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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在他怀抱里入梦

    随着喉间的吞咽,许是牛乳茶于他而言太过甜腻,裴璋不禁蹙了蹙眉,但很快便又舒展开。

    他将杯盏放回至阮窈面前,凝神想了想,神色温和地注视着她。

    “窈娘可有何想要去的地方吗?”

    阮窈嗓子有些发紧,像是绷着一根不安的弦。

    她没有去看他的眼,而是垂眸盯着杯盏里微微打着旋儿的牛乳,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胡说道:“我……我要去月亮上。”

    若换作以往,她这般荒诞的话,裴璋估摸着只会看她一眼,抿唇不语。

    可他今日显然颇为愉悦,眸中的浅淡笑意,像是雨过天清后的一小池碧湖。

    “不可。”他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可阮窈莫名听出了几分认真。

    “月宫冷寂,传闻中的奔月灵药也仅有一枚,若你得了,便要舍而我去吗?”

    她心脏怦怦乱跳,可闻言仍是怔愣了一下。

    世上怎有这样的人呢?肉体凡胎如何能乘风而去,明知她在乱说,却一本正经地驳了她,还将话头又绕回他们二人身上,温温地反问她。

    严灵院不是月宫,可冷寂却半分也不少。

    裴璋来此,似乎是为着他母亲的寒食祭扫,可她冷眼瞧着,他分明也爱极了这山间静谧。

    若再遇上雨雪天,他甚至可以连房门也不出半步,只在南窗下披卷,间或再看两眼堆雪。

    可她与他不同。

    山雪过于萧疏清冷,阮窈遥遥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想要缩起脖子,再跺上两脚。

    她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里,偶而也在深夜被雪落声所惊醒,只觉长夜漫漫,越发疯了似的想念那一年初到洛阳,十里长街花灯迢。

    更何况裴璋绝不会永远住在这儿。

    那么到了那时……她该如何自处?若他开春回了洛阳,自己是否会独身一人被留在山院里?若他另行娶了妻子,亦或是对她不再有情爱和欲念,那她的这条性命于他而言,还有留存的意义吗?

    山中冰雪严寒,屋中却有春水煎茶,红泥炉火,她亦想过,要就此在他怀抱里入梦。

    可每每昏昏默默的刹那,这些诘问无时不刻不在敲打她,且他们之间……还承负着齐慎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他是被自己无辜牵连,才招致杀身的祸事。

    想至此处,阮窈心口像是被人捂上了一团泠泠冰雪,澄心涤虑。

    纵想沉湎……如何沉湎?

    她不想去答他的话,便堆了个笑出来,小声道:“我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你还当真了。”

    裴璋默了默,未再追问,而是凝思了一瞬,缓声道:“朝中出了些事,我不日便会返回洛阳。我想……较之山中,你兴许会更想随我回去。”

    “何事竟这般着急……”阮窈有意想要令他多说些话,并悄悄然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颇为苦恼的事,也并无隐瞒之意,微一敛眉,道:“太后想让端容公主与何砚和离。然而边地战乱久久难平,何氏……何氏……”

    话还未说完,裴璋忽地抬手去揉眉心,鸦羽似的长睫覆下来,颤动了几下。

    “窈……”

    他口齿显得有几分含糊起来,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想来抱她,但很快就沉沉伏在桌上,再未动一下。

    阮窈屏住呼吸,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狂喜。

    她幼时曾随阿娘在舅舅的药铺子里待过一段时日,识得些生僻的草药。而有一味形似水仙的花草,名唤马醉木。

    再烈的马,一旦服食了花蕊中的汁液,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四肢僵硬、形同深醉。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裴璋母亲的花房中会有大量马醉木的种子。她偷偷拆取了袖珍的花壶,又费尽心思将花液滴进去保存好。

    这汁液必定是有异味的,故而她添在了牛乳之中,却不想事情这般顺利,裴璋轻而易举就咽了下去。

    唯恐惊动了旁人,阮窈走得匆急,衣袖拂到了石桌,酱料和茶水应声而倒,又缓缓在他素白的衣袖上晕开。

    *

    阮窈知晓,佛寺中的水陆法会一办就是七天七夜,如此才称得上是功德圆满。

    佛门法事繁冗,法会期间,寺里香客也会比平日要多上数倍,人多手乱。

    裴璋对她做出这般无耻之事,可也只是于她而言,他在旁人面前仍是个谦谦君子,且又与住持是旧识,终归要顾忌几分。

    她要赶在裴璋醒之前寻到妙静和住持,再想法子避过他的耳目,跟随某个香客一同下山离开,再也不回来。

    山顶的雪积得厚重,可愈往山下走,沿路的雪便愈发稀薄了。雪在缓慢地消融,却比前几日正下雪时更为严寒,鞋袜也很快就被雪水浸湿。

    阮窈片刻也不敢停留,身子冻得发颤,面颊上却因激动而浮起红晕,踏在雪上的每一步都令她感到欢喜。

    脚下终于不再是严灵院冷冰冰的地砖,而是松软的雪,跺一跺,便飞起细密的雪沫子。

    只是雪路并不好走,她顾着去辨远处的路,脚下忽地被石子绊了一下,摔扑到了雪地中。

    所幸衣裳穿得厚,阮窈很快又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渣,毫不犹豫地继续朝着山下跑。

    冬日里昼短夜长,离开这儿久了,她的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待她好不容易找到路,跌跌撞撞跑到山门前,暮色已然垂落了大半。

    零星的香客正从门内走出来,她望着身前昏黄的光,恍如从阿鼻地狱倏忽回到了人世间。

    阮窈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向寺里走,像是一名来此敬香的富家娘子。

    她将面容掩在厚实的斗篷里,特意寻窄路而行,循着月光摸去了寮房。

    “咚咚——”阮窈颤着手,叩响房门。

    不多时,柴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穿着青灰色佛衣的女尼面色疑惑,正站在门后。

    “妙静姐姐……”阮窈的声音干涩发哑。

    女尼第一眼似是并未认出她,闻声却瞪大了眼,随后呆呆地张着嘴。

    “……窈娘?”妙静有些迟疑。

    不过一年光阴,于她而言却漫长得很,寄居在山寺里的日子如今再回想,当真是犹如隔世。

    然而妙静却不曾有什么变化,唤她的声音也与从前并无两样,更衬得这数月来的记忆像是一场梦。

    “求姐姐帮我……”阮窈眼眶发酸,伸手便去拉她的衣袖,哀哀求道。

    *

    裴璋生辰携着阮窈去山亭,又在亭中烤肉,早就知会了身边的人,非传召不得打扰。

    深山少人,且他极少有这样的兴致,重风和重云自然也回避开了,并未像往常一般跟随在旁。

    直至黄昏时分,重云才隐隐感到不对劲。

    他隔着山石眺了一眼,瞬时变了脸色,再顾不得避讳什么,疾步来到亭中。

    炭火早就熄了,裴璋伏在石桌上昏睡不醒,面色冻得一片青白,衣衫上还沾染了几片棕黄色的污渍,尤为醒目。

    而阮窈哪里还有半个影子,只怕早都跑了半日了。

    重风紧随其后而来,见此情形也是惊愕地说不出话。

    二人暂且顾不上旁的,先急急送了裴璋回屋,又召来医士看诊。

    马醉木不常见,脉象诊上去也更像是某种微毒,医士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唯恐本就身子孱弱的裴璋会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喂下些解毒的汤药后,医士又施了火针,睡在榻上面色苍白的人这才有了动静。

    裴璋刚一苏醒,眼尾就咳得泛红,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双肩微微颤着,扫了一眼侍从,眸底冷得瘆人,问都不问自己,先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去找。”这声音阴沉至极,像是一把能把人刺穿的剑。

    “先命人将离山的道路锁住,再去山寺女尼的住处找。”

    他嗓子里火烧火燎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肺里焚烧了起来,飞灰呛了满喉。

    不愧是她。

    他竟然真的近乎要以为,书房里的漆盘让她就此认了命。

    可她总能寻到胆大包天的办法,他对她也从来生不出一丝防备。

    这两月来,他们彼此缱绻相守,像极了一双有情人。而他也甚至于开始思量,要将阮窈带回洛阳,再讨得她欢心,想法子令她对他生出情意来。

    然后予她自由,也不再关着她。

    朝野动荡难安,虽说令他感到倦怠,可同时也是极好的良机。若能铲除将裴氏视作眼中钉的太后与何氏,阮窈的存在便不再是他的软肋,任何人都不能置喙什么。

    他也情愿为了她而惜命,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寻到能根治旧疾的解药。

    可惜以上种种,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发觉自己除去强权,似乎再无法子能留住她,他应当怒不可遏,也应当感到心有不甘。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忽地重重一跳,竟有几丝尖锐的疼痛传来,无比真切。

    重云和重风领了命,刚要走出去,裴璋却不顾旁人的阻拦,撑着手起身,五指用力地几乎鼓起青筋来。

    “去把狗牵出来。”

    他不是全然没有想过会有这天,早就让侍女在她的衣裙上熏了某种香料。

    “夜深风寒,请公子交给属下便是。”重云低声劝阻他。

    裴璋却恍若不闻,身子晃了晃,一手紧紧扶住廊柱,另一手则用力在心口处压了压。

    第52章 地狱门,灵山道

    “窈娘……你怎会在这里?”妙静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

    阮窈呼吸急促,匆匆扫了眼昏暗的来路,急声道:“有人在追我!姐姐救救我,我得换身衣裳再想法子离开……”

    她仍披着一身狐毛氅衣,发上珠钗在夜色中流光溢彩,远非旧日的落魄模样。

    妙静显见得也留意到了,一把就扯了阮窈进屋,又谨慎将柴门合上,这才定定望向她,眉头紧紧皱起。

    “我且问你,你这一年去了哪儿?你说有人追你,那人又是谁?”

    暮色浓稠,寮房内一盏油灯如豆,却幽幽暗暗,丝毫无法使得她心安。

    阮窈眼皮不断地跳着,满腔的话涌到唇齿边,终又咽了回去。

    她当然想要在旁人面前揭穿裴璋的罪行,也想狠狠将他踩在脚下。

    倘若此时她的面前人是端容公主,她必定没有半分迟疑,非得声嘶力竭地控诉他。可她这会儿一想到齐慎,心中便隐隐生出几丝惧意。

    “并非是我不肯说,而是我若说了,恐怕会害了姐姐。”阮窈哑声道:“还请姐姐信我这一回,若我日后能够脱险,定会坦诚相告。”

    妙静沉默了,眼中充斥着困惑与不解。

    二人对视片刻,她最终仍是问了句:“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阮窈定了定*神,低声同她说了一番话。

    能在这种雪天还来山中奉香的,皆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且信佛之人多以慈悲为怀,若有寺中女尼帮助说合,阮窈换身衣裳,便可伪作是一名与亲眷走失的敬香女郎,混在香客里下山。

    她这簪钗臂环皆可换作银钱,再雇得车船离开此处,并非是难事。

    然而她沿路所费的时间远超预想,此刻夜幕已降,寺中虽有留宿于客院的香客,却绝不会再在这个时辰下山了。

    妙静告诉她,前些日子,山寺中又收留了几名女子,年岁尚轻,也未曾剃度。她何不藏于寺里,若实在不行,待明早再由自己送阮窈离山。

    她闻言眉头紧锁,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先把原本所穿的一身华服换了下来。

    妙静给她的佛衣洗得泛白,泛着淡淡的皂荚味。她连鞋袜也换了,又将发上珠钗收好,再散下发髻时,却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那抹熟悉的幽香挥而不去,像是一张罗网,浅而淡,无孔不入,与她的发肤紧密相融。

    阮窈心下微颤,手指亦不自主将发丝攥得更紧。

    正当她将发辫重新编好的时候,柴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妙静愣了愣,不禁与阮窈对视了一眼。

    见无人应门,叩门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

    “谁?”

    妙静一面问着,一面拉开了门。

    夜色中站着一个面容英挺的玄衣侍卫,盯着她的目光明亮如镜。

    “敢问师傅,可有一位白紫衣衫的娘子来过此处?”他的嗓音冷而沉着。

    “我并不曾见过。”妙静强忍着紧张,状若无事地答了话。

    寮房中点着烛火,她身后也分明是空无一人,可男子的眸光落于地上,如同凝住了一般,压得她呼吸都一滞。

    妙静迟疑不定,也下意识低头看去。

    地上坠了零星的雪沫子,尚未来得及消融,却分明有着两个不同的鞋印。

    她脸色未变,袖子里的手却陡然缩了缩。

    *

    叩门的人是重云。

    阮窈从后屋翻出窗子的刹那,就辩出来了他的声音。

    她的足尖踩在冷硬的地上,心念也随之急转。

    重云来得比她预料中更快,可她也不是没有想到。毕竟裴璋就算当真昏睡个三日三夜,待到入夜前,总还是会被侍从所发现的。

    一旦事情败露,出山的路程必定也会有人看守。她穿着那身衣裳,想要靠这双腿离开,被抓回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眼下最稳妥的法子,仍然是暂且藏身于寺庙之中,再设法乘其他香客的马车下山,混淆视听。

    可寮房是不能再待了……

    阮窈思索着去处,很快又听见身后响起了更多的脚步声。

    意识到来人不止重云一个,她面色很快变得苍白,毫不犹疑转头就拼命朝相反的方向跑。

    谁想才不过跑出数十步,前方也有隐隐约约的火光出现。

    夜里瞧不清楚人影,可阮窈不敢赌,咬着牙就摸黑跑进了一座冷僻的佛堂。

    堂内没有点灯烛,一尊神像高高坐于供台之上,面目晦暗不清,身上的彩绘却有些凋落了,在月色下闪着阴冷冷的光。

    闻得外面的脚步声,她连忙弯腰爬进佛龛下面,小心翼翼将柜门合好。

    佛龛下逼仄狭小,阮窈身量瘦,不得已缩成一小团,双臂紧抱住自己的膝。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她浑身都颤了颤,手指僵硬地捏住衣角,才过了一会儿,手臂和腿就开始麻木了。

    殿堂的屋角下悬着铃铎,刚巧有北风吹过,铃声猛然响起,庄严沉肃,阮窈也忍不住一惊一乍,额上缓缓渗出冷汗。

    她周围都是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见,脑子里的思绪却像是泛滥的潮水,无法止息。

    阮窈过往从未相信过神佛,可在这一刻,她竟然十分可笑地开始在心底里念祷。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倘若九天之上真有神明,那这兴许就是她离神佛最近的一次,也请神佛开眼垂怜,能保佑她这一回,一回就好。

    她并不贪心,只不过是想要甩脱樊笼,能够活着回去阿娘身边而已。

    也许真是她的祷告起了作用,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那些人并未进来。而天上仿佛又下起小雪,雪落在瓦顶上,有些像是碎玉声,沙沙簌簌的。

    阮窈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佛堂内始终寂静无声。

    她冻得浑身发僵,又等了好一会儿,只觉着自己要是继续缩在这狭小的佛龛里,明日怕是腿脚都不能再跑动了。

    缓缓推开紧闭的门,她小心翼翼撑着手爬出来,眼睛早已适应了这片黑暗。

    然后甫一抬头,她忽然对上了一双黑幽幽的眼。

    阮窈呆了呆,极慢地眨了眨眼睛。

    一抹白色的人影坐在殿内,一声不响,沉冷的眸悄无声息地盯着她,比这夜色还要漫长无垠。

    而她脊背陡然发寒,像是整个人都坠入了深水中,几欲窒息。

    原来……自己从未触到过神佛的庇佑,而是早已身处地狱门之外。

    阮窈简直要被吓疯了,一颗心在胸口疯狂地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炸开。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头也不回地朝后殿跑,甚至被门槛绊得险些摔了一跤。

    后殿的门没有上锁,她一把推开,刚跑了几步,蓦地听闻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动静,顷刻间就逼近了她。

    阮窈呼吸一滞,极快地回身看去,几只通体洁白的狼狗正撒蹄向她狂奔,吠叫之声也高亢如钟,直冲云霄。

    而下一刻,她腿一软,整个人扑摔在雪上,任她如何用力,也没有办法再站起身。

    她几乎以为裴璋要放狗要咬死自己,极大的恐惧驱使着她,即使无法站起来,阮窈也仍在拼命向前爬。

    明明暗暗的火光逐渐围拢过来,狼狗的哈气声也愈发近了。

    她跌坐在地上,见着青灰色佛衣的女尼奋力拨开几名侍卫,朝着自己跑过来。

    “窈娘!”

    阮窈一直没有哭,然而此刻看到妙静,眼眶立时就模糊了。

    即使明白妙静不可能救得了她,她嘴里仍不自主地喊道:“姐姐——”

    眼看着就要拉到妙静的手,她却身子陡然一轻,从身后被人给捞起来,就此陷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怀抱。

    而刚才还在不断吠叫着的狗,这会儿也全都噤了声,无比讨好地在裴璋身旁摇着尾巴。

    妙静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但她还是开了口,哆哆嗦嗦挤出来一句话:“裴公子,窈、窈娘她……是寺里的人……”

    裴璋闻言,并没有去看妙静,反倒垂下眼来,看向正被他抱在臂弯里的阮窈。

    二人目光相接,他神色很静,唇边似乎还勾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却更令她感到浑身发冷。

    阮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可她惧怕裴璋会伤害妙静,还是哀求地去扯他的袖子。

    这时,她才发觉他连衣衫都没有换,袖上仍带着一大片油污。

    他漆黑的眼仿佛刹那间便洞穿了她的心,也了然她的意思。

    裴璋眉间闪过一丝不屑,嗓音冷淡,却压迫十足。

    “这是我的人。”

    他说完,很快便带着阮窈转身走了。

    火光也渐渐四散开,山寺里重又变得冷寂安静,似乎方才那场揪扯不过是妙静的一场梦。

    可她面色禁不住地发白,良久后,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回到严灵院,阮窈很安静。

    同前两回不同,她甚至于也没有再哭,而是疲惫不堪地缩成一团。

    她觉得累极了,四肢发冷,一颗心也像是溺进了寒潭中,胃里甚至有些犯恶心。

    阮窈以为,裴璋会和之前一般暴怒,再来折腾她,或者是欺辱她。

    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手指搭在膝上,一下又一下地叩着。

    衣袖上的污渍无比突兀,出现在他的身上,几乎令人感到滑稽。

    但阮窈丝毫也笑不出来。

    直至他蹙眉望向她身上的佛衣,随后终于起了身,作势要来解她的衣衫。

    而裴璋抱她的姿势,也像是在抱一个不懂事的稚子。

    阮窈却陡然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抬手便去推打他,指甲继而划过他的脖子,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眸中戾气隐隐翻涌,手指蜷紧了,却还是温声问了句:“在我身边……当真这般不好吗?”

    她咬着牙关,嗓音嘶哑,“有何之好?”

    裴璋抬起眼,深而浓的睫羽也随之颤动。他缓缓说道:“我会喜爱你……”

    “你哪里懂得情爱。”阮窈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情爱理应是成全,是恩慈,是爱惜。倘若你当真喜爱我,又怎会非将我困在你身边不可?”

    夜里所遭受的一切催化了她的怒气,阮窈话语尖刻,丝毫也不曾留情。

    裴璋却忽地笑了。

    “我不懂,那谢家郎便懂吗?你不过才失踪了一年多,他就与旁人定了亲,这也可算作情爱吗?”

    “他是受了人算计,与你又不同。”阮窈蹙起眉。

    “自然不同,他无用,而我则永不会落入像他那般境地。”裴璋乌沉沉的眸子紧盯着她,眼里随之又浮上了一抹轻蔑:“我若一年找不到你,便再找上两年、五年、十年。若你死了,也定要见到血肉才好,绝不会任你流落在外不知去向。”

    他欺身逼近,吐息落在她耳畔,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

    “窈娘,我与你,才是这世上最为般配的一对。”

    裴璋的声音很轻,她却听得浑身一颤。

    第53章 我并不是头一个被关在此处的人

    “为什么?”阮窈忽然喃喃地问了句。

    她一双眉慢慢蹙起,仿佛想要穿透皮囊和骨骼,窥得几分他的魂魄。

    “公子本该是谢庭兰玉,因我而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值得吗?恋慕你的女郎并不少,又为何偏偏是我……”

    裴璋拭去颈侧渗出的血,眸中有浓郁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抬眸看向她时,面上又只剩下波澜不兴的冷寂,仿佛方才的一切失控都被他重敛入了不为人所知的暗处。

    “此话,该是我问你。”

    他沉默半晌,又轻声道:“是窈娘先说爱慕我的,怎的这样快便后悔了?”

    “……过去之事,若过于执着,便会着相。”

    阮窈声音很低,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了一遍他从前所说的话。

    “我与你之间,本不该有这一段缘分,不过是因缘际会,萍水相逢,如何能强求……”

    她绝非有意要激怒他,而是说的实话。

    裴长公子声名远播,他所拥有的东西也曾令她眼热过,这是人之常情,是人人都有的虚荣之心。

    可她并非是白日做梦的蠢人,从始至终都未做过要嫁入裴氏的梦。倘若不是为战乱所逼,自己绝不可能流落到江南,更遑论是为了安身立命而引诱他。

    就算裴璋从未欺辱过她,直至今日仍是传闻中那个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她亦无贪嗔之心,只会觉着与自身并不相干罢了。

    更何况他们之间如今还隔着人命,又怎能善终,如何善终?

    “强求?”裴璋轻声咀嚼着她的话,眉间浮起一抹似笑非笑。

    “因缘一说,不过是无能之人自欺欺人的借口。人力的确有穷尽时,可这是对于生老病死而言,并非任何事都能以此牵强附会。”

    “谢家郎放你走,你也甘愿成全他,是因为你们无能为力,不得不如此。”

    他眸底幽暗不明,嗓音却可以称得上是温柔。“而我——不必这么做。我本就可以拥有你,何谈因缘,何谈强求?”

    裴璋顿了顿,随后极轻地笑了一声:“窈娘,你的道理,在我这儿是说不通的。”

    随着他的话语,阮窈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天涯何处无芳草,倘若是旁人,在情爱一事上受到挫折,伤怀几日便也过去了,再换另一个人重头开始便是。

    可他手中偏生握了这般大的权柄,行事又冷硬偏执,寻常人怎有能够制衡他的法子。

    且裴璋的话语简直像是某种诛心的毒,在她肺腑内榨出一股又一股的苦水。

    是因为无能吗……

    是她与谢应星无能,故而只能接受离散。而他能,所以不论如何也要把她缚住。

    疯子。

    阮窈有些绝望地盯着这张神清骨秀的脸,久久都未再发一言。

    她像是话本子里某个愚蠢至极的方士,胡乱用咒术从而招来了一只恶煞。

    且无法再驱散他。

    *

    阮窈不愿让裴璋碰她,最后他定定看着她身上的佛衣,不再勉强,却让人将她关进了后院那座废弃的佛塔里。

    兴许是为了惩戒,也或许是怕她再跑,这一回,她脚腕上还多了一双打磨精细的锁链。

    侍女每日会在某个差不多的时辰送来饭食,也会打水供她洗漱,可也仅仅只是如此了。

    塔内很冷,且没有任何灯烛。

    白日里,尚有几丝从缝隙里漏进来的天光。阮窈会追着光亮过去,想方设法令自己晒一晒日头,这时才感到一丝微末的暖意。

    可一旦到了夜晚,入目便只有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山里的夜静的可怕,湿冷的潮气随着暮色缓缓降下,像是附骨之疽,浸得她四肢隐隐作痛。

    阮窈起先还会因为害怕而大喊,可这佛塔除了她的声音以外,什么也没有。呼声随着风声扬出去,好似某种恶毒的咒术,很快又被夜色剪碎,阴魂不散地飘荡回她的耳中。

    走动的时候,她脚上的锁链会因为相互碰撞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沉闷而压抑,又伴着阵阵肌肤被硬物反复摩擦的钝痛。

    为了保持神智清醒,阮窈会忍着痛在佛塔里四处走上几步。

    可惜塔里空空如也,唯中央有个八角莲台,台上坐着一座残旧的佛像,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约莫这般过了六七日,阮窈没有任何事可以做,只好待在阳光之下,望着佛像出神。

    外头许是放了晴,天光格外亮堂,映出佛像斑驳的法衣。她怔怔地瞧着,忽然皱起眉来,伸手抚向佛像的底部。

    “这是什么……”她疑惑不已,随即凑近了些。

    花花绿绿的油彩上,嵌着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划痕。

    痕迹不算重,却很整齐。

    阮窈越发奇怪,用手指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忽地僵住了。

    这痕迹竟像是……指甲所刻。

    有某种猜想在心头缠绕,她脑海中随之掠过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片段,整个人都俯下身来,脸几乎贴在了佛像上。

    忽然之间,她在佛像与底座的隙缝里窥见了一抹极不显眼的淡黄,似乎佛像脚下正压着什么。

    阮窈尝试着伸手去摸索,只觉得这触感像是纸张,却残破的厉害,怕是一扯便要碎了。

    她犹豫片刻,又起身绕着莲台转了几步,脚腕上的锁链也随之发出声响。

    佛像不算大,阮窈伸出手,奋力一推,耳边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破败的佛像应声碎成几块,堆在地上,像是血肉模糊的贡品。

    而底座上压着的一摞纸张,也终于现出原貌。

    她将这些纸一张一张地在日光下展开,墨迹虽然褪了色,却也依稀能辨认个四五分。

    阮窈安静地逐一看过去,然后听见了自己心跳缓缓加速的声音。

    很快,她连胃里也翻涌了起来。

    *

    侍女再来送饭食的时候,阮窈叫住了她。

    她依稀记得,这名侍女唤作长青。

    长青并不年轻了,许是在这严灵院里待了许久,而裴璋也较为信任她,这才让她负责每日送膳食与水。

    阮窈没有说旁的话,而是直接问了她一句:“长青,我并不是头一个被关在此处的人,是吗?”

    长青本不该理会自己的,然而她的眼睛突然瞪大,当场愣在了原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阮窈直直地盯着她。

    实则并不需要长青开口,她的神色已然给出了确凿的答案。

    那些纸张上所写的字句,果真是另一个女子的血泪之诉。

    她或许一直到死,也未能从这场暴戾而阴郁的大梦中醒过来。时隔十数年,同样的命运,如今也几乎快要轮到自己身上。

    阮窈不能就这样等死,更不能就这样一直被裴璋关下去。

    人不是畜生,怎能被这般豢养着,连天日都不可见。

    倘若他再回了洛阳,又一直把她锁在这冷寂的佛塔里,她迟早有一日会疯掉。

    可她绝不能寻死,也绝不会自暴自弃。

    她必须要活着,且要活得比他更好、比他更久,直至能重获自由的那一日。

    “娘子的话,奴婢听不懂。”长青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强做镇定,却几乎像是逃一般地离开了。

    阮窈已经得到了答案,也不去管她,而是拖着锁链,自行去进食。

    *

    白日尚是一片晴好,入夜后却忽然下了雨。

    暮色深浓,外头电闪雷鸣,连她脚上锁链撞击的声音,也被隐在这倾盆暴雨中。

    阮窈没有办法安睡,翻来覆去直至夜半,才模模糊糊地合上眼。

    她睡得不好,梦境也是一片诡形怪状,几乎令她无法分辨终究是真实还是虚幻。

    直到她被一阵阴冷的风所吹醒,睁开眼的一刹那,阮窈模模糊糊看见,自己身前正站着一个颀长的玉色身影。

    她猛地坐起身,腿脚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发软,踉跄着就往裴璋怀里扑。

    阮窈心里害怕极了他会推开她。

    她当然厌憎他对自己的爱欲。可她如今已然明白了,既然逃不掉,若失了他的欢心,自己的下场,恐怕要比上一个被关在此处的女子更为悲惨。

    所幸,裴璋并没有推开她。

    她的身子很凉,她不禁渴望着一个温热的怀抱,然而他竟比自己更要冷上几分,衣袍上犹带着涉雨而来的湿气。

    “公子抱抱我。”

    阮窈的声音忍不住发颤,可她仍旧想让自己保持一贯的娇柔,便愈发显得惊惧细弱,像是某种惶惶不安的小兽。

    裴璋面色青白,发丝还沾着雨水,略微凌乱的披散着。他一双长眉纠结着紧皱,似乎也是才从某个噩梦中挣扎出来。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却毫无一丝温情的动作,阮窈将他抱得更紧,踮起脚想去勾他的脖颈,引得足上锁链瞬时叮当作响。

    “我以为你已经去了洛阳,要将我一个人丢在此处……”她这句话并非作假,而是当真这么想过无数回。

    锁链的声响十分突兀,阮窈抱着他,继而察觉到裴璋的身子僵了一僵。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地恍如一声遥遥的叹息。

    “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阮窈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伏在他怀里说道:“我方才也做了一个噩梦,可醒来见到你,忽然便不再害怕那个梦了。”

    她觉得此时的眼前人,与过往大多数时候的他不太一样。

    而这样下着暴雨的日子,令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个潮湿的夜。裴璋曾说,会告诉她梦魇的起因,只是后来诸多变故,她始终不得而知。

    许是自己太久不曾说过这般柔软的话,他竟怔愣了一下,随后极轻地笑了笑。

    “我不会将你一个人丢在此处。”他的手掌微凉,终是缓缓揽住了她的腰。

    “不论你是想离开,亦或是想留下,你都会永远长伴于我。”

    裴璋缓声说着,同时微俯下身,抚了抚她足踝上的锁链。

    第54章 十年幽梦

    阮窈任他牵着自己的手,才要迈步,裴璋却又停住了步子。

    他垂眸看向她的双脚,随后神色平静地俯下身,缓缓解下了链子。

    “痛吗?”

    她没有吭声,只是用盈盈泪眼仰头望他,极尽示弱。

    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直至被他背起来,阮窈紧攥住衣袖的手才慢慢松开。

    雨珠细密如线,不似前半夜那般大,却始终不停歇。

    裴璋是独身来的,一柄伞也遮不住两个人。她伏在他的背上,眼睁睁瞧着他的发丝、衣袍沾上点点雨渍,譬若一卷上好的画卷,忽然有墨色坠于其上,再渐次沁染开。

    阮窈紧贴着他,很快便有些恐惧地发现,较之阴森而湿冷的佛塔,自己此时非但不似从前那般抗拒,反倒从心底里生出些艰涩的倚赖,如丝如缕,却分毫忽略不得。

    他这人四肢寒凉,背心却是温热的一团,徐徐充盈着她。

    “公子……可有背过别的女子吗?”鬼使神差般的,她忽然问了句。

    “为何要背?”裴璋缓声道:“此举于理不合。”

    时至今日,竟还能从他口中闻得这几个字……阮窈趴在他的背上,不由哑然。

    裴璋约莫也知晓她所思所想,“可与你在一处罔顾礼法,我并不觉得悔。”

    “便如你所说的独角仙人一般,”他顿了顿,又道:“难得欢喜。”

    阮窈从前同他胡诌过的话太多,许多都是说过之后,转头便忘了。

    她也不明白世上怎有人记性这样好。

    只是,传闻中的独角仙人是为扇女所降服,以至于失去神通。而她与他之间……被驯服的人,分明是自己才对。

    雨丝如烟如雾,又被风吹得微斜,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额上。

    阮窈含含糊糊应了,脊背却绷得很直。

    待走到了住所,她轻轻地扯裴璋的袖子,示意他让自己下来。

    他便将她放下,随后轻抿着唇,没有说话。

    二人相处得久了,这神色落入阮窈眼里,她便很快反应过来。

    “窈娘想要和公子在一起。”她低低说着:“这雨一直不停,晚些兴许还要打雷……公子莫要留我一个人。”

    彼此对视了片刻,裴璋眉间原本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犹豫,却在她的话语中很快便消融。

    他盯着她,低声笑了。

    “好。”

    阮窈却心下一颤,缓缓咬紧了唇。

    *

    她极少来裴璋的寝房,沿路连一个侍女都未瞧见。

    室内一片幽静,榻上的床帐也是沉肃的暗色,布置古雅是古雅,却有些过于冷清了。

    各自更过衣后,阮窈有些僵硬地爬上床榻,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这会儿刚被裴璋带出来,自然明白他对自己不放心,故而不得不去揣度他的心意,再试图取悦他。

    雷暴也好,雨露也罢,她如今都只能受着。许多事既然注定无法逃避,倒不如早些直面,还能使他对自己多放心几分。

    说来也十分古怪,除去船上那夜,到了这座宅院后,他却甚少亲近她,似乎并非是什么贪欲之人。

    而那时的荒唐,在如今想来,更像是某种惩戒,某种印刻,而非男女间寻常的燕好。

    想到此处,阮窈轻轻闭了闭眼。说到底,这也算是桩幸事,否则要是日日夜夜都被他折腾,又如何能捱得下去。

    裴璋本已躺下了,不知为何,忽地又撑手坐起身,二人的距离顷刻间便拉得很近。

    他在黑暗中望着她,那股熟悉的气息压了下来,落在她的鼻尖上。

    他这是要……

    阮窈的心跳蓦地一滞,千百种胡七八糟的想法瞬时涌入脑子里,浑身也立即僵硬起来。

    下一刻,他微凉的唇吻了吻她的额头,像是一片轻且柔的落雪。

    瞬息即逝,并无过多的流连。

    她仍紧紧闭着眼,又等了一会儿。

    意识到裴璋仅仅是要予她一个安寝前的吻,阮窈慢慢眨了眨眼,眉间也露出一丝茫然。

    这副模样落在他眼中,便有几分哑然失笑起来。

    “窈娘在想什么?”

    眼前人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不看他了。

    裴璋瞧她浑身僵硬,半分闲散都无,便伸臂想要将她搂进怀里安抚,然而阮窈却忽地将脑袋都蒙进了被子里。

    “我没想什么。”

    她声音闷闷的,被子下也瞬时鼓出一大片轮廓,只剩下两支细白的手指仍攥着被角。

    他瞧了一会儿,见阮窈仍不动,便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憋闷吗?”裴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等到她总算忍无可忍,自己又从被子里冒出头的时候,一张白净的脸已是涨得通红,垂下的眼睫不断轻颤着,娇艳而生动。

    他呼吸就此沉了几分,喉结也轻滑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道雷电猛然划破沉寂的夜空,雨势也恍惚又变大了。

    闻得雷声,裴璋浑身一僵,然后身不由主地闭上眼。

    须臾之间,他脑中的画面越拉越远,越来越远,继而又看见了多年之前的那个雷雨夜。

    ……

    他那时很年幼,甚至还未到入学的年岁。

    随着母亲住在此处,并非是他所愿。此后再在漫漫人生中回首这段过往,也无法说清究竟是何感受。

    那日夜半被雷雨所吓醒,服侍的人仍睡着,他便自行去另一间屋子寻母亲。

    还不待走近,他听见了某种古怪的声音正从门内传出。

    母亲是个很娇柔的女子,嗓音自然也是如此。

    然而在这一刻,母亲的呻/吟听上去好似正强忍着某种痛苦,却仍有些碎不成句的语调不断溢出,又恍惚像是快意。

    裴璋并未进屋,他的身量恰好可以瞧见地上被烛灯映出来的身影。

    床榻上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不断地耸动,陌生男人的喘息低语连同几乎震耳的雷声,终于使得他生出极其怪异之感。

    他很快便跑掉了。

    母亲在多数时候,都待他很温柔。

    可也在某些时候,会几近歇斯底里地流泪,再发狂地与父亲大吵。

    可相较冷冰冰的父亲,他终究更为依恋母亲。年幼的他最为亲近的人,也只能是母亲。

    在那之后,父亲很快也从洛阳来到这里,不论如何也要把清修的母亲带回去。

    父亲面色扭曲,浑身都散发着森冷的杀气,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母亲却不肯跟他走。

    后来,裴璋由下人陪着,被独自先送回了洛阳的府中。

    再后来,他听闻母亲将自己的头发全都剪掉,就此出了家。直至她去世,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一眼。

    他生就早慧,即使旁人再怎么守口如瓶,他也大抵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再长大一些后,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也全然不言而喻。

    起先,裴璋以为父亲是在迁怒于他。可他很快他就知晓了,这并非迁怒,而是基于血缘的质疑、厌憎。

    从父母身上所折射出的情感,本就寥寥无几。

    且于他而言,最终都不过是一场虚妄。

    裴璋的母亲与他分别的太早,而相比起旁的回忆,最令他挥之不去的,也是那夜雷雨中,痛苦和快意交织不清的呻/吟。

    他难以自制地陷入这团像是淤泥一般的回忆中,难以抽身,难以断离。

    原本的那丝欲念瞬时如潮水,顷刻就退去了。

    裴璋没有束发,墨般的发丝披散在肩下,衬得苍白的额角上隐隐能望见青筋。

    阮窈见他久久不语,黑沉沉的眸里夜色浓稠,只显得阴沉。

    虽则容颜俊美如铸,却忽地有些形同鬼魅。

    她不明所以,脊背却仍是莫名一寒。

    是自己方才使性子的举动惹得他不悦了吗?

    阮窈再想到她在佛塔神像下无意发现的字句,头皮一时间更是麻了起来。

    于是她咽了咽喉咙,强忍着惧意,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

    她身子早都温热了起来,裴璋的手臂却仍带着微凉。阮窈轻轻钻到他怀抱里,又用脸缓缓蹭了蹭他的脖颈。

    “公子莫要不高兴……”她低声说着:“我在这儿呢。”

    轻言细语带出温暖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处,有几分痒,像是有某种细软的羽毛给挠了一下。

    而唇瓣所拂过的地方则生出一股酥麻感,然后燎起了带着热度的火。

    裴璋望着怀中人亮盈盈的眼睛,好似最为剔透的琉璃珠,几乎可以倒映出他的脸。

    而她微微蹙着眉,神色似是忧愁,又似是关切,眸底深处,更含了一丝惧怕之意。

    她什么也不知晓,却显然是被他给吓到了。

    裴璋心中莫名有几丝躁动,更有轻微的痒意,由心尖上蔓延至四肢百骸,无法被阻截,更无法轻而易举消融。

    他试图做些什么,以遏制这种令自己感到杂乱无章的心绪。

    于是他抬起手,用手指缓缓描绘着她嘴唇的轮廓,一遍遍地细细摩挲。

    指尖的触感丰盈而润泽,似是春日里的某种花瓣。

    “窈娘,”裴璋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嗓音听上去,像是某种低哑的诱引。

    “……可以吗?”

    阮窈听清了他的话,呼吸顿时变得急促,手指把自己的掌心都掐得生疼。

    第55章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她的面颊腾的迅速蹿红。

    可她不能说可以,也无法说不可以。

    见阮窈不吭声,裴璋甚至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下意识地,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只能配合地贴上去,双唇相触的时候,他的气息有几分凉,令她不由地想朝后缩,却又忍住了。

    阮窈硬着头皮,回忆着往日他亲吻自己的模样,可由她做来,总显得得分外笨拙、生疏。

    裴璋便微微退开了些许,似是想了想。

    “并非是如此。”他嗓音低低的,却含有十足的耐心:“……舌尖。”

    阮窈敢怒不敢言,只得强忍住羞愤,柔软的舌尖朝他的唇瓣探过去,继而滑入他的口中。

    黑暗之中,彼此气息吞吐,发丝也绕了又绕,渐而牵缠难分。

    她几近像被他抱到了一叶小舟上,海上狂风骤雨,她只能紧紧抓住他,或是就此随波逐流。

    阮窈咬住唇,竭力不去发出声音。

    然而他的呼吸越来越乱,继而伸手按在她的腰上,薄唇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不禁难耐地张开嘴呼吸,终是忍不住轻哼出声。

    听闻她的低吟,裴璋陡然变得有几分粗狂。

    阮窈愈发难忍,被他的力道抵得脑袋都在床沿上轻磕了一下,更是羞恼万分,下意识便想去推他。

    他却有些歉然地抬手,以手掌护住她的后脑:“痛吗?”

    原本清冷的嗓音带着些暗哑,她蹙眉,再睁开眼时,仰起的细颈恰好令彼此四目而视。

    裴璋眸中泛着水光,幽黑的眼湿漉漉地看着她,染上了情/欲,眼梢也晕着抹薄红。

    暧昧*蔓延开来,继而将二人紧紧缠住。

    阮窈不想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闭上了眼。

    雨下了一整夜。

    而这一晚,他脑中却并未再不断闪回某些幼时的零碎梦魇。

    即使只是轻拥着这具温热的玲珑身躯,也令他胸口生出一种莫名的饱胀感,然后荡向四肢百骸。

    她曾为他带来过许多烦愁,甚至是耻辱、不屑。种种觉知,难以忘却,即便是到了这一刻,也不能说是全然释怀。

    可她越是不甘愿、脊骨越硬,他反而愈想占有她。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即使阮窈今夜未曾再对他竖起尖刺,已然足够乖顺,可他也并不觉得餍足,仍觉不够。

    这份贪恋不曾减少,且她理应予他更多,再也不能往回抽一分一毫。

    情/欲或许不是罪,却是真切的洪水猛兽,万般欲念,此时像是潮水一般汹涌而上。若要说他全无苦恼,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可这一夜的愉悦……总归不是作伪。

    裴璋抚着她的发尾,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

    阮窈次日睡至很晚,窗外已然雨过天晴。

    她迷茫地睁着眼,没有起身,而是一时弄不明白今夕何夕,自己究竟身在哪里。

    昨夜的梦过于凌乱,她似乎快到天明才睡过去,此时身旁早已经没有人了。

    有侍女等在外间,听闻响动之后才进来服侍阮窈更衣洗漱。

    对于她一夜之间忽然出现在公子卧房的这件事,侍女并未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仍是一副温驯模样。

    阮窈神思却萎靡得很,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自己费尽全力扑腾了这样久,最终不还是落在他的掌中了吗?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要吃些本不该吃的苦头呢?

    她几乎是有些麻木地想着。

    这更像是某种被逼无奈的自欺,连日所受的苦难驱使着她,让她避凶趋吉,甚至生出某种屈辱的屈服感。

    阮窈想着想着,一声不吭地咬紧下唇,又重重甩了甩脑袋。

    不对。

    最为可恨的人,分明就是裴璋。

    他怎么不去北地平乱呢?听闻如今外戚与世家祸乱皇权,他也不管吗?非得用手中的天罗地网来网她。

    夜里的温柔痴缠都不过是假象,是高高在上的他对于自己的掠夺。她一日不得自由,就一日不得忘却种种苦痛无奈。

    阮窈定了定神,扭头望着侍女,轻声问道:“有避子汤吗?”

    侍女闻言,眼中浮起犹豫,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却忍不住紧蹙起眉,在心底迅速思索着对策。

    裴璋该不会当真想让自己生下子嗣……孩子可与旁的事不一样,绝非玩笑。

    孩子一旦出世,便无法再缩回去,为人父母者须得尽心尽责,更莫说还干系到传承。

    他既然不会娶她,那自己倘若有了孩子,岂非一出世便是个生父不明的私生子,又该如何好好长大,随自己一同被裴璋关着吗?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阮窈想得心急,几乎瞬时间就想跳起来去责问他,可很快又忍住了。

    她不能与他硬着来,这人掌控欲强盛,自己越是不愿的事,他兴许越要磋磨她。

    阮窈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起身,身后便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侍女说,你向她询问避子汤之事?”

    裴璋语气很淡,她竟还听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意味。

    阮窈无法否认,只得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

    二人昨夜里折腾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辰起身的,气色瞧着,竟难得比她还要好上一些,神色也还算温和。

    见她坦然应了,裴璋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汤药苦寒,待用过膳食后再喝。”

    阮窈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向平日里用膳的屋子走,心中不禁有一分疑惑,悄悄瞟了瞟他。

    “可是有话想要说吗?”

    裴璋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也看了她一眼。

    “公子……不迫我生孩子吗?”阮窈仰起脸望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他好似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继而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为何要迫你生孩子?”

    阮窈的脸都不由自主绷紧了,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若是从前的他,那自然是不会。可如今他又有何事干不出来,兴许真能让自己生上三胎,成日被关在宅院里带孩子。

    裴璋敛下眼眸,瞳孔黑黑沉沉的,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

    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缓缓十指相扣,才问她道:“你喜欢孩子?”

    阮窈几乎瞬时就想否认,可她还是暂且将着急的话都咽了下去,而是用平时的语气答了句,“……我怕痛。”

    他也沉思默想了片刻,轻轻抿唇,而后眸光落在她身上,斟酌着道:“那便罢了。”

    “我也不愿让你痛。”他十分坦然地说着,似乎这并非是某种显露爱意的情话,而只是在与她商讨晚膳该吃些什么。

    阮窈听得怔愣了一会儿。

    他说的话倒是不为错,但世间男子似乎少有这般想之人。娶妻纳妾,不仅要操持家事,更关乎繁衍,便是妻子今日因生产不顺而身死,往往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都是要另娶新妇的。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出神,裴璋便略微显得有一丝不悦。

    “心有不专。”他低下眼看她,微微敛眉。

    阮窈连忙挤出个盈盈笑脸,又挽上他的手臂。

    *

    弘农郡连日落雪,水路竟也结了冰,道路实在是难行。

    待阮淮风尘碌碌赶赴至泸州时,他竟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路上耽搁了多久。

    沈介之如今在泸州任从事一职,相比钱塘那时,反倒算是升迁了。阮淮本也该真心恭贺他几句,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他记挂着唯一的妹妹阮窈,眉目间尽是疲惫之色,旁的什么心思也没有。

    他依照信笺中所说的住址寻过去,沈介之却并不在宅中。看守宅院的家仆说,城西的登仙楼里似是出了什么大事,故而他一早便赶过去了。

    阮淮心急如焚,不愿在宅中坐侯,问明路后,也策马奔去。

    登仙楼建于河畔,修筑得画栋飞云,本该人声鼎沸,待他离得近了,才发觉酒楼内的食客似乎全被遣散了。

    他自行拴了马,还不待进门,便听得有女子在厅堂内指斥着什么,嗓音虽柔雅,言辞却铿锵有力,如金声掷地。

    “……大哥可还记得起温氏家训?”女子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念道:“‘忧民之溺,由己之溺;忧民之饥,由己之饥’。如今战乱四起,大哥却日日沉溺于饮酒清谈,又如何能做半分实事……”

    阮淮大步流星踏入,守在门外的侍从正待要拦,他却抬头望见了酒厅内神色无奈的沈介之。

    与此同时,楼内情形也尽收眼底。

    身着雪青色衣衫的女郎立于厅堂内,细眉紧蹙,正同一名锦衣男子理论着什么,半丝也不肯让。

    “酒不过是痴蠢之人借以逃避事实之物。”女郎嗓音沉静,紧紧盯住她称为大哥的男子:“若大哥不听劝诫,执意如此,便先同我回去,待与嫂嫂和离之后,温氏任随你去!”

    侍从也听得直皱眉,在话语声中去喊了沈介之过来。

    二人本就是挚友,一别两年未见,旧日默契却仍在。

    阮淮来不及久叙别的事,而是强压着焦急,同沈介之说道:“阮窈失踪了!”

    另一边也恰好话音刚落,紫色女子怔愣了片刻,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古怪的话,一时间侧目向他们看来。

    第56章 春闺梦里人

    阮淮的声调并不高,温颂怔愣过后,又不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可这些事如今与她再无干系,她只是循声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温辞自知理亏,原还忍着,直至她连和离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禁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下:“小妹此话着实难听,即便是我愿意和离,难道慧娘就肯吗?”

    温颂听了,却只是淡声道:“兄长只要愿意,便一切好说。总归母亲也不忍见嫂嫂明珠蒙尘,倒不如就此一别两宽,她也可另择良人,何苦要为你耽搁大好年华?”

    “你……”温辞面色气得铁青,连拳头都攥紧了,盛怒之中竟对她抬起了手。

    沈介之离得稍近些,眼明手快,立时上前拦下了他的手。

    “温公子,”他嗓音也沉了两分,低声道:“对女子动手,实非君子所为。”

    “你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温辞气急败坏地骂了两句,却挣不开沈介之的手。

    温颂面露痛色,眸中闪过几丝失望,却仍是半步也不退,紧紧盯着他。

    温辞被她这般看着,最终还是泄了气,颓丧不已地别过脸。

    “我回去便是。”

    沈介之这才不慌不忙放开他的手,道:“得罪了。”

    温辞愤愤不平地拂着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颂娘,你到底是我妹妹,又身为女子,今日这番大闹能落得什么好处?落入旁人耳中,人人都要谤议你行事强横,反倒坏了名声。”

    “都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温颂神色平静,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轻声说道:“大哥不再继续荒唐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温辞盯了她片刻,脸色更为难看,转身就拂袖离开了。

    眼见着自家兄长总算被劝了回去,温颂舒了口气,眉间掠过一丝歉意,紧攥着衣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多谢沈郎君。我今日带着人来此,原是想使计震慑兄长,却不想阴错阳差闹了番乌龙,倒连累你白费了功夫。”

    “不过是误会一场,娘子不必言谢。”

    沈介之说完,侧目看向回避在旁的阮淮,再想着方才他说的话,心念一动,低声道:“还请温娘子留步……”

    他比旁人更为清楚阮窈曾经的处境,及她与裴长公子之间欲说还休的瓜葛。温颂既是裴璋表妹,又与裴氏沾着些亲故,说不准也知晓些什么。

    “郎君还有何事?”温颂微微一怔。

    沈介之问得还算是委婉,可她眨眼间便听懂了。温颂不屑于说谎,却也丝毫不想掺和进去。

    “郎君此话问错了人。”她没有回答,只是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轻声道:“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阮淮在旁听得清楚,眼见衣衫华贵的女郎语焉不详,急得一言不发便走上前,欲向她行大礼。

    “这又是何意?”温颂蹙起了眉,侧身避让开。

    “敢问娘子,是否见过阿窈?”阮淮连日奔波,嘴唇都被风刮得起了皮,眼下也挂着乌青,面容憔悴。

    “我自知此话问得十分冒犯,可我们如今已是无计可施了。阿窈是我唯一的妹妹……”

    隔着数月,温颂的思绪再度被带回了某段过往,面色也忍不住冷下几分。

    她沉默不语,只是绕过阮淮,朝着登仙楼的大门走去。

    沈介之眸光微动,也迈步跟在温颂身后,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温娘子……”

    温颂的步子不由一滞。

    她回身又看了一眼阮淮,随后缓缓想起了自己的小妹。

    他身旁的沈介之则眉心紧拧,眸光里含着一丝恳请。

    默然半晌后,温颂叹气,终是开了口。

    “此事说来话长……”

    也更是一言难尽。

    *

    虽说知晓内情的人是温颂,可先开口的人却是阮淮。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的身世也不再是某种不可说的秘密。

    温颂眸光停驻在阮淮脸上,眉目之中满是错愕。

    在她眼里,阮窈空有美貌,举止却轻佻不善,绝非清白女儿家的做派,合该受人鄙夷。却原来……她曾经也与自己并无二样,本该有着顺遂的姻缘。

    温颂并不清楚裴璋对此知晓几分,此时回过味来,愈发觉着二人之间透着一抹古怪。

    不论是中秋之夜,亦或是遇刺的那一回,似乎都是她想要挣脱。

    而追逼不舍的人,分明是他才对。

    “表哥对阮娘子……并非是无情。”

    温颂坦然谈起洛阳之事,继而蹙了蹙眉,又补充道:“可阮娘子看起来,是不肯留在他身边的。”

    现今再说起这些,她才蓦地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表哥对她而言竟已不再是从前那般仰之弥高的存在。

    少女时期的春闺梦里人,并非是自己所以为的模样。

    那日对上他泛红的眼尾,及周身无法压制的阴戾之气,她被吓得腿脚都有些发软,而后再想起雪团,便愈发恍惚了。

    过往种种恋慕,当真是一场镜花水月,合该摧之烧之,再当风扬其灰。

    她神色几度变幻,沈介之显然也留意到了,抬手为温颂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时,目光中也含着安抚之意。

    而阮淮仍觉着不可置信。

    “我从前随父亲去洛阳述职,也曾见过裴大公子一面。他……和阿窈……”他皱着眉摇头。

    妹妹是何品性积习,他自是了解。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两相爱悦,更莫要说是裴璋单相思。

    至于阮窈的失踪,若按母亲所说是被他所掳,则更像是无稽之谈了。

    然而三人眸光交汇,任阮淮再怎么惊诧不解,却也顷刻间就读懂了沈介之的神情。

    他并不觉得荒诞,反而颇为肃然。

    待温颂走后,沈介之说道:“倘若只是寻仇,何必要大费周章将人从洞房带走。可若是为了银钱,那抢匪也早该知会齐家,哪有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道理。”

    阮淮沉思不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前在梁郡时,我与四殿下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我得去洛阳想法子寻一寻他。”

    沈介之眉眼微敛,提醒他道:“四殿下与裴公子从前在建康联手拔除过崔氏,也早已是旧识。而窈娘的事说到底全无凭据,你切莫以卵击石。”

    “我自然明白——只要她人还活着,又当真是在裴……璋身边,就总能有蛛丝马迹可寻。”阮淮语气沉肃。

    沈介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令人取来笔墨纸砚。

    “这是引荐信。”他细细折好,交于阮淮。

    若在洛阳能顺利谋得一官半职,行事也自然会容易些。

    *

    流光容易把人抛。

    几场冬雪过后,严灵院前的几株玉兰长势极好,待春来,又是一院淡香。

    水路并未完全化冻,这次再回洛阳,怕是暂且不能行船了。

    阮窈披了件宽大的白狐裘,乌云似的发用玉簪挽起,垂在软绒绒的衣领后,愈显得肤色素白,宛若枝头薄薄的雪。

    二人本该上马车了,宅院里的侍女却快步而来,又向裴璋通报了些什么。

    他这会儿不在身边,阮窈亦不想早早坐到车上。

    于是她无所事事地站在阶下,四处看了看,眸光很快就被山坡旁正盛放着的一株绿萼梅所黏住。

    这一株梅只有两尺来高,枝上花蕊繁密,清极生艳,被风拂得颤颤巍巍。

    四下无人,阮窈提着裙角,小心地走过去,不料才迈了十几步,就猛地被人给一把拽了回去。

    她还什么都未瞧清楚,很快就浑身一轻,身不由己地被裴璋抱起,继而扔进了马车中。

    眼前人于她而言太过高大,又披了身墨色氅衣,霎时就把所有的天光挡得一干二净。

    阮窈脑袋有些发昏了,整个人都被笼在裴璋背着光的身影里,只能望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喜怒难辨地盯着她。

    她一时没有说话,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我……只是看到坡下绿萼开得正好,想走近瞧瞧……”

    裴璋向来记性很好,听她说完,也微怔了一下,约莫是想起来了外面确有一株绿萼梅。

    他的眉缓缓展开,也听出了她的委屈和郁郁,继而伸手想来安抚,却被阮窈缩了缩身子,躲开了。

    自己又不是个傻子,从前把他药倒了都跑不掉,难不成这会儿就能靠着腿跑。说到底,她身上又没有长羽翼,何至于让他这般敏感,当真吓人。

    裴璋并未强求,伸出来的手顿了顿,又收回去了,随后没有上车,而是侧脸向重云交代了句什么。

    少顷,他携着几枝刚折下来的绿萼梅在阮窈身边坐下。

    裴璋想了想,将花枝递给她,淡声说着:“绿萼不俗……”

    阮窈闭了闭眼,只得接过花,捏着花枝的手指却发起烫来,脑子里嗡嗡地响。

    这不是自己当初在廊下送他的花吗?

    什么“绿萼不俗,公子是极清雅的人”,如今再想来,她竟不知是该感到心虚,还是该怨怼。

    阮窈愈发闷闷的,也不看他,伸手抚了抚背后的软枕,刚想寻个舒适些的姿势,又被裴璋给圈在了怀里。

    “对不住了。”

    他轻声道:“我方才以为……”

    绿萼梅香气幽微,在二人鼻端萦绕不去。

    阮窈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指甲紧紧掐着裘衣上蓬软的毛,嘴里却柔声说着:“你多想了。我不会离开公子……”

    他轻嗅着她的发,缓声说道:“这回离开,短期怕是不会再有空闲来此。窈娘可想见一见故人吗?”

    “故人?”她愣了一下,仰起脸望着他。

    裴璋笑了笑,“是庙里的比丘尼。”他又解释道:“她来严灵院寻过你两回。”

    几乎是瞬时之间,阮窈便想起了她躲在佛龛里,然后被狗追的那一夜。

    妙静待她有几分真心,这世上也当真有人还在一直记挂着自己,即使她一直被困于这座深冷的宅院中。

    可……裴璋会有这般好心吗?

    她有片刻的出神,很快又垂下眸,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然而不待阮窈开口,他就像是能够洞悉人心一般,嗓音温温的说道:“我并无他意。”

    “倘若你想要见她,不必多虑。”

    第57章 那我便同你一起死

    皂轮车缓慢地停在山门之下。

    裴璋垂眸望着阮窈跳下车,并无要跟随的意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吧。”

    阮窈走出一会儿了,又不禁回头瞟了一眼。

    而车内之人竟也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手撩起了车帘,眼瞳漆黑如墨,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直至不在裴璋的视线里了,才仰起脸,四处看了几圈。

    兴许重云正在某处,暗中跟随着她。便是与旁人低声交谈,也未见得安全,须得谨言慎行才是。

    水陆法会早已结束了,山寺内的香客这会儿并不算多,也确如妙静所说,寺内又多了几名正值芳年的女子。

    她们瞧见阮窈,愣了一下,只当她是某个非富即贵的富家娘子,都想不到她会出言问起妙静。

    妙静得到消息出来时,连双眸都瞪圆了,很快便快步走上前来。

    她原是想拉着阮窈进屋的,然而眼前人披着一身华贵无匹的雪白狐裘,她伸出的手又不由一滞,竟不知该碰哪里好。

    阮窈任她从上至下地打量着自己,朝她牵出一个笑来,“听闻姐姐去山尖寻过我几回……”

    “窈娘,你还好吗?”妙静蹙着眉,低声问道。

    那夜眼睁睁望着阮窈被裴璋牵着狗给抓回去,她无法停下脑子里的种种可怖浮想。只觉着她会受人欺辱,兴许连性命都要不保。

    可她也束手无策。

    妙静甚至扯了些由头,大着胆子去过两回严灵院,却都是无功而返。

    她原本也差不多放弃了,眼下陡然再见到阮窈,惊喜中又掺杂着浓浓的疑虑。

    “有劳姐姐牵挂……”阮窈瞧出妙静心中所想,轻声说道:“我一切安好。”

    妙静神色不安,嗓音也压得更低,迟疑着问:“那你与裴公子究竟是……”

    阮窈指尖攥紧柔软的皮毛,若无其事道:“那日我与他起了些争执,如今已经没事了。”

    她显然无法相信,一双秀致的眉仍紧紧蹙着,像是要透过阮窈的脸再瞧出些什么来。

    “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知为何,阮窈嗓子有些发干。

    她缓缓眨了眨眼,还是对妙静露出一个带着安抚的微笑:“姐姐,我要随他回洛阳了,下回再见不知是何时,你要好好保重。”

    妙静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回去也好。你兴许还不知道……如今胡人猖獗不说,民间更是叛乱不断,便是江南一带也有不少叛贼纠集生事。寺里虽说能够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却终究能耐有限。”

    “洛阳总归是要比别处安全的。”她喃喃地说着,愁眉却半丝也不曾舒展开,不知是在安慰阮窈,还是在安慰自己。

    阮窈的确不知晓妙静说的这些。

    她像一只被裴璋护得极好的鸟雀,不论是身体还是发肤,都被滋养得日渐盈润,且眸中只能有他。

    山中虽避世,却不是长久之计。他这次回去,想必也是洛阳出了什么事。

    阮窈想了想,伸手褪下臂上的一对镂空花卉镯。“姐姐日后若去镇子上……可将这对金镯换成银钱来用。”

    如今金银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住持和妙静都是心善之人,她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妙静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下意识便想推拒:“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能收?”

    “无妨的,”阮窈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只要不是想要逃离,其他的事,裴璋似乎不太干涉她,银钱便更是了。

    妙静收下镯子,阮窈又轻轻抱住她,心中忽地生出几丝不舍。

    满眼春风百事非。

    回首过往点点滴滴,寄居在这儿的日子恍如是上辈子的事,实在遥远,可这座山寺却实实在在地渡过她一程。

    “窈娘,你也好生保重。”

    妙静任她抱着,话语里有一丝哽咽。

    *

    从寺里走出来以后,天上忽然飘起了雨。雨丝如线,顷刻间便下得又急又密。

    因着正要赶路回洛阳,阮窈不愿头发被雨水沾湿,连忙加快步伐向着山门下跑。

    早春的风犹带着几缕寒意,听到脚步声,她隔着连绵雨幕抬眸望去,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正执伞向着她走来。

    裴璋往日举步总不紧不慢的,最是温文不过。然而这会儿骤然下雨,他来接她回去,步子也放得比平时匆忙许多。

    阮窈愣了一下,提着裙角走得更快。

    虽是为了躲雨,可落入裴璋眼里,却显得慌慌忙忙的,和急于扑向他没有分别。

    她几乎是在小跑,身上暖绒绒的狐裘毛也一颤一颤,白花花一团,像是只轻妙的小狐狸。

    裴璋快步上前扶住她,嗓音听着略有一丝沉:“仔细摔着。”

    然而当阮窈下意识仰起脸看他,分明瞧见他眉眼微翘,瞳仁里的笑意像是枝头的一丁点春光,愈显得面容温泽如玉。

    从前那尊寒凉的玉佛,如今竟随着这场冬雪也消融了几分。

    她心里莫名一颤,低声说了句,“下雨了……”

    就着裴璋的手臂跳上车后,阮窈由着他为自己将厚重的狐裘脱去,随后,他看了一眼她的手臂,似乎是察觉到原本戴着的镯子不见了。

    阮窈犹豫了片刻,如实告诉他说:“那对花鸟镯……我送给了妙静。”

    裴璋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巾帕将她发上的雨渍擦去。

    那对花鸟镯是御赐之物,她不识得,故而赠了人。可便是想要拿去外面当掉,恐怕也没有商铺敢收。

    然而她既想要送,倒也无妨,再贵重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回洛阳的沿路上,雨水渐渐变多,拂面的风仍有几分森寒。

    人间三月,本该春回大地,路上却十分不太平。即使马车多驶在官道上,竟也路遇了几回纠合在一处的匪盗。

    越是恶人,往往越是欺软怕硬,不见得敢招惹权贵,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半点不手软。也有少许亡命之徒,分明见着了马车的制式,仍贼心不死。

    阮窈在裴璋身边,自然无需担心自身安危,却也瞧得心惊肉跳。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战乱仿佛永不休止,人命在这乱世中贱如草芥,轻而易举便能被碾碎。

    她如今身如浮萍,即便有法子能脱离桎梏,也难以寻到栖身之地。

    马车颠簸不已,阮窈被裴璋抱在怀里,多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甚至还吐过两回。

    直至睡够了,她便靠坐着软垫,神魂飘荡,不多时又晕乎起来。

    他安抚似的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道:“昏眩之症须得分散心神,倘若你睡不着,便同我说话罢。”

    阮窈连发丝都在他怀里滚得乱糟糟的,既难受又烦躁,语气也变得不耐起来。

    “有什么好说的……”

    裴璋仍是十分耐心地引着她想旁的事:“那窈娘可有何事想要问我吗?”

    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皱着眉问道:“你说……端容公主与何驸马要和离,这是为何?”

    “何砚并非专情之人。”裴璋嗓音不疾不徐,“二人数次吵至大打出手,太后悔不当初,否则如何会应允和离之事。”

    “和离不好吗?”阮窈忍不住问了句。

    大卫本就并无贞洁一说,何况她是公主,换个男人就是了。

    裴璋又缓声同她解释:“边地战患已久,若依循前朝旧例,公主多是嫁于军中将领,借以稳固军心,而非是嫁给士族中人。”

    近年来皇权越发旁落,圣上虽然龙体欠安,对以何氏为首的世家却早有忌惮之心,若非太后强横,又怎能愿意将公主嫁给本就势大的何家,岂不是火上浇油。

    阮窈闻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哑然了好一会儿。

    “……这与和亲有何区别?公主性情刚烈,如何能愿意。”

    裴璋没有否认,沉吟了片刻,又道:“眼下还未到这个地步。太后如今联合诸多士族上奏,欲割城贿胡……”

    阮窈此时真的震惊了。

    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割城?难道割几座城,胡人便肯乖乖打道回府了?”

    阮窈几乎觉得不可思议。

    秦之所以能灭六国,并非是六国兵不利、战不善。而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这样简单的道理,这些士族中人不懂吗?还是生怕惹火上身,宁可求一夕安寝。

    裴璋看了她一眼,唇线抿得笔直,微一颔首:“此举与抱薪救火无异。”

    “那我的故土岂非也要被割让出去?这些人是疯了还是傻了?在其位不谋其政,当真是尸位素餐……”

    阮窈愤愤难平,这会儿也不觉得头昏了,连珠炮似的连骂带说。

    裴璋也不出言阻止,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轻抿了抿唇角。

    “王侯将相,宁有……”她窝火地说到一半,忽然对上了他的眼。

    裴璋神色仍是温和的,漆黑如墨的眸中还含着一丝兴味和笑意,似乎正在品赏着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

    阮窈蓦地将剩下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见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头还昏吗?”

    接过茶水,阮窈却喝不下,摇了摇头,又去追着他问:“倘若真要割城,那边关将领连日以来的死伤岂不是成了笑话?”

    “霍世子那时候和我说……”她想起当日霍逸与自己告别的样子,一时嘴快说了出来,眉目间含了一丝低落。

    然而一句话还未说完,一直面色温文的裴璋忽地蹙起眉来,眸光也骤然沉下几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阮窈立刻闭嘴,颇有些心虚地开始喝茶水,随后又扭头去看车帘外头的树。

    咽了两口茶,还不等她擦拭唇角的水渍,便被裴璋按住,直接就吻了上来。

    这一吻由浅入深,像是一场狂暴的风雨。她被他吻得浑身发麻,继而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回应着他,裴璋才好似满意,松开了唇。

    阮窈暗暗咬牙,往日再怎么敢怒不敢言,这一回还是忍不住出言抗议他的行径。

    “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你亲吻得窒息而死。”她嗓音羞愤。

    裴璋若无其事拭去唇上水泽,看了她一眼。

    “那我便同你一起死。”

    *

    越是靠近洛阳,阮窈精神也越发萎靡不振。

    她并不知道这次回来,裴璋会将她安置到何处,也没有再问。

    当她被马车外连续不断地呼喊声所吵醒的时候,裴璋也刚好轻拍她的背。

    “窈娘,我们到了。”

    阮窈揉了揉眼睛,正想开口问他这里是何处,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向着他们所在的马车走来。

    然而不待那人走近,就似乎被重云拦了一拦。

    “六娘子……”

    她听见重云这么称呼外面的人。

    “兄长!”车外的女子强忍着哭声,嗓音惶惶不安,“兄长总算回来了!府里出了事……”

    阮窈怔怔地听着,然后缓缓坐直了身子。

    裴璋这是……把她带回裴府了?

    第58章 这是他的业力

    北地兵祸连连,战火像是肆虐的野火,将城池和田野都烧作一片片的残壁断垣。

    纵使焦臭暂且蔓延不到洛阳,朝中却也并未好上多少。

    与胡人的征战日费千金,并非如今的卫国能够承担。战意很快就像是热锅里的雪,随意熬一熬,就化得烟都不剩了。

    民间渐渐也有种种谣言甚嚣尘上,各方流民纠集为匪,叛乱的烈火越烧越旺。

    留在北地的高门士家原本就少,以何氏为首的数个士族萌生出退意,宁可主张壮士断腕交割土地,也不赞成再勉强应战。

    可与此同时,却也有以裴氏居首的另一政派,向圣上奏请以地赂敌乃破国之道。

    “卫国之地有限,而外敌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各地的名门望族手中无不握有私兵与屯粮,若能以此养战,远征的长平王父子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朝中势力多年来彼此倾轧,各怀着鬼胎,彼此都想除之而后快,携手又谈何容易。

    时局变幻,天子又病弱,裴氏也因此更成为太后与何氏众人眼中棘手的尖刺。

    裴府礼法森明,长房的人更是以身作则,裴璋也年少老成,少有错处可让人抓。

    但三房却并非如此。

    独子裴琪尚未及冠,正是年少气盛,不知怎的,竟在狩猎场与何家四郎君何尧起了冲突。

    即便只是嘴上的纠纷,裴琪回来也定是要领家法的。可二人动了手,而何尧车上*又偏偏奉着圣上重赏的玉璧,御赐之物受损,这事也就此变了味。

    不敬圣物之罪沉重如山,何氏千方百计相迫不说,又有太后暗中推波助澜,绝不肯善罢甘休。一来二去,金尊玉贵的裴家郎君竟荒诞无比地被收了监。

    裴璋回来后,当日便入宫斡旋,费了番周折才把人领回府。

    裴琪此次苦头吃得不小,又被带到各个族老面前依次问责,最终被裴璋以家主之名作出定夺。

    依照族规,他要受竹板责打,再于祠堂罚跪,彻夜念诵家训。

    “何尧当真是个阴险小人,分明是有意暗算我!”裴琪打小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之时,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方才母亲想要为自己向兄长说情,然而兄长神色平静,言辞也还算温和,随后做出的决断却未轻纵一丝一毫,反倒比族规上所书写的还要重。

    “我的确有错,可祸首却并非是我,归根究底还不是因着朝堂上割地一事!兄长对我也未免太过严苛……”裴琪才受过刑,此时脸色铁青,痛得龇牙咧嘴的。

    “阿兄少说几句吧!”裴昭柳眉紧蹙,劝他道:“若非我白日里去寻兄长相帮,阿兄这会儿怕是还回不来。再说兄长不过是依照族规行事,总归是为了裴氏好——”

    “好?”裴琪冷笑连连,“裴氏如今成了旁人的眼中钉,可我倒想问问他,若不割地,陛下还能如何……”

    他神思激愤,裴昭却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她听到了颇为熟悉的脚步声,忙不迭示意裴琪闭嘴。

    裴琪仍跪着,见裴昭神色慌慌忙忙的,也赶忙重又背起家训来。

    谁想他过于紧张,一时间舌头也打了结,竟连打小就吟诵过无数回的家训都想不起来。

    “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过,德之至也……德、德……”

    身着竹青长衫的颀长身影缓步而入,嗓音淡而沉。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立身之本。”

    裴琪脸涨得通红,更接不上来后半段。

    “裴琪,你仍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吗?”

    裴璋神色平静,语气也算不得重,却听得另外二人心中一颤。

    祠堂的地砖冰凉透骨,裴琪面色惨然,双腿跪得一阵阵发僵。

    他嘴唇动了动,“性不可纵,怒不可留,我自然明白。但何砚两次三番寻衅闹事,士可杀而不可辱……”

    “那我且问你。”裴璋并无怒意,只是垂眸看着他:“身为裴氏子孙,为何要自幼习背方才的家训?”

    “为了……整齐门内,以免行差踏错,致使族人蒙羞。”裴琪暗暗咬牙。

    裴璋面无表情地听着,再开口时,嗓音仍是淡淡的。

    “你若不服他,便该沉思熟虑后再设法应对,而非逞一时之勇,再让旁人来为你善后。倘若做不到,就该铭记礼法循规蹈矩,也自不会招来今日祸患。这道理,便是稚子也该通晓。”

    月光清冷,裴璋身形如松,面容则更显疏淡。一双眼幽沉得像是寒潭,眸中唯有波澜不兴。

    裴琪胸腔中原燃着一团不服气的火,此时被他这样瞧着,忽然就泄了气,然后颓丧地低下头,脊骨也不再僵硬地绷着。

    “阿兄知道错了,”裴昭年纪更小一些,身为妹妹,反倒比裴琪更为崇敬这位堂兄。

    “今日的事,还要多谢兄长……”她神色恳切,心底则轻轻舒了口气。

    兄长返回洛阳,整个裴氏才算得上有了主心骨。圣上信赖他,他也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这样快便能把裴琪给领出来。

    “祠堂是府中重地,六妹不该久留。”裴璋微微颔首:“回吧。”

    “是。”裴昭行过一礼,才转身离开。

    裴璋低垂着眼,眸中的不耐一闪而过,也无意再多说,径自走出了祠堂。

    在他看来,规矩与礼法的设立,本就是用以约束庸碌之辈,而非有能之人。常人多是碌碌终身,若事事都循规蹈矩,通常便不会出大的差错。

    而进门之前,裴琪说得那些怨怼之语,他也听清了。

    只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倘若国将不国,士族并无政权可以依附,迟早也要随胡人的铁骑共同陷入泥沼之中。

    不论是顽抗,亦或是与敌寇结为同盟,都无异于与虎谋皮,谁又能独善其身。

    这般道理,他的窈娘懂得,同为裴氏后人的裴琪却不懂。

    若非他身为自己的堂弟,裴璋定当惜字如金,不会平白耗费时辰在此人身上。

    *

    在阮窈眼中,严灵院已算得上是很大了。

    然而来了洛阳裴府,她才发觉自己从前不过是坐井观天。

    裴氏是百年望族,而裴璋因着少主的身份,更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占着得天独厚的一片宅舍。

    九曲斋外头有整片翠绿修竹,外人来此,要穿过竹林才能进门。而斋内的一石、一池、一树、一瓦,也无不风雅考究。

    斋内原是没有侍婢的,因为她的缘故,裴璋竟把严灵院里原本侍奉阮窈的人也带了回来,以免她起居不便。

    而他则无暇多留,只是交代了侍者两句,又抱了抱她,便为着府中的事进宫去了。

    服侍的人紧紧跟在一旁,阮窈只当他们不存在,缓缓绕着九曲斋走了两圈。

    所有她能够去到的屋子,她都或近或远地看了看。

    裴璋喜静,斋内侍奉的人不算多,所有人见到自家公子忽然带回来一个女人,也都未流露出分毫惊异,而是恭敬无比地对待她。

    直到走累了,阮窈才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人为辟出的一方水池。

    塘中栽了莲花,只是时气还未到,荷叶仍枯败着。

    侍者见她一直怔愣出神,兴许是怕她想要轻生,又上前来,恭恭谨谨地请她回屋更衣。

    沿路风尘仆仆,阮窈无事可做,很快就在床榻上躺下了。

    只是她一闭上眼睛,脑中仍是止不住地回想当日所见。

    若自己没有猜错,被锁在佛塔里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裴璋的母亲。

    冯荑。

    她被锁的时间,比自己要久上许多许多。而那些纸张上所写的字累累如珠,却又零碎不已,近乎变成了某种诅咒,遮天蔽日地扑向她。

    冯荑日思夜想的男人名唤萧郎,自然,不是裴璋的父亲。

    纸张上除去对漫天神佛的哀祷,更有着对自身命运的血泪之诉。甚至……偶尔也有对自己孩子的厌恶。

    冯荑不喜这个她本不欲生下来的孩子。

    这孩子于她而言,更像是痛苦和不甘的见证,且深深缚住了她。

    妙静很早就同她说过,裴夫人曾在山寺里断发出家。后来在建康,崔氏的家主又说是裴璋的父亲逼疯了冯荑。

    过往种种所见所闻,不知不觉间,就仿佛推着她站到了春冰之上。且阮窈足下的冰块并不大,所以她寸步难移。可她透过这块冰,分明窥见了极大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裴璋此人,远不如外人看起来那般白璧无瑕。

    他的父母也并非是正常的夫妻,他父亲既然能对妻子如此,也不难想见对待儿子的方式。

    也兴许是因为这样,裴璋才显得有些缺乏感情,行事也格外强硬。

    可人非木石,七情六欲贪嗔痴,都是自出生起便要伴随人一生的东西。他似乎缺失情爱带给人的恩慈之心,却又并非真的无情无欲。

    她的神魂不由愈发飘散开,忍不住胡思乱想。

    倘若……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强迫她、轻薄她,自己又会否也喜爱他?

    阮窈在床榻上翻来翻去,心绪乱如麻。

    可最终她还是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只剩一片清明。

    说到底,这些都是他的因果,他的业力,是他自身应当跨过去的东西,又哪里轮得到自己来大言不惭地怜悯他。

    在这乱世之中,他早早失去了母亲,可她也失去了阿爹和阿兄,不是吗?

    虽说人的痛苦无法度量,更不能做比较,可相比起来重权在握、锦衣玉食的裴大公子,阮窈还是觉着,她自己才比较可怜。

    她不能忘了自己姓甚名甚,不能忘了阿娘,更不能忘了齐慎的枉死。

    第59章 是极好看的人,可惜却不是个好人

    连日车马劳顿,阮窈本也不会去等裴璋回,而是早早就歇下了。

    约莫是因着又回到这片故地,她辗转入睡,夜深却忽梦起少年之事。

    阮窈睡得不算沉,被身旁的人揽进怀里的时候,纵使那人动作十分轻柔,她却仍是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梦中模模糊糊的一切便如浸过水的墨画,晕染、消散。

    而她在梦寐中,似是呢喃了句什么,原本抱住她的那双手臂,也瞬时收紧了几分。

    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实则她已经很少想起谢应星,总归他已另娶他人,而自己也绝不会沉湎于过去。

    只是梦并不为她的心智所控,也许二人本该有着更深厚的缘分,如今虽然断绝了,却通过梦境再一次流泻出来。

    睡眼惺忪之中,阮窈很快又跌入另一个梦。

    不同于刚才的模糊,这一次,肌肤与口鼻的触觉都无比真切。直至她连腿都被抵开,才猛地睁开眼,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不要……”她嗓音还带着初醒的含混,这几个字也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二人目光相接,裴璋眸底黝黯不明,一双眼珠好似蒙着层水色,又像是燃着暗火。

    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唇贴着她的耳畔,嗓音微微哑着。

    “方才……可是做梦了?”

    阮窈努力克制住愈发凌乱的呼吸,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

    “没、没有。”她咬紧了下唇,忍下几乎快要溢出口的喘息,低声否认了。

    他顿了一顿,手下却更不依不饶了,似是一条灵动的游鱼,千方百计地挑动着她。

    “大半夜你发什么疯……”阮窈眼尾浸出水光,连说话的声音都走了调。

    她发丝全被他揽在臂膀里,乱蓬蓬的一团。又见裴璋丝毫不理睬自己,她伸腿就要去踢他,嘴里含含糊糊骂了他两句。

    而他却不与她多分辩,反倒抵得更深。

    翌日睡醒,枕旁哪里还有人。

    阮窈不禁觉着,他像是个趁夜来吸人阳气的精魅,日头一出,人便不见了。

    裴璋本就身子不好,还每日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这般操劳下来,寿数少说也要比常人短个五年。

    她起身后,直至用完早膳好一会儿,往常的避子汤药仍未被端上来。

    “琼琚,莫要忘了药。”阮窈也没有什么羞赧的,直截了当便去催身边的侍女。

    “汤药……被公子叫停了。”琼琚为难道。

    阮窈气不打一处来,面色瞬间就阴沉沉的。

    此事他们不是达成过共识吗?裴璋如今真是愈发小人了,出尔反尔,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都不认。

    她想去寻他,却被告知他又进了宫,这会儿根本就不在九曲斋。

    阮窈怒气冲冲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决意睡前要寻些重物将门给堵上。

    可很快她又觉着,此人如今怕是翻窗户也全无所谓,实在是半点礼义廉耻都不讲了。

    *

    裴璋回九曲斋之后,听侍者在一旁禀报白日里的事。

    这回离开洛阳太久,事务堆积如山,只令他感到心神有些止不住地困倦。

    虽说还未见到她,裴璋也大抵能想象出来阮窈气呼呼的模样。

    更过衣后,他伸手捏了捏眉心,随即让人把医师传唤进来,问询阮窈的脉案。

    她身体的底子很好,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有些心火旺盛、湿热内蕴,但不是什么大碍。

    裴璋想了想,同医师道:“那便开一副调理的方子,药性不必过于急重,每日让人煎好之后送过去。”

    医师应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公子请恕属下直言。阮娘子玉体康健,按日饮用避子的汤药并不会过于损害身体。可公子正是需要调治的时候,本不应服用其它的药物。且避子自古都是女子……”

    说到一半,裴璋看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就住了嘴。

    阮窈发了一通脾气后,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汤药当晚又被琼琚端了上来。

    其实这世上哪有爱喝药的人,她自然也怕苦,可在这件事上却从来都认真的很,一点娇气都没有。

    裴璋坐在一旁,神色淡然地看着她喝下药,不知怎的,漆黑的眸子里有抹似笑非笑的意味。

    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又往嘴里多放了颗蜜饯。

    *

    自从回到洛阳,裴璋一直都很忙碌。

    他的气色也比不上那时在深山中,眉间总是拢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病色。

    阮窈与他不同,只能被困在九曲斋之内,能够做的事看似很多,实际上却寥寥无几。她也会忍不住好奇他究竟是什么病,可裴璋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不言语。

    他既不说实话,也不骗她。

    她没有在九曲斋里见过外人,或许是她所住的屋子太过僻静,便是有人来拜访,也不会碰到被当作金丝雀一般豢养的自己。

    阮窈被闷得快要发疯了,裴璋自然也能察觉到。

    “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届时我要随陛下去城郊为战事而祭祀,会有三日不在府里。”

    水刚烧开,淡色的烟霭缓缓而上,他微垂下眸,不疾不徐地煮着茶,嘴里温声同她说道。

    阮窈则提不起多少兴致,手托着下巴,丝毫不像他那样端坐,而是斜斜倚着。

    煮茶这种事,在她看来纯属耗费光阴。且裴璋喜爱的茶具里,每一幅的杯盏都颇为小,装的茶水她半口就喝完了,丝毫解不了渴。

    然而他行止温文,煮起茶则更是。

    抬手投足之间无不写意,一袭白袍像是风雅的羽鹤,如初春时节的远山一般清微淡远。

    “公子真是极好看的人……”阮窈看着看着,忽然鬼使神差地呢喃了一句,声音放得很低。

    剩下半句,她则没有说完。

    是极好看的人,可惜却不是个好人。

    这句轻叹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既然出自于阮窈嘴里,便能轻而易举地取悦他。

    裴璋轻笑了一声,才继续道:“明日我得了空闲,倘若是个晴天,便携你去汤泉别苑住上一日。”

    “你怎的有这么多屋子呢?”阮窈没吭声,忽地问他。

    这问题问得有些跳脱,裴璋也愣了一下,竟也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大多是我几年前置办的,也有几座是府中的资财。”

    阮窈盯了他一会儿,心中蓦地有一丝不悦。

    这人当真是什么都有了!

    可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反要被他困就在这里。

    她嘴上没有说什么,可忽然便显得沉郁起来,一张小脸绷紧了,也不再看他。

    裴璋微微侧目,似是有几分疑惑,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

    他思忖了片刻,道:“是因着房产一事?”

    阮窈闷闷地小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公子难不成还能把房产赠我吗?”

    “为何不能?”裴璋微微敛眉,好似她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她心不在焉地咽下茶水,暗暗叹了一口气,再不想同他说下去了。

    自己是真敢想,他也是真敢说。

    身陷樊笼之人,就像是笼中鸟,何谈这些……

    裴璋则温着茶,轻压手腕,又给她续了一杯水。

    茶汤随着温热的雾气倾落,他的目光流连在阮窈随意披散的发上,也凝思着往后之事。

    他的前半生里,唯有裴氏长公子这一重身份而已。在父亲年复一年的审视下,他不可松怠、不可下落,诸事皆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可如今有了她,不论是肉/体上的爱欲纠葛,亦或是像此刻这般对坐煮茶,原本寡味而枯寂的人生便也觉出些旁的乐趣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情再如何至真至纯,也无法令生者死,令死者生。

    裴璋自是希望此生能与她联结到老,可即便是他,如今也须得仰赖着天意。

    财帛不过是死物、外物,她既情愿留在自己身边,他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只不过……

    裴璋又想起那夜阮窈被他揽在怀里,迷迷糊糊间所说的梦话,眸光微不可见地沉下了几分。

    *

    入春以后,日光渐渐变得浓而暖。

    城内的道旁种了些杏树,这阵子正开得灿若云霞,一片明晃晃的白。

    南街最是熙攘喧嚣,沿路有许多售货铺子,也是去外城的必经之路。

    阮窈坐于马车里,抬手掀起帷幔向外看,与之相连的回忆就像是春风里的柳枝,悠悠然被吹拂起。

    南街西侧有座长生观,东侧有书肆,再往前些的小巷,便是她从前来过最多的地方。

    巷子店肆林立,有卖饼的商铺,也有卖冰酪的店家,游人络绎不绝,在整个洛阳城都是出了名的。

    她瞧得出神,眼睛一眨也不眨。

    裴璋此次带着她出来散心,难得也并未在车上看书。重云忽然在外叩了叩车壁,他顿了顿,转而轻轻一拍阮窈。

    “可想下去买些吃食吗?”他温温地问。

    阮窈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我可以下去?”

    “有何不可?”裴璋笑了笑,柔声道:“需要我陪你吗?”

    她瞥了一眼外头人潮涌动的街道,只觉着这一幕与裴璋十分不相称。且他不在身边,怎么都自在几分。

    “不用了,公子让旁人陪着我便好。”阮窈也若无其事地笑道:“街上人多,你一身白衣,省得挤脏了。”

    他也不勉强,点点头。

    “重云陪你去。”

    阮窈自是愿意,很快便戴好帷帽,欢欢喜喜下了车。

    眼见她走了,裴璋仍看着帘外,目光仿佛遥遥落于巷道中的某一处,随后轻抿起唇,眸光也动了动。

    第60章 小骗子和伪君子

    阮窈的脚甫一踩到地上,就几乎欣喜地想要跳起来。

    鼻尖的食物香气一阵浓过一阵,耳边人声嘈杂如浪,她连街边灶炉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声也能听得见。

    众人熙熙,如登春台。

    连日以来,于她而言,九曲斋……实在太过僻静了。

    那些侍者绝大多数时候都缄默不言,更不会同她多说些什么。裴璋又时常不在屋中,即便是在,也是抱着她读书、对弈,亦或煮茶。

    她像是一株照不到光的小草,失去自由太久,萎靡得快要发霉、枯萎。

    而此刻头顶的天,并非是在四四方方的白墙之下,光这一点,就足够令阮窈生出久违的雀跃。

    随着涌动的人潮向前走,她想起自己头一回来这儿,还是与谢应星初订亲时。

    洛阳城似乎与数年前无甚变化,两旁的店面也恍如旧日,铺内座无虚席,热闹得很。

    这条巷道不算宽,阮窈将帷帽掀起一角,一面走,一面探头去瞧沿路的铺子。

    忽然,她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路中间,不动了。

    午后春光正好,前方路口下,一对璧人正迎面而来。

    男子手上提着一袋酥点,包装看着有几分眼熟,兴许她从前也曾收到过。

    他步子迈得有点儿快,身侧的小娘子追着他,伸手想要去扯他的衣袖,一张娇憨的面孔上满是嗔恼,生动而鲜灵。

    阮窈神情茫然,一时间晃了神,站着一动也不动。

    重云一直跟在她身后,见状眼明手快拉开她,又将帷帽给扯了下来。

    巷子里人声鼎沸,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阮窈则被他拉着,安安静静站在暗处,直至谢应星和他的新婚妻子走过去。

    二人走出十数步后,谢应星步子忽地一滞,双眉不自觉收紧。

    按说巷道里四处都是人,且多是年轻女郎,可他方才随意一瞥……却总觉得转角处那道身影颇为眼熟。

    “怎么不走了?”汤妧正微微喘着气,见他停下来了,登时疑惑地问了句。

    “妧娘——”谢应星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一把将手里的糕点塞给她:“你先回去!”

    汤妧满脸错愕,而他已经回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

    阮窈是被重云给带回马车的。

    车内的人原本微低着头,正在翻看手旁的宗卷。见她回来了,裴璋神色沉静地放下书,温声唤道:“窈娘,坐过来。”

    她一声也不吭地坐下,连发上的帷帽也未摘掉。

    裴璋也不恼,长臂一揽,将阮窈抱到自己怀里,又为她除下帷帽,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

    令他有几分意外的是,怀中人虽说面色有些苍白,眼里却一滴湿意也没有,而是同样直直地盯着他。

    一双眼瞳剔透如洗,连眨也不曾眨一下。

    二人眸光紧紧相交,阮窈不禁在想,这世上怎有这般偏狭黝暗的伪君子呢?不早也不晚,他偏偏在这个时辰放她下去。

    跟随她的重云目光沉沉,毫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裴璋带她散心是假,故意让自己撞见谢氏夫妇才是真。

    就因为她前些日子的那句梦话吗?

    “公子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阮窈低声问。

    裴璋没有表现出惊讶,垂眸淡声道:“窈娘指的是哪一次?”

    “第一次。”

    他并无要隐瞒之意,坦然道:“建康燕照,自你抱着筝去寻公主后。”

    阮窈暗暗咬牙。

    她怎么早先未曾起过疑心?那时自己想舍去裴璋而依附端容公主,谁想公主几日后便猝不及防地离开了。

    而后桩桩件件,不论是沈介之被调离钱塘,还是谢应星的婚事,再到自己被他从齐慎身边劫走,无一不是在步步迫她入樊笼。

    双丝网,千千结。

    自以为是的猎手,原来早就被他视作掌中之物。

    裴璋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仿佛能读出她心中所想。

    “这不是你那时的心中所念吗?想要留在我身边,不肯被我送走。”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很温和。

    “你当初向我求的,我都给你了。”

    “假仁假义的伪君子……”阮窈咬牙,血液直往脑袋上涌,一张脸紧紧地绷着。

    “而你……是个小骗子。”裴璋低头,啄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轻笑着说道:“所以我与你,才是最相称的。”

    “你胡说……”她脸涨得通红,浑身都仿佛竖起了尖刺。“我的缘分,分明是被你用奸计斩断的!”

    “能被人斩断的缘分,便不叫缘分。”他慢条理斯地在阮窈耳旁道:“否则我与你的缘分,怎未见被你所斩断呢?”

    “在这世上,除却巫山不是云之人又有几何。他如今娇妻在侧,忘掉与你的情缘不过是早晚的事,而你便甘愿独自溺毙在过往中吗?昨日之日不可留……”

    阮窈不禁冷笑一声,心中忽地生出几许不耐烦。

    “你根本就不明白。”

    裴璋未免太过低看她。

    昔日情郎琵琶别抱,无可否认,任凭是谁都会或多或少地生出不悦。可她早已决定断情,今日这幕也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又有何稀奇。

    她绝非为情所绊,而是拜他所赐不得见天日,才愈发会因为过往怅然。

    谢应星与他的妻子并肩而立,任谁见了都要夸赞壁人二字。而自己则形同禁脔,如此对比,怎能不令她意冷神伤。

    然而时至今日,难道要她去向裴璋祈求,赐予她名分,或是娶她吗?

    阮窈当然有自知之明。他不会说,而她也不会问。

    她目露抵触,梗着脖子别开眼,半个字也不愿意听。

    裴璋见状,终于住了嘴。

    然而下一刻,他居然双臂一揽,不容置疑地将她抱至自己腿上。

    阮窈不禁吓得低呼出声,紧接着又将后续的惊叫给咽了回去。

    马车正停在距离南街不远的巷道中,四周行人不算多,可到底是有人的。

    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从裙下探进来,她呼吸一滞,怕他乱来,姿态也不得不放软,慌乱道:“我们……回去吧,我不散心了……我……啊!”

    她忍不住叫出声,霎时连耳朵尖都红得快要滴下血,整个身躯也颤栗起来。

    “不要……”阮窈哀哀求他。

    她被裴璋圈在怀里,高大的身形严丝合缝地覆住她。彼此呼吸清晰可闻,不容许她逃离半分。

    阮窈眼眶发热,身不由主地仰起脖子,脊背也因为他的动作而绷得笔直。

    她嗓音带着一丝细微的哽咽,继而对上了他的眼。

    裴璋低着头,深浓的眼睫不断颤着,墨黑色的眸底一片乌沉。

    “我方才所说的话,可记住了吗?”他附在她耳旁,嗓音微哑。

    “……记、记住了……”阮窈喘息着答话,再没有比此刻更乖顺的时候。

    然而他却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裴璋呼吸很重,并不掩饰眸中的欲色,而是意犹未尽地用双手握住她的腰,往下压。

    她羞愤万分,拼命地挣扎,正待出言骂他不知廉耻,唇舌就被他堵上了。

    这个吻来势汹汹,丝毫没有半分忌惮,抵死一般地缠着她。

    疯子……当真是个疯子!连在马车上都……

    阮窈狠狠咬着他的唇予以还击,他闷哼一声,蹙起眉来,却仍不退。

    很快,一丝腥甜自二人的唇齿之间弥漫开,像是张巨大的罗网,沉沉地将她拢入其中。

    衣料的摩擦声不断响起,碍于是在车厢中,他终归要比往日收敛,可这研磨比之往日,却更令人发疯。

    二人与外界仅仅隔着一道车帘,车厢内的濡湿使得喘息与心跳都响如擂鼓,令阮窈脑中只剩下空白。

    有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着马车而来的时候,她猛地朝后缩了一下,身躯颤抖不已。

    裴璋也终于松开了她的唇,嘴角尽是润泽的水光,及几丝猩红的血。

    他缓缓抬手,却并未清理自己,而是用指尖将她唇上的痕迹不轻不重地拭掉。

    她发丝全散了,眼下什么也顾不得,只是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以免向外泻出细碎的低吟。

    来人不知是谁,还未走到近前,步伐声便戛然而止,约莫是被守在车外的重云给拦了下来。

    “谢公子请止步——”

    闻言,阮窈瞳孔骤缩,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浑身都僵住了。

    裴璋也顿了顿,随后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反倒安抚似的吻了吻她的脸颊。

    “不必害怕。”

    他嗓音放的极低,一个一个字的,砸在她的耳朵上。

    “这是……裴府的车座?”谢应星大抵见过重云,认出来了他。他不知在想什么,嗓音顿时也变得有几分肃然。

    “我有一事想要问裴公子,有劳你通传。”

    重云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公子有些不适,正在车内小歇,眼下无法见客。”

    阮窈害怕会发出什么声音,不敢乱动。她不得不倚靠着他的肩,张着双唇,无声地喘息着,连想要与他分开也不能。

    谢应星不语,却仿佛又向车下走了一步。

    “谢公子有何事?”裴璋忽然出声问道。

    他嗓音略微有些哑,语调却还算得上平静,可仍将阮窈吓得呆住。

    她嘴唇发颤,艰难地屏住呼吸,脸上的血色更褪得一干二净。

    车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方才瞧见了一位故人,似乎正是朝着此处而来。”

    他话语中含着一抹低落与迷茫,可吐词却丝毫不犹豫。

    裴璋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阮窈,眼底情绪晦暗不明,默了默,才缓声问道:“故人是谁?”

    然而不等他答话,帘外又传来另一名女子的呼声。

    “谢郎——”

    这女声不同于阮窈一贯的娇怯,而是十分脆爽,尾音半点也不拖拉。

    “你在这儿做什么?母亲还在那头等着我们呢!”

    谢应星仿佛低声与她说了这什么,可阮窈听不清楚了。

    她只觉得外面乱哄哄的一团,而她仍被裴璋攥于股掌之间,无法挣脱,无法抽离。

    他不许有任何一个人窥探她,也没有人能够窥探到她。

    喧闹声逐渐平息,他眼尾微红,似乎还出了一些细汗。随后,裴璋慢慢伸出手,替她将濡湿的碎发挽到耳后。

    而阮窈连泪珠子都浸了出来,一颗心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出去……”她咬牙道。

    他眸色微暗,极轻地笑了笑,缓缓低下脸,在她耳旁说道:“窈娘的嘴……总是各说各的。”

    她扯着他的衣袖,闭了闭眼,忽然狠咬住他的肩,像是在发泄所有的恼恨与难耐。

    “你要记好了……”裴璋的话语轻得像是一声喟叹,令她无法分清究竟是痛,还是快意。

    “你属于我,也只能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