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你啊,被抛弃了,明不明白?……——
农舍。
遍地腥臭难闻的毒蛇尸身、被毒蛇绞断的偶人残肢,以及无处不在密密麻麻的银针。
“可惜你终究不是你师父。小娃娃,你离你师父还差得远呢。”
火舞笑了一声,说着掐死最后两条毒蛇,丢在小毒物身前。
腥臭的蛇血溅湿了小毒物一双素白的鞋面。
小毒物现在,很不好。
他薄唇泛白,纵使轻功再超绝身上仍然沾了星星点点的粘稠血迹还有,尾后针。
他自小被老毒物泡在毒缸里长大的,尾后针虽然要不了他的命,可火舞疾风骤雨般洒下,他不免前胸后背中了几根,银针带着火舞的三分寸劲入体不亚于当胸一刀,甚至更甚。他苍白着脸轻嘶着一根根拔下银针,每拔出一根脸色便更白一分,最后一根银针拔下后,俊容更无一丝血色。
小毒物瞥了一眼手里一把沾了血的银针轻嗤了一声,丢在了地上,本还在地蠕动的青蛇甫一沾上尾后针立时发黑死亡。
他到这时居然还笑得出来,自下而上打量了一遍火舞,恐怕除了头颅和双手,其余各部位全由机关木头打造,恐也不是普通的木头,千万条青蛇也绞不断,更毒不了她。
小毒物少有服气的时候,此刻是真正的心服口服:“听闻蓬莱有不老仙树,刀枪不入,水火难蚀。万没想到前辈不仅下手狠辣,对自己更狠,狠到这个份儿上……闻所未闻,晚辈甘拜下风。”
千算万算哪里能算到火舞造了一堆木头人,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疯成这样不愧是魔教中人。
小毒物由衷钦佩,不过话锋一转,秀雅的眉皱了起来,似有不解:
“虽然《长生诀》藏有长生大道,可您老已近不朽了,还要这本破书作甚?即使《长生诀》载有何等至上武学,天下秘宝诸如您老身上的不朽神木不知凡几,至于魔教教众天罗地网的搜么?”
“试探婆婆我啊?”火舞笑了一声,颇慈眉善目,“老毒物派你来的吧。小娃娃仗着年纪轻‘长生大道’短短四字说的轻巧,谁不想长生?老毒物隐退江湖数年,从来不显山露水的,偏偏《长生诀》现世出了山……看来你师父也对《长生诀》感兴趣,不是么?”火舞说着一顿,忽然道,“你在看什么?”
小毒物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滞,嘴角仍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言笑晏晏:
“晚辈同前辈闲话自然是……”
火舞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小毒物即便苍白也昳丽非凡的俊脸打断了他:
“婆婆我吃的盐可比你这娃娃走的路还多,休要诓我。你可不止一次盯着屋外看了。怎么…”火舞扭过脖子,顺着小毒物的视线看去,只见窗棱外恰巧远远正对着一口水井,一般人瞧不甚清晰,可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功夫到了一定境界自然瞧得一清二楚。
水井上的盖子不知何时被掀了开,一条粗绳孤零零垂在井口,湿漉漉的还淌着水。
“来时这井口就是敞开的么?”火舞凝思半天也想不出来,摇了摇头叹道,“哎呦,真是老糊涂了,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喽。”
而另一边,小毒物死死盯着井口那尚还淌着水珠的粗绳,俊容前所未有的难看。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力气之大指骨泛白,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手背浮起卧龙般根根分明的青筋。
火舞忽然道:“那个吹笛的小朋友呢?不会舍了你跑了吧?”
火舞不愧是
魔教七大杀手排行第五的武学大家,明明已经拔了她的尾后针,可被针扎一般的刺痛仍不断钻心入肺,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好像有把火在烧,烧得他眼底泛红,尤其眼下一粒小小泪痣好似烫灼了一般刺眼的红。
小毒物抿唇不答,长身玉立于一滩腥臭血肉之上却丝毫没有折损其风姿,面容如雪,身染梅花似的血渍,浓黑的双眸如蛛网似的结了一层血雾,好像尸山血海上爬出来的一只孤零零的艳鬼,反而更添一份诡谲凄艳。
“是了,你该有同伙的。婆婆我人老了,耳朵可不聋也不傻。你这些青蛇受控于笛声,笛声顿消,再毒的蛇也跟软脚虾似的,难为你一直拖延时间,怎么,等着同伙相救啊?”
火舞一边低咳着一边笑出了声,苍老的嗓音回荡在满是腥臭血味儿的小屋里:
“咳咳……小娃娃瞧着挺聪明的怎么还看不出来,还要我这老婆子点明。你啊……”
“被抛弃了,明不明白?”
话音刚落,小毒物俊容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了。浓黑的眸乌沉沉的,血丝密布。薄唇紧抿,绞在背后的双手蓦的一紧,隐隐洇出血迹。
“生气了?你同伴是个聪明人,不过做了最明智的选择罢了。从来就没有人能在我老婆子尾后针下存活,遑论你?就是你师父来了也是如此。”火舞真像个谆谆劝导的长者好商好量道,“小娃娃你好的很,小小年纪功夫、胆识、智谋超类绝伦,算是江湖年轻一辈独一份儿了,没有辱没你师父老毒物的名声。婆婆我也是惜才之人,只要你把《长生诀》交出来,婆婆我饶你一次,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如何?”
火舞给足了耐心,好整以暇等着他。毕竟年纪大了,似乎极困顿,眼皮耷了下来,就等着小毒物点头后窝回木轮椅里补觉去。
小毒物抿着泛白的薄唇不言,他眉头紧锁着似乎在思索火舞言语的可行性,许久后终于掀唇,不过不是在答火舞的话,而是自言自语:
“即使你从头到脚都置换了机关木头,只要你仍使一套内功心法、武学路数,就一定有破功罩门。那么罩门在哪儿呢……或者说,罩门能在哪儿……”
火舞一顿,眼帘一抬,如风干橘皮般的苍老面容最后一丝和蔼笑意和困顿皆消失殆尽,眸光沉沉,沙哑的嗓音也跟着低沉下来:
“看来你是不准备交出来了。”
小毒物轻笑了一声,赔了个笑:“是晚辈不识抬举,您老多担待。”
暗地里浑身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弦,浓黑的双眸戒备的盯着火舞的一举一动。
火舞幽幽叹了口气,敛下眉眼:“婆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陪你玩,婆婆我也玩够了,也倦了。老毒物有这么好的衣钵弟子……真是可惜了。”
话落的瞬间,眼皮猛地抬起露出一双精光熠熠双眸的同时,左右两手各伸出两指并指微抬,小毒物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可要拔腿就跑却已来不及了,没想到被绞断肢解在地成了一堆无用烂木头的偶人还有机关,在火舞的施令下滚落在地的偶人头颅齐齐张开嘴,小毒物下意识遮住头面,本以为偶人口中还要吐出尾后针,没想到却是殷红色的毒雾,顷刻间就充盈在小小的农舍里。
登时身上方才被尾后针扎过的地方泛起奇异的痒,好像有无数蚂蚁噬咬,然只要吸食一口毒雾,那奇异的痒便能缓解一分,转而化作他形容不出的……有些飘飘欲仙又有似千斤重般的不适叫他脚底虚浮,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这时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黄蜂尾后针”是要尾后针和毒雾双管齐下才能催动其真正的厉害之处。
难怪她道“从来没有人能在尾后针下存活”,他还以为自己毒缸里泡大的躯体恰能抵制尾后针的剧毒,其实到这时他才领教到真正的“尾后针”。
而领教过尾后针的想来都死了,或者说甚至都没挨到第二关,是以江湖没有流传出关于毒雾一事。
“小娃娃我知你百毒不侵,可你也知道,毒是最浅的一层,越是使毒的高手,比如你师父和婆婆我,是毒亦是解药。你逃不了的。你师父和婆婆我南北毒王,一个擅蛊毒控蛇,一个专炼偶人毒针,殊途同归,都是操控人心的玩意儿罢了。”
火舞兀自说话的期间,小毒物掩住口鼻施展轻功飞奔至门口。越强的毒越会令人致幻,他知道这毒雾越是吸入一分越是会被幻境纠缠,离死期便越近一步!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被毒雾包裹的小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一脚踹开木门近乎飞扑去屋外早已暮色暗沉的乡野院落,不想却是堕入一方天青白日的高墙大院里!
飞扑的冲力让他一脚跌进皑皑白雪中!
明明是初秋的天……劈头盖脸的白雪包裹下,好像一盆冰水浇了下来,好半天他才缓缓从雪地里钻了出来,看着自己的僵冷的小小的小肉手,浓黑的双眸眨了眨一脸迷茫:
“我……”
是谁?
空中幽幽传来火舞带着轻咳的低笑声:
“小娃娃,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算开始……”——
湖水畔边。
暮霭沉沉。
江铃儿握住荆钗缓缓更深地插进地清咽喉深处,半边脸溅上飞溅的血珠看起来就像是索命的修罗一般,盯着地清布满蛛丝、如铜铃一般的独眼一字一句:
“想起我是谁了么?”
“你……”
地清囫囵吐出一字,似乎是因为插入咽喉的荆钗让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不光伤口处,嘴角也不断汩汩流出鲜血,额角暴起骇人的青筋,瞪着江铃儿的独眼几乎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江铃儿冷哼一声,丝毫没有手软:
“凭你做的恶,算便宜你了。”
身上竹笛留下的冥火如沙漏般飞速流失,为了赶时间她用荆钗想快速结果了地清,她猛地一使力想将荆钗彻底没入地清咽喉中却好似遇到了阻力,被巨石挡住一般,荆钗再也深入不了一分半寸,她微微一愣,眉头紧皱,于荆钗上更用上了三成内力然而不仅分毫未动,一股强大的力道反弹了过来,将她连同荆钗一齐震飞出三步开外!
荆钗落在了地上摔成两半,江铃儿摔倒在地吐了一口血,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将将回神。抬起头来却见——
本被她压倒在地的地清好像一座山一般站了起来,他左右掰了掰自己的脖子,脖颈间发出骇人的“咯咯”声,是骨骼置换的声音!颈上那本汩汩淌着血的硕大孔洞登时就止了血!
江铃儿蓦的想起何五叔何庸曾说过,江湖上有一类人身上任何肌肉、骨骼乃至穴位都会移形换位,诸如“分筋错骨手”、“金钟罩”,所谓的“铜皮铁骨”都是这个道理。
对付这样的人,那是放屁崩了脚后跟——倒了鞋(血)霉!
一般的杀人技不够,要找到其破功的罩门才是关键。
江铃儿“呸”了一口,将口中的残血吐了出来,暗骂了一声“晦气!”
囫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的残血便腾地从地上翻身而起,抬手一掌“惊雷”朝地清打了过去!
第42章 042可惜他再也瞧不见了。
当胸一掌带着雷霆之势直击腰腹之上,地清一时不妨受了一掌,闷哼一声后眉头倒竖,恼怒地向下一抓,而江铃儿脚踩地清双膝,一个借力泥鳅似的又钻到地清背后,一招“雷霆”直接拍地清后脑勺上,在地清痛呼时接连数掌,一套奔雷掌共七式掌法——“惊雷”、“响雷”、“闷雷”、“雷霆”、“重云飞电”、“风起灯乱”、“螣蛇无足”,
夹着电闪雷鸣虎啸龙吟之势全部招呼在地清视野盲区的后背上!
这是江铃儿和地清二次交手,吸取了第一次经验——
她打他不过。
地清看起来四五十的年岁,年长她二十余岁,多了二十多年的功力,兼之本就是天赋异禀、叫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声名狼藉又武功高得叫人牙痒痒的人物,除非祖坟冒了青烟、关二爷附体,现在的她完全不是地清的对手。
唯有一项,她唯有在“灵巧”上占了便宜。因而只能靠灵巧的轻功先发制人。
所幸这段时日的苦练有了成效,她像只灵活的雀儿一样趁着间隙便打他一掌,等地清袭来又蹿到另一边,奔雷掌从头到尾打了一遍,地清竟然都抓她不得,
她先起被小毒物动手改良后的偶人追得到处跑,后来渐渐偶人也追她不得,她甚至有来有回和偶人在小小院落里兜着圈子玩,再到后来偶人被纪云舒一行人带走后,她便逮着燕雀飞禽玩,日日如此,一日也不曾落下过,这短短几月的修炼竟比她前十几年三天打鱼两天撒网般得练功所获更多,于脚上功夫果然大有所得。
一时竟看不出颓势,只可惜她虽身姿灵巧,几经躲避却破坏了原来的脚法,奔雷掌要配合三十六路脚法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因而奔雷掌十成威力只发挥出三成,加上地清一身铜皮铁骨的古怪功夫,打没打伤他不知,自己倒震得手掌发麻,酸软难当,若非一股劲儿撑着,早就瘫软在地了。
更重要的是她没时间了。
运功的结果加速了她身上冥火的流失,此刻她就像加速燃烧的蜡烛,身形步伐滞缓,双掌逐渐绵软无力……小毒物那边的情况还不知如何,她还要活着去找小毒物,所以她必须在留有余力的时候打倒他!
江铃儿奋身一跃,即便双手麻得几乎没有没有知觉了,拼着这最后一击,蓄力在掌上,一式“雷霆”直击地清天灵盖!
重重的一击,凝了她身上所有的内力,有摧枯拉朽之势,即便是块石头也该拍碎了,江铃儿倾尽全力的一掌落下后,整个人便失重地狠狠坠了下来,摔倒在地,胳膊被地上的碎石剐蹭出血渍来,她却再也攒不出一分气力爬起来,只见地清纹丝不动,只独眼一眨不眨木愣愣瞪着,目眦欲裂,眼珠似乎都要滚了出来,整个人一动不动,僵在了原地……
难道他……
江铃儿眸光乍亮,却在地清骤然拍了下自个儿脑门后熄灭了。
“啊,老子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地清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铿铿作响一下比一下重,江铃儿脸色却一寸一寸白了下来,“呦呵,爷这驴脑子!若非被打了这么一下还真想不起来了!你是小毒物身边的小麻雀,一伙儿的,那晚小毒物就是为了救你这娘们儿回头废了爷一只眼……是还是不是?!”
江铃儿面容霜白,指甲嵌进皮肉内,盯着眼前的地清,紧紧咬着下唇,咬到鲜血斑驳也浑然不知。
“得来全不费工夫,倒省得爷来找了!”
地清大步向江铃儿走去,不过两步便走到江铃儿面前,阴影顷刻间笼罩了她,好似遮天蔽日的山一般伫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她,独眼眯了起来:
“短短时间轻功、掌法都有精进,看来学了不少东西啊……”地清话锋一转,毫无预兆的甚至连江铃儿都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即便反应了过来,此刻几乎耗尽气力的她已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任地清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就这么举了起来!
“学再多又如何?蚍蜉撼树,不知死活的东西!”
地清这厮不仅一身铜皮铁骨,嗓音也跟洪钟似的,震得她头皮发麻,耳朵隐隐作痛,好像要炸了一样。
地清单手掐着江铃儿的脖子,真像掐着他口中的“小麻雀”一般,还是个挺貌美如花的“小麻雀”,有心作弄恶劣的摇晃:
“怎么不见小毒物?嗯?说出小毒物在哪儿,爷给你个痛快!”
地清本就力气大得骇人,这么一晃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起来,更觉头重脚轻,脖颈好似被镣铐锁住,喘息从急促变得微弱,简直生不如死。
“铁了心不说是吧?”
见人面色从通红转而泛青,四肢脱了力垂了下来,掌内肌肤虽柔嫩却冰凉万分,也就剩半口气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肯吐出一字半句,地清冷笑一声,终于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他从来睚眦必报,又被此等细皮嫩肉的娘们儿三番两次捉弄,传到江湖上他七大杀手之一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心中恶气难出,想起江铃儿方才掌拍他天灵盖的狠辣劲头,当真后颈一凉,若非他罩门并非在颅顶,且先动用了周身法门运气强体,小命岂不……岂不真葬送在这名不见经传的臭娘们儿手上了!
蓦的火舞沙哑的苍老的含笑声音响在耳畔:
【咳咳……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子迟早死在这儿。】
地清心头一惊,一时对死亡的惊悚恐惧压过了色/欲,即便这娘们再如何国色天香,地清越瞧江铃儿越觉得心惊,竟生出棘手的感觉,越觉得不能容她!
另一手攥住江铃儿的颜面,五指缓缓收紧,肉眼可见的在江铃儿面上留下红印,眼见大手就要将江铃儿脑袋捏碎……
倏然一道尖叫声传来,地清掌心一顿,独眼侧目看去,原是藏于灌木丛中农妇被眼前场景所骇忍不住尖叫出声,地清微微愣了下,独目飞快掠过一抹光:
“原来你偷偷藏在了这儿,叫老子好找!”
地清本掐住江铃儿颜面的大手撤了下来,另一掐住江铃儿脖颈的大手快速一折,只听见一声极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起,江铃儿凌乱的墨发覆面瞧不见面上神情,只见她头颅无力地垂了下来,随即被地清犹如一块破布一般扔在地上。
地清一面嘴里不干不净咒骂着,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农妇,而农妇先前本就摔倒负了伤,纵使没受伤也被地清不过几步追了上来,无法,她只好痛哭着将手里能捡到的枯树枝、碎石全部砸向地清!
先起地清还会侧首闪避,到后来避也不避,任由树枝、碎石落在他身上。
“臭娘们儿以为老子还会叫你得逞么!”
两步走到农妇面前,弯下腰来,大手欲擒住农妇,忽而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微微喑哑又熟悉的属于女子的声音:
“谢了。”
却不是对他说的。
地清怔愣之后忽觉双肩一沉,本欲抓住农妇的手转而反手一掌打回去却已来不及,只见他骤然一声痛到极致的长啸,鲜血嗞了出来,染红了半边天的残霞。
是江铃儿相机而动,接过农妇丢来的尖锐碎石,纵身一跃骑在地清的脖颈上,用碎石戳进地清剩下的独目里!
地清剧痛之下欲甩开骑在身上的人,然而独目又被戳瞎,双目失明下,竟连南北也分辨不得,耳边听闻疾风中夹杂雷电的声响,浑身又受了好几记奔雷掌,直打得眼冒金星,硕大的身形几经晃动,几次险些被击倒在地!
得亏他功力深厚,即便到了这般田地这金刚罩一般的功夫还是没有破功,不过他耳听雷声轰鸣,鼻尖又嗅到隐隐的腐气……
地清毛骨悚然,变了脸色。甚至连洪钟般的粗粝嗓音都因惊吓变了声:
“老子明明扭断了你的脖子……他娘的,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怪腔怪调的,像只公鸭。
江铃儿有心想笑,奈何被扭断的脖子还以怪异的姿势歪斜着,一声清脆又骇人的骨骼攒动声响起,她扒拉着自己的头颅颇为费劲地掰正了过来,若地清此刻有眼瞧见,定会吓个魂不附体,不仅因她将脖子又扭了回来,更因为江铃儿冰冷异常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点点尸斑……
可惜他再也瞧不见了。
她死过一次了,不怕死。倒是这个威名响彻江湖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地清……
“看来你不习惯。双目失明的感觉不好受吧?”江铃儿仍骑在迪庆肩上,居高临下盯着地清被鲜血覆盖的丑恶又惊骇茫然的面庞,轻声道,“我同杨大娘学了点儿目不能视的本事,可惜你不能瞧见了……我教你啊。”
话音刚落,两手抓着地清的头发将他拽进身旁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这湖水深不见底,瞬间吞没了两人。
农妇惊吓之后久不见
有人浮出水面,本想一走了之,还是咬咬牙焦心得踱步到湖水边,急声唤着:
“杨家媳妇!杨家媳妇!你可别吓我呀杨家媳妇!”——
一入水,肩上重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肢漂浮在无尽的黑和冰冷中,入了秋的湖水异常寒冷,是钻心入骨的冷。万籁俱寂,耳畔只有水声还有自己一声比一声鼓噪得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声!
地清被剥夺了五感,不安感如蛆附骨,一旦张嘴水便从口内灌了进去,只得闭嘴秉着气,也顾不得哪儿是岸了,甚至顾不得江铃儿潜伏在何处,奋力振臂向上游,忽而一僵,听到耳边传来一道自说自话的怒骂声:
“我管你什么罩门,真当自己石头做的无孔不入不成?只要有孔就是个门道吧?哎呀,烦死了我本来就不爱动脑筋!不管怎样既然眼睛可以……那么七窍都可以吧?”
地清听着魂惊胆颤,三魂丢了七魄!四顾却辨不得方位,更因水流的缘故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咬牙左手推出一掌,而下一秒右耳被碎石片贯穿!
地清剧痛之下下意识张唇怒吼,然而不过半秒时间才贯穿他右耳的碎石片转眼又刺入他口中!——
不多时,本静默的湖水倏然被一捧鲜血染红!
农妇尖叫一声连连后退,此时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落下,就在暮色与夜色相交的刹那岸上爬上来一只手。
农妇浑身一颤,忍住夺路狂奔的冲动,定睛细看,那手纤细修长……只能是女子的手!
“杨……杨家媳妇!”
心知是江铃儿赢了,农妇欢喜地叫了声,抹去了满面的泪连忙迎上去,却在将将走了两步之后僵在了原地。
“杨、杨家娘子……”
农妇抖着嘴唇颤着声儿,声音都跟着发飘。只见浑身湿漉的江铃儿缓慢而僵硬的从岸上爬了起来,不知为何对农妇的呼唤充耳不闻,兼之光线太暗原先不觉得什么,却在江铃儿走近了才发现她步伐僵硬而怪异,双眸失去了焦点,无神淡漠。面容青白,裸露在外的双臂、颈项包括面容遍布着暗红色的尸斑……
农妇尖叫着瘫倒在地,而江铃儿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与她擦肩而过,僵硬地迈着机械而缓慢的步伐……或者说更像是凭着本能往山上农舍的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最后一丝暮色吞没她的背影,夜色升了起来。
第43章 043“你骗我。”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①。
迟暮的烟气水雾散去,远远一道纤细的人影一步一顿,由远及近。
江铃儿像水鬼一般拖着最后一口气回来。
农舍后门的矮墙处。
因天色太暗,远远看去瞧不分明。等江铃儿拖着僵硬的步伐来到他面前时,杨大郎直接吓傻了,愣愣看着一袭被血水浸染过后的单薄衣衫落拓的挂在她纤瘦的身躯上,随着晚风猎猎作响。她……她就好像是从阴曹地府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一般,浑身遍布暗红尸斑,失焦的双目与杨大郎对视的一刻,杨大郎直接吓跪了。
是真吓跪了,本贴着矮墙的脊梁滑坐了下来,因惊恐太甚甚至都忘了言语,发不出声来。
而江铃儿也在见到的杨大郎的瞬间,准确说不是看到,而是感受到他身上竹笛的存在,依着本能的行走终于停了下来,就在他面前合上眼半仰起头颅,胸腔微微起伏又塌陷,似乎在吸收吐纳着什么。杨大郎因为骇然也忽略了别在他腰上的竹笛此刻隐隐颤动着,更瞧不见丝丝缕缕幽微的冥火自竹笛疯狂涌入江铃儿的七窍内,只能瞧见她青白色的肌肤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恢复如常,那爬满她周身的暗红尸斑退潮般逐渐淡了下去,包括身上或青紫或早已凝固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亦或只有短短一瞬的时间,江铃儿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明月高悬,凉风习习。
不过顷刻的时间,不再是修罗相,按平常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至少有人样了。
一旁杨大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江铃儿嘴唇战战,舌头都捋不直了:
“大……大嫂……”
许久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来,而江铃儿看到他更惊奇,犹如梦呓步步逼近问他: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
江铃儿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停了下来。恰逢云遮雾罩,银月的光暗了下来,江铃儿一张俏白的小脸好像也随月藏在了云后,瞧不真切。
杨大郎却明显察觉到她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虽然只和江铃儿满打满算才相处了几天时间,他跑江湖惯了练得一身看人脸色的好本事,即便没这本事,江铃儿是少有的敞亮人,不藏私,喜怒形色都写在脸上,不难猜,甚至比常人都好哄得多。当然脾气也差得多,是真正的江湖儿女,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杨大郎心里发憷的同时却也松了口气,方才江铃儿那模样实在吓坏了他,那与聊斋志异中的鬼怪有何区别?
现在再凶又如何,至少是他熟悉的,活生生的人。
杨大郎松一口气的同时,后脖蓦的发凉起来,又开始后怕起来。就他这些时日来的观察,小毒物和江铃儿这对怪异的夫妻,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兼之自知理亏,杨大郎目光躲躲闪闪就是不敢迎上江铃儿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
“……大嫂,师娘,这、这老半天你……你去哪儿了?还弄得一身伤,我我我都要担心死了……”
江铃儿打断他,语气冷冷的,像是一场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浮云飘过,光复又泄了出来。映出江铃儿苍白的面庞,其上还有方才缠斗留下的伤痕以及并未完全褪去的淡淡尸斑,兼心中有气和杨大郎自个儿心里有鬼,往日看上去清丽非常英气十足的眉目此刻显得森寒逼人,看上去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知道江铃儿的怒气已经到临界值了,见江铃儿直直盯着他的隐隐泛红的一双杏眸,杨大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吓的。手指着身后的农舍慌忙无措:
“你……你看!里头不光一屋子蛇还有毒气!连蛇都被毒死了!更别说还有火舞那个老妖妇!师父、大、大哥他肯定也活不成了,大嫂…师娘你别去,去了也是送……”
“死”字还未说出口,杨大郎蓦的瞳孔紧缩,江铃儿已忍无可忍一拳挥向他,杨大郎大叫一声下意识闭上双眼——
“别叫大嫂也别叫师娘,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只是杨大娘有恩于我们才施手搭救罢了。”
杨大郎一怔,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犹豫着缓缓睁开眼,只见江铃儿就立在他身侧,手里攥着竹笛,原来……她只是将他腰间的竹笛拿走。
江铃儿并未看他一眼,只冷冷道:
“我们本非亲非故,是我难为你了。我拖住火舞,你和杨大娘赶紧逃吧。”
话落的瞬间,杨大郎脸色惨白僵在原地,而江铃儿未再迟疑,直接撕下一角衣袂囫囵捂住口鼻,便一脚踹开木门,冲进毒雾中!——
“小毒物……小毒物!咳咳……”
小小农舍内毒雾浓度之高犹如实质更透着诡异的静,这毒雾还散发着诡异的甜香味,江铃儿呼吸之间都被这股甜腻的雾气俘获,竟有窒息之感,所幸没有旁的不适,只可惜夜色昏暗,她一面轻咳着一面循着依稀的月光寻着小毒物的身影——
终
于在窗棱下看到跌坐在角落里的小毒物!
江铃儿双眸一亮,正要过去忽而耳尖一动,反手一掌“惊雷”打去,顺势足尖一点跃出三步开外,数枚银针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铿”的一声。
可惜“惊雷”打了个空。
“轻功不错,掌法差些。”
毒雾之中传来一道苍老的低笑声,很快又隐匿在夜色中。
是火舞!
江铃儿一惊,回望却见满屋都浸在如墨般的黑中,瞧不出火舞的方位,却又好像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完全不亚于地清给她的威压,甚至更甚。
江铃儿心底更惊,一室昏暗唯有窗棱前的一小方天地存有微弱的清辉,她被满屋甜腻的毒雾呛得又咳了一声,不敢再耽搁,几个纵身到窗台前,将竹笛塞到小毒物手里:
“我们走!”
然而身后却没有声响,江铃儿一愣,只好回头,见小毒物纹丝不动仍沉默的呆坐在角落,好像一座石像。她不由疾步走到他身边,咬牙道:
“走啊!”
小毒物依旧岿然不动的模样,长发披散在肩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忽然听见小毒物低声喃喃道:
“你骗我。”
江铃儿顿了下,愣住了。
小毒物的声音很轻很飘,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的沙哑,此刻他耷拉着脑袋,本就瘦削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真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江铃儿随即反应过来,他定是以为我舍弃了他,骗取竹笛独自逃生!
可眼下敌人在暗,危机四伏,来不及解释,江铃儿咬咬牙只好动粗,径直拉过他的手就想将他拽出屋外,猛不丁被小毒物推开,江铃儿不妨被推倒在地,手臂被地面剐蹭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竹笛也随之坠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住。
银月的清辉被鸦羽似的长发挡住,小毒物骤然爆怒,一双漂亮的眸子遍布血色的蛛丝,倒映着江铃儿错愕的俏白的小脸:
“你明明说过会回来找我的,你说过的!”
江铃儿仰望着小毒物死死盯着她的双眼,从未有过的盛怒,不禁呆怔在地。
他……恨她。
他眼中的恨意不假,他在怨她、恨她。
“我、我这不是来了……”
江铃儿慌乱解释的话语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在透过她看谁。
小毒物年纪再小,也是十八岁的舞象之年,而不是八岁。况且没人比她更了解小毒物盛怒下什么鬼样子,无非冷嘲热讽亦或直接动手,而不是现在这样——双手攥得紧紧的,双眸红通通的,胸膛因为怒气上下起伏着,薄唇更咬成一条直线,好似……
好似被夺了糖抢了玩偶的八岁稚童似的。
正在江铃儿为自己的猜想瞠目结舌时,忽而后颈传来一缕凉风伴着苍老的呢喃声:
“啧,你身上有地清那厮的血腥味儿。”
江铃儿悚然一惊,扫堂腿直踢身后人下盘,却意外踢到两根柱子似的疼得她咬牙低叫了一声,回眸,若隐若现的毒雾里,火舞终于不再神出鬼没,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来,竟比她还高了半个头。火舞和蔼又带着一丝毒辣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江铃儿,双眸微亮,饶有兴致道:
“是你这个女娃娃破了地清的金刚罩?怎么做到的?给老婆子我说说?”
眼前这位老妪一定就是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火舞了。
江铃儿腿现在还隐隐作痛着,不用想一定已经青了。她瞥了眼火舞自脖子下都是机关木头的身躯……心下骇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面上却镇定自若,转而怒骂火舞:
“我倒要问问你对小毒物做了什么!”
输人不输阵,起码气势不能输!
“小毒物是谁?老婆子我只知道一个叫子初的奶娃娃正哭着喊娘呢。”
见江铃儿一脸迷茫的样子,火舞曲指点了点小毒物的方向,幽幽地笑了: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却妄想他信任你跟你走……是何道理?”
江铃儿顺着火舞指尖的方向看去——
小毒物复又抱紧双膝将自己完全藏匿于黑暗里角落里,怯怯的不安到极点的稚童模样,头一下又一下规律的撞击着墙壁……
江铃儿愣了下,下意识喃喃咀嚼着口中陌生的名字:
“子……初?”
小毒物的真名叫……子初?
第44章 044“玩躲猫猫么?”——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①。
漫天雪地里,裹着银狐袄子的六岁稚童仍倒在雪地中,愣愣看着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发呆。
隐隐好像,谁在呼唤着什么。
小毒物……
小毒物……
小毒物你醒醒啊……
“子初少爷!”
骤然一声属于女子的尖利嗓音在空中炸响,愣愣呆怔在雪地里的小糯米团子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转眼已经被一只柔软的手拉了起来,来人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一面将他身上的积雪扫落,一面絮絮叨叨数落着:
“小少爷,奴婢才不不见一会儿,你怎么就跑到后院来了?害奴婢好找!”
掸去残雪的男童愈显得眉眼卓越昳丽,尤其眼下一粒朱红泪痣,更显得粉雕玉琢雌雄莫辨,好像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一般稀罕人,只是这唇都冻得青了,小丫鬟心疼坏了,也便更絮叨,径直数落了起来:
“你瞧瞧冻坏了吧?这大雪天的,雪又大又厚,万一你跌倒在雪地里爬不起来,万一奴婢寻你不到,万一你被坏人抱了去……”
“好啦,无妨。”
一道极柔美的声线,好似一缕梅香穿透凛冽寒风拂向唇色乌青的稚童,叫“子初”的孩童长睫陡的一颤,随即被拥进一个满是清冽冷香的馥郁怀抱中。
“好啦好啦,初儿本来就胆小,你还吓他。”女子佯怒瞪了小丫鬟一眼,随即微微松开拥住孩童的双手,屈膝蹲在稚童前,与男童肖似的面容如春色海棠般昳丽,视线落在孩童冻得通红的脸上,心疼之色登时满溢于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左眼下与男童更是如出一辙的一粒朱砂痣恍似一滴泪一般,眸中的心疼化作水,似乎凛冽的寒风都因这似水的女子变得温柔缱眷。
她将双手搓了搓,温热的掌心贴在男童脸颊上使劲揉了揉,眉眼弯弯,全是温柔:
“不怕不怕,无论我的初儿跑道天涯海角,娘都会找到你的对不对?”
孩童怔怔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妇人,许久许久,视线好像穿过一年四季日月星辰……不知为何悲从中来,似是粘连在长睫上的初雪融了,视线也变得粘连,他听见自己喉头哽咽了一声,一声久违的生疏的称呼从喉头滚了出来:
“……娘!”
随后两只小短手紧紧搂着妇人脖颈,小小头颅埋在女人满是冷冽梅香的如云墨发里,嚎啕大哭。
妇人愣了下,孩童用力之大,似搂住失而复得的什么一般死死不肯松开,发丝被他扯得生疼,长眉不由得蹙起,美妇人却没说什么,失笑地也回搂住孩童,耐心地一面在孩童裹着狐裘的脊背上轻拍着,一面在他耳边轻声哄着:
“你这孩子……怎么了?难不成受了什么委屈?真吓着了?”
小丫鬟也急了,围着小少爷转:“哎呀小少爷,饶珠嘴笨,不是真怪子初少爷,还不是……还不是担心小少爷你模样生的这般的好,又不设防,身份又尊贵,老爷又树敌颇多,万一被贼人抱了去如何是好!兰夫人,兰夫人你快替我说说!”
子初抽抽搭搭哭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骤然腹部一声长响,美妇人一顿,笑了开来:
“我的初儿原来是饿了。”
美妇人一把将孩童抱起,身旁的小丫鬟忙说:“夫人还是我……”
美妇人摇了摇头拒了,颇有些吃力的抱着孩童,还往上颠了颠:
“现在不抱,以后就再也抱不动我的初儿喽!走,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子初吸了下鼻子,重重“嗯”了一声,更加紧的紧紧抱住美妇人的脖颈,却在快离开后院之际,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
雪又下了起来。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层层叠叠。除了红墙绿瓦,天地陷入一片纯白。
子初眨巴眨巴一双纯黑的眼珠,将头颅缓缓枕在美妇人柔软的肩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
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
什么呢……
子初懒懒打了个哈欠,懵懂的困顿的双眸终究还是合上了——
毒雾笼罩的、依稀只有氤氨月光倾泻的农舍内。
却始终照不到窗台下隐匿的黑暗一角。
“小毒物……小毒物!”
“小毒物你醒醒啊!”
江铃儿朝着那隐匿的黑暗一角,朝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小毒物一声比一声嘹亮的高喊着,然而小毒物始终不为所动。
甚至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始终抱着自己的双膝,头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墙壁,口中喃喃不知在说着什么。
江铃儿咬牙,扭头怒骂浓雾中的火舞:
“你对他做了什么!”
“在使毒这一块儿上,老婆子我和老毒物公冶赤并无区别,天下无出其右。蛊毒蛊毒,在毒更在蛊。是蛊……亦是幻。”火舞一顿,笑纹犹如涟漪扩散在这张苍老的面容上,缓缓道,“既是幻,无药可救。他会被自己的恐惧蚕食殆尽,直至……死。”
话音刚落,江铃儿瞳孔紧缩,下唇咬的血迹斑斑,猛地从地上纵身飞扑,一招“雷霆”打了过去!
火舞冷笑:“不自量力。”
手一扬,密密麻麻的尾后针向江铃儿射去!——
风雪好不容易止了下来。
漫天的银光素裹中,一只纤纤素手握着属于孩童的圆润的手指,一大一小两人同执一支梅花枝,在厚雪上一笔一划写下“子初”二字。
美妇人一面领着他写着自己的名字,一面娓娓道: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意思是……”
美妇人话还没说完,“初”字最后一道“撇”陡得好似一把匕首划破雪地上规规整整的“子初”二字,此时的小毒物毕竟只是个六岁小孩儿,吃了爱吃的糕点零嘴,被美妇人禁锢怀里写了两字已然到了极限,更不耐听那些听了几百回的话,当即挣脱了美妇人的怀抱。
“初儿!”
可惜子初没跑两步就被一双大手好似抓耗子一般,掐着咯吱窝举到了头顶,来人声音低沉,佯怒道:
“说,还敢不敢气你娘?”
来人像座山似的,他使劲儿看了,可因逆着光面容显得模糊不清,但从其风流仪态也能看出来人仪表不凡。可即便知道来人是他爹,小糯米团子仍吓白了小脸,来人又逗了一句:
“‘进不入以离尤兮’下一句是什么?”
“退、退将复……复……”
“复什么?”
男人面容好像氤氨着一团雾,小子初也就是小毒物越想仔细看越瞧着一片朦胧不清,周围五彩斑斓,唯有他好似褪了色一般,只有一张唇口吐黑雾,万分惊悚。小子初被吓着了,嘴一扁,眼瞅着要哭了,看着肖似妻子面容的儿子双眸倏然红了,男人心肠也跟着软了,颇有些手忙脚乱:
“哎别哭……爹还什么都没说……”
猛不丁小子初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男人倒是不疼,顺势将孩童放了下来,小子初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的撒腿就跑,随侍一旁的小丫鬟饶珠一愣,匆匆向男人施了一礼便追了过去:
“小少爷……小少爷慢点儿跑!”
男人颇有些懊丧的扶了扶额,侧眸见一直沉默不语的美妇人眉间微蹙着,姣好的眉目笼着一层愁云。
“怎么了?”
美妇人秀雅的双眉更皱紧一分,好像解不开的结:
“我是担忧初儿的性子。初儿向来胆小,一句话就能白了脸。倘若日后被人欺负……”
“我的儿子谁敢欺辱了去?”
男人闻言不以为然,言语中全是狂傲和不可一世,冷嗤了声便抛在了脑后,揽过美妇人的腰耳鬓厮磨:
“兰儿,这些时日来我事务繁忙,许久没来见你和初儿了……你没怨我吧?”
兰夫人闻言暂时放下了忧虑,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恼怒,推开了男人的手,独自踱步进梅林:
“你是大忙人,自然记不得我们娘儿俩。”
男人最爱的就是兰夫人使小性子的模样,当下眼一亮,口中连连求饶追着去了梅林——
那厢饶珠仍在追着子初:
“小少爷,小少爷!”
这偌大庄子,九曲十八折的,兼小子初虽然个小腿短,但异常敏捷跑的极快,饶珠手里还拿着他的狐裘大袄,一时竟追不上,只好高声呼喊着:
“子初少爷快把衣服穿上!万一着凉了如何是好!小少爷!”
小子初自然是不听的,他虽然畏惧他那不常见的爹,但对于兰夫人和饶珠是完全不怵的。
当下灵活的小短腿又绕进假山里,忽然顿住了。
前面是死路。
而身后饶珠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少爷……小少爷!”
小子初懊丧地准备“束手就擒”时,忽而一枚石子滚了出来。
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
小子初一顿,又是一枚石子滚出来。
小子初犹豫着朝着石子走去,倏然假山里伸出一只瘦弱的手,一把拽过他扯进了假山里!
“小少爷……小少爷?”
饶珠后脚就来了,可惜雪地上空无一人,又是绝路,兼之偌大宅子来往仆役众多,小子初的一双小脚印并不显眼,饶珠嘴里嘟囔着“跑哪儿去了”,抱着狐裘又折了回去。
等饶珠离开,等外头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声响后,假山里的瘦弱少年松开了捂住小子初嘴巴的手。脸色一白,本想尖叫的小子初看到少年却是眼睛一亮:
“哥哥!”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颀长瘦削,眉目俊秀,小小年纪已能窥见几分日后钟灵俊秀的风采,只是大雪天却只一身单薄,还打满了补丁,与一身衣着齐整华贵的小子初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少年是一年前出现的,那是在庄子的后院,小子初不耐日日背那劳什子的《离骚》使了小性子跑了开,遇到了半截身子探进来的少年。
也是那时小子初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个狗洞的存在。
两个半大小孩面面相觑,直到少年腹内轰鸣,小子初翻出了裤兜内的荷叶糕,两人的缘分就这样,结了下来。
“哥哥你来找我玩儿了!”
小子初浓黑的双眸亮晶晶的,看到少年的瞬间几乎蹦了起来。少年其实并不时常来寻他玩,对他也甚是冷淡,但小子初太寂寞了,他自打生下来身子骨便不好,兰夫人也因生育落了病根,因此小子初虽然长到六岁却从来不曾出过庄子,而这个少年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个朋友。
小子初若想寻他也只能蹲守在后院,还不能叫人发现,这是他与少年的约定,因此他时常会“使小性子”跑远摆脱饶珠,就是为了看哥哥今天来了没有。
不过少年从来只出现在后院,毕竟庄内不仅仆役多,高手更多,人多眼杂的,这是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中庭。
少年并未如他一般兴奋,而是兀自坐在假山中,双手扶额,掩住了面上神情,冷笑着,喃喃自语着:“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呵。“细瘦又苍白的被冻得满是冻疮的指缝中透出一双浓黑的、清润中带着一丝阴鸷的桃花眸,“你要他如初洁,我非要毁了他。”
少年向来冷淡,小子初并不在意少年此时的怪异,而是想到了什么,歉疚地扯着衣角,有些懊恼:
“哥哥,我忘带吃的了。”
话落又探头去看少年的双手,见少年两手空空,登时垮了脸,一脸失落。
每次见面,小子初会把偷带来的糕点给少年,而少年则会用墙外的新鲜物什和他交换,有时是一个小小的弹弓,有时是一个拨浪鼓,无论什么,只要是墙外的,小子初都欢喜的不得了。
而今天什么都没有。
不过只要哥哥出现,他就很开心了。
小子初才收拾好心情,忽然听到少年古井无波的声音传来:
“走吧。”
少年利落的起身走出假山,原地只留下一堆脏雪。
小子初盯着那脏雪一愣,一双短腿小跑着追了上去,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哥哥哥哥我们去哪儿?”
“去墙外。”
说完少年便不再理他,任由小子初在身后哼哧哼哧费力地跟上他,直到拨开厚重的积雪露出墙角小小的狗洞才侧眸,漂亮而漠然的桃花眸觑了他一眼:
“去么?”
小子初微微一顿,继而圆润的眼珠爆发出兴奋的光芒:
“去!”
一直寡言少语的少年这才露出一丝笑,不过笑意未达眼底,很快便消失了,率先离开。
小子初紧跟着少年的步伐弯下腰,临走前莫名回头看了一眼庄子,雪不知何时停了。
红墙绿瓦堆了一层厚厚的雪,空中隐隐还能听到饶珠呼唤他的声音,他最后看了一眼庄子,看了一眼娘亲所在的梅林的方向后,头也不回的跟着少年钻出了洞。
很快雪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不一会儿就将后院小小的狗洞盖住了,连同雪面上一串小小的足印,再无痕迹——
墙外的世界。
大雪纷飞天,街上行人极少,只有偶尔的车夫吆喝着马儿路过。
而且,很快就要入夜了。
“哥哥我们去哪儿?”
“哥哥……”
“哥哥……”
少年瘦削的身影走得极快,快到小子初一双短腿几乎快追不上。他一路追着少年跑,一路唤着“哥哥”,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庄子早就不见了影子。忽然撞上少年单薄又冷硬的脊背,一时不妨跌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是少年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
冷的雪和硬的青石地激得小子初一双眸倏然就红了,本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在听到少年说的话后瞬间止住了:
“玩躲猫猫么?”
少年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却一点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摔倒在地的他。
此时的他身上洁白的狐毛衣领被地上的脏雪浸透,看起来甚至比全身补丁的少年更狼狈落魄,哪有一点贵公子的样子?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
鹅毛般的大雪还有呵出的白气,让他看不清少年此时的神情。
躲猫猫他玩儿过的,娘经常陪他玩,只是娘身体不好,总是草草玩一刻钟便哄着他去睡,一点儿也不尽兴,庄子里的花花草草他也都摸清了,哪有在墙外玩儿好玩!
墙外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就连这脏污的青石板路都新鲜得紧!
“好啊!”
小子初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甚至都忘了掸身上的杂雪,一双眸亮晶晶仰望着少年。
他稚嫩的嗓音随着呵出的转瞬即逝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少年却突然默了下来。
纷扬的大雪下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小子初却知道少年此时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在他以为少年会像娘一样拒绝改变主意哄他回去时,少年终于开了口,属于少年的嗓音冷而平淡,带着一丝好似转瞬即逝的白气一般的缥缈:
“你藏好了,十个数后我来找你。”
“好!”
小子初双眸一亮,生怕少年后悔,重重点头之后跑走了。
他没跑太远,怕少年寻不到他,偷偷藏在街道拐角一废旧的马棚里,心里默数十个数后静静等着少年来寻他。
一刻钟时间过去了。
哥哥还没找到他。
两刻钟时间过去了,哥哥还是没有来。
……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小子初冷得打颤,打了个喷嚏,从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焦急再到现在的不安,他从马棚里出来,又跑了回去。
“哥哥我不玩了……哥哥?”
雪地上空无一人。
小子初愣在原地,小脸苍白。恐惧就像寒风咆哮着钻进他的骨髓,他红着一双眼大喊着:
“哥哥……哥哥!我不玩儿了哥哥!”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还有自己的回声。
夜色暗了下来。
白日的一片纯白到夜里只剩下一片黑。
夜风裹着霜花奔腾呼啸,好像看不见的黑里蛰伏着无数巨兽……他哪儿也不敢去。
终于嘴巴一扁哭了出来,他又冷又怕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企图隔绝好似野兽嘶吼的风声,嘴里带着哭腔呢喃着嘶哑着祈求着:
“哥哥我不玩了……我想回家了……”
“哥哥你说过你会来找我的……”
“哥哥……”
“娘……”
“娘你在哪儿……你说过会找到我的…娘……”
“初儿想回家了……娘。”
第45章 045“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风卷狂云,大雪倾盆,天地颠倒。
唯有小子初堕入无尽的黑中,不断的下沉、下沉。
场景坍塌倾斜、斗转星移、几经变换……后来的很多时刻,小子初都处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
或者说自那大雪纷飞的雪夜后,他再也没迎来过天明。
包括和野狗争食、被人贩子发卖,肩上被人烙下印记,为了让老毒物收他为徒为了学天底下一等一的用毒伎俩,被老毒物扔下万蛇窟里等等……他都受住了。
一开始他会哭,哭求着哥哥、饶珠、爹、娘,任何人都好,谁来救救他,带他回家,他发誓他再也不调皮了,再也不惹娘生气了,他会将《离骚》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他再也不会出庄子了,他会听娘的话他会乖的……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来。
没有人来救他。
后来他麻木了也不哭了,因为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永远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他。
他只有他自己。
祈求变成了憎恨,他恨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在骗他。
再到后来,他长大了。见到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广的天地,也忘了爹娘、哥哥、饶珠……渐渐也忘了自己叫谁,是谁。
小子初最终没有走出那个雪夜。
而小毒物活了下来——
“奔雷掌?你是江雷龙的女儿?”
月上柳梢,乌云散尽。
冷月的光倾洒大地,小小农舍也分得了一些依稀的光。
黯淡些微,却也足够。
江铃儿纵身避开火舞洒落的尾后针,与火舞对接了一掌,结果是火舞纹丝未动,而她脊背重重撞在窗台上,打碎了一室月光。
江铃儿咬牙闷哼一声,左手撑地勉力站起,右手从指尖蔓延到肩颈整条手臂的酥麻和阵痛疼得她冷汗如瀑,抬手一看,右掌更是鲜血淋漓,遍布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原来火舞的双手也俱是机关木头,掌心居然遍布了尾后针,她毕竟行走江湖时少,对这些鬼蜮伎俩更是知之甚少,毫无防备便着了道。
“你不如你父亲。”
机关木头打造的身躯毕竟有些沉重,火舞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牵动小小的农舍微微震动。直到走到面色苍白几近透明的江铃儿面前,幽幽叹了口气似是后怕也似是没有遇到强敌的遗憾:”
奔雷掌一出势不可挡。若是你父亲在,莫说中计,老身我恐怕寸步也进不了他的身,就是这条臂也得废喽。“火舞话音刚落,方才还惋惜的神情,蓦的牵起一丝诡秘的笑纹,“幸好。”
江铃儿一顿,眼皮一抬,鲜血淋漓的右手神经质的抽动了下。
“幸好……什么?”
火舞苍老脸上的细纹如波澜般绽开,抚掌大笑:
“还能是什么?幸好那老东西死了,死得好哇!”
本痛得几乎不能动弹的鲜血淋漓的右手蓦的攥紧,细瘦的手背鼓起暴怒的青筋。窗外许是惊鸟掠过,乱了一屋惨淡月光,兼又毒雾浓厚,火舞浑浊的双眸不过一个错眼,再睁开眸时,瞳孔蓦的放大,倒映出一双逼近的赤红杏眸——
“啊啊啊啊啊啊!”
是江铃儿嘶吼着破开毒雾迷障,凌空跃起,鲜血淋漓的右掌携着雷霆千钧狠狠打向火舞!
火舞瞳孔紧缩,不想江铃儿明明被她打倒在地居然还能生出这样的气力和爆发力!
碍于浑身由千年古树打造的沉重躯壳不易避开,尤其是这样眨眼的瞬间,火舞只能微微侧过身,江铃儿一招“雷霆”重之又重地在她左侧胸膛落下一击!
这一击虽倾尽江铃儿浑身上下全部气力,可仍就像打在石头上一般,较地清一身的铜皮铁骨不知为何,火舞这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木头竟硬得和天下第一镖的玄铁有的一比!
震得她只觉得右掌好似骨骼和经脉俱碎,无力地摔倒在地,再也生不出一丝气力。
“小瞧你这丫头片子了,这一掌还有几分老镖头的气势。呵,螳臂当车,不自量……!”
火舞冷哼一声,蓦的一顿,僵在了原地。
极细微的木屑落下的声音响起,若非是火舞这般内力深厚的大家许还注意不到。她闻声视线缓缓落下,看向自己被江铃儿掌击的左侧胸膛——
衣袂已成碎块露出其下刻着圈圈年轮的褐色机关木头所制作的身躯,其上一只……焦黑的掌印赫然在目。
碎屑很快飘落在地,了无痕迹。火舞直直盯着自己胸膛前的焦黑手印,半晌无言。
“……可恶。”
江铃儿艰难地支起身子却又很快摔倒在地。她的右手筋骨尽断垂落在地,与地清交战后遍体鳞伤的身躯因竹笛上的冥火得到了短暂的修复,可现在伤口尽数迸裂了开来,血流不止。身上的力气包括本就如风中残烛的冥火飞快流逝……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她明明已经在小毒物近身处,就像那日在客栈,只要小毒物在侧无论她受多重的伤都会痊愈,只要小毒物在侧她就不会死!明明只要呆在小毒物身边她就……
江铃儿一顿,视线落在不远处——
方才被小毒物打落的竹笛上。
常人看不出,可是她知道,本应在她眼中流光溢彩、跃映着幽蓝焰火的竹笛此刻却是暗淡的、质朴的,与天底下任何一支普通的竹笛没有二致……可是、可是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从杨大郎手中取过竹笛时还与往常一般炙热滚烫,顷刻间就能修复她身上的伤,将她从鬼门关又一次、又一次拉了回来!不过片刻的时间怎么会暗淡如此……
只能是因为小毒物,出事了。
思及此江铃儿浑身一震,霍然抬眸看向将自己藏匿在阴影中的小毒物——
“小……小毒物……”
江铃儿哑声喃喃着,指甲嵌入掌心中,却浑然不知痛。
小毒物恍若未闻,只见他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紧紧环抱着双膝,双眉紧蹙仿佛陷入某种迷障和梦魇,挣脱不出、逃不过。他不再质问不再挣扎,本浓黑的双眸懵懂空洞,此刻的他就好像……仅剩下一副躯壳,仅露出的小半张侧脸苍白至透明,几乎与惨淡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不光是竹笛上的冥火暗淡,连小毒物身上的滔滔烈焰冥火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
他……很危险了。
江铃儿从未见过小毒物这个模样。
即便在客栈那一夜,即便被纪云舒、被日月堡的人逼至险境他也能面不改色筹划,别看他年纪小却比她见过的许多许多……许多人都要可靠。
难道他们……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吗?
“老身活到这个年岁……你是第一个近我身,第一个敢在老身这副躯壳上留下痕迹的人。”火舞兀自喃喃着蓦的一顿,横眼看向毒雾中的江铃儿,看向她鲜血淋漓的右掌,最后一丝和煦荡然无存,双眸阴鸷,眉间拢起一座山丘,“奇怪。”
江铃儿闻言略略一滞,从小毒物身上收回视线。
“为何老身的尾后针对你没用?”
江铃儿一顿,在火舞阴冷的注视下不由绷紧脊背,唇色惨白抿成了一条直线。
火舞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她一步步逼近江铃儿,俯视着江铃儿单薄又遍体鳞伤的瘦弱身躯,犹如俯视一只蝼蚁:
“为什么?这世上能单躲过我尾后针的人不超过十个,单能在老身毒瘴内存活的更不超过五人。既中了尾后针和毒雾瘴气还能保持清醒的人……你是头一个。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江铃儿不答,也答不出来更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在火舞的逼近中似是恐惧一般一点点向后腾挪着,只是在火舞看不到的角度,左手负在身后,一点一点摩挲着,终于触到被打落在地的竹笛,一把紧紧抓在手里,藏在身后。
余光瞥了眼阴影下的小毒物,俊秀的侧脸好似苍山负雪一般,又白了一分,隐隐透着青色,竟瞧着比她……还多了三分森森鬼气。
见江铃儿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火舞幽幽叹了口气,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丧失了最后一点耐心,虽然不知这小丫头片子为何能抵御她黄蜂尾后针的幻毒,横竖人已遍体鳞伤,没有半分抵抗的气力,况且——
火舞余光瞥了一眼屋外,不知何时,天将破晓,必须在天明之前得到《长生诀》并毁尸灭迹,否则此事传开,连同地清身上的那份《长生诀》,她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偿失。更何况……她瞥了一眼左侧胸膛焦黑的掌印,眸色深深,脸色更阴鸷了三分。
这是她第一次于人前袒露“真身”,万没想到一次小小的乡野之行不仅废了她三十只精心制作的偶人,还将她逼到这副田地。看似如今她占尽了上风,实则这幅不老神树制成的身躯虽然刀枪不入可于她也是负担,不然也不会一直以轮椅老婆婆的姿态示人。她这把年纪撑到现在也几乎到了体力的极限,不宜再多延时间多生事端了。
思绪打住,火舞停住在江铃儿面前,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齿轮滚动的“咯吱”声响起,弯腰俯身单手掐住江铃儿的脖颈:
“罢了罢了,老身没时间陪你们这些娃娃玩了。杨大郎那小子在哪儿?老身苦苦寻了他六年,不想被你俩小娃娃截了胡。说,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何在,还有地清身上那份……交出来。”
在火舞看来,江铃儿双眸灰败,一脸败相,已绝无半丝反抗之力,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因身上冥火的飞速流失,熟悉的冷和僵硬再次席卷全身,江铃儿几乎“顺从”地任由火舞不费吹灰之力掐住了她的咽喉,狠狠地掼倒在地!
才与地清恶斗过,此番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但她知道,小毒物遭遇的恐怕比她更甚、更凶险。
她知道小毒物小小年纪境遇坎坷,却也只能从小毒物向杨大娘透露的只字半语中窥得一角半隅。仅仅一隅遭遇都已令杨大娘犯了心病昏厥,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惊愕震撼,既惊于小毒物境遇之惨烈,也撼于小毒物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下仍能磨练出不畏险阻的心性来,即便炼就的是一份不容于世的毒辣心肠……她也自愧不如。
她不知道小毒物在障毒里看到了什么又不得不被迫忆起了什么,不管怎样——
“醒醒,醒醒啊……”
她冲着他不断喃喃着,从指尖开始蔓延的僵冷如巨浪拍打礁石席卷全身,终于弥漫到上身,乃至眼球也只能一点一点艰涩地转动,江铃儿凝视着暗中的小毒物,咽喉仿佛含着砂砾,泛白的唇颤着蓄着力,深吸一口气,血肉滚着砂砾字字句句带着铁锈味儿,高声吼他:
“再不醒来……会死的!!!”
骤然一声沙哑的高呼好像一把啐了鲜血的刀,一刀劈开毒雾迷障的暗
夜,有没有唤醒小毒物江铃儿不知道,只见火舞蓦的收紧扼住她咽喉的五指,逼近她的一双浑浊的眸怒火昭彰:
“好倔的女娃娃,老身不再使点手段,看来你是不肯说了。知道婆婆我是怎么制偶人么?”
火舞一手掐着江铃儿咽喉,另一手指尖沿着江铃儿的发丝往下落,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爬行一直到锁骨处停了下来。
粗粝的指尖点了点她凸起的精致的锁骨,看到江铃儿颈上泛起的绵密的鸡皮疙瘩,轻笑了一身:“我会从这儿钻进去,然后一寸一寸的割下你的皮,直到你说出杨大郎的下落前——我不会停的。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身的神木硬。”
话落,那由机关木头所制的手居然立时就要将江铃儿的锁骨捏碎,倏然火舞本欲下狠手的动作一顿,眼风如刀直直扫向横梁,厉声道:
“……谁?!”
一捧水从天而降!
不过不知为何,许是那人……惧怕,那瓢泼的水歪斜倾洒下来,并未淋湿火舞和江铃儿二人。察觉到来人跑了,火舞松开钳制住江铃儿的手,抬手洒了一把尾后针向横梁上射去!
一声痛呼转眼一道瘦高的人影从横梁上摔了下来!
摔下的不是旁人,正是杨大郎!
见杨大郎身中数根尾后针,面容青紫立时就要毙命时,火舞反手一颗药丸直接弹入杨大郎口中,杨大郎登时面容由青转白捡回了一条命。火舞一把将杨大郎扯起,见杨大郎颈后依稀露出的刺青一顿,裂帛声响起,杨大郎身上的衣襟登时裂成碎块!
恰逢银月穿过乌云,月光洒了进来,照出袒露的瘦弱脊背上——一片诡谲的密密麻麻的经文刺青!
火舞略略一怔后双眸陡的锃亮,失声道:“长生诀!”
得了解药的杨大郎好似濒死的鱼骤然得了水源拼命喘息着,恢复神志之后第一时间便是拼命往外跑,然而瘦削的脊背转眼被火舞狠狠踩在脚下不能动弹。
“杨大郎,你这娃娃真是让老身找得好苦!”
杨大郎终于露出孩童的一面,痛哭流涕着惨叫着,恐惧如踩在他身上的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甜腻的毒雾迷障中,他看到了。
看到六年前……不,不止是六年前,更是他这六年间夜夜午时徘徊纠缠的梦魇。
同他一般大的身着道袍的孩童亦是他曾经的同伴是如何被人撕裂了衣帛,如何被人用刀生生、生生将背后的皮肉割了下来!
他还记得他被血染红的双眸,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
“快……跑……”
杨大郎陡得一震,浑身抖如筛糠,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哭喊着祈求着:
“你……你要长生诀,我给你!不……不要杀我……不要剥了我的皮!不要……”
“我、我错了,我不该逞英雄的,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吧……”
杨大郎甚至抱着火舞的腿,明明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惨白着脸哭求,字字泣血,让人如何不为之动容?
然而火舞恍若未闻,只双手迷恋地摩挲着他脊背上蚊蝇似的经文刺青,双眸亮得惊人,口中喃喃着:
“是了是了……正是长生诀,不会有错!”
火舞逡巡摩挲的指腹一路来到少年脊背的尾椎骨停住了,木制的手猛地五指呈鹰爪状,竟生生从尾椎骨上嵌进皮肉内!
登时血沫四溅,杨大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刺破死寂的夜,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小小的农舍里。
惨叫声还在继续,声声叫人胆战心惊。
江铃儿就在少年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声中一点一点爬向小毒物。
“小……小毒物……”
冥火的飞速流失叫她身躯越来越僵硬,最后只有双手可以勉力支撑。细瘦的手背鼓起纤细的青筋,关节用力到发白,她仅仅、也只能靠着指腹的力量一点一点爬到小毒物身边。可是到最后一点儿实在爬不了了,双手血肉模糊,不管是因为痛到麻木还是侵袭而上的僵冷,她爬不动了。
江铃儿咬破舌尖,任腥甜的血气弥漫口腔才勉强在沉钝的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唤醒一丝清醒,她咬牙,咬到嘴角滑落一抹血迹,终于奋力爬到小毒物身前。
喃喃的沙哑的声音唤着他:“小毒物……”
少年仍然环抱着双膝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头面埋在双膝内,鸦羽似的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闻言如一滩死水没有丝毫波动,好像是……睡着了。
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亦像是一尊永远不会醒来的木偶。
“小毒物别睡了……醒醒,醒醒啊……”
“醒醒……”
少年纹丝不动,而那厢杨大郎哭喊的声音越来越低,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江铃儿甚至连回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江铃儿凝视着面前寂若死灰的少年,僵冷袭上头面,尸斑又渐渐浮现在那张英气又俏白的小脸上,她连眼皮都很难抬动了,只能半合着眼,盯着面前的少年,泛白的唇抿了起来。
忽而一支翠绿竹笛落在那丛鸦羽似的长发的脑袋上。
敲了一下、又一下。
有血珠沿着竹笛落在墨色长发上,自发丝间隙滑落,落在一张昳丽又苍白如画的面庞上。
竹笛坠在了地上。
江铃儿抱住了小毒物。
往常小毒物于她像个火炉,而现在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冷的石头,他们就像两团微弱的幽蓝火苗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彼此都贪恋对方身上幽蓝的焰火,却抵不住冥火仍然像指间沙漏一般,不断的流失着。
到了这一步,下一刻……或许下一秒便油尽灯枯了。
“小毒物……你叫子初,对么?”
江铃儿拥着这团冰冷的火种,浑身战栗着,她贪恋着这微弱的冥火却被小毒物冻得瑟瑟发抖,她却越紧地抱着他,双手血肉模糊失去了知觉,能动的只有现在仅能微微翕动的唇。
她以唇摩挲着小毒物凉如丝绸的墨发,终于寻到了他发下冰凉的面庞。他们额间相抵,到这时江铃儿才发现他紧闭的长睫上凝了一层霜。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迟了……我找到你了。”
“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了。”
她喃喃着,呵出的白汽萦绕在两人之间,就好像火舞偶人身上纠缠的牵机线,自那个连绵的雨后她于荒野睁开眼和小毒物对视的第一眼,他们注定纠缠不休。
身后几乎听不到杨大郎的哭喊声了,她能感觉到她头顶最后一丝缠绵的冥火也将游走殆尽,江铃儿嘴唇抖了抖,一扁,血肉模糊的双手蓦的抓紧小毒物寒凉的脊背,血和泪砸在眼前挺立的鼻梁上,长睫上的霜被她洒落的泪浸透,她嗓音嘶哑绝望:
“小毒物、子初不管你是谁……快醒来啊!”
话音刚落,江铃儿终双手猝然失力倒在小毒物身上,与此同时,混合着她血和泪的水珠沿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停住在干涸而泛白的薄唇,濡湿唇角的瞬间……
仿佛一具人偶陡的注入了生气,长睫如振翅的蝶翼一颤蓦的睁开!露出一双浓黑的眸,双目前所未有的清明,常人看不见,江铃儿本将合上的双眸被刺目的光晃得缓缓睁开了双眸,随即定住了。
本幽暗的农舍亮堂堂的,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人浑身暴涨的冥火,那幽蓝色的火焰,直冲云霄——
甜腻的障毒混着浓稠的腥甜的血腥味儿,遍地的血,杨大郎昏厥在地不知生死。
火舞笑容痴狂正要彻底撕下杨大郎背后的皮肉时,忽的一顿,只听见极细微的齿轮绞动的声音,本抓着杨大郎脊背的机关手不听使唤地松了手,紧接着机关手内的齿轮滚了出来。
火舞惊愕地看着不受控的右手——
那由不老神树打造的手竟在眼前一寸寸消失了!
……不!!!
火舞毕竟年事高,浑浊的双眸定睛看才发现端倪,她的机关手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被附着在其上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小虫蚕食的!
转眼间已被蚕食了半条机关手臂!
小毒物手执竹笛从瘴气浓重的黑暗中走出
来,在他身后的窗棱外,恰巧破晓的第一缕光射了进来,照亮他一张苍白的昳丽胜妖的面容,还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冷清清:
“劳前辈指教,晚辈炼的蛇自比不上老东西的蛇王毒。既领教了前辈赫赫威名的黄蜂尾后针,前辈也尝尝晚辈亲手炼制的蛊虫可好?”
第46章 046“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火舞惊愕之下咬牙,狠心以左掌拍向右臂,自断了右臂!
神木所制的机械右手重重地砸落在地可转眼就被密密麻麻的小虫吞噬殆尽!
见蛊虫又密密匝匝朝她攀爬袭来,火舞竟后怕地退后一步,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后额间蓦的鼓起青筋,接连洒了三把尾后针才将这些蛊虫刺死。
转瞬蛊虫的尸体便化做了一滩水在地板上烫灼出一个洞来!
她死死盯着这些蛊虫的死尸,字字句句从喉头滚出来:
“……怎么做到的?”
火舞脸色出奇难看,嗓音嘶哑,眼神阴鸷地盯着小毒物,再无半分睥睨的气势。
她从来自负一身不朽的水火难侵的身躯以及天下无出其右的幻毒却被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接连破了……叫她如何不恨?!
“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话音未落她仅剩的左手便向小毒物袭去!
小毒物很快用竹笛隔档,虽然他专擅制蛊,一身手脚功夫也很是不赖,尤其足下轻功行云流水,哪怕在狭小的农舍里依然如水上浮萍、云边孤雁,匆忙之间只能看到衣袂翻飞中一抹翠绿腾转挪移。
火舞攻势凌厉,势如破竹,小毒物却敏锐发现她动作较之前,慢了许多。
即便火舞仅剩一只手,可也长了他四五十余年的内力,小毒物没有选择与她硬碰硬,而是手执竹笛凌空虚点火舞周身各处,火舞本就身躯沉重抓他不得,小毒物竹笛所到之处均洒落些许蛊虫,然而这次蛊虫却并未如方才那般顺利钻进机关缝隙中将其噬咬,而是一触到火舞身上的机关木头便滑落了下来。
他的蛊虫毒辣至极却也脆弱至极,一落地便死了,在地上烫灼下一片惊人的痕迹。
小毒物眉间一拧,手执竹笛一个利落的翻身,立在不远处,双眸浓黑幽幽盯着火舞神木所制的身躯上不断滴落的液体……半晌无言。
是油。
她用内力将机械齿轮上所浸润的油脂逼了出来,虽然使她本就不甚灵活的动作更加僵硬,却也成功让蛊虫进不了她的身体。
很聪明。
不光他的蛊虫找不到门路,竹笛敲打过她周身穴道,皆硬如磐石,若蛊虫进不了这具神木躯壳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攻破这幅躯壳的法子。况且……竹笛中的蛊虫不多了。
竹笛内的每条蛊虫都由他的心头血喂养七七四十九日,又经由多次蝉蜕与相互绞杀这才炼成的百余条顶级的蛊虫,而今至多只有十数条了。
这十数条蛊虫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啧。”
麻烦。
竹笛被轻扣在掌心中,玉白修长的手缓缓握紧纤长的竹笛,手背鼓起如山脉起伏般的青筋。
一时竟陷入僵局。
小毒物薄唇抿成一条线,双眸幽深,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罩门在胸膛。”
忽而甜腻的毒雾深处传来江铃儿低低的微哑的嗓音。
小毒物、火舞皆是一顿,本行动缓慢的火舞此刻却比小毒物反应更快,江铃儿话音未落便勃然大怒,额角蓦的鼓起骇人的青筋,一脚将身前昏迷的杨大郎踢向小毒物,转头钻进毒雾深处!
小毒物脸色一变却也只能接下昏迷的鲜血淋漓的杨大郎,不过眨眼间,等他抬头之际火舞已不见了踪影!
而江铃儿就在浓雾后,似乎没有一点招架之力,仍瘫坐在窗棱下,低垂着头颅,似乎连火舞袭来都未曾察觉。
“老身应该一早就将你这丫头毙命,送你和你那短命的爹黄泉相见!”
盛怒之下火舞瞬间逼近江铃儿,左手抬起就是一记杀招向她天灵盖拍去!
就在火舞左掌携千钧之力如乌云遮日一般出现在江铃儿面前时,江铃儿忽地掀开眼帘,声音带着倦怠的低哑却字字清晰:
“是这里对吧?”
火舞微微一顿莫名所以,继而瞳孔微缩,再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就在她一掌拍在江铃儿颅顶的同一时间,江铃儿抬手一掌打在她右侧胸膛!
火舞本蓄了全力的一掌因横生的变故气息错乱,因而拍在江铃儿颅顶的掌下内力卸了大半,可颅顶好似被拍碎的剧痛仍然叫江铃儿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恰好喷洒在火舞胸膛上,到此,她浑身瘫软,吊着一口气已经到了极限,再也生不出多余的一丝气力,可就这样轻飘飘的一掌……却见火舞左侧胸膛鲜血之下尚存一只焦黑的掌印,与之相对应的右侧却——
蓦然出现一条裂痕!
江铃儿面色苍白如纸,口吐鲜血后居然还笑得出来:“果……果然……”
何庸何五叔曾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心窍在右而不在左,她当时不信,现在信了。
她之前奋身在火舞胸前落下一掌,便是打着一掌击中她心门将其毙命的法子,然而火舞却将左侧胸膛迎了上来,浑然不怕心脏被她一掌贯穿的模样……她当时真以为火舞如地清一般甚至更甚,地清虽练得一身铜皮铁骨,可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只要破其功,还是有法子的。然而火舞一身是真正的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的机关木头,又有尾后针在手近不了身,比地清那厮棘手的多。
她本已经放弃了去寻火舞的罩门所在,然而小毒物和火舞方才的交手让她本放弃了的猜测又浮出了水面。
兴许,她故意以左侧胸膛迎上她的掌力是为了护住右侧。
兴许她就是何庸曾说过的天生心窍在右的奇人,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她故意以左侧胸膛迎向她的怪异而,欲盖弥彰的举动。
江铃儿不知道的是火舞虽然全身用沉重的机关神木打造,浑身坚硬如铁唯有心门那处薄如蝉翼,也是为了护住心脉才能更好的操作这幅身躯,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也绝不会、绝不该有第二人知道!因此和小毒物的交手较量也是几次三番有意无意护住右侧心门,即便智多近妖的小毒物也一时想不到有人天生心门在右,若非江铃儿先前已和火舞交了手,存了点猜忌否则恐怕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总而言之,她赌对了。
火舞目眦欲裂,命门暴露于世的愤怒比长生诀被夺更甚百倍,万想不到今日竟栽倒在这不要命的丫头手上!他俩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落在江铃儿颅顶的左掌瞬时化作鹰爪,指尖立时就要插/进江铃儿颅顶时,忽而一只翠绿竹笛自身后贯穿她右侧命门处的裂缝中!
蛊虫全数灌了进去!
火舞瞳孔微缩,骤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浑身痉挛,咯吱咯吱令人头皮发麻的齿轮被噬咬的声音响起,哪怕左手已不受控制从江铃儿颅顶滑落,哪怕仅有两根指头将将能动,她仍固执地用那二指扣住江铃儿的咽喉不放,憎恶的视线自江铃儿一张苍白的小脸落下,待看见她颈上未褪的点点尸斑却是一滞,很快被小毒物一掌击开,江铃儿也被小毒物顺势抓住手腕拽在怀里!
江铃儿一旦与小毒物肌肤相贴,登时浩如烟海的幽蓝冥火便自小毒物身上灌入江铃儿体内,火舞自然瞧不见却也能看到江铃儿遍体鳞伤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不。”火舞盯着江铃儿自愈的伤口喃喃着,倏然眸光一利,落在小毒物身上,“不光是同心蛊,你不光是老毒物的弟子,还是鬼道传人,是还不是?”
小毒物闻言眸光微动,语焉不详:“还是
有劳前辈的尾后针叫晚辈记起了一些……有趣的记忆。”
火舞被小毒物一掌打翻在地,蛊虫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就像一座山轰然倒塌,再也爬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以为早已绝迹的鬼道幽魂书没得想有一日能重现江湖……一次能同时领教到老毒物赫赫威名的同心蛊还有与《长生诀》相悖相媲美的鬼道幽魂书,成了幽魂书上的一缕亡魂……是老身赚了,死了也不亏。”
火舞苍凉而癫狂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气管发出如风箱一般气若游丝的艰涩的喘息声,是蛊虫侵蚀向上,渐渐地,本泛着精光的双眸也黯淡了下来。
江铃儿愣住,忍不住在小毒物怀里挣了挣:“什么……是同心蛊?鬼道幽魂书又是什么?”
火舞闻言,睨着她,浑浊而暗淡的双眸好像弥漫着毒雾瘴气的深渊盯着她,诡笑着嗤笑着: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江铃儿眉心狠狠一跳,怔在原地。
火舞艰涩地喘着气抬眸视线穿过呆怔的江铃儿看向她身后的小毒物,意有所指:“老毒物控蛇,而你青出于蓝,居然连人都……小心操控人心反被噬哦。”
后半句话江铃儿并未听清,因为自她身后倏然飞出三枚银针直直插入火舞的咽喉处!
是小毒物居然拾起火舞的尾后针反其道而行之,振袖一挥给了火舞最后一击终结了她的性命。火舞或许死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死在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尾后针上。
咽气前最后嫉恨地留下一句:
“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两个娃娃手里,老毒物真是后继有人教了个好徒弟啊!”
话落未落便断了气,竟死不瞑目死死盯着江铃儿二人。
江铃儿浑身一颤,小毒物顺势更紧地拥住她,寒凉的修长的大手覆在她的双眸上,低声道:
“……别看。”
可即便双眼被他遮上了,火舞嫉恨而嘲弄的眼神仍浮现在眼前,似乎还在嘲讽她——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江铃儿无暇多想,她体力不支地滑落,若非小毒物死死箍着她的腰,她已然滑落在地。
小毒物长睫陡的一颤,这才发现江铃儿后颈上滚烫的血液浸湿了他的长袖,即便他身上的滔滔幽冥鬼火千丝万缕不断修复着她浑身的伤,可她颅顶在火舞掌击下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冥火修复的速度抵不上她流血的速度,小毒物能感觉他怀中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冷到发抖,小毒物后知后觉发现,不是江铃儿在抖,而是他。
他一张薄唇抿得几乎成一条直线,沉默地封住江铃儿周身几处穴道,又在她口中塞了好多药丸。
如果识货的人一定会吃惊那可是千金难买能肉白骨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的九转还魂丹,一颗便罢了,他像不要钱似的全塞进江铃儿嘴里!
苦涩后还有一丝回甘,不过总体还是苦的,苦的要命。江铃儿艰难地吞咽下两颗便不肯再吃了:
“别管我了……救杨大郎……”
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有此问,答得很快也过分冷静,只是专注地从怀里拿出手帕止住她颈后不断渗出的血珠:
“死不了。”
江铃儿余光看到昏倒在不远处的杨大郎,血已止住了,面色虽白得吓人,可不至于死。
江铃儿松了口气:“你真的……”
很可靠啊。
话没说完终于体力不支浑身瘫软在小毒物怀里,薄薄的眼皮也倦怠的合上了。
小毒物越是想止住她后颈的血,可血珠越是沿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他的手在抖,终于将手帕丢在地上,如深海似的浓黑双眸泛起波澜,苍白冷峻的假面出现裂缝,他埋首在江铃儿泼墨似的长发里,好似要将她融进骨血般死死地拥着她,冰凉的薄唇若有似无贴着江铃儿同样单薄的耳廓,浑身都在战栗,嗓音沙哑念经似的:
“不准丢下我一人,你答应我了……你答应过我了……”
“你明明答应过我了……”
冰凉的泪珠溅在江铃儿锁骨上却烫得她不由紧闭的双睫震颤了一下。
“你明明……你明明答应过我了……”
“你明明……”
委屈的要死,小狗似的。
江铃儿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小毒物后脑勺上:
“别吵,让我休息。”
不重,轻飘飘的一掌,却让小毒物瞬间睁开双眸,双睫震颤着,连呼吸都忘了。
“乖。”拍在他后脑上的手好像在安抚一只大狗,不对,应该是一只猫,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捋毛,最后垂下来懒懒搭在他腰上,“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说完深吸一口小毒物身上冷冽的梅香,换个姿势更舒服的窝在小毒物怀里。自小毒物身上千丝万缕的幽冥鬼火修复着她身上的伤,后颈的血不知何时凝固了,她苍白的几欲透明的肤色渐渐有血色流淌。
“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她无意识呢喃着,最后渐渐合上双眸,均匀的呼吸喷洒在眼前沾着冷梅香气的颈上。
小毒物怔怔,恍似劫后余生,嵌入骨肉般抱紧江铃儿,许久后才低低哽咽了一声。
“……嗯。”
不知不觉,窗外初雪落了下来。
天亮了。
第47章 047“没关系啊,你会修复我身上的……——
江铃儿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来。
醒来之时,窗外飘着雪,屋里烤着炭火,盖在身上的被子厚实且暖,让人忍不住懒了骨头,恨不得长长久久的窝在里面。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过去那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现在看来分外不真实的时光。
“呀,你醒了!”
一道尖利的颇为嘹亮的女子嗓音传来,紧接着是水盆打翻在地的声音,妇人小跑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麦色的圆脸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眼:
“杨家娘子你可算醒了!”
江铃儿废了一番劲才认出眼前这个小妇人就是那日被地清追赶的农家女。
“原来是你……”
江铃儿话还没说完,杨大娘便寻声急急赶了过来:“可是阿奴醒了?”
江铃儿抬头见杨大娘摩挲着跌跌撞撞而来忙欲下榻阻止她,不过一转头就看到杨大娘左右手各抓着一条鱼,身上系着的硕大围裙也沾了密密麻麻的鱼鳞,愣住了,“这是……”
江铃儿话又没说完,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熟悉的哀嚎声:
“……哥!知道你急着见嫂子,可你也下手轻点啊,我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哥哥哥……祖宗我错了,祖宗!”
少年哀嚎的嗓音猝然消失,许是……疼晕了过去。
农家女见江铃儿一脸茫然地眨巴着一双杏眼,捂着嘴笑:“放心,是你官人正在隔壁给杨三儿医治呢。我活这么大还头一次见有人将鱼皮缝在人身上呢!真是闻所未闻,你家官人年纪轻轻的,竟比村头郎中还厉害哩!”
农家女不知杨三儿才是真正的杨大郎,故有此说。
得知杨大郎也活着,江铃儿这才长松一口气。
“你瞧,才说起你家官人,人已经来了。”
江铃儿闻言微微一顿,抬眸,见小毒物不知何时起出门在门扉旁,他本身就高,农舍又矮,长身玉立往门框一站,光便透不进来了,也瞧不清他脸上是何神情。
杨大娘本想说什么,小毒物率先冷冷开口:
“你们先出去。”
农家女一怔,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江铃儿,紧了紧手,识趣地挽住杨大娘的胳膊离开。很快,屋内便只剩下江铃儿和小毒物二人。
江铃儿看着小毒物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午后的光自他身后落了下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边,有些晃眼,江铃儿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逆着光没几步就走到了床榻边,忽地停住,猛地
弯下腰来,江铃儿被迫后仰,小毒物两手撑在江铃儿两侧,咫尺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浓黑的双眸映着江铃儿一张俏白的略显呆怔的…傻脸。
“为什么擅自做主单挑地清?”
还挺凶。
“嗯?”
且咄咄逼人。
江铃儿不由屏住了呼吸,飞快眨巴了两下眼睛,觑了眼他左右手上,见没有想象中的刮鳞刀,取而代之的是银针,甚至其中一根银针上还勾连着一块小小的黑色鱼皮,心里想着农家女没说错,这世上竟真有人将鱼皮缝制在人身上……
这小子还有这一手呢!
江铃儿眸光微亮,看小毒物好像在看一个宝贝金疙瘩,回过头来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却更茫然了:
“……什么?”
见眼前人倏然抿着唇,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猛不丁又压低了一分盯着她,再近一寸鼻尖就要撞到了,咬牙又道:
“不是让你呆着别动么,逞什么英雄?你知不知道火舞击在你颅顶那一掌倘若用了十成力……倘若……倘若……”
小毒物“倘若”了半天也没“倘若”个所以然,只有愈加起伏剧烈的胸膛和将她禁锢的越握越紧的双拳。
指骨用力到发白,手背仿佛卧龙般浮起根根刺目的青筋。
“啊……你说那个啊。”江铃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哪回事。
当时小毒物从幻毒中苏醒第一件事便是让她呆在一旁,说什么剩下的事交给他就好云云的,她没听,倒不是不信他或是有意逞强,全是她抓住火舞一丝破绽赌了一把,所幸赌对了。
倘若没有她那一掌,小毒物又怎么能顺利将竹笛中的蛊虫打入火舞心窍内?至于单挑地清一事,就更没理由怪她了。
若魔教两大杀手碰了头,哪还有他们今日在此有闲工夫谈论对错?
不过她向来知道小毒物这家伙别扭得很,说几句好赖话跟要了他命似的,更不用说“谢谢”了,怕这辈子撬开他嘴巴也说不上一回!她心情好,不和他计较。
江铃儿拍了拍小毒物因盛怒,虽然她不知道是因何盛怒而紧绷的肩,笑得眉眼弯弯:
“不客气。”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总之是好长好长的一觉,竟是从未有过的好眠。即便是从前锦衣玉食,躺在像云端一般的软床也从未有过的好眠,细闻下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安神香气,本遍体鳞伤的身躯此刻没有一丝伤痕破损,新生的粉肉白生生、滑溜溜的,她自己都忍不住摸了两把,更是连一丝困顿都没了,她就像是蓄满了水的海绵,浑身舒泰,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她又拍了拍小毒物的肩,这回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谢了。”
说完便要下榻,小毒物堵在面前不要紧,她局气,不同小屁孩计较!她还急着去看杨大郎缝上鱼皮是什么模样呢,江铃儿就像个泥鳅似的正要从小毒物的胳膊下钻出去,忽而被人拦腰抱起又摔回床上了!
这下江铃儿真火了,就是泥人也该生气了!
江铃儿甚至在厚厚的褥子上弹了一下,扭头瞪他:“你干什么!”
谁知道小毒物居然比她更生气,欺身而上,单膝抵在她双腿之间制住她扭动的膝盖,一手撑在她脸侧,另一手狠狠拽住她的手腕,质问她:
“你不是最怕死么?怎么当时不怕了?就这么想死是么?!”
攥住她的手力气之大,江铃儿不由蹙起眉正当要破口大骂时,见咫尺前瞪着她的一双好像燃烧着一片愤怒黑海的漂亮眸子顿住了,这才确定小毒物是真的生气了。
而且是很生气。
可江铃儿闻言却是一脸莫名,望着眼前一双眼,歪着脑袋浑不在意:
“没关系啊,你会修复我身上的伤不是吗?”
话落的瞬间,小毒物长睫陡的一颤,好像被烫了一下,钳住她的手战栗似的一抖又更紧地握住她。胸腔内好似汇入一股岩浆,烫的他眼眶发热,墨色的瞳孔里映着江铃儿俏白的有着健康红晕又英气的面容。
“有你在,我怕什么?不是,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江铃儿真是奇了怪了,见人没说话反问他,“那你呢?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竹笛跑了?要是没了竹笛你想怎么对付火舞?”
许是汇入胸腔的那股热流激得他浑身鼓噪,尤其心门那处怦怦乱跳几欲跃出胸腔,小毒物被这股莫名的冲动支配着,想也不想便破口而出:
“我赌的从来不是什么破竹笛,是你。只要你来了我的理智也就回来了,我就不可能会输!”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空气中一丝丝的安神淡香浮动。
江铃儿闻言怔在了原地,瞳孔微张着,眨巴一双杏眼盯着他,似乎被震到了,一时也忘了挣扎。
小毒物:“……”
小毒物说完才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蓦的一顿,触电似的丢开江铃儿的手腕,好像也才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颇有些手忙脚乱想下榻,可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仍是压在江铃儿上方,似乎堵着气固执地不肯下去,只是侧过首故意不去看江铃儿,只有微微暴露出的耳廓通红。
好半天没有等到江铃儿的回应,小毒物莫名品出一点抗拒的味道,那股在体内流淌的熔浆登时化作了横冲直撞的怒火,他正要发作起来,忽然嗅到一丝隐蔽的血味儿……
小毒物登时捧起江铃儿的头颅,手上的银针早就被他抛到床底下的了。他一手仍撑在江铃儿脸侧,而另一手探去江铃儿颈后,指尖穿过如云的墨发,指腹摩挲着江铃儿颈后柔软的皮肤,眉头笼着阴霾,高挺的鼻子耸了耸,兀自喃喃着:“又渗血了?”
不可能啊。
江铃儿尴尬地四处躲避,没一会儿发丝凌乱如鸡窝:
“不是……我没有……那个我……”
然而不管她逃到哪里那只手都如影随形,小毒物就像逮小鸡仔一般拿捏着她颈后肌肤,好像非要找出伤口一样,也不知这小子鼻子怎么长得,比狗还灵!许是医术受到了挑战,找不到还不罢休的架势!
江铃儿终于忍无可忍:“是我那个来了!”
这下轮到小毒物怔住了,指尖僵在她的颈后不动了。
小毒物眸光微动本欲说什么:“你……”
倏然晴空霹雳一般一道呵斥声响起:
“不准你伤害她!”
一柄扫帚重重打在小毒物身上!
农家女平常干惯了农活,别看瘦瘦弱弱的,力气不小,不然也不能在地清手上逃脱。
小毒物脊背上挨了一下,闷哼一声,饶是小毒物也变了脸色。只见小毒物沉着脸下了榻,和农家女对视的瞬间,农家女手中的扫帚直接吓掉了,江铃儿当即出声阻止:
“小……”
然才只不过吐出一个字,小毒物便和农家女擦肩而过,“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江铃儿:“……”
农家女:“……”
农家女这才后怕地软了脚被江铃儿扶了起来,不过江铃儿虚扶了一下很快松了手转而捂住小腹匆匆抛下一句:
“你先等我一会儿!”
进了内室换了件干净的衣物才出来。
江铃儿和农家女交谈后才得知火舞和地清均已被葬在了荒野里,不过这事还是很快传开了,毕竟她身上的痕迹骗不了人,传成什么样的都有,听到农家女抹着泪自述自己名声已毁那段,江铃儿怒而起身要帮她教训村里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时被农家女拦住了。
“不必的阿奴姐姐,通过这次事我……看清了许多。原先以为嫁了人就有了依靠,现在看来……不是的。无论我向我官人解释多少次我没有失了清白,可在他眼里只要发生了这件事我就是失了清白的荡/妇,辱没他家门楣的罪人,明明……明明做错的又不是我。”农家女吸了吸鼻子握住了江铃儿的手,“不为别的,我今天来就是来向你道谢和道别的,我今夜就走了。”
江铃儿愣住:“去哪儿?”
“我要换个地方生活,无论怎样我算是想明白了,活着最重要。”
农家女说着下意识摩挲了下胳膊上的伤,她自然没有小毒物输送冥火修复身体,仅从领口露出的一小片仍然是骇人的青紫印记。
“好啊!”江铃儿当即抚掌而立,“说得对,活着最重要!”
虽然梳着妇人发髻,农家女终于露出小女孩的情态,抽噎了起来:
“以后……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当然,一定会的。”
江铃儿将农家女抱在怀里,两个女孩儿相拥在一起——
是夜。
小小农舍里传来争吵声,是农家女和一五短身材的庄稼汉在争吵。
“这是我的嫁妆,我要带走怎么了?!”
“放屁!你嫁给我就是我的了,贱人,你一分也休想带走!”
随即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一下、两下。
继而是响个不停的“浜浜浜浜”的敲门声。
庄稼汉不胜其烦骂骂咧咧地打开门:“谁啊,半夜三更不睡……”
小毒物只是居高临下觑了他一眼,庄稼汉好似被定在了原地,自动消声。顷刻间流了满头满脸的汗。
小毒物视线越过他看向身后明显左边脸肿了一圈的农家女,脱口而出就是:
“月事带怎么做?”
太过离奇出现的人,太过离奇的问题,一瞬间农家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还以为小毒物半夜来是为了报她白日用扫帚打他一下的仇,不过见人冷冷看着她,过分认真的眉眼不像是假的……农家女不敢耽搁,下意识也抛去了说起月事带的羞耻,三两句便告知了小毒物。
小毒物点了点头又问:“有不要的衣物么?”
农家女愣了下连忙点头,真拿出了一个包裹来:“瞧我这记性!白日就想交给阿奴姐姐的,居然忘了!”农家女将包裹塞进小毒物怀里又补了一句,“阿奴姐姐比我高,穿在身上或许会有些小……对了,这些都是没穿过的。”
小毒物盯着这包裹看了两秒,接了过来,转身即走。
等人不见了,庄稼汉好似才活络了过来,勃然大怒,转头抄起身边的笤帚就向农家女大步走去:
“臭婊/子,还敢说没有背着老子偷……”
猝然风雪送来一阵青色粉末,庄稼汉鼻头一耸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继而开始呼天抢地的说着“痒,痒死了!”疯狂用十指抓挠着裸露的肌肤,没一会儿身上便都是斑斑血痕。
风雪过后门外又现出一人,还是小毒物。
“我不喜欠人情。”小毒物余光瞥了一眼地上鬼哭狼嚎的庄稼汉,眉头一挑,“要不要毁尸灭迹?”
农家女则愣神后一脸惊慌,疯狂摇头:“不……不必了……”
小毒物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随即单手将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搭在肩上,扭头便钻进风雪中,这次是真走了。
农家女从地上鬼哭狼嚎的庄稼汉手中夺过嫁妆后便望着这茫茫风雪,不禁为江铃儿担忧起来:
“有这样……这样可怕的官人,阿奴姐姐应该没事吧……”——
被说“可怕”的某人风雪夜中施展轻功,没几息便到了家门口。
进屋前还记得将身上的积雪抖落,可正当他要推开门时,骤然胸膛浮起一小鼓包,被噬咬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震,他以额抵在门扉上,如上好玉色的手捂住胸膛,剧烈喘着气,包裹坠地。
垂落的长发下是一张惨白的冷汗津津的昳丽俊容。
一门之隔,门外飞雪漫天,冰寒刺骨。而门内烧着炭火,幽香隐隐。江铃儿一手抱着竹笛,梦呓中还在与老镖头演练,另一手虚空打了一掌“惊雷”又翻身睡了过去。
雪下了一夜。
第48章 048“知道吗,你刻薄的时候最可爱……
两天后。
和农家女分别后,也到了和杨大娘同杨大郎分别的一天。
临行前江铃儿在整装行李,在农家女留给她的衣物中发现了几条月事带……指尖顿住,随即将包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当日和农家女相拥在一起那般:
“真是我的好妹妹!”
江铃儿因着这两日突如其来的月事焦头烂额,早就没几件干净衣服换洗,农家女送来的衣物已是天降甘霖了,没想到还心细如发到有月事带!
她自是不会做月事带的,从前在内都是纪云舒备好了的,纪云舒就是贤惠如斯,只要是她的事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安排好。在外则有随侍的丫鬟准备,总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操心这种事。
所以到现在才会如此焦头烂额。
江铃儿抱着农家女留给她的包裹尤其是那几条月事带简直如获至宝一般,而一旁的小毒物薄唇抿了抿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看着她抱着包裹不撒手的模样唇角微勾,给自个儿倒了杯茶,轻嗤了一声:
“出息。”
江铃儿没理会小毒物的嘲讽,兀自欢天喜地的整理行囊,忽地随口一问:
“对了,你这两天晚上去哪儿了?”
小毒物一顿,茶水晃了出去:
“……怎么了?”
“这两天晚上没见你进来,在外头忙什么呢?天儿这么冷……”不过江铃儿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小毒物的回答,转头拿起一条月事带,有些讶异,“这针脚也……太丑了吧。”
小毒物紧绷的脊背微不可见的松懈了下来,转而俊容沉如锅底,茶碗被他重重搁在桌上,茶水四溅!
“嫌丑就别用!”
江铃儿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月事带都吓掉了,等捡起衣物后人已经气冲冲踱步去了外屋。
江铃儿盯着那空荡的门扉哑然许久,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着:
“……有病吧。”——
杨家庄外的羊肠小道上。
好不容易雪停了。往南走是富庶的江南水乡,往北走是广阔的塞外风光。
江铃儿、小毒物和杨大娘、杨大郎分列两头,各人身上都背着行李,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一次死了地清、火舞魔教两大高手,一定会引起江湖喧嚣,不论哪路江湖门派,魔教首当其冲不会放过他们。因此不光是江铃儿和小毒物,杨大娘和杨大郎也该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永远不能再回杨家庄。
“娘为我吃了太多的苦,未来的日子我想陪着她去江南的富庶之地转一转,让娘享享清福。”杨大郎说着忽然毫无征兆扑通一声就向江铃儿、小毒物二人跪了下来,“二位恩人,请受我杨大郎一拜!”
江铃儿愣了一下忙要去扶被小毒物拽住了,两人异口同声:
“你干嘛?”
“你干嘛?!”
小毒物那声明显还带着方才摔门而走的怒气。
江铃儿本就忍着,现下也被激起了怒火:“他与你年岁相当向你下跪,你受的住么?就不怕折寿么!”
“我怎么受不住?”小毒物轻嗤了声,“他被火舞剥下半张人皮,就剩半口气了是我治好了他。火舞也毙于你我二人手下,我还好心给他换了张好皮囊,从此摆脱魔教中人的威胁,不然够他死几百回的!最重要的是,就他从前那磕碜样,我看讨老婆够呛,我对他是小恩吗?那是大德!怎么受不住?别说跪一个,就是磕十个百个响头也受得住!”
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的杨大郎左看看右看看:“……”
火舞的尾后针再毒都比不上小毒物一张尖牙利嘴!
江铃儿银牙都要咬碎了,也只憋出一句:“施不望报才是君子所为!”
小毒物反唇相讥:“伪君子有什么好的,要做就做真小人!”
江铃儿气得眼都红了:“……你!”
“受得住,受得住,自然受得住!”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又要吵起来,杨大郎也跪不住了,扬起一张白净的脸,经小毒物易容修饰过的脸庞确实比以往帅气不少。他连忙起身打圆场,“两位恩公待我和我娘恩重如山,若非二位,我和我娘只怕这辈子都不能相认……”
“是啊……这大恩大德莫说磕十个头了,就是磕百个也磕得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杨大娘也深深感叹了一声,作势要跪下——
然而在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时,小毒物动作更快已然牢牢托住杨大娘的臂弯不让她跪下,见杨大娘茫然看向他的方向也只是表情臭臭的,但托着她臂弯的手就是没有撤下来。
江
铃儿顿了下,笑了开来,忽然也就不气了。
“那个……嫂子。”
杨大郎忽然低声唤了下江铃儿,自从那日江铃儿在农舍外狠狠训斥了下杨大郎,倒也不是训斥,只是划清界限让他带着杨大娘逃而已,他便再也不敢对着江铃儿油腔滑调,甚至隐隐有些畏惧她。
江铃儿侧眸看去:“怎么了?”
“当年救我的无事小神仙道长,或许能给恩公们提供线索。”
杨大郎虽然不知道实情,可他也看得出来对于《长生诀》,相较于小毒物,江铃儿或许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她更对藏在《长生诀》背后的事感兴趣。
江铃儿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这很可能是揭开老镖头缘何和《长生诀》有牵扯的关键。
果然江铃儿闻言双眸一亮,旋即又蹙起眉:“无事小……什么道长来着?”
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号?——
与此同时终年白雪不化的大孤山上,琼崖顶峰。
凌霄派。
恢弘肃穆的大殿中,一身着天青色道袍的青年骤然打了个喷嚏!
站在青年面前的是一道骨仙风满头华发的老道士。
老道士忧心忡忡:“师弟可是着了风寒?”
青年远山般的长眉微蹙,抬手表示无碍,示意老道士继续。
老道士幽幽叹了口气,继续之前的话题:“可惜……可惜,就迟了一步,故人之女也没能救下……老镖头一生行侠仗义就这么一个女儿,叫我如何面对老镖头在天之灵……”
老生常谈的话,腻了。
青年道士仰面露出一张实在俊俏的白皮面容,鼻梁高挺如巍峨大孤山拔地而起,凤眸湛湛因为方才骤然的喷嚏还泛着点点水花。他掏了掏耳朵,懒懒打了个哈欠,抬脚起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道士殷切呼唤:“师弟……师弟你又要去哪儿?”青年充耳不闻,老道士再好的修养气度都不由加重了语气,“裴玄!你又要往何处去?!”
青年道人即裴玄,轻笑着大步离开,浑然不顾身后老道士鹤发童颜的一张面容气成了酱色。
“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①。天大地大,自在逍遥,快活似神仙呦!”
守门道童低声吐槽着:“什么自在逍遥,我看师叔是又去坑蒙拐骗了。”
本已潇洒远去的修长身影倏地一顿,停住了,旋即转身大步走向小道童。
青年人身高腿长的,在小道童还没反应过来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他面前,倏然躬下腰来,伸出一根长指怼到小道童面前,笑眯眯道:“本师叔心善,日行一卦,你小子小心今日有血光之灾。”
小道童愕然:“什……”
小道童话还没说完,青年人长腿往前一伸,小道童便绊了一跤,门牙直直磕在门槛上,手一捂,登时满手的血!
小道童愣了下,正要嚎啕大哭,忽然唇上抵上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哭泣。小道童怔住,视线顺着那根修长手指的指引看去——
是青年道人笑眯眯向他袒露出一只手,招了招:
“拿钱来。”——
江铃儿听杨大郎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夸赞无事小神仙道长是何等的英勇无双,其风姿神采只要是见过的人都不能忘怀。
六年前,他们一行三十二名童子跟随徐苻去神山求取仙药,三十二名童子又分成四路,其他三路杨大郎不知,只知道他所在的这一路八名童子除了百名士兵外,另有三十名凌霄派弟子护送。
这三十名凌霄弟子皆是初出江湖的武林翘楚、后起之秀。为首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凌霄派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无事小神仙道长!
“火舞缘何这些年对我穷追不舍,皆是因为六年前我们一行人途径荒漠时遭到了魔教两大杀手,火舞和水融的夹击!若不是当年小神仙一己之力力克水融和火舞,我是决计不可能逃的了的……”
回忆起同行的伙伴被活生生剥了皮,杨大郎又不禁浑身发抖,不过想起记忆中犹如神兵天降的无事小神仙道长又安定了许多。
“可惜的是小神仙道长居无定所,多年来未有消息……”杨大郎眸光晶亮,眸中全是信任:“但是只要能找到小神仙道长,道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能以一己之力力克火舞、水融魔教两大杀手,还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这样的超世之才……
可江铃儿完全没听过这号人。
江铃儿颇为嫌弃:“无事小神仙道长?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号。”
能是个正经人么?
江铃儿还是有些存疑,毕竟六年时间流水过,六年前杨大郎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记忆有所偏差也是有可能的,况且杨大郎的说辞中另有奇怪之处,徐苻带他们三十二名童子求取仙药是一回事,在他们背后刺下《长生诀》又是另一回事。
提及《长生诀》江铃儿忽地一怔,连忙探下腰间和内衫,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日她和地清水下缠斗,从地清身上摸来的一册《长生诀》……不见了。
杨大郎奇道:“嫂子怎么了?”
“有人替我换过衣物么?”
杨大郎:“阿梅姐给嫂子擦过身,衣物则都是娘浣洗的。”
阿梅就是农家女。
江铃儿忙问:“那你们有没有看到……看到一册用羊皮纸包裹的奇怪东西?我直说吧,就是和你背后一样的东西——人皮书《长生诀》。”
杨大郎那日被火舞生生剥下背后半张人皮,后小毒物以鱼皮代之,杨大郎背后长生诀刺青则被小毒物完整揭下,此刻完完整整叠成一部人皮书的模样放在包裹最底层。
杨大郎一听《长生诀》也是一惊,不过还是诚实摇头:“并未瞧见,如果娘瞧见一定会告诉我的,阿梅姐并不知《长生诀》为何物,若知晓也定不会隐瞒的,嫂子会不会……记错了?”
错不了。虽然当时于水下和地清缠斗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冥火,可她确确实实记得自己在攻地清七窍时将他身上的《长生诀》搜罗进自己衣衫里,不会有错……难道丢了?
江铃儿并不怀疑杨大郎会有半句谎言,他这小半生躲躲藏藏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长生诀》,此次能脱手给小毒物、江铃儿二人更是求之不得,不会有半句谎话。
可江铃儿心下再焦急疑惑也只能按下不表。
那厢杨大娘反手握住小毒物虚托在她臂弯上的手,望着他,向来失焦的双眸朦朦胧胧现出一双人影:
“我可以……抱抱你吗?”
小毒物不光给杨大郎换了张脸,也顺带医治了杨大娘的双眼。虽然杨大娘此刻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一些虚影,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光明。
小毒物这小子别扭的很,沉默其实……等于默许了。
杨大娘小心翼翼的抱住了面前身姿颀长的少年,小毒物浑身极细微的一顿却没有推开杨大娘。
“还是不愿告诉我真名吗?”
“子初。”小毒物似乎放弃了挣扎,答得很快,“我叫‘子初’。”
他忽地顿了下,补了一句:“退将复修吾初服的……‘初’。”
“子……初?”杨大娘喃喃着,“好名字,好名字……”
杨大娘一手握着小毒物的手,另一手在逡巡摸索着什么,江铃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寻她,连忙上前握住杨大娘的手。
杨大娘握住他们二人的手喃喃着,眼泛泪花:“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她从兜里翻出泛黄
的糖纸包装的糖,一如初见时那般将糖塞进江铃儿和小毒物手里,遍布褶皱的苍老面容却溢着孩童一般的笑,小心翼翼道:“吃、吃吗?”
江铃儿深知小毒物洁癖的毛病,本想将他掌心的糖拿走,小毒物却径直撕开了泛黄的糖纸,将糖豆丢进嘴里,昳丽的俊容有一瞬间纠结又舒展了开来:
“唔…还行吧。”
江铃儿看乐了。
目送了杨大娘和杨大郎二人后,江铃儿觑了身侧小毒物一眼:
“害羞了?”
小毒物:“……”
小毒物一张白皮俊容肉眼可见黑了下来。
“怎么了嘛,吃糖又不丢人。”江铃儿嘿嘿笑了两声,也撕开糖纸将糖豆丢进嘴里却瞬间变了脸色,破为艰难地咽了下去。
齁甜!
“这么甜,亏你吃的下去!”
甜得腻人的味道在舌尖发散,江铃儿苦于寻一口水压下这甜味儿,正寻思着要不吃口雪,小毒物却在旁又阴阳怪气起来:
“我们与杨大娘才相处多久,杨大娘尚且还记得分别时问我名讳,那你呢?为什么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真名?是因为不在意吗?”
江铃儿:“……”
这又是在闹哪门子别扭???
小毒物还在咄咄逼人,且步步逼近江铃儿,越说越是盛怒,越说越是委屈,漂亮的双眸燃起一片黑色的火海:
“你和那农家女又才认识多久,不过片面之交,不过送你几身破烂衣服你就感动成这样,一口一个好妹妹?你还敢嫌弃我的针……”
小毒物说到此处意识到了什么蓦的住了口。
所幸江铃儿没有注意到他的口不择言,许是被唠叨的不耐烦了,江铃儿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知道吗,你刻薄的时候最可爱了。”
小毒物豁然抬眉,语气恶劣:“什……”
话未说完忽地顿住。
是江铃儿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第49章 049“佛祖在上,罪过罪过。”……
小毒物长睫如振翅的蝶翼陡的一颤,好似一枚石子落进向来幽静的深潭中,一点微澜迅速扩散,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
位于飓风中心兴风作浪的某人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便退了下来,小毒物只怔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眼神倏然变了,欲追上去,衣袂却从指缝溜走,只见江铃儿向前奔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伸手接住落雪——
雪粒在掌心转瞬融化。
“下雪了!”
不知何时起,天空又开始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江铃儿兴奋地欢呼起来,一双杏眸亮晶晶的。除了单纯因为落雪而开心,更因为她一直以来口口声声说要为老镖头正名要为老镖头报仇,可至今却仍身处迷雾旋涡之中挣不脱逃不掉。此刻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像一道光,她本波云诡谲如一团乱麻看不见来路与归途的道路,忽然有了光亮和方向。
虽然她对杨大郎的话将信将疑,可不管这个小神仙道长是小神仙还是小神棍,无论如何她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既然赵逍、何庸所有人都说是老镖头私藏了《长生诀》,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长生诀》,那么她便去这该死的源头寻一寻,一定……一定能拨开迷雾疑团为她爹正名的!
好似一直堵在心头的巨石微微松动了些,江铃儿许久许久,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她又往前追着斗大如鹅毛般的雪玩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猝然感受不到小毒物身上冥火的存在,她浑身一震决计不能再往前走半步了,才意识到小毒物迟迟没有追上来。
她回过身来,远远看到一片刺目的白中,小毒物单膝跪地,手捂着胸口的模样……顿住:
“你……怎么了?”
江铃儿怔了下,急急跑过去,小毒物却先抬手制止了她:“……我没事。”
他颇有些费力的摇摇晃晃起身,晃了晃头后旋即往反方向走。
江铃儿愣住:“凌霄派不是在北方大孤山……”
小毒物顿住,侧眸看了她一眼,姿容胜雪,眉如锋,眼如刀:
“谁说去凌霄派了?”
话音才落,江铃儿怔松在原地。
直到小毒物走远了,身上冥火之力的骤然流失让她浑身一震差点摔倒在地,她才猛然惊醒过来,小跑着追上小毒物。
“我们、我们不是应该去凌霄派吗?”
小毒物薄唇抿成一条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雪天太冷了,小毒物侧脸冷峻又霜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就像当初在地牢初遇那样,苍白如艳鬼。
小毒物没有理会她,兀自往前走,两条大长腿走得极快。
江铃儿急急追上他,奈何小毒物这人身高腿长的,她居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见人不理她,她又绕到小毒物另一侧喋喋不休:
“如果我们能找到小神仙的话一定会离真相更近一……”
小毒物终于不胜其烦,停了下来。侧眸觑了她一眼:
“真相?真相是什么?与我何干?”
江铃儿一顿,愣在了原地。本还欲张嘴辩驳什么,最终只是徒劳的张了张唇,默默吞下后面的话,不再说了。
只是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是啊,他说的对。
与他何干?
《长生诀》人人趋之若鹜,他们又已经得罪了魔教,她此刻又是人人喊打连真名都不敢示人,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前途莫测都是杀机,又凭什么要求他舍命陪她去寻这个真相?
凭什么?
大雪苍茫,没一会儿便落了满身。
方才还觉得这场雪照亮了前路,现在只觉得远树烟云渺茫,空山雪月苍凉①。
哪有前路,举目四望俱是一片白花花的大地……哪有什么路?
此刻她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雪落满她的肩头。
小毒物多看了江铃儿一眼,藏于袖中的拳紧了紧,双眉微微蹙起又舒展了开来,偏过头匆匆道:
“赶紧走吧,最好在入夜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话落便率先走了,江铃儿原地驻足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动身跟了上去,只是始终落后小毒物一步,方才面上畅怀的笑已然荡然无存,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再说话。
小毒物耳朵听闻身后紧跟着的徐徐的脚步声紧蹙的双眉略略舒展了些,却很快又拢起一座小山丘,他越走越快,背对着她,运气于掌点了周身各处穴道却仍止不住钻心的蛊虫噬咬……
他咬牙勉力支撑着,用力之极,指骨泛白,眼眶隐隐泛红,许久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身体被蛊虫噬咬的疼痛这才平复下来。余光瞥了眼身后,江铃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颅颇闷闷地踢着脚下的残雪。
小毒物略略扯了扯唇,忽地想起刚才的吻……忍不住拇指揩了揩唇角。
右手背在身后,指腹忍不住再次研磨了一下,仿佛方才柔软的触感还在上面——
月如钩,清清冷冷挂在枝头。
雪还在下。
两人终于在入夜前寻到了一处破败的寺庙得以落脚。
外头大雪纷飞,里头篝火荏苒,小小破庙也被照得亮堂堂的,通红火光影影绰绰映着两条瘦高的人影。
木棍搅着柴火,沉默了一天的江铃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干巴巴道:
“这天……够冷的啊。”
小毒物没搭话,闭着眼只身靠在残缺破败的修罗佛像下假寐。
火光在他过分昳丽苍白的俊容上投下暗影,精致的就像火舞制作的偶人。
不,远远比那些偶人精致。
也远比那些偶人气人!
江铃儿宁愿他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人,一张嘴能把人气死,也不愿他装作哑巴装聋作哑。
她寻思,她也……没惹他啊?难道还在生上回她私自单挑地清,不听他话激怒火舞的气?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江铃儿恨恨地咬了一口干粮,不死心又试探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毒物回以沉默。
闭眼装死呢。
江铃儿:“……”
江铃儿:“…………”
火光噼里啪啦四溅,是江铃儿用木棍一边搅拨着火焰一边怒视着小毒物,到最后忍无可忍木棍丢在火焰中,踱步走向倚在佛像下假寐的小毒物,站定在他面前,盯着他。
她不信这样还能睡得着!
“……喂,问你话呢。”
小毒物仍是侧首沉睡的模样,密匝的长睫像海草一样,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喂!”
江铃儿本就性急,正要上手去摇醒他,可手还没小毒物一片衣角呢,小毒物忽然倒了下来。
“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江铃儿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蓦的一惊,连忙将小毒物拉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手一触到小毒物的身上的肌肤才发现他浑身僵冷,可是观他掌心颈项又灼热滚烫,面容苍白中又浮着两朵病态的红晕,非一夕如此,显然是病了许久了。
“你从早上……不对,你这几天来都不对劲……”江铃儿说着忽然一顿,想起了什么。
小毒物这个情状曾经也有过一次。
那是在迎战火舞的前夜,他才言明老毒物在他身上种下蛊虫,每月十五发作,是以身体一直欠佳,时冷时热。
可是远远没有今日这么严重。
“况且今日又不是十五……”江铃儿喃喃着,轻拍着小毒物灼红的脸庞,“醒醒,醒醒……”
入手只觉得面颊越来越滚烫,可身体却越来越冷。
她将包裹解了开来,将里面所有衣服都取出来盖在小毒物身上,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通红的火光映在小毒物昏沉的脆弱的俊容上,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像雨打芙蕖,仿佛下一秒就要折于手中。
江铃儿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她一手揽着小毒物,一手主动解衣就像上次那般,上次也是她解衣后抱住小毒物,虽然她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是什么,可他们一旦肌肤相亲,就如上次,小毒物一定能借着攀升的体温施针将蛊虫制住!
这么一想更不敢耽搁,江铃儿双膝跪地,让小毒物枕在她的双腿上,解开腰上的束带,正要将外衣脱落时,忽而手腕被人擒住了。
枕在她双腿上的芙蕖般的俊容忽然睁开一双浓黑的眼,定定看着她:
“你走吧,没用的。”
江铃儿解开衣裳的动作顿住:“可是你……”
见这事儿瞒不住,小毒物索性也不瞒了。
“我身上的蛊毒早以非那时可同日而语,原先一月发作一次,然后七天一次、三日一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什么会时候会发作。或许……”小毒物蓦的一顿,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老东西不想留我了,老东西想杀了我。”
江铃儿可不知道这对师徒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气的是——
“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小毒物嗤笑一声,觑了她一眼,“你能帮我什么?”
江铃儿一梗:“……”
脸都绿了。
小毒物冷哼一声,肃着一张苍白的病容,颇艰难、摇摇晃晃的从江铃儿双腿上支撑起病躯:
“放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骤然又摔倒了下来,昏死过去。
江铃儿:“……”
江铃儿走到昏迷的小毒物身边,见他病态的红晕爬满了脸仿佛要生烟了一般,双眉更因痛苦拧成一团,居高临下欣赏了一会儿病美人图,方才蹲下来,伸出手来却顿住,想了想还是恶狠狠地戳了下小毒物的脑门!
“……让你嘴硬!”——
冬天的夜晚很冷。
北风呼啸,呼呼的刮,本就是个破落的寺庙,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雨,又没人顾着火,很快本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只剩下一撮小火苗了。
小毒物朦朦胧胧中苏醒过一次。
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皙却柔韧有劲的双臂紧紧搂着他。
有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障毒幻境中,回到了七岁那年。
他枕在娘亲香软馥郁的怀抱里。
不……还是不大一样。
娘亲的怀抱虽温暖馥郁却像是大雪中饮鸩止渴的微弱火光,是带着甜腻香气的幻境障毒。而身后人的怀抱馨香馥郁中暗含柔韧的力量,像是汪洋中的依托着他的独木,是浸在夕阳晚霞下随着微风摆荡纤细又坚韧的芦苇。
小毒物忽地一怔,怎么会……突然想起芦苇?
搂着他的人低声呢喃着,柔软的唇似有若无地摩挲过他细软的发丝:
“早就想说了你身上的火好像……变暖了……”
昏迷的三天江铃儿虽然没有醒来,但也知道,能感觉到一直有团火在抱着她,所以才能好得那么快。
现在轮到她来拥着这团火了。
“还有那针脚是你缝的吧,也太丑了……”
原来她……知道。
小毒物模模糊糊想着,下意识动了动指尖,却触到一片柔韧滑腻……忽然顿住了。
不过无暇他想,很快蛊虫又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更甚,这次他险些撑不下去,一口鲜血喷洒在佛像下的香案上。
江铃儿本昏昏欲睡的瞌睡虫瞬间惊飞了。
他们像是依偎取暖一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可两人身上俱是满身的汗,江铃儿是被眼前这团火熨帖得浑身酥/软暖洋洋的,而小毒物则是因为体内蛊虫作祟。
江铃儿紧紧盯着怀中昏睡的某人,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了端倪。
小毒物修长的脖颈上凸起小小的一粒,是蛊虫在游动。原来一直深藏在体内,现在居然有种要破体而出的感觉。
显然是不能让它出来的,蛊虫活动得越勤,小毒物便越难受,到现在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要不是江铃儿观他身上三把冥火滔滔还真以为这厮挂了呢。
江铃儿跟着小毒物这段时间虽然于巫蛊一道仍然一知半解,但大概也知道蛊虫这玩意儿心随意转,就像小毒物可以随意控制竹笛内的蛊虫,也像上次小毒物之所以能制住体内蛊虫,大概……或许……应该……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让蛊虫沉睡在体内了吧?
江铃儿盯着小毒物密匝如水草般的长睫,鬼使神差说了一句:
“得做一点其他的事让你忘记蛊虫的存在……”
她喃喃着,忽而双手合十,仰头朝着那残缺的佛像低声虔诚道:
“佛祖在上,罪过罪过。”
说完,仿佛下完某种决心轻轻吐出一口气后,低头盯着小毒物沉睡的苍白的侧颜,盯着他扬起的脖颈,蛊虫游移到他凸起的喉结之上,江铃儿俯身对着那鼓起的喉结、那薄薄的一层肌肤吻下去,一路向下……
破庙外风饕雪虐。
而破庙内,春意盎然。
第50章 050“你怎么……像猫一样?”……——
小毒物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陌生,也不陌生。
在一片氤氨又潮热的梦里,他又一次梦见了江铃儿。
梦见她……像只松鼠一般从他身前仰起头,其实说像松鼠也不尽然。
说她像松鼠只是因为她生气时,尤其生闷气时腮帮子就像松鼠一样,现在的她一点不像松鼠。
像精怪。
像话本里专吸食人精气的桃花精。
及腰的长发汗湿地沾黏在锁骨上,她像是天鹅仰颈一般吐出一口气,有汗珠沿着她修长的颈部线条滑落,溅在他胸膛上。
她鼻尖上已然沁出晶莹的汗珠来,热的。
她是桃花精,不过她吸食的不是精气,是他身上的冥火。
嘴里还颇为烦躁的小声嘟囔着:“应该……没事了吧?”
她悠悠低下头,复将视线落在本该昏睡的小毒物身上,却被一双浓黑的瞳仁惊了一跳: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小毒物不知何时醒的,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恰时
一阵夜风伴着霜花袭来,江铃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登时裸/露在外的肌肤激起一片疙瘩,意识回笼,连忙用双臂笼住身子,正欲从小毒物身上下来时,忽而听得小毒物喃喃着:
“你又擅自入我梦里了。”
风雪太大,江铃儿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转而被身下人陡的翻过身来反将她压在了身下!
江铃儿一双杏眼霎时瞪得圆圆的,这下像小松鼠了。
不过不是愤怒的小松鼠,是受惊的小松鼠。
这一惊可不小,尤其在小毒物指尖缠绵流连在她的唇上,描绘着她的唇形……
“你,还会跑吗?”
小毒物想起来了。白日时她擅自亲了他一下,可当他想讨回来时,她却跑了。
江铃儿脑子转不动了,没懂他在说什么:
“……啊?”
任谁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都反应不过来吧?
不过她倒完全不只是因此愣住,更多是因为据她之前的观察,小毒物再嘴硬表现得再老道她一眼就看穿不过是个青涩的未经人事的臭小子而已,可现在……描绘她唇形的指腹颇为熟稔的样子,倒真有几分老手的意思。
他们天天呆一块儿……他哪儿练得这一手?
江铃儿想不明白。
在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小毒物描摹……或者说玩弄她唇形的两指来到了她下颚处,两指掐住她的下巴轻抬了起来——
浓黑的眸钉在江铃儿一双明显仍处于愕然的双眸恶狠狠,似是威胁似是警告又似是赌气:
“不准再跑了。”
又是虚头巴脑的一句话,江铃儿眉头微微一拧。
往常这样的梦,小毒物被动、生涩,既期待又恐惧。恐惧眼前人,眼前这该死的桃花精会像他体内控制他的蛊虫那样……甚至更甚,他已经数次失控了,他害怕自己……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所以每个氤氨潮热的梦境里,他会像白日的江铃儿一样跑掉,但这次他不想跑了。
像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么能忍?
必然要成百上千倍讨回来的。
江铃儿自然不知道这厮在想什么。但小毒物直直盯着她眨也不眨的眼神本能让她感觉到了危险。
在她眉头微蹙忍不住抬手推拒他的瞬间,察觉到抗拒的小毒物骤然变得凶狠两指倏然掐紧江铃儿的下颚,猛然埋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江铃儿蓦然瞪大瞳眸,吃痛地“唔”了一声,唇上的啃咬转瞬又变成了吮吸,不过还是不知轻重,抱着她小狗似的胡咬乱舔一通!果然方才还以为他不知哪儿偷偷修炼成老手是错觉!
江铃儿着实吃了好大苦头,感觉舌尖也被咬破了,奈何这厮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又捶又打也推动不了半点,不得已内力汇于掌心,正欲一掌“惊雷”拍开这厮时,忽地备受折磨的唇得了解脱,紧接着肩上一沉,小毒物头一点枕在她锁骨上,闭眼又昏睡了过去。
江铃儿:“……”
“………………”
江铃儿杏眼飞快的眨了眨,已然肿起的唇吃痛地轻嘶了一声,瞥了一眼枕在她身前某人密密匝匝如水草的长睫,双目茫然,喃喃着:
“……骗人的吧。”——
翌日。
雪落了有半人那么高,终于停了。
太阳也终于出现了。
梦也醒了。
小毒物醒来时天光大亮,头顶金刚怒目,空气中俱是尘埃,可身侧空无一人。
破败的庙宇只有他一人还有早已染成灰烬的火堆,连一直随身的竹笛也不见了。
他缓缓坐起身,背靠在残缺的佛像下,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双拳握得很紧,指甲嵌进皮肉内,隐隐能嗅到些微的铁锈腥气。
等了许久,江铃儿才提着一只野狐狸回来,还不是走正门,而是故意翻窗跳进来,死狐狸怼到小毒物面前吓他:
“当当当当!看我逮到了什么!”
等了许久没等到小毒物的回应,江铃儿愣住,缓缓移开死狐狸:
“我们终于可以开荤了……不开心么?”
小毒物一言不发,仍有些苍白的俊容绷得紧紧的,在生气。
跟以往生气还不一样,以往最多只是阴阳怪气言语相向,江铃儿知道这小子该他冷嘲热讽的时候沉默寡言,那就是真生气了。
“怎么……”江铃儿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别在腰上的竹笛取下递给他,“我不是故意拿的……是你一直没醒,我又饿得发晕只要先取走你的笛子……好啦好啦还你,我再也不会私自动你东西了。”
然而小毒物看也未看一眼递到眼前的竹笛,只紧紧盯着江铃儿,沉默了好久才吐出一句:
“我不喜欢这样。”
江铃儿愣住:“……哪样?”
“我不喜欢你不告而别,不喜欢你……”
小毒物一顿,竹笛被他打落在地,跟着掉落在地的还有那只野狐狸。
江铃儿吓掉的。
小毒物擒着她的腕子,胸膛剧烈起伏竟怒不可遏。俊容苍白、阴郁,恶狠狠瞪着她:
“你绝对绝对不能抛弃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尸体再也不能离开我!”
江铃儿一双杏眸扑闪扑闪眨得飞快,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许久才惊愕地喃喃着:“以后……不会了。”
听到江铃儿的回答,小毒物森冷到铁青的俊容这才好上不少,也才注意到江铃儿红肿的唇,微微一顿,意识到昨夜不是梦……
松了手。
最后一丝阴郁荡然无存,只是偏过头去,侧脸仍是紧绷的,不知道还在别扭些什么。
江铃儿怔怔看了他良久,终于笑了。手有些痒,忍了忍没忍住,伸手在小毒物发顶上轻拍了一下:
“你怎么……像猫一样?”
小毒物一顿,手指蜷缩了下,好似在掩饰什么低头捡起死狐狸,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把匕首,三下五除二一张完整的血淋淋的野狐皮毛便剥落了下来,血居然没流几滴在地上。
江铃儿:“……”
江铃儿默默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咽了口唾沫,偏过头去不再看。
她真是疯了,怎么会觉得眼前人是猫?明明……
是条披着猫皮的毒蛇。
莫名想起方才小毒物恶言恶语警告的话——
【你绝对绝对不能抛弃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尸体再也不能离开我!】
不禁眉头一拧,打了个寒噤——
可惜两人的和平相处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漫无目的走了几天后,越走越偏僻,走到几乎荒无人烟、鸟不生蛋的地方小毒物却始终不肯告诉她目的地,江铃儿终于爆发了,拦住小毒物不让他前行: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你到底……要带我这样走到什么时候?”
看到小毒物静静看着自己,江铃儿一顿,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深呼吸一口,想去抓小毒物的手却被拒绝了。
小毒物双手抱臂淡淡看着她,嗤笑一声,冷嘲道:
“你不用再故意讨好我了,包括破庙那一夜……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江铃儿闻言一怔,滞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
这些天来她确实有意讨好小毒物。
自从破庙那夜后……不,更早。她一直在有意无意试探小毒物的底线,试探小毒物能对她容忍到几时,包括诱他、亲他,想知道小毒物对她的迷恋有多深,可惜自破庙那夜后,小毒物对她态度直转急下,甚至可以说油盐不进,态度冷淡到连初次相遇都不如。
原来他都知道,都看在眼里。
她是对他有所图,难道她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了。
“你做这一切不过就是想让我陪你去寻那个‘真相’,是也不是?”
看到江铃儿明显懊恼的神情,小毒物冷笑一声,旋即转身就走,走得很快。
江铃儿几乎小跑着才能追上。她一边追一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她确实心急了,可她……也确实没有办法了。
她确实需要小毒物助她,她的命都拴在小毒物身上,没有小毒物她寸步难行,可是任何人知道自己被利用都不会开心的吧……
“诶,你听我解……”
解释什么?
解释“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去送死”?
这是可以说的吗???
江铃儿自己也想不明白,正苦思着突然撞上了小毒物的脊背。
小毒物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忽然说:
“到了。”
到……哪儿了?
江铃儿愣了下,揉着吃痛的鼻梁从小毒物身后踱步出来,待看到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并列在眼前荒芜的雪地上,彻底怔住了:
“这是……”
有雪花落在江铃儿的双睫上,她有一瞬间视线模糊,待揉了揉眼睛,等雪化开之后……才确定看到的不是错觉。
是一大一小两座坟,还是两座新坟。
她仰头望着咫尺前的少年,她想问问小毒物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可嘴唇张了张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莫名的,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十指指甲无意识的紧紧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小毒物瞥了她一眼:“连你爹也不认识了?也是,埋土里了谁还分得清谁是谁。”
他轻嗤了声,又指了指那座大坟墓旁的小坟墓:“对了,那是你那没有出世却救了你一命来报恩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