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较劲他们的缱绻缠绵之外又多出了几分……
由于徐复祯的强烈要求,彭相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不合规制,薛尚书还是只得把赈灾的银钱补给了她。
而秦萧最终还是派到了大名府去。跟前世不谋而合的走向让徐复祯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大名府的汛情每日急报递进京里,虽然死伤人数是不断增加的,好在渐渐止了。只是半个县的房屋被淹了,如何疏浚泄洪、如何安置灾民、如何预防疫病,桩桩件件都是棘手的难题。
太后只管发号施令,如何处理那些谕令却落到了徐复祯头上。她一忙起来,便无暇管顾小皇帝。又因为那日起了拉拢霍巡的念头,徐复祯便琢磨着给小皇帝选老师的事。
本朝皇子七岁开蒙,小皇帝今年六岁,转过了年去便七岁了。如今又登了基,提前些开蒙也是应该的。
太傅一般由宰相兼任,此外还需选一名少师、一名少傅。少师惯常在御史台擢选,教授皇帝立身之道;少傅在翰林院擢选,教授皇帝经义之学。
朝堂乱糟糟的事里头,便又添上一件给小皇帝择师的大事。
徐复祯趁着没人的空子,去找霍巡讨主意:“霍中丞,你看你们御史台,有哪些人能胜任少师一职呢?”
霍巡认真地想了一回,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将那纸张掸干墨迹递与徐复祯。
徐复祯接过去扫了一眼,没看到想要的名字,便故作纠结道:“这些人都有哪些好处呢?”
霍巡于是对着那纸上的人名一一道来:这位清举刚正,这位智识卓绝,这位机辩敏言……
徐复祯却又狡黠一笑:“可是御史台里头,明明有一位既清举刚正,又智识卓绝,还机辩敏言的大人,霍中丞为什么不提他呢?”
霍巡知道她想说什么,忍着笑问:“我竟不知有此人?”
徐复祯微微笑道:“这位大人落魄的时候曾与一位姑娘定下终身,后来虽然分散,却不愿做始乱终弃之人。可见他除了上述优点,还要再添一条有情有义。这么好的人,不正适合当少师?”
霍巡闻言,白璧般的脸颊不由泛起淡粉色来。
他那日当着成王麾下众臣的面说那番话,为的就是不要再有人来给他说亲。
虽早就预料到会很快在京城传开,可没想到她也这么快就听说了,还把他的话当面复述了一遍。
他望着徐复祯那双亮晶晶的笑眼,那泓秋水眼波里一半透着促狭,一半又透着期冀。
可霍巡渐渐收了笑,正色道:“按制,帝师要二甲以内的进士担任。我是入幕及仕,连举人的身份都没有,是最不适合当少师的。”
徐复祯听出他话语里的推辞之意,不由唇角一抿,透出些许不乐来。
所谓规制,不过是用来约束底下人的。成王越位摄政合乎规制吗?她一个内廷女官辅政合乎规制吗?说白了,他就是不愿意受她的拉拢罢了。
不过,她拿出诚意来,一次不成,次次温言细语地磨着,就是铁打的心,也该有松动的时候。
于是她又好声气地说道:“你又不是没有真才实学。适不适合,就是上面一句话的事,其实就差你点个头罢了。到时候每日来乾清宫教两个时辰书,咱们便可天天见面了,难道不好么?”
霍巡却还是不为所动:“咱们现在不是天天见么?”
徐复祯哼声道:“我又不是天天来值房。要是哪天我不舒服了,你可别又说我是躲着你。”
霍巡却靠近了她,低声笑道:“我不会再让你不舒服的。”
徐复祯待要说话,他却突然吻了过来。她虽然喜欢跟霍巡亲密,可还是念着这是值房的偏厅,虽然没有旁人,到底多些顾虑。
她笑着躲开了,却一面反应过来,那吻其实是堵她的嘴呢。
她的意思,他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的,却这样耐着性子陪她打马虎眼,就是不肯松口。
偏偏他又极尽风度,小心地接着她的每一句话,真是叫她恼也没处恼,只好由着他去了。
为小皇帝择师之事,虽说是彭相决策,其实还是等徐复祯拍板。
霍巡不同意,她便把这事压着,否掉了几个人选后,吏部的郎官便知道了少师的位置是有属意的。
能出入政事堂值房的个个都是洞若观火的人精,不消几日,大家都知道了宫里是想让霍巡去当这个少师。
结合前一阵子霍巡拒了成王的赐婚,任谁都知道宫里是想借机拉拢他。
不过这一计未免冒险,倘若拉拢不来霍巡,反而等于把小皇帝的控制权分了一半给成王。
徐复祯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也知道成王其实希望霍巡来做这个帝师。她敢冒这个险,因她知道自己多出三分胜算,倚仗的就是霍巡对她的感情。
偏偏霍巡就是不接这份差使。既避开了成王的期望,也避开了徐复祯的期望。眼下虽看着是两边为难,其实正是免去了将来长期的拉锯。
徐复祯心疼他夹在中间为难,可她必须逼他做个决断。
她知道成王不会甘心只做个摄政王,她和他对立得越久,彼此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若是到时候把感情都消磨完,情人变仇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接受他。
她知道霍巡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未必会为了她让步;他也未必没有存着令她让步的心。
他们如今虽有些久别重逢的如胶似漆,可相处时的缱绻缠绵之外又多出了几分试探。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较劲着,看谁最终会妥协下去。
不幸的是,因为姑娘家特有的敏感与柔情,她总是落在下风的一方。
徐复祯心想,这就是霍巡的可恶之处。明明是他缠着她不放,最终伤神的人还是她。
她本来是存着三顾茅庐的诚心来请霍巡出任少师。在他那里碰了两回软钉子后,更是连着三天没在值房见到他。
徐复祯不免疑心他是在回避她。
她再怎么躲他不见,也还是在宫里;可他一不来值房,那宫外大千世界,她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连牵挂都无从落足,真是何等的不公平!他还说见不到她就会想她呢,原来都是哄她的话。
徐复祯这样想着,不免负气起来。
再一日她在值房拟奏议,外头忽然有人踩着雨声进来。她没有抬头,却福至心灵般预感到来人是数日不见的霍巡。
那人一进来,先是去了工部尚书的案前议事。那边的声音传过来,虽然隔着重重人声,她却半点错认不得。
徐复祯抬起头来,却见霍巡正好也望过来,两人视线碰上,他朝着她微微一笑。
他那若无其事的一笑正显出她这几日的牵肠挂肚是何等庸人自扰,徐复祯心中的委屈气恼被尽数勾起,她“啪”一下搁了笔,将那拟了一半的奏议一卷,起身走出了值房。
廊外正下着瓢泼大雨,徐复祯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也没见他从值房出来。她心里冷笑一声,撑起伞冒雨回了乾清宫。
翌日她依旧去了值房。不去的话,倒好像她存心在躲他一样。可是,明明该心虚的人又不是她。
谁知今日霍巡竟然又没来。她憋了满腔的气无处撒落,不上不下地郁积在胸口。徐复祯觉得他一定是存心的。
她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
谁知临走的时候,她竟发现桌上的玉刻湖山图砚屏旁斜插着一枝洁白馥郁的玉簪花。
花枝上缀着两朵素洁纤秀的玉簪花,花瓣却微微蔫着,洇着半湿的雨迹,想来是昨日插上去的。
徐复祯原本气鼓鼓的内心一刹那间柔软了下来。她小心地执起那柄花枝,用一张油纸包了,这才起身离开了值房。
回乾清宫的路上,花瓣上不小心沾上了些许雨水。她将那蓬洁白的玉簪花插在窗台的天青色赏瓶上。清透的雨滴恰到好处地掩下了那微蔫的痕迹,像新折的花枝,芳馥一阵一阵地透进人的心里。
为着这一枝玉簪花,徐复祯决定原谅霍巡一回。
可惜明日是休沐日。本朝逢五休沐,明日正是七月十五,徐复祯前世亡故的日子。
对这一日的到来,她没来由地心慌,打定了主意这天哪里都不去,就在乾清宫里待着。
上午徐复祯带着小皇帝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外头雨声阵阵,冲刷着廊下的芭蕉,也冲刷着徐复祯的内心,叫她心烦意乱起来。
前世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唯有那场雨刻在了心里。她是听着雨声故去,又听着雨声重生的。
那雨可真是不详。
午休的时候,徐复祯躺在幔帐低垂的床上,耳畔萦绕的还是那连绵不绝的雨声。雨声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攥着她的心,紧得发疼。
她恍惚觉得,只要睡过去再睁开眼,她就不是在乾清宫的偏殿,而是那间破败的柴房。格外无助的时刻,她却分外想念起霍巡来。
她猝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水岚,水岚!”
水岚连忙从外殿进来:“怎么了小姐?”
徐复祯低声道:“去传霍公子进宫一趟吧。”
她想见他。
水岚为难地说道:“小姐,用什么名义传霍公子进宫?今天可是休沐日,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打眼了?”
徐复祯默了一瞬。她有些后悔,觉得前几日不该和他闹别扭。
水岚安慰她:“小姐还是先午歇会吧,明天霍公子应该会进宫的。小姐想见他也不差这一天半日嘛。”
徐复祯心中一紧。她真的能捱到明天吗?外头的骤雨敲打着廊檐砖瓦窗台木叶,一声紧接一声,催命一样的。她心中忽然漫起一腔生离死别的悲戚来。
她什么都不想了,不去想他当不当少师,不去想他选成王还是选她,不去想他们之间谁占了上风。她只想告诉他,她很珍惜他;只想恳求他陪着她度过这令人心神不宁的七月十五。
徐复祯抓住水岚的手道:“我们出宫。我要去见他。”
水岚吓了一跳,进宫这么久小姐还没主动出过宫,何况外头下那么大雨。有什么急事非得见霍公子不可呀?
她待要劝诫,徐复祯已经坐起身来更衣了。水岚只好遣了个宫人去找太后拿宫禁令牌,一边上前服侍着徐复祯梳洗了。
半个时辰后,徐复祯带着水岚悄然从西华门出了宫。
第92章 急病也许明天就醒了,也许一年半载也……
徐复祯知道霍巡在京城置了宅邸,离她的府邸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让水岚在宫外雇了一辆平顶马车,直驶向霍府的角门。
水岚先下了车,撑开一柄青色绸面竹伞,再把徐复祯扶下了马车。雨丝淋淋漓漓,瓢泼地洒在徐复祯面上,将她的发丝聚拢起来,凝成漂亮的弧度。
水岚撑着伞扶徐复祯走上青石台阶,躲在房檐下避雨。
那黑漆角门紧闭着,水岚上前去扣了几声。不多时,那门徐徐打开,一个老翁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扫水的扫帚。
那老翁把她们上下打量了片刻,这才慢腾腾道:“二位找谁,可有拜帖?”
水岚道:“没有拜帖,有劳阿翁去跟你家主通报一声,就说是崇仁坊徐府到访。”
那老翁笑了一下,道:“二位来得不巧。家主半个时辰前才出去,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水岚“啊”了一声,未曾想这样的不巧,不甘心地问道:“霍公子去哪儿了?”
那老翁怀着歉意道:“家主的行踪老朽是不知的。本该请二位进来避雨,只是府里又不便留女客。还是请二位留下拜帖,改日再来吧!”
水岚只好看向徐复祯,却见她站在房檐下低垂着眉眼想心事。于是小心地问道:“小姐,不若我们回府里看看吧?如今锦英和菱儿都住在里头呢。见到小姐,她们指不定有多高兴。”
水岚从前和锦英不对付,如今分开了,倒格外挂念起彼此来。她无亲无故,除了一个小姐,就是锦英和菱儿两个小姐妹,一想到能跟她们见面,笑意便不由挂到了脸上。
谁知徐复祯忽然回过神来,扣住水岚的手腕道:“那就回宫去吧。我不要待在宫外。”
水岚大吃了一惊,费了这大功夫出一趟宫,没见成霍公子就要回去,未免也太折腾了些。
可那只扣在她腕间的纤手冷冰冰的,泛着虚弱的青白色。
水岚一个激灵,只觉得小姐今天怪得很,也不敢忤逆她,便又扶着她重新上了马车,照原路驶回了宫里。
当天徐复祯很早就歇了下去。
她并不想挨着床,更不想闭着眼。可是脑袋实在是沉重得很,支持不住,只好睡了下去。
下午出宫去找霍巡扑了个空,不知怎的,那檐下的急雨、泼墨的天色,莫名使徐复祯想起两年前大朝会那日的事情。她那时就是不愿意离开,所以阴差阳错地生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着床顶上吊着的烟罗纱帐,心里想道:
只要过了这一天就好了。
从前那些日子多难她都走过来了。过了这一日,就算跨过了前世的阴影,今后是全新的人生了。
这样想着,她渐渐地睡了过去。
因今日是中元节,小姐又是那样的反常,水岚怕照应不及时,所以睡在了内殿的榻上。
果然夜里的时候她听到徐复祯唤她:“水岚,水岚。”
水岚连忙凑上前去。
只见黑夜里小姐两只水汪汪乌亮的眼睛望着她:“地上太脏了,你上来和我一块儿睡。”
殿内的金砖擦得锃亮,哪里脏了?再说,她在榻上睡得好好的,小姐这是说什么胡话呢?
水岚伸手放她额头上一摸,倒没什么异常。
她想了想,解下外裳挂在衣架上,爬上床跟徐复祯睡在一块儿。
小时候她们经常一起睡,后来徐夫人说这样没规矩,才把她们分开了。
水岚一躺下来,徐复祯立刻攀上去抱住了她的腰,抓得紧紧的。
昏暗的夜室里,借着地板反射起来的一点光线,水岚看到她紧闭着眼睛,脸色也是苍白的,唇色也是苍白的。
小姐这是做噩梦了。水岚想着,不由回抱住了她,
还跟小时候那样。
睡得迷迷糊糊间,水岚又听徐复祯在说话:“我不要去后罩房住……”
水岚半梦半醒:“后罩房是下人住的,小姐不会去那里的。”
“不是、不是……是尽头那一间生霉的没人住的柴房。”
水岚微微清醒了些,又道:“小姐,我们现在住在乾清宫的昭仁殿呢,这是天底下龙气最足的地方,没人敢让你住柴房。”
徐复祯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呢喃:“介陵,介陵……”
水岚有片刻的疑惑,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叫霍巡。
水岚蓦地一惊,小姐该不会把她当成霍公子了吧?她连忙去解徐复祯抱在她腰间的手,可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中衣,扯也扯不开。
徐复祯抱着不肯放手,却低低地哭了起来:“你果然不要我了……”
水岚额间渗出了细汗,伸手在徐复祯脸上一摸,摸到了一手的潮湿。
她恍惚觉得,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姐又回来了。水岚摸不着帕子,只好扯着中衣细细地给徐复祯擦了眼泪,又回手去抱住她,口中胡乱地安慰道:“没人敢不要你。”
她一面哄着徐复祯,自己倒困得受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漏声刚响过四下,水岚就爬了起来,摸着黑点了盏烛火,自去洗漱了。
洗漱过后,水岚将徐复祯今日要穿的衣裳取出来整理妥当,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去喊她起床。
淡黄的烛光透过纱帐斜映着徐复祯的睡颜,像洒了层金粉上去。水岚唤了几声,她却毫无反应,浓长的睫毛在光下划出一长条阴影,动也不动的。
水岚想起昨夜的反常,心里微微打鼓,又轻轻摇了摇徐复祯,她还是沉睡不醒的模样。
这时外头的天光渐渐亮了,那烛光洒的金粉褪去,水岚看清原来她的睡颜是惨白惨白的。
水岚慌了神,伸手去探她的额温,那光洁的额头真是如玉一样,摸上去也是沁凉沁凉的。没有发热,可还不如发热呢!
水岚稳住心神走出殿外,唤来三个宫人,命一个去请太医,一个去坤宁宫告假,再一个去养心殿服侍小皇帝起身。
她又回到殿内,给沉睡不醒的徐复祯擦了脸,穿上了外衫。不多时,值夜的太医匆匆过来了,随着他的走动涌进来一阵湿潮的雨汽。
水岚疑心小姐就是被昨天那场雨弄病的,因此蹙着眉毛看太医挟裹着一身的雨汽去给徐复祯把脉。
许是阴天的原因,水岚看伸出帐子外的那截手腕也是格外的青白。
太医眯着眼睛把了半日脉,只说脉象有些虚浮,除外却没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可是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午门外传来沉沉回荡的钟声,早朝开始了。
上值的太医都被请了过来,轮番把过脉象,又聚在一起商讨了半天。
白发苍苍的院判坐在正中,咂摸了半晌下了定论:这是离魂症。
身上是好的,偏偏睡得醒不过来。至于何时醒来,没个定论,也许明天就醒了,也许一年半载也醒不了。
水岚一听便放声大哭起来。
太医们只得安慰了她几句,开了几剂养心补气的药方,又叮嘱水岚日日给她喂人参煮的水喝,旁的也吃不了。
下了朝,太后闻讯过来,听了太医的话,眼前是一黑又一黑。
她对政事是一抹黑,又不耐烦研究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务,只是喜欢发号施令的感觉。徐复祯就是她的左右手,把那些她不耐烦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徐复祯这一病,她立刻慌了神。
太后宣了周诤进宫商量对策。
她大约知晓大名府决堤的始末,知道那跟钦天监没有半点关系,全赖徐复祯的未卜先知。于是对周诤抱怨道:
“……老天要淹大名府,要收那些人的性命,她偏偏不自量力地拦住了。人哪能跟天作对?这是天罚,要复祯代那些人受过呢。”
周诤听着太后的无稽之谈,驳斥道:“娘娘!拯救苍生万民本就是朝廷之责,哪来的天罚?现在不是先帝那个时候了,这些怪力乱神的话也该收一收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犯嘀咕,怎么好巧不巧是这个时候,得的又是这样的病呢。这姑娘在他眼里是有几分鬼气的,尽管他不信神佛,然而听说了徐复祯的病情,也不免疑心起来。
话说回来,徐复祯对周家是有恩的,将来她的用处还不少。周诤唏嘘之余,叮嘱太后不要走漏风声,回去后便动用周家的势力来广寻名医。
尽管宫里封锁了消息,可是徐复祯连着几日不露面,连太后都亲自去了两回值房,周家又在寻医……
很快朝野上下便猜到徐复祯是病了,至于是什么病,宫里的口风很紧。可是连太医都没辙的病,总归不会很乐观就是了。
这时便有人开始怀念起徐复祯来。她的话不多,待人有些淡淡的疏离,可因着她的进退有度,那疏离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
从前她在的时候,总是能把太后一些无理的旨意梳络得合情合理,既叫太后满意,又不叫下面人为难。
更何况大名府的事落定下来以后,无论是哪个派系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先知先觉给朝廷避开了一个极大的麻烦。于社稷而言,她也是有功的。
而且她又是个美人——尽管年纪小得可以做有些人的孙女,可是美人总归是赏心悦目的。
这些文人爱以花喻美人,可没人觉得她像花。他们一致觉得她像一杆纤而韧的翠竹,有君子之风的。
总之,他们此前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起先他们不容她,轻视她;到如今接受了她的存在,她却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彭相更是烦恼。他和徐复祯有着秘而不宣的盟约,她做的事,好处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他头上。如今她不在,他便只能费心地与太后、与成王周旋。
那个小皇帝,他今后的指望、名义上的学生,连《声律启蒙》都读不通顺。彭相没来由地升起了危机感,决定尽快把给小皇帝选老师的事情落定下来。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水岚一概不知。
她只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徐复祯。她没有别的长处,唯一擅长的是把小姐服侍得妥妥帖帖。
尽管徐复祯昏迷不醒,水岚仍旧每日给她擦洗更衣,总之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病气,仿佛下一刻便能睁开眼笑盈盈地坐起来。
最初的慌乱过后,水岚给宫外的锦英递信讨主意,随后便开始镇定地等待锦英的回信。
可是她不知道宫里封锁着徐复祯生病的消息,所以锦英对此一无所知,更遑论给她回信。
水岚就这样一边伺候昏迷不醒的徐复祯,一边安心地等着锦英给她拿主意。
一连十来日过去,锦英的信没来,倒是小皇帝身边的太监可喜带来了一个消息:“水岚姑娘!今日午后新任的少师要来弘德殿给皇上讲书。尚宫病着,只能有劳你来指引少师大人进宫了。”
“什么!尚宫还没同意呢,谁下的任书?”水岚蓦地站起身来。
可喜答道:“那是相爷亲拟的任书,太后和成王都盖了印的!”
水岚快要气哭了。
小姐一早就属意了让霍公子来当少师,就因为他一直不点头所以才拖着。怎么可以小姐一生病,他们就立马打乱了小姐的安排?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封了谁?”
可喜挠挠头,道:“好像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
水岚瞪大眼睛。
御史台的中丞大人,不就是霍公子吗?小姐都说不动霍公子去当这个少师,怎么彭相一出马他就点头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第93章 少师她原本也起了给祯儿说亲的心思。……
这倒是个迂回的好消息。
水岚高兴起来:锦英不给她出主意,她问霍公子讨也是一样的。毕竟,霍公子也算半个姑爷了吧?
水岚连忙挽了头发,换上宫装。未时还差一刻,她便领着两个宫女在乾清宫门口翘首以盼。
潇潇雨幕下红墙绿瓦的宫道尽头,两名紫衣内侍远远打着伞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名穿绯色官服的年轻官员。
他擎着伞,青面竹伞遮住了他的眉眼,劲削的伞骨底下正见高挺的鼻梁,薄润的唇,锋棱的下颌线。伞外的急雨像是做衬一般,衬得那伞下的半幅面庞有种淡薄的凉意。
行至门口,霍巡将伞收了,露出点漆乌浓的眼眉,那张淡冷的脸才显出了几分可亲之色来。
水岚从前每次见到霍巡,总是伴着昏沉的夜色,所以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他的模样。如今他的形象从雨幕中走出来,是从容闲雅的,是沉稳挺拔的。总而言之,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
水岚激动坏了,她觉得霍公子一来,说不定小姐就醒了。
她热情洋溢地上前去跟霍巡见礼。霍巡只淡淡应了,请她引路去弘德殿。
水岚有些惊愕,霍公子的反应怎么如此平淡,难道他不知道小姐生病的事吗?
她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睃霍巡。
可喜在一旁悄悄道:“水岚姐姐,霍大人再好看也经不住这么看呀,小心把人吓跑了。”
水岚斜眼乜他,低声啐道:“你懂什么!”
一边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确实太沉不住气,给小姐丢人了。她于是目不斜视起来,领着霍巡进了弘德殿。
小皇帝已经在里头端坐着等待少师的到来。
徐复祯生病的这些日子,各路兵荒马乱,没人理会他。小皇帝惶惑不安,在原本的迟钝之下更添了几分呆滞。
霍巡跟小皇帝见过礼以后,先是细细地问了他之前读过的书。小皇帝讷口少言,说了好几回才讲明白。他怕少师不满,又踟躇道:“女史教我写了很多字。”
霍巡又命人去取他从前练字的纸张来看。那黄宣纸上写满了稚嫩又齐整的大字,每一张都有朱笔细心地勾画批示,旁边还写着娟秀的范字。
霍巡微微一笑。她真的很用心在教这个孩子。
他看出了小皇帝的紧张,不急着讲书,先是说了几个史书上的故事给小皇帝听。
小皇帝听得入了迷,徐复祯可不会给他讲故事,每天就是在让他认字认字。他渐渐放下了拘谨,好奇地望着霍巡。
水岚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地着急。
这样下去,她还有没有机会找霍公子讨主意了?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小姐生病了?
过了半个时辰,霍巡总算让小皇帝休息一刻钟,起身走了出去。
水岚难得聪明了一回,连忙跟了出去。只见霍巡站在廊下看着雨幕,方才在弘德殿里的淡然褪去,眉宇间笼上了一丝郁色。
水岚迟疑了脚步,站在他身后行了一礼。
霍巡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你们小姐怎么了?”
水岚差点热泪盈眶,果然霍公子还是记挂小姐的。
她连忙道:“七月十五那晚小姐睡着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想尽了办法也束手无策。现在连东西都吃不了,只能每日喂点参汤,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
说着,倒是自己先心酸地抹起了眼泪。
“那天她出宫来找我什么事?”霍巡又问。
水岚咬着指甲回忆:“那天小姐特别的焦躁不安,一直说要见大人。又因为是休沐,不好传大人进宫,小姐就冒雨出了宫。后来没见着大人,小姐又立刻要回宫,就好像宫外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后来夜里就开始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来。”
“都说了什么?”
水岚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徐复祯把她当成霍公子的事可不能说出来,她不能让小姐丢人。她支支吾吾道:“说了些侯府、柴房什么的。”
霍巡凝起了长眉,好半晌才道:“有没有办法让我去看看她?”
水岚激动得连连点头:“能、能的!小姐住在昭仁殿,到时候我把殿外的宫人支走,大人悄悄过来就行了。”
霍巡谢过她,重又进了弘德殿。
水岚连忙回了昭仁殿,把周围的宫人都打发走了。
给小皇帝讲完书以后,霍巡跟着水岚进了昭仁殿。
殿内萦绕着薄荷脑清凛的香气,屋里幔帐低垂,在阴天里透出几分昏暗来。
霍巡一步步走向床帷,修长的手指定了一瞬,才慢慢掀开烟罗纱帐,凝神去看里面的人。
她安静地睡在床上,穿着月白色中衣,齐胸盖着一张素软缎团丝薄被,胸口微微起伏着。
那张素洁如玉的脸蛋十几日不见,好像又小了一圈,没有半点血色;素日娇艳欲滴的丹唇也褪成了淡淡的粉;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可见昏迷中也是不好受的。
霍巡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心。
徐复祯的睫毛翕动了一下。
霍巡紧紧凝视着她,可是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她依旧是沉睡着、昏迷着。
他轻柔地从被子里抽出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中。
她的手极漂亮,修长纤瘦,像是以玉为骨,以雪为肤,透出沁沁的凉。雪肤之下透着淡紫色的脉络,上面扎着密密麻麻的针眼。
太医们想尽了办法,最终折腾的还是她。
霍巡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庞上,轻轻唤了一声:“祯儿。”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那只手总也捂不热。他终是把她的手重新掖回了被里。
“水岚姑娘。”
水岚连忙应声上前。
霍巡的脸笼在幔帐的阴影之下,连带声音也是晦暗的:“在宫里我没办法找人来治她。你想办法让太后把她送出宫去。”
“我?”水岚讶然。
霍巡看了她一眼,道:“你让太后把长兴侯夫人请进宫。再让侯夫人去提把她接出宫的事。但是不要把她接去侯府,接回崇仁坊的徐府。”
水岚疑惑地问道:“可是太后怎么会听我的话?我又怎么说服夫人把小姐送回徐府?”
霍巡只得仔细地给她说了该如何跟太后进言,又该如何跟徐夫人沟通。
水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反复地默念霍巡教她的话。
霍巡已经转过头去,重新看向帏帐里的徐复祯。
她仍旧紧闭着眼睛,方才抚平的眉心又蹙了起来。他心中叹了一声,俯低身子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水岚震惊地望他。
霍公子这是
、这是趁人之危啊!
送走霍巡以后,她赶紧打来一盆水,用湿手巾在徐复祯额头上擦了好几下。
眼瞧着还没掌灯,她连忙去了一趟坤宁宫求见太后,以帮助徐复祯苏醒为由,照着霍巡教她的说辞,恳请太后宣徐夫人进宫看望。
太后不置可否,却问起霍巡今日在弘德殿的情状。
水岚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
太后点头,道:“你给哀家好好盯着,要是霍中丞教了皇上不好的东西,即刻过来回禀。”
水岚连忙应下,心头却嘀咕:太后也太高看她了。他们讲那些之乎者也,她能听得懂吗?
眼看这趟是无功而返,水岚只好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谁知道过了两日,太后果然宣了徐夫人进宫。
徐夫人一见着水岚,本想斥责两句,末了叹口气,先问起徐复祯的状况。
水岚把对着太医、太后、霍巡说过的话又对徐夫人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徐复祯出宫去找霍巡的事。
徐夫人听得揪心,又要进殿去看徐复祯。
水岚便引了她进昭仁殿,看着徐夫人拉着徐复祯的手抹泪,心里却在默念着一会儿要说的话。
待徐夫人哭够了,水岚这才瞅准机会上前提议:“夫人,小姐在宫里十几天了,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奴婢瞧着是不是接出宫去,说不准就有转机了?”
徐夫人拿帕子捂着心口,连连道:“正是,正是。祯儿在宫里,我也不能常常进宫看她。还是把她接回府里去,日日在眼底下看着才放心。”
水岚小心翼翼道:“奴婢斗胆说一句,小姐回侯府恐怕也不太好……”
徐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水岚连忙跪下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之前小姐跟世子闹成那样,现在小姐提起世子还会伤心呢。要是回了侯府,世子又在那里,万一小姐更不愿意醒来了……”
徐夫人虽还恼着,可水岚说的又确实在理,只好道:“不回侯府,那到哪里去?”
水岚连忙答道:“自然是接回崇仁坊的徐府了。那里是小姐的地界,她待着安心,说不定马上就好了。”
徐夫人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水岚低垂着头,冷汗都快下来了。她虽不算侯府的人,可一直是徐夫人管着;如今小姐又昏迷不醒,怎么发落她就是夫人一句话的事。
过了好半晌,头顶终于缓缓落下徐夫人怅惘的声音:“那就接回徐府去吧。那里是她的家,她住着会开心的。”
水岚长吁了一口气。
下定了决心,徐夫人便起身要去找太后说情。
水岚连忙送徐夫人出门。
连绵了快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空气里氤氲着潮润的气息,庭外的地砖还洇着深色的水迹。
徐夫人低着头小心地跨过去,一抬头便见对面廊下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官员,不由得站定了脚步。
她的三个女儿虽都出了阁,可为着侄女,这两年她还是一直留意着京里的青年才俊,每每见到一个年轻郎君便忍不住打量一番。
只见那郎君面如冠玉,清和雅重,绯红色的袍服愈发衬托出其形容英俊、身姿笔挺,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号人物。
徐夫人一看他那外貌,便先有了七分满意;再一想到能出入乾清宫,更该是年少有为之人,不由对他好感大增,转头问水岚:“那是何人?”
水岚顺着徐夫人的眼神望过去,连忙答道:“夫人,那是新晋的少师霍大人,每日未时过来给皇上讲书的。”
霍大人?
徐夫人一琢磨,这段时日京城里姓霍的新贵就那一位霍侍郎的独子。
前几个月因着霍侍郎的平反声名鹊起,据说是位很出色的公子,又未成家。她原本也起了给祯儿说亲的心思,只是后来听说他原来便有了一桩婚约,只好作了罢。
没想到今日在宫里一见,竟是这般丰神俊澈的人物,心里不由连连惋惜。
徐夫人再抬头时,见那位霍公子竟然朝她走了过来。
第94章 撞破(一更)正低头亲吻着床上沉睡的……
他走到徐夫人跟前拱手一礼,道:“晚辈霍巡拜见夫人。”
徐夫人没想到他竟这么客气,连忙福身回礼,又问道:“霍大人认得我?”
霍巡微微一笑:“从前有幸在秦世子门下做过一年客卿,故而识得夫人。”
徐夫人心中讶异,这事可从没听秦萧说过。
她倒是有些惭愧:“宗之这孩子真不懂事。令尊曾经与家父有同僚之谊,早知霍侍郎的公子落足敝府,应当加倍礼遇的。”
霍巡含笑道:“晚辈从前蒙贵府收留,本应登门拜谢,奈何事务缠身不能成行,还望夫人海涵。”
徐夫人见他如此温润知礼,心中更是喜欢,于是笑道:“好孩子,拜谢的话就免了。我们宗之在工部,平日里互相照应着,多多来侯府走动走动是真。”
霍巡的笑淡了淡,又道:“夫人是来看望徐姑娘?”
提到徐复祯,徐夫人脸色暗淡下来,叹息道:“这孩子真是可怜见的,在家受了委屈躲进宫里,在宫里又没个照应,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霍巡是个外人,于是止住了话头,朝他歉意一笑,道:“那就不阻霍大人的公事了。”
霍巡安慰道:“夫人且放宽心,徐姑娘会化险为夷的。”
徐夫人点点头,只觉得他的话分外熨贴,郑重地谢过霍巡,这才与他别过。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转头问水岚:“祯儿在宫里,也不知道认不认得这位霍大人?”
水岚心虚地说道:“应、应该认得吧。”
徐夫人却又叹了口气。
认得又怎么样?人家已经心有所属了。再说,祯儿如今这个样子,能平安醒过来已经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徐夫人跟太后提出要把徐复祯接出宫外照顾。
太后拿不定主意,先把徐夫人打发了,转头宣周诤进宫商议。
周诤觉得树挪死人挪活。
如今徐复祯在宫里是没有起色了,还不如接到宫外去,说不定换个环境就醒过来了。只是可惜没有名义把她接到周家去,出了宫就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太后道:“人都昏迷着,掌控有什么用?等她醒了,自然会回来的。”
于是通知徐夫人把徐复祯接出宫去了。
八月初三,徐复祯被接回了徐府。
锦英和菱儿都眼泪汪汪地围着徐复祯。她们久未见她,没想到小姐一回来就是昏迷不醒的模样。
徐夫人坐在床边看着这三个丫鬟。水岚和菱儿就不提了,锦英原来是侯府的家生子,她最熟悉的。
她记得锦英是有几分机灵,却远不及她姐姐锦云沉稳。如今的锦英却变了许多,她挽着姑娘家的发髻,却将散下来的长发纂成两条辫子,平添了几分利落干练。
如今锦英站在她面前,也不像以前那样唯诺瑟缩,反而不卑不亢,自带主人家的气场。
“锦英。”徐夫人吩咐道,“虽说你现在长了本事,在外面管着好几家铺子。不过,你始终得记住,小姐才是最重要的。她在府里养病的这些日子,你得把她看顾好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
锦英跪下来磕了个头,哽咽道:“夫人放心,小姐对锦英有大恩。要是小姐出了什么问题,不用夫人问罪,锦英万死难辞其咎。”
徐夫人脸色稍霁,又照看了徐复祯半天,侯府又有诸多庶务等着她,只得先行回去了。
送走徐夫人,水岚三人总算可以聚在一起说体己话。
水岚告诉她们,把徐复祯送回徐府正是霍巡的主意。
听说他们和好的消息,菱儿高兴极了。倒是锦英有些忧虑:她不太看好霍公子,这位霍公子明显不是小姐这种单纯的人可以驾驭的。她总觉得小姐这样跟他私定终身有些冒险。
锦英忧心忡
忡地问水岚:“小姐这回的病,该不会跟霍公子有关吧?”
水岚被她问住了。说起来徐复祯还是从霍府回去后才生的病,说不准是真跟他有关。
可是小姐喜欢霍公子,她便不愿意说他的坏话,只含糊其辞道:“我看可能跟侯府有关。小姐昏迷那晚说了些奇怪的话,好像有什么人要她去后罩房尽头那间柴房住。”
锦英当机立断,道:“既如此,让夫人去把那间柴房拆掉就是了。”
水岚犹犹豫豫道:“我不敢去提。”
锦英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去说。”
过了两日传回消息,侯府果然把那间柴房拆掉了,可是徐复祯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两日里,徐府着实迎来了一些客人。除了徐夫人每日过来看望,郡王妃也带着沈芮容来过两回。
周家和彭家的夫人都来看过,成王妃也来过一回。可是锦英没让她们进屋里看徐复祯,只模棱两可地说些套话打发了她们。
除此之外,每日酉时,霍巡下了值都会从徐府的角门过来看徐复祯,常常待上一刻钟便走。
水岚和菱儿见了他都非常高兴,只有锦英是淡淡的。偏偏霍巡只吩咐锦英:“我在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进来。”
锦英应下了。
可是她打理着府外的生意,一日并没有多少时间是在府里;加上本就不太看好霍巡,所以对他的吩咐并不很上心,便只叮嘱了水岚和菱儿几句。
霍巡每回过来,菱儿都非常有眼色地拉着水岚到外边去,给他留下和徐复祯单独相处的机会。
水岚虽然怕他占小姐的便宜,奈何拗不过菱儿,便渐渐随她去了。反正每次霍公子一走,她就把小姐的脸仔细地擦一遍。
这日霍巡来的时候,水岚便跟菱儿去前院的凉亭里剥桂花。中秋快到了,她们正商量着该怎么过。徐复祯虽然昏迷不醒,然而好歹是出了宫,算是一种苦中作乐的团圆。
徐夫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她进了院,先看到水岚和菱儿对坐着,不由凝眉道:“你们都出来了,小姐跟前就没个人看着?”
水岚一见徐夫人,心中暗叫不好,霍公子还在小姐房里呢!她连忙站起身来,要去给霍巡通风报信。
徐夫人见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喝令道:“站住!干什么去?”
水岚唯唯诺诺道:“奴婢回去照看小姐。”
徐夫人冷笑:“有我来了,还要你去干什么?”
菱儿连忙上前拦住徐夫人,道:“左右小姐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夫人还是先到偏厅里喝口茶歇会儿吧。”
徐夫人最担心就是这些小丫头怠慢了徐复祯,如今见她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更是疑窦丛生,转头喝命身后的仆妇看住她们。
虽然那些仆妇根本不是菱儿的对手,可菱儿已不像从前那般冒失,她生怕自己的反抗更加激怒徐夫人,只好跟水岚对视一眼,心里暗暗着急,只希望霍公子已经离开。
徐夫人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冷乜了她们一眼,却不再说话,转身疾步往徐复祯的屋子走。
徐府是座不大的三进宅院,徐复祯如今住在东侧的厢房,也是徐夫人出阁之前住的地方。
廊外的花树开满了一蓬蓬艳丽的紫薇花,斜阳透过繁密的花叶照在连廊上,拉伸出一道道明暗错杂的阴影。
徐夫人踩着那一道道光影往屋里走,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一个普通的黄昏,她刚从母亲那里离开,穿过连廊走回自己的屋里。
她记得屋子西向开了四扇隔窗,落日西斜的时候,余晖正好可以从窗子里照进屋里,琉璃地砖像洒了金的湖面,粼粼地闪。
徐夫人正站在窗外,循着记忆里的画面,轻轻拉开了窗扇朝里头望去。
余曛果然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一段金晖,斜斜地铺在地板上,直直延伸向里头的床帏。软烟罗纱帐半悬在金钩上,将床帏间的景象不加遮挡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一个年轻男子侧坐在床畔,正低头亲吻着床上沉睡的少女。
察觉到窗外的来人,他抬起眼眸,夕阳直射在他清透的眸子上,呈现出乌金色的光泽。
那清俊的脸庞跟徐夫人那日在乾清宫见到的少师大人重合在一起,只是此刻的面容多了些缱绻的柔情。
徐夫人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血都涌上大脑,手指紧紧攀着窗扇才勉强站稳身形。
竟然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如珍似宝养大的侄女,竟在自己屋里被人非礼,那些丫鬟,都是摆设吗?
倘若她不认得霍巡便罢了,只当他是个登徒子;可这位霍公子,不是说他有了婚约,要为了那姑娘不再说亲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祯儿的屋子里,还对她做这么亲密的举动!
第95章 见家长(二更)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她醒……
徐夫人惊怒交加之下,一时气血上涌,眼前黑了过去。意识模糊之间,有人搀着她进了屋子,扶她在圈椅上坐下了。
徐夫人缓了一口气才睁开眼,见霍巡已站在她面前撩袍跪地,对她行了个晚辈对亲长的大礼。
徐夫人侧身避过了他的礼,却是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霍巡没有躲避,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白璧般的脸颊立时浮起淡红的印痕。
“你、你!”徐夫人指尖颤抖地点着霍巡,气得说不出话来。
霍巡缓缓开口道:“晚辈口中不愿始乱终弃的那位姑娘,就是徐姑娘。夫人今日所见,晚辈不会推脱,但请夫人成全。”
徐夫人脑袋“嗡”的一声,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霍巡口中的那桩婚约,女主角就是她的侄女。而她可惜不能跟祯儿说亲的这位霍公子,正是对祯儿一往情深。
这样的事落到别人头上,她多少要赞一句“天赐良缘”,可要是落到她侄女的头上……真是奇耻大辱!她养在深闺里的侄女儿,怎么会跟外男暗通款曲?
徐夫人忽然想起来,三年前徐复祯生了一场病,她从水岚口中得知秦萧手下有个门客冒犯徐复祯的事,后来听说秦萧解决了便没再过问。
原来那个登徒子就是他!
“你!”徐夫人咬牙,“是你引诱了她!”
霍巡不作辩解,只当认下了她的指控。
“我就说祯儿跟宗之那么要好,她怎么突然会要闹着解婚约!你、你怎么敢!”
霍巡望着眼前这个怒容满面的贵妇人,忽然意识到她不仅是徐复祯的姑母,更是秦萧的母亲,是给他们从小定下婚约的人。他想要得到这位夫人的认可,恐怕是不易。
然而他仍旧镇静自若地说道:“祯儿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倘若秦世子值得托付,我想她不会另择他人。”
他的话一下子令徐夫人哑了火。
秦萧是对不起徐复祯,可是、可是她怎么就跟霍巡私定了终身?徐夫人声音颤抖着:“她怎么会跟你有了婚约!”
霍巡诚恳地解释:“婚约一说,只是为了杜绝旁人给我说亲的心思。虽则未能与徐姑娘立下一纸婚约,但晚辈心中非徐姑娘不娶,故而不算诳语。”
徐夫人神色复杂地望着霍巡。他引诱祯儿之事固然可恨,然而他为了她这破釜沉舟的勇气又实在令人动容。
她心中虽松动,面上仍是一派冷肃:“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霍巡轻声道:“夫人放心,晚辈还没有那么混账。”
徐夫人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倘若他们真的有了苟且,她反而不能把侄女托付给这样的人。
“你是哪年生人?”
“丙寅年。”
徐夫人心中算着日子,丙寅年,他比祯儿还要大五岁。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晚辈一人。”
徐夫人轻咳一声,道:“妾室、通房几人?”
“都没有。霍家家训不许纳妾。”
徐夫人心中一动,不由把霍巡又看顺眼了几分。她父亲徐骞也不纳妾,只有一儿一女。可是现在京城里的公子哪个不是十几岁就好几个通房丫鬟?
秦萧没有通房,一是因为她不让,二是因为他现在一心钻营仕途。等秦萧成了亲,肯定跟他那个爹一样,三妻四妾一个不会少。
而霍巡没有父母管束,如今又已二十有四,竟还恪承家训,若不是洁身自好,那便是……
徐夫人不由问道:“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霍巡闻言神色一僵,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悦:“有通房妾室的人,也未必身体就没问题。”
徐夫人也有些尴尬,她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属实是冒犯。可话已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势必得问个明白:“我大哥大嫂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我看祯儿是比看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不得不为她的幸福考虑,是以有此一问。
若有冒犯,我在此向你道歉。”
霍巡垂下眼帘,耳尖也不由微微泛红,却诚恳地说道:“倘若不能给她幸福,我也不会去招惹她。”
徐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再看霍巡,简直是完美的佳婿人选:
样貌才干是顶尖的,家训良好,又没有高堂——照她的经验,遇上不好伺候的婆母还不如没有婆母。重要的是,他还对祯儿一往情深。
可惜,这一往情深的起源实在不是很体面,恰恰是她最深恶痛绝的私相授受。
为着这一点,徐夫人即便心里接受了他,面上却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起来吧。你能不能跪我,还得等祯儿醒了再说。她现在主意大得很,我也做不了她的主了。”
霍巡这才站起身来,却还是谦逊恭谨道:“晚辈高堂已故,只能自己做主。祯儿却还有夫人,自当谨遵夫人之命。”
徐夫人见他举止有度,进退得宜,不像那不知礼的人。想来应当是很喜欢祯儿才会做出方才那亲吻的举动。
她不由叹息道:“以后想见祯儿,大大方方过来就是。只是你们到底没有成亲,太过亲密的举止终是不妥。”
霍巡温言道:“是。谨遵夫人教诲。”
徐夫人这才微微笑了,道:“水岚那丫头在宫里跟我说的那些话,也是你教她的吧?”
霍巡道:“是。请夫人不要为难她们。”
他这是在给那两个不靠谱的丫鬟说情呢。徐夫人心中冷笑:她不会为难她们,可小惩大诫是少不了的。
她眼神望向床帏中正昏迷着的徐复祯,眉宇间重新笼上愁云:“你把祯儿接出宫来,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霍巡沉吟道:“她的病来得蹊跷,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恐怕不是身体的问题。我打算请鸿钧道长过来看看。”
徐夫人眼前一亮,抬头看他:“鸿钧道长行踪不定,你能请到他?”
霍巡点头宽慰她:“快则三五日,慢则七日,鸿钧道长就会回来。”
徐夫人抚着胸口,连连念道:“福生无量。倘若鸿钧道长真的能唤醒祯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霍巡也望向徐复祯。她昏迷的这十几日,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或许没人能接受失而复得又复失的折磨。
“不必谢。”他低声道,“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她醒过来。”
霍巡送徐夫人出去的时候,水岚和菱儿躲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待徐夫人离开,她们俩才凑到霍巡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
“霍公子,夫人没有为难你吧?”
“霍公子,你以后还来吗?”
霍巡看了她们两个一眼,欲言又止,终是轻叹了一口气,道:“照顾好你们小姐。”-
徐夫人回到侯府的时候,管事过来报了个喜:秦萧从大名府回来了,现在正在兴和堂等着给她请安。
徐夫人连忙回到兴和堂,见秦萧未及更衣,身上还穿着官服,见到她便先跪下磕头问安。
他的礼数周到详尽,可徐夫人总觉得自从解了两个孩子的婚约后,她和秦萧母子之间便多了一层隔阂。
她拉着秦萧在身边坐下,先是端详了他一番,见他眉宇见透出几分奔波的倦意,不由心疼地问他这回出京可有吃好睡好。
秦萧恭谨地一一答话,徐夫人听着却觉得那回话太过板正,没有半分亲昵。她觉得索然无味,便也沉默了下来。
谁知秦萧竟问起缘何拆掉了那间柴房。徐夫人有些意外,那后罩房他们从不踏足的,秦萧怎么一回来便关心那件事?
她转念一想,那柴房是为了祯儿拆的,秦萧想必路上已经听说了祯儿的病情,莫非是借此来关心祯儿?
她不由细细打量起秦萧,在心里把他跟霍巡比较起来。
论样貌他们不相上下;论才干,霍巡可能要高出一点;论家世,秦萧自然更好。平心而论,她私心肯定是更偏向秦萧的。
可是那回秦萧对祯儿动手,其实她心里也生出了芥蒂。她每每回想起招致秦萧动手的那两句话心里便不是滋味,甚至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自小养大的儿子了。
徐夫人心思百转千回,终是对秦萧道:“你祯妹妹病了,那处柴房不吉利,我就让人拆掉了。”
那处柴房是如何的“不吉利”,秦萧自然是知道。当初霍巡在那里养伤,恐怕徐复祯和他就是在那里勾搭上的。
秦萧冷笑一声,道:“明日下了值,我过去看看祯妹妹。”
徐夫人知道拦不住秦萧,又唯恐他和霍巡在那里撞上,要是闹出什么事,侯府丢脸事小,影响了祯儿的病情可就遭了。
她连忙派人递信去给霍巡,叮嘱他明天不要去徐府。
第96章 争风他得寸进尺地想要她不掺杂质的真……
翌日酉时,秦萧从工部下了值后便策马去了徐府。
因着昨日的纰漏,锦英一天没敢出门,只等着徐夫人过来发落,没想到先等来了秦萧。
她连忙迎出去将秦萧挡在了门外:“世子留步。小姐病中不宜见客。”
秦萧并不理会她,径直往里走。
锦英一个眼色,七八个健壮的护卫围了过来,挡在秦萧面前。
秦萧停住了脚步,狭冷的凤目扫过锦英:“让他们滚开。”
锦英不卑不亢道:“世子请回吧。”
秦萧冷笑一声,却遽然出手扼住了锦英的咽喉。锦英未及反应颈间一窒,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却感觉那只手青筋暴起,强劲有力地扣着她的咽喉。
那几个护卫顾忌着秦萧手中的锦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戒备地看着他。
秦萧斜乜着锦英,冷冷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再不叫他们退下,你今天就是死在我手上,也是该你得的。”
锦英只觉得颈上的长指寸寸收缩,扼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要叫她把护卫撤走,把秦萧放进去看小姐,那是绝对不行的。
锦英只是咬牙不语,扼在颈间的力度渐重,她渐渐意识模糊起来。忽然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都退下。”
颈间掣肘骤然一松,空气重新涌入口鼻,锦英猛咳了几声,这才发现霍巡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正站在台阶上看着秦萧。
锦英心里一松,朝那些护卫摆了摆手。她莫名有种感觉,霍巡在这里,秦萧伤害不了小姐。
秦萧此刻脸色阴沉,因霍巡站在台阶上,他需要抬起下巴才能与之直视。他微微挑眉,冷睨着霍巡:“我竟不知这里如今由霍中丞当家?”
霍巡漠然道:“虽不是我当家,可当家的人不想见你。”
秦萧沉声道:“她想不想见我,不是你说了算。”
霍巡从台阶上走下来,直走到秦萧面前站定。
“你若有半分为她好,”他缓缓开了口,“就不要这个时候来打扰她。”
秦萧冷觑着他。
他的眉宇间笼着一层倦色,全然不像平时两人对上时那般剑拔弩张。秦萧虽然憎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徐复祯确实是用了心。见他此番神色,秦萧心想,她的情况可能真的不太好。
可是,她再是不好,身边的人也该是他,而不是霍巡。
秦萧冷冷一笑,道:“我此番奉了王爷之命来探看徐尚宫的病情。霍中丞既然不让我进去,莫非是准备亲自去向王爷回禀?”
霍巡前番推拒郡主的婚事已使成王不满,倘若再与徐复祯有私,必然招致成王猜忌。
而他,本就是徐复祯的表哥,占着这一层亲缘,成王也管不了他的往来,甚至还得靠他去探听徐复祯的消息。
这就是他优胜于霍巡的地方。秦萧知道,他拿出这点,霍巡只有妥协的份。
霍巡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他神色冷凝着,长睫之下的幽深双眸也似结了一层寒霜。僵持片刻后,他终究是侧过了身。
秦萧长驱直入。
水岚本在屋里,见秦萧旁若无人地进来,身后还跟着神色冷郁的霍巡,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秦萧径直走到床边,坐在一旁的花梨木杌凳上,目光朝帷
帐中望去。
他凝视着徐复祯的睡颜。她的脸色很淡,像莹透的玉色,更显得眉睫黑得分明。那眉头微微蹙着,像极了她小时候做了噩梦的情状。
已经忘记从何时起,掌心的雀儿挣开了他的掌控,每每见到他都要横眉冷对。如今的这副安静的神情,于秦萧而言反而已是难得的好颜色。
他伸手去执起她交叠在一起的素手,还未握在掌心,身后已响起冷冷的声音:“王爷让你来探病,没让你摸她吧?”
秦萧却是笑了一声。
“从她六七岁进侯府开始,这双柔荑我不知牵过多少次。怎么现在摸一下,你就受不了了?”
霍巡冷然道:“我是替她难受。她现在讨厌你。”
秦萧兀自笑了起来。
“她讨厌我,是你局外人的观感。你可知爱愈深恨愈切?她小时候胆子小,又爱哭。每次做了噩梦,都要我哄好久。后来长大了一些,她总爱粘着我,让我给她画妆面,让我给她编辫子。我对旁的姊妹没有耐心,唯独对她有求必应……”
“那你打她做什么?”
霍巡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他。
秦萧脸色一沉,目光缓缓转到徐复祯的额头上。他松开了她的手,用指尖去抚那道伤疤。因她病中的苍白,那淡粉色的疤愈发刺眼起来。
“谁知道她不会躲?”
秦萧想起那日的事情,仍旧是咬牙切齿。她那时是为了霍巡发疯,竟半点脸面也不留,专挑伤他的话来说。
“我要是真想打她,撞破你们的那一天,就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走。”
秦萧冷黑的凤眸里暮霭沉沉,修长的手指划到徐复祯那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唇上,“当初我差点就亲上这里了。因为她不愿意,我都没舍得强迫她。”
他转过眼睛来看霍巡:“倘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秦萧站了起来,走到霍巡身旁,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盛着怒火,连带着语气里也透出了躁怒:
“倘若你的未婚妻,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前途未卜的男人跟你翻脸,你能泰然处之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都忍了下来,甚至低声下气地去求和,她却越躲越远。我不明白我到底哪点不如你,更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霍巡冷静地听着秦萧的诘问,尽管作为秦萧话里被选择的一方,他其实并没有优胜之感,因为他知道徐复祯的选择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还记得她那时睁着亮圆的眼,要他给她报仇。秦萧欺负了她,所以她才选择他。
她是为了秦萧——不管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她是为了秦萧才选择了他。
本来得她一句允诺已是意外之喜,可人终归是不知足的,他如今又更得寸进尺地想要她不掺杂质的真心。
秦萧的一番话,无意间说中了他的心结。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倒是水岚方才在屋外听着秦萧愠怒的声音,生怕他们在小姐的床前起了冲突,连忙打了一盆温水进来。
谁知他们并未冲突,只是相对而立,沉默也是带着硝烟的沉默。
水岚深感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惜退又不好退,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两人面前,将银盆放在高足面盆架上,讪讪地开了口:“世子、霍大人,我、我要进来给小姐擦身了,你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说罢,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入了夜就转凉了,耽搁不得的。”
秦萧没有理她。霍巡开口打破了沉默:“秦世子既然看过,是时候该回去复命了吧?”
秦萧冷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定了一下,似是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徐复祯,可他终究没有回头。
秦萧一离开,屋里的威压骤然消失。
水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霍巡从她手中取走那条湿手巾,走到床前半蹲下来,先执起秦萧握过的那只手,仔细替徐复祯擦了手,又细细擦拭了她脸上被秦萧碰过的地方。
水岚心想:没想到霍公子跟她还是同道中人-
临近中秋的时候,霍巡把鸿钧道长请了过来。
徐夫人闻讯赶来,坐在一旁紧张地看他给徐复祯诊脉。
鸿钧道长闭着眼把过了脉象,又传水岚过来,细细地问过徐复祯昏迷当日的状况。
当着道长的面,水岚不敢有所隐瞒,反正徐夫人也知道了霍巡的存在,她便把那天的情形事无巨细都道了出来。
当听到徐复祯睡梦中还在念叨霍巡,徐夫人脸色一黑,有些怪水岚口无遮拦,影响了徐复祯的闺誉。好在鸿钧道长是世外之人,想必不会见怪。
她转头看了一眼霍巡,见他脸色凝重,并无得意之色,这才脸色稍霁。
鸿钧道长沉吟道:“这是魇惊。”
“魇惊?”徐夫人不解。
“就是太医说的离魂症,离魂的原因就是魇惊。照水岚姑娘所说,徐姑娘那日非常焦躁不安,应当是感知到了危险。其实那所谓危险,就是她的心魔症结罢了。她自己克服不了,身体以为过不了这个坎,就醒不过来了。”
“心魔症结?”徐夫人连声说道,“那是什么?那该怎么办?有办法让她醒过来吗?”
鸿钧道长捻着须道:“找出那症结所在,用外力帮她克服了,人就醒过来了。”
“怎么找?”徐夫人急急道。
“那症结就是她最在意的事或人。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应当由你们来想想,是谁对她影响最大?”
徐夫人哑然。说起来自从徐复祯进宫,她便再也不知侄女心中所思所想。她把目光投向了水岚。
小姐最在意的人?这还用问吗。水岚脱口而出:“那自然就是霍公子。”
当初她的一蹶不振也是因为霍巡,昏迷之前纠结的也是霍巡不要她。水岚几乎肯定,小姐的症结就是霍公子。
霍巡却觉得那个人是秦萧。
锦英在一旁听着,心下暗忖:她怎么觉得,小姐的心结其实是她自己呢?
第97章 复苏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那么亲密地搂……
鸿钧道长告诉徐夫人,找个与徐复祯昏迷那日相似的夜晚,设个法坛为她去魇,她便能回醒过来。
因她是在望日昏迷,本该在同是望日的中秋去魇,然而七月十五的雨水盖住了月亮,因而该优先择定雨天。鸿钧道长善观天象,中秋无雨,只有八月十二有一场夜雨。
这种事越拖变数越大,徐夫人与道长一拍即合,定下就在八月十二那日为徐复祯去魇。
当日戌时差一刻,屋里的法坛设好了,其实无非是在屋子中间置一张长方条案,上面摆了一对白烛、一只香炉,郁浓的沉香缓缓地漫开来,像极了道观神龛下的香案的气息。
去魇的引子,便是取来那症结之人的发丝,将其烧成灰烬作引。
水岚笃定该由霍巡出这一缕头发,而霍巡想的比水岚深些。尽管他不愿意让秦萧在场,可他知道徐复祯的症结由秦萧而起,该用秦萧的头发作引。
徐夫人最后拍板,让他们二人各剪下一寸头发扔进火盆里。
刻花白铜火盆里一东一西地各据一绺发丝,隔着最远的距离。
锦英趁着众人不备,偷偷铰了一寸徐复祯的头发也丢进火盆里。
莹蓝色的火光窜起来,将那几绺发丝舔舐进去,不多时便烧成了一团灰烬,杂糅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它们燃烧前的泾渭分明。
若非为了她,霍巡和秦萧根本不可能这样地凑在一处;当然若非为了她,他们本也不会这么水火不容。
霍巡看着盆里漆黑杂糅的头发灰,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样是不是太儿戏了些,那混杂着两个人发丝的引子,真的能顺利唤醒她吗?
他转过头去看徐复祯。
水岚已经照着道长的话扶着徐复祯坐了起来,因她尚处于昏迷中,头是斜斜地歪着,抵靠在水岚的肩头。
屋里的人都凝望着她的脸。
屋
里昏暗暗的,靠着一对白烛照明。白烛上跳跃的火光映着幽莹的蓝,照得那张脆白的脸有种不似人间的冷异美感。
鸿钧道长命锦英取来一盆水放在徐复祯身侧,将那头发灰尽数洒进了水中。凝成一块的灰烬虚虚地浮在水面上,在烛火下透着绀黑的光泽。
道长闭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并不见有声音出来。
他不开口,屋里没人敢说话。
窗外秋雨霏霏,打在屋檐窗户上奏出冷清的声响,愈发显出屋里的寂静。忽然雨急了起来,噼啪地拍打着庭树的木叶,恍若夏季的暴雨。
鸿钧道长陡然睁眼,将徐复祯的头按进了水盆里。此时那头发灰早就沉入了盆底,隔着粼粼的水面,像乌深的潭底,触不到尽头。
水底下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徐夫人真怕她出了什么不测,忍不住站了起来。
好在鸿钧道长又把徐复祯的头从水中提了起来。
水滴顺着她的面庞上滑下来,鬓边的青丝凝成一缕一缕,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在昏蓝的光下透出一种动人的凄美。
屋里的几个人都揪心地看着。
鸿钧道长又将她的头按了进去。
清水重新漫入口鼻之内,冷浸浸的。耳边是急雨声声,像催命的音符。胸口又是那熟悉的淤塞之感,喉间已有了腥甜的气味。
这是她很熟悉的感觉。
徐复祯下意识地挣开了按在头顶的手,朝旁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瞬,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人用温湿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边的血迹和脸上的水迹。
靠在那人怀里,她的鼻尖笼罩着清幽淡雅的气味,很好闻,可是很陌生,不是女子惯有的气息。
徐复祯眸光一转,仰头回望过去,正见一双乌浓的眼睛深深看着她,那寒星点漆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情愫。
徐复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男人拥在怀里。
她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张红木架子床上。她悄悄地往一旁挪,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她现在脑子还迷糊着,只知道这是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屋子。
最左边坐着一个鹤骨松姿的道长;旁边两个丫鬟,一个是她的水岚,还有一个没认出来。再旁边是个凝着眉看她的英俊青年。
徐复祯喃喃道:“宗之哥哥……”
秦萧听到她的呼唤面上一喜,朝她走了过去:“祯妹妹,到哥哥这里来。”
徐复祯却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退,却正好退进了身后那男子的怀中。她又是一惊,往旁边躲闪,可秦萧又在那头等着她。
徐复祯快急哭了,语不成调地说道:“你别靠近我!你快走开……”
这时候一旁忽然有个妇人走过来,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别怕,别怕,姑母在这里。”
徐复祯浑身颤抖着,待反应过来抱着她的人是谁时,忽然低声地呜咽了起来。
“姑母!你是来接我的么?”
“对,对。”徐夫人连声道,“姑母来接你了,别害怕。”
徐复祯忽然飞快地抬头觑了秦萧一眼,重又把头埋进徐夫人怀里。“那他也死了么?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要追我到地府来?”
徐夫人愕然,这说的什么胡话?
她抬起头来看鸿钧道长,却见道长一副凝重的神情,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徐夫人心下微沉,一时没答上徐复祯的话,便听她又哭着道:“快让他出去。我不要做他的妾,不要进他的后院。”
徐夫人闻言心里一颤,下意识看了秦萧一眼,却见他面上也是一派讶然,那讶然里透着的却不是被冤枉的委屈,而是被点中心事的惊疑。
她来不及生疑,先是哄着徐复祯,叫屋里的人都先出去。
霍巡缓缓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在徐夫人怀里发抖的徐复祯。她一醒过来,除了最初的那一眼,真是半点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
他是最后一个出屋子的人。
徐复祯虽埋首在徐夫人怀里,可余光一直盯着门口,待他那一方衣角也消失在门外后,终于放心地抬起了头。
“姑母,姑母。”她用脸蹭着徐夫人的领口,“祯儿好想你。你不在了,他们都欺负我……”
徐夫人轻声哄着她:“祯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头给姑母说来好不好?”
徐复祯止住呜咽,开始慢慢说起徐夫人故去后她的遭遇。
秦萧要娶她为妾,把她安置在了一间偏僻的小院,等着过了徐夫人的孝期再抬进门;世子夫人又忌惮她,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辱她。秦萧明明知道,可是从来不管。
后来她生了病,秦萧又被派出京外,世子夫人干脆把她迁去了柴房里住着,不给她请医。然后她就病故了,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是如今的情形。
末了,她还问徐夫人:“姑母,这里是地府吗?为什么世子也在这里?”
徐夫人听得一头雾水。
秦萧前段日子确实是出京去了大名府,徐复祯也确实生了病。可是秦萧根本就没娶妻,自己也活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世子夫人?还有那间柴房,之前才派人去拆掉的。
祯儿该不会是病糊涂了分不清噩梦与现实了吧?
徐夫人取出手帕来擦拭着她洇湿的鬓发,柔声安慰道:“傻孩子,哪有什么地府?姑母活得好好的,你也活得好好的。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病里做的噩梦呢!当不得真的。”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她。那些痛彻心扉的经历怎么会是噩梦呢?
她下意识伸手抚上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条浅浅的疤痕,她哭着道:“姑母你看,我说的是真的,这里就是世子打的。”
徐夫人看着那条疤痕,心想秦萧果然是伤她太深了。她拉住徐复祯的手,温声细语地说道:“对,这里是他打的。姑母已经给你解了婚约,你和他以后再没瓜葛,他再也欺负不了你去了。”
“真的吗?”徐复祯抬起覆了一层水膜的泪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不当他的妾了吗?”
徐夫人看着她那惶恐的样子心疼极了,连声道:“姑母怎么会让你做妾?你如今是宫里封的尚宫,享天家俸禄的,又有谁敢让你做妾?”
“我?”徐复祯诧异极了。天家俸禄,不是侯爷、世子那种有官身的人才能领吗?
徐夫人瞧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一指屋顶的雕花梁柱,道:“你都忘啦?你跟宗之解了婚约以后进了宫,在四皇子身边当教习女史,后来四皇子登基当了皇上,你封了尚宫。这里是徐府,是你的家。”
徐复祯顺着徐夫人的手指看上去,幽弱的灯火映着屋顶的浑金旋子彩绘,闪着熠熠的辉光。
她赤足下了床,踩在凉沁沁的地砖上,环顾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这是……她的家?
徐复祯知道自己没有家。别人提起她,都说她是长兴侯府的表姑娘。可是侯府姓秦,她姓徐,侯府不会是她的家。她以前想要嫁给秦萧,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有一个家。
现在,她不用嫁给秦萧,也能有自己的家了吗?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去看徐夫人:“姑母,这是……哪里来的?”
徐夫人见她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便细细把这三年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一遍。当然,徐夫人不知道她在宫里扮演的角色,所以也只是说了个囫囵。
徐复祯听着,那些经历虽然陌生,可是心里又隐隐有个影子,印证着徐夫人的话一般。她一时间也迷糊了起来,分不清究竟哪边的记忆才是真实的了。
条案上白烛的灯芯渐长,压得火光弱了下来;香炉上的沉香渐渐烧到了尽头,香气渐淡了;外面的潺潺雨声也小了一些。
一切感官轻了淡了,反而更显出真实来。她身上倒是虚浮无力的,还是那副病体,可是不再咳血了。
徐复祯重新走到徐夫人身边坐下。她搂住徐夫人的腰身,将头贴在姑母的胸膛上。心跳透过衣裳传入她的耳朵里——姑
母也是鲜活的。
她抬起眼睛,睫毛上还挂着盈盈泪花。“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徐夫人一想到侄女昏迷的这一个月里,在梦中经历的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不由悲从中来,回手搂住她:“当然!当然!那是你病里的一场噩梦。你昏迷了一个月,慢慢休养着,就会忘掉那些事了。”
徐复祯靠在姑母怀里,安心地点了点头。她回想着徐夫人方才说的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心里想道:姑母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王今澜只来了半个月就被赶走了,母亲的遗产全都拿到手了,她跟秦萧解了婚约,还进宫里当了尚宫。
她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徐复祯闭着眼睛想了一回,神思也从恍惚渐渐清醒了些。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徐夫人:“姑母,刚才抱着我的那位公子是谁啊?”
她一想到刚醒来那会儿,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那么亲密地搂着她,不由飞红了脸颊。
徐夫人一听,她竟连霍巡都忘记了?
这回侄女能醒过来,多亏了霍巡从中奔走,徐夫人心里对他是十分感激的。没想到徐复祯竟然一醒来就把他忘了,他该有多失望!
徐夫人不由道:“那位是霍巡霍大人,你不记得他了?”
徐复祯略一思索。
霍巡,好像是那位御史中丞。
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么一号人,仿佛她本来就知道他,只是没跟眼前的人对上号。
徐复祯红着脸,带点羞涩地嗔道:“男女授受不亲……姑母怎么可以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搂着我?”
徐夫人见她脸颊上因着羞赧飞起的霞红正好盖住了病中的苍白,像是三月桃花瓣一样的粉白娇艳,不由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明明是她自己选的男人,怎么这会儿还责怪起长辈不阻止了?
要是真的阻止了,恐怕将来祯儿一想起来,反而还要怪她多事呢。
徐夫人微微笑着,正准备告知徐复祯她和霍巡的关系,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自己本来就有点介怀他们那私相授受的开始,何不借祯儿失忆的契机,让他们有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待霍巡和她定了亲,两人再慢慢接触,难道不比如今这样无媒无聘的不清不楚好?
她打定主意,便含笑对徐复祯道:“当时大家都关注着你的状况,哪里记得什么男女大防?你这回能醒过来,霍大人前后出了不少力;鸿钧道长也是他请过来的。可见霍大人确实是非常靠谱的。你瞧着他怎么样?”
徐复祯犹疑地望着徐夫人。姑母这语气……怎么好像要给她做媒一样?可是做媒,也不该是同她商量吧。
她疑心是自己会错了徐夫人的意,只好讷讷道:“我们承了霍大人一份这么大的人情,也不知该怎么报答好?”
徐夫人是习惯了让徐复祯自己拿主意的,没想到她这番答话竟回避了自己的问题,一时也拿不准她的意思,又看她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徐夫人便宽慰她道:“人情有姑母来还。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歇着。”
说着,徐夫人站起身来。徐复祯却一把揪住她的裙边,可怜兮兮地说道:“姑母,祯儿一个人害怕……”
徐夫人急着出去问问鸿钧道长侄女究竟是怎么个状况,便拍了拍徐复祯的手,温声劝慰道:“别怕。姑母让锦英和水岚进来陪你好不好?姑母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徐复祯想到水岚,她记得自己是给水岚安排了退路的,也不知道水岚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么一想,立刻又把自己绕晕了过去。只得慢慢地躺下了,虚虚地阖着眼睛。
徐夫人拉过锦被给她盖上,这才折身走了出去。
外间的灯火比屋内明亮多了,徐夫人一不留神竟晃了眼。众人见徐夫人走出来,目光都纷纷地望向她。
徐夫人凝了神,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鸿钧道长:“道长,祯儿她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对着我说了些不存在的事,反而是现实中好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鸿钧道长捻着细须,摇头叹道:“贫道施法前把过她的脉搏,按照脉象,她本不会吐那一口血。可见是那引子不对,导致她气血逆阻,虽人是醒了过来,恐怕记忆会出现些许混乱。”
徐夫人忙问道:“那记忆可还能恢复?”
道长沉吟着说道:“记忆是小事。她昏睡了一个月,思维混沌是正常的,将养着便慢慢记起来了。要紧的是这回人虽醒了,那心结却未除尽,今后若逢契机,恐怕还会出现类似的状况。”
徐夫人“啊”了一声。这一回已经是九死一生,再来一回祯儿可怎么受得住?
鸿钧道长悠悠道:“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应该能过这个坎。夫人且放宽心。”
霍巡已经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
经过徐夫人身边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一句:“祯儿不记得你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霍巡定了一瞬,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98章 适应霍巡不是喜欢她么?他这是欲擒故……
徐复祯头痛得厉害,半阖着眼侧躺在床上。她一时还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软缎枕蹭着她的脸,滑滑凉凉的,是久违的舒适。
她索性将脸都埋进软枕里面,热气呼出来蒸着面颊,有一种奇异的窒息感。过了一会儿,她复又将脸抬起来,清凉的空气再次进入口鼻,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外面的珠帘传来轻而脆的碰响,她知道是有人进来了。徐夫人出去的时候说要让水岚进来陪她的。
徐复祯只将脸埋在枕头里,等着水岚过来把她拉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屋里都没有动静,她实在是憋不住气了,将脸从枕褥中抬起来,转过眼睛去看来人。
只见那位霍大人闲闲地站在条案旁边,高挑的身形遮住了半边烛光,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正沉静地看着她。
徐复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撑着床榻坐起来。霍巡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徐复祯有些不自在,又觉得是自己这副姿态有些不庄重,便掀开薄被下了床。
“霍大人。”她声音柔柔的带着点怯意,一面屈膝跟他见礼。谁知她卧床太久,一时没有站住,膝下一软便要朝前跌去。
霍巡迈步上前稳稳扶住她。徐复祯定住身形,攀着他的手腕慢慢坐回床沿上。
离得近了,徐复祯才看清他的容颜。灯火打下的阴影更显出他脸上的线条挺拔英朗,渐渐与她印象中的一张脸重合起来。
徐复祯盯着他的脸凝神细想,忽然“啊”了一声。
她想起来了,这位霍大人,好像从前是秦萧门下的客卿,还跟她表白过。
难怪他对她的事那么上心呢。
徐复祯心头茅塞顿开,仍是定定地望着霍巡,目光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试图从中忆起那桩往事。
霍巡只作没看到她直勾勾的眼神,眸光往她身上一扫,轻声道:“不舒服的话,还是躺回床上吧。”
徐复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足踩在床踏上,她连忙把脚收进了被子里,警惕地看着霍巡。
他倒是坦然地任由她打量,不疾不徐地问道:“可好些了么?”
徐复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多
了。”
她渐渐想起那桩往事来。她当时打了他一巴掌,还去跟秦萧告了他一状。
她又想起在最低谷的时候,听到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也曾想起那晚的告白,也曾幻想过他会不会还记得她,会不会把她从侯府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去。
如今她几乎是死而复生一般的神奇经历,姑母说是多亏了霍巡。难道真的是他想起了她,伸出援手把她救了出去?
徐复祯几不可闻地呢喃道:“是你把我从侯府带出来的吗?”
霍巡眼神微微一凝,柔声问道:“你病里都发生了什么?方才对侯夫人说的那些话,可以跟我说说么?”
他在问她这两年遭遇了什么吗?徐复祯望着他落在墙上的影子,烛光映射下的巨大的阴影。
他如今是功成名就了,在她的面前就像那幅巨大的影子,只要轻轻动动手,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徐复祯是知道自己的可爱之处的,她只要撒个娇,卖个惨,说不定就能令这位权臣心甘情愿地救她于水火。
可是她再怎么落到尘埃里,骨子还是骄傲倔强的。当初她那么高高在上地拒绝了他,现在两人的身份地位对调,要她摇尾乞怜,她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尤其不知何故,对着面前的人,她更是生出几分自尊来,是绝对不要叫他怜悯的自尊。
徐复祯把脸往内一偏,闷声道:“没什么。病中做了噩梦而已。”
霍巡莫名想起秦萧说的话。她会做噩梦,要人哄。他挨着床沿面对着她坐下,温言安慰道:“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你……”徐复祯不知所措地转头看他。他的亲密态度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霍巡凝视着她:“你不记得我了么?”
潋滟乌浓的眼眸如同一汪幽深的潭水般,要叫她沉溺在里面。徐复祯颤抖着垂下睫毛,浓长的阴翳挡住了那令她心神迷乱的对视。
霍巡却不准备放过她,靠得她更近了些:“祯儿,你看看我。你真的把我忘了么?”
他的气息又笼罩上来,原来那根本不是淡雅的,是霸道的、是侵略的,是叫她不得不悬溺进去的。像潮水一般,层浪挟裹着她,除非她给出一个答案,否则绝对不会退潮。
徐复祯紧闭着眼睛拼命摇头。她的头真的太痛了,根本没办法思考。她干脆耍赖似的背对着他躺下来,用被子蒙过了脸。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头痛,要睡觉,你快点出去!”
徐复祯躲在被子里,赌气一样地赶客,因她实在有些恼怒,又有些没来由的委屈。他怎么能这样逼她?他的态度真令人委屈。
身后人久久不作声。
徐复祯睁着眼,被子里的天地是一片无垠的黑。她在黑暗中眨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细脆的珠帘碰撞的声音。
徐复祯知道他走了。
她心里满胀着委屈,可是又觉得空落落的。也许她真的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徐复祯心里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她睁开眼的时候,屋外已出了太阳。东向的窗户照进朝晖,暖洋洋的。
时隔月余终于见到了朝阳,徐复祯有种奇异的重获新生之感。
记忆里的那些苦痛的经历远得恍如隔世,而徐夫人口中那些她的经历则像用宣纸誊抄下来的一样,单薄得像编撰的故事,是别人的传奇。
她此刻的心绪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或许有一点波澜,那就是昨晚那位霍大人。
她问水岚:“是霍大人把我接到这里的吗?”
水岚一想,小姐出宫确实是他一手促成的,于是点了点头。
徐复祯又道:“这个宅子,也是他买给我的吗?”
锦英在一旁听着,抢答道:“当然不是!这是小姐自己买的。”
徐复祯于是转过眸光去看锦英。锦英的变化太大,以致于她昨晚都没有认出来。
“这间宅子不便宜吧?”徐复祯好奇地问,“我有那么多银子吗?”
锦英如数家珍:“怎么没有?不说外地的,就是在京城,奴婢也替小姐管着五间商行、二十几间商铺和作坊,咱们接济霍公子还差不多。”
徐复祯由衷地敬佩:“锦英,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是小姐呀!”锦英恨不能点醒她,“没有小姐罩着,奴婢哪能有用武之地?”
徐复祯格格地笑。那笑里是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可是她不愿意深思,因为想多了就会头痛,所以她干脆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赞誉。
锦英瞧着她高兴了,这才上前小心翼翼道:“小姐,世子昨儿擢升了工部侍郎。”
听到秦萧的消息,徐复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可是她明明记得,秦萧早就是工部侍郎了。而且在她的记忆里,霍巡应该是参知政事才对。
徐复祯于是问道:“那位霍大人,他是御史中丞还是参知政事?”
“参知政事可是副相啊。”锦英道,“有太后在,霍公子怎么可能当上副相?”
徐复祯不解:“太后为什么要跟他作对?”
锦英心道:难道不是你在跟他作对?
她给徐复祯讲了当下朝局的形势。徐复祯起先还认真听着,后来发现锦英讲的东西其实在她脑海中都有印象,那些朝廷重臣,只需说个名字她便能对上那人的事迹。
可是她不知道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听得兴趣缺缺。
锦英还在那头说着这个月朝中的大事,徐复祯已经起了兴致要参观自己的府邸。
水岚给她换了一身家常的素青色妆花纱长衫。徐复祯却嫌那颜色素淡,要水岚给她换一件鲜艳的衣衫。
水岚有些讶异,小姐两年前就不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了,那些衣衫都放在箱笼最底下,还没拿出来去过尘,可如何穿得?
徐复祯听了直皱眉。她是爱美的,怎么会放着鲜艳明亮的衣裳不穿,去穿素淡的衣裳呢?她无法理解那种心境。
锦英劝道:“小姐,国丧未过,要穿素净些。”
徐复祯这才作了罢。
锦英陪着她逛了一圈徐府。这座府邸并不大,庭院景致却透着文士的风雅,很合徐复祯的喜好。因为知道这是她幼时生活过的地方,于是更添了几分感情。
她病了一个月,身上又气虚无力,因此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她跟锦英闲话,说起自己如今的情形,可每每说不到三句便兜到霍巡身上去。
她对霍巡实在是太好奇了。尽管她不知道那好奇从何而来,可就是忍不住要问起他,想要知道更多他的事情。
锦英有些忧虑。小姐看起来,好像把她的事业都抛在了脑后!
本来她昏迷的这一个月里,朝政已经渐渐脱离了掌控,要是还耽于儿女情长,那小姐这两年的心血都要付之东流了!
锦英故意隐去了他俩的情感纠葛不说,每说不到三句,又兜回朝政上去。
不仅如此,她还趁徐复祯不在的时候警告水岚和菱儿:“别跟小姐说那么多霍公子的事情。”
菱儿不服:“不说他们的事情,小姐怎么会想起来?”
锦英啐道:“你真是不长脑子光长膘!小姐这两年为皇上花了多少心血咱们有目共睹。要是小姐现在半路撂挑子嫁人去了,那咱们还对得起失忆前的小姐吗?”
菱儿和水岚不说话了。她们虽然盼着霍巡和徐复祯修成正果,可是徐复祯之前对于婚嫁的态度她们是清楚的。
要是让小姐在失忆的时候嫁给了霍公子,好像,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她们一致决定三缄其口。
酉正时分,霍巡又过来了。水岚特地在角门迎了他,期期艾艾地想要阻止他看望徐复祯,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好道:“小姐还在睡觉。”
“还在睡觉?”霍巡看了天色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她徐复祯今日的状况。
水岚见霍巡脚步不停地往内院走,心里有些着急,嘴上却还是如实答道:“小姐今天精神很好,胃口也很好。就是有些迷糊,连锦英都没认出来,更别提菱儿了。我觉得小姐的记忆是从盛安九年开始断掉的,那之后的事情她都记岔了。”
说到这里,她又抬眼觑了一下霍巡的脸色,又接着道:“小姐也一点都不记得霍大人了。不过大人别灰心,等小姐回了宫,你们接触多了,说不准就慢慢记起来了。”
她特地把“回宫”二字咬得很重,意在强调不要耽误小姐的事业。
霍巡止住了脚步。“你是说她遗忘了盛安九年之后的事情?”
“是啊。”水岚见
他不再往里走,心中一喜,赶紧点点头。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七月之后的事情便开始忘记了。”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小姐一点儿也不记得霍大人您了。”
霍巡沉吟片刻,忽然对水岚道:“我今天就不去看她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她,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罢,竟然转身就走。
水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怔愣:霍公子这就走了?他该不会是被最后那句话伤到了心,不愿意再来看小姐了吧?
虽然成功阻止了他们见面,可水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做了回坏人。
回到屋里,徐复祯正坐在桌上吃冰糖莲子羹。水岚忍不住道:“小姐,霍大人刚才过来看你了。”
徐复祯一下子紧张得站了起来:“怎么不早点通报?”
水岚喏喏:“霍大人走到半路又折回去了。”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去,对水岚道:“下回把话一次说完。”
她一边舀着莲子吃,一边心里想:霍巡不是喜欢她么?他这是欲擒故纵吧?
第99章 团圆原来她就是那轮明月啊。
次日,徐夫人过来跟她商量明日怎么过中秋。徐夫人的意思,是把她接回侯府过,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单。
徐复祯才不要。她别提多喜欢自己的新家,再说惠如思如都出嫁了,她回侯府去跟秦萧团圆吗?
徐夫人并不勉强她,只是叹息道:“可惜今岁国丧,京城不得燃放烟火,不然还能去鸣风楼看烟火,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节。”
徐复祯不以为意:“我和水岚她们一起过,一样很热闹。”
徐夫人失笑:“跟那些丫鬟过像什么回事。”
徐复祯却想起一件事来,附耳对徐夫人悄声说了几句话。徐夫人闻言看了水岚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但愿她们承你的情!”
送走徐夫人以后,水岚问徐复祯:“小姐,你跟夫人说什么悄悄话?”
徐复祯笑而不语,反问水岚:“我们中秋怎么过?”
水岚一听便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说道:“这还是小姐这几年头一次在宫外过节呢,必须让锦英好好安排。”
锦英便过来问徐复祯的意思:“小姐要不要去天香楼用晚膳?奴婢让人把最好的位置留出来。虽然晚上没有烟火看,可是街上的花灯还是很热闹的。”
徐复祯知道天香楼,那是京城里最热闹的酒楼之一,因为临着御街的街口,所以成了达官显贵最爱的去处。
中秋这样的节日,里面势必人满为患,锦英能留出最好的位置给她?
锦英告诉她,天香楼原先背后的靠山是前三司使,两年前他获罪抄家,徐复祯抵掉了抚州的所有产业才把天香楼盘了下来。如今天香楼的大管事是锦英,别说留个包厢,就算是为了她清场也是可以的。
徐复祯其实身上有些疲乏,本不愿出门折腾;可是听锦英这么说,这天香楼却是非去不可了。
到了中秋那天,徐复祯特意换了一件浅橘色堆纱百叠裙,外面穿一件青绿色折枝桂花罗褙子,整个人打扮得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半分病容。
锦英给她留的位置在二楼临街的包厢,从窗户边可以看到街上往来的人群,虽然嘈杂些,可待到华灯初上,街边结起的彩带与花灯熠熠生辉时,此间便是最好的观景台。
徐复祯只带了锦英、水岚和菱儿出来,而晚膳几乎上齐了天香楼的招牌与时令菜式。招牌如金齑玉鲙、水晶脯、如意卷,时令如鲜鲥鱼、清蒸蟹、苏叶汤,鲜果如柿子石榴、枣栗葡萄等,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
节日里的吃食往往只是给热闹的氛围做陪衬,徐复祯只每样尝了一些,又喝了半盏丹桂酒,饱腹感便随着酒意升腾起来。
她搁下玉箸走到窗台边上,正赶上外面灯火荧辉,月色花光泫然入目,仙庭一般的景象。
徐复祯久病乍醒,记忆里又是跟外界脱节了许久的,因此看什么都带几分好奇。她眺望了片刻街道上的如云绣幕,又低头看近处的风景。
楼下是天香楼的门口,各路香车锦辔迎来送往,人潮如织般地热闹。
而窗户下面应景似的种着一株高大的月桂,枝叶直伸到窗台下来,开着细黄芳馥的桂花,一蓬一蓬的,香味引着人往外探。
她微微探出身去,将桂枝往里头一拉,下面被枝叶盖住的景象便呈入了眼前。
徐复祯本是不经意地一扫,眼神却略定了定。
下面都是进出天香楼的宾客,身上的绫罗锦衣在灯下闪着润泽的光,像行走的花灯一样耀眼。只有两个人是不动的,在树下站着交谈。
其中一个人穿着深青色的缎袍,虽是深色的衣裳,又站在树影下,却掩不住那周身的光华,一下子攫住了徐复祯的目光。
她统共没见过他两次,又是在黑灯暗室里,因此凝神看了片刻才认出他来。
徐复祯高兴地回头朝水岚招手:“水岚,快来看。”
水岚正夹着一片鱼脍送进口中,听到徐复祯的呼唤,连筷子都没放下便凑了上来。
“怎么了小姐?”
“看霍大人。”
徐复祯眼神亮晶晶的。
水岚往外一瞧,下面宾客络绎不绝,她努力地辨认着,没发现哪里有霍巡的身影。“哪有霍大人?”
徐复祯急了,只好伸手虚虚朝着树下的方向一指:“在那里呀。”
站在树下的霍巡似有感应地抬头望过来。
他的眼眸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门口悬着的红纱灯笼落在清透幽深的眼底,像映着一轮璀璨的彤月。
他在看她。
“原来他心里早有一轮明月,别的女子是再入不了眼了。”
徐复祯脑海中没来由地响起一句话。她心神微怔,拉着桂枝的手无意识地松开,那蓬勃的枝叶摇摇摆摆地弹回去,断开了她的视线。
徐复祯心中回想着那句话的出处,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说的,又是说谁的。
“哪里啊?”水岚还在努力地寻找。
徐复祯回过神来,重新拉开那枝桂叶,那树下的人却已经离开了。
“走掉了。”她有些失望。
桌席上锦英正在和菱儿聊得热火朝天。她们一直在宫外,又不用关在宅门里,对京城各处的景致是如数家珍。
“小姐,”菱儿对徐复祯道,“一会儿我们去街上逛一逛吧?外面的花灯很好看的。”
徐复祯有些没精打采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府里祭月吧?我有点儿累。”
锦英连忙道:“那我们就回去吧。小姐大病初愈,外面又凉,还是不要折腾了。”
她唤来堂倌下去备马车。
那堂倌下去不多时,包厢的门又敲响了。
“这么快?”水岚讶异地过去拉开门,“霍、霍大人?”
徐复祯循声往门外望去,见霍巡就站在门口。
她统共就见过他两回,1回 他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有种令人不敢亲近的冷然,这次穿着深青色的常服,反倒褪去了那冷峻,带出几分温雅的亲和来。
“帮我问一下你们小姐要不要去御街看看花灯?”
他的话虽是对着水岚说的,眼睛却看着徐复祯,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尾。
徐复祯还没开口,锦英先道:“小姐不舒服,我们打算回去了。”
霍巡便道:“我正好要回去,那就顺路送送徐姑娘吧。”
这时堂倌已经在门口备好了马车,正好走上来给锦英回话。
锦英也不好再推拒,只好由着霍巡跟她们一道回去。
路上,徐复祯和锦英水岚两人坐在马车里。她掀开一线侧帘往外看,正好见霍巡和菱儿在前面骑着马并行,两人低声说着话。
徐复祯醒来的时候是不认得菱儿的,不过菱儿个性率直可爱,倒是跟她合得来,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问水岚:“菱儿跟霍大人很熟吗?”
水岚看了锦英一眼,锦英便答道:“菱儿跟谁不熟?”
徐复祯一想也是,她有些羡慕起菱儿那不拘小节的个性来。她每每见到霍巡,就有些莫名的紧张,可是没见到他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想他。
真是奇怪,当初他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辗转反侧的心绪。
马车在徐府门口停下。徐复祯掀开车帘,见霍巡已经站在一旁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修长劲瘦,带着温热的触感,腕间一用力便把她接下了马车。
菱儿凑了上来:“霍大人,你一会儿自己回府里么?”
“嗯。”霍巡应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徐复祯。
“一个人过节多孤单呀!”菱儿看了看水岚和锦英,“你们说是不是?”
锦英没说话,水岚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是有点。”
徐复祯抬眸去看霍巡:“霍大人也一个人过节么?”
霍巡看着她:“那我能跟徐姑娘一起祭月么?”
徐复祯脸上有些燥热,她瞧了瞧锦英的神色,试探地问道:“锦英,你觉得怎么样?”
她总觉得锦英才是徐府的当家人。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里最不喜欢霍巡的人就是锦英。倘若锦英点头让霍巡留下来,那可就不是她不矜持了。
锦英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神色,无奈地说道:“小姐既然想让霍大人留下来,奴婢当然不会反对了。”
这个锦英!徐复祯有些难堪地攥紧拳头,锦英说话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
忽然,方才那温热的触感重新包裹在她攥着的拳头上。是霍巡握住了她的手。
徐复祯下意识把手一收,却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霍巡,却见他面上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袖中的手却紧紧牵着她往府里走。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又怕强行抽离的动作太大,引来走后面的菱儿和水岚的侧目。
其实她不知道,他们的动作根本从头到尾都落在了她们眼里。
菱儿在一旁朝水岚挤眉弄眼,水岚虽然红着脸,唇角却是弯着的,只有锦英沉着脸。
霍巡一直牵着她走回庭院里,才神色自若地松开了她的手。
徐复祯手心都攥出冷汗来了,她悄悄地在袖子里擦掉了手心的冷汗,又将两只手交叠起来,试图用另一只手来分走手背肌肤上泛起的灼热。
庭院里已经放了祭月的桌案,上面摆着香烛酒水和瓜果月饼。
徐复祯在案前坐下,也假装若无其事地抬头赏月。
今夜的月亮真圆。现在正是戌初时分,饱满的望月高悬在朗阔的夜空,外围缠着一缕柳絮般的阴云,因而透出淡淡的红。
徐复祯蓦然想起在天香楼的那一瞬对视。那时他的眼里映着的红纱灯笼多么像这轮月亮啊。
她偏过头去看霍巡,他此刻却正看着她。离得近了,她清晰地看到他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徐复祯心里怦然乱跳起来,她鼓足勇气道:“你……你,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霍巡轻声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垂下眼睫,手背还隐隐发着热,她的手攥起了袖口。
这话凭什么是她来说呢?明明是他喜欢她。他该不会以为牵个手她就得沦陷吧!
徐复祯故作从容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还没同意呢!”
霍巡沉默片刻,歉声道:“是我唐突了。”
徐复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照他的个性,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打退堂鼓。
可是失落之余,又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实在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去。
菱儿连忙张罗着给他们斟了桂花酒,又分了一枚月饼,递到各人面前。
她笑盈盈地说道:“吃了月饼,咱们也算团团圆圆地过了中秋啦。”
水岚捧场地附和了几句,徐复祯却没说话,场子又冷了下去。
水岚有些郁闷。倘若霍公子不来,她们几个女孩子可以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可是他一来,许多话题就不好开口了。
可是中秋夜怎么能沉闷地过呢?
她干脆提议道:“光吃月饼有什么好玩的?咱们不如趁人多一起打叶子牌吧!”
叶子牌是四个人玩的。
霍巡微笑道:“你们玩吧,我在一旁看着好了。”
菱儿道:“不行!霍大人是客,怎么能客人在一边干看着?”
徐复祯正疑心自己方才话是不是说重了,趁着这个机会对霍巡道:“你也一起玩吧。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霍巡道:“我会一点。”
徐复祯微微笑道:“那太好了,我也很久没玩了,水平应该和你差不多。菱儿应该也不太会。咱们这里,就水岚是个高手,应该让水岚在一边看着。”
水岚不高兴地撅起嘴。打叶子牌还是她提出来的呢,现在却要把她踢出去!
锦英忽然道:“还是你们四个玩吧。我陪在小姐旁边看着。”
水岚高兴了,连忙命人取来叶子牌和筹码,众人围坐着打起牌来。
徐复祯因着确实许久未玩,摸牌出牌都有些迟疑。而菱儿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玩的。打了几轮下来,只有霍巡和水岚在赢。
眼见桌上的筹码越来越少,徐复祯也急了。她虽不在乎银钱,可是她做事向来认真,因此打牌也不愿落于人后。
她开始谨慎起来,每打一张牌都思虑周全。果然后面运气渐渐好起来,把输掉的筹码又赢了回来,堆成了小山高。
锦英在一旁看得分明,徐复祯是霍巡的下家,他拆了很多牌来喂她呢。
水岚也觉出了不对劲。
又一轮徐复祯赢了牌后,水岚伸手去翻霍巡的牌面看,果然见他拆了一个对子来给徐复祯和牌。
水岚嚷嚷道:“这怎么成?霍大人打牌还带私心,我们可怎么赢得了?”
菱儿是全场输最多的人,她也连声抗议起来。
徐复祯连赢了那么多场,倒没有怀疑过是霍巡给她放水,如今被水岚点破了,又听着菱儿的抗议,渐渐尴尬地红了脸。
锦英心里腹诽:这场牌局本就是为了取悦小姐的,连霍公子这个外人都知道哄小姐高兴,她们怎么反倒忘了奴婢的本分?
霍巡却不以为忤,他取出荷包放在桌面上,温声道:“你们输掉的银子由我来付,总可以了吧?”
水岚和菱儿这才转怒为喜,要去抓那只荷包。
谁知徐复祯却一把抢过了那只荷包。她掂了一下,里面至少有十几两银子。
她对银子的认知还停留在当初在侯府领月例的时候。她每个月领五两银子,手头虽还算宽裕,可十几两银子也要存好几个月。
再加上那次听锦英说“咱们接济霍公子还差不多”,她下意识地觉得霍巡很穷。如今再叫他一下子拿出十几两银子,那可怎么了得!
她护着那只荷包,对水岚和菱儿道:“愿赌服输。你们输了多少筹码,就该给多少银子。怎么能让霍大人帮你们出!”
菱儿急道:“小姐能赢全赖霍大人放水,那小姐赢的也不作数。”
徐复祯道:“有本事你也让他给你放水。”
话一说出来,她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连忙转过话头道:“我给你们准备了中秋礼。老老实实掏点银子给我,你们也不亏。”
水岚和菱儿一听,便解下荷包取了对应数的银子出来递到徐复祯面前,期待地问道:“小姐准备了什么礼?”
徐复祯数清了银子,又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放回霍巡手上。这才从衣裳内袋中取出几张文书放在桌上,得意地说道:“自己看。”
水岚和菱儿连忙拿过去一看,那纸张盖着公印,竟是她们三个的放籍文书。
菱儿本就是半路卖身,如今重回良籍自然是最高兴的。她还没来得及感谢
徐复祯,忽然想起买她的正主还在这里,不由小心地觑着霍巡的神色。
霍巡根本没理她,含着笑意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徐复祯。
锦英是侯府的家奴,这张放籍书对她而言是最难得的。她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心情,神色复杂地望着徐复祯。
只有水岚不高兴,她本来就只有小姐一个人,如今小姐放她回良籍,是不是说明小姐不要她了?水岚快哭了。
徐复祯没想到她们是这个反应,她还以为大家会很高兴呢!
她只好解释道:“我听说了我病中的一些事情。锦英为了不让秦萧进来见我,差点被他掐死。”
她有些难过地看着锦英脖颈上未褪的淤青,“他敢那样做,无非仗着你是奴籍,他可以随意发落。可是我的人不能被这么欺负。我给你们放了良籍,以后别人要动你们,也得多几分顾忌。”
锦英万万没想到徐复祯竟然还存了这份心。
她一直觉得小姐失忆后变回了以前那个单纯迷糊的小姐,没想到是自己把小姐看低了,其实她的骨子里还是保留着那份果断聪慧。
锦英忍着鼻中酸意,跪下来朝徐复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水岚和菱儿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跪下朝她磕头。
徐复祯无奈道:“你们如今不是奴婢了,别动不动就磕头了。以后咱们就跟姐妹一样相处。”
锦英三人搀扶着站起来,上前去团团抱住了徐复祯,呜呜地抽泣起来。
哭完之后,她们又举起酒盏,要敬小姐一杯酒,徐复祯很给面子地干了一杯酒。
霍巡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她们情绪稳定了,这才打趣地问徐复祯:“有我的礼物么?”
徐复祯哑然。她事先又不知道霍巡会来,怎么可能给他准备礼物?
但是她现在心情很好,又喝了一杯桂花酒,难得地疏放了一回:“事先没有准备,那我就弹一曲琵琶相赠,霍大人不会嫌弃吧?”
她的双颊红扑扑的,一双清凌的秋水眼含着慵懒的笑意望着他。
霍巡忍住捏她脸蛋的冲动,微笑道:“自当洗耳恭听。”
徐复祯便让水岚取来她的琵琶。说起来,她有好久没有弹过琵琶了,技艺也生疏了不少。不过,她不怕献丑。这样的佳节良辰,若无一曲清音雅乐作伴,终归是少了点意趣。
水岚取来了琵琶,又给她裹上了一件杏黄织锦披风。徐复祯现在热得很,她把披风解了下来,自顾调好琴弦,戴上银指套,轻轻拨了几下琴弦听音。
她望着霍巡:“霍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霍巡望着夜空中的那轮圆月,轻声道:“就听《西江月》吧。”
徐复祯闭着眼睛想了想,指尖轻柔地拨动了琴弦。
清透的乐音自她那蹁跹游移的指尖倾泻而出。起先的琴音略有滞涩,偶尔错了几个音,于霍巡听来,其实也是应景的生疏。
后面渐入佳境,如珠似玉碰击的弦音时疾时徐,清泠的乐音中透出铮然之声。再柔婉的曲子用琵琶弹出来,总归是蕴藏着昂然的金戈之气。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徐复祯低低地唱道。
她的声音轻而飘婉,几乎被琴声盖住。霍巡坐在她的身侧,正好能捕捉到那轻灵的歌声。
这唱词本是徐复祯随便挑的,奈何听者有意,霍巡心中一动,抬起眼眸去看她。
徐复祯未察,仍是轻拢慢捻,低声唱着:“……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一曲罢了,她按着弦止住余音,慢慢睁开眼来。
“怎么样?”徐复祯问她的听众们,带着些邀功的自得。
“太好听了。”菱儿由衷地赞美。
徐复祯得了肯定,便慢回秋波去看霍巡。
霍巡颔首道:“很好。”
水岚与有荣焉:“小姐好久没弹琵琶了,还弹得这么好。我们小姐不仅女工做得好、字写得好,琴也弹得好。又勤奋又聪明……”
徐复祯抿着嘴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当着霍巡的面,她愿意水岚夸她。
锦英从她手中接过了琵琶,水岚上前给她重新披上披风。
徐复祯看着霍巡,分明地看见他的眼眸上面映出她的倒影。忽然那影子变成了红纱灯笼凝成的圆月,从他的眼里一直映到了心里。
原来她就是那轮明月啊。
徐复祯靠着霍巡的肩膀睡了过去。
她喝醉了。
第100章 回归霍巡是少师,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
中秋一过,宫里连着发了数道急令召徐复祯进宫。
锦英早就把她的行装收拾停当,巴不得能立刻送她进宫。
徐复祯统共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当然不愿意进那莫名其妙的宫廷里去。
她郁闷地问:“我为什么要进宫?”
锦英道:“小姐,太后离不得你呀!这一个月来,朝廷为了州府税赋变革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急需小姐你去调和。”
徐复祯心想:这种国策是她能把控的吗?
可是她算听明白了,太后很倚重她。
她记忆里的自己从没进过宫,太后这样的名号,于她而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遥远。
太后娘娘,这样站在众生顶端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看见她、倚重她?
徐复祯想不明白,便姑且放在一边。可是她知道进了森严的宫禁,再想见宫外的人就不容易了。
她拐弯抹角地对锦英道:“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锦英道:“水岚会陪小姐进宫的。”
徐复祯自顾说道:“进了宫就再难见面了。”
“小姐休沐日可以回来的。”
“……可是休沐日要隔一个旬日。”
“小姐以前两年没出过宫,也没见说舍不得我们。”
两年!徐复祯吓了一跳。
她从前是怎么忍住两年不出宫的?她只有两天没见到霍巡,已经觉得光阴漫长。
自中秋那夜别过,她心里就对他生出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愫。
这于她而言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严格意义上他只算她的一个爱慕者,她该享受他的仰望与追逐,而这情愫是不利于她保持高位者的姿态的。
然而这情愫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自洽,仿佛早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当她注意到其存在的时候,那已经是一棵亭亭茂茂的小树了。
徐复祯习惯了醒来以后被施加的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府邸、她的财富、她的身份地位。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像是命运弥补她的馈赠,受宠若惊之余可以欢喜地接受。
可是如果她的心也根植了一些自己无法掌控的情感,这只会令她慌乱。她可以接受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喜欢她,但是不能接受自己无缘无故地喜欢一个人。
尤其是他非常可恶,为数不多的互动里,他不把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可总是引诱着她来戳那层窗户纸。
徐复祯想:她为什么要惯着他呢?
她让锦英马上收拾东西,她下午就要进宫。
太后收到消息的时候,正跟文康公主在坤宁宫喝茶。
听说徐复祯已经进了宫,并且马上要过来拜见她时,太后大喜过望,又转头看了一眼文康公主,柳眉立刻攒了起来:“快,你去偏殿里避一避。”
文康公主怫然作色:“宫里是我的家!我凭什么避她?”话虽如此,她气焰还是渐渐弱了下来,绷着脸避去了偏殿。
宫人这才把徐复祯宣了进来。
徐复祯没有穿她的女官宫装,穿着一件藕荷色夹衫,月白色缎裙,腰间系着的赤金色绦带像点睛的一笔,让那一身的素雅显得明媚了起来。
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病容,反而比之前更圆润了些,只是一双清透的大眼睛里盛着几分茫然的怯意。
太后感觉她有点不一样了,但是没有细想,开始朝她大吐苦水:
徐复祯不在的这个月,她下发的诏令,十之六七都被搪塞了回去。成王是窃国逆贼,而彭相则是老奸巨猾,他们下面的人更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太后口中连珠带炮,上至成王彭相,下至不知名的小吏,全被她批判得体无完肤。
徐复祯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这是……太后吗?怎么一点威仪都没有。当着她的面把说得出名字的大臣都骂了一遍,真是一点都不见外啊。
太后发泄了一通,心情舒畅了许多,却见徐复祯沉默着不作反应,便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徐复祯回过神来,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起锦英临行前的嘱咐,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失忆了——锦英说这样会影响她的威望。
徐复祯只好虚无地安慰了两
句:“娘娘别生气。他们,他们只是并不懂得娘娘的苦心……”
太后少见徐复祯这样的寡言讷语。她把这归结于大病初愈后的迟滞,便也不多计较;
她伸手按着太阳穴,想起了还在偏殿里的文康公主。徐复祯回来了,那就得把文康送出宫去。免得两个人又碰上,她夹在中间为难。
太后于是对徐复祯笑了笑,道:“那些人刁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刚回来,先回去歇着吧。珉郎在弘德殿读书。等他下了学,你再去看看他,这孩子想你想得紧。”
徐复祯如释重负地谢过太后。
从坤宁宫出来,走在宫道上,徐复祯才反应过来太后口中的“珉郎”是小皇帝。
皇帝在她脑海中的浅淡印象是个六岁的小男孩。可是小皇帝为什么会想她呢?徐复祯不知道。
她跟秦家那些年纪小的表弟都不亲厚,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很讨人嫌。所以当水岚问她要不要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时,徐复祯直接拒绝了。
她回到自己住的昭仁殿里。
昭仁殿分内外两殿,外殿是她读书办公之处,内殿是她休息起居之处。
内殿大而阔,地面铺着锃亮的金砖,幔帐是南海进贡的羽绡纱,贴墙立着十二座琉璃烛台,几榻屏架上都透着冰冷的华贵,没有一丝人气。
徐复祯不喜欢这里。她觉得那华丽都是给外人看的,真正住在里面的人该多难受啊。
可她没来得及难受,太后已经命人送来了一堆奏折,要她看着批复。
徐复祯从没处理过这种事。她硬着头皮看了几折,发现也不是想象中的难。那些人名她都知道,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仔细思索便能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几乎是凭着下意识的判断来处理那些事情。饶是如此,批过几折天色已经渐黑。
小皇帝下了学听说徐复祯回来的消息,欢喜地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扑进了徐复祯怀里。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推开了。
小皇帝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委屈渐渐浮在了脸上。
“女史……”小皇帝嗫嚅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徐复祯愣住了。这是皇帝吗?怎么跟小姑娘似的。秦懋如六岁的时候,也没这么粘人了。
她抬眼去看小皇帝身后的内侍:“就没人教教皇上仪礼?都这么大了,还这么……”
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毕竟是天子的身份,还扑进女官的怀抱里,实在是不像话。
可喜尴尬地陪笑:“徐尚宫,您兼着皇上的教习女史,这该是由您来教的。”
徐复祯一愣,又去看小皇帝委屈的脸。
太后不像太后,皇上也不像皇上。
难怪还能封她当尚宫。
“皇上今天都学了什么?”徐复祯没话找话。
“学到‘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了。”
徐复祯心想:怎么学得这样慢,她六岁的时候都开始读《论语》了。
“女史,少师夸我聪明,学东西快呢!”小皇帝又高兴地说道。
徐复祯欲言又止,师者严正肃慎,这个少师怎么看起来不太靠谱呢?
她摆了摆手:“皇上快去温书吧。”
送走小皇帝,徐复祯重新埋头去看奏折,可是越看越委屈:自己连一府中馈都没主持过,就要来管朝政大事,能搞得明白吗?
她索性将那奏章一扔,开始翻桌案上的书牍文册。
那些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不容错识地是她的字迹。高高累起来的书册囊括各衙各司、各路各州的文书,甚至还有平贞年间的案卷。
透过里面的笔记,徐复祯仿佛可以勾勒出一个宵衣旰食的自己,她是怎样手不释卷地伏案苦读,是如何熬过深夜去琢磨政史时局,是如何地殚精竭虑才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她那样柔顺安稳的性格,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抱着那样破釜沉舟的心态,在一堆官僚中争抢出一片天地来啊!
徐复祯第一次对另一个自己有了实感。
那个她肯定比自己聪慧勇敢,可是,她去哪里了呢?
徐复祯茫茫然地看着书案。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辗转难眠。
不靠谱的太后,不靠谱的皇上。她留在宫里替太后主事,可是,政斗从来都是很残酷的事,她能应付得过来吗?
徐复祯心头的彷徨里裹着前路未卜的恐惧。在这冰冷而寂暗的宫殿中,她一时不知该向谁诉说,只好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翌日卯初时分,她本该随着太后一起去上早朝。谁知太后一个照面,竟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徐复祯低着头道:“有点想家了。”
想家?太后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徐复祯进宫两年多,连年节都不曾出过一次宫,更是没有掉过一次眼泪。如今才回宫一晚上,就想家想得把眼睛都哭肿了,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太后当机立断:“你病后首次露面,这个样子给人看到,那些刁官恶吏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今日早朝你就先别去了。”
徐复祯如蒙大赦地谢过太后。她昨夜失眠,如今还困得很呢,正好回昭仁殿好好地睡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早朝已经结束了。
她走到外殿的书案上一看,那上面堆的奏折又高了几寸。
徐复祯看了一会儿奏章,上面写的全是税赋变革的事,她对此根本没有头绪,于是心烦意乱地丢在一边。
水岚取来冰帕子给她敷眼睛,徐复祯干脆借机给自己放了一个早上的假。
午后一过,可喜过来请徐复祯带小皇帝去弘德殿听少师讲书。
徐复祯一想,听人讲书总好过批那些奏折。再说了,她也想看看这位夸小皇帝聪明的少师是何方神圣。
她领着小皇帝到了弘德殿。
少师还没来,徐复祯便先坐在案边看小皇帝的功课。
小皇帝的字写得还算齐整,功课末页是寥寥数语的朱批。朱批的字遒劲飘逸,写得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字如其人。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外面内侍的声音:“霍大人请进。”
霍大人?
徐复祯心念一动,回头朝门口望去。
人还没有进来,格扇门的障纸隐隐透出来人高挑颀长的身姿,英挺锋利的侧脸。她隔着夜色和树影都能认出他来,更不要提这层半透的障纸。
可是霍巡是少师,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