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安化王, 是宁夏庆靖王,明代九大塞王之一朱栴的分支,靖王第四子。
第一任安化郡王袭封于永乐十九年, 封地在甘肃安化,但王府则是在宁夏银川。
造反的这位安化王叫朱寘鐇,是庆靖王朱栴的曾孙,安化郡王朱秩炵的孙子, 因父早逝,以子袭封, 弘治五年嗣封为安化郡王。
造反直接理由则是因为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对将士非常苛刻,多次无故鞭打将士,甚至对将士的妻子加以凌辱, 朱寘鐇就是利用众多将士反抗的心情,开始联合宁夏武职官员何锦、周昂、丁广及生员孙景文等人。
据说造反当日,朱寘鐇邀请众多官员们赴宴,随后何锦、周昂率牙兵入内, 仪宾韩廷璋等率伏兵杀出,直接杀死赴宴的太监李增、少监邓广,留守在宁夏的总兵官姜汉反抗被杀。
宴会第二日, 丁广又在公署杀死钦差周东和安惟学。
都指挥佥事杨忠和李睿因不服此事皆被杀。
“这个百户张钦?”江芸芸在折子上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李东阳淡淡说道,“原先在扬州卫办事不利,后来被流放, 不过很快就因为杀贼有功, 被提拔成了百户。”
江芸芸眨了眨眼,在遥远的记忆里终于恍惚想起那张阴鸷的面容, 多年前的巷子里, 凶神恶煞的围捕差点断送了她的未来, 若非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和师娘,只怕她难以逃脱,可如今这样的人物也不过是成了纸上寥寥一笔带过的名字。
“他不愿作乱,但也不想反抗,想要逃到雷福堡去,路上被叛军杀害。”李东阳继续说道,“趋利避害的小人,当年被流放也不冤枉。”
“分守参议侯启忠也被擒住囚禁。”杨廷和拧眉,“不知边境现在情况如何?”
众人沉默看向上首的朱厚照。
朱厚照在脑海中思索片刻,突然坐直身子,认真问道:“安化王不思朝廷恩惠,策、反士兵谋反,其罪当诛,朕待他们不薄,他竟如此回馈朝廷……”
江芸芸一听朱厚照这口气,突然伸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朱厚照一本正经,目光透过琉珠往外看去,认真说道,“朕想御驾亲征。”
他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众人。
回答他的是李东阳带头下跪大喊:“陛下万万不可啊。”
原本站着的大臣哗啦啦跪了一地,紧接着痛心疾首大呼:“陛下往往不可啊。”
一听朱厚照这话,众人就想起前朝的血腥教训,几经起落的两代帝王,以及后续牵连数十年的政治风云,好巧不巧,这位陛下也有一位弟弟,此话一出简直是听得人胆战心惊。
朱厚照不悦质问道:“区区一个藩王,有什么不可的。”
李东阳立刻涕泪纵横,来来回回说道——龙体贵重不能涉险、小小藩王如何能让陛下冒险等等一系列车轱辘的话。
朱厚照颇为不满,眼珠子一桩就想去找同盟。
不曾想,同盟火速移开视线,甚至脚步微微往后一侧,把自己藏起来了。
朱厚照更生气了,咬牙切齿说道:“朕出征就是为了给这些藩王一个小小教训,也免得其他藩王多生是非。”
“自有数不尽的大臣愿意为陛下效劳。”李东阳义正言辞说道,“定能生擒安化王,震慑其余藩王。”
朱厚照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意自己御驾亲征的伟大梦想,立刻气闷地坐在椅子上,冷着脸没说话。
“陛下麾下都是良将忠臣,区区一个小小安化王胆大包天,如何值得您亲自出马。”江芸芸远远一瞧,立马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安慰道。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区区,为何不准我亲自出马。”
“陛下雄才伟略,胆识过人,自然是要高居后方,才能指挥天下啊,如此才能显示出陛下非凡的谋略。”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自来往前冲的是前锋,真正厉害的可都是后方指挥的将军啊,可见会指挥,能识人,才最能体现陛下的才能。”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被大骗子那好话哄了,但还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
江芸芸顺势说道:“不知陛下可有属意之人,做您的前锋?”
朱厚照哼了哼,但还是顺势下坡:“不知三边总制杨一清是否就在宁夏附近?”
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声答道:“三日前有折子报边地有敌情,参将仇钺、副总兵杨英率军出防,总制杨一清后方坐镇,若要回援,应该是来得及的。”
朱厚照对杨一清一直都颇为喜欢,见状就直接说道:“杨一清既然在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那就提督军务,讨伐朱寘鐇。”
“如此就能有效回防,镇守后方,陛下真真是英明。”李东阳立马夸道。
朱厚照得意一笑。
“如此还需要几位主将。”刘大夏紧接着提醒着。
“其他人选,你们可有想法。”朱厚照本还想继续指点江山,只是到了嘴边的话一边,立马问道。
“宁夏当地需要熟知情况的人,不若升时任协守宁夏副总兵都指挥佥事的杨英为右府署都督佥事,挂印充总兵官,发延绥官军一千五百人归其统领。”
“当地情况多变,听闻时任镇守宁夏游击将军都指挥佥事仇钺指挥能力出色,不若充副总兵官,又以灵州守备都指挥佥事史镛充游击将军。”
这些都是早早就在内阁商量过的人选,所以陛下一开口,李东阳就有条不紊说道。
兵部的人也早早通了气,所以顺势附和道。
朱厚照依稀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和关系,眉心微动。
“这个仇钺虽是杨总制以前的部将。但仇钺一家老少都在宁夏,若是此刻已经投降叛军。”一直没说话的张永见状说道,“以防万一,不若让户部侍郎陈震代替。”
朱厚照点头:“这个仇钺确实有些冒险了,不若换一个。”
“让陈侍郎千里迢迢赶往宁夏,兵马疲惫,不是上策,而且边境没有传回仇钺叛变的消息,若是我们只因为仇钺人在宁夏就笃定此事,怕会寒了人心,再者若是仇钺真的投靠叛军,加官正好可以离间叛党。”杨廷和上前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
众人一时间没摸准陛下的态度。
江芸芸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若是担忧此事,不若派人去监军。”
刘大夏脸色一沉,几乎想立刻反对,侍郎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
“那就让司礼监太监张永总督宁夏军务。”朱厚照顺势点头说道。
一侧的张永眉心微动,悄悄抬起头来。
李东阳神色微微僵硬,但并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刘大夏直接说道:“自来没有过总督军务太监关防。”
“那今日起,就有了。”朱厚照坚持说道。
几位阁老部堂悄悄对视一眼,脑海中情况设想了无数遍情况,都没想过陛下要派大太监去前线,太监监督不是稀奇,但给了总督便太高了,简直和杨一清平起平坐。
江芸芸却开始有了模糊的触动,面前这位皇帝是长大了,之前宫内的事情被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他的权欲只会越来越盛,李东阳提议的几个人自然没有问题,但全都是陛下不熟悉的人,他自然不放心前线的事情,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打仗的事情格外热衷,让自己信任的张永去也无可厚非。
所以江芸芸和李东阳对视一眼后,轻轻点了点头。
李东阳心中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在此事上和陛下有了纠纷并不值当,便出面应下:“远征宁夏也颇为辛苦,衣食住行都不如京城,可要张公公多担待了。”
张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定然为陛下守好宁夏。”
朱厚照满意点头。
一场边事会议便也跟着进入尾声。
“那个檄文可要反驳?”临走前,李东阳突然问道。
王鏊悄悄去看江芸。
因为檄文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第一句话就是骂江芸的。
——霍乱君王,任用奸臣,胡作非为,欺下瞒上,搅边境安全,坏百姓生计……
总而言之,骂得很是难听。
朱厚照一听就黑了脸,想也不想就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劳烦李阁老亲自出马痛骂这群叛军才是。”
李东阳颔首应下。
一行人出了殿门却又没有多余的交谈,部堂的阁老侍郎各自相携离开,内阁的人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江芸芸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今日陛下的态度不知为何突然强硬起来了。
“不知此战要打多久。”回了内阁李东阳的屋子,王鏊忧心忡忡,“别耽误了今年的收获。”
“这些叛乱如何能快速结束。”梁储叹气,随后抱怨道,“之前就说如何能操之过急,又是总兵的养廉田,又是清理屯田,这压力太大了,可不是一下就闹出矛盾了,这次这么多士兵跟随士兵,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太多了,士兵又要种地又要训练,还要应付这些事情,可不是心力憔悴。”
王鏊一听他的矛头,就不说话了,甚至悄悄躲到李东阳身后。
杨廷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呐呐解释道:“其实都是处理土地问题,一并处理也能更好地发现问题。”
梁储面无表情:“我们自然是轻松了,但士兵们呢,我们也该为这些士兵想一想才是,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现在闹出这么大的问题,耽误的是一家生计。”
杨廷和被怼得没话说了。
李东阳见状,便出声温和说道:“叔厚此言言之过重了,大家也都是想要士兵过得更好,边境能一直长治久安,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次钦差的问题,明明是安怀王性格狂妄,受人挑唆觊觎皇位,错在他,众人都是一心为国的。”
首辅开口,梁储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冷冷说道:“做事在民,而非名。”
这话就差直接点名江芸芸了,众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不得不出面,认真说道:“这次叛乱不会演变成大乱,也不会耽误百姓太久,若是有被损坏的农田,让地方官上报,我们核实后可以为他们减免赋税。”
她一开口,梁储瞬间严肃起来:“你倒是说得轻巧,你的一句减免,百姓家的口粮呢,难道不需要购买嘛。”
梁储的发难,气氛紧跟着严肃起来,
王鏊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认真说道:“梁阁老说的极是,百姓之事为重,但百姓为何能生存,难道不是土地吗?”
“是土地,所以才要更谨慎不是吗?”梁储反问。
“谨慎不是裹步不前,浙江的事情已经明确说明,清丈土地才是目前让百姓吃上饭的最好的办法,只有百姓人人有地,就能满足温饱,不论是开海还是边贸不过是锦上添花,那如今清理屯田和养廉田就是这个事情的延伸,既是好办法但现在且没有得到好结果,那就是过程出了错。”
江芸芸严肃指出问题:“那过程出了错就是错了吗?我们不能因为出现这样的一点问题就开始反推整个清丈是不对的。”
“宁夏的折子大家应该都看过,人人都说,黄河害天下,唯富银川,但宁夏镇作为“九边重镇”之一,以军屯为主,所以商贸不兴,即便后来高皇帝“徙五方之人实之”,依旧人口稀薄。”
杨廷和听她这么说,心中了然,便从一堆折子里掏出几本折子。
“这是今年宁夏赋税的折子。”他把折子一一递了出去。
“宁夏有五卫,“设每百户,军三屯七”,也就是说军户所二人就要养一个镇守兵,如此是不是压力。”江芸芸继续说道。
“再则经过一百三十多年的开垦,宁夏卫目前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目前有三千三百七十多公顷田地。去年赋夏秋征粮为三万七千九百二十石四斗八升三合八抄,不到四万石粮食。”
“左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田二千九百九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三万五千三百多石,他们的驻扎的位置是平原腹地了,土地肥沃,所以产量高于宁夏卫。”
“宁夏前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二千二百五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五千三百一十多石,这里的产量按照人均明显低于前面两所。”
“宁夏右屯卫同样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二百七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一千八百多石,对比前卫,少了近半的田亩,却又差不多的粮食。”
“宁夏中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九百三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二千四百七十多石。”
江芸芸对这些数据了然于心,脱口而出后竟没有一点错误。
“诸位可有发现问题,每年差不多是四十多万的粮食,除了近十五万要上缴朝廷,剩下的粮食如何能温饱军户,百姓,镇守兵,这里的钱银甚至还要供养藩王宗亲,整个庆王一脉在此地落地生根,诸位可知道有多少宗亲,如今已经嫡藩已经传到第五代,目前的庆王朱台浤就是安化郡王朱真鐳的侄子,庆王一脉至今已近两百多户宗室,此后这些人代代繁衍,破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众人大都是知道藩王人数之多,但短短六代就能这么多吃粮食的人,他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江芸芸口气依旧平静,只是神色悲悯。
“边民之苦,我如何不知,那些虏寇时常埋伏在沟壑中,只要百姓出来种田,就会趁其不备,直接掳人而去,哪里不需要劳动力,蒙古自然也很需要汉人。”
“宁夏拥有广袤的平原,他应该有很多土地可以开垦,可这些年却一直止步不前,为何,因为没有百姓愿意去抱着生命危险去开垦,那保护他们的士兵呢?因为卫所早已十去六七,所以那些钱,那些地,那些本该在他们手中的东西到底哪里去了?”
江芸芸口气微微提高,目光环视众人。
李东阳像是明白她后面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罢了,梁阁老也不过是忧心百姓,何来如此高声,还不退下。”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也跟着没有说话。
李东阳见状,开始缓和气氛:“此番作乱不会长久的,宁夏如今的情况只是士兵不服,只要应宁处理好士兵的关系,此事定能平安落地。”
梁储沉默。
“此番大都是边地军官搅弄浑水,只要杨总制能善待底下的士兵,便能分化他们的势力。”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微不足道的炮灰,是大明城墙上的坚固的一块砖。”
杨廷和扭头去看江芸芸,突然明白那一日江芸说的——安抚好士兵。
“杨应宁什么本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须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替人操心的。”王鏊出声笑说着,“只怕他现在已经先一步回援。”
江芸芸被李东阳骂了一顿后就先被赶回家休息了——眼睛都熬成血丝了,要不要命了。
“江芸。”马上就要回到家了,背后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心事重重的江芸芸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惊讶问道:“幺儿,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顾仕隆一看到她回了头,就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她,好似第一次发现,面前的人怎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少年时的江芸还有些孩子气,再见时依旧意气风发,可现在再看她又多了气定神闲的温和。
他陪着江芸从和他刀一样高的小孩一起长大到现在,两人分离多年却又一次又一次相遇。
“幺儿,该回家收拾行李。”蒋平突然也紧跟着出现。
顾仕隆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江芸芸,大步向前走到她面前,可一靠近江芸芸,被她的眼睛温和注视着,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勇气便也紧跟着好似在漏气一般,逐渐消退。
“我,你……江芸,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还是小心翼翼问了出来。
江芸芸震惊。
“外面好多人想嫁给你呢,你有,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舔了舔嘴角,低下头来,忍不住靠近她,看着她迷茫的神色,好似要看到她心底里去。
“这,不是都是胡说八道的嘛。”江芸芸犹豫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顾仕隆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隐藏的期冀一点点熄灭,到最后露出要笑不笑的神色,瞧着却好似要哭了一般:“以后……以后不要请别人吃烤鸡行不行,江芸。”
江芸芸看着面前委屈极了的幺儿,最后悄悄看向蒋平。
“陛下刚刚下旨,让幺儿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蒋平看着面前幺儿伤心欲绝的侧脸,忍不住开始心疼起这个孩子,“江阁老,你没有话要跟我们幺儿讲吗?”
第五百零二章
漕运非信任之人不可任, 所以朱厚照让顾仕隆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可以说很是一场君臣信任的高升。
江芸芸想对顾仕隆说恭喜, 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她看着面前沉默压抑,却又不肯甘心的人,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走吧, 先回家吃饭去。”
顾仕隆低着头没说话,瞧着有点不高兴。
江芸芸就只好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好端端的怎么与我生气。我又没惹你。”
顾仕隆盯着她的后脑勺出神, 不知何时,头顶的月色逐渐明亮起来,连带着落在行人身上都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到最后两人的影子开始若隐若现的重叠起来。
“不和你生气。”顾仕隆上前一步,和她并肩在一起,像是小时候一样,突然捧起江芸的手, 开始一根根玩起他的手指头,“我们小时候总是牵手。”
“是你总是牵我。”江芸芸强调着,“冬日便罢了, 夏天如此的炎热,还是不肯松手,我又不会把你丢了, 做什么都要紧紧跟着我。”
顾仕隆不高兴反驳道:“可我每次不牵着你, 你一眨眼就不见了,回头还理直气壮问我哪里去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怎么可能, 我才不会丢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顾仕隆捏了捏她的手指, 强调着, “我只比你差三岁,我总会赶上你的年纪,你也一直在经过我的年纪,我们本来就是可以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江芸芸一听,歪了歪脑袋,突然竖起大拇指:“读了书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显出几分文化了。”
顾仕隆侧首看她:“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教我?”
“因为我太溺爱了。”江芸芸如是说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眸光微动,直到月光落到他眼中,他突然弯下腰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面前依旧无知无觉的人,冷不丁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偏爱我一点。”
江芸芸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顾仕隆原本还跃跃欲试试探的心情立马一沉,呼吸也紧跟着急促起来,但很快随着江芸的视线看了过来,那不受控制的喘息变成了缓慢的,不能对人言的屏息对视。
“你不会是……”江芸芸眯了眯眼,注视着面前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顾仕隆,意味深长说道,“你想吃烤鸡?”
顾仕隆眼睛微微瞪大,看着她笃定的目光,刹那间恍惚起来。
这么一瞬间,他明明觉得江芸只距离他手掌长短的距离,却又在下一秒觉得自己回到琼山县,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正在匾额下审案的年轻少年。
她是这么镇定,这么从容不迫,也这么明亮耀眼,明明衙门前挤满了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他那个时候只是无知无觉地看着她,一看就是一整天,然后等人群都散去,便下了屋顶,学着她的模样,两人溜溜达达一起回到内衙。
——“哪来买的烤鸡,都冷了还卖给你,哪有这样的奸商欺负小孩。”
顾仕隆只好打着马虎,把人推进内衙准备吃饭了。
那个时候,他只是平平无奇的顾幺儿,一天中最大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和江芸一起去吃饭,便是在外面打了架,进家门前也是要收拾干净,抹干净脸,捋平衣服,然后故作无事地踏进家门。
若是某一日,江芸能给他买个烤鸡,又或者厨娘,乐山给他做了烤鸡,他就会觉得今日真是好快乐的一天。
他太喜欢江芸了,那种喜欢是日复一日累计起来的,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惦记着江芸,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找江芸,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心里那种疯狂生长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人人都开玩笑说要嫁给江芸,可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嫁给江芸的。
可江芸,还在开玩笑……
顾仕隆太伤心了,可他甚至不敢表现出来。
他久久没有说话,江芸芸却突然大笑起来:“吓你的,怎么这么严肃,我偏爱你可没有用,我喜欢上天偏爱你,可以让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顾仕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伸手用力把她抱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只是说道:“上天的偏爱给你,你的偏爱给我就行……”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了,即日启程。”他想了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蹭了蹭江芸的脖子,深深吐出那口憋在心底的气,然后松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夜色的巷子中沉默,直到那道大步走开的背影消失不见,原本还有几分热闹的小巷彻底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的人间烟火气息便开始无孔不入涌了进来,重新填充这个短暂安静过的世界。
她想要顾仕隆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从来都是真心的。
谁也不曾想,年少时那个站在院墙上抬头看她的稚儿,会跟着她从扬州到南京,去了北京也去了江西,到最后随她奔波去了万里之外的琼州,那么小的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风吹日晒长成现在高大英俊的青年。
她待他,报以真挚浓郁的感情,愿意为他遮风挡雨,却唯独不能报以他无处宣泄,不能言语的热情。
这个聪明优秀的年轻人应该走得更高,走到更多需要他的人面前……
江芸芸长睫微动,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任何余热的脖子,在最后,也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苦笑,随后决绝转身离开。
—— ——
宁夏的战事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短短十八日,捷报便传了过来。
“还真是乌合之众,也算免了百姓之苦。”杨廷和看完折子说道,“若真是大逆不道杀了就是,偏是这么一群糊涂人,如何处置便也犯难了。”
“杨一清到的时候反叛已经围剿到一半了。”王鏊紧跟着说道,“杨英杨佥事督灵州兵防守黄河,还能判断出仇钺为诈降,派人去接应,可见胆识和谋略。”
李东阳摸着胡子,满意说道:“仇钺也有几分本事,在内误导叛军,招募壮士,对外传递消息,身先士卒,乘叛军和杨英在黄河边作战,城内空虚先杀周昂后又亲自披挂上马,指挥壮士杨真等百余人去王府杀了朱霞、孙景文、史连等十一人,还了生缚朱寘鐇及其子朱台溍、仪宾谢廷槐、韩廷璋及党羽李蕃、张会通等人,可以说因为他,这件事情才能如此快得结束。”
“这么一看,杨一清等人是都没捞到什么功劳了。”王鏊笑说着。
李东阳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只要能守住宁夏,区区功劳,应宁个人是不在乎的。”
“折子应该递到宫内了,先看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最后李东阳说道,“都散了吧,后续还有很多事情,其归,你自来是负责藩王事项的,这事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起身应下。
“马上就要乡试了,这事叔厚也要多加提醒陛下选顺天府考官人选。”李东阳又说。
梁储也跟着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都去忙吧。”李东阳挥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老了啊,说了这些话就累了。”
江芸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昨日李东阳咳血了,她正在李兆先的书院里上课,听闻消息,吓得连忙赶往李府。
——不碍事,老毛病了,只是如今时局不稳,不敢走罢了。
李东阳见状,对着她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心事重重离开了。
没多久,陛下对这次的处理意见就送了过来。
庆王朱台浤虽因对朱寘鐇稽首行君臣礼,削护卫,革俸禄三分之一,庆王府承奉、长史贬谪戍边。
“这点确实不像话。”中书舍人沈云轻讥笑着,“哪有叔叔给侄子低头的道理。”
江芸芸笑着摇头:“少掺和皇家事。”
“哦,那然后呢,其他人呢?”沈云轻好奇问道。
江芸芸直接把折子递过去:“仔细研读后,回去好好拟旨。”
“总兵官姜汉因儿子姜奭上奏,得诏赐祭葬,加祭一坛,由有司造坟安葬,姜奭承袭榆林卫原职,且升了一级成管事了。”
“参将冯祯进署都指挥同知。嗯?李首辅怎么也加特进、左柱国了……”他悄悄问道,“怎么内阁就他一个人进了啊。”
“这些人都是首辅推荐的人,再者资历辈分在这里呢,给首辅是应该的。”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曹雄都升了,首辅老老实实做事的,升了不是很正常。”
“听说曹雄的儿子曹谧本是刘瑾的从女婿,后来刘瑾事发后,他妻子也不瞧病故了,直接扭头娶了张永的干女儿……”沈云轻弯腰和她说起八卦。
江芸芸叹气:“我只是单纯根据他的行军路线,认为他的军队大概是在兵败后才抵达的,所以这次大概是奏捷冒功。”
沈云轻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这也能算出来不成,外面的人都说江阁老能掐会算呢。”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小脸都开始逐渐通红。
江芸芸失笑:“我这里不信这些胡说八道,再胡说就给我滚出去。”
沈云轻立马捂住嘴巴,但是眼睛还是一脸兴奋地盯着她看,嘴里勉强说道:“这次曹雄被进为左都督,曹谧也得官为千户,可我看仇钺怎么没有封赏啊,难道因为他假意投敌的事情。”
江芸芸叹气,却没说话。
“怎么了?”沈云轻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用你的脑袋瓜子想一想,想好了就去拟旨,挡到我的光了。”
沈云轻哦哦两声,连忙往后大退了两步,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奈何江芸芸并不打算当这个小老师,只顾着看手中的折子,便垂头丧气离开了。
——他好想和南北两京美貌第一的江阁老好好说说话,沾沾仙气哦。
“也不知后续如此处理?”家中,黎循传听到消息后随口问道,“这里面也有不少糊涂人,听说抓了一千多人,要是不分个主次都杀了,有辱陛下圣明。”
“杨总制会处理好的。”江芸芸笑,“他甚至还会处理好和张永的关系,我瞧着他要回京城了。”
黎循传一听也跟着坐直身子:“当真?”
“我还未见过他呢?”他紧张问道,“你见过了吗?”
江芸芸也跟着摇头:“但听闻过好几次,而且经手过很多次他的折子。”
“那你觉得他……如何?”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与边境而言是个人才。”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在政务上是个全才。”
“这么高的评价。”张道长也不知为何凑过来,眼神一闪一闪的,大声嘟囔着,“我怎么听说长得,颇有意见啊。”
江芸芸上下打量他一眼,嫌弃说道:“你自己也照照镜子吧。”
张道长反而笑嘻嘻说道:“你骗人,我老师一直说我长得好看呢,他就是看我以前长得白白嫩嫩才收的我,我才不会被你骗了呢。”
“背后说人坏话,为心不美。”黎循传一本正经说道,“外貌再好看也会变得丑陋。”
“太丢脸了,快跟我去吃饭。”顾知连忙把张道长灰溜溜拉走了。
等人走后,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杨一清,确实长得不好看。
“不对,张道长,你好端端说人家的容貌做什么?”乐山端着饭菜出门时,不解问道,“你平日也不是这么注重外貌的人啊。”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京城里突然一本新倩集卖的很好,说里面写的,画的,都是南直隶的大美人,我今日收摊回来后就好奇去看了看……”
原本安安分分躺在躺椅上的江芸芸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你瞧我发现什么,第一页就是江芸!哈哈哈哈,把她夸得跟个神仙下凡一样,现在这本书在京城都买脱销了,男女老少各一本呢,然后就听人也说要给京城里的人排一排美貌,你猜怎么着,江芸又在第一位……”
黎循传越听越想笑,到最后开始拍着椅背笑了起来。
“你别笑,新倩集里面还有你。”张道长扭头说道,“但作者嫌弃你粘人,从小就知道跟着江芸,美貌也跟着逊色三分了,但依旧不失为是一个斯文隽秀的小郎君呢。”
这次轮到江芸芸开始大笑:“我同意,他读书的时候就是跟屁虫。”
黎循传莫名恼羞成怒,伸手要去捂住她的嘴。
江芸芸敏锐地避开他的手,甚至还一把抓住,下巴抬起,脑袋一歪,挑衅一笑:“你想反驳我们读书时的情谊嘛。”
黎循传错愕,随后红色不可抑制从脖颈涌到脸颊,到最后连着耳朵都通红起来。
第五百零三章
杨一清认为罪分主谋、胁从, 若是全部押送回京,不仅京中监狱压力增大,再若是有激进之人要求全部处死, 陛下仁义两难全,便也会很为难,所以在和张永商定后,一行人骑快马前去安抚和阻止, 先一步将这群人拦截在灵州。
“此番共被捕一千余人,这些都是被押解的单子, 只是有些人虽然糊涂,但也不致死,一旦全都押送进京, 便难保性命。”杨一清声音含笑,语调有些斯斯文文的缓慢,哪怕千里迢迢赶路而来,也依旧有着如沐春风的温和。
神英和陈震对视一眼, 他们是打算押送朱寘鐇等人到京师的,按道理应该日夜兼程不能停留的,现在被同样是钦差的人杨一清和张永拦下, 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多亏诸位将士英勇,此事才能如此顺利快速的解决, 记功御史自然会为诸位表功, 只是我们作为这次的总督,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考虑的。”
杨一清口气和善, 温和注视着面前两人, 许是因为这张脸上常年被风雨侵袭, 长满皱纹的脸没有文官的傲气,反而足够诚恳,神英先一步开口:“还请杨总督指教。”
“如今群臣正是激愤时,十几日的时间如何能让大臣们消气,就连陛下大概也是余怒未消,诸位认为这些人上京,大都是什么下场?”
“有胆子谋逆,自来是一个死字。”陈震冷酷无情说道。
杨一清叹气:“法者,国之权衡也,民之准绳也,他们犯错自然是要惩罚的,才能予其惩而毖后患,只是自来水自清则无鱼,这天底下多少的藩王正在看着陛下呢。”
神英琢磨出他的意思,但还是不解问道:“那不是正要杀鸡儆猴,绝了这些人的心思。”
“藩王自然要敲打,可这些跟随他们的糊涂人若是也一并处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在今后一旦交手认为再无退路,便只会死扛,今后这只鸡孱弱,可若是往后的鸡不一样呢。”杨一清循循善用说道。
“那也该让陛下下旨才是……”神英继续提出质疑。
杨一清叹气,无奈说道:“这就回到刚才的问题,大臣和陛下都余怒未消,若是大臣们态度强硬,若是陛下不肯下旨呢,这些人死了便死了,若是之后陛下后悔了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陛下瞧着并非先帝一般仁厚,好说话。
神英和陈震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此事有我和杨总制担着呢,何来如此扭扭捏捏,被耽误了押送犯人的时间。”一直没说话的张永不耐说道,“放不放,你们就一句话。”
张永可是陛下身边的心腹大太监,现在他都开口了,两人也只好点头应下。
杨一清递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名单:“这里有一百三十七人,还请诸位一一核实,好生敲打一番,就放人离开吧,也好让他们沿途宣扬陛下的仁德。”
神英接了过去,打开扫了一眼,确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心思微动,故作随意的问道:“自来记功可都是按人算的,这样一来,诸位的功劳可就少了。”
杨一清微微一笑,看向张永:“有我们张总督在呢,如何能少了你们二位的功劳。”
张永骑在马上,下巴微微抬起,神色倨傲。
神英一听便知道这事出了事和自己没关系,没出事也能有功劳,便顺势下坡说道:“二位才是陛下信任的总督,这事自然是听你们的。”
两人携手而去后,杨一清便转身对着趾高气扬的张永和气说道:“这次多亏了张总督相助。”
张永随意露出一丝笑来,微微点了点头:“还是您想得细心,只要不要让陛下为难,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杨一清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笑说着:“陛下这次让您来也是想着要圆满解决宁夏的事情,谁知道叛军们如此不堪一击。”
说起这事,张永的面色就格外不好看,他也是抱着雄心壮志来的,不曾想人刚到,战争就结束了,他就跟来过个场一样,吃了几口饭就要往回赶了。
“听闻叛军还有不少余党就在附近。”杨一清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神兵官和陈侍郎都还在清理名单,我也要坐镇后方,这些余党也不知为何还未散去,如此也是一场祸害呢。”
张永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不知张总督可否愿意出面帮忙?”杨一清神色诚恳问道。
张永眼原本的闷气立马被消散得一干二净,痛快说道:“给我点人马,我这就去平定这些余党。”
杨一清笑着点头:“人人都说张总督豪爽,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
张永矜持地点了点头:“为陛下效劳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本分。”
“那就请张总督清点五百骑兵即可启程,随后追赶上大部队即可。”杨一清热切说道,“路上可要注意安全,陛下可离不得您。”
张永对着他露出真切的笑来:“杨总督也要防备那些叛党的家眷,我去去就回,定和杨总督共担此事。”
杨一清依旧和气说道:“那就预祝张总督大获全胜。”
张永离开没多久,杨一清家的仆人就忍不住上前说道:“好狂妄的人,全程都不曾下马……”
杨一清睨了他一眼。
他便讪讪闭上嘴。
“宫里的太监没必要得罪。”他淡淡说道,“此人也不算大奸大恶之人。”
“但也太……”
“也不睁大眼睛看看,现在和我们说话的人到底是他还是他后面的人。”杨一清无奈摇头,“今后入了京,可不许再胡说八道了,京城不比边境,谨言慎行。”
仆人眼睛一亮:“此番可以回京了?”
杨一清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矜持地点了点头:“记功御史已经先行一步了,先看看吧。”
仆人激动地搓了搓手:“老爷说行那肯定行啊,老爷什么时候算错过,那我可要仔细挑选院子了,对了要不要备礼物啊,几位好友可要拜访一下。”
杨一清神色一凝,特意交代过:“李首辅喜欢笔墨,沿途看看可有特色一点的笔和墨,还有,江阁老,不知她喜欢什么,你若是碰到了张永身边照顾的小黄门,小心打听一下。”
仆人皱了皱眉头:“这个江阁老可比老爷小好多呢,而且算起来也是您的师妹……”
杨一清讪笑:“人家现在可是阁老了,这次说不定要摘下尚书的位置,你这关系攀的,你家老爷回头可要被人笑了,不要再多话了,这次路上再让我发现你这张嘴靠不住,我就给你缝起来。”
仆人立马闭紧嘴巴,眼睛瞪大看向前面。
杨一清心中却并不平静,直到回到自己的衙帐还是心事重重。
——他确实对江芸很是好奇。
—— ——
杨一清拜为户部尚书,论功加太子少保、银五十两、纻丝五表里。
张永禄米每年四十八石、赏银五百两、纻丝五十表里。
仇钺的封赏在朝廷的交锋后也终于下来了,被封咸宁伯,岁禄千石,被授予世券。
内阁的诸位阁老除了一开始的李东阳被赏赐后,后面四人的封赏也都来了。
王鏊在入阁第二年就任户部尚书,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所以只荫三子王延陵为国子监学生,赏金一百两。
杨廷和进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其三子杨恒得官,荫中书舍人。
梁储进吏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荫次子梁钧为中书舍人。
江芸则进为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兼文华殿大学士。
本来她一直在内阁不尴不尬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尚书身份的人,靠着先帝的口谕和皇帝的暗示,这才一直留在内阁的,一开始让她正式入阁,各位都不同意晋升为尚书,就连李东阳都觉得太过年轻,朱厚照不好一口气既要这又要那的,就只好忍了下来,现在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把她提拔了上来。
“这个荫子嗣的名额?”他有些苦恼,“给谁啊。”
——大家都有的,江芸也得有!
江芸芸至今没有成婚,也没法荫庇子嗣,按道理也就算了,多给点钱就行,但朱厚照却有点不甘心,苦思冥想要把这个好处也给补上,奈何江家实在子嗣单薄。
还是一侧伺候的谷大用突然提醒道——不是还有一个亲妹妹一直在兰州嘛,之前听冯三说她一直在缓和汉人和蒙古人的矛盾,但因为是个白身,收效甚微,还处处被人说闲话呢。
朱厚照还没说话,在边上练字的朱厚炜却眼睛一亮,抬头大声夸道:“是小鱼儿嘛,她可厉害了,既会写字,还会打架,还会说很多外邦语言呢,听说上个月还一拳打倒一个不听她话的蒙古人呢,真厉害啊。”
朱厚照闻言抚掌:“我也早早听闻现在兰州汉蒙关系极佳,原来都是这个江渝的功劳,真不愧是江芸的妹妹,那我封什么好呢?”
“其他人都是七品的,小鱼儿也不能低了,我是说江芸不能比他们低了呢。”朱厚炜的脑袋凑过来一本正经说道,“小鱼儿一点也不差的。”
“那就兰州调解经历吧,专管蒙古人人事宜,不是也开边贸了吗,就很需要这样的人。”朱厚照大笔一挥,直接新设了一个官位。
这事吧……先传到了内阁。
众人齐齐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大惊失色:“我真不知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处理藩王的事情呢,王阁老可以作证的。”
“这倒是真的。”王鏊被她一看,先一步开口,“陕西巡按御史周廷征奏请对宗室子弟严加教养,以免重蹈朱寘鐇覆辙,后续也很多人对宗室提出很多弹劾,也有很多为他们说话的,江阁老最近都在加班整理这些折子呢。”
江芸芸连连点头。
“女子做官?”杨廷和终于回过神来,却摸了摸袖口,冷不丁说道,“其实我这个三子虽然有些愚钝,但要是逼一逼,还是可以继续读书的,但我的大女儿虽只有十二岁,但才识惊人,和我的大儿子不相上下,我一直很是遗憾她若是男孩,说不定也和我们江阁老一样,是个美貌年轻的进士呢,早知道这事能这样办,我就把名额给她了。”
梁储冷笑一声:“胡闹,太过胡闹!我要上折子。”
他甩袖离开后,李东阳无奈摇头:“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了,但仔细一想……”
众人一听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这位陛下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又碰上江芸的事情,再加上江芸到现在也没生子,家中也只有一个妹妹,算来算去,在陛下不打算让江芸吃亏的情况下,荫庇妹妹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这事就这样吧,我也这把年纪了,我的教书匠儿子能得一个尚宝丞,也算是不辜负我们李家祖先了。”李东阳先一步,慢慢悠悠说道。
王鏊更是没意见,他是个人精,早早就知道关于江芸的事情,最好是陛下想干嘛就干嘛,少掺和进入,免得江芸安然无事,自己惹了一生腥。
杨廷和则开始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像是明白他想做什么,慢条斯理说道:“您的长子乡试都要开始了,还是先管好一头吧,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杨廷和一想也是,故而自信说道:“犬子虽然比不上十五岁的小状元,但博一个二十四岁的进士,应该还是没问题。”
此事传到外面自然也是一阵轩然大波,弹劾江芸的折子也又开始堆满房间,一下子是如此年纪轻轻就晋升尚书,天理不公啊!一下子怎么还能让她妹妹也做官了,凭什么!我不服!甚至还有人把其他阁老们都弹劾了一边,认为他们实在太过尸位素餐,都应该滚下来。
奈何江芸现在没空管这些板上钉钉,三瓜两枣的事情了,只是回家后写了好几份信让给江渝低调一些,也写信去了扬州,让周笙也大门紧闭,最近避避风头,然后开始一头扎进桌子上垒起来比她人还高的折海中,开始着手干一件大事了。
半月后,在杨一清的等人踏进京城的那一日,她上了一道关于藩王的折子。
——改革藩王制度。
这个折子一处,其余的讨论都显得无关紧要,瞬间被此事淹没了。
江芸芸在折子上提出三种诉求。
其一:加强对宗室违法行为的惩戒力度,纳入大明律中,做到一以贯之,以此规范藩王们的行为准则,不再重蹈安化王之乱。
其二:赏赐诸王岁禄和庄田不能以侵占百姓的土地为先,且今后以金钱赏赐为代替,土地和铁盐林木等权利逐步回收。
第三: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和奉国中尉后的宗室若是因为家境贫困,可放弃皇族身份,以白身进入科举。
三条诉求每一条单拎出来都能搅得朝廷大乱,现在一起发了出来,更是让各位大臣忙得手不离笔。
反对和赞同的人一天写了三本折子还觉得有很多话要讲。
江芸芸反而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悄悄准备提前下值,准备回家回家庆祝楠枝生日了。
“别走了,陛下请您呢,江尚书。”临出宫门前,谢来把人堵住了,慢慢悠悠说道,“好好想想怎么回答。”
江芸芸笑说着:“因为藩王的事情?”
谢来没说话,但是挑了挑眉。
“走吧。”江芸芸叹气,回头又对谢来说道,“麻烦替我回家传句话,说今日晚些回家,叫他们先吃饭。”
谢来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笑说着:“早就让人传话去了,啧,有些人可失望了。”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你之前生日我不是也送你礼物了吗?怎么还开始打趣起别人来了。”
谢来哼了一声:“请你吃饭你都没来。”
“忙啊!”江芸芸抱怨着,“你整日蹲我屋顶,你难道不清楚。”
谢来眼珠子一转,开始装死不说话了。
江芸芸哼了一声:“陛下是看了谁的折子吗?”
“可太多了,你的弹劾折子是梁阁老负责的,基本上没什么好话的。”谢来暗搓搓挑拨离间。
“还行吧,你和牟指挥的那个儿子不是相处得也不错。”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着。
谢来脚步一顿,随后快走一步,走到江芸芸边上:“你怎么……跟个大奸臣一样!”
“你刚才也是呢。”江芸芸不甘示弱说道,“梁阁老只是和我政见不合,你这话说的他人品堪忧一般。”
谢来撇嘴:“你眼里都是好人,什么狗屁毛病。”
“谢指挥。”江芸芸侧首,和颜悦色说道,“你眼里人人都是坏人,瞧着也有点毛病的。”
谢来被那坦坦荡荡的一眼看得有些刺眼,心跳加快,便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甚至伸手,胆大包天把她的脑袋推回原来的位置,粗声粗气说道:“看路,快走。”
朱厚照一看江芸芸来了就直接问道:“藩王的事情是祖例,我不想动。”
江芸芸也不见生气,只是坐了下来,摆开架势,一本正经说道:“这事吧,先听微臣和您,仔细分析一下。”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你要说服我,那说吧。”
他脑瓜子一动,索性让谷大用再拿一把椅子搬到她面前,自己下了龙椅,直接坐在她面前,甚至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非要和她只剩下一臂的距离,然后下巴一抬:“说吧,让我听听江阁老的高见,可我先说好,我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很难被说服哦。”
躲在角落里的,新来的史官眼睛都瞪大了,正想提醒一下,谷大用伸手悄悄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别说话。
史官只好愤愤在纸上大写特写——为人臣,行不恭事,为大不敬!
江芸芸和朱厚照对视一眼,随后露出浅浅一笑,梨涡一闪一闪的:“藩王乃国家大患,陛下会被说服的。”
第五百零四章
藩王的权力在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 就已经被规定他们超脱在法律外的特权。历朝历代虽然在不断减除他的政治权利,但无限扩大了他们的经济权力,
“陛下觉得藩王是为什么存在的?”江芸芸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的人, 提出第一个问题,“他一开始存在的目的和现在的目的一样吗?”
朱厚照充满好胜之心,仔细思索着这句话,随后谨慎开口:“最开始是要镇守九边, 抵御外敌,后来嘛, 太祖和太宗把蒙古人都打了一遍了,这些人也没有以前这么强了,他们后来也都内迁移了, 算起来目的肯定是不一样了,现在边境都有卫所了,也不需要他们带兵打仗了。”
他想了想突然凑过去,眉飞色舞和江芸芸小声嘀咕着:“说不定他们现在还不如我呢。”
“陛下自然雄才伟略。”江芸芸笑说着, 只是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现在可有还在边境的藩王?”
朱厚照想了想, 突然没说话了。
太宗在一开始确实让藩王系数都内迁了,但万万没想到咱们大明的土地也逐渐往里面挪了不少,所以至今也有几个藩王距离最前方, 也不过一日的距离。
比如之前差点就翻车的兰州的肃王, 直接就是在最前线。
“那我直接把他们再换个地方。”朱厚照嘟囔着,“瞧着他们也没用。”
现在大部分的藩王都是酒囊饭袋了, 朱厚照每日都能收到不少藩王递上来的折子, 不是说今年的岁禄少了很多, 全家老少要饿死了,要不就是想要制盐权,海贸权,商税权,最差也是要大量的土地田庄的。
若是以前的朱佑樘肯定就是大手一挥都给了,但朱厚照这几年也开始跟着江芸芸掐着手,自己一个人没事就开始今年的收入,明年的支出,最后总结出钱财的用处和去向。
这一算就发现这些藩王屁事没干,就知道吃饭睡觉生孩子,两手朝上,就是大要特要,跟要把国库都搬空了不说,还整日哭着喊穷含泪到处告状。
幸好大臣们每次都配合的要死要活,哭着说不能给啊,国库都要空了的话,所以他就顺势当没看到,但这些都是对付那些关系远一些的藩王了。
要是碰上他爹的兄弟,又或者他祖父的兄弟,这些关系近一些的藩王亲自上折子讨钱,他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一点,但他始终记得要牢牢抓住江芸说的要牢牢抓住土地和盐铁,所以就只要让户部加紧给他们一点银钱,早早把人打发走才是。
久而久之,朱厚照特别不喜欢这些藩王。
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随后委婉说道:“那不是就辜负了高皇帝的期望。”
朱厚照冷哼一声,立马反驳道:“你这三个要求瞧着也是辜负了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恰恰相反,微臣这是顺着高皇帝想要照顾好所有子嗣的想法,只是进一步想要深化改变宗室的生活,为所有人都谋取更好的未来。”
朱厚照一脸不信邪:“不可能,你知道有多少藩王写折子来骂你吗,就连肃王都觉得你疯了。朱厚炜这个小傻子都不高兴呢,担心自己以后没钱了!”
他手指往后一翘,上面的案桌前叠满了密密麻麻的折子,促狭地眨了眨眼:“你放心,我不爱听他们说话。”
江芸芸忍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叹气:“微臣是真的处于为国健康长远的发展。”
朱厚照不由拧眉,盯着在烛火下熠熠闪光的脸,低声说道:“我是信你的,但此事牵连祖制,不好改。”
“陛下不若先听微臣详细说完这三条意见,若是听完还是不同意,直接打回内阁就是。”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皇明祖训》开篇就言:‘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这些条例想来陛下早早就得知。”
朱厚照点头,甚至直接说道:“这次对于朱寘鐇的事情我也是打算这么处理,朱寘鐇谋逆不赦,获赐死,以免当众处决伤及皇族体面,尸体就地焚弃,不准下葬,子孙朱台溍等五人严送到凤阳高墙,密囚于西内。”
“安化王府随侍百户旗军九十一名改拨食粮当差,家丁三百余名随营居住,其中逃跑和去世二十一名勾销,与王府妻妾相关三十五户发配充军,至于那些随他反叛的官兵诛灭三族,以儆效尤,此事遍谕诸王。”
这个处置很符合朝廷自来对藩王的一贯处置,只杀主犯,对于大部分的子孙则以囚禁为主,至于其他人则是该杀就杀,改流放就去流放,完全不讲情面,甚至连带着家人都判得格外重。
江芸芸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但也没开口反驳。
——此事群臣激愤,只怕大家还觉得这罚得还不够重。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跟着又解释道:“你觉得太重了,可历朝历代我这样算轻的,若是以前,朱寘鐇子孙都要死,我这样的决定并不算重……罢了,杨一清之前上折子想要我大赦天下,那我等会就降诏书,大诰天下,我虽不能赦免造反的人,但也愿意给其他罪犯一个机会。”
江芸芸笑了笑,顺势说道:“大赦天下的名单可要让下面人仔细核对,欺负幼小的惯犯,杀人见血的罪人可不能所以放了,对治安不好。”
朱厚照哦了一声,对着一侧的谷大用随口说的:“记下江阁老说的话。”
谷大用连声应下。
史官眉心紧皱,立马提笔给江芸穿小鞋——江芸大逆不道指点陛下!陛下竟然还听了!有失体统!实在太有失体统了!
“虽说高皇帝爱护子嗣之心拳拳,但高皇帝一向严厉治下,所以能稳住诸位亲王,洪武二年,周王朱因擅自弃国居风阳,被谪迁云南,靖江王朱宁谦因“不谨宪度,狎比小人,肆为□□,国人苦之,而被削爵,最后因为屡教不改,被召至京师笞杖,禁锢至卒,不说这些人在当地的行径,光是严重到需要宣召入京的事情,在太宗时期就有六次,皆是不轨之事。”
江芸芸说完第一代的例子开题,很快又找了一个陛下肯定听过的例子来点题,循循善诱:“便是先帝也因荆王朱见潚因不孝于亲,手刃亲弟,渎乱人伦,先帝遣太监白俊,驸马都尉蔡震拘之至京,最终废朱见潚为庶人,禁锢于凤阳皇宫西内之中。”
朱厚照果然点了点附和道:“这事我听说过,爹还特地那他举例子要和我朱厚炜好好相处呢,据说这人格外残暴,生母亲弟都痛下杀手,庶弟,王府众人更是想杀就杀,更别说那些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中的不计其数,事情传出来爹都震惊了。”
“都梁王妃何氏赐自尽,都昌王妃茆氏削去封号及冠服,王府辅导官员则全部罢黜,就连告发的樊山王朱见澋也因为长期隐瞒朱见潚罪行,被削去三分之一的岁禄。”江芸芸严肃说出朱佑樘未必会说出的其他人的下场。
“两位王妃被无辜牵连,一死一伤,就连身边的人也都尽数被牵连,他们本就因此活的战战兢兢,到最后还是没落到好,可见若是藩王作恶,不仅牵连自己,也会牵连他人,甚至会波及远在京城的陛下。”
朱厚照震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众所皆知,藩王不能被风宪官弹劾,三司不得审查,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句话——‘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百姓自然不会明白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能分管这么多不着调的藩王,但他们遭了大罪,甚至丢了性命,众人只会怪陛下为何不青天昭昭,为他们主持公道。”
朱厚照听得脸色严肃。
“若是把他们纳入大明律中,自有人会提陛下监察他们,也免得治下百姓受苦,但是最后决断依旧在陛下手中,不是吗。”江芸芸笑着反问道。
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他自己写着写着都觉得这个逻辑毫无破绽,早就该如此了。
——毕竟藩王能有几个好东西。
“不是有王府长史他们吗?”
朱厚照却完全没有被她绕进去,反而眉心一挑,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睛直视着面前之人,故意反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再开口就一反温和的姿态,反而直接辛辣:“王府官者大都为平庸老疾之人,素无学行,又无本事才会去了那里,种种事迹表明,这些人不仅无法承担对藩王的监察职责,甚至还会与藩王沆瀣一气。”
“英宗朝就曾谕旨给都察院,认为——‘荆去沣踰三百里,辽府岁差内使再至,其处惊扰如是,湖广三司及巡按御史何得不以闻,其移文责问之’,若是王府官不行,那三司及巡按巡抚官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才是。”朱厚照意味深长反驳道。
有小黄门正在小心翼翼地添油加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自有能人,只是三司及巡按巡抚官工作量极大,如今还能受理王府辅导官与人役对藩王及王府内部事务的诉讼,但难免也有不足,且历来若是藩王真有不法,可倒究起来官员却为首罪,难免有些畏手畏脚。”江芸芸平静甚至尖锐地指出其中引而不发的问题。
“武臣与镇守宦官靠得最近,性格最是强势,总不会思虑许多?”朱厚照冷笑一声,往前前倾身子,继续逼问道。
“听闻正统时期,庆王朱椭与宁夏总兵官都督史昭恩怨纠结十数年,互相讦奏,又听闻史昭所上之事,多系诬枉,但英宗介于边境安全,并没有给史昭实质性处罚,但对庆王慰谕,多加赏赐,算起来,一时间分不清谁更吃亏了。”江芸芸眉眼低垂,烛火下的面容格外温和,可细细听去口气却有些似笑非笑的讥笑。
朱厚照被连怼了三次,不得不和她大眼瞪小眼。
谁更吃亏,当然是远离京城的英宗了,左右为难,还给了好多钱,亏死了!!
身后的史官感受着这个骤然的沉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笔下凌乱的字,最后摸了摸鼻子上的冷汗,自己先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气氛实在紧张,陛下态度一反常态,格外咄咄逼人,少年帝王的架势威严强势,任谁看了都要冷汗淋漓,偏和他不过一臂之远的江阁老却瞧着面容文质彬彬,慢条斯理,就是说出口话一句比一句在雷点上蹦跶,听的人汗毛直立,就怕她直接犯了大不敬,被拉下去砍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厚照慢慢吞吞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直说就是。”
“先帝之前颁布的《问刑条例》不知陛下可有读过?”江芸芸慢吞吞问道。
朱厚照点头,随后眯了眯眼:“你是觉得太轻了,你好大胆,江芸,爹待你可不薄啊,你的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问刑条例》中对王府宗室的限制条例为二十条,可诸王所犯之事,何止二十,所以想着不若再全面一些。”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
“藩王乃是陛下亲人,陛下爱护他们,他们也该体谅陛下才是,可这些年藩王的那些作为,却又总让人觉得他们并不顾惜和陛下的情谊,便是不能以大明律一以贯之,也该有专门的家法才是。”
朱厚照盯着面前和颜悦色的人,突然明白他今日大概是真的要被说服了,江芸这个大尾巴狼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瞬间露出的狡黠,让他恍惚回到了年少时和她在文华殿读书时的日子。
她总是对书上那些自己并不赞同的话似而非似,意有所指,无奈一笑时,眉心微耸,便有几分风高云淡的讥讽和闲适,任谁看了都会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这次朱厚照也跟着笑了起来,意味深长说道:“行了,下一条,说来我听听。”
“第二条更简单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因为这些人直接把陛下的钱占去了。”
“怎么说?”朱厚照随口问道,“你们这些文官也不太过分,我对亲戚好一点,一个个整日就来哭天喊地的,我有时候也觉得烦,我是说两边都烦。”
“按照高皇帝规定,亲王岁禄在每年十月支拨,文武官吏与军士按月支给,并且有司无须奏闻,务必按时发放,稽迟者斩。赏赐另有则例。”江芸芸和气说道,“也就说在各地方秋税结束后,这笔钱要直接给到亲王,而不是给朝廷。”
“来回路上奔波的损耗不少,也是情有可原。”朱厚照不为所动,还替人解释道。
“所以各地也就交不上多少钱了,国库没钱了。”江芸芸话锋一转,又问道,“陛下可知如今藩王的全部数量。”
朱厚照掐了掐手,随口说道:“不记得,但好像很多了。”
他的亲戚之多他自己根本记不住很多时候折子递上来,他都不认识是谁。
“现在人太多,我们算不清,按我们就去找最早的案例,最少的人数开始算。”江芸芸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说起例子数据来毫不费劲。
“亲王岁支米五万石,靖江王二万石,郡王六千石。除米之外,还有钞、锦、纻丝、纱、罗、绢、冬、夏布、绵、盐引和茶,数目不等。郡王袭封比始封郡王减半支给。”江芸芸说,“算到这里是因为到洪武二十八年时,共计有亲王二十五位,郡王一位,是目前按道理最少的藩王人数,这一点,陛下同意吗?”
朱厚照点头,但随后忍不住悄悄和她嘟囔着:“还真能生啊。”
不知道是不是朱元璋生多了,后续继位的皇帝子嗣一个比一个单薄,到朱厚照这一辈就只剩下一个傻弟弟朱厚炜了。
江芸芸握拳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哦了一声,也跟着坐直:“那你继续说。”
“此后郡王诸子,满十五岁,拨田六十顷,以为永业,除租税。陛下算过这里需要多上钱给他们吗?”
朱厚照摆手:“你直接说。”
“不算郡王诸子,这里就需要一百二十七万六千石的粮食,这还只是粮食的数据,若是加上后面赏赐的东西,上两百万绰绰有余。”江芸芸直接报出数据。
朱厚照咂舌。
“那老祖宗那时候,一年的税赋多少?”
江芸芸微微一笑,笑容在烛火的照耀下变得有几分讥讽:“在最开始,高皇帝核定的天下税亩为八千五百零七万六千二百二十三顷,那征收的总数应该为三千两百多万石,最后因为各种折损,有史可查的是两千九百五十万万石。”
“那不是拿走一半了!”朱厚照吃惊,“老祖宗是真大方啊,老百姓不吃饭了吗,六部不干活了吗,这要是加上钞、锦、纻丝、纱、罗、绢等等,自己也别吃饭了,都给他们了呗。”
熊孩子的话就连外来人江芸芸都觉得有点过分直接难听了,悄悄用膝盖撞了撞他,示意他这里有史官呢,可要说话注意点。
朱厚照只好闭上嘴,不高兴地睨了她一眼,由不解气,便又瞪了史官一眼。
奈何史官正眯着眼,奋笔疾书,恨不得直接贴着江芸站,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所以完全没注意皇帝的小心思。
“所以洪武二十二年二月,因四川粮供给云南,民甚艰苦,百姓食不果腹,所以高皇帝诏命蜀王禄米且停五年。”江芸芸说出两个例子辅助自己的话,“后高皇帝又定岷王岁禄为六百石,因岷王之国云南,而当地粮饷不敷。”
朱厚照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是又有话要蛐蛐老祖宗了,只是江芸芸眼疾手快看了他一眼,便只好把嘴里的话都咽了下去。
“可见在最开始,岁禄便无法给足,传承到现在各地宗藩要求上疏祈求增加岁禄也是因为此,并非他们贪得无厌,是百姓无地纳不出粮来,天灾人祸一旦形成,地方官再不体恤民情,下以狠手,百姓动乱,不仅没收到钱,还要倒贴一笔抚恤的钱。”江芸芸的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依旧能看出严肃认真。
“所以土地必须握在陛下手中,陛下可以再行分配,而不是直接让藩王自己拿去了,既不纳税,也不为民,但最后若有错事,又都是陛下担去了。”
江芸芸想了想还举出一个例子:“截止到目前,光山西一省的宗室人员已达千余名,岁禄合计至少需要七十七万。”
朱厚照吃惊拧眉:“山西一年也不过这么多赋税。”
江芸芸一听就跟着满意点头,朱厚照记得这些数据,说明这些年各地上来的折子他都是有看的。
“爹在的时候我们就是给钱的,可那个时候也没钱啊,所以就买了很多盐引,还有捐官。”朱厚照直言不讳,“但我瞧着你应该是不想要这么干的。”
“若是土地,盐铁,商贸都在陛下手中,陛下怎么会没钱呢。”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一听,突发奇想:“那我要是干脆钱都不给他们……嘶……”
史官敏锐抬头:什么动静。
江芸芸依旧和颜悦色都看着朱厚照:“陛下真爱开玩笑。”
朱厚照悄悄用脚背蹭了蹭凳子,盯着小太监们正在点灯的动作,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
江芸芸只当没听到。
江芸芸见状直接说道下一条:“也就是说现在各地的宗室尤其是传承到第五代奉国将军后,大部分宗室衣食告难,婚姻愆期,祖宗在天之灵,必戚然不安,第三条就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困境。”
她大胆说道:“‘通变乃大圣人用权济世之道’,若是他们愿意放弃王族身份,以科举入朝廷,朝廷自有包容之心,允许有识之士为国尽忠。”
“那他们要是考不上呢。”朱厚照对此充满偏见,“一个个瞧着都不是读书的料子。”
“四民之业并不受限制。”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你是要他们变成……百姓!”
——这可太大逆不道了!
好好的宗室直接在五代之后成为平民,简直是惊世骇俗之语。
江芸芸神色悲悯:“自来吃饭才是人生大事,陛下既然无法庇佑所有宗室,便也该放他们一条生路才是,大树下无法同样长出大树,历经五代庇护,后人也该真正长大才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辈的荣耀若是不能转换成自己的才学,终究充满遗憾。”
朱厚照看着她出了出神,许久之后他突然说道:“这话便是说给我爹听,你都要被杀头的。”
江芸芸笑了笑:“所以说陛下当真是宽宏大量之人。”
朱厚照没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盯着江芸芸膝盖上的花纹看,许久之后才说道:“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可江芸,我也不是一直都听你的。”
江芸芸点头,温和说道:“陛下心中自有万方。”
朱厚照点头,随后话锋一转,眼巴巴问道:“晚上留下来吃饭嘛。”
江芸芸看了眼完全黑了下来的天色。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今日家中有事……”
“黎循传生辰呗,我已经送饭过去了,你就陪我吃饭呗。”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哪有让黎循传既吃了我的饭,还要拉着你一起吃的,那不是他最赚了。”
江芸芸失笑,看了一眼史官,无奈说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虎视眈眈盯着她看:“吃饭,御膳房有一个扬州厨子,做你爱吃的行不行。”
谷大用见状,便上前一步笑说着:“二殿下惦记您许久了,之前入了夏还病了一场,一直嚷着要见您呢,若是今日能见到您,肯定很高兴了。”
江芸芸便只好点头应下。
史官大为吃惊,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
——因为他跟着陛下一年多了,陛下从未留过大臣吃过饭,甚至还会掐着饭点把人赶走,当然后面这个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七月初,关于江芸的拿到折子的讨论声还是没消停,甚至越演越烈,开始演变成对藩王一事的思考,大部分都认为藩王实在太多了,国家根本无法供奉,但大部分也认为江芸的办法太过大逆不道了,有违祖制,罪该万死啊。
是了,整个大明朝对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话那可是奉为圭臬,你要是说他不好,那肯定是你有问题。
八月底,马上就要入秋的时候,内廷终于发出对于这道折子的回复意见。
——著《宗藩条例》,各位大臣和藩王都可参与,折子全都给到内阁,由内阁阁老江芸和二皇子朱厚炜督办此事。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有远见的人已经出门去拜访各大阁老了,尤其是江芸的院子。
江芸芸来者不拒,甚至放出七个指导意见,希望诸位同僚同心同德,勠力同心。
——宽宗禄、重恩典、肃阃教、杜交结、杜交结、择王官、通多路。
一场热闹的,旷日持久的宗藩变革终于在正德五年的秋日拉开序幕,此事历时之久,后果之深远令后代啧啧称奇。
朱厚炜早早就搬了小桌椅,非要和江芸挤在一起,义正言辞表明要好好把这事落实下去。
正德六年的春节如日而至,江芸芸坐在院子里逗猫时,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朱厚炜大声的喊声:“小鱼儿,是小鱼儿叫我来吃饭的,不是溜出来的,不过哥,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啊。”
江芸芸一听这声音就一跃而起,先行一步开了门,只看到便装出行的朱厚照牵着穿着红衣服的朱厚炜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庆与时新,江阁老,新年好啊。”朱厚照歪了歪头,笑说着。
江芸芸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看着他悠闲自得的笑容:“新年快乐啊,陛下。”
“还有我呢。”朱厚炜被忽视了,脑袋不甘心地挤了进来,“是没看见我吗?我长高了啊。”
“祝二殿下朝朝暮暮,岁岁平安。”江芸芸低头,温和说道。
朱厚炜欢呼一声,挣脱他哥的手,快快乐乐跑去找穟穟和知知玩了。
“江阁老的新衣服真好看啊,和我的一个色呢。”朱厚照扯了扯衣服,懒洋洋走了进来,张嘴就问道,“哎,你的那个跟屁虫呢。”
“楠枝最近很忙,晚上还要在官署值夜。”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抱臂,环视着空荡荡的院子,得意一笑:“忙就对了。”
第五百零五章
得益于二皇子朱厚炜整日来内阁晃悠, 说是要看看藩王们的折子,时间久了,整个内阁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天色刚刚热了起来,冰块就送过来了,没多久,每日的冰饮也变着花样送来, 就连晚饭也开始逐渐提供了,且菜色逐渐丰富。
“你怎么整天留在这里吃晚饭。”朱厚炜在外面晃荡一圈回来后, 一眼就看到唯一亮着光的房间,背着小手就溜溜达达走了进来,然后站在江芸芸面前, 不高兴说道,“怎么回家都这么不积极,我早早就看到内阁的人都跑了。”
江芸芸笑着抬头,顺手把烛台往里面挪了挪:“宫里的饭好吃吧。”
朱厚炜懒洋洋用脚勾来一个凳子, 随后坐在她边上,整个人往后一靠,双腿伸开, 神色舒懒:“胡说八道,还是乐山做的饭好吃,你怎么忍得住去辜负乐山的饭, 真是不珍惜啊。”
江芸芸对他孩子气的话, 只是笑了笑。
朱厚炜也不生气,只是继续坐在江芸芸身边发呆, 目光在她屋子堆起来密密麻麻的折子上环视一圈, 半晌之后又说道:“当官也挺辛苦啊, 李阁老病了这么久,但是朝廷离不开人,哥不放人,他就走不了,你也是,一天天的,白头发都有了,江芸你之前读书的时候想过有这么一天吗?”
江芸芸认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随后笑说着:“我以前就是不想待在江家,所以拼了命的读书,就算考不上科举,也想着读书读的好一点,然后去远一点的地方当教书老师的。”
朱厚炜也是在他哥的耳融目染的熏陶下,对江芸的过往可以说比本人还了解,毕竟他哥疯起来,连人家人云亦云的八卦都要打听出来琢磨一下的,要是听到不喜欢的,还能自己和自己生闷气,连带着朱厚炜不得不从小开始扮演安慰人的角色。
——不过江家确实是一笔烂账……
“你那个哥哥……我是说曹家夫人生的那位……”朱厚炜脑袋靠在背椅上,随口说道,“他不做官了,这些年也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呢,你说是不是老天爷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江芸芸停笔,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迹,不由侧首看了年轻单纯的二殿下一眼。
朱厚炜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马把晃晃悠悠乱动的腿缩了回来,正儿八经坐好:“不说就不说了,你别生气,我怕我哥骂我。”
江芸芸笑说着:“殿下想说什么就说吧。”
朱厚炜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你也太聪明了吧。”
“是有人为他说话,递到二殿下面前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朱厚炜没说话,就是大眼睛一闪一闪的,随后小脑袋凑过来:“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哦。”
“我不生气。”江芸芸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我是说我并不生江家的气,更别说江苍这些小辈了。”
“有一年,就是你被抓的那一年,你那个哥哥不是也在差不多时候,碰上盗贼生死不明了吗?他的姐姐江湛找到舅舅他们,想要他们帮忙找人。”朱厚炜不解说道,“但江苍那个时候不是被盗贼抓去了吗?报官就是,怎么还找到我舅舅他们去了,但我舅舅也怪不是东西的,收了好多钱,但没办事……”
江芸芸恍惚想起此事,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江湛也有点本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前几日有一个小黄门借着和我说扬州最流行的衣物时,意外和我提起此事,说曹夫人现在病得厉害,又说江苍如今如今开学堂教书,整日闭门不出,有大儒之像呢。”
朱厚炜说完眼珠子一瞟,又立马义正言辞说道,“那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狠狠把人骂了一顿的,所以你千万别生气。”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轻笑一声:“该骂的,你身边都要成筛子了,小黄门不靠谱可不行。”
朱厚炜哦了一声,坐在她边上发了一会呆。
“殿下不是不管这些事情嘛。”江芸芸收回视线,继续提笔开始整理这几日关于宗室修改的各方意见。
“我,我之前也听人说过……”朱厚炜挠了挠脑袋,“他好像做官做的不错,哥说朝中一直都挺缺人的,我就想着要是真得行,等曹夫人死了再把人召回来。”
他说完又停了下来,凑过来,小声说道:“但我和你关系好,我肯定要先考虑你的意见的。”
江芸芸失笑:“殿下要考虑的是社稷,不是微臣和他人的纠纷。”
朱厚炜没说话了,索性把下巴靠在江芸芸的肩膀上,低着头,盯着她写字。
幽幽烛火的照耀下屋内所有的一切都有些灰蒙蒙的,偏落在江芸身上,好似照在玉上一般,温润细腻,连带着空气都明亮了不少。
江芸的记性极好,不仅能一边看折子上啰嗦密集的内容,还能大致差不多的整理出这份折子上的重点内容,最重要的大脑在进行这么复杂的运动时,下笔的字迹一个错字坏字都没有。
“江芸……”年轻的二殿下小声说道,“哥哥说社稷要考虑,但你也要考虑的……”
江芸芸下笔一滑,盯着那个刺眼的墨痕,揉了揉额头,紧接着把二殿下的脑袋推了回去,继续提笔把那个字划掉:“时间也不晚了,殿下回去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读书嘛。”
“不读书。”朱厚炜耍赖说道,“我可是要做藩王的人,要盯着你整理折子的,好多人来找我了呢,你可不能对我们这些藩王太差。”
江芸芸笑说着:“那二殿下去找您哥哥更有用。”
朱厚炜皱脸:“不要,不敢和我哥说起工作,我怕他拉着我干活,我害怕,我就想晒晒太阳,钓钓鱼,我以后可要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大藩王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问道:“去年选秀的那一批人呢。”
“在储秀宫呢。”朱厚炜捏着她腰间的玉佩带字,随意说道,“不清楚的,小太监很早就跟我说过了,我不能随意去那里的,不规矩。”
江芸芸嗯了一声:“陛下可有看中的?”
“不清楚耶。”二殿下抬了抬头,绞尽脑汁才磕磕绊绊说道,“哥好像也没看过,哥也很忙的,陪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娘一直在生病,要静养,太皇太后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便插手此事,所以这事才一直空着呢。”
先帝的后宫就一位皇后,现在太后撂担子,这些事情确实进行不下去。
江芸芸没有说话。
“说这些做什么?”朱厚炜打了个哈欠,“前几日李阁老也说起这事了,想要哥尽快大婚,诞下皇子呢,哥直接冷下脸,不高兴地把人请走了。”
江芸芸并没有附和此事,只是继续把这个折子上有用的意见一点点,全都整理好,然后轻轻合了上来:“去睡吧,殿下。”
“那你也去休息吧。”朱厚炜直接按住她打算拿下一本折子的手,笑嘻嘻说道,“工作可是干不完的,但是身体就一个呢,走走走,我送江阁老出宫门,如果你要请我回家睡觉,顺便吃一个夜宵和早饭,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答应哦。”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如何能让殿下为难。”
朱厚炜皱了皱脸,不高兴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最是过分了,罢了,我从小就是大度的孩子,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他直接把江芸拉了起来,然后拖着她往外面走,大声嚷嚷道:“周发,周发!!人呢!我们都在干活,你怎么睡得着啊!!快,给爷一盏灯笼,爷要跟江阁老回家吃饭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往屋顶看了一眼,谢来正一脸深沉地蹲在屋顶上,然后对着她打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笑死,只要二殿下敢跟着江芸回家,陛下就敢大晚上杀到江府把他暴揍一顿。
朱厚炜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不愿为了一口吃的,让自己明日被那群文官大骂特骂,所以把她送上早已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挥了挥手:“回去回去,好好休息。”
谢来便也悄无声息坐在车辕的位置,熟门熟路,那个车夫愣是当没看到。
朱厚炜见状,背着小手,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周发说道:“看到了吗?”
周发不解:“爷看到了什么?”
朱厚炜睨了小黄门一眼,慢条斯理往回走,任由那道长长的影子落在鲜红的宫墙上,晃动的烛光一点点照亮眼前的路。
“你家那位老祖宗聪明得很,不然江芸也不会看上他,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
周发憨憨一笑,捏着灯笼,不敢说话了。
—— ——
四月初,江芸芸和黎循传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说说朝中的八卦,顺便考教一下玩疯了的两个小孩子。
“这点也不会,还想出去玩。”江芸芸看着手中稀烂的功课,气笑了,“直接搬到大马路上住算了,出门玩也方便。”
陈禾颖低着头,一脸懊悔:“对不起老师,我肯定好好学。”
顾知同样低着头,但瞧着有点不服气:“又不能科举,为什么要学这些啊。”
“不是科举就不读书了?”江芸芸冷静问道。
顾知悄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顾家有一个邻居,几天前莫名其妙把我们拦下来笑我们,说我们读书这么认真做什么,也不能考试,还说以后会和您一样嫁不出去的,还骂你了呢。”
黎循传拧眉,严肃看了过来。
原本站躲在厨房里看热闹的张道长认真呵斥道:“胡说什么!”
顾知丧气地低下头。
陈禾颖硬着头皮说道:“知知没别的意思,顾家对我们很好,顾夫人得知后,直接冲到他家把那人大骂了一顿呢,顾师兄也很是懊恼呢。”
江芸芸捏着作业,轻声叹了一口气:“在我当年收你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能科举是是因缘巧合,你的未来我并不能保证。”
陈禾颖点头:“我知道的。”
她捏着顾知的手,认真说道:“老师,我不是非要科举,我也知道女人不能科举,我就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女孩也不差的,我也不想嫁人,那个老伯说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我这几日心不在焉也不是在于这个,是因为他对你的误解和诋毁,让我觉得生气,我觉得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说您。”
“那你不该因为他人的看法,耽误你的读书。”黎循传温和说道,“你老师当年任谁来阻止都不肯放弃读书,在她之前,她独自一人,现在你的面前有了你老师,更应该好好读书才是。”
陈禾颖宛若雷击地站在远处。
“可我,我不喜欢他们这么说老师……”她喃喃自语。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虽说人言可畏,但也无需在意。”黎循传把作业捡了起来,安慰道,“去把作业重新写一份来给老师看看。”
陈禾颖去看江芸芸。
“你们该好好读书的,至少读书是你们目前最需要也是最有用的办法。”江芸芸平静说道,“未来也许会有转机,也许不会有,但这不是你们在今日学会放弃的理由。”
陈禾颖垂眸深思,随后拉着顾知一起折腰:“多谢老师提醒,这次是我和顾知错了,还请老师不要生气。”
黎循传扭头看她。
张道长觉着锅勺也一脸紧张。
江芸芸亲手把她们扶起来,笑说着:“好好读书吧。”
两个小孩走后,张道长站在台阶上大声骂道:“没事,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顾闲闲,还把乖穟穟带坏了,简直是过分!”
江芸芸笑说着:“做给我看是不是。”
张道长眼神躲闪。
“罢了,但闲闲做事确实太过鲁莽,为人也太过单纯,日后若是没了你我的庇护,说不定要吃大亏的。”江芸芸无奈说道,“你好好教一下吧。”
“你刚才伤心了?”黎循传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点了点头:“但不是因为那些话,是觉得我教的孩子这么容易被外人带偏,觉得自己是不是这个老师当得太不称职了。”
“确实不称职,都扔给顾家了,顾霭都憔悴了,你是一点也没看见。”黎循传把削好的桃子递了过去,“你这边老师当的一般,苏州也有人打算试一试水了,这是伯虎寄来的桃子,他打算和张灵一起开学堂,想要你的字画呢,都一个月多月了,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过几日一起寄给他。”江芸芸想起唐伯虎的性子,无奈说道,“他这个性子不做官肯定是好的,就是不知道做老师如何?”
“还行吧,整天就是我家三娘长,我家三娘短的,耐心应该有的。”黎循传笑说着。
江芸芸笑:“算了,还是先担心他收不收得到弟子吧。”
黎循传一听也跟着笑:“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两人说笑间,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乐山听到这个敲门声,不悦喊道:“别敲了,做什么敲这么急。”
他一开门,就看到祝允明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枝山。”江芸芸惊讶,“快,扶进来,怎么了?”
祝允明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睛含着眼泪,把手中皱皱巴巴的信件递了过来,神色颤抖:“昌谷走了。”
江芸芸神色大惊。
“上个月来信,不是还说打算去敬止还未建好的新庭院里看看,给他取取名字,怎么如此突然。”黎循传惊讶上前接过那份信。
“看了,还说敬止打算根据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为政也”的意境取名“拙政园”,以后他也要修身养性,去敬止家住。”祝枝山再也含不住眼泪,喃喃自语,“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伯虎报的信。”黎循传对这一侧的失神的江芸芸说道,“昌谷还说不要告诉你,希望你不要为他伤怀,专心自己的事情,但是伯虎想着,你们多年情谊,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十日前的事情。”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掩下眼中的热意。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她和这群扬州故人终究是风雨飘散,归途难去,徐祯卿因她被免,王献臣背道而驰,唐伯虎张灵辞官归乡,今日种种,皆是往日非非。
祝允明接过乐山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缓和了些许情绪:“我打算寄点东西回去,其归可有要带的东西。”
“有的,还不少,之前就托了徐家的马车,还有不少伯虎的东西,不若一起送去,好叫伯虎帮我们上炷香。”黎循传说,“也该给我们点时间准备准备,一应丧仪都要花点时间。”
祝允明颔首,看向沉默的江芸芸:“你别伤心了,昌谷不愿看你这样。”
江芸芸便也跟着勉强抹了一把脸:“知道的,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过来了。”
“不碍事,徐家那边也得知消息了,徐叔刚从南京回来,你东西慢慢准备,不着急的。”祝允明临走前叮嘱道,“我今日来送信,只是希望你能得知这个消息,并非要你思虑伤身的。”
“知道的,谢谢你了,今日不方便留你吃饭,改日空了再来找你。”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勉强笑说着。
“好。”祝允明也不久留,抬脚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目送他远去,最好对着黎循传说道:“你看,一个个都走远了。”
黎循传把手中的热帕子递了过去,安慰道:“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江芸芸用帕子揉了揉眼,冷不丁喃喃自语道:“怎么突然想起有一年扬州下了好大的雪,他们千里迢迢赶回来给我撑场子,还把我的雨伞扔了……说是一路唱戏回来的……”
她突然不说话了,把喉咙间的哽咽咽了下去,只是用力按了按眼睛。
黎循传沉默着,随后轻轻带过她的肩膀,把大门关上,然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场丧事平淡无波的过去了,徐祯卿虽然在弘治十八年考上进士,又做了大理寺左寺副,后来因为一次事故丢了一名囚犯,因而被直接罢官,所以在官员如流水般走动的京城并无引起太大的波动,只是新倩集突然不再出版了,大家惊讶时多问了几句,也就毫无下文。
只有李东阳从朋友的书信中得知消息后,某一日的午后见到江芸后多问了一句。
“东西早早就都托人送过去了,之前昌谷对师兄颇为不敬,还请师兄别放在心上。”江芸芸满怀歉意说道。
李东阳无奈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一脸唏嘘:“人都去了,我这把年纪和谁计较去,这些才子的脾气到底还是要随着风散去了。”
江芸芸低头没说话。
“先做好你的事情,王尚书母亲去世了,但陛下准备夺情,这事你也要注意点,还有应宁,陛下格外看重,之前应宁给你送了一块茶饼,你有空记得回礼,今后还有机会相处呢。”李东阳提点道。
“楠枝替我买了一块墨,早早就回了。”江芸芸说道,“只是瞧着杨师兄对我颇为避嫌。”
“刘师兄不是也避嫌,你风头太盛了,他初来乍到京城,可不是要多看看。”李东阳安慰道,“杨用修考中了状元,授翰林院修撰,算日子也该在七月上任了,你记得恭喜一下介夫。”
江芸芸哭笑不得:“早早就恭喜了,殿试刚结束第二日,介夫就突然来到我窗边,说要和我聊聊诗词歌赋。”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他素来以这个儿子为荣,罢了,其他的也没什么要注意了,你记得好好休息,这个藩王的事情让你憔悴了很多,我家中新得了一条人参,我让人给你送去。”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师兄吃吧,前几日听闻师兄又请了大夫,可要多补一下。”
李东阳看着外面明亮的日光,斑驳的树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正在缓缓西去:“罢了,年纪大了,去年我弹劾张家,结果别人弹劾我尸位素餐,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年纪大了。”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师兄说这些做什么,听得我也有些害怕了。”
“不怕的,其归。”李东阳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慈祥温和,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刚见你,你才这么点高呢,一团孩子气,现在比我还高了,长得也真俊啊,时间,真快啊。”
江芸芸听得直接红了眼睛。
“好孩子,多情可不是好事。”李东阳无奈摇头,轻轻推了她一把,“坐下做事吧。”
江芸芸目送他蹒跚着离开,那道长长的影子跟在身后,到最后缓缓吞噬着面前的老人,直到他去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消失不见了。
一滴晶莹的水光自下巴处闪烁,到最后归于尘埃。
七月初,江芸芸拉着朱厚炜正在整理宗藩条例的大致框架,朱厚炜自觉肩负各位亲戚交代的使命,严正以待,但最后被江芸芸哄得晕头转向,只能磕磕绊绊地左一句‘也行吧’,右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到最后还会自我反省一句‘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不行,我要学会拒绝!’。
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内阁都是二皇子时不时在暗地里给自己打气,出谋划策,然后被说服,昏昏沉沉走了出来,然后又给自己打气的死循环中,就连李东阳旁观了好几日,忍不住悄悄来提醒了一句,让她注意点,宗藩的事情不能太过严苛。
直到八月的某一日,二皇子哭唧唧跑走了,王鏊就在隔壁的房间,听了一早上的动静,见状,探出脑袋教训道:“别看太过分啊,江其归,到底是皇家子弟呢。”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真没说什么,是二殿下自言自语,然后自己说生气了。”
王鏊摸着胡子一脸不信。
——众所皆知,江其归的嘴巴厉害得很。
“厨房今日送来了冰镇绿豆汤,阁老们可要先休息休息。”周发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手里提着一桶冰饮,笑问道。
江芸芸最是怕热,第一个相应:“喝,现在就喝。”
“凉凉再喝。”李东阳连忙说道,“太冰了,厨房最近给的冰可太多了。”
“确实要好好养身子了,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用修最近看案卷看到深夜,第二日还能神清气爽爬起来,我这稍微熬一熬,早上就累得很。”杨廷和笑说着。
“听说陛下有意让毛翰林掌管翰林院事务,教导庶吉士。”梁储笑说着,“你可要早早先给你儿子做好准备啊。”
杨廷和笑着点头,指了指江芸芸:“毛翰林对她都不假辞色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可不去挨这个骂了。”
这边江芸芸出了门,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盯着冰冷冷的木桶看,然后悄悄对周发打了一个眼色。
周发接收到信号,勺子就跟长了眼一般,在桶里捞来不少冰,叮叮当当倒在海碗里,嘴里却严肃说道:“放着晾一会儿给您。”
李东阳被这样的暗度陈仓气笑了。
“有请!陛下有请诸位阁老入殿议事!”众人正准备和绿豆汤消消暑的时候,谷大用满头大汗出现,神色凝重,“还请阁老们速速前去。”
“怎么了?”李东阳放下筷,直接问道,“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近难得平静,并无大事发生。
“海贸……”谷大用一脸严肃,“出问题了!”
第五百零六章
其实算不上海贸出问题, 是海贸交易的路上出现强盗了。
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是琼山县的那边的海贸司,七月份开始,海面上就突然出现很多金发绿眼的外邦船只出现, 他们长成自己看不懂的样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开的船也奇奇怪怪的,手里还有他们没见过的木仓, 总而言之,这么奇怪的人还装备了武器, 肯定不能是好人。
“爪哇,是不是距离我们很远?”梁储看着折子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犹豫问道, “那边出现这些怪人也并不奇怪。”
“不远,从琼山县开始走,顺风顺水只需要十五天。”江芸芸神色凝重,她盯着折子的那些内容, 有一瞬间的惊疑。
——折子上描述的金发碧眼的人,怎么感觉很像是外国人!!
历史书上说就在明清的中国闭关锁国时,外面的国家却开始了大航海的时代, 所以……是这个时候?
江芸芸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身处在哪个历史的节点,不明白漫漫长河下的历史到底有没有被她改变,她甚至时不时会恍惚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历史节点上的一个人物。
“这些人也不曾来到大明, 只是一直在爪哇徘徊, 是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斗啊。”王鏊谨慎说道,“这些弹丸小国自来迭代很快, 政权不稳, 是不是谁家请来的外来势力。”
大明边缘的小国家十几年甚至五六年就换一波领主是很常见的事情, 就连蒙古也会时不时更换话语人,故而大明读书人对这些蛮夷都颇为轻视。
“现在应该不是他们内斗的问题,折子上说,贸易因为这些人霸占着狭长的港口,和当地人交火,我们的船只很容易被波及,致使生意进行不下去。”杨廷和回过神来,“漳州可有这样的折子递上来。”
“不曾见过,是不是琼山县的海贸司大惊小怪了。”梁储随口说道。
朱厚照一听也颇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事远在爪哇,我们本就没必要参与,爪哇也并未向我们求救,现在琼山县的海贸司特意把折子递上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若是真的有问题,漳州那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东阳因为年纪大,被赐了座位在御前坐下,听了众人的讨论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众人盯着那份折子来回沉默间,扭头轻声问着最后面的江芸芸:“其归,你怎么看?琼山县海贸司你最是熟悉了。”
江芸芸抬眸,犹豫问道:“前些日子,微臣有个好友去世,在置办木材时发现两京木材价格大涨。”
众人不解。
“最近天热了,是不是路上耽误了?”王鏊想了想甚至补充道,“今年水量也不多,是不是江河水少了木材运不进来,所以木材价格大涨。”
“我还听说,铜钱用量很是紧张。”江芸芸又慢慢吞吞说道。
一说到钱,朱厚照就来了精神:“钱,铜钱怎么紧张了?是有人把钱藏起来了?”
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温和说道:“这事从哪里得知的,可要消息准确,人云亦云可不行。”
“最近刚好碰上夏税,和户部的人聊天时意外得知的,两京现在纳税,要求实物和铜钱都行,之前大家都喜欢直接用铜钱,但今年很多人都用实物来纳税的,都说现在铜钱不好兑换了,大家现在买买其他东西也都喜欢直接用物品换。”江芸芸和气说道,“若是调取户部的折子,应该能查到这方面的问题。”
杨廷和对经济也格外敏感:“今年是造了新币发下去的,年前我和你亲自统计的数据,不应该有错的。”
“这也需要户部去查了。”江芸芸和气说话,但很快话锋一转,“但据微臣说知,目前几条热门航线上,有着着我们近三分之二的属国,和我们关系极为密切,每年我们都需要从他们那边得到大量的矿产、木材、香料、黄金、珠宝和大米,还有锡。”
“锡是什么?”朱厚照不解问道,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字到底是指那个字。
“你是说,造钱需要的锡?”杨廷和很快就问道。
江芸芸点头:“正是,当我还在琼山县的时候,两广所需的铜钱原料大部分从海贸送来,一枚铜钱最低需要百分之五,最高要百分之十二十的锡,全看当地锻造铜钱的技术。”
她想了想掏出自己兜里的两文钱:“这一枚,高锡含量的铜钱较之一般铜钱更为坚硬,但更容易被腐蚀。”
她顺手扔在金砖上,声音清脆,在地面上甚至弹了弹。
“这一枚,锡含量低,则铜体柔软,但更加耐用。”
这一枚掉下去不会滚动,只是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就连声音也低了些。
“但不论如何,光是琼山县的海贸司一年最少需要过手近百万斤粗粗炼好的锡块。”江芸芸思索片刻后又补充道,“现在大概只多不少,听闻那些属国开挖出不少锡矿,铜矿,锌矿,我们不少人去那边做生意。”
梁储皱眉:“人都跑出去,两广的地谁种。”
“两广历来地少人多,自来就是地更为值钱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梁储还想继续说,杨廷和就打断他的话,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事要管?”
江芸芸却突然沉默了。
她不敢开口,她知道自己若是坚持这个折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很是清晰得知道,现在自己这个位置再也不是当年在琼山县的小县令了,那个时候县里真得太穷了,大家吃口饭都很难,所以底线太低了,她只要一颗心是好的,就很难做错事走错路,而只要误打误撞走对一条路,那整个县是肉眼可见的有变化。
她的清丈土地,她的海贸,她的整顿吏治,甚至坚持要给符家伸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事情让现在的江芸芸回头去看,简直是一塌糊涂,开头磕磕绊绊,进度断断续续,幸好结果是好的。
这些办法没有章法,甚至有些激进,只有一番热情心情和年轻的体魄,不论做的好不好,她都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及时调整过来,再坏,头顶还有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的邓廷瓒,邓公是个极好的人。
可现在她站在内阁,内阁的官署格外小,但她所能操控的世界却再也不是当初的一小块地,大明这艘船已经行驶近两百年,他很难为一次错误买单。
“此事还需要兵部的人参与进来。”李东阳见她不说话,便出声缓和说道,“但若是爪哇内乱不止,海贸之事怕是要被耽误了。”
“海贸本就不是正途。”梁储低声说道。
不等其他人反驳,朱厚照先人一步开口:“海贸确实可以带来很大的收益,瓷器,绸缎,茶叶,甚至是造船都因为这件事盈利甚巨,爪哇的问题是爪哇,和我们的海贸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梁储一板一眼说道:“可如今商业之风盛行,读书人有几个人耐得下心来读书的,就连种地的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的。”
士农工商,自来商人才喜欢谈及利益钱财,这才用满身铜臭味来羞辱这样的人,可现在百姓已有这样的趋势。
“不加赋而国用足,只担心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梁储最后说道。
王鏊眉心微动。
“说这些作什么,讨论爪哇的事情。”李东阳低声说道,“不若陛下先请户部把刚才提及的铜钱,还有两京的物价上折子说明情况,再请兵部的人来讨论到底要不要惯这事。”
朱厚照点头应下。
内阁一行人心事重重出了乾清宫。
“你刚才为何沉默了?”杨廷和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不敢回答。”
“不敢回答就好。”王鏊摸了摸额头不存在的汗,无奈说道,“我真怕你脑袋一热就说打过去了,你可知道打仗,尤其是这么千里迢迢去打仗,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嘛,穷兵黩武,现在国库好不容易能省点钱出来了,大家也都是省着钱花的,可不敢随意浪费。”
“这两年的蒙古边贸好不容易上了正途,但蒙古人的野心不得不防,一旦把他们喂肥了,只担心我们若是真远赴海外,很容易陷入两线开战,甚至多线。”梁储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说着:“叔厚考虑得极对,我们身处内阁,每一项考虑都要走一步想十步,很多事情我们乍一看现在是对的,但往后看未必同样正确。”
江芸芸知道这些人都是在点她的,便跟着说道:“多谢诸位提醒,我省的了,我会仔细考虑的。”
李东阳对着梁储笑了笑。
梁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内阁中,众人开始重新处理政务时,周发借着分发冰盆悄悄靠了过来,一脸难为情:“江阁老,我听说您认识一些做生意的人,能帮我问问哪家的香料便宜点吗?现在的香料涨价实在太快了,我全身家当一两也买不起。”
江芸芸抬头:“怎么想到买香料了?那东西一直都不便宜的。”
“想送人走走门路,我有个弟弟也想进宫来。”周发搓了搓手。
江芸芸摇头,小声劝道:“宫内现在小太监进得少,我听说陛下有意借着太后生辰,裁剪宫女黄娥,你弟弟要是走私下的途径,不若再外面找个手艺活,至少还能养活自己。”
周发大惊。
“你弟弟会什么手艺,识不识字,说话干活利索吗?我回头帮你看看哪里需要人手的。”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说道,“但先说好,不许拿着我的名义做坏事,只能好好干活,踏踏实实学点本事来。”
周发一听连忙跪下,重重磕头说道:“多谢江阁老,是我的小弟弟,前几年不是都遭了灾,又有两个妹妹出嫁,家里的钱财都搭进去了,今年我大弟弟娶亲,把爹娘都累病倒了,家里的田因为一直不下雨,小弟弟一个人也都照顾不过来,这才想着换条路走,至少在宫内也是吃穿不愁的。”
他老老实实说道:“我弟弟做事最是本分,绝不会让您为难,就是不太会说话,一急起来还会结巴,不识得几个字……但,但干活觉得利索,是个勤快人,您放心,不会给您丢脸的。”
“行了,站起来吧,外面人走来走去的,看到了影响不好。”江芸芸笑说着,“这事我记下了,有消息我通知你,我这里有点钱,你先拿回去救急吧。”
周发听得眼睛都红了:“不了,不需要的,谁不知道江阁老清廉,我已经送钱出去了,就是担心弟弟的未来而已。”
“未来会越来越好的。”江芸芸安抚道,“对了,你刚才说的香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胡椒涨价了,外面已经一个时辰一个价呢,说是外面的船买不到这个东西,现在就这么点东西存量了,可不是把价格抬起来了,其实不止胡椒的,不少贵东西都涨价了,行情乱得很,对了,我听说是因为外面有什么地方打起来了,打的很激烈呢,那个外来的人叫什么佛什么机,他们头发卷卷的,黄黄的,眼睛还是蓝色的,跟妖怪一样。”
周发手舞足蹈比划着,随后又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说出去。
“还有还有,我还之前问了问他们这些妖怪杀完人会不会跑啊,这不是担心他们一直不走,胡椒的价格就下不去吗?结果您说怎么着?那个商人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没关系只要这两边人消停了,一切都会好的,那些妖怪也都承诺保护我们的大明商人的,但我们大泥关系也不错,反正都不会亏的……”
江芸芸眯了眯眼:“你是说大明的商人也掺和到这场战中了?!”
周发摸了摸脑袋:“商人不就干这些活吗?”
江芸芸站了起来,笑说着:“你这个情报不错。”
周发迷茫。
“哎,你去哪?”王鏊一早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了,再一抬头就看到江芸芸匆匆走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一出声,剩下三人也都看了过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去打听打听消息。”江芸芸先是抬头看了看,发现是不认识的人,就紧接着快步离开了。
“哎,周发,你和他说什么了?”王鏊看她兴奋的样子,不解问道。
周发站在台阶下,茫然地摸了摸脑袋:“不知道啊,我就说外面胡椒涨价了。”
江芸芸出了宫门,脚边一转,直接去锦衣卫找谢来。
谢来吃住都在锦衣卫,今日难得休息,吃了饭喝了酒,到头就是大睡,懵懵懂懂间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屋内的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大喊着用被子捂住胸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疯啦!我睡觉呢。”
“不好意思啊,太激动了。”江芸芸眨了眨眼,但愣是站在门口没动弹,“也不是没看过,你之前受伤了,不是还是我给你包扎……”
“等会!闭嘴!快住嘴!好端端说这些事情做什么。”谢来警觉看了四处,然后压低声音神经兮兮说道,“我那个时候又不知道你是女的,我这要是知道我这个黄花大闺男可不是流光血也要死撑着吗。”
江芸芸嫌弃:“你快穿衣服,我真有急事。”
“那你快滚啊!!!”谢来崩溃,他不敢迁怒江芸,只好对锦衣卫这么没有骨气,直接把江芸放进来的行径大为谴责。
“等会骂,这事不急,先帮我一个忙,我这事急。”江芸芸看着慢慢悠悠走进来的人,眼睛亮晶晶说道。
“我是锦衣卫指挥,锦衣卫!你到底知不知道。”谢来摆起架势,抱臂冷笑。
江芸芸哦了一声:“可我是来找闲人谢来的。”
谢来一听,和她大眼瞪小眼。
“哎,闲人谢来不肯帮我嘛,我一直觉得谢来此人虽文采平平,但为人热忱仗义,做事周到体贴,武功高强,最重要的是一颗为国为民的好心肠,放在整个大明,那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人,我最是佩服这样的人了,恨不得和他结为兄妹……”江芸芸开始忙碌地织起高帽子,一顶接着一顶,到最后还是谢来先扛不住了。
“等,等会……”谢来用力搓了搓脸,“好好说话,你这样我害怕,我没开玩笑,我真害怕。”
江芸芸背着小手,靠近他,眯了眯眼,小声说道:“你能帮我悄悄地抓几个人来嘛?”
谢来瞪大眼睛。
“悄悄把人抓过来,你找人出面,给我问几句话,然后再悄悄把人放回去。”
“你清清白白江小芸还能干这种事情?”谢来震惊,“公报私仇啊,好你个江芸啊。”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你闲人谢来出面,又不是我清清白白江小芸。”
谢来气笑了:“果然是害我。”
“谢来,我会把张道长塞过来给你的兄弟姐妹看看伤行不行。”江芸芸开始给予利诱。
谢来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张道长的医术确实了得。
“不会是要杀人放火吧?”他抓着残存的理智问道。
“没呢,就一件小小的小事。”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那行,抓谁?”谢来放心,握拳击掌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一月中曾参与海运回来的商人。”
谢来惊呆了,随后眯了眯眼:“琼山县也有我们锦衣卫的兄弟。”
江芸芸大喜:“真不错,那你们肯定有更好的消息,来来来,谢兄,入屋详谈。”
第五百零七章
海运的问题在民间也只是略有传闻, 毕竟涉及的都是宝石香料这些东西,覆盖面本就有限,在朝堂上更是因为‘蛮夷’之事而被忽略, 但这事在专门办海贸的商人眼里可谓是颇为关切的大事。
谢来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潮湿闷热的味道。
他把手中的几张纸递了过来,然后说道:“确实在里面搅混水了,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没错, 既然两边都保证了不伤害大明商人的利益,他们肯定是希望两边快点结束, 但也有人希望慢慢来,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高价卖出去,最近两京的胡椒, 金银涨价就都是他们搞的鬼。”
江芸芸接过纸张仔细看了看。
“交代了不少内容,但也不少车轱辘话,你也不准我们用刑,所以这些内容就这样了, 真假我可不保证。”谢来坐在她边上,随口说道。
“他们还把满剌加国的情报给外来人。”江芸芸皱眉,低声说道, “如此倒霉情报,在这些属国眼里说不定要觉得是大明授意的。”
谢来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不是说那群红毛鬼强迫的吗?”
“你看这张说他在七月初看到的外来人,但从未有过接触, 但在外来人二十四日进攻时, 这人,还有这人, 再这一次都默契地没有出海, 因此没有收到顺势。”江芸芸把其中几张拿了起来, 放在一起。
“这几张说他们只是远远看过,但没想到在二十四日出海时遭到无差别的攻击,损失惨重,以至于对整个外来人都颇有微词。”
“这几个人没说实话。”江芸芸反手指了指第一堆的几张纸,“他们对外来人颇有好感,你看这人说的‘红毛鬼答应他们占领了此地也会对明朝的商队格外优惠’,再结合一开始的这些被波及到的商队,这句话应该是‘对和他们合作的人有优惠’。”
“这几人二十四日没出海,说不定就是运气好,当日没准备出去呢。”谢来提出质疑。
江芸芸笑说着:“这几人我恰好也认识,都是在琼山县开海贸后从两广各处落户琼山县的,从琼山县顺风顺水去爪哇大概需要十五天。”
她慢条斯理解释着:“他们说他们是六月五号一起结伴走的船,走了十八天,也就是说在六月二十三号到的,他们也就耽误一个月了,别小看这一个月,船只维护,人员补给,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多人在当地找不到生意的时候,大部分选择都是启程去其他地方,不可能空船回大明,这样来回一趟的损失太大了,大部分人二十四日被袭击都是因为他们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是觉得他们停留一个月不太正常。”谢来问道。
“是太不正常了,不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会做的事情,除非是有一个更大的利益在等着他,让他不得不牺牲掉眼前的利益。”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谢来佩服说道:“你这个办案能力就是好的,真该在你还读书的时候,把你抓来锦衣卫干活,诺,第二份供词。”
江芸芸失笑:“跟我来这一招。”
“我怕你脑子一热要掺和这事。”谢来老实巴交说道,“好多人给我打过招呼了,叫我不要在和你一起胡闹了。”
江芸芸笑着那个纸张没说话:“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关注这条海峡。”
“海峡是什么?”谢来不解问道,“这不是他们打仗吗?和海峡又有什么关系?”
“钱掉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捡。”江芸芸笑问道。
谢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肯定捡啊。”
“是啊,好东西才有人抢啊。”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突然一怔,想是回过神来:“你是觉得那个,位置很重要?”
江芸芸把手里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了,随后捏着那几张纸的边角无意识地卷了卷,神色迷茫,但又格外凝重。
“还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谢来好奇问道,“说来我和你一起分析分析啊。”
江芸芸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盯着面前抓耳挠腮的人,犹豫说道:“这两边人,不是一路的。”
她舔了舔嘴巴,突然靠近谢来,认真说道:“我是说,还真不是东南小国之间的内斗。”
谢来看着骤然靠近的人,脑袋往后移了移:“什么意思?难道还真的是这些人嘴里的鬼,从海里上去打他们不成,皮肤惨白的水鬼吗?”
江芸芸陷入沉思中,随后指着其中一句话说道:“这些商人,野心竟然长得这么快,他们根本不是无辜路过被牵连,他们想要霸占这个港口,海贸越来越多,这代表利益瓜分的热越来越多,若是可以直接釜底抽薪,占据这个海峡,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谢来眼珠子往下一看,也看不到几个字,但看她的脑袋还没缩回去,只好伸出两根小手指,悄悄地把她脑袋推回去,然后自己的脑袋紧跟着挤了进来:“哪里啊,我看看……‘海峡来来往往这么多船都是大明的商船,我们根本不会害人的……这些人长得跟鬼一样,我们看一眼就心里害怕的……’,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啊。”
“青天白日如何能是鬼,但这个样貌的人肯定也不是我们我们这一片的人,我是说他搞不好是欧洲人……我是说他们搞不好是海另外一边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海另外一边有人?”谢来从纸上抬头,惊讶问道。
江芸芸语塞,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点头:“肯定有人啊。”
谢来皱眉,一脸不信:“真的假的?你哪里听来的?海这么大也有尽头,之前在琼山县那些在海里航行三十日都没走到尽头呢,是哪个商人去过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故作无事地转移话题:“这些人还说他们手里的木仓很有意思,你们能拿回来给我们看看嘛?”
谢来想了想,随后一脸匪气地开口:“那些商人手里肯定有,一个个奸诈得很,一句话里半句话都是虚的,等我回头给你问问,肯定抢一把回来。”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看看能不能低价卖一把来。”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冷笑一声:“一两银子,我就问他卖不卖。”
江芸芸低着头继续看纸张,就当没听到锦衣卫的强盗行为。
“他们打听到,在七月一日时,这群外来人就开始十八艘战船、一千五百多人的队伍要求释放战俘、商量赔偿以及割让一块土地来修建要塞的要求。”江芸芸对着其中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话,小声地重复了一句,“好眼熟的做法。”
“这是专门做木材生意的张声说的。”谢来不甚在意,“不过这群外地佬瞧着很是嚣张,再被拒绝后,没多久就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但因为不熟悉当地潮水涨落的规律,所以战船没有进入河道,再等待潮水涨起时被当地人组织的队伍打跑了。”
“后面没打了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不解:“被打跑了那自然就是跑了啊。”
“这些人千里迢迢,远赴重洋,被打跑了就算了?”江芸芸心思微动,“这样远的路途过来,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多不划算啊。”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毕竟和她共事多年,犹豫一会儿又继续问道:“你觉得还会打?”
“自然是还要打的。”江芸芸笃定说道,“还一定会攻下这个地方,从而扼制整个海洋的关口。”
谢来听不懂:“海洋也有关口?”
“自然有,还是天然的一个关口,大明所有船只都需要经过满剌加,去更远的地方。”江芸芸甚至直接掏出小炭笔在纸张北面画出一个堪舆,“你看这是我们的琼州,若是贴着海岸走就是安南,但我们一般出海的都是从这里绕一圈,一般看到这个独猪山一直往南开就能正式出海了,出发后我们沿途会经过……”
江芸芸直接画了一个琼州的大小左右,左右各给咱延迟出两边海岸线,最后对着右边的岛屿说道。
“这里是吕宋,他们的南端是蒲端和古麻腊郎,他隔海的西面有一个占城的航口,这里也是一道生意线,又或者,你从这里补给,开始更远的形成。”
江芸芸很快就把那块地域上的几个小国家都画了出来:“这是真腊,这是暹罗,在北上就是我们大明的各种宣慰司,满剌加在哪,就在暹罗这狭长地形下接壤的。”
一张简单但分布格外清晰的堪舆图突然就出现在谢来面前,谢来看的眼睛都直指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连忙把纸张盖住,警觉说道,“我之前在兰州就见识过你走路画图的本事,你现在已经厉害到听到别人走几句就能画出外面的舆图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自然不是,我之前在琼山县是研究过的。”
——当日还外加前世的一点记忆,她总担心自己会随着时间而全部忘记,便借着那次机会,抓紧时间写下来。
“你确实有让他们提供过地图,但那些商人画的更鬼画符,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怎么总结出来的。”谢来质疑,随后严肃说道,“私藏舆图可是死罪。”
“在脑子里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的状元的脑子肯定是特别好使的。”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嫌弃地哎了一声:“哎,你江芸,你这人,好了,别说了,不爱听,你就直接说吧,不要画了。”
他顺手把那张纸直接撕掉。
“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隔海相望,中间就有一个狭长的港口,这就是这次外国人需要的地方。”江芸芸用手掌在空中轻轻比划出这条海峡的形状,“但是大明需要海贸,更需要这个地方。”
大明的海贸非常依赖这个地方,不管是交易还是继续南下,只有完完全全控制这片海域,才能保护过路商人的安全,命脉要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甚至若是有了这条海峡作为战略缓冲区,完全可以更好的控制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属国,让他们安分一些,最重要的,这条海峡丢了,最南端的海上大门大开,之后凭借大明的水军,很难阻止外来的入侵者。
谢来盯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却好似带着刀锋,有片刻的凶狠和冷酷,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我怎么感觉我闯祸了。”他喃喃自语。
江芸芸脸上笑眯眯的,随后意味深长说道:“自来功过,那都是后世评说的。”
谢来盯着她看,随后用力掐了掐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等会等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现在漳州那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朝廷肯定不会因为琼山县这个折子而有多行动。”
他说着说着,脑袋就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你知不知道两个海贸司可不对付,一个成立早,一个体量大,后面朝廷有意再开港口,谁不想先争个第一个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争斗,这些年两边海贸司都要打到明面上了,为了吸引更多的商船来自己这边出海入港,也是想了很多对策,比如减少抽成,比如造船技术的竞争。
“谢谢你的帮助,回头我请你吃饭。”江芸芸没有顺着这话说下去,只是站起来,把手中的纸张一卷一收,笑说着。
谢来长腿一伸,懒洋洋说道:“那我晚上来你家吃饭,主要是乐山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和你可没关系,我这好久没吃了,很是怀念。”
“记得提点猪肉去。”江芸芸打趣道。
谢来随意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快走,别待在我锦衣卫了,我害怕。”
江芸芸就揣着东西,快步离开了。
谢来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意这才缓缓敛下,最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 ——
“听说你要找永乐三年到宣德八年的东西?”李东阳大中午吃完饭,直接进了江芸的屋子,“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也直接说道:“我想找郑和太监下西洋的一些东西。”
“找这些做什么?”李东阳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缓缓皱起眉头,“听闻前几日有几个海贸回来的商人突然失踪,又突然被放回来,但是谁问都不肯开口,现在京城传得疑神疑鬼的。”
江芸芸笑了笑:“现在京城物价颇高,大抵是有些人不高兴吧。”
李东阳不信邪:“真和你没关系啊。”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和我能有什么关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李东阳想了想也觉得江芸虽然有些胆大包天,但也不该这么胆大包天。
“你说要找郑和太监的东西,他们都不敢给你找,所以找到我了。”李东阳无奈说道,“漳州那边没消息,谁不知道他们别苗头,说不定就是琼山县他们故意上的折子,想要搅弄人心。”
江芸芸摇头:“不会的,向茂是我亲自选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符家也给我来信了,符穹更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事很有主见,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李东阳皱眉:“商人的话如何能信,一个个为了自己的利益,满嘴谎言。”
读书人自来就对商人意见颇多,江芸芸也不好多言,只是最后委婉说道:“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事情也并非不好,郑和太监留下这么多资料,若是好好利用起来也是极好的,至少现在大明水军如此薄弱,便是能找到船只的建造图也能……”
“胡闹!”李东阳打断他的话,严厉说道,“钱从哪里来,人又从哪里来,那些士兵都想着军功往上走,造了船心就野了,你知道会闹出什么混账事情吗?”
江芸芸抿了抿唇。
“郑和的东西一向是最高的机密,在宣德时就已经入封,外人不能随意打开,你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李东阳冷冷说道,“做好你的宗藩事情,内阁这么多事情还不够你做吗。”
江芸芸便低着头不说话。
“算了算了,她做事也是谨慎。”王鏊出来打圆场,顺便把李东阳拉走,对着江芸芸说道,“行了,快坐下休息休息,等会再看折子,别熬坏眼睛了。”
李东阳叹气,看了王鏊一眼。
王鏊对他挤眉弄眼,但也没继续说话。
“漳州急报!漳州急报!”就在两人准备回自己的官署时,只听到一声尖利的声音,随后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本折子满头大汗跑了过来。
第五百零八章
“屠城!”王鏊大惊。
“八月十日, 不就是我们刚收到琼山县折子的第三日。”杨廷和把漳州的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看向最后落款的时间,心中咯噔一声。
“杀的也都是满剌加人,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梁储不明所以。
“外来人组织了第二次攻击,就能占领主要通道的大桥,不仅把满剌加占领,甚至和苏门答剌也都达成协议, 让他们按兵不动,可见这一批人的战术和兵力都颇为精锐, 不可小觑。”杨廷和敏锐说道。
“麻那惹加那难道没有军队嘛?为何最后还派出大象,也太可笑了,而且他们城中这么多火炮和士兵, 竟然拦不住这两三千号人,也太奇怪了。”梁储质疑道,“漳州的折子有太多奇怪之语,可别是看着琼山县上了折子, 便也跟着来胡言乱语。”
“不奇怪。”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开口解释道,“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都是靠海航起家,大部门航船只是在这里中转, 所以这里的人口并不多,虽然建立了富甲一方的城池,但说是王朝可更像是一方大使, 他们对城中百姓并无太多怜悯, 他们积累了数以万计的珍宝,聘用的这些军队大都是私人的雇佣的, 现在怕是护送逃亡的皇族众人, 哪里会管民众。”
那一份折子转了一圈, 终于又回到李东阳手中,他心中微动:“这些外来人占据这里,说起来也不过是当地改朝换代。”
众人沉默,似乎觉得此事大概就是这样才是,两地海贸司说不定也只是报备一下此事。
“此事会被海贸产生影响吗?”杨廷和犹豫一下后看向江芸芸,“这些人瞧着并非良善,大肆屠城,杀光百姓的人,瞧着并非好人。”
“满剌加的皇族溃败而逃,必然不会甘心。”王鏊犹豫说道,“若是两边一直交战,定然会对贸易产生影响。”
“这些皇族会逃到大明来吗?”梁储问道,“会让大明出兵帮忙吗?”
李东阳看向江芸芸。
在座几人只有江芸是密切接触过海贸,对此有着不少的经验。
“此事不容乐观。”江芸芸想了想,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看这是这条海峡,两侧分别是满剌加和苏门答剌,这条海峡在这里,只要我们的商船南去锡兰,甚至更远的地方,这是唯一的通道。”
“为何要去其他地方,大明地大物博,再加上周边的小国,足以自给自足。”梁储反驳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目光环视面前神色冷淡的同僚,。
这确实是大部分大明官员百姓的想法,天朝上国自家百姓都是最下面一层的,其他国家百姓更不会放在眼里。
“不是这样的。”半晌之后,她再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国家的边境问题不是我们如何,外面就会如何,尤其是大明海岸线格外漫长,我们不可能完完全全忽视外面国家的安全。”
“我们只要国门关起来,这些人到时候便是打得血流成河,那又如何?”梁储冷酷反问道,“就让他们自己去分出个胜负来,我们再和最后胜利的人结交,难道不是更方便嘛。”
“这确实是最有利,最简单的办法。”王鏊也跟着说道。
“这座城池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向北可以去往暹罗和缅甸甚至是大明海岸,向南可以接触苏门答剌国,从而更好控制这片海域,又或者可以去到更南的罗娑斯,向西则可以去天竺,锡兰,向东则可以去柔佛、渤泥等地,甚至绕过我们防线去往更被的朝鲜和日本。”
江芸芸看向诸位同僚,认真说道:“这样的地理位置,在如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只怕他人必成大祸。”
“自来打胜仗后屠城是惯例。”梁储背着手,冷冷说道,“如此就判定他们狼子野心,是不是太过草率。”
“这些外族人千里迢迢,若只是抢一波就走,这样的人自然不足为患,和当年的倭寇并无区别,但他们却赶走了原先的皇族,自己占领此地修建城堡,便不可能只是看中今日的这点钱财。”江芸芸神色笃定。
现在的世界线节点大概是西方在大航海时代,东方处在闭关锁国的这一时间段,只是不知这一批航海而来的人到底是哪个欧洲国家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线进行到哪一步了,但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她却是知道的。
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必须要握在自己手里,闭关锁国,只会故步自封,彻底让整个大明和世界脱轨,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地继续重复后面的老路。
谁也不知道大洋彼岸的蝴蝶煽动翅膀到底会不会引起海对岸的风暴,就像江芸芸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在这条漫漫长河中到底正不正确。
可她无法做到,在明知若是不改变这个情况的结果后是如此惨烈的情况,依旧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必须做点什么。
如今的她站在内阁如此重要的位置,环顾四周,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想到与其让这群人得到马六甲海峡,不如让大明先一步掌握这样的位置。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想。”最后,李东阳看向他平静说道,“江芸,我们安抚蒙古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而不是为了这场远赴重洋的战争,国家需要更好的修生养息。”
江芸芸沉默。
“你不是也不喜欢打仗吗?”王鏊小声说道,“怎么现在态度这么坚决,而且这个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插手。”
“穷兵黩武,只会让大明陷入多线开战的困境中。”梁储冷冷说道,“这只会害了百姓。”
“不然再看看,别轻举妄动。”最后,杨廷和也如是说道。
江芸芸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就先观望吧,看看我们的海贸队伍会不会被影响。”李东阳最后拍板说道,“介夫你给陛下写回折。”
九月初三
“京城的物价越来越高了,现在连米都高起来了。”乐山抱怨着,“我们的米难道也是从那个海外买来的嘛?肯定是那些商人哄抬价格,太过分了。”
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叠黄纸:“现在宝石香料才叫过分呢,一两香料要一两黄金了呢,就这样还有人等着再涨,不肯出手呢。”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九月的树叶依旧浓密,落在脸上阴影斑驳,腿上的小猫睡得香甜,左手边的小矮几上放着几份已经拆了的信件,依稀可见‘符’的字样,还有一个小小的紧系着的包裹。
“我知道大米为什么涨价。”顾知背着小书箱蹦蹦跳跳走进来,身后是稳重的陈禾颖,最后是下值后送人回家的顾霭。
“呦,几日不见很憔悴啊。”张道长一看到那张脸就嘲笑着。
顾霭板着小脸没说话,对着两个师妹说道:“快去把作业做了。”
顾知站在那里没动弹,揪着书箱带子,义正言辞说道:“我还说完我听到的故事呢。”
张道长一听就骂道:“怎么和你师兄说话的,还不道歉。”
顾知哦一声,能屈能伸,立马弯大腰道歉:“对不起,师兄。”
顾霭也是被磨得没脾气了,只好勉强说道:“那你说吧,说完就去写功课。”
“他们说海外的粮食本来是买过两广的,现在海外的粮食卖不到了,两广那边就去南直隶买粮了,本来我们京城的粮食就是靠南直隶送来的,现在可不是价格高了。”顾知口气抑扬顿挫,跟个说书先生一样。
乐山听得直笑:“哪里听来的消息,两广没有人自己种地嘛,要去南直隶买,就是奸商哄抬物价,才弄得现在京城粮食这么贵。”
顾知不高兴说道:“我感觉是真的,两个海贸司正好在两广一前一后,他们本来就地少,清丈土地一直也没推到他那边去啊,而且他们人可多了,家家户户都是聚集在一起生活的,所以家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出海了,十有八九一家族的人都出海去了,哪里有人会去种地。”
张道长咳嗽一声:“小小年纪怎么还指点起江山来……嗷,你干嘛,吓唬人……”
原来是江芸突然缓缓坐了起来,面无表情的那种,可不是把她对面的张道长吓得够呛。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众所皆知,江芸这几日心情不好。
“怎么了?老师。”顾霭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向顾知,顾知被她一眼,立马正儿八经站直身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我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出门玩听见的,有在好好读书的。”
“京城这些流言多吗?”江芸芸缓缓问道。
顾知摸了摸脑袋,悄悄去看陈禾颖。
陈禾颖思考了片刻后说道:“不算少,因为米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所以才传得多一点,但是宝石香料什么的,是不清楚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谁在搞鬼。”
她一个人陷入深思,两个小孩见状手牵手就跑了,张道长也蹑手蹑脚捧着黄纸溜达到厨房的台阶下坐下了,顾霭来来回回看着,就跟着张道长坐在一起去了,张道长顺手把一叠黄纸塞到他手中,乐山则开始今日的晚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芸芸突然起身,把信件和包裹粗鲁塞到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对着惊讶的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顾霭欲言又止,没曾想江芸芸的脑袋又从门外伸了进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顾霭:“晚上留这里吃饭,等你爹来领你。”
顾霭哭笑不得:“我爹忙死了,才不管我呢。”
“她说来,肯定来,她江芸估计都算到了。”张道长随口说道,“别墨迹了,快帮我一起做,马上就要重阳了,这个生意可好了。”
顾霭是个老实孩子,还真的和张道长并肩坐在一起,哼哧哼哧开始折起来了。
—— ——
开门的仆人看到面前站着的江芸,有些犹豫说道:“我家老爷寻常不见客,我得先去问问。”
江芸芸和气开口:“去吧,这是我给师兄买的果干。”
“我家老爷不收东西的。”老仆连连摆手。
“你先提进去说是我送的,只是一袋红枣干而已,听闻师兄前几日有些累倒了,这是我作为师妹的心意。”江芸芸和颜悦色解释道。
仆人一看也只好点头应下,接过东西,虚虚合上门,然后去通知老爷了。
没多久,仆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久等了江阁老,老爷请您进去。”
江芸芸颔首:“有劳了。”
“不敢不敢,小心台阶。”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踏进刘大夏的宅院,依旧是狭小却又幽静的小院子,实在是刘大夏这人太过孤直,一下值就大门紧闭,谁也不见。
一入内,江芸芸就看到刘大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衫,背着手,站在正堂的画前,正面而来的日光模糊了他脸上的神色,只是他的背后依旧是那幅黄河流淌的长画,画卷被保存得极好,一切人物,甚至是月光都栩栩如生。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和第一次来刘家时有着相似的画面。
陌生的是,刘大夏已经七十多岁了,哪怕依旧腰杆挺直,但年迈衰老的气息还是遮挡不住,就连江芸自己也再也不是当日女扮男装的人。
“进来吧。”刘大夏低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江芸芸并不意外,直接踏了进来:“那刘师兄愿意为我站台嘛?”
刘大夏坐了下来,头也不抬就说道:“工作上请称职务。”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坐了下来:“我以为刘尚书是因为我们之间相处多年的情谊才愿意请我进来的。”
刘大夏亲自为她倒了一盏清茶,里面飘散着几片茶叶。
“不知江阁老可愿再喝一盏这杯薄茶。”他平静问道。
“我自来就是如此喝的。”江芸芸接过去,同样温和说道。
刘大夏看向她:“那我不能答应你。”
“刘尚书为何不听我一句。”江芸芸认真问道,“我并非一拍脑袋决定的,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控制海峡的主动权真的很是重要。”
她声音骤然轻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师兄,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脑袋一热就想要去做事情的人,你知道的,我不是他们说的要踩着百姓去争名夺利的人。”
刘大夏原本紧绷的神色微微柔和下来:“我知道的,但世人不知,你也无法保证一旦开战后,后续的战况,谁敢陪你去赌这个不确定性,其归,你做过这么多事情也该明白,做成一件事情太难了。”
江芸芸身形前倾:“刘尚书,事情难,难道就可以不做吗?清丈土地不难嘛?开海贸不难嘛?促边贸不难嘛?可我自始至终都觉得,只要君臣一心,至少这件事情的结果就不会太坏,当日议论非非,可后世史书会公正记下我们所有人。”
“满剌加作为一个靠着贸易交流为生城池,有当地人,天竺的泰米尔人、孟加拉人和古吉拉特人,欧逻巴洲和更西面来的突厥人和亚美尼亚人,中南半岛上的安南人、暹罗人和缅甸人,东面的渤泥人和吕宋人,如此大的人流,如此多的外族,意味着什么?这是各国交易必经的地方。”
“便是大明不去交易,自然也有的人是要和我们交易。”
刘大夏的话是目前朝野说的最多的话。
他们对商人鄙夷,便会鄙夷所有的一切。
目前来看,这些外邦人打得也都是其他国家的人,他们自然是事不关己。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江芸芸眉眼低压,漆黑的眸光中有一瞬间的骇人的强势,但很快拿点强势就演变成克制的端方。
“这样的城池竟然挡不住外人两次的攻击,众所皆知,因为地理位置便利,当地城池中有多大两千多的火器,甚至还有近两万人的卫队,还有二十头经过训练的天竺站象。被人出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变数,这群外来人手中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利器。”
刘大夏眉心微动。
“这是他们的火器,火绳木仓。”江芸芸顺势从鼓鼓的袖中掏出一把长形的木仓统。
刘大夏小心翼翼捧起这个和大明火器并不太相似的东西,眯着眼睛仔细看着:“这些和神机营的那些火器可有区别?”
“此火器枪管长,有准星照门,扣扳机可以用火绳引燃火药,弹丸射程远、威力大、而且射速快、精度高。”
江芸芸又摸出一个小纸包,“看这里的火药。”
“这火药……好细密!”刘大夏震惊。
“据说他们的船上还装备另外一种大炮,一旦进攻时,发射速度快、散热也快、所以可以快速更换,快速的效率。”江芸芸继续掏出东西,“这是他们的大致模样,但这些都是商人画的,只有形似。”
刘大夏看着她早有准备的样子,心中大致有些想法,便说道:“还有什么都拿出来吧,一次性把话说请。”
“还有他们的船只也很是引人注目,据说一艘船不仅可以容纳五百多人,还可以容纳大量的火器,船舱底下还能装下无数的货物。”江芸芸又掏出一张图,推到刘大夏面前,“也是商人们画的,听说这搜船叫什么海洋之花。”
“这个最显眼的是前后塔楼,这里加装了大量的小型火炮,可以居高临下攻击大部分的船只,且准头记号,这两边则是安装侧翼炮门与轮式炮架,是远程武器。上下交错的武器配置模式,这一所船足足安装了五十门火炮。”
江芸芸的手指指了指船体上下和左右的位置。
“倒是有些本事。”刘大夏揉了揉眼睛,但神色不屑一顾,“但我大明当年远洋时也并非没有这样的重型船只,甚至更为精巧。”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早早就听说您是目前唯一见过郑和海船图纸的人。”
刘大夏揉眼睛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江芸芸图穷匕见:“这样配置的军队绝不可能就只占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前朝据说有一个马可孛罗的人,他写过一本游记,说我们中国处处有黄金,您说,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最后的目标本来就是我们中国,只是目前还未来到这里,或者说还未准备好和我们交手。”
刘大夏没说话。
“占据一个不起眼的,距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小城池,试探试探我们的态度。”
刘大夏的目光看向那张地图和火木仓。
——他是兵部尚书,自然对这些东西更是了解,一旦整齐装备,威力便是翻倍的。
“这样的船只和火木仓不可能是突然奇想做出来的,一定是一次又一次的实践才能改良出来,他们今日如此装备来到我们的附近,就不可能是顺道路过。”江芸芸笃定说道。
刘大夏其实也对这群突然出现的外貌奇特的人并无好感,甚至也充满敌意。
但让他同意打仗,造船,那是万万不能的。
国家的发展需要和平,汉亡于强,汉武帝穷兵黩武就已经埋下伏笔,他身为兵部尚书要为世世代代的后人考虑。
“谁不看好我们天朝上国啊,地大物博,处处都是宝贝,既然北面的蒙古虎视眈眈,没理由这边外来的外国人就能是个好东西啊。”江芸芸继续循循善诱说道,“我们必须要有充足应对他们的准备。”
刘大夏一听又觉得不对劲了,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直接说道:“说吧,江其归,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绕了一圈又一圈。”
“水军,是不是可以训练一下。”江芸芸眼色闪烁了一下。
第五百零九章
明朝水军也曾明星煌煌, 但到如今已经很是衰败,甚至可以说孱弱,也就广东还有一些卫所有保留些许的海上训练, 南北直隶和浙江的海上士兵早已逃得差不多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收缩人数,到现在就连长江上保卫出行船只的士兵也大都不是海军出身,还有不少人一上船就晕的。
这些事情江芸芸在很漫长的时候就断断续续的听过。
在扬州读书时, 和徐经讨论过当时只能偷偷摸摸进行的海上贸易,徐家至今都有不少世代师从水上工作的水手, 又后来在翰林院抄书的时候也看过几本关于裁撤水军的折子,大都是吃着空饷的事情,为了节省开支, 不少人都赞同直接裁撤水军,再后来便是在琼州,偌大的琼州卫,面对海盗毫无还手能力, 完全没有水军的影子,大部分都是等倭寇登陆之后,城墙□□锋。
直到这次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历史交锋的痕迹。
——一个不可能对大明毫无影响的马六甲海峡。
在满朝文武都不建议出面的情况下, 江芸芸很难说服他们,便不得不做其他打算,比如先把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水军训练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个同样困难, 在大明各处受灾交替进行,南面的海贸稳步前行, 北面的边贸刚上正轨, 浙江的清丈亟待各地观望, 甚至还有南北直隶如今的吏治考核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突然要求训练一个不受重视的海贸听上去实在令人奇怪,甚至大家都会下意识反驳。
——这不是浪费钱吗!
是的,钱。
大明现在哪里都需要钱。
应该说一个国家本来就是哪里都需要钱的。
最为中心的内阁首先要考虑钱财的问题,每年的收入就这么多,各地支取供应不求,六部一到年初开财政大会的时候都是撸起袖子来掏钱的,各个都有名头,人人都有折子,户部和内阁掐着钱袋子,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的算。
重建水军的事情一旦成立,钱从哪里来,人从哪来来,船只火器都是一笔笔开支,如此汇聚成的巨大开支,谁也不敢做第一个点头的人。
这也是江芸找到刘大夏的原因。
刘大夏的兵部尚书,若是他愿意出面,这件事情就有一半成功的概率。
但显然刘大夏拒绝了,因为他想也不想就把人请走了。
江芸芸走在路上,秋日已经到了尾声,整个天空有种灰蒙蒙的冷意,路上的行人正吆喝着做生意,米店门口,有人站在门口低声下气跟着小二砍价,希望能稍微低一下也好买一些回家填报一家老小的肚子,一向热闹的首饰店也都门可罗雀,但显然掌柜的并不焦虑,反而正优哉游哉喝着茶。
江芸芸和那个掌柜对视一眼,那个掌柜先是迷茫,随后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都恨不得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江芸芸摸了摸脸,随后扭头往后看去。
谢来连忙收起吓唬人的架势,龇个大牙直乐。
“就他最不老实,我查过了,京城最近的物价没少他在后面兴风作浪。”谢来踱步走了过来,“要不要我在帮你抓过来大刑伺候。”
江芸芸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
“哎,你不是很关注这个嘛,怎么瞧着又不感兴趣了。”谢来背着手跟在她后面,踩着她影子上缓缓悠悠的钱袋子,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商人的存在是为了金钱的流动,海贸是拓宽商人的边界,我一穷二白的,对他们感兴趣什么。”
谢来抬头看她。
“我只是忧心一些事情。”江芸芸平静说道,“他们还排不上号。”
“你……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谢来脑袋歪了歪,靠得更近了,似乎想要看清面前这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年轻人的真是想法。
“商人生了不该有的野心,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们管好自己的手。”江芸芸环顾四周,突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可后续呢,蝴蝶已经扇动翅膀,也许早早就扇动了,可我却……”
谢来吃惊,突然发现现在京城议论纷纷的事情,也许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在他眼里,江芸不论是什么时候,想做什么事情,到最后大都是能做成的,她聪明,执着,认真,更有几分运气,还有一颗为民的赤忱之心,不只是他,朝野上下这么觉得人不再少数,是以在她每次都有突发奇想的时候,往往他们都很紧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看着京城热闹的人群。
熙熙攘攘的京城。
海面上磕磕绊绊的大船。
认真好好生活的百姓。
不知明日是何日的自己。
她面对刘大夏失望的神色也产生一瞬间的迟疑。
——也许,说不定,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呢?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争斗,也许未来在最后这座城池的归宿还要腾挪,未必就是自己设想的那样。
“你到底怎么了?”谢来把人拦了下来,严肃问道,“刘尚书骂你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锦衣卫,轻轻的,长叹一口气:“没有的,刘师兄是个极好的人。”
“我可从未见过你露出这么迷茫的样子。”谢来思索片刻,低声强调了一句,“我今日是闲人谢来。”
江芸芸笑了笑。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谢来见状,伸出两个手指推着她往前走,安问道,“快回家吧,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吃饱饭也许就有新的转机了。”
江芸芸抬脚继续走着,一条本就漫长的路在此刻似乎更是漫长,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匆,紧皱眉头,手里的东西捏着格外紧,并不因为边上的动静而停留。
——普通人的生活本就不够轻松,更别说现在的物价涨得飞快。
家里,乐山正和诚勇在厨房做饭。
顾霭正低眉顺眼站在他爹面前,耷眉拉眼的,瞧着是被骂了。
张道长面前围着一大堆黄纸框,一边听着热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
两个小孩一人拿着一个梳子,闲闲正抓着小猫给小猫梳毛,穟穟忙着给年老的小毛驴和小白马刷毛。
“好久不见,顾侍郎。”江芸芸一见到他,就笑说着。
顾清一看到她便也跟着站起来,温和一笑:“好久不见啊,江阁老。”
“倒是打趣起我来了。”江芸芸笑说着,看了一眼对她悄悄打眼色的顾霭,一本正经问道,“怎么把我徒弟教训得蔫哒哒的。”
顾清倪了一眼顾霭,顾霭头低得更低了。
“做事不认真,被上峰当面告到我这里了,今日知道我在家,借着送两个师妹躲起来了,你说该不该骂。”
江芸芸笑说着:“他性格腼腆,不善言辞,他上司性格风风火火,未必是工作对错的事情。”
“你也太惯着孩子了。”顾清一脸不赞同,“他上峰什么性格他自己不清楚,做事为何还这么墨迹。”
“他要这些年的军费支出,还要每一年都要。实在太多了,几天时间我哪里算得清。”顾霭嘟嘟囔囔地顶了顶嘴。
顾清一挑眉,顾霭又吓得不说话了。
“帮穟穟一起刷毛去吧。”江芸芸笑着把人支走了。
顾清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
“他也轮到兵部观政了,这事说起来还和我有关。”江芸芸解释道,“你大概也清楚这事,你有什么看法嘛。”
顾清无奈摇头:“无法评断,外面说得也有道理,出海劳民伤财,当年太宗不就因此才断了郑和下西洋的事情,而且这些年好不容易平稳一些,也该修生养息,让百姓也过几年安稳日子了,但我相信你江其归也不是他们口中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恶人,也许你是看到的更远更多,但……”
他温和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说道:“总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十全十美,当前之下就该先发展好大明内部的事情,不是嘛,外面的事情便是真打起来了,一时半会也总不会牵连到我们这里。”
江芸芸没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沉默。
顾清便也跟着沉默。
头顶的谢来索性盘腿坐在屋顶。
——所有人都在反对这件事情!
终于被顾知放开的小猫,溜溜达达跑到江芸脚步,轻轻一跃跳到她的膝盖上,小尾巴蜷缩着,安安静静睡在她身边。
江芸芸摸了小猫的脊背,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才是闭关锁国最开始的思路。”
顾清不解地看了过来。
一个政策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差到让人一眼就发现不对劲的,他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但到最后是一步步演变出坏的来,比如不合时宜的条件,无法担责的决策者,茫然无知的百姓,还有,蠢蠢欲动的敌人。
“我当真,在这个时代里。”她喃喃自语。
在她头顶弥漫了多年的最后一层迷雾,终于在此刻跟着烟消云散。
这些年,她总时时有点迷茫,她懵懵懂懂来到这个世界,看不懂已发生的事情,也看不清未来的前路,她无法预知此段历史,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在历史的哪一个节点,那些似而非似的历史名人,那些被她推动着的事情,她时不时分不清到底是本来就会发生,还是因她而改变。
“那我不是更要做些什么。”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之前坚持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她眼里是每一本历史书上都要做的事情,土地的归宿,安稳的领国,商业的活跃,多变的民族,所以她做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为难,甚至觉得理应如此,所以外人对此的意见也有分歧。
只有这一次她突然想明白了,因为之前的事情是对内的,蒙古人再凶悍,在她眼里‘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但现在对外了,那些古老的天朝上国的思想终于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可江芸芸从未受过这种教育,在她心中时代是发展的,需要所有人都追上去。
“马六甲海峡,就是很重要的,从古至今。”她看向顾清认真说道。
“马六甲海峡?”顾清不解,“不是说满剌加的事情吗。”
“我才不管这些王朝更替。”江芸芸突然用力地拍着小猫的屁股,睡梦中的小猫迷茫地动了动脑袋,“我要的一直都是那道海峡。”
顾清还是一脸不懂:“海峡有什么用吗?”
“大用。”江芸芸站起来,把自己小猫塞到他怀里,“我写个折子去,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啊。”
顾清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挣扎的小猫,轻轻松开手,小猫刺溜一下跟着江芸芸的屁股溜溜达达跑了。
“哎,你老师还是这样的。”他叹气说道,“这次怕是很艰难。”
顾霭拎着两个毛刷子,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他他身边,呆呆地应了一声:“老师不是一直这样吗。”
—— ——
朱厚照盯着朱厚炜的功课,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郑和的档案在哪里啊。”他抬起头来问道。
谷大用低声说道:“烧得烧,丢得丢,剩下的目前都在内阁和翰林院的案卷室放着呢。”
“这些东西怎么也不保护好。”朱厚照不悦说道,“那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来吧,江芸说在郑和之前,马六甲旧不称国,无有国王,归暹罗管辖,年交税40金,后永乐七年,命正使太监郑和统宝船前往赏赐,建碑封城,遂命名为马六甲国,是后暹罗莫敢收税侵扰,之后还修建了港口和民房给船员居住,这才吸引了很多人来这里交易最后定居。”
站在边上的朱厚炜一听,摸了摸下巴:“哥哥也觉得这个地方像本来就是我们的,对不对。”
朱厚照眼睛一亮:“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你看江芸还说,在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有一个海外华商名叫施进卿,曾协助郑和平定陈祖义的海盗,之后施进卿派遣女婿来见太.宗,得了“忠义之举”的牌,还赐封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后来在施进卿去世后,封其女施二姐为王,一切赏罪黜陟皆从其制。”朱厚照也跟着摸了摸下巴,“这不就是我们的嘛,那后来是怎么丢的呢。”
“不过江芸干嘛和你讲这个。”朱厚照把谷大用打发走,随口问道。
“我听说她最近老被人骂,就想着去安稳安慰她,正在看到她和周发研究一个巴掌大小的木船呢,然后我也跟着玩了会儿。”
“你今天不是有课吗?”朱厚照不为所动,甚至冷笑一声。
朱厚炜眸光微动,神情闪烁。
“可作业不是在这吗。”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手指把作业往前戳了戳,“心得感受啊,这些人的教书哪里比得上江老师,我就要江老师给我上课。”
“什么心得感受,被江芸耍得团团转!”朱厚照气笑了,“笨死了。”
“什么被耍得团团转,她跟我说了,想要重整海军,维护出海的船只,但是不太了解船的构造,然后让周发买了点小玩意回来,哪句话在骗我了,明明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朱厚炜理直气壮说道。
朱厚照听得叹为观止,板着脸说道:“江芸胆子越来越大了,连皇子都敢哄骗了。”
“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我自愿的。”朱厚炜不高兴皱了皱脸,“你不看算了,我去找江芸看去。”
朱厚照顺手拉着他弟弟的后脖颈,懒洋洋说道:“少给我缠着江芸,人家多忙,你多闲,多讨嫌啊,说不定江芸也烦你呢。”
“怎么可能。”朱厚炜不高兴了,“江芸最好了。”
“行了,整天江芸江芸的,也不害臊,正好研究一下最近一直吵架的事情。”他把他弟弟拉过来坐在一起,随口说道。
朱厚炜一跃而起,不高兴说道:“你的活,我不干!我去找人玩去!”
朱厚照看着他弟弟头也不回就跑了的样子,叹气说道:“孩子大了,都不愿意陪我了。”
朱厚炜走了没多久,谷大用就搬来几本折子先走了回来:“正在让下面的人去找了,这事最开始和满剌加有关折子,奴婢先一步给爷送来。”
朱厚照便接过来仔仔细细看着。
这些年的历练,他看折子已经很有耐心了,但幸好郑和大概是个不啰嗦的人,除了开口和后面拍了拍太.宗爷的马屁,中间的内容可以说是非常简洁明了了。
他自来就喜欢看这样的折子,只这一眼就对郑和的印象好上一个台阶。
“这么看,这次两大海贸司上说的红发碧眼的人,以前是没有的。”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早早点满了烛火,灯火通明,朱厚照揉了揉眼睛,突然说道。
谷大用及时说道:“听说是从很西面的位置来的。”
“多西面?海的西面。”朱厚照不解,“海的西面有东西?”
谷大用故作愚蠢:“许是那些人染了头发,故意骗人的呢。”
“蠢货,一个个染得这么好,有着技术,染指甲上的啊,我看娘每次染得没多久就掉了。”朱厚照骂道,随后高声说道,“快,去叫江芸!”
内阁中
周发调亮了江芸芸面前的灯盏,犹豫说道:“都这么晚了,阁老还是先回家吧。”
江芸芸难得没有再看折子,反而坐在那里闭眼小憩,只是神色严肃,不苟言笑。
“今日二殿下走了后,就连王公脸色都不好了,梁公好端端还骂人了。”周发又劝道,“不过梁公说的也对,那群红发鬼还能翻天不成,我大明还能怕那几千号人。”
江芸芸睁眼,打量着面前的周发,笑说着:“新衣服啊,你弟弟给你做的?”
周发露出笑来:“是啊,多亏了阁老给他介绍的好手艺呢,老师傅人也好,学徒就给开一百文的工钱了,教得也仔细,他之前还跟我念叨您的好,一直想做件衣服给您。”
江芸芸笑着摇头:“你也不用替他揽活了,学手艺也很辛苦,让他好好干才是。”
周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做衣服需要布,布需要棉线,可现在一台机子只能纺出一条线,所以一匹布制作至少需要半个月。”江芸芸低声说道.
周发笑说着:“您怎么还知道这个?”
“我娘就是干这个的。”江芸芸也跟着笑,“以前看见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觉得这样慢慢悠悠的也没什么不好的,颇有种岁月悠长的安静。”
“这有什么不对吗?”周发不解。
“应该是可以纺出许多根棉线才是。”江芸芸说。
周发震惊:“还能有机子一台做出很多条棉线,那这家店要是有这个机子,不是赚翻了,一个人比得上好多人呢,生意一定很好吧。”
江芸芸盯着跳动的烛火,喃喃说道:“是啊,一个人比得上好多个人,几千外国人的背后是一群人,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变成这样了。”
“外面已经这样了?”周发更是震惊。
江芸芸闭上眼:“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周发,我怎么就找不准这个时间线呢。”
周发楞在远处不敢说话,许久之后才讪讪说道:“您,您可是状元啊,别这么担忧。”
“陛下寻你。”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谢来平静的声音。
他盯着被那盏烛火下照得明暗不定的侧脸,很多年前,他也总是在这样的深夜看到她忧心忡忡的眉眼,从不甚在意到佩服,又到担忧,故而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江芸,我希望你不会走错,今晚的路。”
第五百一十章
十月初一的深夜, 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领路的谢来走在江芸芸身后,前头的小黄门一左一右抬着照灯在前面领路,长长的红色甬道上倒映着几道斜横摇曳的影子, 漆黑夜色被灯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道路便也跟着有了些许的光照。
一行人的脚步沉默而快速,巡逻的卫队看到他们也跟着避开。
乾清宫外。
宽阔的平台,长长的阶梯, 江芸芸站在最外围看着在黑暗中蛰伏的宫殿,高耸飞翘的屋檐好似张牙舞爪的巨兽, 一切都在夜色的笼罩下初显轮廓,又在夜色的遮挡下模糊痕迹。
“请吧。”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脚上了台阶, 一步又一步的台阶在今日也跟着几分漫长,走不完的感觉。
守门的小黄门看到她后早早就站在边缘处候着,见了人就热情地招呼道:“阁老总算来了,陛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 里面灯火通明的烛光被泄了出来,整个大殿亮堂到有些刺眼。
朱厚照坐在皇位上,听到动静便跟着抬起头来, 看着缓缓走进来的人,大红色的衣袍被烛火一照,熠熠生辉, 好似一小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随后放在一侧的折子堆里。
桌子的两边叠满了折子, 层层叠叠, 几乎能把这位年轻的帝王吞没。
多年前被人为尘封的档案在这个夜晚终于重见天日。
“别行礼,听说你一直在内阁办公?吃饭了吗?谷大用,给她拿个椅子来,没吃饭,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个面来,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骂你吗?天天有人来我面前哭呢,哭得我头都大了。”朱厚照笑问道,“我这么胡闹的人,都觉得这事有点胡闹了。”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也觉得我胡闹?”
“自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拍起马屁,“陛下自有决断。”
朱厚照盯着她,哼哼两句:“那你为什么宁愿去哄朱厚炜也不和我说这事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道:“没有哄二殿下,微臣确实在写关于重组水军的折子。”
她说完还真掏出一本折子来,谷大用一看,机灵地下去接了过来。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明水师脱胎与巢湖水师,最辉煌时莫过于当年郑和下西洋,共有二百四十多艘大战船和二万七千多名水手,其中有一艘宝船长达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既结实又耐风浪。”江芸芸坐在凳子上,身形挺直,面容平静,“类似的船只我们本有三十六艘。”
朱厚照震惊:“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水师的士兵如今在运河运输粮食,浙江,南直隶的士兵大半以上都被派去种地开荒屯田,剩下的人因为海贸之事无法禁止,都被派去造船,还有,大批水师如今散落京城各处,修建宫殿、城墙和官员住宿等无数工程。”
谷大用听得脸色微白,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厚照和下首的江芸。
这些事情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在今夜被第一次被赤、裸裸捅了出来。
“可我怎么记得今年年初,各部在商量钱财去向的时候,兵部提议要给水军一些钱造船,用来维护出海治安的。”朱厚照犹豫问道,“虽然不多,但至少也是三十万两。”
“两广一代目前仍有水军。”江芸芸有条不紊回答道,“这批钱用来造船,如今水师的装备以福船为主,乃是福建沿海所造的一种船型,其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首昂而口尖,尾宽两头翘,以当地的松、杉、樟、和楠木为主要材料。”
“福船如今共有六种形状。一号二号势力雄大,便于冲犁。三号哨船,又称草撇船;四号冬船,又称海沧船。哨船与冬船比福船小,便于攻战追击,海沧船吃水七、八尺,风小亦可动。五号鸟船,六号快船,鸟船与快船又称开浪船,开浪船又更小,吃水三、四尺,容纳三十到五十人,便于哨探。”
江芸芸显然也是真的对目前水军的装备有非常多的了解,说起船只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说起来完全没有艰涩难懂的词汇。
“那这些钱能造多少?”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
“若是船体照价大概需要四百两,再加上火器装备,譬如大发贡、碗口铳、鸟嘴铳、喷筒等大小火器,那就需要再添至少两百两。”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大致算了算:“那就当一艘船一千块,今年不是可以制造出三百艘……”
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惊疑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有人报喜的折子。”
按照他对大臣的了解,这些人就是治下地里的水稻要是多产了几斤,都要写上来大夸特夸,废话连篇,真要造出这么多船,可不是要路过的狗经过都要上折子来夸一下嘛,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听说这些事情。
他盯着面前的江芸芸看,有一瞬间不明白她脸上的悲悯到底是为何,但是很快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暴怒:“好个兵部的人,他们竟敢挪用公款,兵部尚书侍郎呢,都叫他们入宫给我答复。”
谷大用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出门寻人,但刚走一半就被江芸拦住。
江芸芸站了起来,对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谷大用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愣是不敢说话。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凝结,大殿内的烛火依旧跳跃,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清晰可见,被蒙上一层蒙蒙的亮度,可却又安静的连着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陛下,此事怪不得兵部。”江芸芸在朱厚照的质疑目光中平静说道。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不是兵部尚书的错,那总该是两位侍郎,郎中的问题,批下这么多钱却没有落实到实处,难道不是他们的错,还是朕的错吗?”
“仁宗元年,内阁上书要求停止海上远征,其所节省的经费后被用来赏赐张家和徐家等诸多外戚勋贵之家。英宗正统元年,战舰制造的经费被大大削减,多出来的经费被用来修造英宗皇陵。”江芸芸抬眸,胆大包天的透过层层烛火看向面前的帝王。
朱厚照大怒:“江芸,你好大的胆子。”
“九边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装备士兵和武器,国内的大运河需要士兵来巡航保证安全,两地的海贸司需要士兵来维持秩序,南北直隶需要士兵来保证安定,哪里不需要钱。”
江芸芸眉头微微皱起,那道眉宇间的陈年旧疤就这么突兀得显露出来,好似当年的刀锋依旧清晰可见:“两广一地,从师海贸之人数不胜数,就是装备目前已有的船只和人员也需要一点点填上去。”
朱厚照神色平静,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
“钱的用处让兵部和都指挥使司去查清楚即可。”江芸芸最后说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随意扫了一眼跪在两人中间的谷大用。
谷大用就像头顶有眼睛一样,想也不想就磕头说道:“奴婢这就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旨。”
大门一关一合,十月初冬的冷气就无孔不入地涌了进来,吹得江芸芸的衣摆微微摆动,偏她整个人巍然不动,难以撼动。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下了御座,大步来到江芸芸面前。
“你打算重建两广水军?”他犹豫片刻后问道。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笑,神色却又格外认真:“我想要,重建水军。”
朱厚照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疯啦,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有不少人都上折子说此事祸国殃民呢,一直跟我说你坏话呢,我一直压着不发,你没痛改前非就算了,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
江芸芸并不意外,只是另起话题问道:“陛下对这次占领满剌加城池的人有何了解吗?”
朱厚照没好气地坐了江芸芸原本的椅子,边上的小太监一看,立马机灵地搬了个小凳子来。
“红发绿眼,跟个寺庙里画的厉鬼一样。”朱厚照没好气说道,“我看过以前的折子,里面好像都没提及这样长相的人,这几日的折子里他们都说是从最西边来的,你说不会真的是水鬼化形吧?听说皮肤白的跟鬼一样,嗯,比你还白的呢。”
江芸芸失笑:“哪来的怪力乱神,不过是跨海而来的外国人。”
“难道真的是从最南边过来的?那边上不是不是都是悬崖吗?”朱厚照对此秉持疑惑,甚至突发奇想,“从悬崖上爬上来难道不是鬼吗?”
目前社会上主流的依旧是“天圆地方”的说法,并未认为中国居于这块大地的中心,是以天朝上国的思想深入人心。
江芸芸盯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神色又开始沉默。
她太清楚自己要迈出如何的一步,她不能保证这一步一旦踏下,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
她不敢想赌赢了如何,只想着若是输了,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整个大明的官员百姓都会跟她被拖入这道深渊。
“怎么了?”朱厚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口问道,“怎么一整个晚上都是魂不守舍……你,你干什么!!”
原来是江芸芸一把握住朱厚照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是多年的茧子,哪怕只是虚虚握着他人的手腕,那种刺啦的感觉已经不容忽视。
朱厚照耳朵瞬间红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的手出神,却又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江芸芸盯着那只手,许久之后才决定摊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圈,认真说道:“地球是圆的。”
朱厚照先是被酥酥麻麻的感觉弄得三魂不找六魄,耳朵慢半拍的听到动静,又过了许久才进入大脑,最后猛地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嘎。”
他想反驳,但是一看到江芸芸认真的样子又下意识没说话了。
“前朝有一人名叫赵友钦,在他的《革象新书》中说道——“地体虽浑圆,百里数十里不见其圆,人目直注,不能环曲。试泛舟江湖,但见舟所到之处隆起,而水之来不见其首,水之去不见其尾。洞庭之广,日月若出没其中,远山悉在环曲下,不为障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无法通过肉眼观测、湖中的船只,但在视线佳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大山来判断距离,因为山作为一个参照物是很大的。”
朱厚照懵懵懂懂说道:“然后呢,所以翻船了,是因为他们到圆的对面了?”
江芸芸摇头:“不是的,船翻船是技术天气人的问题,和地球没关系。”
“那你说的好奇怪,你要是在圆的下面,不是都要掉了。”朱厚照皱眉说道,“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江芸芸有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内容,但很快又阻止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只是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还是前朝的一些内容,譬如当时的僧一行、郭守敬就曾发现,南北两地的紫微星出现在天际的高度是不同的,隔得越远相差的高度越多,这就是外面人说的维度。”
“同样是前朝的耶律楚材观察过寻斯干城和开封城的月食,结果发现开封城的要早约一更半,这就是经度,也就是说在测紫微星出地面的高低,及东西各方月食的早晚不同,就可以得出地体浑圆,地度对应天度。”
江芸芸直接在他手心比划了一下:“若是天圆地方,那就说明世界在同一水平面上,那么月食就该是全天下看到的时间都该是统一的。”
朱厚照听得眉心紧皱。
“这个,这个,不是不是,这个和你要重建水军有什么关系吗?”他勉强拉回自己的思绪,“是圆是扁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大明不会动不就行了。”
江芸芸严肃说道:“这次来的人就是我们对面来的,他们的人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但我们的人还未去过他们那里,也就是说他们即将对我们格外了解,而我们对他们还是一无所知,陛下难道不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嘛。”
“什么问题?”朱厚照完全没跟上江芸芸的思路,犹豫问道,“那我们把他们……杀了?”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的船只已经有了能跨越大海来到大明的本事,他们的火器已经先进到可以一日之内打下一座富裕,守兵数千的城池。”
朱厚照一字一字听着,脸色也跟着一点点严肃起来。
“陛下熟读兵书应该也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若是郑和的船队一直在航行,也许我们就会先一步来到他们的国家,若非我们的海贸一直对外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我们这次也不能如此快速发现,大明的家门口出现在这样的人。”
江芸芸把朱厚照的拳头轻轻攥紧,严肃说道:“只有拳头硬,才能说话响,我们只有走出去也能打出去,关起门来自然可以图得一时安静,但未来呢,任由这些人把持着海峡,吸取着我们的财富,最后壮大自己的国家吗,若是他们有一天的船只不再停靠在满剌加,而是停在大明的港口呢……”
“他敢!”朱厚照厉声骂道。
“他们现在不敢。”江芸芸平静说道,“大明如今依旧是雄狮,还不曾病弱。”
朱厚照没说话了,他盯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着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片刻之后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清瘦的手骨,低头问道:“江芸你当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江芸芸垂眸,随后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自然不是。”
朱厚照的手腕马上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便紧跟着抬眸去看她。
江芸芸神色平静温和,任由他审视的打量。
——很早之前,他就隐隐感觉到朱厚照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朱厚照低声说道,“你是这个国家的阁老,你怎么,怎么就突然这么凶了。”
江芸芸不解:“何为凶?”
“喊打喊杀的。”朱厚照伸手重新抓着她的手,看着手心细腻的皮肉,这是一双拿笔的手,好看的跟玉雕的一样,一节一节的,透出莹白的秀气,“你不是最好脾气了嘛。”
江芸芸笑:“我一直如此。”
朱厚照抬眸看她,似乎觉得面前的人他似乎有些不认识了。
“我想要再想想。”他很快又垂眸,像是小时候一样,一根根捏着江芸芸的手指,直到五根手指都被他捏了一个遍这才有继续说道,“你把你的折子也留下来。”
“今夜的事情谁都不要说。”他又说,“不想听人唠叨,吵死了。”
“微臣明白。”江芸芸依旧好脾气地点头应下。
朱厚照便又抬眸看她,似乎想要把这个笼罩下烛火下的人仔仔细细映在脑海中。
“谷大用,你亲自送江阁老出门。”片刻后,他松开江芸的手,站起来说道。
江芸芸便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她并没有继续追问这个事情,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在推进时,才能感觉到轻轻挪动一步的艰难,这件事情也绝非她以前办的事情,似乎做什么都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这一次她几乎面对的是全部人的压力。
——至少努力过了。
她自我安慰道。
历史的车轨是如此沉重,便是从她身上碾过去,她也无能为力。
朱厚照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开,直到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他才抬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个圆圈的痕迹似乎还停留在手心,久久难以丧去。
“江芸……”他握紧掌心,喃喃自语,“你是不是变了啊。”
谷大用亲自把人送到宫门口,真打算扶着人上了马车,就听到江芸芸说道:“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
“有劳谷公公了。”黎循传的声音想起,随后一件披风被盖在江芸芸的肩上。
谷大用看着那件披风,又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很快便又低下头,恭敬说道:“那奴婢就不多送了,江阁老,黎郎中慢走。”
“你今年忙得厉害,怎么有空来接我。”马车内并未点灯,故而一切都黑漆漆的,只是不是晃动的车帘外,隐隐传来气死风灯的光亮照了进来,晃得车壁布料的纹路一闪一闪的。
“你近日魂不守舍的,今日我回家看你,结果你还没回家,乐山这才告诉我,原来你日日回来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的对面。
他看不清江芸芸的面容,却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的沮丧。
夜色中,两人对坐着,耳边是吱吱呀呀的动静声,可对面之人的呼吸都平静的几乎像个玩偶。
“江芸,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了。”许久之后,黎循传低声说道,“你敢对二殿下下套,陛下定然会多想的。”
“陛下一旦对你起了疑心……”黎循传靠近她,想要触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可近在咫尺的距离后,那手指却又只是轻轻拢了拢垂落在膝盖边的披风,轻轻盖住她的大腿,“你已经很努力了,何来如何着急。”
“着急?”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黎循传无奈说道,“大概只有你自己察觉不出来,你没发现最近大家都不敢和你说话吗,就连顾闲闲这么调皮了,见了你都乖乖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轻笑一声:“怪不得……”
“天下之以躁急自败,穷暮而无所归宿者,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重蹈覆辙。”
黎循传安慰道:“你自来想得远,今日之事,未来之言,会有人明白你的。”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
“我今日不小心进了你的书房,发现了你桌子上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我猜你打算重建水军,我也猜这事大概是不顺利的。”黎循传的手终于轻轻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也许水军的时机不在现在呢。”
江芸芸沉默,随后低声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我竟然忘记了。”
黎循传安静地注视着对面的那道被夜色笼罩的轮廓:“定然是你遇到了难事,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其归,我永远都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现在力有不逮,也没关系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笑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意,只是笑着笑着,那声音便也跟着沉默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黎循传并没有伸手安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和他一起读书的小同窗,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太明白她的压力。
她自来就是极好的,年少读书就敢一腔热情为百姓伸冤,站在衙门口不肯后退,直到这些年,也不曾改过她的热忱,外人说的那些攻击,不过是蜉蝣不知朝暮,蟪蛄不知春秋。
他们知道什么江其归,他们凭什么评价江芸。
江其归,她是芸草,她的人生路明明有无数条选择,她却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自此,他人便没有指责她的立场。
黎循传在夜色中,听着她失态的笑意,到最后是颤抖的肩膀。
夜色朦胧,冬日漫长,可面前的人似乎还是多年前躲在树洞里的那个小姑娘啊。
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日,是老师提着灯笼找到她,那今日也该是他陪着她度过这样漫长的夜色。
——不要怕,江其归。
他在心里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