么只找个还行的?但是转念一想,他能去当参议官,想来徐复祯是看上了他的才华也说不定。
她又道:“那你们好多久了?”
徐复祯咬着唇。虽然中间分开了两年,但是……
“三年了。”她说道。
三年了?沈芙容睁大了眼。幸好没听她娘的话,人家都好三年了,还用得着她来劝分么?
她忽然上前搂住徐复祯,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你们都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徐复祯脸色一红,作势要推开她:“关你什么事?有你这样问的么?”
“怎么没有?”沈芙容愈发搂紧她,低声笑道,“你也不小了吧,跟自家姐妹还有什么好瞒的。”
她见徐复祯只是低头不语,那抹绯色却一直红到鬓角去了,便笑道:“牵过手了吧?”
徐复祯睨了她一眼,嗔道:“这、这还用说吗?”
“那,有没有亲吻过?”
好半晌,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沈芙容促狭一笑:“那有没有肌肤之亲?”
徐复祯犹豫了一下。她和霍巡在一张床上抱着睡过,那算肌肤之亲么?可她那时睡得沉,什么感觉都忘了。
这一犹豫落在沈芙容眼里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她还担心徐复祯不开窍呢,看来属实是多虑了。
她的话便直白了一些:“既然不是很中看,那一定很中用喽?”
徐复祯震惊地看了她一眼。这种话,也是好拿出来说的么……
而且,沈芙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忙分辩:“你误会了,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呢。”
沈芙容攒起眉心,有些不相信道:“不是吧,三年了,你们还没到那一步么?”
她压低了声音:“那你们亲吻的时候,他就没什么反应?”
“有啊。”徐复祯羞涩地说道,“他的神情跟平时会有点不同,耳朵还会发红呢。”
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脸庞氤氲着一层缱绻的柔情,而这情动全是为了她,因此她特别喜欢他那种迷离的神色。
“这算什么反应?没别的了?”
“还有什么?”徐复祯不解。
沈芙容啧了一声,附耳上去低声对她说了些话。
她越听脸上越热,简直要蒸起红霞来。听到后面,她忍不住推了沈芙容一把,嗔道:“你也太不正经了!”
“什么不正经?”沈芙容正色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传之秘呀!反正你又不打算嫁人,没必要守着那点贞节当宝贝。这男人好用就留着,不好用就换掉。”
徐复祯抿唇不语。她现在是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可是看霍巡好像都没那个意思,要她主动……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沈芙容见她一脸为难,又附耳上去对她说了一些话。
徐复祯听了,神色渐渐松动起来,可脸上仍是烧得厉害。最后,她抬手拧了一下沈芙容的脸颊,嗔道:“瞧你这口无遮拦的样子!”
沈芙容反手掐她的腰肢,笑道:“什么口无遮拦,这叫闺房之乐。不信你去找秦家那个表妹,她还能教你更多东西。”
徐复祯“呸”了一声:“谁要听这些!”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眼见月上中天,又让人去抱了雪团过来守岁。
雪团白日里被鞭炮吓得睡不着,如今已经乖乖地睡了过去。
沈芙容一边抱着女儿轻摇,一边又道:“不过我们女人就吃亏在要生儿育女。你要是这几年不想嫁人,那玩玩就好了,只是千万别弄出小孩子来,不然就遭罪了!”
徐复祯又红了脸,沈芙容怎么把她当成文康公主那号人物了。她明明很专情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忍不住琢磨起沈芙容的话。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每次耳鬓厮磨,他腰部以下都会离她很远,所以她根本没发觉他有什么反应。其实,她偶尔也能感受到,只是没有多想……
她双颊发烫,干脆将脸埋进柔滑的衾被里,微凉的缎面既降不下脸上的温度,也降不下微弯的唇角。
烛光透过琉璃灯罩投下青绿透彩的辉光,映照着团花地毯,映照在烟罗纱帐,映照进她的眼睛里,像置身于一场斑驳陆离的梦境中。
可如果是梦境,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她现在就想贴进他的怀里。
他在干什么呢?他今夜也失眠么?他也在想她么?
他会像沈芙容说的那般,想着她,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