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可他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事毕,裴璋让侍者送了清水进来。
宅子里的使女都是在此服侍已久的人,脸上恭敬如常,也自然不会流露任何异色。可阮窈还是觉得如坐针毡,掌心里止不住地发烫。
身上的细汗冷却后,留下了一层黏糊糊的湿腻。她皱眉将手指浸在凉水里,借此舒缓手腕过度用力后的酸胀感。
颈间的掐痕还在阴恻恻地作痛,她望着水盆,心绪像是一丛理不清的乱麻。
裴璋竟把她的过往查得一干二净……事到如今,再想隐瞒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
她的确掉以轻心了,可他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吗?他高高在上地审视她、揭穿她,眼中分明带着怒气与鄙夷,然后又对她行这般没羞没臊的轻薄之举。
当真可笑。
阮窈磨蹭得太久,等到再被裴璋叫过去的时候,她连指腹都被水泡得皱巴巴的。
他神态温雅如旧,半点狼狈都不显,目光落在她攥起的手指上,丝毫瞧不出一丝方才情动难抑的样子。
虚伪的小人。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暗骂。
好个芝兰玉树的裴长公子,明面上无妻无妾修身自好,却能迫她在禅房里对着神像做亵渎之事。
更莫说他前一刻还像是要把她生生掐死,后一刻却又是好一番索求无度的亲吻,即使说出去又有何人会相信……
“窈娘。”
许是瞧出了她的走神,裴璋唤了她一声。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凉凉迫向她:“往后在我身边的时候,须得专心。”
阮窈闻言,心下微颤,两只手也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她也不记得曾在哪里的话本子上看过,说男子餍足过后……便要比平日里更好取悦。
想及方才二人交缠在一处的呼吸,而眼前人也似乎再没有要取她性命的意思,她犹豫再三,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重。
阮窈最终仍是顾不得心中还未散去的屈辱感,扑通一声跪在裴璋的袍边,眼眶情不自禁地一阵酸胀。
“是我的错……”她喉中像是哽着些什么,眼里也浮上了泪意,“我不该骗你,也并非有意要愚弄你,我只是太过于害怕。”
“我身份微贱,任谁都能欺辱,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活下来,不得不想尽法子保护自己。我不愿公子同旁人一样,将我视作叛臣之女。倘若这样,对我而言怕是比死都难受。”
她跪在带着凉意的地上,微微低垂着头,泪眼迷蒙中,只望得见裴璋一尘不染的衣角。
“窈娘是有罪,公子若要因为我的欺瞒而怪我,我任凭公子处置,绝无一字怨言。只是……求公子救救我的爹娘和阿兄。”她娇软的嗓音不断颤抖。
“我父兄所谓的罪状,分明就是被人有心伪造的。公子倘若不信,叫人调取文书一对比便知,这种大事,我绝不敢妄语……”
“此事事关重大,并非由你一面之辞便可做决断。”裴璋嗓音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更无半点要出言安抚她的意思。
阮窈心尖都颤了颤,随后猛然生出一股怨愤,像是野火一般,从心口连绵着蔓延到她的喉间。
这话说得好生持正,分明却是不愿帮她的意思。
这禅房中近乎还留有某种令她感到古怪且羞恼的味道,他才借她的手快活过,不出半个时辰又变回了原先公平无私的样子。
可她眼下又能有什么法子,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只有暂且依附于他。若裴璋觉得她新鲜,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养着占着。
至少自己眼下还能够引起他的欲念,便是咬碎了牙,她也得为自己再争上一把。
倘若他答应,那么她所做的,及往后可能要做的,才不算白费,否则岂非连妓子都不如。
阮窈强忍着委屈,近乎是哀求地拽住他的衣角,手上甚至不敢过于用力。“求公子可怜可怜我吧……”
“只要……只要公子愿意相助,我、我——”她不得不说着种种违心的话,脸颊因为羞耻而滚烫,故而连抬头看他都不曾。
然而话音未落,她蓦地听见一声极低的冷笑,随后下巴遽然被他扣住,被迫抬起脸与他对视。
裴璋眼眸阴晦,斯文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唇畔含了一丝讥诮,“这才是你费尽心思想要达成的事。从始至终,一言一行,皆是为此而来,却还要巧言令色。”
他手上的气力陡然加重,捏得阮窈吸了口凉气,痛得紧紧蹙起眉。
“方才之事,你可有与旁人做过吗?”他声音很轻。
阮窈听得心里发凉,急急想要否认,他却并没有等她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眸中漆黑如墨。“倘若有旁人能够帮你,你也会将这些话话说与旁人听,继而心甘情愿侍奉一番,是吗?”
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整个人都被狠撞了一下。
裴璋目光沉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就像在打量一只卑贱而不驯的猎物。
意识到自己好似惹恼了他,阮窈瞬时间又想起了不久前刚刚死里逃生的惊惧,面色继而变得发白。
可这人动手想杀她在前,又轻薄迫她在后,最后还要羞辱她云心水性。
可这是她情愿的吗?是她能够选的吗?
“你不该向我提要求。”裴璋陡然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继而平淡地垂下眸,抚平衣袖上的折痕。“也没有资格提。”
她眼下还挂着泪,气性更是翻涌而上,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只恨不得想抄起地上的水盆浇到他脸上去。
裴璋眸光冷而淡,很快让人进屋将阮窈带下去。
她发丝凌乱,满面都是泪痕,狼狈不已。宅子里的侍者却一眼也不多看,只是依照他的意思带她走。
阮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拖着离开。
*
她哭久了,待到回卧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脑袋隐隐作痛,像是被人拿了把小锤,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敲。
好不容易睡下,阮窈又做了噩梦,在梦里见到了自己将死的阿娘与阿兄,吓得夜半惊醒,分明十分疲惫,却再如何都无法重新入睡。
次日天明,还不等她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被昨夜把她带回来的那名侍者揪了起来。
随后阮窈在继钱塘那段时日之后,又一回换上了侍女的衣衫。
只是区别在于,这一次并非是她自愿的。
“从今后,你便改名为阿禾。”侍者望着她的目光略微有些古怪,却又很快恢复肃然,“记好了。”
阮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却也不曾为奴为婢过,即使那时寄住在山寺,住持和妙静也并非将她当做婢女使唤。
什么阿禾更不必说,分明是裴璋在用她当初乱编的假姓嘲讽她。
她唇角的冷笑压都压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他好些遍,可次日再见到裴璋,仍然不得不挤出笑脸,尝试着去试探和讨好他。
只是那夜过后,他仿佛又变回了早前温和而又冷淡的模样,待她也好似当真与待这宅子里的其他侍女没有什么分别。
可终归只是阮窈的错觉而已。*
她渐渐发现,自己越是放低身段,他便愈发好整以暇。漆黑的眼扫过她,随即眸中有极淡的嘲讽一闪而过,快得近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他根本就是在有意羞辱她,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肯做到哪一步。
阮窈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玩意,几乎要无法忍受裴璋这样面上温文实则轻视的姿态。
可她全然受制于他,身不由己,说不准哪日连性命都不保。一旦想起颈间那只冷冰冰的手,她在大夏天也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子雪水,滚烫的怒火和焦躁就此被浇熄。
裴氏故宅中的侍者本也不待见阮窈,只因她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女,没有人会觉得是高高在上的裴大公子意欲待她如何,左不过是她仗着美貌行狐媚之事,才能够死乞白赖留在裴璋身边。
侍者之间偶尔也会私下闲谈,话里话外都曾说起过一名叫做温颂的女子。
温颂是泸州刺史之女,又与裴璋的伯父沾着些亲故。实则对于贵女而言,旁人反而不会大肆谈论她的容貌,而更为热衷于夸赞她的才情与美名。
但更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则是裴璋少时在这儿住的时候,他父亲曾相中了温颂,还一度为二人定下姻亲。
这门亲事后来因为裴父重病而打消,但留在泸州的侍者也都因此而识得温颂,一旦提起来便忍不住要面露惋惜。
这位传闻中的温娘子来寻裴璋的时候,阮窈恰巧在宅前的花苑中侍弄着墙角长势衰萎的凌霄花。
“温娘子请稍坐。”侍女笑吟吟迎了温颂进来,“公子这会儿正在书房内,奴婢晚些便去通传。”
亭中芭蕉浓绿,几株苍翠的修竹下置有可供休憩的茶桌,一片郁郁苍苍。
绿荫之下,来人一身面料矜贵的春纱襦裙,发髻上簪的珠花微微摇颤。
即便只是坐在石凳上,她的脊背仍旧纤薄而笔直,自有一股温婉沉静的风流态度。
阮窈不禁多看了两眼。
当真是个气质如兰的佳人,且上天待她也不薄,不必嫁于裴璋这个伪君子,自然是件好事。
只可惜温颂与端容公主不同,似乎并无半点要移情的意思,仍要一门心思恋慕他。
宅中最为年长的侍女叫绿茗,她眼尖,使唤着阮窈去取茶点送来,自己则在温颂身旁同她说话。
还不等阮窈端着茶盘走近,就先在茶桌外被一只不曾见过的狗给拦了下来。
这狗中等体格,浑身雪白,正露着一排参差的犬齿,朝着她手中的吃食狂吠不止。
阮窈生来就害怕猫狗,瞬时间头皮发麻,脚下步伐也不由自主僵住了。
温颂听见响动,侧目朝着这边望来。绿茗瞧得直皱眉,只得走上前来,好言好语去哄那白狗,又压低嗓音斥了阮窈一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茶点送去桌上。”
“我……我怕狗,”她面色都有些发白,“有劳绿茗姐姐搭把手,我就先回去整花了。”
绿茗闻言,不满地瞪向她,“这狗是公子还在泸州住时赠于温娘子的,身份比你金贵的多。你如今既做了侍婢,又哪来挑挑拣拣的道理,莫要在温娘子面前失礼……”
一番话还未说完,温颂那只狗似是失去了耐心,竟扑到阮窈的裙上试图去扒拉她手上的托盘。
她一颗心跳得飞快,再顾不得绿茗的训话,急急退了几步想把狗甩开。谁想那狗的脚爪竟勾住了她裙上的布料,不仅没有如愿甩开,反倒激得狗愈发贴着她扑腾,嘴里乱吠不止。
“这位姑娘,雪团是不咬人的……”温颂似乎起了身,嗓音温婉,不紧不慢地劝了她一句。
阮窈又如何听得进去,情急中踢了这狗一脚,托盘里的热茶也洒到了狗的毛上。
白狗被烫得一声哀嚎,绿茗在旁也吓坏了,见狗受了伤,这才伸手想来拦。可狗痛得发了狂性,嚎完立马又去扑咬阮窈。
她慌不择路,也早顾不上茶盘了,转头正要跑,小腿肚上就被狗狠狠咬了一口,瞬时间便痛得她眼泪往外涌。
第28章 狗都比你金贵
阮窈腿上痛得钻心,冷汗一瞬间就冒了出来。
而令她惊恐的是,这只白狗咬住她不肯松口,吓得她忍不住要哭喊出声。
直到温颂的侍女想办法将狗抱开,她跌坐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温颂细细看着白狗肚皮上的踢痕,显见得有几分心疼。
她让侍女抱着狗一番安抚,这才轻蹙双眉,望着阮窈问了句,“伤得可重吗?”
万幸这白狗算不上大,可犬齿到底结结实实扎进了皮肉,阮窈狼狈地刚爬起来,就被绿茗扯了一把,忍着痛跪在温颂脚旁。
“重。”她眼下还噙着泪,如实答道。
温颂默然片刻,语气有几分不解,“方才你若是不跑,雪团自然也不会咬你。”她似是这时才打量了阮窈两眼,继而问道:“我不曾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绿茗面色也十分难看,小声对着温颂解释了两句,“温娘子,阿禾是公子此次从江南带回来的侍女,不懂得规矩。”
“便是再不懂规矩,也不该踢我们娘子的狗儿。雪团原就是公子回洛阳时赠予娘子的爱宠,还未来得及见公子,倒是先被……”
说话的女使抱着白狗不断安抚,眸中含着几分愠色。
温颂很快轻声制止了她,“不得失礼。”
阮窈觉得自己腿上在流血,她想起从前听闻过一种叫做恐水症的病,人在被狗咬了之后,不出七日便会疯疯癫癫而死。
她面色惨白,越想越觉得惧怕,再不愿听温颂与绿茗的话,只想着起身去清理伤口,却又被温颂那侍女给拦下。
“我们娘子在问你话,你听不见吗?”她似是动了怒,“裴府如何会有这般不懂规——”
侍女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男声淡淡传来。
“何事喧哗?”
在场的人瞬时间都住了嘴,朝着花苑外看去。
翠竹下,他一袭青衫,身形笔直如松,正蹙眉望向阮窈所跪的位置。
“表哥,”温颂唇角情不自禁扬起,越发显得眉目娟秀。
她行止端庄,纵是欢喜,仍依照规矩盈盈向着裴璋行了一礼,这才迎上前去答了他的话:“雪团贪玩,一时追逐起送茶点的侍女,这才起了些磕碰。”
温颂的话语里转而又含上极淡的委屈,“本是想将雪团带来给表哥看看,离家前还着意给它擦了澡,不成想闹出了这番动静。”
她伸手轻抚侍女手上抱着的雪团,继而望着白狗肚皮上的脏污微微拧眉。
阮窈眼眶渐渐发红,将喉头的酸涩重重咽了下去。
她活了十八年,在此之前,还从未遇到过比人还要金贵的牲畜。
就因为雪团……是裴璋曾经养过的狗。而温颂不但是他的表妹,二人还曾有过婚许。
绿茗斥她的话像是蚊蝇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地转,“身份比你金贵的多。”
她脑子里正嗡嗡作响,便察觉到有道目光凉凉落在她身上。阮窈不想去看他,眼泪顺势砸落进泥土中。
说来可笑,她这会儿居然止不住的害怕,怕自己真的会因为踢了狗而被责罚。
若不是因为裴璋,她又怎么会像眼下这般狼狈。费尽心思与他相识一场,当真半点好处没捞着,如今还成了供人差遣的仆奴,连温颂的一条狗都不如。
当下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转而化作无名的毒火,不间断地燎烤着她。她几乎再忍不住愤然,想要大声为自己辩解,也想要大声咒骂他。
可他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未回应温颂的话。
“绿茗。”
再开口的时候,裴璋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只显得有几分沉:“带她下去处理伤口。”
阮窈一直悬在心口的那股气这才顺了半点,她匆忙擦掉眼泪,走前抬头扫了他一眼。
裴璋正看着侍女手上的白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
“表哥?”
眼见绿茗扶着阮窈下去了,温颂不由怔了怔,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茫然。
裴璋眸光黑沉沉的,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
“犬本该畏主,可倘若你惯纵,便会惹出祸事来。”
他低头看她,语气并不重,温颂心上却陡然一跳,面色也不禁有些发白,没有再试图解释。
“是我疏漏了……”
雪团被她养得娇惯,在温府也近乎是横着走的。即使扑了哪个下人,也无人敢跑,更遑论是踢狗,都是赔着笑脸便过去了。
也不知今日是怎的……那名叫阿禾的侍女竟被一只小狗吓成这样,还这般大胆踢了雪团,这才激出了狗的狂性。
而表哥素来行事持正,对待旁人也温和守礼,并不会因为受伤者是下人就加以宽纵。
温颂试图在心底安抚了自己两句,可仍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莫名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此犬往后就留在我这里,”裴璋对重云微微颔首,他立刻会意,迅速从侍女手中将狗抱走,“以免再伤人。”
这毕竟是她养了快八年的狗,任温颂性情再怎么端静,眼眶也不由得发酸,不住地去看重云手上的雪团。
她强忍着委屈说道:“表哥,我并非是有意为之,只是雪团它……”
“我知道。”他语气算得上是温和,话语却不容她置喙,让重云将狗抱了下去。
“今日之事,我不会怪你。”裴璋点漆般的眼波澜不兴,也瞧不出任何怒意。“只是下回莫要再如此。”
温颂嘴唇颤了颤,有些无措地望向他。
不该……是这样的。
温颂想起自己初次见到裴璋的那年,他才只有十七岁。
彼时她住在姨母那儿,遇到了随着父亲来到泸州裴府拜谒的裴璋。
穿着青衣的少年身段清瘦而风雅,虽说生得俊美,眸光却清冷如寒潭,整张面容无半分女气,将那仲夏时节正值浓绿的草树都映成了点缀。
温颂是世家女出身,从小便清楚自己未来的夫君门楣不会低。可当她得知裴璋的父亲有意叫他们结亲的时候,仍是情不自禁地心头撞鹿,眼底的笑意又甜又浓。
女儿家柔肠如诗,裴氏的确门第高贵,但于她而言,更为仰慕的,还是裴璋恰巧能够满足所有她对于男子的幻想和期待。
“沉雅而有器识,仪望甚伟”,可见古文上并非胡诌,世间确有这般神姿高彻之人。
温氏也算是名闻遐迩的望族,家风自不会差,可她阿兄仍不免沾染了些世家子的坏毛病,喜好熏香傅粉,又四处游宴清谈,时常被父亲斥责不堪大用。
故而温颂不爱与阿兄亲近,反倒时常带些书卷去寻裴璋。他品性温和,从无不耐,也将她当小妹一般,多有照顾。
实则裴璋之父比之温颂的父亲,更要严苛沉肃得多,可她却从未见过裴璋因行止不妥而被其父所怪责。
他像是一座高山,令她仰之弥高。
姻亲作罢,并非是温颂所愿。可她既然与裴璋相识,见识过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又怎愿明珠暗投。
更何况……他当初对自己也算体贴入微,怎能说是全无情意。
而在退亲之后,裴璋总归并未另娶,听闻身边也从无亲近的女子。
胡太后即将大寿,温颂本应随母亲同去洛阳为太后祝寿,可在她听说裴璋途经泸州后,便想法子多留了几日,想要届时与他同去洛阳。
然而二人这样久未见,此时对着他平淡的眼,温颂的喉间好似哽住了,再说不出原先预想中的话。
*
阮窈换下摔脏的衣衫后,很快有侍者带了临近的医师过来。
医师先让她仔细清洗创口,随后又打开药匣子施行艾灸。
她望着腿上的咬伤忍不住直皱眉,胆战心惊地问那医师:“听闻有一种病症会因被犬咬伤所得,我这伤势算得上严重吗?”
“凡被犬咬者,七日一发,三七日不发则脱也。”医师如实答道。
阮窈眼泪刚要涌上来,那医师连忙补充道:“若是被瘈狗所伤,才有患病的风险,听闻伤人的狗并非疯瘈,娘子还是宽心些为好。”
她双眉仍紧蹙着,只能闷声点头。
腿上的伤虽有些痛,但也不至于走不了路。
医师走后,阮窈歇息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不得不起身去往书房收拾。
成了侍女之后,她就同旁人一样,每日都有固定的差事要做。
裴璋起居固定,她依照绿茗所说,从未在书房撞到过他。更何况温娘子今日还在此,谁知道二人晚些还会干什么。
兴许会互诉重逢后的衷肠,兴许要共赏夏荷夜萤,总归他们才是一类人,看着文雅,实则漠然得很。
阮窈阴沉着脸走过书案,余光忽而扫到案上置着张收整了一半的画卷,似是他离开时颇为匆忙,还未来得及收好。
她心中一阵奇怪,只因裴璋此人喜洁,经手的书册笔砚总会妥善放好,桌案上难得摊放什么东西。
她不由有些好奇,并未犹豫多久,伸手将那画卷徐徐展开,竟还是一副人物画。
宣纸上的女子粉衫罗裙,乌发似云,柳如眉,眼如星,正以跪坐之姿堪堪伏在桌案上,腰肢仿佛被折成了一把杨柳,曼妙而柔软。
绘者笔底生花,连画中人面上的绯红也跃然纸上,也不知究竟是羞还是恼,无端生出一种妩媚的风情。
阮窈几乎是瞬时间就认出了这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
她脸颊顿时烧了起来,恼怒地把那画卷啪一下拍到书案上。
“好生不要……”阮窈愤愤不已,骂了一句。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余光就扫到房门处正有一道颀长的影子正要入内,立即又吓得闭了嘴。
“不要什么?”门外的人步子似乎顿了顿,继而缓声道。
“怎么不说了?”
第29章 非得驯一驯她不可
阮窈僵了僵,像是被裴璋的话打了一闷棍似的。且他的喜怒实在是难以辨别,最后的“脸”字她到底不敢再说完了。
可这幅画实在让人震惊不已,她甚至于想要揉眼再看一遍。
又有谁人能想得到,表面最是温文寡欲的裴大公子竟会关起门来,绘制这种令人羞耻、又上不得台面的画。
且他记性未免也太好……那夜烛火昏昏,他不是很快活么?笔触又怎能做到丝丝缕缕、分毫不差,竟像是端着画架在她面前画的一般。
随着裴璋缓步走近,阮窈愈发想得心惊。
倘若是旁人,兴许是没有这个胆子敢去毛手毛脚翻动他的东西的。但她一时没有忍住,如今看也看了,后悔也晚了,谁知道裴璋会不会因此而发怒怪责她……
且她才被狗咬了一口,至今还满肚子的气,让她再对他赔笑脸,只怕是要憋屈得吐血。可若要让她使性子……自那晚之后,她也再不敢了。
“我并不曾说什么……”阮窈低下头,硬着头皮解释了句,“公子既要用书房,那我晚些再来清扫。”
她匆匆说完,抬脚就欲走。
然而腿上到底刚包扎过不久,这会儿走得急了,她身子不由微微一晃,伸手就想去撑书案。
实则远不至于摔倒,但裴璋下意识便长臂一伸,扶住了她。
阮窈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拢在怀里,鼻尖又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清苦药味。
他的手扶在她的腰肢上,轻柔地像是擦过肌肤的薄雪,却又分明如同禁锢,令她无法挣开。
阮窈偷偷瞄了他一眼,见裴璋的目光正落于她的裙裾上,似乎在看向腿后被雪团所咬的位置。
“从前倒不曾发觉你这般勤恳。”他薄唇轻抿,问道:“可还能走吗?”
她沉默了一瞬,强忍住心里的抵触,亲昵的贴近了他的身体,像是示弱的小兽般,用脑袋在他肩膀处蹭了蹭,随即摇了摇头,委屈地轻哼:“痛……”
他的双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随后把她打横抱起,带到了内室的小榻上。
内室有别于外间,四周光线逐渐昏暗。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眉心,带来若有若无的浅淡痒意。
阮窈不觉间连呼吸都加快了,却并非是羞赧,而是为着他的捉摸不定。
前两日她百般讨好献媚,裴璋只当作耳旁风,冷眼看看便作罢了。可倘若她稍有退意,他又会瞬时间钳住她。
“为何不来求我?”裴璋静静地看着她,眸中带着一丝探究。
她无暇细想这句话,下意识觉得是在说今日之事,只好郁郁不乐地道:“温娘子身份非同寻常,是公子都青眼有加的人。雪团更是公子赠予她的爱宠,便是咬了我,我也合该懂事些,不能为公子添麻烦。”
她忍住呼之欲出的怨怼,只作出一副低落的模样,可怜兮兮的。
“这些话,是谁说与你听的?”裴璋并不表态,只是温声又问了句。
阮窈并非圣人,她私心里有些记恨着绿茗。
人就是人,狗就是狗,非要说狗比她金贵,实在有些刻薄,她最是厌憎被人这般奚落。
且她也求过绿茗的,只要她将茶盘接过去就好,今日便不会发生这样多的事。可她偏要扬威,不肯退让。
只是她也不好演太过,毕竟小辫子早就被裴璋揪得差不多了。听见他这样问,阮窈便不吭声了,只是低下脸,用手反复绞着袖口的衣料。
这幅模样落在裴璋眼里,只令他觉得熟稔。
收敛了几分的扭捏作态,终究也还是扭捏作态。
可不知为何,他却并不觉得那般厌烦。
且罚她做侍婢也好,令她改名也好,这都不意味着,旁人便可以折辱她。
不论她是何身份,是何名姓,这世间也总归唯有他才能让她掉泪。
除他以外,旁人都不行。
狗也不行。
“雪团……当真是公子送给温娘子的吗?”阮窈咬紧唇瓣,忽而问了句。
“不错。”他微一颔首,随即眼见着她怔了怔,不无失落地垂下眸,眼睫颤了几下。
“既是如此……”阮窈又装模作样地抹泪,“公子不必管我,以免温娘子久候。”
裴璋并未出言安抚,反而低下眼,仔细端详着她。
人心……真是奇怪之物。
美恶既殊,情貌不一,相形不如论心。故而他往日并不以皮相的美丑而区分人,少女或是老妪,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可自他吻过这张唇舌,便就此牢记下了她唇瓣的轮廓。
红润,濡湿,除去抹泪时,唇角惯常的微微翘着。倘若旁人的唇仅仅是两块皮肉,那她的唇便是娇美的花瓣,一揉即碎,继而溢出露水。
见他沉默不语,眼前人眸中更露出几丝嗔恼之意,几乎快要将下唇咬破。
裴璋再想及她方才转述的那些无稽之言,分明是委屈至极,却又敢怒而不敢言。
他目光中不由多了两分温和,心上连日笼罩的烟霭渐而消散了些许,也再不似那夜般沉郁。
“这狗我不会再留。”他告知阮窈道。
她闻言顿时一愣,忍不住直直地望着裴璋,眸中浮上一抹惊讶,“是要杀了它吗?”
“有何不妥?”直至他略微不解地蹙了蹙眉,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般看他。
“狗并不通晓人性,”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阿兄从前也养过狗……”
陡然回忆起亲人,她神色难以掩饰的低落了片刻。
但裴璋那夜所说的话,她记的一清二楚,只得很快平复了心绪,又接着说:“狗若犯错,实则是主人之过。不如从温娘子那儿将狗接回来,好生管教一番。”
裴璋面上并无不耐,只是平静地听她说完,又看了她一眼,“你若想要养狗,另抱一只来便是。”
“并非是我要养……”她见他误会,连忙摆手否认,“雪团也算不得是疯狗,到底公子又曾养过一段时日,只要教它往后不能再咬人就是。”
“既已伤过人,再留也是禀性难移,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阮窈心里咯噔一下,后背都莫名凉了凉。
这便是裴璋的处世之道吗?与其着手解决问题,不若从源头起便将生出问题的土壤所毁去。
故而……那时在建康,他行事也未曾考虑过裴岚。
可人不是物件,即便是牲畜,也同样有感情与爱欲。少年时曾养过的狗,倘若换作常人,难道不该对其留有怜爱之心吗?
虽说阮窈怕狗,也不喜狗,却当真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一条狗而感到唇亡齿寒。毕竟说到底,她对裴璋而言,与雪团又有多大的区别……
“禀性难移”这四个字,不论如何,都无法不令她转而联想到自身。
于是她忍不住干巴巴地说道:“雪团既是公子从前赠给温娘子的,自然就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一时宰杀是小事,可倘若日后再想起来,难保不会于心不忍。”
“那便另养一只。”他缓声道。
阮窈不禁向着他摇头,“那怎么能一样?”
许是她在此事上反复揪扯,裴璋眉目中掠过一抹不解,漆黑的眸望着她。
她愈发感到有些许不安,小心翼翼地将嗓音放得更轻、更柔。
“公子……我之所以害怕雪团,是因为雪团于我而言,同这世上其他的狗并无分别。可任凭世上有再多只小狗,公子曾经照料过的,惟有雪团这一只。这便是独此一份,它自然也同其他狗不一样了。”
阮窈盯着他沉静如玉的面容,心跳得一下比一下重,唇角却漾出一个分外甜蜜的弧度,声音也愈发柔怯。
“我与公子也是如此。”
见裴璋眸光微动,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讨好地牵了牵他的袖口。“窈娘是个身无所长之人,依附公子才得以活下去。而像我这般寻常的女子,倘若公子喜欢,洛阳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个。幸而公子怜惜我,我才与公子相伴至今……”
说到此处,她很有几分羞赧,眸中满盈着潋滟春水。
“故而窈娘对公子而言,自然也与旁人不同了……”
阮窈指尖灵巧,像是菟丝子一般缠绵而上,在他的掌心依赖地轻勾。
实则她弄不明白裴璋待她究竟是何心意,兴许是将自己看作了他的所有物,兴许是恼她数次欺瞒,非得驯一驯她不可。
总归而言,倘若当真爱惜,又怎会舍得磋磨她,更不会视她族人的苦难而不顾。
她或许并非良善之人,也的确用心不纯,可她因此而害他失去过什么吗?反倒是自己,三番两次受皮肉之苦,兴许连身子都要被他占去。
即便裴璋当真被她骗了感情,又能有几分。男女情事中,分明男子才是那个占尽便宜的人,他竟还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他目光久久落在她唇上,过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道:“是吗……”
“自然。”阮窈担心他会因自己的话而不悦,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公子对我而言的意义,也与旁的郎君都不相同。”
裴璋眸光扫过她的脸,唇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笑。
当他微凉的五指再次抚上她的脖颈时,阮窈的脊骨一个激灵,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眼睛也下意识睁大了。
然而他这回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她的肌肤,像是在抚摸着某种易碎的瓷器。
“公子——”绿茗有些惴惴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裴璋松开手,温声道:“拿进来吧。”
绿茗端了碗红棕色的汤药进来,神色恭谨地放下,随后便退下了。
“这是什么?”阮窈瞟了一眼,又嗅了嗅,舌尖已然开始泛苦,蹙着眉问他。
“下淤血汤。”裴璋告诉她,示意她把药喝了,“可治愈你腿上的伤。”
非万不得已,她当真不愿喝药,但到底保命重要,阮窈也并未多说,毫不犹豫便喝了。
苦药艰涩地滑过唇舌,她苦得眉头紧锁,连泪花都浮了上来,小声向裴璋央求,“拿些蜜饯……”
而他瞧着她的神情,只抿了抿唇角。
下一刻,阮窈的后脑就被一只手掌所扶住,裴璋随即倾身覆上了她的唇。
她下意识地一僵,唇舌显得有些笨拙,牙齿也不自觉紧咬着。
然而今日的吻比之那夜,少了几分掠夺与躁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耐心。
牙关被他微凉的舌不紧不慢地撬开,继而在她口唇中细细求索。
直至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裴璋才退了出去,却又转而含住她的唇瓣,令阮窈浑身泛起一阵不自主的酥麻。
一吻毕后,她脸颊滚烫,羞恼地说不出话来。
世上怎有这般自大的人,自己要的是蜜饯,他却二话不说便来吻她,难不成他以为自己的唇舌上有琼浆玉液吗?
“还苦吗?”裴璋若无其事地拭去唇畔上晶亮的水泽。
阮窈哪里还敢叫苦,只得强忍着恼怒摇头。
他黑沉的眸里浮上一点浅淡的笑意,毫无半丝羞涩地看着她。
她想到书案上的那副画,面颊一时之间更为发红,实在忍不住,还是小声埋怨了一句。
“公子画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倘若被别人瞧见该如何是好?”
裴璋话中有几分安慰之意,“除你之外,应当无人会这般大胆。”
他语气十分平淡,并不像是在隐喻什么,黑润如玉的眸仍看着她,一刻也不曾移开过。
阮窈心中羞臊,顾不上旁的,抬手便捂住了他的眼。
“你不许再看了……”
兴许禅房的那夜他也是如此,方能将她的头发丝都毫厘不差地画下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裴璋并未挣开她的手,而是朝着她微低下脸。
“窈娘。”
他似乎意有所指,往日清冷的嗓音含着微微哑意。
面前人肤白如玉,双眸仍被她的手所覆住,墨发垂在肩后,愈发显得唇上略略发红,却无半点餍足之意。
见阮窈不动,裴璋甚至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阮窈涨红着脸,无奈之下,只得仰起头,有些费力地再度吻上他的唇。
*
裴璋尚且年少时,父亲的同僚曾往府上送过一双白鹤。
鹤为羽族之长,素来多被文人冠以高洁之名,在浊世中更为士族所喜,故而被家仆豢养在后园中。
“空林野墅,白石青松,惟此君最宜……”他曾听到父亲对鹤低吟。
实则年幼的他并不明白,为何人人要争先以禽鸟而咏物喻情。
但他注意到了白鹤的双翅。
长羽如雪,一举千里,仿佛自己亦可借之飞入云空。
白鹤的到来,为他味同嚼蜡的儿时岁月添上了几分意趣。
故而听学和放课后的间隙,裴璋偶而会悄悄将书册带上,去后园内避人而坐,与白鹤为伴。
直至那年入冬后,北风凛冽,就连园林在他记忆中都变为一片苍凉的灰白色。白鹤不知患了什么病,开始终日嗜睡,连呼吸声也变得粗沉,再也不曾展过翅。
而后又下了场大雪,裴璋头一回缺了府中学堂的课,去后园中寻奄奄一息的鹤。
负责照料白鹤的仆人也无可奈何,见了他,只是连声请他回去。
不多时,父亲阴沉着脸出现在他身后,诘问他为何要擅作主张缺课。
还不等裴璋认错,父亲已然遣退了所有下人,命最亲近的侍从在园中将濒死的白鹤生生打死。
许是时气太过严寒,便连血都涌得要比往日慢。一滴一滴,缓缓砸落在雪上,继而将白鹤凌乱的白羽染上沉郁的猩红。
“不过是一只牲畜,有何特殊?”身前人面色铁青,盯着他的目光近乎冷如冰霜,“君子志存高远,又岂可玩物丧志,悖逆家主之命。”
父亲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自称家主。
他被罚在卧房外跪了一夜,四下只有泛着森寒的寂静。凉气穿透骨髓,再渗入心肺中,连周身的血液都近乎要被冰冷所冻住。
幼时太过久远的记忆本该为人所忘却,可他生就早慧,便是想忘也不能。
他为了那只鹤而缺课,其后险些要冻死在离卧房只有几步之遥的雪水里。
不该出格,不该引得那人不悦。
更不该试图寻觅些对自身而言较为特殊之物。
否则……会死。
帘幕重重,轩窗外,月色清淡如水。
裴璋自梦魇中醒,面色有一瞬的发白,却又逐渐平静如初。
许是受白狗之事所影响,旧事时隔经年,竟又入梦来。他原不该再忆,更不该因此而牵动心神。
如今有另一个女子,笑语盈盈告诉他,他们彼此互为对方的独一无二之人。
她分明曾见过他的失常,不仅一次。他曾想要杀了她,也不止一次。
然而事到如今,他身受的种种爱欲、妒意,全然拜她所赐,是过往二十余年里不曾有过的。
倘若真要抽丝剥茧地细辨,比之怒意,愉悦怕也未必少得了多少。
将阮窈带回洛阳,常伴于自己身边,显见得并不算什么明智的事。可只要她知了错,自此乖巧和顺,他便也没有理由再驱赶她。
至于旁人……倘若他们能予她三分,他能给的,则是十倍、百倍。
毕竟他并非像当年般弱小,早可全然执掌自身命运,无惧亦无畏。
他合该允许,有这样一个特殊之人存在。
第30章 属狗的吗?
次日一早,宅院里原本的侍者忽然被遣散了大半,连绿茗也在其中。
偌大的府宅,一夜间只剩下寥寥几人,不免显得有些许冷清。
阮窈忍不住问了一句,裴璋只是简洁地告诉她:“宅中常年空置,早就该如此。”
而后两日,他们很快便也离开泸州,再度乘船前往洛阳。
阮窈沿路上隐隐察觉到,裴璋待她好似有了些不同,至少不再像先前那般阴晴不定。
她小心翼翼地应对他,举止间无不柔顺讨好,两人倒真有几分像是情人,便连乘车登船,他都会十分自然地伸臂来扶她。
重风和重云待她也与从前是两般模样,但凡与她目光相触,都会谨慎地微低下脸,加以回避。
阮窈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族亲与王生这两桩事,一直以来都像是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寻了个时机,壮着胆子向裴璋试探地提及王生。
虽说她心中并无一丝后悔,也仍要装出一副忐忑神色,说自己时常做噩梦,饱受折磨云云。
直至她逐渐察觉到裴璋似乎并不相信,只是十分耐心地一直望着自己故作姿态,阮窈才真的有些惶恐了。
他很快捕捉到她眉间的不安,不禁失笑。
“人为刀俎,你便要当鱼肉吗?”裴璋抬手为她拨开鬓发,嗓音不疾不徐,“他死在你手上,是他太过无用而已。”
她闻言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有些无措地问他:“公子……不怪我吗?”
“有罪的是他。”许是见她面色发白,裴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平淡的话语里含着安抚,“窈娘,过去之事,若过于执着,便会着相。”
他吐词平缓,话中的禅意仿佛与身处山寺时并无二样。
然而阮窈却再也不能像当日那般,从他的话里感知到平定。
裴璋既无追究的意思,又并无一字怪责,她理应感到如释重负。可她始终有些难以舒怀,反而不由自主地觉得此人实在是淡漠的近乎古怪了。
倘若换作谢郎……
她蹙眉想了想,似乎也说不好他究竟会作何反应。但总归不会在她被迫认下杀人罪后,还有兴致同自己好一番亲吻缠绵。
更莫要说,是在禅房神像之下。
“那时在山寺中,我听闻公子与裴夫人一样,笃信佛法……”阮窈垂下眸,恰好能望见裴璋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仿若生而高贵,不该染上纤尘,更不该与任何杀孽所沾边。
她不曾认真习悟过佛法,但礼佛之人合该宽仁而慈惠,可他的所思所为,大抵可以称得上是背道而驰。
这种矛盾令她蓦然生出些好奇,忍不住想要探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窈娘认为,何为佛?”裴璋却温声问道。
“佛?”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阮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声说道:“世人所跪拜的神佛……兴许是某种百灵百验的化身?人人对其倾注愿想,期盼着能够心愿得偿。”
他专注地倾听着,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她便只得斟酌着说道:“可这世上何来鬼神……神佛的存在,大抵是某种意志与神思的象征,寥以排解人生之苦。”
见她坦诚,裴璋也并无隐瞒之意,微一颔首:“天道本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人倘若遇上自身无法化解的困苦,自然而然便会四下寻求支撑。”
“故而有怒目金刚,降服四魔。亦有低眉菩萨,慈悲六道。神也好,佛也好,无非是收放施为,因时制宜罢了。”
窗外雨声潺潺,他嗓音和缓,语气亦十分坦然。
阮窈半晌都没有吭声,只慢慢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这也未必算得上是支撑。经书上还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可人活一世,若当真这么想,那便也没有乐趣可言了。若遇上困苦,终究是求神不如求己,要想办法尽人事才是。”
裴璋极轻地笑了一声,继而略带赞许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客船沿着洛水,一日比一日更为接近洛阳城。
而当阮窈的双脚再度踏上土地时,她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跳个不停,手也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甲近乎要陷进肉里。
她几乎无数次以为,自己兴许会孤零零的陨命于某处,连真实名姓都并不为人所知,终生也难以再来到洛阳。
即便前路仍旧晦暗不明,她如今也并非是自由之身,可她总算没有白费力气,迈过诸多波折苦难,向着原定的方向进了一大步。
从渡口换乘马车以后,为免犯晕症,她乖巧地伏在裴璋怀里,却半丝睡意也没有,脑中接连不断地闪着许多零碎的旧日回忆。
在此之前,阮窈也只随阿娘来过洛阳一次而已。
她的姨母和姨父长居于此,阿娘携着她来探望姊妹,便就此在姨母府上住了阵子。
谢氏恰好也从琅琊郡迁至洛阳不久,她与谢应星既定了亲,双方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阮窈便常跟着他四处游玩。
那是她头一回在长街上目睹满城花灯高悬,流光溢彩。城中河道亦被游人浮了数百盏水灯,犹如九霄银河。
而她的未婚夫出身将门,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他在马背上向着她笑,伸臂欲拉她上马同骑,眉眼比初晨的天光还要耀眼几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阮窈的身体仿若无骨地倚靠着裴璋,心绪却像是一池隐秘的春水,蓦然被风吹皱,泛起一圈又一圈恼人的涟漪。
世间男子千千万,皆有不同的用处,她向来是分得清楚的。
王生之流,她瞥一眼也嫌脏污。霍逸有几分意趣,皮相也生得不赖,可惜无法娶她,为妾总归不太值当。
而裴璋……他就该做一尊佛龛里被人用香烛供奉着的神明。她甘愿为自身欲求而虔诚地跪拜他,只要能从他手中求得几分恩赏便好。
在这数人中,唯有谢郎体贴风趣,待她又疼惜,是最适合做夫君的人选。
阮窈正想得入神,一双微凉的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
“可好些了?”裴璋温声问道。
思绪骤然被打断,她心中有些不耐烦搭理他,便只轻哼了几声,又更向他怀中钻了钻,作出一副困顿的模样。
二人肌肤相贴,她的唇无意拂过裴璋的颈窝,继而感到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他的鼻息也变得略有些粗重。
他们沿路多在船上,卧房也是分室而居,即便偶尔会有亲密之举,最多便是拥抱或轻吻,再不曾出格过。
可他这样的呼吸声,阮窈却是不久前曾听过的。
她下意识便有些慌乱,伸手就想去推开他。
可裴璋的手掌却将她揽得更紧。
“莫要乱动。”他喉结动了动,还是沉声在她耳畔低低说道。
见他再无多余的动作,阮窈这才顺从地不吭声了,轻轻点了点头。
终归是在马车之上,想来他也不至于这般轻佻狂浪。
*
马车约莫驶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一座邸宅前停下。
也不知这儿是洛阳城中的哪一处,四下幽静无声,墙外的翠竹倒是疏落有致,却绝非是世家豪族的正门。
阮窈当然知晓裴璋不会将她带回去,只能强忍着心急小声问他道:“这是哪儿?”
裴璋神态自若地拉着她的手,缓步将她带进了院中,“往后你便在此处住下。”
她只得顺从着他,匆匆扫视了一圈四周。
入目处除去黑白二色,唯有院角植了些兰、竹,十分素雅。踏入主居后,内中则置着书架、画案、琴桌,仿佛连桌椅都浸染了墨香。
此处的侍女显见得也与泸州宅院里的不同,眼瞧裴璋带了一名女子回来,神色仍是恭谨而郑重,毫无半丝要窥探的意思。
这儿……想必是裴璋的私宅了,却不会是她要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故而阮窈没有太多观览的兴致,只是有些不安地去扯裴璋的衣袖,“那公子也会住在这儿吗?”
“若是无事,我便会来此。”见她这般依赖的模样,他面上并无不耐烦,而是略微沉吟了片刻,“府中尚有事务需要处理,你有何需要,同使女说即可。”
“那我能够去城中游逛吗?”阮窈心念急转,作出一副撒娇的情状,摇了摇他的袖子。
裴璋任由她黏糊,并不阻止,只是用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待我闲暇,便会陪同你外出。”
这便是不允她自由出入的意思了。
阮窈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紧了手,暗暗咬牙,在心底里愤愤咒骂了他两句。
谁想他忽然微微俯下身,气息陡然间与她拉得很近。
她余光仍能扫见屋外明丽的天光,不由愣了愣,这才发觉二人说话的间隙,外围的侍女早就退下了。
阮窈立即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能万般无奈地如往常一样踮起脚,仰着脸去吻他。
可她当下颇有几分气愤,唇齿间又如何会有温柔缠绵之意,而是像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唇角啄了啄,便想草草结束这个吻。
裴璋却不许。
他抬手揽住她的腰肢,再次低头吻了下来。
阮窈唇齿被他撬开,被动感受着他慢条斯理地侵入。他舌尖轻勾着她的水润,乐此不疲地来回探索。
她被吻得身体发软,呼吸也变得急促,却仍迷迷糊糊间想着其他更为重要的事。
得找个机会,尝试去寻一寻谢应星。
倘若阿娘与阿兄当真身在洛阳,他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且除此之外……阮窈也很是想念他。即便只是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至于裴璋……
他就这样把她安置在宅院里,与养只雀鸟又有何分别。自己从前也是官家女,凭何能甘心被他这样不清不白地对待,更莫要说她向他苦苦哀求的东西,他连给也不愿给。
假如裴璋哪日起了兴致,非要与她同床共枕,失贞便罢了,万一不幸有了身孕,那往后怕是再想另嫁都难。
算计他不成,反把自己赔成了外室,真不如一开始便去给霍逸当妾算了。
虽说她实在是不甘,可心中的惧怕到底逐渐盖过了从前的不服输。
阮窈惧怕自己会就此成为一个无名无姓之人,终身都一无所获被留在裴璋身边。
庭院深深,楼台高锁。
“……嗯”
唇瓣上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阮窈不由哼出声来,恼怒地睁眼看向面前人。
属狗的吗?
谁料裴璋好似根本不曾闭眼,而是微一蹙眉,黑沉沉的眸望着她,一丝笑意也没有,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窈娘,”他的唇舌退了出去,话语中含了几分不悦,“为何分神?”
这样近的距离,乍然对上这双深如寒潭的眼,阮窈心底里浮起的并非羞涩,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某种陷入罗网的猎物。
二人唇齿相贴,倘若他动情,她便止不住地羞恼,唯恐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可他不动情,她却也会感到焦躁不安,生怕自己何处未曾做好,会再次惹恼了他。
阮窈打了个寒战,眼睫也颤了好几下,强忍着古怪再度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而这一回,她极尽讨好。
室内逐渐又响起令人耳热的水声,直至她唇瓣被吻得发红,裴璋才饶过她。
*
一夜秋雨霏霏,微凉的晚风吹拂起落。翌日清晨,落叶便坠满了庭院。
裴府例规森严,天刚蒙蒙亮,众多家仆就默不作声扫尽了秋叶。偶尔风过再卷起几片,很快便又被人拾走了。
“等伯玉此次归家,定亲一事,再拖不得了。”裴老夫人一头银白的发丝,精神却矍铄,“父母教,须敬听。你总归是他的母亲,须得想着法子多规劝他。”
坐于下首的女子闷不吭声听着,姣好的眉目中继而浮上一抹愁色,只得无奈道:“母亲属意于温二娘,可伯玉似是并无此意,妾身也不知该如何办。”
“此言差矣——”老夫人语气微沉,面色更透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冷厉。
“伯玉既是家主,合该要娶一名品性才情拔尖的世家女为妻,否则便是违天悖人、有忝祖德,如何能够向全族交代,外人又该如何看待裴氏?”
这番话说得极重,下首原本坐得好好的美妇陡然一颤,面色微微发白,竟是话都不敢接了。
裴老夫人瞧见她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忍不住皱眉,只觉再多看一眼都是徒添火气。
说来也实在荒谬——
伯玉幼时便像极了他父亲,处处无可指摘,却偏生也与他父亲一般,姻缘难全。
当年裴筠及冠,着了魔似的非那女子不娶,虽说是如了愿,种种内因却不足为外人道,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连理分枝的下场。
而后所娶的续弦,相貌更是有几分相似裴璋的生母,她每每见之,心中都古怪得很。且这继室性子生就怯懦,比之从前那个有过之而不及,更遑论是撑起门楣。
她这长孙倒不似父亲那般胡来,却是连娶都不肯娶了……
老夫人无声地连连叹气。
室内刚静下一会儿,外头的侍女进了房,轻声通传道:“老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裴璋离开洛阳时,尚且是冬日。如今一转眼都入了秋,族人如何能不惦念着。
满目秋光中,一道清瘦如鹤的身影抬步而来,面容因着车马劳顿而略显苍白,慢条斯理向着二人行了礼。
建康崔氏的变故,在洛阳早早就传了个遍,无人不知。外人兴许不懂得内情,裴岚却在回府后哭了好些日,直到前不久才渐渐平定下来。
裴老夫人因此而斥他行事失之仁善,随后话锋又逐渐转到了当年与温氏女退婚一事上。
只是不论她如何说,裴璋都温和而安静地听着,眉目间一丝不耐都没有,“祖母教训的是。”
裴老夫人自觉无趣,饮下茶水顺了顺气,也不愿再白白多费力气。
她这长孙与他父亲裴筠看似性情是一温一冷,实则骨子都里是一脉相承的孤行己意。
为今之计,唯有她来日入宫去求一求陛下,给裴璋金口玉言指一门婚事才是。
*
裴璋自祖母房中出来,神色自若地向父亲所住的楼阁走去。
行至半路,他远远便望见了裴岚。
两名乳娘抱着一双孩儿跟随在她身后,大抵是要去向老夫人问安。
“堂姐。”裴璋向她颔首,嗓音温和,仿佛当初在建康时,二人从不曾有过龃龉。
裴岚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本就消瘦的脸愈发显得毫无血色。她不知在想什么,随即强笑了一下,伸出手来,作势要将孩儿抱到裴璋面前。
谁想还不等靠近,原先在乳娘手中乖顺的幼儿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小脸皱巴成一团,瞬时间涨得通红。
“小公子许是有些认生,还请大公子勿怪……”两名乳娘颇为尴尬,裴岚神色也是一僵。
裴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温声道:“无妨,堂姐且去吧。”
裴岚应了一声,低下脸去,匆匆抬脚离开了。
他垂眸缓缓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并不奇怪于裴岚的转变。
她失了夫君,却终归是裴家的人。倘若想要庇护一双稚子,自然而然便会依附于这府邸里有能有权之人。
倘若她一开始便能了悟,在建康时也就不必吃苦。
至于她的一双孩儿,裴璋丝毫不关心,更不欲加以亲近。实则他并不明白,为何有人生就喜爱稚童。
孩童吵闹而呱噪,生来就带着不加掩饰的难驯,像是以吸人心血为生的某种小兽,令人日夜不得清净。
他不需要所谓血脉相承的子嗣。
倘若确有其用,届时从族里过继一个便是。
裴璋到平湖阁时,侍女迎了他入内,沿路轻声说道:“二公子也在阁中。”
裴琛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于母亲死后的第三年出生,如今才不过十四岁。
平湖阁本是父亲的居所,在他儿时的回忆里,阁内最是端严肃穆,便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主人而今病得久了,人人嘴上不敢说,却心知肚明他难以再痊愈,更无法再站起来,过往那些过于严苛的律令也很快随之烟消云散。
裴璋缓步入内,沿路光影昏昏沉沉,一室了无生机的浓郁药味。窗外暖阳好似被无端隔绝在外,任凭衰败一日又一日地浸染着这栋楼阁。
裴琛见到他,又惊又喜,蓦地从床榻旁站起,“兄长总算回来了!”
他温和颔首,而病榻上的人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浑浊的眼骤然圆睁,眼白里是数之不尽的殷红血丝。
“见过父亲。”裴璋恭敬行过礼,理了理衣袍后,在榻旁坐了下来。
一别数月,榻上之人愈发骨瘦如柴,青筋暴起的手犹如鹰爪,徒劳地想要抓握住什么,喉间却只能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古怪嘶叫。
裴琛急忙又俯下身,试图去安抚焦躁不安的病人。
“现下该是用午膳的时辰,还不去吗?”裴璋温声问他。
“这便去,”裴琛近乎忘了这事,临走前又问了句:“近日课上所习的书我有几处不懂,待放课后,可以去寻兄长吗?”
裴琛目光钦仰,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自然并无不可。”裴璋十分耐心。
待他离开后,裴璋默然了一会儿,一如既往地将他此去江南的几则见闻缓声说于父亲听。
裴筠早就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听着,不时从喉中溢出“嗬嗬”声。
裴璋习以为常,待说完后,才面不改色地喊人进来,为裴筠擦拭嘴边斜流而下的口涎。
*
八月十五,三秋恰半,故谓之为中秋。
夜风微拂,月色悄然叩开轩窗,映出流泻了一地的沉寂竹影。
裴璋接连几日不曾再来此,只叫人送了许多华美的珠钗衣裙过来。
阮窈无所事事,让侍女给自己梳了繁复的发髻,又择了好些首饰戴上,在镜前转了两圈,继而提着裙角,不断在空荡荡的房中走来走去。
裙上的禁步伴随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叩击之声,如珠沉玉碎。
她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鞋尖,继续将脚下月华踩得稀碎。
宅院里的侍女都是裴璋挑的人,即便阮窈行为古怪,却没有一个人笑她,他们面容上甚至于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有。
这反倒更显得她有几分滑稽了。
于是阮窈转身去了琴房,让侍女取下置得最高的那把琴。
那侍女犹豫着,没有立刻动手。
她心底火气渐盛,语气刻薄地催促她,“难不成公子还特意下过令,说我不配碰他的琴?”
侍女有几分不安,最终还是依言照办了。
阮窈坐下后,胡乱拨动琴弦,一把名贵的古琴在她指下便只发出呱噪而嘈杂的琴音。
任凭侍奉的侍女如何沉默温驯,此刻眸中的惋惜也再忍不住了,仿佛她神智失常,正在暴殄天物一般。
裴璋的琴自然价值不菲,正如他随随便便送来的衣衫首饰一般。可她偏要折一折,权当是散散心口的憋闷也好。
直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刺耳了,刚想停手时,有一道黑影忽而沉沉地投落在琴上。
阮窈迟疑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玉似的眼。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眸中浮起一抹失笑,随即微微俯下身,牵住她搁在琴上的手。
“这是怎么了?”
阮窈实在觉得自己快要被憋疯了,此刻看到裴璋,她立即想要急急站起身,身上的钗环霎时间一阵叮当作响,听得他不禁略微敛眉。
“为何这样久才来看我?”她仰起脸望着他,眼眶有些红了,却并非是出自伤悲。
倘若裴璋再要像他们相识时那般去外郡,那她岂非要被在这宅子里关上大半年?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咽下心中的愤然和惶恐。
“不过四日而已。”
对于她所有黏糊依恋的举止,他似乎总有着用之不尽的耐心,并为之感到愉悦。
阮窈状似失落地摇头,一桩桩数给他听。
“窗外的树叶晃动了二千七百二十三次,鸟雀鸣了一百四十八声,烛灯流了七十四滴……”
裴璋看了她一眼,唇角抿了抿,一声低低的轻笑从喉间溢出,形如桃花瓣的眼也就此敛去两分冷意。
“今日是中秋,你可想出去吗?”他很快止了笑意,温声问她。
“原来已经是中秋了吗……”阮窈低低呢喃了一句,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年月色最明夜,灯火可亲,本该与家人闲坐。
然而下一刻,她察觉到裴璋正望着自己,再来不及多想,只连忙故作欢喜地点点头,立时便要朝屋外走,手臂却又被他握住。
她疑惑地抬头,见他凝眸打量着自己的发髻,很快又不紧不慢地牵着她重新坐下。
裴璋为她除下满头珠翠,继而甚至还细致地编起发辫来。
阮窈愣了一会儿,想不到他还会为女子编发,“公子难不成还学过梳发?”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话语里有几分失笑,“自是不曾学过。”
似是看出她的不解,裴璋又同她说道:“儿时常看侍女为母亲编发,大抵知晓该如何做。”
他的十指初时仍有些生涩,可很快便流畅起来,好似当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阮窈自小就最是不擅长这些,实在不明白怎会有像裴璋这样好似一点即通的人。
可这世上哪有事事尽如人意的道理,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有何苦寻不得的东西吗?倘若让他也感受一番受制于人、力屈计穷的滋味,他又会作何反应……
“可是感到痛吗?”见她忽然不吭声了,裴璋又问了句。
阮窈迅速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否认了。
他将她发上的发钗卸去了大半,连臂上的镯环也是。
“窈娘生得妙丽,本不需脂粉污颜色。”
这兴许该是旖旎的情话,可从裴璋嘴里说出,却显得平淡而古板,好似只是在真心置评某种花开得正娇灼。
而在阮窈听来,更觉得有几分不愉快,仿佛自身的梳妆打扮都仅仅是为了他一人而已。
倘若自己就是喜欢珠光宝气呢?
她在心里嘀咕了两句,脸上笑了笑,随着他出屋。
夜风阵阵吹拂,卷开了马车的帷帘。馥郁的丹桂气味不绝于缕,暗香随着月色而浮动。
能够暂时离开那处沉寂的宅院,阮窈心中总归是欢喜的。只是不知裴璋再来看她会要隔多久,她今夜必要好生哄他一番,若是有机可循,能再为自己多争取些什么,也是好的。
街上游人如织,马车无法再行驶,很快便得下车步行,阮窈便将帷帽细细戴好。
她本还诧异于裴璋如何肯带自己上街,而后见了街道上的景致,这才了然。
已是夜里,满城花灯高悬,流光溢彩。男男女女各自结伴游玩赏灯,若是到了桥下或是略窄些的小巷,人潮更是拥堵。
阮窈本就戴着帷帽,在这样的夜色中与他并肩而行,就如一对寻常夫妻,倒也算不得很显眼。
一路行到河边,水面上浮有水灯上百盏,灯火氤氲,将河道点缀得如同九霄银河,景色甚美。
她掀开帷帽的一角,正偷眼瞧着,就被裴璋往另一条路上引。
“此处太过拥挤,随我来。”
“公子,我们不放水灯吗?”阮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
卫国每逢中秋,人人皆要拜月神、燃水灯,倘若不曾外出那便也罢了,可既然已经来了此处,又是何故不做。
裴璋看了她一眼,耐心地问道:“窈娘不是不相信许愿之说吗?”
她怔了怔,心中瞬时间感到一阵古怪。
她的确不信,可生而为人,倘若只做自己笃信的事,岂非无趣至极?更何况如此良辰美景,常人便是为了应景,也大半不会像他这么想。
只是阮窈也不会为了这等事与他起争执,毕竟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她很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
“公子说的是,我不过是随口一言,那我们走吧。”她很快收拾好心底杂乱的思绪,讨好地摇了摇裴璋的衣袖,嗓音娇柔。
隔着帷帽,他应当望不见她的神情才是。
然而裴璋却沉默了片刻,似乎又带着她向河边走去,淡声说道:“你若想放,倒也无妨。”
他竟真的领她买了两盏灯,随后来到一处略偏点儿的河岸。
阮窈索性卷起帷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半蹲在岸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灯。
灯上的荷花刚好九瓣,将开未开,呈现出一种吉祥讨喜的圆润形状。灯下系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红色锦鲤,若将灯放入水中,红鲤恰好顶着荷灯,匠心巧妙。
灯火水月俱为一色,于夜色中汇成了一片温柔的影绰。
“我自小便喜欢凑热闹,每逢节庆,定要溜上街玩耍一番。水灯花灯天灯,不知放了多少个,却不曾见过做得这般细巧的灯。”阮窈忍不住感慨了两句,“洛阳当真是富贵。”
可怜她的故土,至今仍在战乱之中,再好的月,怕是也无人能赏了。
阮窈一面摆弄着灯,一面絮絮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才注意到裴璋拿着灯的手总像有几分不自在似的,看得她不由好笑。
高高在上的裴长公子,兴许是第1回 放灯?
她不禁猜测着,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神色委屈地向他撒娇,“哪儿有人站着呀?快——”
他薄唇轻抿,整理了一下衣袍,竟当真再未站着。
只是此人行止间无不斯文,一身白衣在夜风中也像是一只优雅的鹤,丝毫不显得局促。
阮窈不无失望地多看了他两眼,起身向不远处同样正在放灯的两名女郎借来了小笔,继而将笔递给裴璋。
“公子有何心愿,不如写下图个彩头。”她笑意盈盈地眨了眨眼。
说完她又作势住捂自己的眼,“人人都说看了便不灵了,我定然不偷看。”
阮窈语气娇俏,实则是当真不感兴趣。兴许他根本不会写,又或者会写下什么一板一眼的字。有何看头。
故而在裴璋写完,将笔递给她之后,她才十分乖巧地仰起脸看他。
“窈娘,你会许什么愿?”他黑润润的眸子映出几点暖黄的星光,似是含着一分幽微笑意。
“这如何能问得?问了就不灵了。”阮窈略想了想,神神秘秘地写下几个字,“公子也莫要偷看,否则便是小人了。”
裴璋不置可否,只是垂下眸,耐心地看着他们身下的河面。
她嘴上说得热闹,实则有意未曾将花笺折好,慢吞吞将灯送入水中的时候,又刻意并未推远。
笺上八个算不得太娟秀的小字在光亮下一清二楚。
见月之光,长毋相忘。
阮窈这才仿佛发现了不对,连忙又去捂裴璋的眼,嗔了一句:“非礼勿视……”
直至听闻他极低的笑,她也几乎想要在心里冷笑了。
或许凭裴璋的性情,便是她不做这么刻意,他也是要想法子看一看的。即使是假模假样,也是她花费的心思不是吗?
这样一番娇柔作态,天下间的男子又有几个会无动于衷,能哄得他有几分愉悦,总归是好的。
归还小笔的时候,阮窈听那两名女郎说起晚些时候河对岸会有焰火,又拉着裴璋向长桥而去。
还不等走到桥上,耳边只听“簌簌”几声,焰火直冲空中,万千星光如雨,自天而落,将前路映得一片通明。
阮窈目光不经意扫过桥下,却瞧见了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恰好有数名稚子笑闹成一团,擦过他们向着焰火处疯跑。
她心跳如擂鼓,耳旁仿佛连喧闹的焰火声也再听不见,下意识便陡然松开了裴璋的手,低身像条游鱼一般钻进了涌动的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