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他绝不会再偷东西!”……
江铃儿怔住,随即眉头拧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个骗子,而你。”
裴玄说着一顿,忽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拍了拍春花的脊背,让它自行去玩。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他本就高她许多,垂眸看她自然而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
一字一句,向来嬉皮笑脸的温润俊美的道士第一次有了攻击性:
“而你,是个被小崽子耍得团团转的,蠢、货。”
“蠢货”二字,尤其加了重音。
江铃儿一怔,继而勃然大怒,毫不示弱仰头怒视着裴玄,双拳攥得紧紧的:
“你凭什么骂我!”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江铃儿鼻尖一嗅,不光嗅到青年身上惯常的凌霄花香,还有更为浓烈的、无法叫人忽视的酒气。
“我知你是因三年前凌霄花被盗一事憎恶他,可是……可是他也身不由己啊!你根本不知道老
毒物对他做了什么!偷盗凌霄花一事非他所意,全是受老毒物胁迫!三年前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该找的人是老毒物而不是他!”
“不过是个孩子?”
年轻道人咀嚼着她的话,低低笑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登时气得后槽牙咬得梆硬,可是想到还要靠此人带她上凌霄派,还要靠他领着去找小神仙,江铃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腹怒火,冲青年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我不过是个外人,哪里能插手你们凌霄派和老毒物之间的恩怨?可是非曲折我分得清,不用你来置喙!我看你是醉了,开始说胡话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等你明日酒醒了,我再来!”
江铃儿说完转身即走,心想这臭流氓道士今日是不是吃了炮仗,寻她晦气来的!
“好一个盗取凌霄花非他本意,他重伤我凌霄多名弟子,伤得最重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的道童,那孩子可能终生卧榻,终生不能习武……你说他无意?”
江铃儿疾走的身影僵住,半晌才转过身来,倒像是她做错了的样子,颇为踟蹰、不安,还有为难。
“那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的小毒物……”江铃儿双手握得极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紧到细白的手背鼓起山脉一般的青筋。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证明什么,急急道,“可现在他不一样了!他……”
裴玄却不等她说完,冷冷打断她:“三年前的事?贫道是在与你说三日前的事。”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三日前?”
“三日前凌霄派又遭行窃,同样的受害者,受伤童子指出确与三年前行窃之人为同一人,你不知?江湖上谁人不知大小毒物行事乖张,手段毒辣。落于他们师徒手中之人不是尸骨无存,就是制成药人形同死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年轻道人说着,微微一哂,笑意却未达眼底,你难不成还要贫道感念小毒物手下留情,留童子一条性命?”
江铃儿一梗,脸色微微霜白,因心虚下意识声音低了下来:“他没告诉过我……”
……不。
刹那间,昨夜烛火下,两指相勾的画面映入脑海里。
良久的沉默后,江铃儿忽然动了。
裴玄看着她低垂着头颅缓缓走了,却不是回去的方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视线跟过去,看到她停住在他支棱的“每日一卦”的小摊前,不动了。
陡得,“砰”的一声,一把将摊子掀了起来!
江铃儿砸了他的摊子,转过身来,双眸好像燃着两把火,怒视着他:
“他答应过我的,他绝不会……绝不会再偷东西的!”
与其说是对裴玄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
她双手攥得极紧,紧到浑身微微颤抖,几乎用吼的:
“他绝不会再偷东西!”
吼完便大步离开,留下裴玄一人看着满地狼藉半晌……
扶额,低低地笑了起来。
“与虎谋皮、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这就是你的女儿,江大哥。”——
深夜,客栈。
一直搂着江铃儿入睡的小毒物忽地睁开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将江铃儿搭在他腰上的手拿起,放进被窝里。
下榻,整了整衣襟正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去哪儿?”
小毒物微微一滞,顿住了。
黑暗中瞧不见江铃儿的面容,只听见她又问道:“又去采晨露么?”
小毒物不过滞了一瞬,很快笑道:“起个夜罢了,把你吵醒了?”
他匆匆去外解手后净手,将双手搓热后方又上了榻,将江铃儿搂过去,薄唇来回摩挲着她温热的额,似是困极,含糊地呢喃着:
“不早了,接着睡吧。”
在他怀里的江铃儿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极轻地“嗯”了一声,很快传来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夜更深了。
很快,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
不知过了多久——
江铃儿冲破穴道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喘息着。
她瞥了眼身侧,空空荡荡,方才还搂着她的某人,已然不见踪影。
她摸了摸被褥,余温未消,没走远。
江铃儿披上外衣,带上竹笛跟着出门,看到门外还未被雪完全覆盖的鞋印……她死死盯着那串鞋印,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都浑然未觉。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数冰霜冷雨好像都被吸了进去,搅得她遍体生寒,呼吸之间都有股被冰凌生剐出来的浓重的腥甜的铁锈味。
她狠狠抹了把脸,冒着风霜,沿着鞋印跟了上去——
鬼市里的某处暗巷内,隐隐传来争吵声。
今夜天气不佳,风霜中夹杂着冰凌、雨粒,将暗巷中的争吵也切割得细碎,叫人听得不太分明。
“我……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话我也已经带到了,你们、你们放过我吧……”
也借着雪虐风饕的遮掩,巷中人并未察觉江铃儿在暗中观察。
出乎她意料的是,巷子里除了小毒物,还有另外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矮小的少年她昨个儿见过了,好像是个叫薛什么三贵的凌霄弟子,此刻他跪在二人中间,求爷爷告奶奶的让他们放过他。
她不知道的是,昨日她和小毒物离开时与这位少年擦肩而过,这个叫薛什么三贵的凌霄弟子隐晦地冲小毒物比了个口型,鬼市。
她当时全身心在小毒物和裴玄身上,并未察觉。
站在薛三贵左边背对着她的少年,虽然一丝正容也没露出来,可江铃儿光凭背影也能一眼认出来,小毒物无疑。
至于右边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前段时间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上可见的袒露出的皮肤上还有伤痕未消。
他是谁?
不过江铃儿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了。
“师兄,终于想清楚了么?事情闹到现在对你我都没好处。无论有没有凌霄花,你我都逃不过师父的掌控。师父他老人家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
他叫小毒物,师兄。
江铃儿一怔,尤其在下一秒看到小毒物将《长生诀》递给少年时,瞳孔紧缩,手一下狠狠扣住冰冷的石墙!
江铃儿一眼认出,那不是从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那是失踪已久的,从地清身上取下的《长生诀》!
少年果然一见到《长生诀》就双眼一亮,可惜未能如愿拿到《长生诀》,两人没人理会跪地的薛三贵,同时手执《长生诀》一端在空中僵持。
小毒物沉沉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当是什么……”少年听闻嗤笑一声,“如果江氏独女确如师兄所言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放过她。可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接近江氏独女,不仅没将江氏独女带来给师父还妄想私藏,甚至多次为了区区女子忤逆师父……我想师父他老人家不会轻易地饶过……”
江铃儿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双眸死死盯着两人手中的《长生诀》,双眸布满如蛛网般的血丝,眼见少年要将《长生诀》纳入怀中,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冲进去夺回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左肩。
江铃儿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正好一掌打在来人胸膛前!
来人闷哼一声却不还击,又顺势拿住她的右手腕子。江铃儿发了狠一般,以肘击以腿踢,似乎要把所有伤心、失望、愤怒全部宣泄出来,能使的招都使了,就差上嘴咬了。
小小的方寸之地,须臾时间两人过了上百招。
奇怪的是来人却不还手,一一受下,甚至趁江铃儿抬腿踢他之际,抓住破绽的间隙,单膝抵进她**,制住她,一招漂亮的擒拿手,两手分别抓住江铃儿的左右手腕子抵在冰冷的青石墙上!
所幸雪虐风饕,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风雪掩盖住了。
江铃儿手脚都被制住了,来人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好像被玄铁拷住,被巨石覆顶一般浑身动弹不得。两个各自的喘息声相互交缠,可江铃儿又岂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她通红的双眸映出一截如玉的线条分明的喉结,她正要上去狠狠将眼前的咽喉咬下,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好像玉石相击的、冰冷的嘲笑声:
“习武是用来殴打别人的吗?老镖头是这么教你的?”
听到老镖头的名讳,
江铃儿登时僵住,缓缓抬眸,咫尺之间四目相交……
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裴玄垂眸对她,眨了下眼睛。
第72章 072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江铃儿嗓音很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打从青石镇同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了。”
裴玄话落,视线往下,江铃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胸膛……
江铃儿眉头一拧,不解他何意:“?”
年轻道人忽然道:“得罪了。”
江铃儿:“???”
只见裴玄擒着她一只手的腕子探向自己胸膛……
江铃儿一梗,登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裴玄借着江铃儿手挑开自己一角衣襟,只见白玉胸膛上隐约可见一道焦黑的掌印。
那是她……头一次见面在春花背上,打在他胸膛上的一掌。
江铃儿一顿,不再挣扎。
“早有听闻江雷龙老镖头奔雷掌独步天下,一掌落下如青天霹雳,电卷星驰①。能落下这样焦黑的掌印除了老镖头的奔雷掌,再无他人……想来,你就是江老镖头的独女,江铃儿了。”见人终于冷静下来,方才被暴打的痛成百上千地涌上来,年轻道人龇牙咧嘴暗骂着,“嘶……我就知道每次见你都没好事……”
两人贴得极近,呼痛的热气喷洒在江铃儿发顶,与之相反的是,江铃儿发丝、长睫、鬓发都沾满了落雪冰粒。
极度愤怒之后,是出奇的冷静。
“你既然知道是他……为何昨日不抓?”
裴玄似乎知道她早有此问,答得很快:“不想辱没故友。”
江铃儿闻言一怔。
“老镖头高义,广结天下好友。贫道有幸与老镖头结识一场,若叫他人知晓老镖头独女竟与老毒物之徒厮混……该是如何为世所笑啊。”
话音刚落,江铃儿登时脸色唰的一下白了,竟比落在鼻尖上的雪粒还要苍白三分。
裴玄低眸不动声色觑了她一眼,轻嗤了一声:“还不算无可救药,不过先慢着自责,看来……我们还有其他麻烦得解决。”
年轻道人缓缓松开桎梏江铃儿的手脚,凤眸如刃直直看向暗巷外,出口已被众多面戴鬼神面具的人堵住了。
无数张牛鬼蛇神森然可怖的面孔阴恻恻盯着他们,一如那夜。
年轻道人屏息半刻,喃喃着:
“我就知道……一遇上你准没好事!”
话音刚落,一众牛鬼蛇神便已扑将上来!——
暗巷的另一侧,小毒物早已离开。
此刻风雪再大也掩不住一墙之隔的冷刃交接、鲜血弥漫的肃杀之气。
薛三贵愣住:“罗冲,你不是才答应小毒物不能动江氏独女?万一他知道了……”
“她只要消失在这个雪夜就没人能知道。”
重伤未愈、并且唤小毒物“师兄”的少年便叫“罗冲”。
方在暗巷内他们三人确实不察江铃儿、裴玄的存在,但这四周都是罗冲的眼线,江铃儿的相貌特征他也早已打探清楚,于是小毒物前脚刚走,他后脚便下了指令。
不留活口,杀了。
薛三贵却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不像罗冲不过自投老毒物门下不过两年尔尔,大小毒物不在,猴子称大王,自以为能继承老毒物衣钵,还没他这个外人看得明白。
蠢货。
因着凌霄花的关系,他是实实在在和大小毒物打了几年的交道,深知小毒物其人,只要一想到小毒物暴怒的后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薛三贵少年老成的脸皱成一团:
“你根本不了解你师兄。常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炼蛊之术,他不过三年就学会了。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他才是极有可能继承老毒物衣钵,并且超越老毒物的人……
“你也想说我比不上他是不是?”
罗冲手握《长生诀》,方还一脸狂喜,此刻晦暗、阴鸷,幽幽地盯着薛三贵。
薛三贵一顿,立马赔笑道:“小、小的绝无此意!罗小哥你也知道,自我师父以来再到我这儿,已经和老毒物、小毒物……加上你,做了十几年的交易了,小哥你该知道我是你们……尤其是你的人。小的只不过是想提醒小哥你,自你投入老毒物门下,小毒物早已云游四方,你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其人简直聪明绝顶,任何一丝蛛丝马迹也不会放过,更睚眦必报,报复心极强,他若知晓但凡一点蛛丝马迹便会……”
薛三贵话未说完,冷不丁被打断:
“你不说不就行了?”
薛三贵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便捂着脖颈倒在了地上。
血顷刻间泼墨似的,涌了一地。
罗冲朝地上的少年啐了一口,珍而重之地将《长生诀》收在怀里。
走出小巷时,临末还记得拍了怕最外侧的牛头马面。
“里面那对一男一女正是魔教花了万金悬赏的‘修罗双煞’,尤其那女的,日月堡更悬赏了十万两金子,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可千万……别把人放跑了。”
罗冲声音很轻,不一会儿随着凛冽的飓风消散在空中。
可就像是一把篝火瞬间点亮了牛头马面面具下一双双,贪婪的眼——
小毒物说过,青石镇都是些亡命之徒,江铃儿原来不信,现在信了。
一想到面前这些面戴森然鬼神面具、出手狠辣的人是白日里慈眉善目,她很可能与之打过招呼的镇上村民……
忽地身旁传来一道疾呼,不太像是裴玄的声音,不是是谁发出的,窄小幽暗的深巷里,牛鬼蛇神们将他们冲散,她勉力抵抗,双手施以奔雷掌,双腿辅以马三爷指点的三十六路无踪腿,勉强和周遭人打个持平,不知裴玄那里的状况如何,那个臭流氓道士只会挨打的功夫,万一被打死了,她又要哪儿去找小神仙?!
心下一急,正要一路打过去寻裴玄,突然肩膀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江铃儿忍住肩上剧痛,霍然抬眸,撞进一双深邃、花白的眼里!
“丫头,你的对手是我!”
不似旁人头戴面具,来人居然是个头发花白梳成两髻的暮霭老叟。老叟似不满周遭乌泱拥挤的牛头马面,嘴里啐了一声:“一群杂碎,碍眼!”
一手一个不过眨眼的时间居然将身边一圈牛头马面的脖子拧断了!
快到被拧断脖子之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然没了气息一一倒落在地。
如此鬼魅超绝的身形手法江铃儿毕生未见,即便是老镖头和何庸何五叔也没有如此叫人……叫人胆寒的身形和掌上功力!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脖子也要被拧断的时候,本欲拧断她脖子的手向下,一把将她腰间的竹笛夺了去!
嘴里嘟囔了一句,甚是稀奇的模样:“我那‘乖’徒儿竟连这也舍得给了你。”
竹笛脱离的瞬间,好似神魂也跟着抽离了去,江铃儿浑身一震,全身失力般向前踉跄倒下,并未如期摔倒在满是腥臭血液和残雪的青石地上,而是跌进一个满是凌霄花香的怀抱中。
许是方才与人交手,耗费精力太过,不过须臾的时间,冰冷的尸斑爬上眼睑。江铃儿吃力地抬眸看
向天际:
“竹……”
一抹翠绿一晃而过,是那老叟携着竹笛身形如鬼魅,扬长而去,一晃便没了踪影。
寒雨粒粒,暴雪纷纷。
冰冷和倦怠如潮水汹涌覆顶,江铃儿渐渐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以为就要就此合上双眼与世长眠时……嘴里忽然被人塞进一朵带着熟悉香味的花……
她嗅闻出来了,是凌霄花。
近日来,总是能闻到凌霄花的香味。
她不知为啥要喂她吃凌霄花,她只知道死亡将她拖入无底深渊,渐渐地,她连思考也觉得费力了,意识仅剩一线,幽幽听到身旁人说着什么,至于说的什么,她也听得不甚清晰……
“居然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我都是为了救你,先说好,不准打我……”
就在她意识即将堕进无尽幽暗深渊的前一秒,一股甜腻的清香被什么推着,在她舌尖轰然炸开!
一瞬间耳聪目明,冰冷和覆顶的倦怠居然在这抹清香前溃不成军,出走的意识和气力回笼,江铃儿幽幽睁开了双眼……
自己似乎枕在谁的臂弯里,朦胧中她很快看到臂弯的主人——
裴玄从怀中拿出一把凌霄花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后,蓦地低下头来,另一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凌霄花汁液便这样,以唇舌推着,喂了进去。
江铃儿:“!!!”
好一会儿方才仰起头,两人唇间还牵扯出一根银丝……啪的一下,断了。
裴玄以拇指揩去她唇角溢出的汁液,忽地长眉一挑,见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像只受了惊的松鼠望着他……
“醒了?”
这是江铃儿除了小毒物后,遇到唯一一个救了她……并且不需要冥火的。
这么一想,登时怔住。
“放心,你死不了。不过,凌霄花也只能暂缓至多不过六个时辰。”见人一脸怔忡地望着自己,年轻道人眯了眯眼,嘀咕了一声,“难不成是……没喂够?”
这么想着,裴玄又从怀里拿出一株凌霄花塞进嘴里,单手挑起江铃儿的下颚,倾身埋首将要印上她的唇时,江铃儿盯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好看的薄唇蓦地瞪大眼珠,惊醒了过来。双手连忙挡在唇上!
裴玄的唇跟着印在她的掌心上,两人四目交接的瞬间……
哪知年轻道人比她反应更大,猛地起身一手护住脑袋:“别打我!”
江铃儿:“……”
江铃儿默了一会儿,还有些浑噩地从裴玄臂弯里支起身体,忽地终于想起了什么,霍然抬眸:“那些人……”紧接着,双眸微亮,唤道,“马三爷、陆爷、秦香玉姐姐还有……水叔!”
只见方才还乌泱的牛头马面们已被马三爷、陆爷、秦香玉、水叔打了个七七八八,其余的见状不妙也已识相的跑了。
江铃儿后来才知道,原来今夜裴玄能出现在此,皆是为了躲避秦香玉才跑来此处,而秦香玉在看到他们二人被包围,便去叫了马三爷、陆爷还有水叔来解围,也多亏了他们才能逢凶化吉。
见裴玄也全须全尾的站在身侧,江铃儿狠狠松了口气,口中凌霄花的甜香仍在舌尖萦绕,随即更大的疑问在心中炸响……
“我想你是中了‘同心蛊’。”
江铃儿闻言一愣,侧眸看去:“同心蛊?”
好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似乎看出她所想,裴玄淡淡道:“老毒物公冶赤平生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独霸天下的炼蛊之术。其中尤以‘同心蛊’最为称绝。中蛊之人受施蛊者差遣,形同一人,更寸步不能离开施蛊者,除非有施蛊者身上精血、发丝、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为媒,我想你那根竹笛可能便藏有蛊虫,否则离开半步便会暴毙而亡。”
江铃儿怔怔听着,刹那间火舞苍老而怨毒的声音闯进脑海里——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
原来是……同心蛊。
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江铃儿却不觉痛。冰冷的雪混着雨滴浇在身上,好像溺毙在这场雨雪中,喘不过气来。
裴玄消失的这段时日来,不光在鬼市蹲守小毒物,还接连往返凌霄派的藏书阁翻阅典籍,倒真让他寻到了。
“老毒物或与我凌霄先祖颇有些渊源,他自我大孤山圣泉悟出巫蛊一道,由圣泉蕴养的凌霄花既是他所炼蛊虫的绝佳养料,也可令蛊虫偃旗息鼓,压制蛊虫。是以老毒物、小毒物几次三番来我凌霄派偷盗凌霄花。”裴玄瞥了一眼江铃儿恍若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补了一句,“现在,你都清楚了么?”
原来什么气数已尽什么三把火都是假的……
原来她是因为同心蛊才离不开他。
原来这就是他身上凌霄花香的由来。
他领她来大孤山也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帮她。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原来小毒物……从来都在骗她。
骤然一声属于女子的尖利的嗓音打乱江铃儿的思绪,是豆腐西施秦香玉杀了最后一个牛头马面还不够还要来杀裴玄!
“你个天杀的臭道士我追了你一夜了,不许躲在阿奴身后,给我滚出来!”
江铃儿还当是秦香玉杀红了眼,将裴玄也当成了牛头马面,连忙拦住秦香玉。哪知秦香玉突然哭了起来:
“老娘杀的就是他!都怪他那张乌鸦嘴又咒死一任我的丈夫,老娘非要撕烂他的嘴不可!”
裴玄冤枉,从江铃儿身后探出头来:
“看看来我这里算命卜卦的人,有人望子成龙,有人攀附权贵,有人以为觅得一佳婿便能高枕无忧……那鳏夫命中注定是个短命相,你靠不了他分毫,他更帮不了你。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秦香玉,死了三任丈夫没什么打紧,跌落谷底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万事依赖旁人那才是真的呜呼哀哉了!”
裴玄嘴上对着秦香玉说,余光却扫着江铃儿。
凤眸泠泠,无悲无喜。
秦香玉崩溃坐地大哭,而江铃儿于狂风冷雨中晃了晃身体……
“姑娘!”
她拒绝了陆爷的搀扶,面色苍白像幽魂一样……淋着雨跌跌撞撞离开。
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全被夜色被狂风骤雨吞没,年轻道人才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自嘲地笑了一下。
第73章 073“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①。
雪大如斗,冷雨更似冰刃刀刀剐人,寒冷彻骨。
江铃儿跌跌撞撞地蹒跚独行在深夜的暴雨中,暗巷中那少年冷嘲的字字句句如此时寒霜、如冷雨砸在心上。
【如果江氏独女确如师兄所言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放过她。可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接近江氏独女……】
往日被她忽视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她真傻,她怎么会以为小毒物对《长生诀》无意?
【那你将《长生诀》拿来孝敬我也是应该的吧?】
【我没有《长生诀》,我爹更不可能有!全是欲加之罪,我连《长生诀》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经过这一遭你总该知道《长生诀》是什么了吧?】
小毒物就在她身前,颀长的身影恰好遮天蔽日一般挡住所有拂晓的光,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
【眼下只有你我主仆二人,不必藏了,把《长生诀》交出来!】
他明明……明明逼问过她《长生诀》的下落,是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想起近日来小毒物每每早出晚归,半夜又消失的怪异,想起火舞最后留下的话……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
火舞睨着她,浑浊而暗淡的双眸好像弥漫着毒雾瘴气的深渊盯着她,诡笑着嗤笑着——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江铃儿浑身一颤,踉跄地跌倒在冰冷的青石路上。
胳膊在地上划拉出长长的一道伤口,血淌了出来,在大雨的冲刷下尤为骇人,好似流了满地的血,满地的泪……
原来这一切就是个局。从他们在地牢初遇,这个局就开始了……
想起小毒物许久蛊虫没发作,可笑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铃儿在雨雪中又哭又笑的,任雨雪打湿自己,很快有人来寻她了。
小毒物回来没有在客栈看到江铃儿,兼屋外雨打
风吹,莫名觉得心慌,尤其看到跪坐在雨雪中、在血泊中的江铃儿,心几乎都快碎了。
油纸伞被丢在了地上,他跑过去,摸到像冰块一样的人,摸到她身上除了手肘的伤口其余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叫人头皮发麻因关心则乱的震怒叫他再也忍不住大声道:
“你疯……”
可才脱口两个字,小毒物眼中的震怒全化作了无措,他漂亮的浓黑的眸映着江铃儿惨白的、双眸通红的面庞。他知道的,江铃儿很坚韧,尤其遭逢变故之后,她比他见过的所有人不管男人女人都要坚韧,即便在老镖头坟前,也只是将眼泪藏了起来,不叫人看见。
像今天、像此刻这样……还是第一次。
小毒物慌了,忙握住她的双肩:
“你……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江铃儿望着他,反手狠狠抓住他的衣领拽到身前!
在小毒物惊愕的视线下,通红的几乎滴血的双眸死死盯着他,即便冷的浑身发抖,嘴唇打颤,带着哭腔,一字一句:
“你骗我啊?”
小毒物眉心狠狠一颤,冷雨冰霜浇在两人身上,小毒物怔怔地看着面前几欲淌下泪的江铃儿,好像有什么狠狠抓揉了下他的心脏,他呼吸一窒,良久才哑声道:
“……我们先回去。”
将江铃儿打横抱起,抱着她回了客栈——
这一路江铃儿都异常沉默。
沉默地任由小毒物将她带回了客栈,沉默地看着他备好热水,沉默地任他褪去了身上淋湿的衣物,甚至任他将她抱进浴桶内,任他清洗着她的身体……
这是原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任他如何……
上回她也是这样……将人领回家,不过这次对调了。
不同的是,自之前的那句“你骗我啊?”之后,江铃儿自始至终未再说过一句话。
小毒物先受不住了。
他先用内力烘干了江铃儿的长发,最后将下颚搁在江铃儿身旁的浴桶边沿,觑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道:
“你……去找我了?”
江铃儿不答,长睫落下,盯着浴桶内摇晃水影中自己的倒影,出神着。恍似没听到、也不在意他在说什么。
胳膊肘上的伤早已被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修补好了。
是的,只有靠近他,她的伤才能愈合,她的血液才能重新流动,她才能有命活下去……
这不就是他的目的么?
莫名的心慌抓住了小毒物,其实自他在江铃儿之后,他的心慌就没停下来过,总觉得江铃儿明明在他面前,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小毒物陡得浑身一凛,帕子自手里掉落,落进浴桶内。
他忽地起身匆忙离开,回来时手里拿着香囊递给了江铃儿。在抱着江铃儿回来时他已经发现了,竹笛不在她身边。
“竹笛丢了没有关系。”小毒物将香囊塞进江铃儿手里,捧着她的双手,抵在额上,细看下,居然在抖,“你知道吗?你吓坏我了,你真的吓坏我了……”
细碎的吻,好像在吻一件易碎的瓷器,落在江铃儿指尖、掌心。
只要一想到江铃儿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胸口好像被扎了一刀又一刀,只有不断的亲吻,不断的感受到身前人温热的体温,他才觉得方才那一切是幻觉,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他几乎被冻结的血液也才能跟着眼前人身上的血液一起流转。
而江铃儿全然看不见小毒物的失态,只看着香囊,看着香囊里露出的小毒物才裁下的一缕发出神。
【老毒物公冶赤平生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独霸天下的炼蛊之术。其中尤以‘同心蛊’最为称绝。中蛊之人受施蛊者差遣,形同一人,更寸步不能离开施蛊者,除非有施蛊者身上精血、发丝、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为媒,我想你那根竹笛可能便藏有蛊虫,否则离开半步便会暴毙而亡。】
臭流氓道士没有骗她。
江铃儿脑海里回想起裴玄的话,跟着喃喃地念了出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
小毒物一顿,缓缓抬起头,茫然道:
“……什么?”
他走失时太小了,没念过书不懂其意,等后来懂时……想见的人却不在身边。
只见江铃儿忽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小毒物一怔,连忙抓过江铃儿的手:“你干什么!为什么伤害自己?你在怪我吗?怪我骗了你?怪我、怪我半夜不辞而别?我是骗了你,我根本没有去采露水……”他抓过江铃儿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小毒物很慌张很慌张,前所未有的慌张。总觉得有什么超脱了他的掌控,他越是要用力抓紧,越是抓不住,留不住。
江铃儿被抓着手,在小毒物脸上极清脆的拍了一下,手又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浴桶内,溅出了零星的水花。
一时,一室都静了下来。
江铃儿自嘲一笑,终于开了口。
嗓音很哑,只说:
“早点睡吧。”
她顾不得小毒物是何想法是何表情,只垂眸盯着浴桶里,平静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她好似第一次这样审视自己。
瘦得只剩下巴掌脸的面庞,眼眶红红的,因瘦削越显得眼睛很大、很黑,也很蠢。
裴玄的话相当于一巴掌打醒了她。
打醒了她这个蠢货。
羞耻。
她为了活依附旁人,还美名其曰活下去才能给爹报仇……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辱没老镖头遗风!
羞耻。
羞耻。
羞耻!
江铃儿死死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通红的、几欲落泪的双眸——
你不可以再这么天真了。
真的,没人给你兜底了。无论之前依附爹爹、依附纪云舒,还是后来潜意识依附小毒物……江铃儿,现在你有且只有你自己。
你只有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
江铃儿!!!
接下来的三天,即使小毒物如何妙手回春,即使冥火滔滔,也挡不住病来如山倒。
江铃儿彻彻底底大病了一场——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③。
三天后,瘦了一圈的江铃儿出现在“日行一卦”的小摊前。
彼时裴玄正翘着二郎腿浅眠,看到来人先是一顿,短短三日未见,江铃儿好像……变了一个人。
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本就巴掌大的小脸更瘦了一圈,弱柳扶风,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的大病未愈的模样……一双杏眸却更加熠熠。
像藏着两颗明珠,亦像天边永不陨落的星辰。
年轻道人眯了下眼,指节敲了敲身前的案桌:
“怎么,又想把我摊子砸了?”
江铃儿冷不丁道:“你赢了。”
年轻道人一怔,愣住了。
只见方才还好大一场架势的人,陡得颇为狗腿地坐在他案桌前的椅子上,凑近他,压低嗓音:
“我要怎么做才能解开同心蛊?嗯?大师?”
裴玄:“……”
裴玄眯眼看了她好长时间,原先还叫他“臭流氓道士”,现在倒改口叫“大师”了……
见裴玄迟迟不回答,江铃儿这个急性子忍不住了,一把将袖
子扒拉得老高,露出一截藕似的细长的小臂袒露在裴玄面前。
裴玄眉头一挑:“?”
只见江铃儿“锵”的一声从袖内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跟着就要落在那细瘦的胳膊上,杏眸闪着疯狂的、异样的光:
“既然我体内有虫子,那放光血怎么也能揪出来吧?”
裴玄额角一抽,拍案而起:
“……莽夫!不可!”
第74章 074“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玄猛地抓住江铃儿的腕子,让那刃尖堪堪悬在腕上苍白的、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薄薄肌肤上。
年轻道人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声音难得有些失控:
“蠢货,你想死不成?!”
“我不会让一只虫子操控我,这样的自由,我宁可死。”明明是决绝的话,江铃儿一双眸却异常平静,双眸蕴着坚定的光,末的,还补了一句,“还有,我不蠢。不许再说我蠢了!”
裴玄:“……”
裴玄又被瞪了一眼却不觉得如何,心口好像被一只小动物的爪子抓挠了一下,痒得他有些不适地长眉颤了一下,随即皱得更紧。
还是只食荤的、记仇的不好惹的龇牙小兽。
他不过滞了一下,异样很快烟消云散,像一场错觉。嘴角扬起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另一手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放在两人相抵着的案桌上:“这是可以药倒十头牛的安神散,春花难忍病痛躁动时,我便会喂她尝一点。想药倒小毒物一般的毒肯定不行,但这不是毒,是良方。”
裴玄说着,缓缓松开攥住江铃儿手腕的手,却未完全松开,而是握着她的腕子转了个方向,刃尖直指江铃儿心口,长睫一抬,凤眸有些深,定定地看着她:
“想解开同心蛊很简单,只需食蛊者一滴心口血即可。重点是,你下得去手么?”
江铃儿的回答是挣开了他的手,拿走桌上的安神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裴玄一人默默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巷尾,才扭头对着毛驴冷哼了一声:
“你看看她,真是…一点不见外啊。”没礼貌的丫头。
春花回以亲昵地将头颅拱在年轻道人胳膊上,喉咙发出低沉的轻嘶声——
江铃儿大病了三天,小毒物便也在床榻边衣不解带的守了她三天。
即便是石头做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
江铃儿便是趁着小毒物控制不住浅息那会儿偷偷溜出去,见的裴玄。
等她回来时,夜幕降临,客栈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小毒物就在这仿佛泥泞沼泽般的黑中开了口: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铃儿闻言一顿,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烛火的微光暗淡,但也足以照亮这狭小的幽暗厢房。却照不亮两人面容的好颜色。
小毒物比她想象中更加黏她,想摆脱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江铃儿大病了三天,小毒物衣不解带守在身侧,也好似跟着大病了三天,身上冥火都黯淡了不少。烛光的映照下,两人同样苍白瘦削的面庞,更瘦了一圈的腰身,长袍宽宽大大的挂在身上,真像两只艳鬼隔着黯淡萤火相望。
“我看到……你和那个道士了。你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你们很熟吗?”
烛火幽微照不亮小毒物眼中的晦暗,也同样让江铃儿俏白的一张小脸藏匿在半明半灭之间的微光中,叫人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他。
所幸小毒物没有追问下去。这不像他。
江铃儿眉头轻轻一拧。
如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毒物不敢问三天前的那个暴风雪的黑夜里发生了什么,同样不敢问那凌霄派的臭道士和她说了什么。
不敢问。
他不敢,也无论如何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默了许久,小毒物终于动了。他缓缓走向江铃儿,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她拒绝,双手圈住她的腰肢,察觉到怀中人的抗拒,他眉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更加紧的环抱住江铃儿,几乎把她融进骨血的架势,笑了。
在江铃儿看不到的背面,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笑意残忍:
“我看到你喂那头蠢驴吃东西了,你对一头畜生都比对我好。”
江铃儿闻言眉心拧得更深,没有说话。
落在她腰上的双臂好像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她唯有死死咬住牙关,藏匿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手臂鼓出一条如山脉般的青筋,才能将推开他的冲动压制下去。
“你准备一直不跟我说话么?”禁锢在她腰间的手开始游移,指腹沿着她的腰线贪恋的摩挲着,薄唇似有若无轻触着她玉白的耳廓,同时声音陡得低沉了许多,“你知道的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忽地,两指掐住她的下颚,抬起。
很痛。
抬眸便撞进一双浓黑的墨瞳里。
小毒物不容她躲避,昳丽如芙蕖的俊容没什么表情盯着她:
“说你爱我。”
江铃儿咬紧了牙关,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说。
掐住她下颚的手更加用力,小毒物逼近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面庞,昳丽的苍白的俊容隐隐透着青还有一丝疯狂:
“说你离不开我。”
江铃儿:“……”
江铃儿忍着下颚的剧痛,眼神偏过去,就是不说、不看他。
小毒物:“……”
小毒物死死盯着面前这张清丽又执拗的面庞,猝然一笑,松开了手。嗓音闷闷的,有些哑,带着自嘲:
“如果你明知道前方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是断头路……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小毒物进一步逼问:“她那么努力活下去了,我是该让她去送死,还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铃儿终于开了口。
简简单单七个字,划分了楚河汉界。
话音刚落,小毒物登时脸色惨白,一丝血色全无。
他脸色惨白愈衬得一双眼通红,尤其眼下泪痣,鲜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谁也不说话,气氛绷到极致时,倒是江铃儿先笑了:
“你说什么呢?有什么瞒着我吗?”
小毒物眸光一颤,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我以为你都……”
“啊,那臭流氓道士确实说了些令我生气的话,可是与他相比……我和他才认识几天?我和你又患难了多久?况且,我们拉过勾不是么?我自然信你,你知道我的。”江铃儿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一如既往,笑容灿烂没什么心事的样子,“我不会撒谎不是吗?”
小毒物怔怔看着眼前人,晦暗的眸隐有微光渐起……好像,得救了一样。
江铃儿笑容淡了些,定定看着他:
“所以,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小毒物长睫一颤,静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唇,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铃儿静静地看着他,忽地扯唇笑了。
在小毒物倾身靠近她时,偏过头,避开了他的吻。
“不早了,睡吧。”
烛火被熄灭。
小毒物的手还僵在半空,半晌才低声道:“……嗯。”
两人和衣而卧,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江铃儿翻了个身,脊背对着小毒物。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铃儿彻底心冷,咬牙攥紧了掌心的药包。
而小毒物反复品咂着江铃儿所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侧首看向江铃儿背对着他的脊背。指尖穿过她流淌一身的,鸦羽似的长发,看着发丝从指尖滑落……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不是同行人……
你要离我远去了么?
在发丝即将从他手心溜走时,被一把狠狠抓住!
小毒物面容阴郁、双眸隐有红雾起伏——
直到江铃儿身体大好后,小毒物才得了空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江铃儿身上与人交战后的伤他不是没有看到,略略一想,便有了头绪。
老毒物的爱宠眼镜王蛇一直潜伏在青石镇里,引蛇出洞,再找出蛇窟不难。
罗冲看到小毒物时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很快被遮掩了下去:
“师兄你终于寻来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
“我说过不许碰她!”
与老毒物如出一辙的毒辣手法,罗冲话未说完便被拧断了脖子,像块破布一样丢在地上!
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未来得及说。
小毒物阴鸷的眼神逡巡了一遍四周的宵小,落下一句话便扬长离开:
“我不会逃了,让老东西来见我。”
第75章 075看上她什么?——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城郊。
管事呦呵着:“这天儿呦,快下雨了,都赶紧回去吧!”
小毒物撂下最后一袋重物,揉了揉酸胀的肩,薄薄的衣衫隐隐透着一丝血迹,恐怕又磨破了。因为不知是哪个工友说了句“春天要来了”,他便自那时起更加卖力的搬运货物,平常每日搬十箱,这几日便搬十五箱、二十箱。
春天,是穿裙子的季节。
等雪化了,花开了,她穿裙子一定好看。
每每一想他便迫不及待,更生出无穷气力,把前几日守在病榻前落下的货物一并全补上了。
管事的看到他急急走来:“子初,来,你的工钱。”
小毒物顿了下,眉头拧了起来,惜字如金:“多了。”
不知为何不过一个未及冠才成年的少年人,小毒物不过眼一横,甚至眉头蹙一下,半截黄土埋脖子年岁的老管事便胆战心惊的,生怕惹这少年不快。
“……不多不多,你在我这儿不光搬运货物,还充当了半个郎中,这算是看诊的半贯子钱了,哎,你就拿着吧!”
老管事说完,便将两贯通钱塞进小毒物手里同手同脚,似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逃了。
小毒物看着掌心的铜钱无声点了点,有些怔忡。本以为还要再搬运大半月的货物……
现在好像,够了。
——
赶在入夜前,小毒物赶到青石镇唯一的一家裁缝铺里。
“小哥,你运气好,晚来半刻就关门喽。”胖胖的裁缝大叔打趣着,“好生俊俏的小哥!准备买来送给哪家小娘子?”
见小毒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大的裁缝铺里,正中的也是唯一的一件凤冠霞帔上,好看的浓黑的眸子隐有微光闪烁,似乎被凤冠霞帔的美震住了。
“啊,原是送给未过门的夫人的啊。”胖大叔跟着忧心的皱起了眉,“只是这件是本店最贵的了,其他加起来都不及这件凤冠霞帔的一半。”
胖大叔上下扫了一眼小毒物干了一天重活褶皱的、明显清洗了多次有些泛白的衣衫,有些为难道:“恐怕小哥你……”
小毒物攥紧了手中的两贯通钱,最后指了指凤冠霞帔旁的一条不似凤冠霞帔盛大华美,但也大方宜人的红裙:“就它了。”
末的,补了一句:“凤冠霞帔留着,我一定会来买。”——
暮天云,深夜雨①。
黑云聚散了半天,终还是下起了雨。
小毒物抱着怀中的红裙一路跑着,甚至使起了轻功,所幸没有沾湿半角衣裙,可临到客栈前、家门口时,他还是怔在了原地。
因着搬运货物亦或是去采草药或是去鬼市……他总是晚归。等他回来时,家里静悄悄的,一室黑暗。
而现在,临窗透着暖光。
万家灯火……有他的一盏。
小毒物内心好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即便在冰天雪地里浑身都热了起来,脚步加快,近乎小跑着跑了回去,直到厢房门口猝然站定,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江铃儿闻声转过身来,笑道:
“你回来了。”
小毒物一怔,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江铃儿身上系着陌生的围兜,看着她招呼着他坐下,看着满桌……卖相不算好的饭菜,长睫颤了颤,恍似还在幻觉中。
还在他目睹那件盛大华美的凤冠霞帔时,幻想中的梦境那般。
像是美梦成真,他们真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江铃儿为他洗手作羹汤,等着他回来,为他掸去身上的浮尘和取下身上的包裹,待看到包裹里是条崭新的红裙时,江铃儿顿了下,笑了:
“你怎么又带了一条裙子回来?”
小毒物倏然拍案而起:“这是我自己赚钱买的!”见江铃儿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顿了下,低咳了两声,声音渐低了下来,“不是……不是偷的。”
江铃儿答得很快:“我知道啊。”
小毒物顿了下,江铃儿信他他本该高兴的,可因江铃儿答得太快,想也不想的样子……他又有些不确定了,浓黑的眸紧盯着他,带着自己意想不到的紧张:
“你真的……”
江铃儿莞尔:“你没有必要为了一条裙子骗我。”
小毒物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本就是难得的好颜色,灯下看美人,更美。
他一笑,屋子好像更亮堂了。
小毒物永远记得牢里初见时,江铃儿一袭飞扬跋扈的红裙。
即便他很不想承认,从那时起他就在想,这世上有且只有她配得上红裙。
他看着江铃儿捧着他为她买来的红裙,红红火火,好像捧着的是他一个火热的心。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江铃儿换上红裙的模样,可在下一秒看到江铃儿随意地将红裙叠起搁在一旁,转而拿起一碗热茶放在他面前,催促道:
“先喝口茶暖暖身体吧。”
“你不想换上试试么?”
两人各说各话,同时出声,话音刚落都愣住了。
江铃儿:“……”
小毒物:“……”
江铃儿一顿,率先开了口:“你先喝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将热茶更向小毒物身前推了一寸,紧紧盯着他。
小毒物:“……”
小毒物垂下长睫,看了眼热茶上漂浮着的零星的茶叶,看着江铃儿紧盯着他的一双杏眸,最后余光扫了眼被随意放在一边的红裙……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贴心。”
话落,江铃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欲端起他面前的热茶:“不喝算了。”
“我喝。”小毒物抢先一步端起热茶,嘴角噙着笑,“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斟茶呢,是毒药我也喝。”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便见小毒物抄起热茶一饮而尽。
热茶滚烫,非一口能灌下。他却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任凭唇被烫得烂红,江铃儿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伸手去夺碗,拦住他:
“够了!”
小毒物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格挡开江铃儿的手,笑得肆意笑得讽刺: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斟茶,不一饮而尽,怎么能够?”
江铃儿咬牙,双手使上内力,双腿使上三十六路无踪腿去抢夺茶碗,两人就着小小茶碗在狭小拥挤的厢房内居然动手过招起来!
满桌菜肴被打翻在地,包括红裙一同曳落在地。
好像一滩血。
小毒物不受控看向曳地红裙的瞬间,掌中茶碗被江铃儿一掌“惊雷”震开!
打碎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也打破了一室虚假的梦幻般的幻境。
不过眨眼间江铃儿夺过了茶碗飞溅的碎片,将要刺向小毒物胸膛时却生生顿住了。
呼吸急促,有汗珠沿着她的鬓边的碎发落了下来。
她拿着碎片的手在抖,血珠沿着指缝滑落,碎片锋利的尖端抵在小毒物心口处,划破了外衣,却怎么都刺不进去。
小毒物先夸了她一句:“你最近武学之上又精进了不少。”接着又道,嗓音很哑,“下不去手么?”
“我来。”
小毒物握住她的手刺了进去,血染白衣,喃喃着问她:
“满意了吗?”
“你知道……我心有多痛了么?”
所谓同心蛊,以心头血为饲为媒,催动之后,施蛊者与中蛊者同心同感,是为同心蛊。
江铃儿闷哼一声,心口仿佛也被那碎片扎了一刀,手一抖,咬牙一发狠,更往
里刺进去又拔了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浑身一震,小毒物禁不住连连倒退三步,最后被身后物什绊住,摔到在地,胸口如盛开大片红梅,鲜血汩汩淌了出来。而江铃儿抬手抹去了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液,抬眸恨恨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帮我,你只不过为了得到《长生诀》,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凌霄花摆脱老毒物罢了!”
小毒物心伤,她又何曾不是同样剜了心口毒疮?
胸口剧痛成百上千涌来,意识渐模糊,江铃儿晃了晃脑袋,握紧了掌心碎片,踉跄着夺步往门外去。
“江铃儿你太过分了,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明明是你要留在我身边的,你不能在我离不开你之后又擅作主张离开!”
见江铃儿头也不回地执意往外夺门而去,小毒物踉跄地爬起来却又次次摔倒在地。
他盯着江铃儿决绝的背影,双眸红雾弥漫,几乎充血:
“我是为了《长生诀》有意接近你,你以为只有魔教、只有老毒物盯着《长生诀》吗?全天下人都在盯着长生诀!你是江雷龙的女儿,全天下都在盯着你!我知道你为了活下去做了多少……我怎么忍心送你去死?如果你是我呢?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眼见江铃儿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色里,小毒物陷入疯狂,隐隐带着哭腔:
“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会陪我慢慢改的,你骗我!你骗我!”
“……不自由,毋宁死。”
小毒物一顿,血丝如蛛网遍布的双眸怔怔地看着江铃儿决绝的背影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错了,我从来不怕死。我怕的是身似囚笼,心陷囹圄。”
小毒物呼吸一滞,指甲嵌进掌心也浑然不知。
“你在我体内种下了同心蛊,你像只狗一样将我拴在身边,还要我感恩戴德!”江铃儿怒视着他,杏眸同样红红的,淌下泪来,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江铃儿很少哭,一哭,小毒物就慌了。
胸口更像被扎了成百上千刀,他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拭她的泪,喃喃着:
“你别哭……别哭……你打我好了,打多少下都行,你别哭了……”
江铃儿狠狠抹了把泪,当着小毒物的面割下他赠的香囊,丢在地上:
“你我本就没有瓜葛,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香囊落地的瞬间,里头他放置的,他割下的一缕发也随之掉了出来。
小毒物怔怔地看着,浑身一震,竟呕出一捧血来。
再抬眸时,江铃儿已经不见了。
他囫囵擦去嘴角的血渍,正踉跄地要追出去时,忽地顿住,反而一个错身,将门口挡住。
红雾弥漫的双眸如刃,直直看向窗棱处!
凭空忽地想起一道苍老的阴桀桀的笑声:
“啧啧啧……叫为师来是来给你收尸的么?”
倏然一道疾风扫过,半掩着的窗棱陡得出现一个如蝙蝠一般倒挂着的灰白发色的老叟!
正是老毒物公冶赤。
“罗冲那小子中看不中用,远不及你。”说着忽然丢下一支竹笛,扔到沉默伫立着的小毒物面前,“你居然舍得给旁人。”
话落手脚并用从窗棱跃进房里,探头四处张望:
“那丫头呢?”
沉默许久的小毒物蓦的目眦欲裂,字字句句带着浓重的嗜血的血腥气:
“我说过不许动她!”
老毒物被吼得怔了下,上上下下扫了眼他几欲浴血的可怜模样,笑了:“为师让你接近江雷龙的女儿,没让你把自己搭进去!你真是太令为师失望了,这点,罗冲那小子倒比你强。为师倒是真好奇了。”
老毒物万分不解地搔了搔头,他试过那丫头了,还是不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左右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丫头,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可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万中无一的美人……本来以为是你想私吞《长生诀》,可你也乖乖送上了一份……既不是为了《长生诀》,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看上她什么?
小毒物没想过。
等到他想时才发现,早已情根深种。
他从来都是独自面对,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面对的还是没有一丝胜算的魔教七大高手之一的火舞。
挺新鲜的。
本不抱希望她会来,不抱任何希望有任何人会来,可头一次有人护着他。
在那个永夜的暴雪里,终于有人唤着他的名,找到了他。
【我从来不怕死,我怕的是,身似囚笼,心陷囹圄。】
多少年来,因着体内蛊虫他一直躲避着老毒物公冶赤,现在他不想躲了。
“迟早有这么一天……这本来也是我们师徒间的较量,没有任何人能插手。”
小毒物抬手飞快在胸口点了两下止住心口不断淌下的血,弯腰捡起竹笛。
老毒物挑眉,精光熠熠的深邃的眼飞快掠过一抹阴霾,颇为意外:
“谁教你反抗为师的?那丫头?为师的蛊虫还在你体内,你就不怕爆体而亡?”
一面说着,一面催动着蛊虫不断往他破损的心门爬去。
一面欣赏着爱徒痛不欲生的、优越的苍白小脸。
小毒物弯腰去拾竹笛的动作僵在原地,额角搏起一根骇人的青筋。他忍住胸膛越来越痛、痛入骨髓的剧痛,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手背亦鼓起卧龙盘旋般的青筋,缓缓而坚定地捡起竹笛,握紧。
眼帘掀起,抬眸,充血似的双眸钉在老毒物身上:
“老东西,我不逃了……更不会再受你控制!”
“好啊。”老毒物公冶赤冷笑着,“为师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你翅膀也硬了,你既然生了二心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你我师徒间只能活一人!”
话落的瞬间,老毒物身形鬼魅眨眼间便闪现在小毒物面前,长指如鹰爪,向他脖子拧去!——
那厢更深露重,暴雨初歇。
江铃儿昏倒在地,不知生死。
“啧……好惨。”
有人掰开了她攥在掌心的碎片,指尖揩了碎片上的血渍涂抹在她唇上,她下意识的舔了舔,连带着那还未来得及抽回去的指尖……
那人一顿,似乎嘀咕了句什么,紧接着江铃儿感觉自己被抱着送上了一朵云上。
晃晃悠悠、软软呼呼,她迷迷糊糊后知后觉才想起,应又是春花驮着她。
再后来,她便完全堕入黑沉中,什么意识都没了。
天将破晓,年轻道人牵着毛驴,还有毛驴上的人,悠悠行走在浓雾弥漫的白桦林里。
忽地,有什么从毛驴上落了下来。
年轻道人一顿,弯腰拾起,却是熟悉的药包。
一看包装严丝合缝,显然拆都没拆开过。
年轻道人看笑了,扫了眼毛驴上熟睡的某人,轻嗤了声:
“和你爹一样……心软。”
不成事。
年轻道人牵着毛驴渐渐消失在大孤山下白桦林的,浓雾深处。
第76章 076“……不错,终于学会防备人了……
云雾会兮日冥晦,飘风起兮扬尘埃①。
拂晓时分,又下了一场小雨。
江铃儿就是在绵如柳絮的细雨中,悠悠醒来。
心口宛若被割肉剜疮的钝痛仍在,她艰难喘着气,细雨润泽了她干涸的唇,也让她尝到了唇上……腥甜的淡淡血味儿。
江铃儿一怔,明明胸口的痛平复了许多,可昨夜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穿花,更像把锋利的匕首刺入她胸口,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醒了?”
她一顿,循声看去。清晨的薄雾未消,隐隐约约勾勒出一条修长的人影。江铃儿眯眼静等胸口钝痛平复,同时打量着身前人,等云消雾散后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俊眉修目,凤眸泠泠,身姿高挑却落拓的颓唐,脸侧更有醉酒的薄红……
“……是你。”
江铃儿微微一怔后,眉头嫌弃地拧了起来。
站在她身侧的人正是臭流氓道士,裴玄。
年轻道人颇殷勤,眯眼笑道:“是我是我。”
他泠泠的一双凤眸无声扫了一眼烟云雾霭之中白的肤、红的唇、乱的发……难得显出几分脆弱的女子,眼角弯了弯,好像剥去一身皮毛、卸下狡黠劲儿的狐狸。
不过褪了皮毛的狐狸还是狐狸。
“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②。”他摇头晃脑地念了首破诗,像个过来人似的振振有词着,“离开错的人就像是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蓦地从背后拿出亮出一酒壶,在江铃儿面前晃了晃:“来一杯?”
江铃儿:“……”
江铃儿脸上的嫌弃都掩饰不住:“……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偏过头,避开了裴玄伸来的手。
尤其戒备地横了眼年轻道人手中的酒壶。
年轻道人一顿,兀自低笑了一声。颇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怎么这么看我?”他是真奇了,“欺你骗你的另有其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江铃儿冷嗤了声,向来坦荡澄澈的杏眸好像将雾霭尘烟都纳了进去,第一次有了阴霾:
“小毒物不值得相信,难道你就值得信么?”
裴玄一怔,粲然一笑:“……不错,终于学会防备人了。”
他将酒壶收回,自己闷头灌了一口,玉白侧脸上酒醉的薄红更深了些,侧眸觑了她一眼:
“先说好了,是春花执意要救你,可不是我。”
江铃儿:“……”
江铃儿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可毕竟受人恩惠不能发作。何况他也确实没说错。
自此以后……她很难再相信人了,但是可以相信春花。
江铃儿捋了捋春花油光发亮的皮毛,看着年轻道人牵着春花,牵着她们越往白桦林深处走去……
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年轻道人闻言觑了她一眼:“不是你说要去大孤山凌霄派?”
江铃儿一顿,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你要带我去?”随即又怏怏寂灭了下来,懒懒地倚在春花身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凌霄派要依天干地支、遵循五行之道才开山门,这还不到时候……”
江铃儿话未说完,裴玄蓦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壶掷下,一道寒光闪过——
一剑劈开了山门!
江铃儿惊得直接从春花身上弹了起来:“……!!!”
一剑如云气势宏。
万丈雾海波澜凭空被劈成了两半!
雾海汹涌,烟消云散。平地拔起惊孱颜,剑气劲插青云间③。
藏在万丈雾海后的巍峨山门便也显露了出来,只听见极清晰的一声“锵——”,山门真给劈开了!
悠扬壮阔的响声回荡在群山之中。
江铃儿都看傻了。
一剑落下的同时,裴玄将下颚将要滴落的酒渍抬袖抹去。回眸笑眯眯冲她摊开手:
“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江铃儿:“……”
“…………”
江铃儿哑然半天:“你你你你……你会武啊?”
年轻道人一脸坦荡:“贫道没说过我不会啊?”
江铃儿梗住:“……”随即想到了什么,从春花背上跃了下来,踱步到年轻道人面前,眉间拢起道山丘,杏眸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化作了怒火,怒视着他,“那你之前在鬼市怎么不使出来?!我们差点死在那儿!”
包括……包括之前被她、被秦香玉用擀面杖追着打得那么惨,都不曾见他还过一次手。
害她真以为他不会武功呢。
在裴玄出剑前,江铃儿都以为他腰间佩戴的长剑只不过是个唬人的装饰罢了。
好奇怪的人。
本以为是个像那薛什么三贵的少年一样不过是凌霄派的外门弟子,甚至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毕竟年纪摆在那儿……江铃儿一直怀疑这厮不过是个打着凌霄派名头招摇撞骗的臭流氓神棍……
不过现在看来,他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裴玄闻言神色淡淡,好像只不过在谈今日天气如何这般,轻描淡写:
“我已发了毒誓不再动武,除非……”
忽地一顿,薄唇抿了起来。
江铃儿忍不住上前一步,仰头望着他,追问:“除非什么?”
年轻道人垂眸扫了她一眼,见人一双杏眸睁得圆鼓鼓的,阴霾终于在那双杏眸中消散。
看着翦水秋瞳倒映着无垠的蓝天白云,忽地凤眸一眯,倾身逼近这双眸子,坏心又起:“想知道啊?”
江铃儿:“……”
江铃儿很想扭头不理,或者给他一拳,可是实在按奈不住好奇,颇为艰难地、僵硬地点了点头。
裴玄眉眼弯弯:“不告诉你。”
江铃儿:“……”
“…………”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颇有些咬牙切齿,鼻尖还萦绕着他身上难以忽视的酒香,觑着他熏红的脸,忍怒道:“你……是不是醉了?”
年轻道人自嘲一笑:“醉如何?不醉又如何?醉与不醉……有那么重要么?”他低笑了两声,侧过身来,让出一条幽深绿径。
绿径深处就是凌霄派巍峨的山门入口。
刚劈的。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上大孤山凌霄派?请吧。”
江铃儿只好忍气,与他擦肩而过时,她余光注意到,这臭流氓道士甚至连剑鞘都没拔……
就这样劈开了山门。
第77章 077“你很漂亮。”
他一定不是普通凌霄弟子那么简单。
江铃儿在心中淡淡落下一结论,便暂且抛在了脑后。一想到只要过了这道山门就能找到那该死的小神仙道长,不由心底微微发热,竟半刻也等不及,她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不就是为了此吗!
可事与愿违,才不过踏出一步,她便浑身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眼看就要面朝下砸在地上,多亏身侧人,长臂一捞,便挂在了一条有力的臂弯里。
江铃儿:“……”
很尴尬。
裴玄这厮,看着瘦,弱不禁风的,风一吹,烟青色的道袍猎猎作响,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意思。
倒没想到藏在宽大道袍里的臂弯像铁一般硌手,有些疼。
江铃儿盯着咫尺前的淤泥脏雪,眨了眨眼睛,半晌仰起头,一脸茫然:
“……我怎么了?”
年轻道人无声觑了眼她唇上残留的斑斑血迹,挑眉:
“你以为你身上的同心蛊这么好解呢?”
江铃儿:“……”
她此刻就像被抽了丝的傀儡,全身竟生
不出一丝多余的气力,可她也不愿就这样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一丝反抗的气力都没有……
岂不是越混越回去了?!
江铃儿蓦地心一凛,咬牙挣了挣,还是动不了半点。年轻道人耐心等了她一会儿,见人终于似乎消停了,垂眸觑了她一眼:
“不闹了?”
江铃儿:“……”
半晌才传来怏怏的闷闷的声音:
“……我没闹。”
裴玄凝着挂在他臂弯里垂头丧气的小脑袋,轻笑了声,忽地一用力,江铃儿一怔下一秒便被年轻道人打横抱起,似看出她所想,在江铃儿要开口推拒前裴玄率先堵住了她的嘴:
“你身上残留的同心蛊毒性没个三年五载清除不干净,不过算你走运,我大孤山孕育凌霄花的圣池是天然的疗伤圣地……”说着一顿,见人垮着一张苍白的消瘦的小脸,凤眸眯了眯,“怎么,瞧不上啊?”
江铃儿闻言一顿,在年轻道人作势要放下她时,江铃儿连忙搭上他的脖子,一只手还不够,两手并用扣住他的脖颈,狠狠压了下来!
登时凤眼不期然撞进一双杏眸里,裴玄微微错愕,凤眸泠泠,映着女子苍白削弱中更添清丽的一张小脸。
江铃儿早已不是曾经的江铃儿,现在的她,能屈能伸也识时务。
“别介啊道长,这么说……多见外啊?”
笑眼弯弯,话落,不给裴玄拒绝的余地,所幸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头一倾,便歪倒枕在年轻道人的肩窝里。
“那就……劳驾道长了。”
年轻道人:“……”
裴玄略略一怔,见人像只猫一样蜷在他怀里……
旋即扯开唇一笑:“看来心情好了不少。”
江铃儿闻言一顿,还未解其意,裴玄打横抱着她蓦地往上颠了颠,这才大步走向山门。
江铃儿一僵,咬了咬后槽牙忍了下来。
——
裴玄就这样一路打横抱着她直入后山圣泉,期间收获了一路诧异的眼神,江铃儿唯有将自己蜷缩成个小虾米埋首在年轻道人怀里,连根发丝也藏得好好的没好意思露出来,任人打量。
她要脸,还是不想旁人看到她这幅……软脚虾一样的窝囊样。
奇怪的是,这些个凌霄弟子看着裴玄堂而皇之的抱着个女人入山门,虽面带诧异,却个个主动回避,竟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
更加印证了江铃儿心中的怀疑,这厮一定不是个简单的凌霄子弟——
后山汤泉。
一直缓步前行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
“可以睁眼了。”
江铃儿眉头微微一蹙,旋即睁开双眼。只见白雾袅袅,凌霄花香袭人,爬满山墙的灼灼凌霄花下是蒸腾着水雾的温汤暖泉。
没想到山门外冰天雪地,山门内却别有洞天,一瞬间,江铃儿还以为置身话本里的极乐世界呢。
她任裴玄将她抱着放在温泉旁,眼见这人居然躬下腰来还要帮她除去鞋袜……江铃儿一顿连忙推拒:
“咳……不、不必了!这点儿力气我还是有的!”
年轻道人本欲帮她的手微微一滞,冷哼了声:“你嘴硬的力气也是有的。”
倒也没再多纠缠,江铃儿看着他利落地起身,一口气还没松完,却不见年轻道人像意料中的离去,反倒是自顾自褪去了外袍……
江铃儿狠狠一怔,眼睛眨得飞快:
“……你干嘛?”
年轻道人说得浑不在意:“泡澡啊。”
江铃儿闻言一顿,继而勃然大怒:“臭流氓道士,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
“倘若不用我这个流氓道士以内力将你体内残毒逼出,你难不成想在我凌霄派呆上一年半载?即便你想呆,凌霄派难道是谁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裴玄只不过轻轻扫了江铃儿一眼,她便梗住,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这人,面无表情说话时还……挺吓人的。
眼睁睁看着裴玄褪去外袍,仅着一件中衣进了雾气袅袅的温汤内,并转身向她伸来一只手:
“下来吧。”
江铃儿盯着这修白如玉的大手半晌,她并非扭捏之人,尤其这还关于身家性命,她只略略思索便将先前口头的“男女授受不亲”全抛在脑后。
倒也没有顺着他的手下汤泉,只背对着他自行去除了鞋袜,连外衣也没脱,自己麻溜地就这么滑了下去。
裴玄看了眼她齐齐整整的衣服,又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挑了挑眉,收回了手背在身后,懒洋洋道:
“你离那么远,贫道怎么给你运功啊?”
江铃儿背对着他的背影一僵:“……”
江铃儿默了会儿才向年轻道人这儿划了过来,当脊背上贴上一双温热的大手时不禁抖了抖,怪这温汤让衣物变得湿软,让一切感官都变得敏感,隔着一层湿软的薄薄的衣衫反而将那大手描摹得清晰,她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不过很快随着掌心传来的热源她亦很快闭上眼定了定心,呼吸吐纳间借着这股强劲的内力调动自身的内力的运转,将体内残留的同心蛊毒素以热汗缓缓排解出来……
须臾时间内力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她连贴在她脊背上的手几时离开的都忘了,也忘了毒素何时排了干净,这凌霄派的圣泉果然是绝佳的疗养乃至练功的圣地,颇有洗髓伐经般的奇效,江铃儿沉浸在呼吸吐纳的调养中,忘我的闭目修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很漂亮。”
江铃儿眉心一蹙,缓缓睁开了眼。
水雾蒸腾弥漫,模糊了年轻道人的面容,江铃儿却知道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从凌乱的披散在肩头的落发、到遍布细汗的额角,再到小巧而高挺的鼻梁,到杏眼到樱唇,到粘连裹身的衣物,直到没入水中再也瞧不到……
一寸寸打量,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
水雾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同样的话:
“你很漂亮。”
江铃儿眉头拧了起来,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念着这厮才为她逼出体内毒素的恩情,江铃儿额角抽了抽,忍住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语带威胁地警告他:
“喂……”
没想到这厮不仅无视她的警告,居然得寸进尺,还没完没了了!
“既然天下人都以为你身死,你为何不就此隐姓埋名,还要寻上山来?”
“你很漂亮也很年轻,再找一个疼爱你的夫婿不难……再想过上从前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或有困难,可衣食无忧也是不难的。”
江铃儿额角陡得鼓起一根青筋,拳头紧了紧,发出“咯吱咯吱”骇人的声音。
“喂……你差不多得了!”
岂料这厮还跟念经一般,喋喋不休,甚至不知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还要刺中她一刀:
“啊,忘了。你似乎眼神不好,前后挑夫婿的眼光都不咋地……不如贫道给你介绍一个?虽说没有贫道半成风流俊美,倒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倘若你不执意寻《长生诀》,护你半生无虞也还凑合……哎,贫道好心好意为你谋划,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啊,真如你爹所说的爆竹脾气,一点就发火……”
江铃儿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藏在水雾后年轻道人的衣领,正要给他一拳,又听到他道:
“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云雾散尽,露出裴玄一双直直盯着她的,极其认真而专注的凤眸。
他没有在开玩笑。
他像是……真的在为她筹谋。
意识到这一点,江铃儿微微怔住,本来要揍他的拳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裴玄进一步凝着她,一字一句:
“我想,你爹也不想你为他寻仇……对么?”
一瞬间,那日练武场上,老镖头自戕前的最后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不要为爹报仇,答应我。】
【爹……爹你在说什么?】
【江老镖头骤然大喝:“答应我!”】
江铃儿眉心陡得一颤,如梦呓般缓缓道:
“你说完了?”
裴玄看着她缓缓松开了他的衣领,水雾缭绕中,在圣泉的浸泡下,病态的瘦削的脸庞终于浮起两坨殷红,好像春色也一同漫进了她一双翦水秋瞳的眸子里,就像是山墙上盛开的灼灼凌霄花……
人花相映,年轻道人沉默地将眼前盛景映在眼底,薄唇动了动,本要说什么,终没有再说。
突遭巨变,江铃儿与他数年前的惊鸿一瞥……一样,却又不一样。
眉目间的稚气虽然淡去但更添坚毅之色,想来是老镖头将她保护的极好,才没叫一场风雨轻
易摧折了她。
可既是花,即便侥幸活过了一场风雨,又能抵过日后的几重风霜雨雪?
既是花,便该在这汤泉、在山野之中,何苦去霜寒苦楚之地风吹日晒?
“你们太过分了。”
蓦地,穿透水雾蒸汽,传来江铃儿略略有些低哑的嗓音。
隔着水雾弥漫,江铃儿一双澄澈的杏眼牢牢锁着年轻道人。
“你们所有人,都拿我当傻子看。”
裴玄一顿,如远山般的长眉登时蹙了起来。
纪云舒如此。
【江铃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毒物如此。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老镖头也是如此。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不想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他们一个是生我养我的爹,一个是与我曾举案齐眉的夫君,一个是……”江铃儿说着一顿,不再说了,同时也踱步到了年轻道人近前,仰头怒视着他,“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自说自话安排我?凭什么?”
水雾蒸腾弥漫,即便在近前,裴玄一张白皮俊容也仿佛雾里看花似的,瞧不分明。
一时静的只能听见淙淙流水声,许久才传来年轻道人淡淡的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嗓音:
“你执意如此么?《长生诀》就对你那么重要?”
江铃儿拧眉:“《长生诀》不重要,真相对我很重要。”
“哪怕前途是条注定白骨枯的不归路亦无悔?”
江铃儿反唇相讥:“与你无关。”
话音一落,云雾的那段沉默良久。
不知是不是江铃儿的错觉,恍如云遮雾罩下,裴玄的表情似有一瞬间……很悲伤。
“行。”
骤然水声哗啦作响,是裴玄冷不丁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的姿势,笼罩在两人之间的迷雾也随之消散,露出年轻道人笑眯眯的一张白皮俊容,痛快道:
“我放弃了。”
江铃儿愣住,水花溅在她身上,她还未反应过来,见裴玄已然与她擦肩而过往岸上而去:
“走吧。”
江铃儿顿住,囫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急急跟上去:
“去哪儿?”
裴玄闻言觑了她一眼,凤眸藏着一抹促狭:
“这就带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小神仙道长。”
江铃儿一怔,双眸陡得迸射出光亮来,裴玄觑着她眸中的光一顿,随即微微一哂,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单手抓过曳地的外袍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连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江铃儿颇有些吃力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虽然才堪堪解了身上的毒,不至于像之前那般手脚没有力气,尤其又泡了大半天汤泉,手软脚软的,才一踏地差点踉跄地又摔回去!
而裴玄这厮走路带风似的,头也不回,全然没有丝毫他之前那番处处体贴、惺惺作态的君子作风!
果然都是装的!
眼见那抹烟青色的道袍即将消失在假山后,江铃儿咬咬牙,一面运功将身上湿透的衣衫烘干,一面小跑着追了上去!——
江铃儿早就知道这人手长脚长的走得极快,她又才将毒素逼出体外,气力尚还未完全恢复,很快便跟丢了。
她原还小声唤着“裴玄”、“裴道长”,到后来直接大叫:“臭流氓道士,你去哪儿了!”
他既抛下了她,她也不会给他面子!
可招呼了半天,也只有一个道童肯理会她。
还是个坐在木轮椅上,瞅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少年脸上还负着伤,坐在木轮椅上不甚方便,还是尽可能的仰着头问询她,一脸真挚殷切:
“你……找的可是逍遥子师叔?”
江铃儿看到小道童的瞬间,耳畔响起裴玄的冷嘲声:
【好一个盗取凌霄花非他本意,他重伤我凌霄多名弟子,伤得最重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的道童,那孩子可能终生卧榻,终生不能习武……你说他无意?】
见江铃儿本红润的小脸陡得脸色煞白,道童微微一惊,忙道:
“你怎么……”
“愣着干嘛呢?”
远远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
是裴玄长身玉立,远远看着他们,无意间打破了尴尬。
也救了江铃儿。
道童一看到裴玄双眸陡得亮了起来:“师叔!”
裴玄朝着小道童微微一笑,转而瞥了一直默然不语、脸色微白的江铃儿一眼:
“还不走?”
江铃儿一顿,恍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小跑着走到裴玄身边,低声道:
“他就是……”
话未说完,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裴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江铃儿闻言脸色更白一分,余光瞥了一眼远远童子木轮椅上的双腿:
“他的腿真的再无可能……”
“到了。”
裴玄忽地毫无预兆打断她的话。
江铃儿不妨,一脑门撞在了裴玄的脊背上,生疼。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到了凌霄派大堂前。
不想裴玄这人全身上下硬的跟石头一般,江铃儿揉着生疼的额角觑着年轻道人面无表情的、冷漠到有些疏离的俊容……
不知为何,她莫名就知道……他生气了。
想起方才那个坐在木轮椅上望着她的道童,想起他的双腿……
江铃儿眸光一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逼自己不再想了,深吸一口气后,方才踏入凌霄派大堂前——
大堂内有两道瘦高清隽的人影,俱是年过花甲、头发灰白的老叟。不同的是一个一身烟青色道袍仙风道骨,另一个蓄着长须,一身落拓儒雅的气质叫人观之如沐春风,不由恭敬起来。
两人闻声齐齐看向他们。
江铃儿性子直,走上前拱了拱手,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是……”
她本想自称“阿奴”,可想到其中身着烟青色道袍的老叟应就是凌霄派的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也是老镖头的故友,她不该也不应用假名示人。
更何况在这样两双精光湛湛、含笑的、不怒自威的双眸的注视下,就好像后山的圣泉叫人无所遁形,叫人更生不出一丝忤逆的念头来。
江铃儿暗自打气,定了定神,才迎上了两位老人家清隽的视线:
“我是江氏独女,江雷龙的女儿江铃儿。此番前上大孤山凌霄派便是来寻找一位名唤‘无事小神仙’的道长……敢问真人,可否愿为小女子引见?”
江铃儿话音刚落,两位道骨仙风的灰白老叟先是微微一顿,继而面面相觑,皆抚须笑了起来。
江铃儿一怔,眨巴着一双杏眼,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好一会儿,那身着烟青色道袍的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才止住了笑,笑意吟吟的双眸望向江铃儿……的背后。
“都多少年没人叫小神仙了……真令人怀念啊,师弟。”
江铃儿一愣,顺着掌教真人的视线看向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裴玄,看了看裴玄又看了看含笑不语的掌教真人,又看了看裴玄,方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江铃儿不禁手指着裴玄,难以自控的、几乎变调的语音响彻整个大堂:
“什么?!他是小神仙?!”
江铃儿尖利的、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嗓音让裴玄额角抽了下:“……”
面无表情拍掉几乎要戳上他脑门的指尖。
掌教真人含笑颔了颔首,沉吟道:
“江小友,贫道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接下来……由张胥张大人解释会更好。”
江铃儿闻言一怔,只见掌教真人身旁一直缄默望着她的儒雅老叟忽地一动,走到她面前。宽声道:
“你就是江雷龙江老镖头的女儿……江铃儿?”
张胥,张大人。
当朝丞相,无人不知。
其殚精竭虑、国之肱骨的美名,更无人不晓。
没想到本该身处庙堂
之高的人竟然会出现在她面前。
江铃儿登时紧张了起来,轻轻“嗯”了一声,刚想着是不是要跪下行个礼,只见张良相一脸沉痛地望着她:
“老镖头高风亮节、真正的清正之士,盖世之才。此番自戕于天下人面前……皆因老臣之故,请受老朽一拜!”
话落,突然下摆一掀,居然跪在了她面前!
江铃儿一怔,连忙拖住张良相双臂:
“……不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洞岭魔窟。
一腆着肥厚肚腩,手持蒲扇、一脸酒气的中年人不耐得搔了搔头:
“地清、火舞身死,两部《长生诀》下落不明……他娘的,那‘修罗双煞’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没找着人?!”
在他不远处是一美艳妇人长发披肩,抱着古琴,闻言只淡淡一笑:
“放心,老七已经有眉目了。”
话落,染着豆蔻的纤纤长指玩味似的一拨,“铮——”的一声,肃杀之气登时铺陈了开来。
顷刻间摆在他们不远处的假山被削下了一寸!
第78章 078“老镖头当得起。”——
在张胥张良相双膝即将触地之时,江铃儿牢牢抓住张良相的双臂,稳稳托住了他。
“张大人……”
江铃儿抬眸便撞上一双包含热泪的双眸,张良相反手握住江铃儿胳膊:
“你爹皆是因老朽的不情之请才遭此劫难……是我…是我害了徐苻,是我害了你爹啊!”
江铃儿一怔,愣在了原地。
“先皇膝下无皇子,是以过继了宗室子,也就是现任陛下赵怀。当时还未正式过继为皇子的陛下便在先皇的猜忌下惶惶度日整整三十年。直至六年前,太妃怀有身孕,陛下惊恐太妃若成功诞下子嗣,先皇会对其下手,灭其满门,是以求到老朽门下,求老朽护他唯一的儿子安全送出帝都,也便是甚少为人所知的,消失已久的皇太子,莲生。”
江铃儿闻言,眉心一蹙。
后来的事,即便当时年幼,她也晓得。先皇太妃并未成功诞下子嗣,而是诞下一个死婴。而后数年接连诞下女婴,却又接连早夭,先皇不得志郁郁而终。陛下也终得以正式过继为皇子,乃至登基即位。
世人皆知陛下三十继位,尚为宗室子时夭折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往后自继位来多年一无所出……
没想到当年本来夭折的孩子并未死去,而是——
“老朽便将护送皇太子出宫的重任交给了徐苻道长以及你爹,江老镖头。这世上也唯有徐苻道长与你爹才能担此重任!”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双手紧握,指甲嵌进了掌心中。
“为让当时重病的先皇安心,徐苻以为先皇求不老药之名出皇城,携仙童前往灵山求仙药。时年十二的皇太子莲生便藏匿于随行的三十二名童男童女之中。同时为躲过皇室追杀,徐苻在弥留之际,以《长生诀》为饵,将《长生诀》分为四份刺在四名童子背上,为保护皇太子性命,其中最关键的一份便刺在皇太子莲生的背后。”
“这四名身负《长生诀》的童子便藏在众童子之中,分成四路,交由老镖头委派的四大门派分头保护。为防走漏风声,四大门派并不知彼此是谁,皆由老镖头暗中交涉,并以斩下一条白蛇为誓,立下盟约,不得将盟约及所护送的童子透露出。我等汲汲营营、谋划万千,却不料还是走漏了风声,更料不到皇室竟与魔教相勾结,六年前,四路人马遭到魔教七大杀手的伏击……生还者寥寥,《长生诀》流落江湖,皇太子更因此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江铃儿想起来了,想起六年前,她的十八岁生辰,老镖头明明早早答应了她可最终还是迟了三日。
那次的秘密任务,老镖头和四叔赵吉并率领一众镖门内的好手,最终却只有老镖头一个人浑身浴血回来……
也便从那时起,老镖头面上时常挂着忧容,也从那时起开始疯狂张罗她的婚事……
“徐苻身死,只有老镖头知晓缔结白蛇盟约之人,换言之,只有老镖头知晓《长生诀》可能落入谁手,也只有老镖头知道皇太子莲生的踪迹和生死……正是为了保护皇太子,老镖头才选择……自戕于天下人面前。”
【囡囡,等爹死了你该怎么办啊,谁来照顾你啊?】
江铃儿战栗似的浑身一震,眼眶倏然红了。
原来从那时起……爹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了吗?
“孩子……孩子,你别哭……”张良相深深叹了口气,脊背都蹉跎了下来,好像陡然更老了十岁,“该死的我,是我害了江老英雄……该死的是我……”
“我爹……我爹……”江铃儿哽咽地摇了摇头,制止了张良相自责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张良相,一字一句,杏眸通红却坚定,“我爹……没有做对不起大宋的事对不对?”
张良相闻言一怔,不光是张良相,掌教真人、裴玄均是一顿,侧眸看向江铃儿。
一直难得沉默寡言的裴玄,凤眸一抬,泠泠凤眸里沉淀的光锁在身前女子,微微苍白而又清丽的侧颜上。
江铃儿这一路以来听了太多太多人对老镖头的辱骂,字字句句不堪入耳……
她原先会愤怒、会悲愤、会恨不得和人拼命,再到后来的麻木,无论是不是境遇所迫亦或是……听得多了麻木了,即便旁人当着她的面辱骂老镖头是奸诈小人、金人走狗,她也能视若无睹。
可现在——
她消瘦的霜白的面庞更凸显双眸好似涂了脂粉般通红,她负在身侧的双手握得紧紧地,用力之极,指骨泛白,手背浮起细致的青筋。整个人就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微微战栗着,紧紧盯着张良相。
明明眼底已然蒙了一层水雾,却固执地不让眼底的泪落下。
张良相短暂的怔愣后,亦站直身躯,正色回视江铃儿:
“先皇残暴不仁,任由金人铁骑侵占我大宋疆土!眼下陛下病重缠绵病榻,下无子嗣,上有太妃垂帘听政,专权当道,外有金人、蒙古群狼环伺,老镖头临危受命,忍辱负重,他保护的不光是陛下唯一的正统子嗣,更是我大宋的未来!”
张良相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每一字都在江铃儿心上落下犹如金石之声。
其清明悦耳、其铿锵有力回荡在大堂之内,回荡在每个人的心胸之中,悠扬回响在群山之中。
即便是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也不由湿了眼眶。
裴玄长睫垂下,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凤眸湛湛,更显深邃幽深。
“你不肯受我一跪,但这一拜,替的是黎民百姓,替的是金人铁骑下生灵涂炭的天下苍生。这一拜——”
张良相撩起衣袍下摆,极其郑重地向江铃儿行了一礼。
“老镖头当得起。”
江铃儿浑身一震,嘴唇扁了扁,一直以来隐忍的泪这才决了堤。
在躬身于她面前的,发丝灰白的张良相面前,第一次像个孩童似的,嚎啕大哭着。
第79章 079“啊,忘了。你不爱喝我的酒。……——
“莲花……印记?”
江铃儿喃喃着,摸不着头脑。
许是张良相银发苍苍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老镖头,又许是长久以来强压下来的憋闷、悲愤终于找到了缺口,在短暂的情绪失控后,江铃儿很快背过身去,囫囵拭去泪,整理情绪。
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以及裴玄,同时默契得垂下眸来或是偏过头避开视线,待江铃儿整理好情绪后,方才将视线又投在她身上。
张良相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皇太子生来眉心有莲花印记,因此陛下取名‘莲生’。你可曾……可曾听过老镖头说过分毫有关皇太子的事?皇太子的下落?”
江铃儿转过身来,吸了吸鼻子,如果忽略她泛红的眼尾,已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除了嗓音还有些哑:
“我不知道。”
什么狗屁莲生、叶生、鸟生……的,她是真不知道。
谁来了也这么说。
话落的同时,张良相同掌教真人无崖子精湛的双眸同时黯淡了下来,可张良相仍是不死心,双眸紧紧盯着她,进一步道:
“贤侄,六年前八名童子在徐苻的安排下兵分四路,皇太子交予谁都不放心,便由老镖头亲自护送。期间遭遇魔教伏击,发生的种种不得而知……皇太子也自此消失。其所在有且只有老镖头知道
,你再仔细想想,当真……当真一无所知?”
江铃儿眉头一松,随即拧紧。
张良相,不信她。
一路以来不论是《长生诀》亦或是什么狗屁皇太子莲生,她解释了太多,江铃儿眉头拧起一座山丘,已有些不耐。可见张良相目光恳切,又是人人敬重爱戴的肱骨重臣,她说不出重话,余光无意间瞥到从踏进这个大堂开始,一直缄默寡言,垂着眼守在她身侧的年轻道人……
裴玄就像变了一个人。
缄默、冷酷、疏离。
好似对一切漠不关心。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年轻道人眉梢一动,懒懒掀起眼帘,极轻地冲她一笑。好像在说——
看吧?我说什么了?
一副贱样。
江铃儿忽然间明白了这厮的用意。
明白了方才在汤池里发生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只要她一日是江雷龙江老镖头的女儿,便要遭日复一日的诘问。莫说通缉她的魔教中人,莫说枕边人纪云舒、莫说自小看她长大亦师亦友的何庸何五叔,莫说……小毒物。哪怕是人人敬重的肱骨重臣张良相,哪怕是正道魁首如掌教真人无崖子。
只要她是“江铃儿”,便无人信她。
只要她一日是“江铃儿”,便一日没有安宁。
江铃儿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眸,还是那句话:
“我不知道。”
张良相闻言一顿,长长叹了口气,双肩颓唐了下来,似一下又老了几岁。掌教真人无崖子亦是,他安抚地拍了拍老友的肩,跟着又问起了江铃儿一路来的遭遇。
毕竟……老镖头血色寿宴的那日,江氏父女命丧当场、“死有余辜”的事,人尽皆知。
而现在江铃儿又全须全尾的出现在此,实在奇哉怪哉。
江铃儿张口欲答,可一开口难免牵扯到小毒物,本已恢复血色的小脸刷一下又白了。
别人怎么说她无所谓,说她还顶着日月堡少堡主夫人的名号和歪门邪道厮混也无妨,这是事实。可当着社稷之臣张良相、当着正道魁首无崖子真人,当着这些老镖头好友的面……她不想给她爹、给老镖头蒙羞。
她更不能因此扯谎。
“我……”江铃儿素白着一张小脸,才吐出一个字就好似冰凌塞满了胸腔,呼吸间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儿泛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嗓音更哑了,“是小……”
忽地一道熟悉的懒洋洋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在审犯人么?”
江铃儿一顿,接着一条臂膀勾在她肩上。她侧眸看去,只能看到身侧人如玉似的无俦的侧脸。
裴玄凤眸泠泠,漫不经心扫了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一眼:
“两位大人,没看到人姑娘重伤都还未痊愈么?”
江铃儿眸光一颤,本想说什么在裴玄侧过首横了她一眼时,闭上了嘴。
张良相、无崖子闻言都是一怔,见江铃儿几乎没有血色的小脸,掌教真人无崖子率先笑着摇头:
“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是贫道待客不周,贤侄莫怪!”
掌教真人无崖子连忙唤来道童吩咐下厚待江铃儿,张良相也歉疚地向她颔首:
“是老朽心急了,来日方长,你且在凌霄派住下,好好养伤。”
江铃儿默了会儿一一应下,而裴玄好像没骨头似的几乎将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压低嗓音,语带威胁低声道:
“喂……”
而裴玄在她忍不住肘击的瞬间痛快地松了手,笑眯眯觑了她一眼,堵住她的话头:
“不谢。”
江铃儿冷不丁噎了下,拧着眉看着裴玄这厮双手背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走出去。
“没个正形。”
却不是她说的。
江铃儿闻声看向掌教真人无崖子,无崖子看着裴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摇了摇头,收回眼神,又落在江铃儿身上,温声道:
“贤侄,你的身份不便暴露,不如就在我凌霄派住下。”
陈述句。
江铃儿微微一怔,藏匿于袖中的十指蜷缩了下。
“是啊,江湖多风险,万一叫旁人知晓你还活着,即便你不知《长生诀》亦或皇太子所在,他们怎会轻易放过你?老朽又怎对得起老镖头泉下之灵?”
张良相静静凝着她,向来位居人臣高位的威压如潮水般铺陈开。
江铃儿在两位长者直勾勾的注视下,不禁咽了下口水,将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咽了进去,极轻地点了点头。
张良相这才展了眉,宽慰道:“好孩子。你是江大哥仅存的后人,老朽便是豁去这条命也定护你周全。”
江铃儿闻言只是偏过头去笑笑并不言语——
“想困住我?门儿都没有!”
是夜。
万籁俱静的夜里,本该熟睡的江铃儿却在骂骂咧咧地收拾着包裹。
张良相、无崖子不信江铃儿,江铃儿自然也不信他们。
哪怕在他们口中,老镖头是与之交付身家性命的挚友。
他们口中说的好听为护她周全,不过是想将她困在大孤山上,做笼中雀、池中鱼。
即便真如他们所言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可对江铃儿来说不过是从一处棺材又躲到了另一处棺材,她还是不得见天日的孤坟野鬼……没劲。
没劲透了!
掌教真人无崖子出手极阔绰,遣道童送来了大把大把的灵药,江铃儿一颗不落的全收进包裹里。凌霄派的丹药出了名的珍贵,哪怕不吃,卖出去也能换一大笔钱。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抠搜的很,甚至在琢磨要不要将凌霄派的茶叶顺走,她尝过了,好喝的紧,这些个牛鼻子老道惯会享受的……突然窗棂“啪嗒”一声,落下声响。
随即窗棱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打开:
“出来。”
窗外探进一张俊美的白皮,年轻道人没有丝毫夜探闺阁的不适,说着一顿,凤眸扫了江铃儿一眼,笑了:
“怎么,你是要把我们凌霄派搬空吗?”
江铃儿:“……”
大抵还是有些尴尬,不过在这厮面前没必要。江铃儿眼睛一转就想通了,就在裴玄面前大大方方地将屋里看着值钱的都扫荡了一空,这才跟着这厮上了屋檐——
深冬的夜里,苍山负雪,群星寂寥。
很冷。
江铃儿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一时无言。
“在想什么?”
忽地,眼前多了一只酒壶,江铃儿正要伸手去拿,身旁人似想起了什么,幽幽道:
“啊,忘了。你不爱喝我的酒。”
本在她眼前的酒壶陡得转了个方向又回到了主人面前,酒壶的主人还朝她凤眸弯弯,莞尔一笑,晃眼间好像能看到一条狐狸尾巴晃啊晃。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理解。”
话落兀自灌下一口,江铃儿的手还僵在原地,无言。
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
在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面前江铃儿还能忍,此刻就他们二人,江铃儿忍个屁!
一把躲过裴玄手中的酒,囫囵灌下一口,酒入愁肠,瞬间四肢百骸都跟着暖了起来,她幽幽打了个酒嗝,好似把这一整天的憋闷都打了出来,这才觉得舒坦了不少。
裴玄看着空空的掌心唇角一扯轻笑了一声,倒也不介怀,两手交叠枕在脑后仰躺着,江铃儿大咧咧地坐在他身侧,素手执着酒壶,她喝酒容易上脸,一口烈酒下去,脸已经红了。
双眸亦像是蒙了一层水雾,幽幽望着天边一轮孤月,半晌无言。
裴玄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启唇笑道:“后悔了么?现在可回不了头了。”
江铃儿不耐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
裴玄似也醉了,视线穿过女子晕红的脸颊,同样看向天边的那轮孤月,银月朦胧,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遍地灰身白骨……
他是真醉了,
轻嗤着扯了扯唇角: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
江铃儿横了他一眼,年轻道人一梗,乖乖闭嘴。
她此生最恨的就是诸如“江铃儿,你什么都不懂”这种屁话!
江铃儿恶狠狠地又灌下一口酒,孤月在她眼前化作重影,她并非在追忆往昔,更不是在后悔什么,她只是在好奇……
好奇那个叫“莲生”的,虽然张良相、无崖子真人一口一个“皇太子”、“大宋的未来”唤着,她可不认。
她好奇的是,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她父亲用生命护着。
他值得么?
当然这一切都没必要告诉这臭流氓道士。
江铃儿嫌弃地上下扫了一眼醉眼迷蒙的颓唐道士,还是无法相信眼前人就是杨大郎口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无事小神仙道长。
可惜杨大郎,年纪轻轻的,瞎了眼。
江铃儿暗自摇了摇头,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忽然懵懵地说了句:
“梅花开了。”
旋即颇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甚是粗鲁地将酒壶塞回年轻道人怀里。
裴玄一顿,抬起眼帘,猛不丁对上一截青葱一样的长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像只恼人的蚊蝇。眼瞅着人摇摇晃晃得要摔下屋檐去,裴玄额角青筋一跳,一扫方才的颓唐萎靡,一把攥住眼前作怪的指尖!
堪堪将这酒鬼扯进怀里,不至于摔下檐去。
怀中酒壶随之咣当响,心想,糟了。
没想到这丫头酒量差,酒品更差,不能喝还敢硬喝。
江铃儿不解,天上孤月成双,眼前这流氓道士也摇摇晃晃重影成两人……
霍,更烦了。
“臭流氓,再敢夜探香闺……”江铃儿狠狠晃了晃脑袋,不仅没将这烦人的臭道士驱逐走,反而更多了两个!四个恼人的臭道士抓着她的手,禁锢着她,更添了她的恼怒。她一咬牙,踮起脚来一个头槌砸在裴玄脑门上,大吼着,“小心我告诉你家掌教真人,抓你!”
随着一声闷哼,天旋地转间,裴玄一手揽着醉鬼的腰身一个用力,他摔雪地上,江铃儿摔他身上!
落雪连同江铃儿的怒吼声以及裴玄的闷哼声埋了个干净。
许久,那山丘一般高的积雪终于一颤,雪粒落了下来,先露出一颗沾满落雪的鸦羽似的长发,然后是一颗小小埋首在他身前的小脑袋。
裴玄一手仍圈住江铃儿的腰身,若非他大发慈悲好心圈着,此刻在底下摔成肉泥的就是这醉鬼了!
另一手吃痛地揉着已然红肿的额,沉着脸觑着身前的小脑袋,语气森然,便是泥人都有了火气:
“喂……”
江铃儿脸色是醉酒的酡红,头一歪,枕在年轻道人胸膛上,睡着了。
仔细听,还能听到极细微的熟睡的呼吸声。
裴玄:“……”
年轻道人僵住,盯着枕在他胸膛前的醉鬼看了好一会儿,江铃儿不知在做什么好梦,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知在呢喃着什么,倒比连日来哭丧着脸好多了。
蓦地,胸膛前一抹温热,他余光瞥见江铃儿红艳艳的嘴角牵出的一根银丝……
眼皮好似被烫了一般陡得一跳,偏过视线,心跳得很快。
年轻道人搔了搔发,凤眸泠泠难得凝着一团雾霭瘴气般的惘然,望着一轮圆月,苦笑了声。
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第80章 080“这丫头,眼有神。”——
江铃儿是被清晨的鸟叫声吵醒的。
说来奇怪,北方冰天雪地连人烟都稀少,更遑论飞鸟走兽。恐怕也只有大孤山独有的圣泉滋养了一方水土,早早比旁的先有了生机。
江铃儿醒来时是在自个儿的榻上,昨夜发生的事几乎都忘了,倒还记得自己猛灌下的几口酒。
也不知那臭流氓道士喝的什么酒,后劲忒大!不过两三口就醉个不省人事。醒来时全须全尾的躺在榻上,她知晓是裴玄将她送回屋的,见衣物好好地穿在身上也没什么不适便放了心,抛诸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要趁天不大亮,偷偷离开凌霄派。
按理说,如果她足够狡猾聪明的话,她就该日日泡在大孤山圣泉内泡个十天半个月,养好了伤再走。大孤山圣泉可是多少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修炼圣地,池子里泡一天等于大半年的苦修,怎么想都赚大发了尤其她体内残余的同心蛊蛊毒还未清除干净……可只要一想到这是困住她的囚笼,她竟一刻也等不了了,说走就走!
江铃儿囫囵收拾一番,抄起一早备好的包裹便悄默声出门,没想到甫一打开房门,一道人影像座山似的豁然倒了下来!
恰好就仰躺在江铃儿鞋边,捂着后脑勺轻嘶着。凤眸因吃痛泛着一层水光,如玉的俊容上还有未褪的酒醉的熏红,包括额上遭受重击还未褪去的红痕……
此人正是臭流氓道士,裴玄。
“你……”江铃儿顿住,“你怎么在这儿?”
随即杏眼圆鼓鼓的,难以置信:“你不会……在我房门外守了一夜吧?”
准确说,是宿醉了一夜。
昨夜他费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将人拉扯进房门,等出了屋,酒意又涌了上来,竟然倚在房门口就睡了过去。
江铃儿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人敲晕了再走,年轻道人不过拧着眉嘟囔了两声,居然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江铃儿:“……”
江铃儿俯身定定盯着年轻道人一张熟睡的俊美白皮半天,摇了摇头:
“……真是醉得不轻。”没救了这人。
想来自打在青石镇见裴玄第一面起,这厮不是一副吊儿郎当没睡醒的样子,就是现在这样宿醉的死样,现在想想……他从来就没清醒过吧?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很快消弭无形。江铃儿随即紧了紧背上的包裹,抬腿毫不犹豫从年轻道人身上跨了过去,扬长而去。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这厮是醉是醒,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江铃儿走得心安理得,可没过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熟悉的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
又来了。
有人跟着她。
且无论她使出三十六路无踪腿亦或上蹿下跳藏匿于廊檐或者假山内都甩不掉身后人,身后人似乎并不怕她察觉,始终与她相持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江铃儿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甚至有些泄气地瞪着来人:
“喂,又是你,你跟着我干什么?”
跟着她的人,果然又是阴魂不散的裴玄。
“我是很感念你带我上大孤山不错,也感激你带我见到了小神仙……”说起这个,江铃儿明显一滞,上
下扫了一眼裴玄,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将面前颓唐得好似一滩烂泥的年轻到道人和杨大郎口中意气风发的小神仙联系在一起。抿了抿唇,继续道,“可我们的缘分也止于此了……”
忽地,话锋一转,抱臂,下颚微扬,眯眼觑着他:
“怎么,难不成你看上本姑娘了?”
年轻道人站也没站相,闻言一顿,一面揉着因宿醉酸胀的眉骨,一面低低笑着,嗓音还带着晨起的哑:
“你可以这么认为。”
这下轮到江铃儿愣住了。
不过年轻道人随即懒懒打了个哈欠,凤眸湛湛睡眼惺忪,很快又道:
“好没道理,此山是我凌霄派、此路是我凌霄派、此路更是我凌霄派的,就这么一条路横竖都是走,怎么,只许你走,不许我走啊?”
江铃儿被噎住,脸色很差,方才的小插曲便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其实早在裴玄露出以剑鞘劈开山门那招后,江铃儿就知道这厮年纪轻轻,武功高深莫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方才一番猫追老鼠似的追踪堵截更验证了,自己连轻功都逊了他一筹。
与其说她躲着他避着他,不如说年轻道人始终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距离,闲庭散步似的,逗她玩儿呢。
越是这样想着,江铃儿越是心气不顺,一张小脸好似沾了清晨的霜冷露气清冷俏白,藏匿于袖中的双手已然运气于掌心,是备战的姿态,警告他:
“我去意已决,你拦不住我的。”
她想着即便她很不想承认眼前人就是小神仙道长,他都已经是凌霄派的牛鼻子老道了,凌霄弟子人人唤他“师叔”,掌教真人还唤他“师弟”,辈分不低,肯定是和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是一头的,此番偷跑叫他撞见是她运气背,这厮吊儿郎当惯了,嘴上没个把门,说什么看上她是假,跟踪她才是真的吧。
裴玄听着一顿,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两指揉了揉因宿醉一突一突的太阳穴,笑了:
“谁说我要拦你了?”
江铃儿闻言一愣,眼中有错愕:
“……啊?”——
远远的,假山后的亭台阁楼。
张良相张胥和无崖子真人负手而立,远远地望着嬉笑怒骂斗嘴的二人。
乍一看男俊女俏,真像一对璧人一般。
无崖子真人却是拧紧了眉:“我这个师弟不着调了一世,堂堂大丈夫居然和女子斗气,还是故人之女,成何体统!”
张良相沉凝的视线顺着无崖子真人的话穿过江铃儿,钉在身旁裴玄颀长的身姿上。
更早些的时候,他们见过一面。
下次再见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盯着江铃儿,跟上她,找到皇太子,带来见我。】
年轻道人闻言一言不发,与此刻嬉皮笑脸的青年简直像两个人,板正地像块木头,更像寒冰。转身即走,忽然又被叫住了。
【慢着。】
裴玄转身,脸上向来玩世不恭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没什么表情。
张良相言简意赅:
【如果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必带来见我……杀了。】
好像是在谈论杀鸡杀猪那般轻巧,年轻道人闻言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眼,终还是沉默寡言,看似闲庭信步的步伐却几个错身就不见了踪影。
掌教真人无崖子摇摇头,不再看他那不叫人省心的师弟,他和老镖头素有深交,转而望着江铃儿纤细的背影,到底不忍:
“就这样……放任她下山好么?老镖头生前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希望独女康健安稳……”
思绪被拉回,张良相儒雅的面容异常平静,平静到几乎有些冷酷的地步:
“无论如何,她已经脱不开身了,只要她是江雷龙的女儿。况且……将门虎子,她既然是老镖头的女儿,又岂会轻易被山下的豺狼虎豹吞食?”张良相说着捋了捋长须,投注在年轻道人身上的目光转而又落在江铃儿身上,眸色深了深,“真人莫要被孱弱的皮囊所骗,这丫头虽然看起来孱弱、稚嫩、不堪一击……可一双眼生得极好。便是令师弟一双凤眸也逊色几分。”
无崖子真人听完真奇了,张良相不是个看中皮相的人,更不是一个随意对女子评头论足的人。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张良相夸赞一人的皮囊,登时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怎么说?”
张良相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这丫头,眼有神。”
无崖子笑着拱了拱手:“素来听闻张大人有识人善任之能,切莫再卖关子了,愿闻其详。”
张良相也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愈显眸光深邃:“因心定,眼更有神。这是死过一回的人才有的眼神,光凭这一点,你我这黄土埋半截脖子的老头子谁都比不上。”
无崖子登时浑身一凛,正了正色,循着张良相的视线也看向渐行渐远几乎化作一个小点的江铃儿。
张良相但笑不语,不再多说,只道:
“这丫头不简单,且看着吧。”——
虽然裴玄这厮口中说着“不拦她”,却始终像个甩不掉的蚊蝇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被评价“不简单”的江铃儿不胜其烦,几句话就被年轻道人套出了目的地:
“大路朝天,我是回家,你是去哪儿?”
江铃儿思来想去,与其天涯海角、漫无目的走走停停,如果事实真如张良相所言,徐苻已逝,既然老镖头是所谓的“白蛇之盟”的牵头人,那么她更应该回到所有事的源头去,也就是她的家——
天下第一镖。
裴玄闻言一顿,了然地“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笑了:
“‘家’?你还有‘家’么?”
江铃儿:“……”
本来以为小毒物是她平生所见最最毒舌之人,没想到裴玄这厮有过之而不及,江铃儿一怔,继而怒火攻心,也顾不得打不过他这件事了,简直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当即运气于掌心,一掌打了过去!
裴玄好似早已料到她会有此反应,江铃儿只觉得眼前劲风一扫,手腕已经落入眼前人手里。年轻道人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推拉之间已然无声化解了她掌心的攻势。江铃儿咬牙,一个扫堂腿攻他下盘,裴玄却不恋战,蓦地一把抓住江铃儿的腰肢,触手的瞬间似乎惊叹于掌中腰肢之纤细,顿住的同时又捏了把,随即像抱小孩似的拦腰抱起,往一旁硕大的白桦树后走去。
打不过便罢了,还被轻薄了!
岂有此理!
江铃儿脸都气歪了,更加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这厮似乎看透了她的功夫路数,每一招每一式都被躲了过去!
冷不防腰上挨了一巴掌。
不轻不重的、但却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别闹。”
年轻道人声音清清冷冷的,还暗藏着一丝不耐,好似在训斥顽劣的孩童一般。
江铃儿:“……”
江铃儿僵了许久,蓦地双颊胀红,不光是因为愤怒,更是因为羞耻!
“我杀了你!”
哪怕打不过她也要和这厮拼了!
既然招式被看透,江铃儿索性放弃既定的功夫路数,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招呼在裴玄身上,还真让他吃了好几记重拳!
年轻道人甚是粗鲁,像是扛麻袋一般将她抗在肩上,一言不发直直往一旁硕大的白桦树后走去。
最后一拳落在这厮的嘴角上,听见裴玄从喉痛溢出的轻嘶声,江铃儿心中畅快,正要一拳挥向他眼窝时,陡得被抓住了腕子,一个用力天旋地转后腾挪了方位,江铃儿脊背抵在树干后,耳边传来年轻道人颇咬牙切齿的声音:
“想回家就安静呆着。”
与此同时几乎同一时间,树干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属于男子的声音。
“你瞧见昨儿个逍遥子真人抱着个姑娘回来了吧?”
江铃儿闻言一怔,不再挣扎。
是两名晨起结伴打扫的凌霄弟子,踱步走来。
“当然瞧见了,师叔抱着那女人大摇大摆进山门,没出半天就传遍了门派上下,谁不知道?逍遥子真人真是越来越没谱了,原来在山外胡闹就算了,这次居然还带着个女人回来。”
“你不知道四师兄甘子实都要气疯了,听说那女人还和小毒物有染,此次新凌霄七子全员天南地北赶回来就是为了抓捕小毒物归山门认罪,没想到逍遥子真人居然为了个女人,还是和小毒物厮混的残花败柳放虎归山,任我凌霄派的脸面被踩在脚底!若不是大师兄拦着,甘子实师兄早就冲进
逍遥子真人府邸同他理论了!”
一口一个“有染”、“厮混”,尤其“残花败柳”四字听得江铃儿牙疼,双手十指抵在白桦树上,用力到指骨泛白,恨不得冲出去教训这俩臭道士。可眼帘一抬,却见被议论的另一个当事人裴玄好像事不关己,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见她看过来,居然还有心情冲她弯了弯眉眼,莞尔一笑。
江铃儿:“……”
小道士面露嫌恶:“说来轻巧,恐怕等四师兄寻过去,逍遥子真人又不知去哪儿逍遥去了!我看他走了,最好就别再回来!六年前与魔教水融、火舞的戮战,丢了一册《长生诀》不说,凌霄七子只活了一个他回来。”小道士越说越激动,简直义愤填膺,“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而是其他师兄弟?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活着回来?!”
江铃儿闻言一怔,呼吸一滞,杏眼飞快地眨了眨。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内情。
江铃儿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年轻道人。
裴玄这人身量修长,从江铃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突兀的喉结,再往上,是线条优越的下颚,年轻道人仍是神色寡淡的模样,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堪称耐心地等着两个小道士谈天结束。
真好像说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
另一小道士连忙拽住那气愤的小道士:“诶,祖宗,你小声点儿!当心被人听到!再怎么说……再怎么说逍遥子真人也是曾名动天下,多少人敬仰、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称的‘无事小神仙’。你忘了,你曾经也仰慕过逍遥子真人,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
小道士似被戳到痛点,立马大声驳斥,好像曾仰慕于逍遥子是多么羞于叫人知道的事:
“那是曾经!他做的出来还怕别人说么?!要不是碍于掌教真人,你数数看,除了孟小川那个傻子,整个凌霄上下谁瞧的起他?呵,‘无事小神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神仙早就死在了六年前,现在这个不过就是个酗酒的连剑都提不起的烂人罢了,我看他的霜寒剑都要生锈了吧!”——
两个小道士痛痛快快地骂了一番,又嬉闹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留下硕大白桦树后江铃儿和裴玄二人沉默以对。
很尴尬。
非常尴尬。
江铃儿忽然间都有点不敢看裴玄。
这俩小道士前头还算克制,到后来简直就差当面指着鼻子指名道姓骂了。可也与当面叫骂无差了。
不过这俩小道士倒是替她出了口恶气。
谁让他嘲笑她没有家的……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江铃儿想着,忽地一顿。她忽然意识到,何止她没有容身之处,这厮恐怕……也是。
他虽是掌教真人无崖子口中的师弟,人人见面都要恭敬地叫声“师叔”,叫声“逍遥子真人”。可背地却遭人厌弃。而她,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赵逍踩在鞋底,又被剥去了天下第一镖少镖主的身份,甚至不能以“江铃儿”的身份回去。
说到底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罢了。
江铃儿隐有触动:“你……”
裴玄退后一步,抱臂,淡淡道:“你的奔雷掌有破绽。”
两道声音不期然同时响起。
江铃儿愣了下:“……什么?”旋即拔高了嗓音,像护犊的小鸡,“不可能!”
奔雷掌是她的家传绝学,是江浙一带独步一方的内家拳,尤其老镖头最后在地牢里完完整整地传授与了她,她日日夜夜,几乎梦里都会打上个上百回,不可能打错,更不可能容许任何人染指它!
年轻道人闻言矜持地摇了摇头:“贫道我说的不是奔雷掌不行。”
江铃儿下意识接话:“那是……”
裴玄言简意赅:“你不行。”
江铃儿一顿,登时眼睛都气红了,裴玄识趣地在江铃儿发作前道:
“当然比起你爹,你还差的远了。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行,差了口气。这口气差就差在——”裴玄说着一顿,虚指点了点江铃儿右肩,“来,出个拳。”
江铃儿心里憋着口气,任谁听到自己不行都会不服。可见裴玄难得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有一瞬间,她居然在这厮身上看到了何庸师叔那般严师的模样。
这么想着,下意识便按他所说的轻喝了声,出了拳。
没想到年轻道人当即眉心一蹙,声音浅淡却不留情面:
“不论外家拳、内家拳讲究招连招,势连势,一气贯通。所谓形断意连,势断气连①。而你起势就错了,出拳绵软无力,纵使奔雷掌独步武林、气势恢宏,在你这儿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难堪大用。”末的,补了一句,“这也是你方才招招被我钳制、看破的原因。一出手就露了家底,怎么打?”
年轻道人说得不留情面,江铃儿听得面红耳赤,心想这个惯使剑的臭流氓道士又懂什么?
起势出拳是娃娃功,难道她活到这么大……连最基本的出拳方式都错了?
……不,不可能!
如果她的出拳方式真是错的话,何庸师叔、五叔、老镖头,包括镖门上下的所有人早就与她说过了!
“可是从来没人同我说起过这个……”
裴玄耸肩,无不可的模样:“那你现在知道了。”
江铃儿:“……”
年轻道人看着江铃儿抿着的几乎泛白的唇,想了想,耐心道:
“奔雷掌刚劲强猛并不适合女子打。”
江铃儿一顿,随即狠狠咬住下唇,眼都红了。藏匿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她等着这厮说出诸如“所以你还是趁早放弃修练奔雷掌……”等等的屁话,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她素未谋面的,也有一直看着她长大疼惜她的老镖师,甚至包括她一直视为严师的何庸师叔都曾向老镖头谏言,是不是要培养一个接班人。
年幼的她常问何庸师叔,是她打奔雷掌打得不好吗?
何庸师叔向来惜字如金。
【不是不好,是不够好。】
她不知道什么才“够”,因为无论她怎么做,好像永远都“不够好”。
何庸师叔极少夸奖人,有时她练得狠了,也只得他短短两字“不错”。
等她再问,至多再得半句——
【奔雷掌刚劲于女子不易,似你这般已是不错了。】
又是“不错”、“不够”,就像裴玄所言,她确实好像,总是差了口气。
这口气一直到老镖头传授赵逍奔雷掌时,看到赵逍一掌“惊雷”劈断柳木,看到老镖头眼中的赞赏时,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这口气差在哪儿。
于是这口气从那天起,从未疏散,一直郁结于心底。
直到那日她被赵逍同样以奔雷掌打败、踩于脚下时,那口气几乎要把她溺毙了。
她有时甚至想,老镖头兴许……并不是因为赵吉师叔的身死因而怜惜赵逍传授他奔雷掌。
而是,将赵逍当做了接班人,当做了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培养。
因为奔雷掌,是唯有未来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才能得习的传世掌法,这点……没人比老镖头更明白,不是么?
下唇洇出的腥甜的铁锈味儿很快弥漫整个口腔,也拉回了江铃儿混乱的、毫无章法的思绪。
她赤红着一双眸,死死盯着裴玄一张一合的薄唇,心想镖内的人不认她便罢了,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裴玄这个外人来指摘她的不是,告诉她她不行!
“所以……”
江铃儿十指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内,只要他敢说一字半句,她一定狠狠将这人打趴在地下,即便不是他对手,她也豁出去了,一定要这流氓道士把他吐出来的话又咽进去!
“所以女子要比男子更加付出百倍的辛苦。”
话音刚落,只见江铃儿肉眼可见的浑身一颤,狭长的双睫如振翅的蝶翼一般战栗了一瞬。
她就像绷到极致的弦,紧握的双拳明明蓄满了力
却一招打在了棉花上似的,默了一会儿,才僵硬着缓缓仰面与裴玄四目相视,一脸茫然。
怎么和她想象中的回答……不太一样?
年轻道人瞧着江铃儿的异样,下唇被她咬得斑驳,瞧着她因失去血色,愈凸显一张沾血的唇色殷红至有些妖诡的地步也吓了一跳,向来漫不经心的一张白皮俊脸难得有一丝错愕,还有慌乱: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江铃儿沉默良久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裴玄又问:“可曾有过女师父教你修练过奔雷掌?”
江铃儿还是摇了摇头。
裴玄再问:“或者说,除你之外还有其他女子习过奔雷掌?奔雷掌难道传男不传女?”
不过这次江铃儿梗着脖子老半天没有反应,因为她不晓得是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
确实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女子修练过奔雷掌。一来奔雷掌只有未来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才能习得,即便何庸师叔也只会一招半式。二来,奔雷掌似乎天生就不适合女子修练,太苦。
老镖头为人爽朗不拘小节,更不会有诸如“传男不传女”这样的狗屁规定。
江铃儿虽然没回答,不过裴玄老狐狸一只,看她那样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果然如此。”忽地,猛地拍了下额角,气笑了,“江大哥真是粗人一个!怎么连亲闺女都坑呢?”
江铃儿:“?”
江铃儿:“???”
望着年轻道人的一双杏眸更茫然了。
“看来你爹是一点儿都没告诉你。”裴玄想起来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爹是在一次酒醉之后的雷雨天中打拳悟出并创下了‘奔雷掌’,那时他已有四十许了,正值壮年,奔雷掌所有的发力方式都依托于你爹,或者说依托于男子身上肌肉群的发力点所创,而女子天生没有其优势,直接说吧,不是你不行,是奔雷掌天生就不适合女子修练。若按你爹那套来,你这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江铃儿怔怔听着,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听得忘乎所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因而为了发挥奔雷掌十成威力,你就不能学习老一套的出拳方式,为了弥补先天体能上的不足……”裴玄凤眸泠泠极其专注地盯着她,虚指点了点她右臂的各处穴道,声音极冷如玉石相击,又似河流顺着耳道缓缓淌进他的体内,“女子虽先天在气力上有所不足,然也有刚柔并济,西两拨千斤的优势。试试用肩肘带动臂力的出拳方式,动则骤发如风卷残云,静则突停,似平波镜湖②。”
话落一拳凭空打出,看似极其轻巧随意的一拳,空中隐有气波荡了开来,白桦树的叶子连同积雪落了他们满身。
恰逢天边泛起鱼肚白,有晨曦的光透过纷飞的雪花像是万华镜一般,射进五彩斑斓的光。
江铃儿被这团光笼罩着、眩晕着,在原地怔松良久,还是那句话,嗓音有些哑:
“……从来没人,同我说过这个。”
裴玄也还是那句话:“那你现在知道了。”
江铃儿如密匝水草的长睫震颤着,微张的瞬间,五彩斑斓的光跟着也落入那双澄澈的杏眸里。
裴玄话落颇为讲究地抖了抖身上的残雪,蓦地想起了什么,眼帘一抬:“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江铃儿怔愣了好久方才回神:“……什么?”
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老镖头和这厮可能不是什么泛泛之交。
他们之间的交情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
裴玄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江铃儿一顿,幽幽叹了口气:“……算了。”
谈笑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门前。
裴玄看向江铃儿身后的路,微微眯了眯眼,状似无意道:
“这可不是去往天下第一镖的路,你准备去哪儿?”
“和水叔告……”江铃儿下意识答了又急匆匆刹住了车,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了。她还没忘记自己和这厮不对付,即便他刚刚……好心指点她。随即臭脸道,“不关你的事。”
裴玄听到,莫名所以的轻笑了声,转身即走。
年轻道人方才还缠人的紧,现在又果断地令人措手不及,前前后后两幅面孔,江铃儿懵了。
最后实在耐不住心痒,忍不住跟上前问道:
“你去哪儿?”
年轻道人头也不回:
“磨刀。”
江铃儿闻言愣住:
“为什么?”
年轻道人侧首觑了她一眼:“你没听到生锈了吗?”
江铃儿:“……”
江铃儿一梗,下意识看向他佩挂在腰上的长剑,心想还以为他真像表面上那样无牵无挂、没心没肺呢,原来那两个小道士的话还是一字不落都进了他耳里。
当然也进了江铃儿的耳里。
她实在好奇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按张良相所说,藏有皇太子的三十二名童子分成四路,既然杨大郎知晓小神仙,那么杨大郎所在的便是裴玄这一路。据两个小道士所说他们这一路遭遇了魔教七大杀手之二的水融和火舞的袭击,凌霄七子中唯有裴玄侥幸活了下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铃儿心里怎么想,便怎么问了出口。
年轻道人闻言,终于停了下来。
转过身来抱臂,觑了她一眼:“就这么想知道?”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深呼吸几次后蓦地扭过头:“……不说算了。”
“秘密。”
江铃儿一顿,连忙又转过身来,耳朵竖了起来:“什么秘密?”
方才还好商好量,一副很好说话模样的年轻道人转头又换作一张油盐不进的死人样:
“想知道就拿莲生的消息来换。”
江铃儿当即拧紧了眉头已有不耐烦:“我说了我不知道你……”
话未说完骤然被冷声打断:“那便找出来。”
见惯了年轻道人嬉皮笑脸的模样,江铃儿还是头一次被他呛声,第一反应是楞在原地,随即勃然大怒,不过这厮居然好像比她更气的模样,接近盛怒了。
几步逼近,因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盯着她,近乎咄咄逼人,一字一句:
“你爹因他而死,镖门中人又多少人因他丧生,难道你不恨吗?”
字字句句犹如带着荆棘鞭笞的诘问,在这样的目光拷问下,在寒冷朔风下,江铃儿怔忡在原地。
顷刻间后背竟生生浸透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