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京梦里的文康公主凭什么拆散他们?……

    她朝身旁的罗知州扬了扬手中的宣纸,微笑道:“京中文人雅士好赋词咏歌,每赋成一首便请歌姬咏唱,方尽宴饮之乐。方才来时看楼下大堂高朋满座,不如请一位歌姬来现场吟咏,与楼下诸君共赏佳作。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间酒楼是歧州城最繁华的去处,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这小娘子非但不怯场,还要公开与人评赏?

    席间诸人犹疑片刻,却又听得徐复祯道:“若是大人们觉得自己的词作拿不出手,那便罢了。”

    在座的各位皆是读书人,难免自负才学,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激将?于是纷纷应和下来。

    罗知州遂命人请来酒楼最负盛名的歌姬,却不入包厢,而是以两束红绫缠身悬在包厢窗边,整个人便面向了一楼的大堂。

    两名乐伎立在窗边,每有人作成一篇,那歌姬便拿着宣纸吟唱对应的曲目。

    因是娱乐唱酬,便不限词牌,只限了韵脚,以当下的美景良辰为题,各自提笔作赋。

    不多时便纷纷有人搁笔落成,让人送去给歌姬咏唱。

    那歌姬身姿袅娜,半悬于空中,只以足尖点着窗台,唱起曲来却声如高遏行云,宛转悠扬,近者不觉音高,远者不觉声渺,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楼下的客人从未见过如此雅盛的诗酒唱酬,都热情高涨地捧场。甚至有人跃跃欲试,也写了词作递上来请那歌姬吟咏。

    那些词作文藻华丽,翰墨锦绣,写尽了世间繁华乐事,唱者如痴听者醉,伴以光摇华灯和急奏笙乐,场面气氛一度推至高潮。

    徐复祯如局外人般看着眼前场景,只觉得这里比京城的鸣风楼要奢靡热闹得多了。

    她提笔在纸上落成数句,递与那传诗的婢女。

    悬于窗外的歌姬刚唱完一首《醉花阴》,宾客们听得正是高兴的时候。

    她还没歇下一口气,忽然婢女又递来宣纸。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首板正的七绝。

    待看清里头的内容,那歌姬微微一愣。不过包厢里的客人身份尊贵,她不敢不唱,于是起了调,悠悠唱道:

    “频开琼筵醉羽觞——”

    又是一首新词,宾客们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岂见白骨覆寒霜。”

    什么?谁在这么欢乐的时候写这些晦气的内容?

    “宁作华章吟清句——”

    写了词作的宾客脸色微微一绿。

    “不肯纸笔语苍生。”

    是谁啊?故意来砸场子的吧?宾客们听得正是高兴的时候,突然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楼里欢乐的气氛一凝,连那珠玉清音的琵琶声中都掺入了迟疑,渐渐息了声。

    包厢里的目光都纷纷望向徐复祯。

    徐复祯看着他们仿佛吃了苍蝇般的脸色,心里快乐极了。

    她忙趁众人发难之前率先告辞:“各位大人,如今天色已晚,驿站离城里路远,我就先行离席了。”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带着菱儿和张弥出了包厢。

    那酒楼回廊环绕,可直到她走出门口,里头的乐声也没再响起来。

    回到驿站已近亥时。虽

    然她小小地恶心了罗知州一番,可是他应该还不至于食言过来找她的麻烦。

    按照原定计划,仍是明日一早便启程,可以赶在腊月二十五之前回到京城。

    翌日一早,天色未亮,卫队便整备行装。

    徐复祯洗漱完毕,带着锦英和菱儿下楼。刚走出驿站大堂,却见郑驿丞带着一大群百姓跪在外头,黑压压的人群一直跪到路边。

    她连忙上去扶郑驿丞:“你们这是做什么?”

    郑驿丞带着百姓们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三个头,语带哽咽道:“我们来送送徐小姐。小姐和公主府的恩德,我们一辈子记在心里。”

    徐复祯叹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走以后,还得劳烦驿丞多多费心。若要谢,我还得代这些百姓谢过驿丞。”

    郑驿丞连连摆手道:“小姐这话折煞小的了,都是乡里乡亲,做点事是应该的。”

    徐复祯抬头看那些百姓,见他们虽然仍是瘦骨嶙峋,可是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绝望木然的神色,此刻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她心里涌起莫大的满足感,难怪古人会说出“天下大务莫于恤民”。

    倘若她能当官,肯定不要当罗知州那种鱼肉百姓的昏官!

    菱儿扶着她上了马车,刚刚坐稳,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徐复祯打开侧帘望出去,却见个十余岁的孩子紧紧地追上马车,跪在一旁仰头看着她:“徐小姐,我爹娘都不在了,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能做!”

    郑驿丞忙上前拉开他,朝徐复祯解释道:“徐小姐别见怪,这些孩子也是没办法。他们没成人,官府不会分地给他们种,就算熬到开春,他们的生存也是个问题。”

    说罢,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徐复祯心里一动,问道:“这些孩子有多少个?”

    郑驿丞摇摇头,道:“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这些大点的还好,出去做苦力还能讨口饭吃。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只能等着饿死了。”

    徐复祯沉思道:“远的我们管不到,就请驿丞帮忙留意一下这里有多少孤儿。开春以后找间屋子安排他们,请人教他们读点书,习点武,或者去作坊里当个学徒也好。”

    说罢,让锦英拿了二百两银票给郑驿丞。

    郑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连连推拒。

    徐复祯道:“以我之余补人之短,这点银子不算什么。就是有劳驿丞费心费力,若有盈余,驿丞自己收下便是。”

    她心里却想,以后霍巡掌了权,她高低得让他给个官让郑驿丞当当。

    郑驿丞推辞不得,只好收下那银票,带着那个孩子挥泪告别了徐复祯的车驾。

    卫队重新驶入茫茫雪道中。

    装粮食与柴火的马车已让他们原路返回,因此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卫队终于在腊月二十二抵达京城。

    徐夫人原本打算到城门接她,奈何临近年关被琐务缠身,只好派了人到城门口迎接她。

    因此徐复祯还未到侯府,先听侯府的管事带来一个消息:十日之前秦萧奉命去了兴元府,恐怕今年春节前赶不回京城了。

    徐复祯却很高兴,她才不要跟秦萧一起过年呢。

    她想起前世盛安十年的春节秦萧确实去了蜀中,直到二月才回京。王老夫人还特意安排王今澜随秦萧的车驾回蜀过年。

    如今王今澜提前被赶走了,可王秦两家是姻亲,秦萧去了兴元府不可能不拜见王今澜的父亲。他们会不会又搞在一起?

    不过重生后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反而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了。反正她以后要报仇,大不了把他们一锅端了。

    秦萧去了兴元府,也有可能会去拜访成王。

    到时候他会不会见到霍巡?这样一想,她倒有些羡慕起秦萧来,他竟然能跟霍巡在同一个地方过年!

    回到侯府,徐复祯连口热茶都没喝,先领着两位管事妈妈去了兴和堂。

    徐夫人正在跟府里的管事妈妈对账,一见到阔别月余的徐复祯,连忙把管事妈妈打发走了,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细细地端详起来。

    “怎么瘦了那么多。”徐夫人摇摇头叹息道,“路上很辛苦吧?”

    徐复祯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在外面当然没有姑母身边周到了。”

    她知道自己这回闹这么大动静,姑母肯定要问责她,所以现在先放低姿态哄姑母开心些再说。

    谁知徐夫人不吃她这套,面色严肃了起来:“大哥给我来了信,说你把徐家闹得鸡犬不宁。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自然不相信侄女这样柔弱腼腆的性格会在徐家闹事。

    可是大老爷身为族长和长辈,更没有理由在信里那样暴跳如雷,甚至把她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徐复祯还未开口,许妈妈先跪了下来,把徐复祯在徐家如何遭到六太太的慢待,大太太又是如何算计徐复祯,最后徐复祯又是怎样夺回了契书、逼得大老爷休妻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徐夫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听到大太太算计徐复祯时,她气得差点摔了杯子。可最后听说大太太被休了,万般情绪皆变成了惊愕:“你是说,大嫂被休了?”

    许妈妈连连点头,眉飞色舞地说道:“是啊……”

    徐复祯怕许妈妈把细节也道了出来,平白惹姑母猜疑,忙打断她道:“多亏了公主府的人在。他们太厉害了,一直在我屋外巡逻,才没让大伯娘的奸计得逞。后来又是公主府的谋士教我如何反击,他……”

    她有心在徐夫人面前说一下霍巡的好话,让徐夫人对他印象好点。

    可在差点要说出他的名字时,忽然想起霍巡从前就是侯府的门客,说不定徐夫人认得他,忙止住了话头。

    好在徐夫人没留意她的异样,心有余悸道:“当初去求签,道长说你有贵人相助,如今看来公主确实就是你的贵人!公主帮了咱们这么大忙,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应该备一份厚礼上门去答谢才是。”

    徐复祯忙道:“姑母,那徐家的事……”

    徐夫人咬牙道:“我没想到他们这么无耻!出了这种事咱们也不可能再跟他们往来了。好在你的嫁妆是都拿到手了,以后咱们也没有求着他们的时候。大不了以后姑母长命百岁,一直护着你就是!”

    徐复祯没想到那么看重亲族关系的姑母竟然为了她和徐家人断绝往来,不由鼻子一酸,扑进了徐夫人怀里紧紧搂住她。

    姑侄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徐夫人这才让徐复祯回晚棠院歇息。

    回到晚棠苑,水岚抱着她又哭又笑。徐复祯好不容易哄好水岚,这才招呼着院子里的丫鬟帮她往各房各院送礼物。

    她这趟出门给侯府的主子们都带了礼物:

    送给王老夫人的是一尊四尺高的小叶紫檀佛像;

    给长兴侯的是一罐九江产的庐山云雾;

    给徐夫人的是一盒洪州府产的百濯香;

    给惠如思如的是两盒抚州产的花露红玉膏,给秦懋如的是一对南边的彩锦雏燕纸鸢;

    给秦家三位公子的礼物都是不同纹样的阔白玉带——她不愿意费心为秦萧买礼物,干脆送他们一样的礼物好了。

    送过礼物,下午秦惠如两姐妹又过来跟她聊天,徐复祯不想多说徐家和歧州的事,便挑着路上有趣的见闻跟她们讲,两姐妹听得入迷,直到日暮时分才送走她们。

    徐夫人那头又传话过来,说是给公主府递了帖子,明日要和她带着厚礼去公主府答谢。

    徐复祯这一趟回来,兵荒马乱地处理完侯府的事,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处理文康公主那边的事,便不由得头痛。

    不知道文康公主会不会打听霍巡跟她的关系?不知道公主会不会问责她在歧州的事?

    想着这些事情,夜里辗转反侧到二更天才睡着。

    睡梦中也不安稳,梦到文康公主发现了她和霍巡的关系,一怒之下把她和霍巡远远地拆散了。

    那梦里的情境如此真实,竟让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徐复祯起身倒了杯冷茶喝下,这才清醒了些,倒是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梦里的文康公主发现他们的关系后为什么要生气?她又凭什么拆散他们?

    第62章 姨母她觉得姨母肯定会喜欢霍巡。……

    翌日徐夫人带着徐复祯到公主府道谢。

    徐复祯记得霍巡跟她说过,这支卫队虽说是公主借给他的,可是明面上还是得让长兴侯府上门道一番谢。

    文康公主果然也处理得滴水不漏,对徐夫人道:“我一见复祯便喜欢她,既请了她进逸雪阁,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夫人何必如此多礼?”

    徐夫人听了文康公主的话心中很是高兴。如今徐复祯背后没了族人的支持,若能得了文康公主的青眼,将来京中那些贵妇也不敢轻视她。

    告辞的时候,文康公主却特意留徐复祯下来说话。徐夫人庶务缠身,便先行离去了。

    待徐夫人一走,公主脸上的盈盈笑意却散掉了。

    “徐姑娘,”文康公主不紧不慢地拨开盖碗里的茶叶,朝着滚烫的茶汤吹了口凉气,“我听张弥说,你这趟出来办了不少事啊。”

    徐复祯打量着公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有点拿不准她的用意,于是便模棱两可道:“公主取笑了。复祯此行回乡祭祖,一路险象环生,多亏公主卫队的照拂方化险为夷。”

    霍巡跟她说过,文康公主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只当他是单相思。所以她也装作不知道,故意不提霍巡的名字,只当那卫队就是公主借给她的,有什么功劳也只往卫队头上扣。

    文康公主却并不关心她在徐家的事。

    她也不想跟徐复祯打马虎眼,干脆直接问道:“歧州的事是怎么回事?当地的父母官都没出手,你倒是出好大风头。”

    徐复祯顾念着公主身处京都,自然不知道边地的情况。于是跟她细说了歧州百姓的遭遇,末了道:“公主身为皇女,那些百姓亦是您的子民。复祯感念公主借兵的恩惠,又不忍见公主的子民逢难,便伸了一把援手。”

    文康公主冷笑道:“说得好听,你这不就是打着我的名义来方便你办事吗?”

    徐复祯没想到把利害讲得分明了,文康公主竟还揪着这点不放,语气不由冷硬了起来:“是,我是借着公主的名义给自己行方便。可是我离开的时候,那些百姓没有一个知道我的名字,念的全是你文康公主的恩德!”

    文康公主仍是冷笑:“那你怎么不提打着逸雪阁的名号得罪歧州上下官员的事?那几千个灾民是念我的好。可是我要几千个人的歌功颂德有什么用?歧州的官员辖管的是几十万百姓!我要的是官员的拥戴!”

    徐复祯失望地看着文康公主。

    同为女子,她对文康公主有天然的好感。即便初见时被公主算计了一遭,她还是对逸雪阁心怀向往。

    可是今日这番对话,让她看清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是一脉相承的冷漠昏聩,不由生出些明月照沟渠的郁郁之感来。

    既然道不同亦不必多言,徐复祯跪了下来:“公主既知忧国,却不知忧民,复祯无话可说。请公主责罚。”

    文康公主看着脚下跪得笔直的人,她倒是想罚。

    奈何现在正是蜀中铁器案要紧的时候,她还想让霍巡帮她谋到钦差的机会。要是这时责罚了他的心上人,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她压下心中怒火,挥挥手道:“你退下吧。”

    徐复祯朝她深深叩首,沉默地退了下去。

    走出角门时,徐复祯回头望向那金碧荧煌的公主府,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

    霍巡果然没说错,就是不该跟公主府有牵扯!

    回到侯府,她又接到郡王府的请帖,倒是将公主带给她的郁惘一扫而空。

    同是姓沈,沈芙容姐妹给她的感觉却跟文康公主大相径庭。

    沈芙容虽也有些眼高于顶的傲气,却没有公主的狠戾冷酷;而沈芮容的性子更是跟郡王妃一脉相承的纯善热忱。

    虽然霍巡让她少跟郡王府往来,可他不知道她对郡王府的感情。她回徐家前的谋划,沈家姐妹前后出了不少力,连郡王妃都帮了她不少忙。

    如今她若为明哲保身而疏远郡王府,又如何对得起她们的倾情相待呢?

    次日徐复祯带着菱儿去了郡王府。

    她这趟回来也给郡王府诸人带了礼物。

    郡王妃喜好莳花弄草,徐复祯送了她一尊景德镇产的影青瓷牡丹缠枝纹梅瓶。

    沈芙容前后给她出力最多,徐复祯送了一套玉质镶金点翠头面,是她花大价钱请抚州最有名的首饰师傅打造的。

    沈芮容喜欢新奇,徐复祯则送了她一件由整根象牙雕成的九连环。

    沈家两姐妹在门口迎接她,徐复祯便让菱儿先把备好的礼物递给她们。

    那两姐妹拆开一看,都对自己的礼物喜欢得不行。正在反复把玩时,沈芮容又尖叫一声,原来装九连环那木椟底下竟压着三百两银票。

    沈芙容连忙翻起红绸衬布,果然她的木椟下面压了整整一千两银票。

    她们二人虽说出身尊贵,可俱是未出阁的姑娘,手上何曾有过那么多银钱,一时都欢喜得涨红了脸。

    徐复祯得意地笑:“离京之前说好的,若我拿回了遗产,就把你们给我的银子双倍归还。这下我再添一倍利息,以后可别说我欠你们的。”

    回京路上,她派人去路上拦截了徐家在润州的总管,凭着写了她名字的契书,成功从润州总管手上截下了润州所有产业今年的利润,足有一万八千两之巨。

    沈芮容高兴地说道:“那以后祯姐姐是不是跟婶娘一样有钱了!”

    沈芙容则是嫣然一笑道:“祯儿,我也有惊喜要给你。快和我一起到花厅给你干娘请安。”

    徐复祯见她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由好奇起来,跟着她们一路穿廊过院来到花厅门口,却见里头不止郡王妃一人。

    她身旁还坐着一个穿着水蓝色香云纱面灰鼠皮夹袄的贵妇人,此刻正与郡王妃谈笑风生。

    见徐复祯一行人过来,她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高髻浓鬓,微挑的眉眼,保养得宜的面庞,不怒自威的仪态。岁月从她脸上拂过,只沉淀下雍容的气度,浑身上下透着端贵的风姿。

    徐复祯的脚步便被她这一眼定在了槛外。

    那一道朱漆隔扇门仿佛隔开两个时空,令她恍然见到了故人。

    沈芙容在后面推她:“快进去呀。”

    徐复祯回过神来,走进花厅里给郡王妃见了礼,余光却一直在留意那贵妇人。

    郡王妃含笑拉她到身边,对身旁那贵妇人道:“琬娘,你瞧这丫头长得像谁。”

    那贵妇人的一双美目已蓄了清泪,站起身来上下端详着徐复祯,连连道:“像,真是太像了。跟心瑶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徐复祯终于知道方才那时空错乱之感从何而来。如果她娘还在,定然就是眼前这贵妇人的模样。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两人未经郡王妃介绍,却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相拥垂泪。

    徐复祯被那贵妇人搂在怀里,幽暖的馨香沁人心脾,她恍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不由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受过的委屈,止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汨汨而下。

    郡王妃在一旁笑道:“你们姨甥相见是喜事,快别哭了。”

    沈芙容姐妹也在一旁劝慰,好不容易哄好了徐复祯,常夫人取出绸帕仔细地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痕,这才拉着徐复祯在身边坐下。

    各自落座后,郡王妃笑道:“琬娘,好在你今年回京过年,不然还见不到你这外甥女。”

    常夫人道:“我也是听芙容信中说她认了个表妹,这才想着回来见见心瑶的女儿。”

    说罢,她转头看向徐复祯,怜爱地说道:“我比你娘长几岁。你娘出嫁时我已跟你姨父去了真定。后来你爹娘相继过世,姨母一直以为你养在了抚州,没想到你一直在京城!”

    一提到抚州,郡王妃的脸便拉了下来,把徐家如

    何侵吞徐复祯母亲的陪嫁之事添枝加叶地数落了一通。

    常夫人也沉了脸,问徐复祯:“这事你姑母就不管管?”

    徐复祯抿了嘴笑,把在徐家发生的事跟她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徐大太太的事。

    饶是她已经尽量把那些激烈的对抗轻描淡写了许多,常夫人还是不免对这个外甥女刮目相看起来。

    她啧啧称奇:“你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性情柔顺温婉,从不与人红脸。你爹也是非常儒雅谦和之人,没想到生了个这么敏慧果断的孩子!姨母这回倒是放心了,看来没人能欺负得了我这个外甥女儿。”

    徐复祯苦笑,她就是受了太多欺负才不得不长出来的铠甲。不过姨母的反应竟然也是支持她,倒是让她有些感动。

    本朝看重孝道,她这样为了钱财跟家族闹翻的行为难免不被世俗接受。

    没想到姑母、郡王妃、姨母,还有霍巡,这些她身边的亲近之人,竟然都支持她的做法。

    她不由有些亲昵地去抱常夫人的胳膊,跟向姑母撒娇时一样对她道:“祯儿有姑母姨母护着,又有干娘,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常夫人一愣,又被她的孺慕之情打动,不由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徐复祯趁机请常夫人出面帮她找人接管润州的产业。

    抚州的产业她一时半会儿从徐家手上拿不过来,可是润州是常家的地盘,常夫人应该有办法帮她把那些管事都换成自己人。

    常夫人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一旁的沈芙容和沈芮容却已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郡王妃于是笑道:“琬娘,让孩子们出去玩吧。年前我们再去长兴侯府拜访一下她姑母。你们是亲家,之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跟甥女相认了是该走动走动。”

    常夫人点头,又叮嘱沈芙容:“芙容,你是姐姐,要多关照一下妹妹们。”

    沈芙容不爱听她说这些,敷衍着拉了徐复祯出去。

    一走出花厅,寒意扑面而来,外头雪如轻絮飘洒。

    徐复祯正想着跟沈芙容她们回烧着地龙的屋子里说话,那两姐妹却带着她七拐八绕走到了一处轩亭之中。

    徐复祯心下纳闷,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了轩廊上,正负手看着外头飘扬的雪絮,清俊挺拔的侧颜,正是沈珺。

    沈芮容对她道:“祯姐姐,我大哥有事找你。”

    沈芙容也对她道:“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了,这小子不敢打你的主意。”

    徐复祯倒不担心这个,沈珺为人莽撞,却还是知礼的。

    于是她便走了过去,朝沈珺施礼道:“见过世子。”

    沈珺回过头来看她。

    徐复祯见他眉眼之间又笼着一丝忧郁,心中顿感不妙:该不会是他那头“斥候”死掉了,来找她问责的吧?

    果然,下一瞬便听沈珺道:“徐妹妹,我给你的那枚太极鱼符……还在吗?”

    这么重要的东西,徐复祯当然是随身携带着。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那枚鱼符,疑惑地看向沈珺。

    却见他有些赧然道:“这枚鱼符能不能还给我?我用其他东西给你补偿。”

    徐复祯有些生气。她虽然也用不上他的兵,可是堂堂一个郡王世子,送出去的东西又反悔要回来,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

    她有些不悦地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

    沈珺涨红了脸,忙解释道:“徐妹妹,你误会了!我的那支骑兵要解散了,所以这枚鱼符也就失效了。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要回来?”

    徐复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沈珺有些失落地说道:“我那支骑兵原来是养在三叔的营里。上个月北狄又来进犯河东,我三叔要备战迎敌,没有场地养我的兵了。我养不起他们,只能解散掉了。”

    还有郡王世子养不起的东西?徐复祯奇道:“你的骑兵人很多吗?”

    沈珺老实回答道:“只有七个人。不过养兵的花用很高,尤其是重骑兵,要有场地,要聘教头,要聘马夫,每个人配两匹骏马,马鞍辔头、盔甲兵器、加上军饷花用,平均下来一个人每月得花一百多两。”

    徐复祯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养兵的花销如此之大。可是她心中立刻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沉吟着对沈珺道:“如果这笔费用我替你出呢?”

    沈珺大吃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磕磕巴巴道:“你、你有那么多钱吗?就算你有,我也不能白花你的啊……”

    徐复祯道:“当然不是白给你花。我有个要求:你养的这支队伍,我要有最高调度权。也就是说,哪怕他们在战场冲锋陷阵,我让他们进京,他们也得马上回来。能不能做到?”

    “你不会想造反吧?”沈珺狐疑地说道。

    “当然不是了!”徐复祯哭笑不得。

    可是朝廷确实很快要易主了,自己手上的实力多一点总归不是坏处。

    她这趟出去见识了文康公主的卫队,知道有一支自己的兵卫的好处。反正她现在钱多得不知道怎么用,刚好借这个机会养一支兵起来。

    这样一想,她又补充道:“而且七个人太少了。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钱你扩充到十二人。”

    跟文康公主的卫队一样的规模。

    沈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却见徐复祯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他想起妹妹曾经说过,徐复祯这趟出行是去拿她母亲的遗产。她母亲和婶娘同出常氏,婶娘手里的陪嫁管着三叔一家子开支,还有盈余给叔父犒军……

    若是她此行拿到了她母亲的陪嫁,那还真有这个钱给他养兵!

    沈珺想通了这一关节,喜悦顿时如决堤的洪水涌上心头,不由半跪在徐复祯面前行了个抱拳礼,激动地说道:“徐妹妹,不,徐姐姐!你真是我亲姐姐!”

    徐复祯吓了一跳,忙把他扶了起来。

    经历这一插曲,她算是彻底扫掉了在公主府的阴霾。

    徐夫人老是说公主是她的贵人,她觉得郡王府才是她的贵人呢!

    她一直在郡王府用了晚膳才回去。

    临走前常夫人送了很多珠宝首饰给她,又约定过几天亲自到长兴侯府登门拜访,这才放了她回去。

    回去后徐复祯跟徐夫人说了她姨母的事,徐夫人也很是高兴,亲自给郡王府下了张请帖,又遗憾秦萧不在,不能让他见一见长辈。

    徐复祯不由庆幸幸好秦萧不在,她还不想让姨母见他呢!

    可是又有些理解起徐夫人的心态来,她也遗憾霍巡不在,她觉得姨母肯定会喜欢霍巡。

    折腾了一天,徐复祯早早地歇下了,今晚倒是一夜黑甜无梦。

    只是翌日一早,水岚就把她摇了起来:“小姐!快起床梳妆,公主府有请。”

    徐复祯睁开朦胧睡眼。

    她现在对文康公主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更不想去公主府触霉头。

    她往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红绸软枕上,闷声道:“不去!你就说我上次听闻公主教诲,忧思悔恨成疾,已经卧病在床了!”

    水岚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道:“不成啊小姐,公主府亲自派了车过来接小姐呢,现在已经停在角门了!听说没几个人能有这种待遇,小姐还是快起来吧。”

    什么?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

    文康公主又想干嘛?

    第63章 暴露(元旦两章合一)世子发觉到小姐……

    徐复祯到底还是起来了,让公主吃闭门羹的事她可不敢做。

    出门的时候,发现驾车的人竟是张弥。

    徐复祯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想探一下他的口风,于是微笑道:“怎好劳烦张统领亲为驾车?”

    张弥看了她一眼,哂笑一下,却并不作声。

    公主府的朱顶华盖金丝楠木车驾径直驶入永昌坊。

    在角门相迎的竟是周佩筠。

    徐复祯心中更为纳罕,这位周家的大小姐上回出动还是想算计她来拉拢秦萧那会儿。文康公主这回又打什么主意?

    周

    佩筠看出她脸上的迟疑,含笑道:“徐姑娘,你放心。同样的事我们不会做2回 了。”

    徐复祯被她看穿心思,不由赧笑一声,道:“周姑娘,不知公主此番宣召所为何事?”

    周佩筠却不肯再说,只道:“公主之事我怎敢非议,徐姑娘随我来便是。”

    徐复祯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路往内走。

    转过一处回廊,冷不防迎面碰到一个身穿雪金色绸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姿容如玉,修目嫣唇,极尽俊美,竟有一丝女相的妩媚,让徐复祯看得一愣。

    周佩筠朝他行礼道:“崔侍君。”

    那男子朝她一礼,匆匆回避。

    徐复祯回过神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朝周佩筠道:“那是公主的侍君?长得……真俊秀。”

    周佩筠笑道:“若不俊秀如何入公主法眼?崔侍君是阆苑九仙郎之一。”

    她告诉徐复祯,文康公主的后院雅称阆苑,里头有九位侍君并称九仙郎,而驸马邵潜则独称阆苑仙君。

    徐复祯听得咋舌。公主真是享尽其人之福啊!

    就是她姑父长兴侯屋里三个姨娘,她小时候还听姑母跟姑父为着姨娘的事吵架呢。

    “那……驸马就没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周佩筠道,“驸马姐夫是殿前司总检的幼子,既不是嫡也不是长,身上又没功名。邵家的资源都被两个嫡兄瓜分完了,他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可是就因为相貌出众被公主看上,不仅自己成了皇亲,被皇上荫封了从三品的官职,还给他生母封了诰命。现在他成了邵家的中心人物,你说,娶了公主,算不算改命了?”

    说到这里,周佩筠一时得意忘言,继续道:“若将来公主真的有幸荣登大宝,别说养几个侍君,就是侍君三千也是应该的。”

    徐复祯听得暗暗心惊。

    她虽然知道公主有掌权的野心,却不知她的野心竟大到想亲自称帝。可盛安帝又不是没儿子,就算真封了个皇太女,只怕那些宗室也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更别提前世盛安帝驾崩后,文康公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其实成王第一个拿她开刀,也是因为她太张扬吧?

    尽管不喜欢文康公主,徐复祯心里还是为她的命运叹了口气。

    这样想着,周佩筠已将她领到东院的桑榆堂前。

    徐复祯已经摸清了一件事:逸雪阁就是公主用来沽名钓誉的,真正议事之处还是在桑榆堂。

    可是她连真正的逸雪阁都没摸进去,公主竟直接把她领到了桑榆堂?

    徐复祯停下了脚步,探寻的目光看向周佩筠。

    可是紧闭的门内响起了公主的声音:“是徐姑娘到了吗?请进来吧。”

    话音落下,两扇朱漆隔扇门缓缓打开,肃穆典雅的中堂呈现在徐复祯眼前,入目是一方题有“桑榆堂”三字的黑漆大匾,匾额下悬一幅千里江山图。

    八仙桌旁的右侧首座上坐在文康公主,左侧首座坐着一个儒雅威仪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下首的客座上坐着一个琼姿丰神的青年男子,此刻三人都看向了门外的徐复祯。

    徐复祯只好走了进去,朱漆门扇又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徐复祯上前给公主见了礼。

    文康公主给她介绍堂中那两人:

    那中年男子名叫周塘,是知枢密院事周诤的长子、公主的舅父,任枢密院正三品承旨;

    那青年男子名叫周遨,是周家的大公子,任枢密院从四品计议官。

    徐复祯早就听闻枢密院一半姓周,可是今天见如此年轻却官居从四品的周大公子还是有些震惊。

    她忙跟周家父子见了礼,这才在公主下首坐下,心中却在揣摩他们的来意。

    公主前日还在训斥她败坏了公主府的名声,今天就把她背后周家掌权的两代人请了过来。

    难不成公主觉得不解气,还准备搞个三堂会审?她办的事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那周塘先是捋须笑了几声,朗声诵道:“宁作华章吟清句,不肯纸笔语苍生——”

    徐复祯心里一惊,这不是她在歧州酒楼写的七绝吗?难道是张弥告诉了公主?虽然说她的诗确实是在骂人,可是,倒也不必特意把周家父子请过来跟她算账吧。

    却听得周塘继续说道:“徐姑娘,你这首诗在淮北的士族中传开了。”

    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抬眸去看周塘的神色,见他眼中隐含笑意,不由心下微松。

    “淮北的士子拿着这首诗为引,又写了很多诗文批驳歧舒两州的官员。淮南西路布政使怕舆情失控,向着歧舒两地施压,勒令他们开仓济民。”

    徐复祯听得他娓娓道来,不由喜出望外。这么说来,受灾的十几万百姓算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她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也不过济养数百上千个灾民;可是无心之下写的一首诗,竟然撬动了淮北士族的力量,逼得一路长官亲自下场放权,反而解决了十几万百姓的困境。

    她心中蓦然领会到一个道理:她的能力有限,可是通过借力打力,能调动更大的能量来帮她对付强大的对手。

    在徐家是一次,在歧州也是一次,只是徐家是有意为之,歧州那次却是无心之举。

    那厢周塘还在继续:“我们也是新得的邸报。现在公主和徐姑娘在淮北士族里名声大噪,歧舒两地乃至淮南西路的百姓都在感念公主的恩德。徐姑娘,你这招实在是妙啊。”

    文康公主含笑道:“复祯,明日我会赏金百两、绸缎三百匹到侯府上,请你进入我的逸雪阁,你看如何?”

    徐复祯没想到能文康公主竟也会有前倨后恭的一面。她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

    “其实这事并非我的功劳,实乃公主福泽深厚,天命所归,所以才致无心插柳之举结出善果。其实祯儿性格愚鲁,办事冲动,难免会给公主招致麻烦,实在不宜进入逸雪阁。”

    文康公主没想到她竟拒绝了自己,脸色一变,道:“你怎么……”

    “徐姑娘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勉强嘛。”周塘打断了文康公主的话,抚须笑道,“某今日特来一见,看得出徐姑娘是清透灵醒之人。若是徐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周家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徐复祯虽然不知道周家为什么给她抛橄榄枝,不过想到周家前世的结局,她觉得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于是谢过了周塘,却并不表态。

    文康公主急道:“舅父!”

    周塘摆了摆手制止她,朝徐复祯笑道:“某还有事同公主商议。”

    徐复祯于是连忙告退。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大公子也跟着她退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连廊上,徐复祯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干脆停下脚步看着他。

    周遨笑了一声,感慨道:“若是我早两年遇到徐姑娘,说什么也要跟秦世子争一争。可惜我两年前娶了妻室,只能让秦世子折了你这株仙草。”

    这人讲话也太冒犯了!

    徐复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说道:“周大公子,你们男人是不是见到一个能入眼的女人,不管喜不喜欢,脑子里先想的就是把人娶回家放着?”

    周遨勾唇笑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徐复祯看着廊下错落嶙峋的太湖石,冷冷道:“周大公子年少便身居高位,可我见了你,也并不想嫁给你。”

    周遨脸上的笑意一凝,却自洽地说道:“徐姑娘,你不想嫁给我,是因为受了世俗观念的束缚。倘若一个女人能拥有多个夫君,我保证你也会见一个爱一个。话又说回来,何必要成亲了才能拥有彼此呢?如果徐姑娘有意的话,等你跟秦世子成了亲,不妨再与我续一段情缘。周某甘愿做姑娘的裙下之臣。”

    徐复祯吓了一跳,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啊!是不是周家人骨血里就流淌着放浪形骸啊?

    她以为自己跟霍巡私定终身已经够出格了。可一个公主,一个周遨,还是让她见识到了乾坤之大。

    公主府这个地方,真是再也不能来了。

    徐复祯落荒而逃。

    回去以后,她对外称起了病。好在公主府没再宣召她。

    常夫人来侯府拜访了两回,春节便紧随而至。

    这是徐复祯重生以后过的第一个年。

    没有秦萧,也没有王今澜,只有她在侯府与郡王府的亲人。倘若一直是这样该有多好啊!她又不免生出更多奢望来:

    如果她父母还在世,如果霍巡的父亲没有获罪,那他们如今应该也算门当户对,说不定她议亲的时候就跟霍巡定了婚事。

    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能和霍巡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不用为了彼此的未来殚精竭虑地谋划……

    这样一想,她心中又生出些怅然之感来。

    说起来,自她回京后,霍巡一封信也没写过来。

    她虽然想给他写信,可是一想到他一点都不挂念她,不由开始赌起气来,决定在收到他的来信之前,绝不主动写信过去!

    这一赌气,正月也悄然过去了。

    常夫人年后动身离京,沈珺从她这里支走了几千两银票,随着常夫人的车驾一同回了真定府。

    开了春以后,沈芙蓉开始在家备嫁。

    她与秦凤路安抚使的长子定了亲,婚期在十月。郡王府人手不多,如今阖府上下为了这件事忙活,便少了与侯府的走动。

    侯府这边,徐夫人为秦惠如定了江陵顾氏族长的幼子,秦惠如不愿意嫁到京外,天天关着门跟徐夫人置气,连带着秦思如也不出来走动了。

    徐复祯的晚棠院是彻底地冷落了下来。

    她把锦英派出去金丹堂历练了,菱儿便顶上了大丫鬟的位置。可是菱儿不怎么会伺候人,她正跟姑母商量着再往屋里挑一个丫鬟进来伺候。

    徐复祯便成日往兴和堂跑。

    还没挑到合适的丫鬟,先收到了管事的消息:秦萧马上要从蜀中回来了。

    徐复祯这才后知后觉二月已经过半了。

    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听到秦萧的消息,甚至知道他要回来的第一反应竟是有点高兴:秦萧回来,说明霍巡也快进京了。

    三月大朝会马上就要到了。

    ……

    秦萧回来给徐夫人请安的时候,徐复祯正在兴和堂跟徐夫人一块儿理账。

    听到舒云的通报,她下意识要进屋回避,徐夫人却拉住她:“坐着吧!你宗之哥哥又不是外人。”

    她没想到两个孩子的别扭闹了这么久,有心让他们培养一下感情。

    徐复祯只好重新在徐夫人身边坐下。

    秦萧进来以后先跪下给徐夫人磕了个头。坐下后他笑问徐复祯:

    “祯妹妹回乡祭祖可还顺利?”

    徐复祯不答反问:“世子这趟蜀中之行可还顺利?”

    秦萧胸有成竹地微笑道:“万无一失。”

    徐复祯不由抬眉凝视秦萧:

    前世笑到最后的人是成王。秦萧虽然可恶,却并不颟顸。他去了一趟蜀中,不可能察觉不到成王的动作。

    他能说出如此胜券在握的话,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成王的人。

    而把他引荐给成王的人肯定不是霍巡,那就只能是兴元府通判——王今澜的父亲。

    她不由问道:“那世子这趟出行,想必见到了故人吧。”

    秦萧在蜀中的故人除了王今澜就是霍巡。

    其实她并不关心秦萧有没有见到王今澜,她这问话全然是冲着霍巡去的——哪怕秦萧见到了霍巡也不会跟她说。

    可是这么一问,便颇有些旧乡来客问故知的意味。她挂念着霍巡,即便是见到一个蜀中来的人,也要上去问询一番,哪怕那来人是她和他都不欢迎的秦萧。

    秦萧显然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脸沉了下来,不顾徐夫人在场,呛声对她说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还要抓着不放么!”

    徐复祯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呛,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她受过的所有重话都来自秦萧,而秦萧每回对她疾言厉色都是因为王今澜——尽管她对他早就没了爱意,下意识还是红了眼眶。

    她猝然站起来,对他道:“我不该问,不该扫了世子的兴。我这就走!”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提裙疾步走了出去。

    秦萧跟着追了出去。

    徐夫人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闹别扭,可是她又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秦萧追出去,一把抓住徐复祯的手腕:“祯妹妹!别闹了。”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刚才是我不好。等我手上的事了结,最多八月、九月,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这是把她的生气当成醋意了!他这个想法让徐复祯无端升起一股被冒犯的羞恼。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可是她那纤细的力量如何能跟他抗衡?

    秦萧牢牢攥着她的手腕,似乎她不同意他们的婚期他就不会松手。

    徐复祯喊了一声:“菱儿!”

    菱儿箭步冲上来,一掌直往秦萧面门招呼。秦萧闪身避过,攥在徐复祯腕间的手也松开了。

    徐复祯骤失掣肘,险些往后倒去。她稳住身形,揉了揉被攥出红印的皓腕,忿忿瞪了秦萧一眼,也不跟他废话,转身提裙小跑起来。

    菱儿已跟秦萧过了几招,见小姐走远了,也不恋战,朝秦萧虚晃一招,却纵身朝徐复祯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秦萧怔在原地,看着徐复祯远去的背影。

    她的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样的丫鬟?秦萧心里沉了沉,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回到清风堂,大丫鬟绮纹捧着一个锦盒上来:“世子,这是徐小姐从抚州回来给世子带的礼物。”

    秦萧打开锦盒一看,里头铺陈着一条彩云仙鹤纹织锦滚金线阔白玉带。不是拿不出手的礼物,可总觉得隔了一层沟壑,礼到又疏远。这不该是他的祯妹妹为他准备的礼物。

    秦萧随手将盒盖关上,问道:“给二公子三公子的是什么礼物?”

    绮纹如实答道:“二公子是一条碧梧金鹊阔白玉带,三公子是一条五仙骑鹿中阔白玉带。”

    秦萧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落在桌案上,将绮纹惊得微微一瑟。

    “徐小姐身边那个叫菱儿的丫鬟,是什么时候进府的?”秦萧又沉声问道。

    “菱儿是徐小姐在外面买回来的。锦英放出去到金丹堂做事了,菱儿便顶了她的位置。”

    秦萧长出了一口气:“去把砚松给我叫进来。”

    砚松是秦萧身边的随从,他进来以后,秦萧吩咐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去查菱儿的来历。

    第二,把金丹堂的锦英叫过来问话。

    锦英自从去了金丹堂,便少有机会回侯府。徐复祯为了让她专心做事,只让她每个月底随李俊进府回话。

    乍见侯府来人,锦英先是高兴,可一见是世子身边的砚松,她心中一紧,隐隐不安起来。

    随着砚松进了清风堂,锦英低着头,手却不安地绞在了一起。

    秦萧安然端坐在禅椅上,声音却冷得像未化的积雪:“锦英,还记得你姓什么吧?”

    锦英姓任,可她知道世子问的不是这个,低眉顺眼地回答道:“锦英是侯府的家生子,自然是姓秦。”

    秦萧脸色稍霁,道:“你记得就好。我问你,你们小姐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问话的时候,秦萧思索了一下徐复祯的异常,好像是自花椒那桩事出来以后,又好像是更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秦萧脑海中闪过几缕思绪,却什么也没抓到。

    锦英飞快抬眼望了秦萧一下。

    小姐这几个月来的异常多了去了,可她知道世子想问的异常是什么。他应该是发觉到小姐身边有别的男人了吧?

    可是,她怎么可能出卖小姐把霍公子的存在告诉世子呢?

    虽然秦家才是她家的主子;可是对锦英而言,小姐不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伯乐。她锦英虽是家奴,却不是白眼狼。

    锦英仍是绞着手,语气里战战兢兢,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连徐大太太如何设计徐

    复祯都说了出来,独独隐去了霍巡的存在。

    秦萧狐疑地看着她。这个丫鬟怕他,讲话的时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他能从她破碎的叙事中拼凑出徐复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徐复祯的行为是很反常,可是锦英的叙述并没有让他找出她异常的原因。

    秦萧挥了挥手:“你回金丹堂吧。”

    锦英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道:“奴婢进了府,应该去给小姐请个安……”

    “不许。”

    秦萧断然拒绝。

    锦英只好回了金丹堂,可她还是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了徐复祯。

    秦萧在查她。

    徐复祯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和霍巡的事不可能永远瞒着他。可是眼下正是大朝会前夕,她不能出任何问题给霍巡惹麻烦。

    好在秦萧查问的是锦英,让她蒙混了过去。他若是盘问水岚和菱儿,这两个丫头藏不住事,倒容易给他看出蛛丝马迹来。

    可这里是侯府,哪怕她看得再紧,只要秦萧想,他总有办法把她们叫过去问话。

    徐复祯决定带着她们俩出去躲躲风头,至少躲过大朝会再说。她趁着秦萧白天不在时跟徐夫人说想到郡王府帮忙,要去那边小住几日。

    徐夫人只当她还在跟秦萧置气。她对侄女向来宽容,便点头同意了徐复祯的请求。

    徐复祯趁机把水岚和菱儿一起带去了郡王府。

    等秦萧下值回来的时候,晚棠院已经人去楼空。秦萧冷笑:她这时候一跑,正是坐实了她心虚。

    回到闲风斋,砚松将对菱儿的调查呈了上去:

    她出身京郊登化县一户农家,从小被爹娘送去学武。

    几个月前,他们家惹到当地的漕帮。

    那漕帮因着漕运暴利的缘故,聚拢的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动辄屠戮仇家满门。

    菱儿家不过是普通的庄户,眼见就要遭遇不幸,此时却有一个人出手花了八百两摆平了这桩恩怨。

    听到这里,秦萧面沉如水。

    这个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徐复祯,她不可能接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个人是谁?”秦萧缓缓开口。

    第64章 久别(元旦加更)“是霍公子进京了。……

    砚松摇了摇头:“查不出来。”

    他抬头觑了秦萧一眼,只见那张玉面上已笼了一层寒霜——世子的人查不到对面是谁,说明那人的手段还在世子之上。

    可砚松不敢不把话说完:“只知道是个男人。”

    “啪嚓”一声,秦萧竟徒手捏碎了手中的青花茶盏,浅金色的茶汤混着碎瓷片划下的殷红血液,在黛青色团花漳绒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洇痕。

    是个男人!

    秦萧攥紧拳头,修长如玉的手背因收紧而绷起虬结的青筋,指缝处不断滴落深红的血液。

    他就知道!他早该想到!

    她何曾对他这般心不在焉过?从她对他冷淡开始,他就应该注意到她的异常才对!

    可恨他那时一心扑在成王那边,竟以为她的反常只是在吃王今澜的飞醋,竟以为她的退婚只是为了以退为进,其实那时候她就在谋划让他给那个男人腾出位置了!

    此时再回想她平时看他的眼神,对他说话的语气,冷得像九伏天的冰雪,好像多跟他说一句话就要了她的命似的——那个男人究竟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秦萧胸口剧烈起伏,用仅剩的理智对砚松道:“派人出去盯着,金丹堂、郡王府,徐小姐有任何动向立马告诉我!”

    “是。”砚松忙不迭地从书房退了出去。

    秦萧站起来,冷冷看着黑漆书案上错落有致的案牍笔墨,忽然袍袖一挥,将那些笔架笔洗、砚台书灯、卷轴宣纸悉数扫落到地毯上。

    秦萧双目通红地看着满地囫囵的狼藉,恍然看到从前徐复祯赖在他书房时的情景。

    她喜欢坐在书房的禅椅上,把他的书架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是他一本一本地把那些书归位;

    他的文章被师傅批评了,她就陪他彻夜坐在书案边上逐字逐句地修改,不厌其烦地给他剪灯花;

    或者夏天的时候,她喜欢搬一张摇椅到书院后面的紫竹林中,用半透的翠色绡帕覆在脸上,闭着眼睛假寐。

    他走近的时候,她还在装睡,可是微颤的长睫出卖了她。他抬手抽走她脸上的绡帕,她就笑着坐起来,佯怒要打他,可是落到他身上的力气却轻得像三月的柳絮。

    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怎么会有了别的男人?

    她身居侯府深院,怎么会认识别的男人?

    秦萧用力拍向书案,实木书案回传的震感让他手上被碎瓷片划开的伤口重新涌出鲜血。可是手上再疼,比不过心口的凌迟。

    因为见过她充满爱意的眼神,所以如今回想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才更令人钻心欲裂。

    对于此刻秦萧的心痛,徐复祯全然不知。

    便是她知道,也不再在乎——那样的痛她领会得比他早得多。

    在她艰难地自我疗愈之时,秦萧正春风得意地与他的新欢大婚,隔着重重廊院传来的唢呐箫瑟,像一把钝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凌迟她破碎的心。

    正是经历过那样的痛楚,她才秦萧这个人彻底死了心。他如今怎么想,怎么做,徐复祯全然不关心,她只想让他赶紧从她的世界上消失。

    她在郡王府帮郡王妃梳理沈芙容嫁妆诸物的采买。她跟着徐夫人学过理账,办起事来非常有条理,郡王妃喜不自胜,把挑选织锦绸缎的活计分给了她做。

    沈芙容的嫁妆要添七百匹锦绸绫罗,是一桩大生意。徐复祯便约了京城里有名的绸缎行,要他们带着各自铺子里的花样子过来给她挑选。

    她一上午看了四五家绸缎庄的花样子,待下一位掌柜进来时,不免疑心自己花了眼睛:“李俊?”

    这位身穿灰蓝缎袍的中年掌柜,不正是如今她的金丹堂管事李俊吗?

    李俊恭敬地朝她躬身一礼,这才开口道:“徐姑娘,金丹堂被府上的世子爷盯上了,我只好乔装成绸缎庄的掌柜进来给姑娘传信。”

    徐复祯紧张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李俊微笑道:“是霍公子进京了。”

    “真的?”徐复祯眼睛蓦然亮起来。她都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仔细算起来,自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被思念贯穿的三个月就像更漏上的细沙,一寸一寸,都是细数着才能度过的长日子。

    纵然知道秦萧在盯着,可她还是想见霍巡。凭他的本事,甩掉秦萧的盯梢应该不难。

    徐复祯想了想,对李俊道:“二月二十四我会去平霄宫后山看桃花。”

    李俊领命而去。

    二月正是寒气消解之时,早春的桃花已经次第绽放。京城有两处观花胜地,一处是平霄宫所在的东阳山,一处是隶属皇家的裕园。

    郡王府二月二十四定的是去裕园赏花。

    徐复祯知道秦萧的人会盯着她,所以她临时把观花的地点改成了东阳山。

    沈芙容如今是待嫁之人,每日在屋里给出嫁的霞帔绣五彩鸾凤,连赏花这样的雅事也婉拒了。

    可是徐复祯求她出这一趟门:沈芙容跟她身量相当,面庞也有几分神似。让沈芙容扮成她的样子去了裕园,把秦萧派来盯梢的人引走,她就悄悄地动身前往平霄宫。

    沈芙容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好松了口。

    二月二十四那日一早,郡王府的车驾动身驶向裕园。

    一个时辰后,徐复祯和菱儿各自牵了一匹马,悄悄从后门离开了郡王府。

    两人一路骑着马奔向平霄宫。

    因着花季,平霄宫前后亦是游人如织。

    徐复祯对平霄宫倒是熟门熟路:平霄宫是京城三大道观之一,徐夫人经常带着她到这里求签。

    山门的道士认得徐复祯,引着她一路进了观内。既然来了,徐复祯便想着到神龛上供一炷香。

    她请了一支柏香,跪在跪垫上朝那神龛上供着的大帝们虔诚地拜了拜。忽又想起徐夫人说给她看八字,道长说她命里有贵人。

    徐夫人一开始便先入为主地觉得文康公主是她的贵人,可是如今看来,她的贵人只怕另有其人呢。

    这样一想,她便起了求签的心思。

    菱儿取来签筒递给徐复祯,她闭上眼睛开始摇起签筒来。

    问什么?问她的贵人,还是问……

    身后忽然起了一旋微风,鼻间萦起了熟悉的清冽气息。

    徐复祯心跳漏了一拍,知道有人在她右侧的跪垫上跪了下来。

    她的右脸不受控制地烧热起来,可是面上还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仍旧闭着眼睛摇着手里的签筒。

    身旁的人笑着说道:“求什么呢?”

    清润温柔的嗓音,听在徐复祯耳朵里自带了几分缠绵的绮意。

    她终于忍不住唇边漾起的笑意,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签筒里落下一根木签。

    徐复祯伸手捡起那根木签,尚未来得及看签文,眼神先转向了霍巡。

    是她日思夜想那张的面庞,只是清减了些许,使得那本就冷隽的五官更锋利了些。

    他这段日子肯定忙坏了!

    徐复祯对霍巡三个月不曾来一封信的哀怨一下子变成了心疼。

    她将手中的木签递到霍巡面前,抿嘴笑着答他的话:“求姻缘。”

    话音一落她蓦地脸红起来。

    她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还是当着他的面,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把她的心思都敞露了出来,真是太不矜持了!

    霍巡却觉得她这如胭脂含露般羞怯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绯红的脸颊:“这么久不见,脸上倒是丰腴了些。”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他,语气里不由流露出一丝心疼:“可是你瘦了好多。”

    霍巡笑着吟了一句前人的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徐复祯听了便有些气恼:他是在揶揄她不想他吗?再说了,他的清减肯定是为了成王,也不全是为了她。

    不过,于成王党而言,三月的大朝会就是决定生死的一役,霍巡忧思操虑也是应当的。毕竟他又不像她一样知晓后世发生的事情。

    她这样一想,有心替他解忧,便把签筒递到霍巡面前,狡黠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来求一支签?”

    霍巡并不拂她的意,伸手接过了签筒。

    徐复祯便趁他摇签的时候看了一下自己的签文:

    月宫仙桂枝,疾风易磋折。

    心清澄台静,自可得闲停。

    徐复祯跟着姑母求过不少签,也约略会解一些。她看着这签文不由心中微微一沉。

    可是转念一想,她跟霍巡这样的开始便注定了前头有很多障碍等着他们。只要他们心中坚定彼此,最终也会像签文说的那样化险为夷吧?

    她不由抬眸去看摇签的霍巡。

    从前她每每与他对视,总不免落入那双深湖般乌浓曜黑的双目之中,以至于她总不能好好端详一回他的容颜。

    恰巧此刻他正闭着眼睛,她的目光便得以从那对点漆瞳仁中逃逸开来,悠然地扫过他面庞的每一个角落。

    辰时的日光透过窗隔斜斜打在殿前,落在他挺拔清隽的五官上,像暗处的明珠,日光一照便绽放出眩目的光彩。

    徐复祯发现他其实长得比公主府的崔侍君还要好看,只是他又比崔侍君多了一样神寒骨重的风姿,让人不敢生出亲近亵玩的心思。

    她正看得出神,霍巡已经摇出了一支签来。

    徐复祯看着他拾起地上那支木签,笑着说道:“我来给你解签吧。”

    霍巡微笑着看她,把签递了过来。

    徐复祯只瞥了一眼,便故作高深道:“霍公子所求之事功不唐捐,必然圆满成功。”

    霍巡却笑了起来:“我求的也是姻缘。既如此,便借徐姑娘吉言了。”

    徐复祯一愣。他问的竟不是大朝会的结果吗?

    她不由期期艾艾道:“那、那我解不了!要去问解签道长……”

    霍巡却欺身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我的姻缘签只有你能解。既然你说会圆满,那就一定会圆满。”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喷薄,徐复祯耳朵尖都快红透了,忙伸手去推他:“你、你矜持点,三清大帝在上头看着呢!”

    第65章 狎昵他决定为着她克己复礼一回。……

    霍巡哈哈大笑,拉住她的手把她从跪垫上扶了起来,道:“既然敬过了香,我们出去看桃花吧。”

    徐复祯的手被他温暖的掌心牵着,心仿佛也被他牵了起来,茫茫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

    平霄宫后山植了很多株桃树,此刻春寒乍消,绿芽没有萌发多少,已经有粉色的雪瓣绽开了。

    霍巡问她:“你很想看桃花吗?”

    徐复祯乜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明知故问。

    平霄宫的桃花顺应自然节气,此时赏花不过看个早开的稀奇,等到阳春三月,那漫天粉彩的花雨才是壮观。而裕园有专门的花匠,此刻已经有三月花海的景致了。

    如果她真的想看桃花,就去裕园看了!何必还要跑来平霄宫呢。

    她抿着唇不说话。

    霍巡便笑道:“如今的桃花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一个更好的去处,要不要跟我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天然地相信霍巡:他说好,那肯定就很好。于是点了点头,由霍巡牵着她穿过如梭的人群。

    徐复祯想起上一回他们单独在京城游玩,还是中秋的时候。那时候她和他还不太熟,他虽然也拉着她,可是只是虚虚地环着她的手腕。

    如今他们十指紧扣,他手掌的温度、指腹薄茧的触感通过肌肤的相接传递到她的手心,有一种坚实的可靠。她于是便什么也不想,任由他牵着一直往后山走。

    穿过桃柳斜织的小径,游人渐疏,山路却开始陡将起来。泥土地上洇着初化的雪水,徐复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那濡湿的褐色沾上她的白缎绣花鞋,又怕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出了丑。

    霍巡看出她的束手束脚,心里不由得好笑,伸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原来看她那张芙蓉面上丰盈了些,身子骨却还是轻飘飘的,像定窑新烧的白瓷瓶,一用力便唯恐捏碎了。

    徐复祯脚下骤然离地,吓得忙用手臂环住霍巡的肩颈,这样一来,却贴得他更紧了。

    她悄悄抬眸望上去,从他那锋棱的下巴,到挺直的鼻梁骨,最后看到点漆双目中俯视下来的一点笑意。

    她心里不由小鹿乱撞起来,又有些羞涩:要是叫人看到,可该怎么解释呢?

    她干脆把脸也埋进他的颈窝里面。

    他的衣服里混杂着皂角和雪松的香气,好闻得让人安心。

    凸起的锁骨隔着挺阔的袍领微微硌着她的脸,伴着他走动的幅度,传来微微的震感。又或许那震感来自他的胸腔,总之是渐渐与她的心跳同步了起来。

    霍巡抱着她走了一段路,草木枝枝蔓蔓的掩映之间,竟座落了一间草庐,庭前植了两株银杏,像世外桃源般出现在的后山里。

    霍巡把她放了下来,徐复祯小心地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这才好奇地上前几步,打量着那间朴陋的草庐,前后是幽深静

    邃的草木,藤萝缠绕着墙体,倒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了。

    霍巡等她看够了,这才拉着她走进去。原来草庐里又是另一方天地,虽然疏简,却透着素洁高雅的情致。

    庐内不置凡俗一物,只中间一方黄竹矮几,上面摆了一道茶盘,叠着素青瓷的茶具。一旁的铜炉上烧着一壶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竹墙上挂着一方八卦镜,一顶草笠。

    颇有些古人“避世煮茶度春秋”的风雅。

    徐复祯不由有些好奇地回头看霍巡:“这是你的地方?”

    霍巡自顾盘膝在矮几旁坐下,提着那壶烧开了的白水,漓漓地淋在茶盏上面,一面笑道:“是观中道长的宝地,我借来一用。”

    徐复祯有些意外,他竟连平霄宫的道长都认识。不过转念一想,他到哪里都吃得开,认识平霄宫的道长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在他身旁的软垫上坐下来,托着腮看霍巡行云流水般地取出茶饼,浸水,冲泡,分茶,白玉筷子般的指节穿梭在素青的瓷盏上,从容的姿态里透出芝兰玉树般的优雅。

    霍巡不用抬眸也能感受到徐复祯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他将盖碗里的茶水沥到茶杯上递给徐复祯,笑着道:“家父酷爱饮茶,所以我也略通一二。”

    徐复祯接过茶杯一看,那浅金色的茶汤泛着一点翠色,香气馥郁扑鼻,她细细品了一口,茶水入口芳醇回甘,余韵悠长,确实是难得的佳茗。

    她不由有些羡慕地说道:“令尊对你的影响一定很深。”

    霍巡笑了笑,道:“家父家母都是疏放旷雅之人,我不过略习得些许皮毛罢了。”

    徐复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枚延龄眉寿白玉佩上,忽然开始羡慕起他来。

    虽然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可是霍巡的言谈举止中都透出他的父母言传身教出来的立身之本;

    而她虽有幸得姑母庇护,却没有牵引着成长的亲长,连个性都是柔婉无依的。难怪姑母不在以后,谁都能上来踩她一脚。

    她不由生出了些郁郁之心。

    霍巡见她的眸光暗淡下来,知道她在伤怀己身,不动声色地说道:“以前家父家母感情甚笃,经常在山中结庐对坐煮茶,往往坐到天黑。暮色起来以后远处就是朦胧的山岚,近处则是升腾的茶雾,犹如仙境一般。”

    徐复祯听得入迷,不由心生憧憬,看着草庐的竹窗外透出的空蒙山色,不由惋惜道:“可惜我们不能在外面待到暮夜……”

    话未说完便反应过来,不由羞恼地乜了霍巡一眼,转过头去,素白的面庞却悄然漫上了红晕。

    霍巡忍着笑,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眼神里尽是潋滟的柔情:“以后会有机会的。”

    徐复祯想起自己最初的时候答应等他三年。后来被王今澜的到来威胁到,又决定只等他两年。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年都好漫长!

    当然这样不矜持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便咬唇拐着弯地探他的口风:“那大朝会以后,你还要跟着成王回蜀中吗?你下次再回京是什么时候?”

    其实她知道答案:他下次回京是盛安十二年的春天。可是他如今有了她,总会为她考量一下吧?

    一双秋水杏仁眼便充满期冀地看向了霍巡。

    霍巡道:“我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他从来不在徐复祯面前讲朝政的事,可是如今为了安抚她的心,他得把一些利害关系跟她讲明了:

    “这几年宫里大兴土木,国库不够便扣下了开支最多的军费。如今西北一带秦凤路、西川路的边防重地都对宫里那位颇有怨言,全靠成王压着才能维持面上的平衡。

    “所以皇上这回宣成王进京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成王大概率可以安然回蜀。不过成王不甘在蜀地偏居一隅,他回去之后会有所动作。

    “如果顺利的话,不出两三年,他可以得诏进京,到时候我也能跟着回来,咱们就不用再分离了。”

    至于是得什么诏进京?他觉得不必跟徐复祯讲,免得吓坏了她。

    徐复祯却若有所思:

    原来盛安帝不仅罔顾民生,连军国边防都视之如儿戏。难怪前世盛安帝驾崩后,礼部给他拟的庙号是“熹”。

    那时候她还以为是成王故意抹黑自己的皇兄。如今看来,这个庙号还挺实事求是的。

    她忽然问道:“如果让你给皇上拟庙号,你会拟什么?”

    霍巡转过头来望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惊讶:“你真敢想啊!”

    他还怕成王政变的野心会吓到她,没想到她心里已经在给今上拟庙号了!

    徐复祯自知失言,忙捂住了嘴。她是知道盛安帝命不久矣,可旁人却不知,她这话简直是大不敬!

    霍巡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这种话以后可不能乱说。”

    可是下一瞬他就认真地回答起了她的问题:“若是自然传位的话,可拟‘熹’或者‘庄’;若是兵变禅位,则拟‘度’或者‘献’。”

    徐复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难不成盛安帝前世的庙号就是他拟的?

    他还说她呢!

    他可比她大胆多了,甚至还假定了兵变的可能性。难道他一早就预备扶成王上位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盛安帝壮年早逝,成王兵不血刃地接过了大权。

    她虽然知道前世的走向,可是霍巡亲口告诉她那又是另一重含义——这样抄家灭族的大罪,何况同为宗室的承安郡王府还有她的亲族;可是他还是这样坦诚地告诉了她。他就那么信任她么?

    徐复祯抬眼去看霍巡,正好撞进他乌浓幽深的瞳仁里,蒸腾上来的茶雾给那双瞳仁披了层轻纱,却像天边的星芒,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海,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来。

    霍巡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问道:“后悔吗?”

    “什么?”徐复祯没听明白。

    霍巡笑了一下:“上了我这个乱臣贼子的船,后悔吗?”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我要是现在跳船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他欺身上来,便将她抵到了草庐的竹墙上。

    铜炉上烧的水又开了,咕嘟咕嘟地蒸起袅袅的白雾。不用等暮色的山雾,蒸腾的水汽便已将流动的旖旎盈满了室内。

    徐复祯看着愈发凑近的俊容,心里砰砰直跳,脸上也染了红霜,眼睛却闭了起来,翕动着长睫等待着即将到临的亲吻。

    可是没有。

    他只是轻轻帮她别好了鬓间的碎发,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徐复祯心中涌起期待落空的失神,没有得到缠绵悱恻的亲吻,她脸上的红霞仿佛白烧了。许是壶中沸水的叫嚣给了她勇气,鬼使神差般的,她伸臂揽住了他的脖颈,朝着他红润的薄唇凑了上去……

    霍巡却又偏头避开了。

    徐复祯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霍巡白玉般的面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他是洒脱疏放的性子,情之所至便忍不住与她亲密。可是那回在抚州的宅院里,她的抗拒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过于狎昵了。

    即便她是愿意与他亲近的,可他毕竟比她大了五岁,这样的耳鬓厮磨难免生出些引诱的嫌疑。

    倘若他再像上次一样情不自禁做出惹火的举动,又不能立刻把她娶回家去,要她在京城等他两年,难免会令她多心伤神。

    他决定为着她克己复礼一回,至少等彼此的关系过了明面才能一亲芳泽。

    霍巡轻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哄一哄她,耳后突然传来尖细的破空声,他立刻将徐复祯护在身后,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枚袖箭斜斜钉起草庐窗户的竹帘,长兴侯世子秦萧正站在外面,隔着掀起的竹帘遥遥与霍巡对望。

    第66章 相争谁才是多余的外人?

    秦萧怎么来了!

    徐复祯被霍巡挡在身后,可是她看清了外面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此刻脑子嗡嗡的。

    她让沈芙容穿她的衣服去裕园,寻常人面前是可以蒙混过去,可是

    秦萧肯定能分辨她们。

    谁能想到秦萧连官署的事都放下了,亲自来盯她的梢啊!

    徐复祯想吐血。

    霍巡背对着她,握着她指尖的手掌却紧了紧,示意她不用担心。

    他上前去拔出钉起竹帘的袖箭,将竹帘放下来遮盖住了室内的光景,这才缓步走了出去。

    迎着秦萧森寒的注视,霍巡从容自若地说道:“秦世子,又见面了。”

    秦萧冷冷地看着他。

    看清霍巡面容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了起来,心头的疑惑却一下子豁然开朗:

    就是从七月开始,徐复祯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而霍巡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外男。他一直没有怀疑霍巡是那个引诱徐复祯的男人,是因为那时她很坦诚地把霍巡的非分之想告诉了他。

    后来他在蜀中成王的身边见到了霍巡,那时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这么轻易地放霍巡离京。

    可是为什么,霍巡明明人都到了蜀中,还能把他远在京城的未婚妻引诱了去!这个罪臣之子,究竟有哪点比得上他!

    秦萧目眦欲裂。

    “霍巡。”他咬着牙说道,“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打死!”

    霍巡云淡风轻地微笑:“你不会把我打死,因为你秦世子顾念着自己的名声。”

    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如果我是你,有人敢肖想我的未婚妻,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我会想办法让他彻底消失。”

    徐复祯正躲在竹帘后面,透过帘挡缝隙看着外面的对峙。听到他的话不由心弦一颤,扣着窗台的指尖紧了紧,将透粉的指甲盖压出褪色的白来。

    秦萧脸色铁青,好话谁不会说,徐复祯就那么没出息,被这些花言巧语哄得团团转?

    他知道霍巡是如何的能言善辩,于是不再多费口舌,转而将眼神看向霍巡身后翕动的竹帘,冷声喝道:“徐复祯!你给我出来!”

    霍巡移步挡住了秦萧的目光,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们的事,何必扯上她?”

    秦萧看着他那一副回护样子,心中愤懑难舒,恨声道:“谁跟你是‘我们’?徐复祯是我的未婚妻,我跟她才是‘我们’!轮得到你一个多余的外人来指手画脚?”

    霍巡神色一涩,从某种程度来讲,秦萧说得确实不错。她是秦萧的未婚妻,而他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暗度陈仓地偷走了她的心。

    “谁说他多余?”

    门边忽然响起清泠泠的女声,带着一丝微颤,像正月初化的碎冰,可是落在门外对峙的两个男人心头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徐复祯倚立在门上,看着怫然作色的秦萧,竟生出了分外快意的感觉。

    她缓步走到霍巡身侧,与秦萧站成了一个不对等的三角。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当初她在秦萧的书房与王今澜对峙,三个人也是站成这么个不对等的三角。不同的是,那时被孤立出去的人是她。

    徐复祯透过秦萧寒霜般的脸,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倨傲的他,骄矜地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那时她的脸色一定比他现在还难看多了。

    她用当初秦萧的话术来回应他:

    “我早就说过要跟你解除婚约,是你自己不愿意,像狗皮膏药一样赖着我。在我心里,他才是我的,我的……”

    她到底面皮薄,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但是并不影响她驳斥秦萧:“而你,秦萧,你才多余!我们都不欢迎你,你又为什么还要过来自取其辱!”

    霍巡此刻竟有些同情地看向秦萧。

    同为男人,他知道这样的话是何等的杀人诛心。可祯儿是为了他才说这样的话,又不免令他深深感到当初在闲风斋廊下向她迈出那一步是何等正确的抉择。

    秦萧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样刻薄的话,怎么会从他的祯妹妹口中说出来?

    他凝神去看她,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染着桃粉的红晕,眼角眉梢都挑着秀致的弧度,竟透出些区别于青涩少女的妩媚。秦萧不禁心神悸动,却后知后觉这妩媚并不为他所有,愠怒瞬间攀升起来。

    她穿了一身月白间藕荷色交窬裙,束着淡紫洒花缎面束腰,料峭的山风吹得她衣袂飘扬,而身旁的霍巡琼树般的英姿也衬得起她这般美丽。

    两人站在一起,真如仙君神女,可正是那样的般配刺得秦萧双目生疼。

    他原本要骂她几句“鲜廉寡耻”,可看着她那张脸,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带着一丝哀切的恳求:“祯妹妹,跟我回去,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秦萧。从前她跟秦萧闹脾气,秦萧不是没有低过头。可是今日这样的场面,他凭什么觉得可以绕过霍巡,说两句软话就让她回头?

    秦萧比她高大半个头,可是她此刻微抬着下巴,看他的眼神便透出了藐视:“别自欺欺人了。我跟你已经断无可能,你若还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就和我把婚约解了。从此随便你找什么王姑娘李姑娘,只是你也别管我身边是谁。”

    说完,她忍不住转眸去看向身边的霍巡。

    秦萧心中压抑着的滔天怒火被那慢闪秋波的一眼彻底点燃:那样情意缠绵的眼神,连他都没有得到过,霍巡又何德何能!

    秦萧怒喝一声,人却已经遽然上前,霍巡立刻回身将徐复祯拉到身后。

    不料秦萧竟是冲着他来的,他的注意全在身后的徐复祯身上,冷不防脸上受了秦萧饱含铮然怒意的一拳。

    徐复祯大吃一惊,尖叫道:“你疯了!”

    她扑上来要拉开秦萧,却被霍巡单手顶着推远了。

    秦萧无视了她,快意地看着霍巡唇角骤然浮现的青紫,冷笑着说道:“这一拳,是让你还我的知遇之恩。”

    霍巡用手背擦掉唇角的一抹殷红,声音里压抑着怒意:“第一,你为何揽我入你门下,你心里清楚;第二,我在你门下一年多的时间,你是如何防我,根本对不起‘知遇之恩’四个字。我不欠你这一拳。”

    秦萧一双凤眸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赫然怒道:“那你染指我的女人,总该受我一拳!”

    说完,又提拳上前便打。

    霍巡偏头避过他的攻势,横肘抵住秦萧的胸膛,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秦萧却是打红了眼,挣开他的掣肘,却又是一拳砸过来。

    霍巡向来光风霁月,即便家道中落后辗转各地谋生,也做不出那种市井斗殴的粗俗举止。

    然而他躲了秦萧两拳后,看着秦萧通红的凤目,不由想起抚州那晚哭得神伤的徐复祯,也渐渐失去了理智:秦萧如此负她,如今又有什么颜面来挽回她?

    他心中不由也绷起了怒火,格挡住秦萧的攻击后,用手肘狠狠撞在他的鬓角,将秦萧撞开了。

    秦萧脚下趔趄,还未站稳,霍巡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方才那一拳毫不客气地还给了他。

    秦萧挨了一拳,却抓住了他的袍领,就势往墙上一推,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

    徐复祯看傻了。

    她从没想过这两个人会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扭打在一处。一个是高门显贵的侯府世子,另一个也是雍容闲雅的贵族出身,怎么会控制不住打了起来?

    这,这……

    徐复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愣愣地看着他们厮打。

    他们身量相似,秦萧从小有武师教授武艺,然而霍巡并不落下风。

    可是那拳头击打着衣袍底下的骨肉掸出的闷响还是令徐复祯心惊。秦萧挨打便算了,霍巡挨了打她要心疼的。

    徐复祯反应过来,顾不得拳脚无眼,忙走到一旁想分开他们。

    那两人此刻打得难解难分。霍巡眼见徐复祯靠近,生怕伤及她,手下一迟疑,眼角便不慎挨了一拳。

    他手上发力,将秦萧狠狠推了出去。

    徐复祯扑到霍巡身边,颤声道:“痛不痛?”

    霍巡喘着气,转头看见徐复祯焦急的神情,眼中的冷意蓦然柔和下来,摇摇头道:“

    我没事。”

    秦萧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跟霍巡实打实地互搏了一场,虽然身上疼痛,心里却畅快了许多。

    他摸出帕子来擦嘴角的血迹,却见徐复祯泫然欲泣地看霍巡脸上的伤,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去了。

    秦萧不由心头火起,咳了一口血沫出来吐到帕子上,咬牙切齿道:“祯妹妹,你怎么不看看我?我也很痛。”

    徐复祯转头瞪他:“那是你该!你现在马上就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就算走,你也该跟我一起走!”

    秦萧上前要扣住她的手腕,却被霍巡格挡住了。

    他冷冷地看着秦萧,道:“秦世子,别得寸进尺了。”

    他那双长眉修目里凝着寒霜,刚互殴完青紫破皮的眼角勾着冷冽的锋芒,倒是让秦萧的神智归了位,想起了几日后的大朝会。

    饶是他此刻恨不得生剐了霍巡,然而还得捏着鼻子在大朝会上与他打配合,要是现在闹得太难看,彼此都不好收场。

    女人和前途的轻重,他向来分明。然而,他绝对不会把徐复祯让出去,只要她一日在侯府,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秦萧深深看了徐复祯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那样冷寒的眼神丝丝绕绕地缠着她,跟当初秦萧在姑母面前说要纳她为妾的眼神一模一样。

    徐复祯如坠冰窟,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神。

    第67章 安排“你可别忘了我。”

    霍巡上前拥住她,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徐复祯摇摇头,伸手捧住他的脸细看,只见他唇角青紫一块,眼角也破了皮,伤口在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

    “秦萧下手真狠呐。”徐复祯喃喃自语,眼里盈着泪光。

    她内疚极了:“都怪我,明知道他在盯着我,还是存了侥幸出来见你,累带你受了这一遭无妄之灾。”

    霍巡笑着安慰她:“挨了两拳,可是今后却再也不用避忌着他了,何尝不是好事呢?”

    其实方才打那一架,他心里也痛快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秦萧正面起冲突。

    当秦萧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的姑娘表露占有欲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不喜欢秦萧。他不喜欢秦萧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不喜欢秦萧让她流眼泪,更不喜欢秦萧是她的未婚夫。

    尽管是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跟他打了一架,尽管自己脸上挂了彩,霍巡并不后悔,只是怕那放浪的举止会吓到徐复祯罢了。

    他安抚徐复祯:“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现在跟秦萧是微妙的盟友关系。顾忌着这层身份,也只能用拳头发泄一下彼此之间的不对付。下一次跟秦萧的对决,恐怕就是朝堂上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了。

    不过,他赤手空拳跟秦萧打都不会输,到了朝堂上更不可能输。

    霍巡抿了一口唇角的血腥气味,再转过头时已是一派和煦。

    他伸手替徐复祯拢了拢领口的白貂毛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徐复祯一惊,扯住了他的衣角,迟疑地说道:“你要送我回……侯府?”

    她虽然敢对秦萧疾言厉色,不过是仗着霍巡在她身侧的缘故。可私下她对秦萧还是有些畏惧的,他就是个疯子。

    霍巡本想摸摸她的头,可顾念着那扯住他衣角的小小坠力,到底没有把手抬起来,只是柔声说道:“你从郡王府出来的,当然是送你回郡王府去。”

    徐复祯不太情愿:“可是现在天色还早着呢。”

    霍巡无奈。天色还早,可是他确实有事。

    耐不住徐复祯一时在他左边念叨“伤口要及时处理”;一时在他右边发愁“回去可该怎么跟姑母交代”,霍巡最后还是把她带回了他落脚的宅子里。

    一个老翁过来开门,见了徐复祯却并不意外,只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朝她点点头。

    徐复祯还是第一次进霍巡的地方。进了门,她开始好奇地四处打量,发现这就是座一进的宅院,不过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倒座房而已。

    她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宅子。即便是在抚州,她租的宅子也是前庭后院。她有些同情地对霍巡道:“我娘在京城也有宅子呢,要不给一间你住吧?”

    霍巡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

    霍巡告诉她,这宅子里只有那老仆一人,兼顾着应门、烧饭、洒扫的活计。若是宅院大了人多起来,便会生出许多不方便之处。

    譬如说人多口杂,就不能这么随意地把她带回来了。

    徐复祯跟着他进了书房。

    霍巡的书房设在东厢房,里面的陈设颇为简练,一张黑漆书案,案前摆着整整齐齐的纸张案牍,靠墙两列书柜,大气朴直,跟闲风斋的华贵雅致截然不同。

    霍巡进了书房便开始磨墨书文,颇有些让徐复祯自便的意思。

    徐复祯还记挂着他脸上的伤口。过几日就是大朝会,虽然不知道他要不要露面,可是顶着那瘀青见人总是不便的。

    她溜到伙房,请那位老仆煮了两颗鸡子,献宝似的把它们捧进了书房里。

    霍巡正低垂着眉眼写着什么东西,午后的阳光斜穿进来,照着执笔的手修洁如玉,挺拔俊朗的侧脸并不因那青紫伤痕而有损半分风姿。

    徐复祯自顾搬来一张官帽椅坐在他身侧,小心地用葱白的指尖剥开鸡子的薄壳。

    剥了壳的鸡子光滑莹润,徐复祯顾不得滚烫的触感,拈着那枚鸡子轻轻放在霍巡唇角的青紫上。

    伤口被鸡子一烫,霍巡下意识地避开,偏过头来看她。

    徐复祯向他解释道:“用这个敷在伤口上可以消肿化淤,会好得快一些。”

    霍巡看着她那认真的眼神,莫名地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拿了膏药过来给他上药。

    那时候他的伤可比现在这点小伤严重可怖多了。

    但她那时候没什么波澜,只是细致地给他上了一回药,还找了个小大夫过来给他治伤。

    后来熟识了才发现,原来她这么爱哭,连现在这点小伤都能赚到她的眼泪。

    所以说她那个时候是不喜欢他的吧?她去给他上药,带着一种献身的决绝。当初接受他,是因为觉得他可以跟秦萧分庭抗礼吗?

    霍巡不是喜欢自寻烦恼的人,他打住了这个念头,转过头去继续撰写着文书,任由徐复祯在一旁帮他敷着伤口。

    她看起来专心致志地拿着鸡子在伤口上滚来滚去,眼神却总是好奇地往他面前的纸张上瞟……

    霍巡忍不住微笑道:“想看就看吧。我在帮成王写奏对的呈文。”

    徐复祯得了他的首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的书稿,便高兴地端详起来。

    其实她对里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不过看他落笔畅然无阻,文辞又严谨优美,不由生出一些倾慕之情。口中却感叹道:“连这种事都要帮成王做,未免太辛苦了。”

    霍巡失笑,道:“本来就是谋士该做的,并不辛苦。”

    二月的春寒料峭,那鸡子不多时便冷了。

    徐复祯于是坐在一旁专心看他写奏呈。

    霍巡连个书僮都没有,连磨墨都要亲力亲为。她干脆拿过墨条,一圈一圈地帮他磨起来。

    他的奏呈写了一张又一张,徐复祯手里的墨条都快磨到了底。

    这样枯燥的工作,她竟不觉得疲乏,只坐在他身边,不说话却也觉得时间眨眼而过,眼见日光从东边转到了西边,眼见暮色就要悄然而至。

    徐复祯忽然想起在东阳山的草庐时霍巡对她说的话。他的父母会不会也经常这样在书房,一人磨墨一人书文,从早坐到晚?

    而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掌起一盏书灯,灯下人影葳蕤,那画面别提有多温馨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那静谧深邃的侧颜,不由想到他们的以后,浅浅的粉色又漫上了脸颊。

    霍巡却突然开口了:“到时候让平霄宫的鸿钧道长收了你做俗家弟子好不好?”

    “啊?”徐复祯还沉浸在自己的绮思里,没有听明白他的用意。

    霍巡笔下不停,口中说道:“让鸿钧道长收你做弟子,带着你修行两年。若是你不想修行,那就挂个名头也成。”

    徐复祯听明白了,他是在帮她想应对之策呢。可是她还是有些犹疑:“可是这样不会不敬吗?”

    霍巡微笑道:“不会的,道教没有佛教讲究那么多。你做了鸿钧道长的挂名弟子,秦萧要动你也会多些顾忌。”

    徐复祯放下心来,要是这样最好不过了。姑母信道,肯定会同意她拜师。而师父不同意的话,姑母也不会逼她成亲,不过——

    “鸿钧道长可是平霄宫最有名的道长,他愿意收我为徒吗?”

    霍巡道:“他跟家父的私交很好。不过,你要是没有悟性的话,恐怕他不会愿意带你修行,到时安心做个挂名弟子也不错。”

    徐复祯有些不服气,修不修行是一回事,可是说她悟性不好又是一回事。

    霍巡却觉得她这副气呼呼

    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一亲芳泽的念头,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将最后一页呈文写完,撂下了笔,这才察觉窗外已经染了乌金的霞色。

    暮景残光里,没有掌灯的室内也渐渐暗沉下去,别离的意味便翻涌上来。

    霍巡看着屋外渐散的余曛,缓缓道:“我不在的时候,有鸿钧道长的庇护,李俊那里,也有我安排的人。你只记得离文康公主和她背后的周家远点,便不会出什么岔子。最多不超过两年,我就回来了。”

    徐复祯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别说两年,就是三年四年五年她也认定了只有他。

    便纵是相思难捱,可他逢三五个月进一次京,或者她大不了找个借口出京跟他见上一回。凭着几分回忆聊以度日,两年也算不上久长。

    她还怕他为了早点回到她身边,在一些事情上操之过急,打乱了原本的部署,反而偏离了前世的走向呢。

    徐复祯轻轻抓住霍巡的手,准备说两句让他安心的话,话到嘴边却酸溜溜的:“我听说蜀地的姑娘生得俊俏可爱,你到时可别忘了我。”

    霍巡凝神看她。昏暗的室内,她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秋水剪瞳潋滟得醉人,氤氲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便是有心逗一逗她,可一想起她和秦萧的决裂似乎就出在一个“三心二意”上。这丫头看着柔婉,眼里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便也不敢拿话逗她了,免得她真的上了心。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外头响起那老仆的声音:“公子,文康公主造访。”

    霍巡微微皱了眉,带着些被打断的不悦。他看了一眼徐复祯,柔声对她道:“你先进屋子里避一避。”

    他的书房不大,连一扇屏风都没有。不然徐复祯还真想听听文康公主找他做什么。当然他的正事是比她的好奇心重要的,徐复祯乖巧地点了点头,先一步走出了书房。

    宅子太小,以至于她前脚刚进正房,文康公主后脚已经进了院门。

    书房掌起了灯,窗棂透出幽黄的灯光。

    那老仆引着文康公主进了书房,房门关上那一刻,徐复祯隐隐听到文康公主的惊呼:“你的脸怎么了?”

    霍巡会怎么回答呢?

    她真的好奇,可惜那房门关上了,半点声音也透不出来。

    第68章 朝会他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文康公主待不过二刻便走了。

    霍巡从书房出来寻她,见徐复祯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室内,然而一双眼眸却像黑曜石一样亮得分明。

    今夜没有月光,霍巡借着外头透出的一点灯火和那双粼粼闪动的眸光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差三刻便要到戌时,是时候送她回去了。

    徐复祯却在缠着他问:“公主来找你什么事?”

    霍巡道:“说一些朝会的事。”

    徐复祯心里隐隐有疑惑,文康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会帮着成王来蒙混自己的父皇呢?

    但是她知道霍巡不会跟她多说,夜色下的话别,她也不想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徐复祯被他牵着往外走,行至院子的月桂下,看着书房透出来的烛火,又想起公主进门前的那一句问话,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的脸上的伤怎么跟公主解释的?”

    霍巡不以为意:“不必跟她解释。”

    他却停了脚步,站在桂树下看着她。

    无星无月的夜,沉沉的阴天。借着那点幽黄灯火的照明,尚不能将她的脸看得分明。他瘦长的指节便攀上了她的额头,滑落到修婉的眉,微挑的眼角,再到秀挺的鼻梁,一寸一寸地描摹。

    徐复祯微微仰头看着他。

    霍巡背对着烛光,从她的角度去看他更不甚分明,只能透过乌曜的眼眸里辉映出的一点她的影子,来揣度此刻他的心绪。

    他在想什么?

    他也舍不得她吗?

    他心里也会有此去经年,更待何时相见的离情别绪吗?

    徐复祯心里千般思量,眼里却渐渐适应了昏暗,看清他深邃英挺的面容,只是唇角微肿起来的青紫到底有些显眼,顺带叫人注意到一旁红润的双唇,她是尝过他的味道,所以知道那看起来些许锋冽的薄唇其实是甘甜的。

    徐复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先一步踮起脚来,攀手勾住他的脖颈,莹润鲜红的丹唇便贴了上去。

    只是少女的主动便是蜻蜓点水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待霍巡反应过来时,那芳泽已经离开了他的唇瓣。

    这样好的氛围,昏垠的夜晚,幽寂的树下,将雨未雨的空气里酝酿着翻涌的躁动,他应该把她揽进怀里狠狠地吮吸一番……

    然而,他清咳一声,压下被她撩拨起来的情动,牵着她走到了院门口。

    徐复祯低着头,脸上已是粉透的红霞。走到院门口,将暖不暖的春风吹过来,倒是叫她清明了一些。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有些羞赧,抬头去看霍巡,却见他面色如常,从那老仆手上牵过一匹马儿。跨过院门口,原来菱儿已经牵着马等在外头的香樟树下面了。

    徐复祯由菱儿扶上马,两人并骑而行,霍巡却是骑着马远远跟在后面。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地响,像是戏曲落幕前的鼓点,一声一声踏进了徐复祯心里。她面上那点未褪的残霞渐渐化成了惆怅,满心的惆怅。

    方才在月桂下,应该跟他多待一会儿的。下次再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知是在何时?

    回到郡王府,徐复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竟忘记跟霍巡约定离京前再见上一面。不过,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她也不必顾忌秦萧,直接派人去金丹堂传话就是了。

    翌日她帮郡王妃看账本,因着心头又记挂着霍巡,又担忧着回侯府该如何应对秦萧,竟理错了好几处。

    郡王妃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着逗她:“来我们府上这么些日子,是不是想侯府的哥哥妹妹了?”

    徐复祯知道郡王妃是在拿她的婚约调笑她,殊不知她对那位“未婚夫”是相看生厌的地步,便抿了嘴,不接郡王妃的话。

    偏偏这时婢女走进来道:“可巧徐小姐也在。长兴侯府的世子爷下了衙,正到我们门前,要接小姐回去呢。”

    郡王妃露出笑容,正准备调侃她两句,却见徐复祯变了脸色,一下子站起来道:“我不回去!”

    郡王妃心里忖度着这两个孩子是不是闹了别扭,否则世子也不能亲自登门接人,明摆着是负荆请罪来了。

    不过她行事向来没什么章法,又是出了名的宠惯孩子,见徐复祯不愿意回去也不强求。只叫人请秦萧去花厅里坐着,却任由徐复祯躲在屋子里不露面。

    秦萧在郡王府坐了半个时辰便回去了。

    谁知翌日下了衙他又过来,徐复祯仍是不见。

    连着第三天过来的时候徐复祯终于坐不住了。

    郡王妃虽惯着她,可她到底是守正约礼的徐夫人教养出来的,很不好意思让郡王府帮她担了这任性的恶名,终于还是屈服下来,点头跟秦萧回侯府。

    郡王妃派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秦萧便骑着马跟在车驾旁与她一同回府。

    饶是徐复祯再怎么不想看到秦萧,上马车的时候还是避无可避。

    秦萧对外是极体面的人,伤处用细粉敷盖着根本看不出来,半点不损他那张英俊的容颜。

    可惜徐复祯看了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进马车便闭上眼睛假寐,打定了主意不会跟他说半句话。

    秦萧的声音却悠荡荡地传了进来:

    “……我与那王姑娘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父亲是成王的得力干将,我对她只有利用,用完了便甩一边去,对你才是真心……”

    徐复祯听得心里直冷笑。对王今澜的利用是凤冠霞帔娶进门,对她的真心是以小妾的身份长相厮守么?

    “……他哪点比我好?他父亲是皇上亲自定的罪,这辈子不能翻案的。等过了大朝会,他就得远远地滚去蜀中,以后能不能进京还是两说……”

    徐复祯唇角挂着讥讽的笑。前世她跪着哭求秦萧不要负她,换来的是他的冷言冷语;现在她不要他了,他反而低声下气地过来求和。

    马车戛然停在侯府门口。

    徐复祯从马车里头下来,进门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刺了秦萧一句:“他哪点都比你好!家世再好,也不是你挣的;靠女人换前途,你很光荣吗?”

    秦萧愕然,握着缰绳的手骤然一紧,面色沉沉地看着她转头离去的背影。

    自从徐复祯在侯府门口呛了他那句话以后,秦萧再没来找过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正忙着即将到来的大朝会。

    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各路各府各州的长官都要进京朝议。届时皇帝会对各地政绩奖惩,所有官员的任免拔擢也会同时议定。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参与大朝会,但是大朝会机会牵动了朝野内外所有官员的注意,今年的朝议重心自然凝聚在了蜀中铁器案上。

    王老夫人连续斋戒了三日,只盼大朝会能传点好消息回来,连徐夫人都忍不住去平霄宫求了一注签。

    徐复祯记得,因着蜀中铁器一案,秦萧仅出仕一年便从正六品员外郎擢升从五品郎中,而成王也顺利躲过皇上的问责,拿了钦差的印信回去整肃蜀地官场。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可真到了大朝会那日,她还是不免为霍巡紧张起来。

    京城各级官员府上都派了家仆去宫城外候着,时时回传朝会的进程。

    今年朝议重心落在了蜀中铁器案上。往年过午即毕的大朝会,今年竟已过申时还未结束。

    徐复祯心中牵挂,让菱儿把李俊叫过来,准备传信给霍巡朝会后见上一面。

    不想李俊告诉她:成王的船早就停在西直门外的涿河码头,待朝会结束便立时启程,霍公子也将随行。

    徐复祯吃了一惊,向来朝会后那些进京的官员都会在京城逗留三五日,一为聚会宴饮二为访友走动,哪有一结束便立马离京的?

    她一心想着在霍巡离京前见上他一面,当下便让李俊设法去给霍巡传信,她在上回那间宅子上等他到戌时。

    侯府不像郡王府那般随意,可以在外头流连到入夜不归。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徐复祯顾不得那么多。

    那间宅子虽是霍巡临时落脚之处,可毕竟住了数日,若要离京,总该回去收拾些东西。她不耽误他的时间,就那样看一眼也好。

    李俊领了命离去。

    徐复祯又急急叫来水岚帮她梳妆打扮。

    她生得清艳漂亮,不施脂粉也动人。

    小姐很少有郑重其事要梳妆的时候,水岚猜度着,必然是为了去见那霍公子。

    水岚向来以小姐马首是瞻,细致地给她描眉画鬓,又挑了一件水红色海棠双色绣花罗裙。早晚尚有寒意,外面再套一件赤芍色滚金线的罩衫。

    一切收拾停当,徐复祯仍是带着菱儿,去马厩牵了马出来,准备从西角门那边悄悄出去。

    谁知道她刚跨上马儿,竟见秦萧已下了朝回来,正站在西角门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见了徐复祯,秦萧上前一步正正堵住门口,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你要去见他?”

    徐复祯见了秦萧,心中大呼不妙。

    她倒不在乎秦萧心里怎么想,只是如今他下了朝,说明朝会已经结束。她怕赶不及与霍巡碰面。

    她端坐在马上俯视秦萧,拉着缰绳安抚躁动的马儿,冷冷对他道:“让开!”

    秦萧冷笑:“有本事让你的马从我身上踏过去。”

    徐复祯急着出门无意与他纠缠,转头对身旁的菱儿清喝一声:“拦住他!”

    菱儿应声下马,抽出腰间长剑便劈脸刺向秦萧。

    秦萧堂堂侯府世子,谁敢对他动刀枪,何况他刚从宫城回来,身上自然不可能佩剑。菱儿提着剑迎头便刺,秦萧此刻不得不闪身避开。

    他这一闪,徐复祯早骑着马如离弦之箭般奔出了侯府。

    她纵着马,凭着记忆往那间宅子奔去。大朝会期间全城戒严,本不许纵马。然而徐复祯怕错过霍巡在京的最后一面,一路急驰,好在没有被兵马司的人拦下。

    可到了霍巡落脚的那处宅子,那里倒是安静得异常。

    徐复祯翻身下了马,将马儿系在院门外的香樟树下,走过去叩门。

    黑漆木门紧掩着,没有人来应门。

    徐复祯疑心霍巡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可是转念一想,长兴侯府紧邻宫城,而霍巡的宅子在市井百姓居住的康贺坊,离宫城还有一大段路,按理说霍巡应该不会快过她。

    再说李俊的信若是没有传到霍巡那里,应该跟她回禀一声才是。

    许是霍巡因为旁的事绊住了脚呢,她既然说了等他到戌时,等一等便是了。

    她又上前去叩门,却没人应门。宅子里不是有个老仆人吗?

    她推了推门,下头响起铁器碰撞的声音,低头望去才发现原来落了锁。

    她只好在香樟树下踱步,从来没有这么不自在过——从前无论去哪里,主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看座,哪有傻愣愣地站在外头的时候?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徐复祯原以为是暮景残光,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色阴沉得可怕。快要下雨了。

    这个春天格外多雨,似是把去岁大旱缺的雨水都落到了今年一样。

    水岚向来周到又妥帖,还知道往她的马鞍袋里放了一把油纸伞。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徐复祯忙把伞撑开了,躲在树下头,又撑着伞,倒是淋不着她。

    只是落雨之后,天气就更凉了,连她身上穿着孔雀罗的罩衫还能感受到些微寒意。等到暮色降临,寒气会更甚,她得在这白墙灰瓦下站到什么时候?

    一会儿雨就要更大了,要回去么……

    徐复祯犹豫了。

    又恐怕霍巡原本不准备回来,得了她的信才特意回来一趟,要是没见着人,岂不是白耽误了他?

    她既然出来这一趟,跟秦萧把脸都撕破了,回去还有好大麻烦要收拾,倒还不如在这里多等那么一个半个时辰。

    打定主意,她便耐住性子等着。站得累了,便用后背抵着白墙,仰头看渐渐昏暝的天色。

    暮色沉沉,雨却越来越大了,雨水冲刷着香樟树上密密层叠的叶子,漏下来的雨滴打在油纸伞上,打得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霍巡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就算他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过来跟她说才是。他怎么舍得真让她苦等到戌时?

    徐复祯望着茫茫夜色下迷蒙的雨幕,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第69章 惊闻(一更)他是我的裙下之臣,你不……

    “嗒,嗒,嗒……”

    马蹄的声音在青石板上响起,徐复祯心下一喜,探身望去,眼里的笑意却一凝。

    来的是一驾敞阔的紫檀木马车,朱漆华盖上缀着金线织的流苏,帷幔两侧悬着金铃,正随着马车的驶动发出悦耳的鸣佩之声。

    霍巡不会用这么张扬华丽的车驾。念头转过,徐复祯已经认出文康公主府的徽识。

    她心里沉了沉,文康公主过来干什么?

    一个穿着绣暗云纹白衫的仆从撑着伞,将马车上的文康公主扶了下来。

    她穿得很正式,佩绶悬珠,一身玄青色绣雉鸡九叠翟衣的公主朝服,

    像是刚从朝会下来,未及更衣便直奔此地。

    徐复祯直觉公主是来找她的。

    果不其然,文康公主见了樟树下的徐复祯,半分意外也无,施施然上前,森然凝视着她。

    对门廊下的灯笼照在公主的脸上。

    她本就生得艳丽,又画了浓妆,可是此刻面色阴沉,昏黄烛光的照耀下,简直如玉面罗刹般来者不善。

    不说换作旁人,便是几个月前的徐复祯见了,恐怕也要心生畏惧。

    不过如今的徐复祯倒没了那么多畏首畏尾的顾忌。

    她跟霍巡的事已经被秦萧知道了,再多一个公主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也无求于公主。

    再者,通过与公主的这几次接触,徐复祯对她已没有最初的那种敬畏了。

    徐复祯撑着伞上前,朝着文康公主施了一礼。

    她没等到霍巡,心下正郁闷,那礼数虽挑不出差错,可落在文康公主眼里分明有了一丝敷衍的意味——

    她冷觑着徐复祯,一想到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阴沉的脸色里浮起几分快意:“看来徐姑娘没有等到情郎呢。”

    她说话直白,徐复祯只作听不出文康公主话语里的讥讽,低眉垂目道:“这似乎与公主无关吧。”

    “无关?”文康公主注意到她的戒备,冷笑道:“是与我无关。只不过看在你在歧州舒州给我挣下好名声的份上,不忍心见你受到霍巡的蒙骗,特意冒雨来告知一声。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欢迎?”

    徐复祯狐疑地隔着雨幕望着她。

    蒙骗?霍巡能蒙骗她什么?

    文康公主嘴里向来吐不出什么象牙,她又要使什么坏招?

    徐复祯心中戒备更甚,想起霍巡说过不要跟文康公主和周家走得太近。看来在刚下雨时她应该先回侯府去的。

    文康公主自顾笑道:“他是我的裙下之臣,你不知道吗?原先他要与你厮混,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的大朝会,他把我给耍了,我忙前忙后为成王做了嫁衣!如今他跟成王拿着钦差的印信溜之大吉,我也没什么好帮他遮掩的了!”

    徐复祯听到“裙下之臣”的时候脑子便“轰”地一声,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涌进了大脑,又凝结成像数千根针刺向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背叛……这是她的心结所在,几乎成了重生一世的梦魇。

    幸而她理智尚存,压制住了本能的栖惶:

    霍巡那么矜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向公主自荐枕席?定然是文康公主在朝会上被他摆了一道,恼羞成怒之下故意跟她说这些话罢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钟情你?他在秦萧门下郁郁不得志,想把你夺过来报复秦萧罢了。等你真的跟秦萧解了婚约,他就会弃你如敝履。我从八岁就认识他,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多了……”

    徐复祯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听进去文康公主后面的话语,也无暇去想为什么公主会知道她的行踪,只颤抖着手去解系在树上的马绳,打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文康公主说了半日,见徐复祯半点不为所动,竟然还想一走了之,不由心头火起,上前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徐复祯挣脱不过,被迫与她对视。

    文康公主一双锐利的眼眸里交织着恼怒与快意的光芒:“怎么,你还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相信有什么坚贞不移的狗屁爱情?男人是什么秉性,我比你清楚多了。你还不如跟着我,我帮你让他付出代价!”

    不对,不对,霍巡不是那种人,他跟秦萧不一样。公主一定是想利用她报复霍巡罢了!

    徐复祯用力挣开手腕上的钳制,公主那涂了蔻丹的指甲在她的皓腕上划下数道红痕。

    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半个夜空,公主绶带下的那枚玉佩明晃晃地闪过徐复祯的眼睛——

    徐复祯一时如遭雷击地定在原处:那枚玉佩,纵然她只拿在手上把玩过一次,可是绝对不会认错。

    霍巡视若珍宝的玉佩,连她都不舍得给,怎么会出现在文康公主身上?

    文康公主一看徐复祯那惊谔得无以复加的眼神便知道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顺着徐复祯的目光看向腰间的玉佩,顺手解了下来勾在指尖。

    系着玄色丝绦的羊脂白玉颤颤地悬在鲜红的指甲上晃荡,重锤似的,一下一下地重击着徐复祯仓惶的内心。

    文康公主轻蔑地说道:“怎么,你想要这个?这样的佩饰,不知道多少男人排着队送我。想要的话,赏给你好了。”

    说罢,素手一扬,那莹润流光的白玉佩划了道弧线,坠进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潭里。

    她施施然转了个身,款步走向马车,口中还悠悠哼着一句戏词:“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徐复祯怔怔看着那陷在泥地里的玉佩,仿佛被抽走全身的力气,颓然跪在地上。

    水红色丝织绸缎的衣裙沾上雨水泥点,如同开败的落英,徒然地与泥潭混在一处,了无生气。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玉佩上的泥浆,刚露出一点洁润的光泽,立刻又附上了溅起的泥点。

    这是他父亲所赠,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的玉佩啊!

    霍巡那么看重的东西,要是他不愿意,文康公主怎么可能拿到手?

    徐复祯不顾泥水脏污,伸手去拨拉那枚玉佩。

    延龄眉寿纹样上沾满了泥水,她用袖子用力地擦干净,看着它逐渐恢复了原貌,心中却漫涌上无穷无尽的悲切。

    她想起他的温言细语,想起他永远带着笑意的唇角,想起那温柔又霸道的索吻,想起他的许诺,想起他怀抱里那清冽好闻的气息。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是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把他珍而重之的玉佩这么轻易地献给文康公主,就像公主随意地丢弃这枚玉佩一样,把她珍而重之的真心随意地踩进了泥潭里。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徐复祯双手笼着那枚冰凉的玉,抵在额头失声哭了起来。

    她想起第一次在公主府见到他,他对那回廊环绕的府邸熟门熟路;

    他要卫队,公主二话不说就借给他;

    入夜时分,公主辇驾还随意登临他的宅邸;

    这次进京,他跟她再无亲密举止,连她主动献吻都避开了,他是为了公主避嫌么?

    他跟公主,难道真的……

    既然荐了公主的枕席,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呢?

    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在秦萧那里赢下一城罢了?

    不然她有什么值得他动心的地方?

    他那么多谋善断的一个人,即使从云端跌到泥潭,也有能力重回云巅;

    而她,一辈子困囿在后宅,被一个男人伤透了心。重活一世,竟还妄想让另一个男人领着改写命运。

    她傻得这样可笑,他怎么会看上她呢。

    戏本里虚构出来的情不知所起,是给未识情爱的少女罗织的幻梦;

    她是重生过一回的人,是被男人辜负过一回的人,为什么还傻傻地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她?

    就因为那一场突兀的表白吗?

    她以为重生一世可以浴火涅槃,没想到原来只是重蹈一遍覆辙罢了。

    霍巡没有害她,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心中比前世秦萧背叛时还要悲怆忿懑?

    她真的以为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文康公主跋扈,短视,可有一样话说得不错。

    她怎么昏了头,把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呢。

    可是不寄希望在男人身上,她又能怎么办呢。

    ……

    徐复祯哭了一回,茫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腿在冰

    凉的地上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她伸手扶住树干,这才看清身上的衣裙泥泞一片,衣裳被雨淋得湿透了,寒气漫涌上来。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混着泪痕的雨水,没想到把袖子上的泥浆抹到了脸上,养尊处优了十几年,便是她前世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如今这样狼狈不堪的形容。

    她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失神地离开了这座门户紧闭的宅院。

    泼墨般的苍穹罩着层叠絮云,厚重的雨幕下,连沿街灯笼上的烛火都明明灭灭起来。一人一马走在青石街道上,那背影分明是失魂落魄的,却又透出了几分决绝来。

    带着寒意的春雨落在脸上,倒是帮徐复祯找回了一丝清醒。

    她这样回到侯府,指不定要闹出多大动静,即便此刻很有些心如死灰的怅惘,她也绝不愿意让秦萧看了她的笑话。

    她最后去了金丹堂。

    此时已过戌时,临街的店铺都落了门。金丹堂因是药铺,为防夜半急事,还会留一个伙计值守着。

    那伙计乍见来人,先是吃了一惊,压根没认出她来。

    徐复祯道:“把锦英姑娘叫过来。”

    金丹堂后院设了几间厢房给管事们住着,锦英如今就住在后头。

    那伙计这才认出她来,连忙到后院去把准备歇下的锦英喊了起来。

    锦英出来见到满身湿透又泥泞的徐复祯,大吃了一惊,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忙把徐复祯带回了厢房里,翻出她最好的衣服给徐复祯换上,又要张罗着烧热水给她沐浴。

    徐复祯拽住她的手腕:“你去打听一下,霍公子今天有没有安全离京。”

    锦英一惊,知道小姐今天这副样子跟霍巡脱不了干系。她没有多问,连忙走了出去。

    徐复祯紧紧攥住手中的玉佩。

    如果霍巡没有出事,那这玉佩只可能是他给文康公主的。可是……她真的想他出事吗?

    徐复祯蓦然闭上眼睛,落下了两行清泪。

    第70章 决断(二更)他对她那么上心,怎么做……

    不多时,锦英走了回来:“小姐,我去问了李俊。他说……”

    锦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徐复祯的心咚咚跳起来。

    “他说霍公子今日酉初已经随成王的船南下了。他还说已经帮小姐递到了口信。”

    徐复祯心里一冷。

    他没出事,她该欢喜。

    可这也证实他确实跟文康公主纠缠不清。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抓着锦英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有哪些是霍公子安排的人?”

    “知道。”锦英有些激动地点点头。

    她在金丹堂也不是混日子。虽然小姐一心扑在那个霍公子身上,可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悄悄把霍公子安置在小姐身边的人都摸查了一遍,防的就是今日这种情况!

    徐复祯取出荷包里那枚太极鱼符塞到锦英手上:“你现在立刻去郡王府找沈芙容,请她借人给你,把霍公子的人全部都看管起来。要快,天亮以前把他们转移走,不要惊动任何人。”

    锦英临危受命,接过那枚鱼符,穿了件雨披便跑了出去。

    徐复祯缓缓吐了一口气,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跟霍巡,真的没有以后了。

    回到侯府,水岚正在晚棠院急得团团转。

    见到徐复祯回来,她带着哭腔道:“小姐!菱儿她……”

    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她的长发湿淋淋的,又忙着找薰笼来给她熏头发。

    徐复祯沉声道:“菱儿怎么了?”

    水岚忙又道:“菱儿被世子打伤关起来了!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出来。”

    徐复祯秀眉攒到了一起:“你现在带两个人去把锁砸了,把菱儿带回来。”

    水岚犹豫:“那世子那里……”

    “世子那里我去说。”徐复祯不耐烦了。

    水岚连忙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水岚搀着菱儿进来了。

    徐复祯见到一瘸一拐的菱儿,不免心疼地问道:“伤哪儿了?”

    菱儿呲牙一笑:“小伤!世子把我胳膊卸了,现在接回来了。小姐见到霍公子了吗?”

    徐复祯闻言眸光一暗,缓缓道:“既然是小伤的话,那你跪下吧。”

    菱儿脸上的笑一滞,不明所以地跪了下来。

    徐复祯掸出一张纸契:“这是你的身契。这是一百两银票。我如今放你自由,你随便去做点什么养活自己吧,不必在侯府为奴为婢了。”

    菱儿忙道:“小姐,奴婢是做错了什么……”

    徐复祯忍住鼻尖的酸涩之意。

    菱儿是霍巡的人,她本应该把菱儿和其他人一同软禁起来。可是菱儿和她相处几个月,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菱儿,”徐复祯压抑着浓浓的鼻音,“我跟霍公子没有以后了。你走吧。”

    菱儿和水岚大吃一惊。

    菱儿膝行上前抱住徐复祯的腿,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不走!霍公子买我的时候就说了,他是为了你才出手帮我的。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是你们就算分开了,菱儿也还是小姐的人!”

    徐复祯一听,又险些落下泪来。他对她那么上心,那感情怎么会做得了假呢?可是那枚玉佩……

    菱儿还在抽泣:“小姐,菱儿也是穷苦出身的老百姓。自从歧州那次跟着小姐赈济灾民,我心里就发了誓要追随小姐一辈子。至于霍公子的恩情,那也只能、只能来世再还了!”

    徐复祯终于落下了眼泪。她没想到菱儿会这么认可她!

    菱儿性子虽然莽撞,可对她却是热忱真心,歧州学骑马也是菱儿一路陪着她,遇到威胁菱儿也会第一个冲上去。她又何尝舍得菱儿呢!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哭泣,水岚也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这时,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小姐,世子请你去一趟闲风斋。”

    水岚心里一紧:世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徐复祯却神色从容地擦了擦眼泪。

    菱儿忙站起来:“小姐,我跟你一块儿去。”

    徐复祯摇摇头:“让水岚帮你上点药吧,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就算秦萧拿她怎么样,她现在已经不怕了。

    闲风斋还点着灯火。

    看来秦萧一直在等着她回来问罪呢。

    徐复祯面无表情地推门走了进去。

    秦萧站在灯座前挑着烛花,眼睛先落到她湿淋淋的长发上。

    他眸光闪过一丝心疼,开口却浓浓嘲讽之意:“看来你这趟是无功而返啊。”

    徐复祯自顾在一旁的圈椅坐下,开口道:“我要跟你退婚。”

    秦萧长眉一扬,怒气瞬间涌现上来,两步走到徐复祯面前死死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徐复祯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力:“你听到了的。”

    秦萧攥起她的手腕,衣袖滑落,露出霜白皓腕下两道长长的红痕。

    他眉毛一挑:“你没见到霍巡。”

    秦萧把她的手放下来,又小心地帮她拉上了衣袖,声音也柔和了下来:“祯妹妹,忘了他吧。好好跟我过,这绿帽子我就认下来了。”

    徐复祯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霍巡”两个字。

    她抬眸看着秦萧,声音冷得像浸了雪的井水:“你以为我是为了他才跟你退婚?”

    秦萧背靠着书案凝视着她。

    徐复祯道:“就算没有王今澜,没有……他,我也一样要离开你。从始至终,我要退婚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我讨厌你,你自私狠毒、冷血刚愎、道貌岸然、无德无仪!我只恨没有早点认清楚你的真面目,一想到从前跟你那些回忆,我就想吐!”

    “说够了吗?”秦萧遽然色变,声音压抑着沉怒。

    “没够。”徐复祯继续说道,她如今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她受够了该死的老天跟她开的玩笑,秦萧要是受不

    了,大不了拔刀把她杀了。

    “你何必在我面前表演深情?你利用王今澜,可你又有多爱我?你从始至终爱的只是你的名声!堂堂秦世子被退婚,说出去多有损你的颜面啊。我就该老老实实,等你找好下家再一脚把我踹出去。不,不,你可能还会顾念着青梅竹马之谊,赏我一个妾室的名分侍奉左右……”

    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盈着泪光笑了起来。

    “够了!”秦萧额角爆出了青筋,眼尾泛着微红。

    “不够!”徐复祯还没说完,“我真替姑母不值。她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为你操了多少心,可你是怎么对她的?你有把她当母亲看吗?如果有一天她挡了你的路,你是不是也要把她除掉才甘心?不孝不悌,枉为人也!”

    秦萧气昏了头,随手抓起一块砚台朝她掷了过去。

    徐复祯正说着前世姑母的早亡,眼里盈满了泪光,忽然额头一声闷响,她眼前突然一黑,脑袋嗡嗡地疼。

    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愣住了,秦萧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她。

    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

    是眼泪吗?可是眼泪怎么会那么浓稠呢?

    液体滑到浓密的长睫上。

    徐复祯眨了眨眼睛,蓄在眼眶的泪水落了下来,可是眼睛却红蒙蒙的一片。

    她颤抖着指尖往额上探去,葱白的指尖沾上了粘稠的,鲜红的,温热的,血。

    不堪回首的回忆排山倒海地涌进脑海:

    当初她发现王今澜跟秦萧在书房幽会,她气昏了头,闯进闲风斋跟王今澜发生了冲突,秦萧失手用砚台砸破了她的额头,自此留了一道疤痕。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没有了王今澜,她还是在一模一样的位置破了相?

    她兜兜转转,躲开了王今澜,却没有躲开秦萧赏赐的这一下暴击。难道说她的努力都是徒劳,她注定没有办法摆脱这个命运吗?

    徐复祯颓然从圈椅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团花地毯上。额头上的血不断涌出来,一滴滴地落在黛青色的地毯上,像开了一朵朵深红的小花。

    眼泪汹涌而出。

    秦萧过来扶她,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躲……”

    徐复祯抬起泪眼来看他。她都这样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责备她,跟前世一模一样!

    她用力甩开秦萧伸过来的手,蓦地站起来往外走。

    夜已深了。连廊次第点着灯笼,廊外仍然春雨潇潇。

    徐复祯一路疾走,闯进了兴和堂。

    院门外守着的丫鬟本想拦一拦,一看徐复祯那半边淌血的脸,登时愣在了原地。

    在外屋值夜的锦云听到响动爬起来一看,见是徐复祯的身影,先迎出去道:“徐小姐,夫人歇下了……啊!”

    她提着煤油灯照亮了徐复祯的脸,玉雪般的面庞覆着刺目的红,透着一丝妖冶的诡异。

    这可是在侯府啊!徐小姐怎么会满面的血?

    锦云吓得手一抖,连忙进去通报了。

    徐夫人匆匆披了件绸衫出来,一见到徐复祯的模样眼前一黑,幸亏锦云扶着才没有倒下。

    “大夫呢?快叫大夫!”徐夫人连声道。

    徐复祯满脸的泪和血,哭着道:“我要退婚!我要退婚!”

    徐夫人脸一沉:“是不是那孽子干的?不哭了啊,先把血擦擦。”

    徐复祯摇头:“姑母,你今天不给我退婚,我就不包扎。”

    徐夫人看着她那一脸触目惊心的血,心头也是又惊又怒,当下心一横道:“好!姑母给你退婚。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还有。”徐复祯抬起眼睛看她,浓浓鼻音里却透着异常的镇静:“我要马上搬出去住,离侯府越远越好。”

    徐夫人迟疑了:“外面哪有府里周全……”

    徐复祯指着自己的额头:“是这样的周全吗?”

    徐夫人看着那刺目的红沉默了。她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姑母明天去安排。”

    “不要明天,就现在。”徐复祯道,“新的住处,只有姑母你能知道,其他人都不许透露。”

    徐夫人无奈地叹气,对锦云道:“小姐的要求可都听到了?你现在去安排一下。”

    锦云匆匆下去了。

    这时外头又有丫鬟禀告:“夫人,世子求见。”

    徐夫人柳眉倒竖:“这孽障!我这就叫他进来给你赔罪。”

    徐复祯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我不要看见他!要是他敢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徐夫人吓坏了,一边安抚徐复祯,一边冲那丫鬟摆摆手。

    那丫鬟喏喏下去回话了。

    她只委婉地传达了不见的意思,可秦萧站在院外将徐复祯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来。

    他那温婉娴静了十六年的祯妹妹,今晚跟中了邪一样。看她方才那疯劲,他不怀疑她真的会一头撞墙。

    可是!她根本不是因为被他伤了才寻死觅活。分明是为了那个霍巡!

    事情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本以为她对霍巡死心以后就会重回他的怀抱。

    他只是对王今澜有点想法她就决然地离他而去。可是霍巡,文康公主都亲口认下了苟且,她竟然还要为他寻死觅活!

    真是白忙活了一场!沈蕴宁这个没用的女人!

    秦萧气得想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