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西风吹来云头雨
窗外的日影漏进来,存玉抬眼看去,看见天空之上流转的白云,她问:“毕力格的腿是被怎么断的?”
知云腻在她身上,偏眼看着两人长发交缠,她含笑道:“毕力格的腿吗,膝盖骨被打折了,两条腿几乎反过去,血淋淋的糊成了一团。”
“他还能站起来吗?”
“没见过。”知云顺着她的膝盖摸进去,在光滑的肌肤上游走。
“唉。”萧存玉发愁道,“也不知道他给的医书管不管用。”
“什么医书?”知云看着光影在狭小的房间里跳动,又看了一眼动手穿着衣衫的萧存玉,莫名叹了口气。
存玉将遇见张净的事情一一道来。
“突厥确实经常犯瘟疫,动不动就死一大群牛羊和奴隶,他们的医书我也有所耳闻,传说能包治百病,虽言不尽实,但治疗瘟疫的法子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至于张净的身份。”知云右手不甘心地探进萧存玉的衣服下摆,“又有什么所谓呢,阿史那孛肯定不喜欢毕力格,他们是不会联手的。”
萧存玉轻笑着握住知云的手,“月牙儿,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知云笑弯了眼,看起来很是无害,“就是想问问姐姐,你用得什么香膏呀,好软好舒服。”
顿了一下,知云疑惑地按了按指下的肌肤,反应了一会后,她明白了这是骑马时磨出的茧子。
萧存玉把她的手抓出来,无奈道:“你家的香膏。”
“哦。”知云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她抬起头,笑盈盈的,“咱们身上是一样的味道。”
医书被送进吕梁,沈雁在寄出的信里长篇大论地吐苦水,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堆在一起,宋大夫的信中暴躁地骂城中那里不遵医嘱的居民,还催着她快多找点大夫来,说现在城中的垂髫小儿都会抓药了。
医书里的药方有没有用还得再看,朝廷的回信却是很快就收到了。
金矿中所炼黄金,陛下允她按需自取,一切已战事为紧。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命人清算军资,列成条目,计算清楚所需后从各地采购。
在狭窄的山上,小言有了珍贵的独间房子,她从厚重的账册中抬起头,咧着嘴笑道:“姑爷,你来了。”
存玉怀里抱着一摞书册,看着满地满桌的纸张大为震惊,翻书声不停,小言匆匆说句“放地上就好”便又埋头进桌案里了。
拥挤的房间里,存玉放下书册,恍恍惚惚出去了,她竟然连算筹都不用的。
到了另一间工房里,存玉看周围没人便隔着门缝偷眼看,摆着泛黄书册的桌案后,知云正将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她昨晚已传信出去召账房先生回来了,就连虽在大理寺但精于算账的朱琮礼也叫来了,但路途遥远,起码最近的四五天内军中算账的还是只有三个人:何知云,小言以及赵参军。
存玉咽了口口水,从腰间取下折扇给自己扇风。
光是隔着门缝看那些账本她就已经感到眩晕了。
存玉从门口离开,绕过几棵树和一队守卫,看到了赵参军的屋子。
房门大敞开着,赵参军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发出一声悲伤的哀叹,其情状之苦和算术时的萧存玉很类似。
“咳咳。”她迈步走进去,“算得如何了。”
赵参军忙起身,存玉制止道:“不必多礼,你忙你的,我一会就走。”
“是。”赵参军又坐下,只是拨弄算盘的声音慢了下来,存玉转了一圈,看到了被装满的废纸篓。
她合住折扇拍了拍赵参军的肩,叹口气走了。
剩下赵参军挠了挠头,不知所云。
夜色将近,萧存玉顶着晚霞去找张商,张净和张商的行动都被限制,张净还好,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尚且能做到无动于衷,但张商就不行了,一个人独处不过四天,他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存玉特地晾了他好几天,今日正好试试他。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副板凳而已,张商见有人来,畏缩地藏在桌子后,探出半个脑袋观察。
萧存玉坐在桌子另一边,也不叫他起来,径直在张商震惊的目光中吐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你和张净是最近才认识的吗?”
张商面色警惕,抬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啊啊”
“不会说话,点头总会吧,点一下头是是,点两下头是不是。”
张商身体向后退了几分,这是一个明显的防备姿势。
片刻,他才轻轻点了两下头。
“你们是亲爷孙吗?”
一下。
“张净的腿很久以前就断了,是吗?”
一下。
“你天生哑而不聋,对不对?”
一下。
这些问题不痛不痒,张商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一串问题问过去,他的眼神明显放松下来,身体也不再僵硬。
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存玉柔声道:“你认识毕力格,对吧?”
——呆呆的,还是一下。
紧接着,张商两眼慢慢睁大,瞳孔紧缩,迅速连连摆手。
存玉一拍桌子,厉声质问:“张净就是毕力格吧,说,你们混进来是想做什么?”
眼泪滚下来,*张商摇头摇得飞快,嘴里呜呜的说不出话。
“张净既然是毕力格,那你是谁呢?”存玉状若思索,“总归不会是毕力格的孙子吧。”
她扫视打着哆嗦的张商一眼。
“说起来,历来被捉住的敌方奸细,都死得好惨呢。”
“不是被腰斩,就是被下油锅,还有被凌迟的,凌迟可惨了呢,那肉就被片成一片一片的,浑身血忽淋拉的,只剩骨架了那筋还能动。”
张商跪倒在地,面白如纸,他用力在地上磕头,“呜啊啊呃。”
存玉向后一歪身子,好似被吓了一跳,紧接着眼珠一动,抬手轻轻扶起他:
“好孩子,你何必跪我,我和阿史那孛不一样,我可是个善心人,只要愿意承认,我是绝不会加罪于你们的。”
她笑道:“当然,我也不会怪罪毕力格。”
张商额角已出了血,闻言神色却一松,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简易营地的另一边,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老人倚着一团漆黑的树抬眼看天,他身后是几个闲聊的士兵。
“张大夫。”一个士兵近乎恭敬地走向他,“天色晚了,不如您回屋歇会,您一直在外面呆着我们也难办啊。”
“小兄弟,不知你能不能打探到我孙儿的消息,他不会说话,胆子又小,我怕他出什么事。”
士兵为难道:“张大夫,您救过我的命,按理说我不该拒绝,可萧大人下过严令,不准让任何人给你们互通消息,我实在是不敢啊。”
张净叹一口气:“既然这样,那也罢了,就是不知萧大人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亲人团聚了。”
士兵不忍再拒绝他一次,斟酌片刻后道:“想来应该快了,听说大人这两天就要去审问,不,询问张小哥了。”
“张大夫,你就放心吧。只要萧大人一审过,自然会知道你们和其他突厥人不同,是难得一见的好人了。”
“是啊。”张净和善地笑出来,“问清楚就好了。”
第102章 斜日只照半边树
张净隔着重山遥望草原,夜风吹起他鬓边的白发,白发模糊了他的神情和视线。
士兵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轻声问:“张大夫,天已黑了,不如早点歇息吧。”
“歇息。”他任由白发翻飞,唇角勾起莫名的笑,“我离歇息还早得很呢。”
士兵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都落了,这还早吗。”
“是呀,不早了。”张净弯腰拂去衣摆上的泥土,又改口道,“好了,小兄弟,带我去找你们大人吧。”
铅灰色的天幕下,士兵听不懂张净前后矛盾的话,抬手摸了摸脑袋,应声道:“是。”
“张净,他来找我?”萧存玉惊讶了一下,拆冠的动作顿住,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一笑,“带他进来吧。”
“大人。”张净垂手侍立。
“这么晚了,张大夫找我什么事?”
“大人我放心不下孙儿,想向您讨个赏,见他一见。”
“张大夫不必担忧,且放宽心,您孙儿好得很呢。”
“大人是君子,岂会不知天理纲常是人之常情,我不过一介贱民,此身只有这个孙儿罢了。”
“大人因着我二人身份存疑、目的不明,看押监管我都没什么好说的,可大人竟都不让我见他一面,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存玉一笑,不理会他的指摘:“这样看来,我竟不是君子了。”
张净跪下去:“张商年幼无知,又胆小异常,还请大人看在我入军营以来治人无数的份上,放了他吧。”
存玉垂眼看他,敲了敲桌面,蓦地问:“张商到底是谁?”
万籁俱寂,张净,或者说毕力格,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
“阿史那仵。”
与此同时,森森的风卷着杜鹃的悲啼肆虐,撞的木门嘎吱作响,无形的风在木屋里蔓延,萧存玉对上毕力格的眼睛。
“他就是阿、史、那、仵,突厥汗王钟爱的幼子,阿史那孛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在长生天的注视下,诞生的最懦弱、最无能的王庭血脉。”
“虞朝的萧大人,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阿史那仵,阿史那孛屠净突厥王帐时留下的唯一一个兄弟,与他那些骁勇强壮但早已化作黄土的哥哥们不同,阿史那仵像一只降生在狼窝的狗崽。
他愚蠢、无知、看不懂千年来草原上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政治嗅觉甚至不如老汗王脚下的奴隶。
可这样的人偏偏是汗王的儿子,他的血脉给予了他尊贵和衣食无忧,他的无知带给他提心吊胆的一生。
存玉想起那个缩成一团的张商,他看起来确实不像阿史那孛的兄弟。
毕力格脸上的风霜一览无余,存玉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带着阿史那仵来军营?”
“投诚。”他眼里泛起涟漪,“老汗王垂垂老矣,现在不过是凭借那些老贵族的支持在王座上当没气的死人罢了,阿史那孛想拉他下马轻而易举,现在不动他只是为了更名正言顺的成为新可汗。”
“阿史那仵是先王的孩子,阿史那孛容得下他一时,容不下他一世,我与他关系亲厚,老汗王甚至派我护着他夺权,阿史那孛狠毒无比,是不会放过我的。”
毕力格眼露凶光:“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阿史那仵再无能,他也是突厥汗王仅有的两条血脉之一,若阿史那孛出事,谁也无法阻止他继位。
“这些话,为什么不对着阿史那孛说,与我相比,应该是他更想要阿史那仵的命吧。”
“可阿史那孛,他只能做到饶我一命,并不会承诺我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萧存玉轻轻挑眉:“长生天不是说你是智谋大者吗,荣华富贵于你应该唾手可得吧,昔日的左贤王,今日的老汗王,不都对你心悦诚服,以你的才华和名声取得阿史那孛的信任和重用不难。”
“况且他在行军打仗上是不世之才,灭契丹,破雁门关,他注定被写进史书,难道你不想和他一起建功立业,一起享百世膜拜吗?”
毕力格指尖微微颤动:“名垂青史对我而言甚至不如雨夜里的一袭破毡衣,被历史记住有何用,百世千世太远,我只要今日。”
“阿史那孛自大狂妄,恃才傲物,觉得能被长生天降下神谕的人只有他一个,他只喜欢像宿卢和那样的蠢人,我不需要一个这样的主子,他根本不值得我追随。”
毕力格磕头下去,白发落在地上,“让我为这场战争带来喜讯吧,用我在突厥经历的一切,用我曾踩过的每一寸草地。终于一天,我牧草铸就的身躯,会塞满中原的黄土。”
喧嚣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滞,杜鹃的鸣叫渐小,存玉笑出来:“来者是客,你既有这份心,我怎么会拒绝你。”
“先给我画个漠北的地形图吧。”
“赵参军,取纸笔来。”
一直站在阴影里装哑巴的赵参军闻言立刻出去,不消片刻,就取来了厚厚一沓纸。
赵参军对着已经坐在位置上的毕力格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毕力格大人,有劳了。”
存玉轻轻拍了下毕力格的肩膀,看了赵参军一眼,走了。
赵参军急忙跟上,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两人如何安置?”
“你亲自看管阿史那仵,他不能死,至于毕力格,且看他画出的地形图是什么样的。”
“是。”赵参军看了看左右,“要监视毕力格吗?”
“找几个身手好的暗中监视就行。”存玉想了想,“不用限制他的行动。”
隔日,前线战报传来。
薛尉负伤,所率军队被俘虏三万之众。余者勉力护着重伤的薛尉逃窜。
与此同时,刘景周仅率八千人马轻骑出行,趁夜色突袭正在大举庆祝的突厥大营。
——她烧了突厥粮仓,在一片骚乱中斩杀了醉酒的乌木浑。
杀了乌木浑后,刘景周带着乌木浑的人头迅速离开,赶去接应重伤昏迷的薛尉。
萧存玉放下军报,山间空地上坐了一地的大小将领,无一不面色紧张。
“诸位,我们可以下山了。”
众人一愣,随机兴奋起来。
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小将粗着嗓子,喜形于色:“大人,想必是薛将军得胜了吧。”
“是呀,大人快说是什么喜讯呀。兄弟们都等不及了。”
“薛将军向来勇猛,想来这次一定打出了一场了不得的胜仗。”
这些曾跟随薛尉冲锋陷阵的人满眼期待又理所应当地看着萧存玉,眼神殷切地催促她宣布。
存玉摸着军报的手指动了动,避开他们的眼神。
渐渐有人意识到不对。
“薛将军,怎么了?”
“重伤昏迷。”存玉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赵参军。
赵参军会意,躬身拿起军报诵读。
他越读越心惊,众人也越听越沉默,喜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将也褪去了面上的红晕。
待到军报念完时,已没有人口口声声念叨薛将军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句艰涩的询问吐出,“刘将军,她杀了乌木浑。”
“怎么可能?”一心推崇薛尉的小将沉不住气,“薛将军尚且不敌乌木浑,刘将军妇人之流,难道比从军多年的薛将军还懂兵法吗?”
存玉道:“想来是的。”
“属下不信。”小将不信,“只怕是一时侥幸,或者有人相助。”
存玉抬眼看他:“真与不真,待她回营便知。王校尉何必心急。”
王校尉还欲辩白,但看见萧存玉眼神的那一刻满腔愤懑凉了大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存玉从赵参军手中接过军报,“赵参军,你去传信给其他三路人马,让他们收拾收拾,拔营,出发了。”
“是。”赵参军领命,目不斜视地从神态各异的众人间穿行而过。
打了胜仗的是谁重要吗,刘将军是女人又怎样,她立下的功绩可是实打实的,薛将军倒是毋庸置疑的男儿,可他手中有刘将军一半功绩吗?
赵参军余光看到上首的萧存玉,再说了,他们的意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阁老的,或者说是陛下的。
“什么,刘将军竟然杀了乌木浑?”小言从书堆里抬起头,满脸震惊,“她也太厉害了吧。”
知云看见她颊侧的墨汁笑出声:“你第一天知道她厉害吗?”
小言从知云递来的镜子中看见了脸上的墨汁,她羞赧着掏出手帕擦拭。
“不过也是,她力气那么大,隔壁又那么结实,能打也是当然的。”
小言一脸与有荣焉,头上的步摇晃个不停:“那她立了功,是不是能升官呀?”
存玉笑道:“自然。”
知云看了她一眼。
小言哇了一声,捧着脸道:“天哪,更厉害了。”
“平日只见你和她斗嘴,怎么背着她倒夸起来了。”知云好奇地问她。
小言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斗嘴归斗嘴,我还是挺喜欢她的,她可是女将军哎,我活了这么多年,只在戏里见过女将军,如今猛不防见到个真的,当然喜欢了。”
她又想到什么似的,眼里像装满了星星,一拍手道:“说来刘将军是不是有个女儿,我别的不行,教小孩算术绝对没问题,不如等她回来了去自荐。”
她眼睛亮亮的,看向更熟悉刘景周一些的萧存玉:“姑爷,你看如何?”
萧存玉面无表情,算术是吗。
“不知道。”
知云掩唇遮住笑意,咳嗽了两声。
“不如你直接去问刘将军,她女儿若对算术感兴趣,刘将军自然会应允的。”
“好主意。”小言兴冲冲地找算盘和算筹去了。
第103章 103
“薛将军。”刘景周躬身行礼,对着被亲卫搀扶着的薛尉道,“末将来迟了。”
薛尉神色复杂地打量她,声音虚弱:“刘将军年少有为。”
“不敢当。”刘景周直起身躯,摆手示意亲卫取来乌木浑的首级。
沾上灰土的木匣子被打开,滚圆的头颅上是干涸的黑色血迹,乌木浑双目圆睁,颈间是参差不平的缺口。
薛尉伤在肩上,阿史那孛的大刀刺穿了他的身体,在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横亘至左胸的伤口。
若不是军医救治及时,只怕他早就死了。如今还能站着,不过是在刘景周面前撑着一口气罢了。
乌木浑的首级近在咫尺,薛尉肩上的伤突然隐隐作痛,若是,若立下此功的是他
“将军。”亲卫悄悄碰了他一下,唤回了他的神智,亲卫目光关切地示意刘将军还在面前等着呢。
回过神来,薛尉僵硬着扯出一抹笑来,“有劳刘将军了,我们何时回营。”
“突厥大军已退至太原。”刘景周道,“萧大人传信来,命属下与将军带兵回临汾。”
薛尉惊诧道:“什么?”
刘景周以为他在疑惑突厥退兵之事,解释道:“乌木浑之死无疑让阿史那孛元气大伤,阿史那孛此时退兵也是为了保存实力。”
薛尉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突厥退兵在意料之中,可为什么萧阁老不是向他传信。
他隐蔽地朝亲卫投去一个询问的视线,亲卫摇了摇头。
薛尉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刘景周没注意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倘若将军身体有恙,末将可率兵先出发,将军缓缓而至即可。”
“不可。”薛尉脱口而出,又在刘景周诧异的眼神中以为自己多想,难道她没有打算架空自己?
顿了会儿,薛尉解释道:“刘将军不必顾虑我,我行军不慎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正该反躬自问,又怎敢麻烦将军。”
刘景周语气关切:“虽如此,将军也要以自己身体为要。若有不适,万不可硬撑。”
薛尉笑了一下:“多谢。”
刘景周翻身上马,拱手离去,破开云层的晚霞给这位展露锋芒的年轻将领镀上一层盛大的光辉。
薛尉眯了眯眼,竟觉得刺目。
他的请罪折子今早已送往长安了,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罚自己。
——又会如何奖赏她。
在毕力格献上的医术中,宋大夫找到了与城内瘟疫对症的药方,经过改良后的第一批药已经用下去了,效果很好。
除却患病早,病症最严重的几百人外,其余轻症和中症患者在吃了药后已渐渐好起来了。
“珂妹亲启。”
“今宵无雨,庭户无人,此月明似雪之良夜,姊一武人,竟起对月伤怀之叹。不禁羞惭。”
“昔日吾家不过三重小院,天伦团栾而高堂俱在,姊舞剑,汝耍枪,阿母以长干行①笑吾二人也,吾不悦,答曰:吾不远行,珂不抱柱②,阿母不可任口。阿父大笑。”
“当时情绪当时天,而今重忆,竟成谶语。”
“一过十年,父死母亡,姊今所念,唯汝一人。自去岁一别,千里隔绝,姊受制于人,姊惶惶半年不知汝安否,日也思,夜也思。”
“终得音信之时,姊闻汝别后种种,痛至欲哭。汝之忧苦悲切,不知可有人怜。”
“恨信纸单薄,载不动离思情。今大疫渐平,姊归心似箭,只盼人如月,终团圆,共话西窗。”
“书不尽言,余候而叙。”
沈雁写好信,整齐叠好后放进身侧的小木匣里,里面除十余封信外,还有一沓闪亮的金叶子,沈雁将信放好,又取出其下的银票,细细数了一遍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
夜色朦胧,她深深叹了口气,晃了晃剑穗,也不知阿珂现在怎么样了。
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沈雁回过神,立刻起身道:“谁?”
稚嫩的童声传来:“沈姐姐,是我。”
辨认出来人是宋大夫收的小药童安小妹后,沈雁便放下了剑,重新坐下,“是安池呀,快进来吧。”
这房屋后面就是药材屋,城里的草药都是由医者们定量,士兵们下发的,以此保证进入瘟疫患者手里的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可严苛的剂量必定会招致不满,自药房的位置被心怀不满之人嚷嚷出去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不速之客来。
城里沈雁武功最高,因此自请住在药房附近看守。
安小妹将门推开一条缝,探进来半个脑袋,“沈姐姐,师傅让我来取药材。”
沈雁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药房的钥匙。
“这回取多少药呀?”
安池神叨叨地举起右手,张开五根手指,嘻笑着答:“只有五十余个病患了。”
“五十个?”沈雁惊道,“不是一千余个吗?”
“嘿嘿。”安池一笑,“那是昨日了。”
五月的天已不复春日的清凉,夏蝉在葱绿的枝头跳跃,无端拨弄人们的喜悦。
“多少?”萧存玉怔愣了一下,立刻问,“确定没算错?”
小言从层叠的账本中找出写好马具的册子,“没错,就是五万副。”
存玉接过来,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下确实是五万这个数字,接着她又拿出长安传来的文书对了对,仍然是五万。
存玉咽了咽口水:“朝廷,这次这么大方吗?”
两个月前军中退下八千副耗损达八成的马具,存玉费尽心血写出了一封文采斐然的折子,折子中道尽军需之疲敝,士卒之倦怠,其中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欲泣。
她知晓朝廷给不了八千副,但只有四千副也是好的。
存玉日等夜等,可没想到伴着信鸽送来的竟是户部尚书亲笔书写的文书,信中文采藻然,用典无数,一字一词说的都是艰难苦困,一横一竖写的都是无可奈何。
这样的文章,若出自科考举子的手下,萧存玉必第一个叫好,可它偏偏是管天下钱粮的方观之写的,通篇写的还都是没钱这两个大字。
——长安亦千难万难,边疆之困,下官有心而无力,阁老智谋无数,必有锦囊妙计以对之。
存玉写了两个时辰的大字才控制住想将这文书拍在方观之脸上的冲动。
一篇好文章抵了六千马具,长安送来的马具甚至不如知云四处走私来的多。
而现在
存玉高举着这副热腾腾的文书,大睁着眼睛对着左下角的印看了半天,终于相信了这上面的不是突厥的印,不是贼人仿的印,它货真价实就是户部的公章。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微抖着手将文书还给小言,这么多年了,朝廷可算能阔气一回了。
知云掀开帘子走进来,怀里抱着笔墨:“赵参军忙着指挥士兵收拾东西,拜托我来问你一句回朝廷的书信怎么写。”
萧存玉面色郑重看向她,指尖搭在素纸上:“我亲自写。”
长安既然有钱了,那边疆就要做好打一场富裕仗的准备了。
旭日还未西沉时,士兵已整装待发了,萧存玉命将士们向北出发,在临汾与刘景周汇合,自己却带了一千人扣开了吕梁的城门。
消息从城门传进去,陈敛带着一大群人诚惶诚恐地赶到城墙下,他小跑到萧存玉面前,敛起衣摆就要跪下。
萧存玉迅速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不必多礼,陈将军之悍勇足智,我在群山之外亦有耳闻,吕梁能有今日,将军功不可没。”
陈敛余光看到萧存玉身侧的知云,他微微一顿,推辞道:“大人谬赞了,吕梁能守住,并非我一人之力。”
存玉笑说:“将军不必谦虚,大功就是大功,战后上本请赏时,必少不了将军的。”
沈雁靠着根柱子,歪七斜八地站着,知云走过去给她做了个揖,笑意盈盈:“城中诸事,多亏有沈女侠。”
沈雁原本打定要晾她一晾的,现在见她这样,也端不住了。
她嘴角露出抹笑来:“好吧,看在你告诉我阿珂去向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那边萧存玉和陈敛说完客气话,已开始交流起城中情形来了。
第104章 104
“城中死伤几何?”
路边端着豁口黑陶碗喝粥的一个小孩正一脸好奇地探头看她,萧存玉垂眼看见碗里是半稠的粗粥。
陈敛转身从身后一人手中拿来一本册子翻开:“大人,吕梁围城前约有十五万人,被突厥围城时战死了大概四万余人,军中大小将领死伤八成,疫病以后,又死了两万余人,此时只剩八万多人了。”
存玉翻看册子,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她指间顿了顿。
“这些是?”
陈敛一脸歉疚。
“这月余来,城中可用之人死得死,病得病,围城时又一切从简,下官力有未逮,六万死者中,只辨认记载了三万多人的名姓和籍贯,其余无名无姓,无人认领之人,只好一把火烧了,连个碑都没有。”
十去其四,家倒屋蛀,平和被轻易戳碎,只剩下漫山遍野的坟堆和石墙上永远洗不净的血了。
那册子上的字迹杂乱,有大有小,大半都歪歪斜斜,难以辨认。
“男丁要守城运粮,女眷要制做兵甲,能用来做这些无用之事的,也只有小孩和走不动路的老人罢了。”
陈敛重重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大难已去,突厥人也退兵了,想来停战的日子也快了。”
走进吕梁城中主干道,依稀可见当日的繁华,但随处可见的瓦砾和白幡显眼至极,昭示着战争带来的痛苦。
有稚童从掩住的门扉后钻出来,手高高地指向军旗,声音天真可爱,“娘,你看,那个字念‘虞’,我昨天刚写过。”
小孩话还未说完,便有一双手从身后伸出,将她拖了回去。
“嘘,你以为谁都是陈将军呀,小心他砍了你。”
那妇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到萧存玉的耳朵里,陈敛自然也听见了,他立刻扬声呵斥。
“这是哪家的妇人在说话,萧大人光风霁月,清正无比,又怎会做出随意砍人之举,你这话实在无理,你们能有今日,还不都是因为有萧大人在。”
轻轻掩住的门扉后没有一丝声响,陈敛挤出一脸笑对着存玉:“大人,稚子无辜啊。”
存玉看着陈敛。
“一个孩子的一句话罢了,陈将军未免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哪里哪里,下官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真奇怪。”沈雁受不了似的抖了抖,“陈敛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恶心。那天都敢把高祖牌位溅满血,现在却对着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文官献媚。”
她双手环胸,眼珠微斜,沉思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是呀,这是为什么呢?除了他说的这些谄媚话,陈敛他一个守城有功,往后仕途一定一帆风顺的将军,随身不带着他的功劳薄,不带着他请封的折子,偏偏要带着厚厚一本死者的名册。那些死去之人的名字有没有被好好记载,真的重要吗?”
“朝中最有权势的萧阁老来,他不说自己的功劳之大,不说守城之难,非说些死人做什么。”
“还有那个看似意外出现的小孩和妇人,那怎么可能是算计,城内诸人谁不知今天有贵人来,城里的小孩,历经重重生死之后怎么还会如此言行无状?这分明就是陈敛特意安排的一出戏,借稚子之口说出自己的担忧和祈求,希望萧阁老对这一场百姓多些怜悯。”
知云轻轻叹了口气:“好苦心的算计”
“我知道了!”沈雁从自己的思考中脱离出来,蓦地两手击拳,恍然大悟道,“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也叹了口气:“可怜陈将军这么个人了,又有手段又有谋略,这些日子为了城内数万百姓的安危,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几乎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终于守卫了这座城池。没想到啊,竟然还是屈服在了权势的淫威之下。”
何知云嘴角抽搐几下,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手心,冷哼一声从沈雁身侧快步走过。
“难怪你被林复锁住半年都逃不掉。”
“哎哎哎,你怎么说话呢”
陈敛还在笑着看向存玉,眼神里是微不可见的祈求。
他只是守城将领,不是一城太守,只管军政,不理文政和财政。
相关的物资支援会按调令进入一个文官的手里,之后关于重建吕梁的各种政令也会经由这个文官的手下发,陈敛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萧存玉会是这个人。
所以
这座我从淋漓的鲜血里夺回的古老城池,你能否拂平它身上的累累伤痕?
萧存玉轻轻叹气道:“将军何必呢,你是武将又不是文臣,管民生做什么,你想升官,有战功便足矣,你是从血里淌出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不会不知道,泼天的富贵就要到手了,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陈敛的心已沉了下去,强笑着说不出话来。
“陈将军不日随大军去打突厥吧,这样好的武将,用来守城多浪费。”存玉轻笑,“为了让陈将军能心无旁骛一点,看来吕梁城得好好治理了。”
陈敛猛地抬头看向萧存玉:“大人。”
萧存玉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陈敛,一个她在朝多年,没听过几次名字的驻边将领,都能为了百姓费心筹谋。
可与她相识多年,出身大家,颇有盛名的薛尉,却要为了自己的功绩置数万普通士兵的性命于不顾。
简直可笑。
毕力格的地图画得慢,萧存玉在吕梁找了处僻静的宅子安置他,考虑到他腿脚不便,她特地派去两个武功颇好的大头兵贴身照料他起居。
何知云觉得这样不好,两个大头兵未免有力不能支之时,天有不测风云,未免刺客袭击、突发天灾、毕力格摔倒,毕力格不小心在宅中迷路等诸事发生,她认为必得在宅邸里多安排些人马才保险。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许是毕力格也被她们的一番苦心打动了,不过在宅子中住了十天,图纸已尽画好了。
恢复一座城池的生息是一项浩大而繁复的工程,在细密纷乱的官府安排中,以工代赈是预防暴乱、重建城池的合理方法。
“运石一日五文钱,管两次餐饭;纺织一日三文钱,管两次餐饭;梳理城中佚乱的文书,一日九文钱,管三次餐饭”
聚在官榜前的人群聚精会神地听着衙役高声念着公告,不少人听着听着便默默拭泪。
人群之外,陈敛合上马车的帘子,长长舒了口气。
“走吧。”
城门口,送走朝廷派来运送黄金和物资的人后,何知云在路上叫住了一位怀抱面袋子的年老妇人:“大娘,我能问问你这粗面是多少钱买的吗?”
“咋?你说啥?”大娘把脸从高高的面袋子后钻出来,在看到知云的瞬间笑了出来,“是夫人啊,你问我啥勒?”
“大娘,我问你这面多钱买的?”
“嘿,我从三里外来,坐驴车嘞。”
“大娘,我问的是你这面是在哪家铺子买的,几文钱买的?”
“啥,布子,我没扯布子,我自己会织衣哩,夫人你别担心。”
知云深吸一口气。
“大娘您慢走。”
“好勒。”大娘笑呵呵地抱着面走了。
小言“扑哧”一声笑出来,绽开满口白牙:“这大娘耳朵不咋好使嘞。”
城墙处人少,知云又叫住一个年轻人,终于问出了今日精米一斗九十五文,糙米一斗十文,细面一斗一百文,粗面一斗十三文。
她在心里算算,粮价不算低,但朝廷的大半物资还没运来,这个价格已经很难得了。
路上的碎石都被打扫干净了,路边是零星的商贩,一个断了腿的男人正躺在自家门口的竹椅上晒太阳,他手里的蒲扇摇呀摇,猛不丁被扑上一层灰。
“夫人——”灰尘的中央是道骑马的身影,像阵风一样“嗖”一下就来了。
“毕力格他——”赵参军翻身下马,猛吸了一口气,“咳咳,他,他画,咳咳咳咳”
小言着急地催他:“毕力格,咳咳,他怎么了,你快说呀,咳咳咳”
知云从腰间抽出扇子扇起土来。
白净的折扇不一会就变成黄褐色了。
灰尘散去后,土黄色的赵参军陪笑道:“夫人,毕力格说他画好地形图了。”
“画好了?”知云扇扇子的动作停住。
“是,刚画好的,我看了一眼,还挺像模像样的,本来打算去找萧大人的,但他又不知在哪里,路上听说夫人在这里,就赶来了。”
“先带我去看吧。”知云收好扇子,犹豫了一下后用手帕包住了,“存玉应该在运河附近,你派几个人去找吧。”
“是。”
毕力格的宅子在城南一座寺庙附近,穿过坍塌的佛堂,绕过一群刚下工的力夫,知云跨进了宅门。
“夫人,张大夫现在在厅堂坐等。”
多惹是非毕竟不好,毕力格的身份目前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对外的说法是张净奉命在整理药方。
远远的,知云便看到了端正坐在竹椅上的毕力格,她屏退下人,只留下赵参军和两个可信的士兵。
木桌上是摊开的地图,毡布材质的纸约六尺见方,平整地铺开在桌面上。除此之外,书桌一侧放着沓白纸,知云揭开几页,发现是一些要塞处的细节图。
“夫人,漠北的地形图,已在你眼前了。”毕力格眼下是浓重的黑,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我老不晓事,唯独对漠北的一沟一壑,绵延起伏记忆犹新。”
知云轻柔地抚摸上地图,从南边的高山看去,一路穿过纵横的河溪,看到绵绵的草原无止境地延申到了极北之地。
第105章 105
毕力格所画,和军中现存的地图有不少出入,或是河流走向不同,或是坡地高度不同,不过军中的地图已是高祖时期所绘,草原地形有所变迁也是正常。
希望是真的。
“先生好笔力。”知云命人收好图纸,“倒茶来。”
门扉嘎吱一响,萧存玉推开门迈步进来。
“萧大人。”毕力格拱手道,“现在可以证明我的忠心了吧*。”
萧存玉轻笑道:“这是自然,先生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又岂会不知。”
“不过”她微顿道,“只是不知,先生能为我们做些什么呢?”
毕力格抬眼看他,好似笑了一瞬,又立刻变回平时的不动声色。
“大人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存玉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地形图尚且不知真假,此时便是毕力格主动要做什么,她也是不能让的。
她笑说:“先不急,先生如此辛苦才画出地形图来,不如先歇息几天,好好看看吕梁的风光吧。”
“大人盛情,我却之不恭。”
“对了,你要见见阿史那仵吗?”
毕力格摇头,神色丝毫未改,“不必了,既然我已经将他献给了大人,那他的死活,早就与我无干了。”
萧存玉的视线追随着毕力格,“他对你如此信任濡沫,知道你为了荣华富贵,把他卖了吗?”
“知道又怎样?”毕力格冷漠地说,“中原有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做都做了,后果怎样,早就无所谓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出了宅子,赵参军紧跟在存玉身后,“毕张大夫万一跑了怎么办?”
知云笑他:“他是送上门来的,目的还没达成呢,怎么可能跑。你只看住他,别让他和不相干的人联系就好了。”
存玉问:“张商还在你那里吧,看好他。”
“是。”赵参军又问,“要审他吗?”
“不用,若是张大夫去找他了,一定要记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遵命。”
地形图被送给了刘景周,存玉特地说明了真假未知,让她谨慎使用。
昨日朝廷派来的钦差们已经从附近调拨来的官员已到全了,吕梁的后续恢复只要遵循萧存玉制定的方案逐步进行便好。
沈雁早在开城门的第一天就骑马去临汾了,陈敛留下看了几日也安心走了。
存玉再检查巡视了一遍后,留下几个信差随时通信便打算离开。
离开吕梁时是个雾蒙蒙的清晨,存玉骑在马背上遥遥看向长安的方向,宽阔的官道上没有任何人来。
按理说,她呈递上去的公文昨日就应该有回信了。
知云抬手挥开眼前的白雾。
“来不了也正常,想来就算薛将军用兵不利,陛下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封刘将军为征北大将军呢。”
“左将军也挺好的,薛将军重伤上不了战场,她这个左将军和大将军也没什么区别。”
说着说着,知云停住了,左将军怎么可能和大将军一样,刘景周分明当得了主将,却非要在她头上压一个大将军。
朝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存玉右手虚摁在腰间的短剑上:“朝中的争执还未结束,此事未必没有转机。先去临汾吧。”
“再说了,刘景周又不是什么傻里傻气的痴儿,别说现在已是左将军了,哪怕她依然是武威少将军,薛尉也在她手下讨不了好。”
小言从知云身侧探头出来:“为什么呀?”
存玉向她解释:“若论起行军打仗的本事,薛尉还能和刘景周比划比划,但若说起官场斗争的本事,那他可是差远了。”
“此话何解?”
萧存玉一笑:“小言,我先问你一句话,你从小跟着何老爷还有知云出去行商,是不是对做生意懂得便多。”
小言骄傲地抬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一样的,刘捷是陛下信重的武将,那些年保皇党势单力薄,大多时候都在有府兵把守的刘府商议事情,刘景周把这些官场中的弯弯绕绕从小听到大。薛尉却是个粗人,心里没有几个算盘的。”
“而且。”存玉顿了一下,“刘捷酒醉后曾对我说过,若周儿是男孩,这么聪明的孩子,他早就给她求来个一官半职了,只可惜是个女孩。”
小言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刘景周竟还是个聪明人。”
长长的车队中,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旁却潜藏着不少暗卫,时不时便有人经过。
薄金色的阳光从布帘间的缝隙偷溜进来,落在马车内右侧靠墙的两支奇怪木棍上。
毕力格苍老的面庞隐在昏暗里,指间把玩着一块小巧的阴阳鱼玉环。
谢铭死的那天他恰巧在主帐附近给一个有腿伤的士兵换药,谢铭死前所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军营里的其他人都在笑话此话的离谱,没几个人放在心上,但他暗暗留了个心眼。
万一是真的呢,这世上儿子都能囚禁父亲,郡主都能变成舞姬,中原的女人,怎么不能当丞相了?
那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毕力格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他在床上趟了一会后悄悄起身,从帐篷里离开了。
他从残废之后便染上了失眠症,一年到头睡下的整觉,一只手就能数完。毕力格本来以为这天只是平常,和之前每次失眠都一样,可当他停步在偏僻处的一棵高树下望月时,却听到夜风送来了一阵轻微的叹息和絮叨声。
毕力格透过群草,隐约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精干的身形,看起来像是思乡的士兵在对月感伤。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袭来,驱使他躲在茂盛的草丛后继续听下去。
“唉,这可要如何是好啊。”
毕力格一惊,这是萧存玉身边那个参军的声音。
“怎么偏偏让我看见了呢。”赵参军懊恼至极,“大人也真是的,就算急着去商议事情,也不能乱扔衣服呀。”
“啪”的一声,赵参军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骂道:“呸,你这个蠢货,怪大人做什么,她不都说了让你别管,让你看好门,她一会自己去收拾吗,你非要表忠心,非要表忠心,这下好了吧,被吓了个半死吧。”
他抬手慢慢揉自己的脸,长嘶了一声。
“怎么就能让我看到呢,就算会暴露也该被一个什么奸细,什么政敌发现呀,我一个小小参军,竟然配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
“唉。”赵参军一脸苦大仇深,抬头望着月亮一动不动,“罢了罢了,女人就女人吧,给谁做事不是做呢。又有本事,又有权势,虽说有时候严厉了点,但好歹没克扣过我俸禄。唉,希望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赵参军其实声音很小,奈何毕力格耳力更好,愣是把这番话听了个全。
他那天不过是略有怀疑,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个猜测不靠谱,可没想到,竟然竟然是真的!
短暂的震惊之后,毕力格稳住声息一动不动,他来时没被发现已是侥幸,现在绝不能被发现。
“谁,谁在哪里?”赵参军突然大声道。
毕力格气息乱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快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就在那棵树后面。”
一阵急风吹来,带起哗啦啦的一片响,毕力格闭上眼睛,心中苦涩地从树后移出来。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赵参军正背对着他,朝着对面一颗柳树质问。
毕力格愣了片刻,迅速反应过来,重新躲进了树影里。
“喵。”一只通体漆黑的玄猫从树后转出来,翘着尾巴绕着赵参军转了一圈。
“哼。”赵参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藏在那里,被我发现了吧。”
毕力格听见清晰的猫叫声,彻底放下了心。
他闭上眼,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是天要助他。
毕力格又等了一会,等到赵参军的脚步声远去,等到月亮越来越高,他腿部酸痛不已,才顶着喧嚣的风回去了。
颠簸的马车中,他把小小的阴阳鱼玉佩悬在眼前,喃喃道:“以阴为阳,逆天而行啊。”
萧存玉突然打了个冷战,一种阴冷的感觉在她身上一闪而过。
知云担忧地问:“怎么了,会不会是风寒。”
存玉犹疑地看着耀眼的太阳,方才一瞬间的寒冷已消失不见,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没什么大碍。”
另一处,临汾城墙下,刘景周双膝跪地,高举两手接住了明黄色的圣旨。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咱家向左将军道喜了,左将军快请起。”面白无须的年老太监笑眯眯地扶起刘景周,“这真是虎父无犬女呀,刘大将军在长安都乐开花了。”
太监从身后一人手里取来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刘大将军嘱托咱家交给左将军的。”
刘景周赶忙接过,身侧一人递过去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老太监接过荷包掂量几下,脸上的笑更真挚了几分。
她这边喜气洋洋,薛尉却在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老太监,刚刚抱着圣旨骂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侍从提心吊胆地看向他:“将军,陛下既没有褫夺你征北大将军之位,那你还是压刘左将军一头的。”
薛尉的手指关节咔嚓作响:“哼,不贬之贬罢了,陛下特意派一波内侍来训斥我,嘉奖她,还让我把虎符交给她保管,这分明是羞辱。”
“他没办法听萧阁老的提议,名正言顺地封刘景周为大将军,便要狠狠训斥我一番,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个挂名将军而已。”
第106章 106
下属一脸苦色,劝说道:“将军,不如此时先退一步,好好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一个女人,上次得胜已是侥幸,不可能再赢一次的。”
薛尉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也觉得我比不过一介妇人是不是?若不是萧阁老上了那道折子,陛下又怎会这么快就升了她刘景周的官职。”
他心中暗恨,自己与萧存玉共事数年,自己为他做了不少事,自认彼此间颇有几分情谊,可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为了一个女人,置自己的脸面于不顾。
下属还欲再劝,一抬眼却看见薛尉狰狞的脸,顷刻间被吓出一头冷汗,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薛尉袖子一甩,走了。
下属偷摸抹了把汗,看着薛尉的背影在心里唾弃他,说什么萧阁老无情,你当日趁着他卧病的时候擅自行事,难道就有义吗?
刘景周送走了太监,又把圣旨展开看了看,亲信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花:“恭喜左将军,贺喜左将军。将军以后一定会立下不世之功。”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也好让有些人看看,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大些。”
刘景周打断他:“好了,别说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亲信立刻噤言:“是属下张狂了。”
“断翅的凤凰尚有几分本事,更别说薛将军如今还压我一头呢。”刘景周转头看向薛尉离去的方向,“你呀,高兴得太早了些。”
“对了,沈家姑娘呢。”刘景周四处看了看,“不是她说要来看看接圣旨是什么样子的吗,怎么现在又跑没影了。”
“沈姑娘刚来就觉着无聊,偷偷让陈将军告诉我她先走了。”亲信一脸严肃,“现在,大概又是去城外玩了吧。”
“等她回来让她和妹妹得空来找我,我有事要和她讲。”
“是。”
夜晚将至时,萧存玉终于进了临汾的城门,亮起一连串火把的城门下是乌泱泱一片人,为首的是领着人前来迎接她的刘景周。
“萧阁老安好,多日不见,阁老风采依旧。”刘景周面上笑盈盈的。
“刘将军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恭喜左将军了。”
存玉看见刘景周身侧站着一个面熟的人,一愣道:“你是沈珂?”
沈珂眉目盈着淡淡的笑:“托大人的福,我这些日子过的很是不错。”
“你姐姐呢?”存玉上下打量她,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沈珂便已长得比她高了,身形也健壮许多,比之前卧床的瘦竹竿好了不少。
沈珂不知为何笑了出来:“阿姐白日跑马累了,现在已回去歇息了。”
存玉看了眼刚擦黑的天,觉得有一丝奇怪,沈雁体力这么差的吗,跑马都能跑累?
刘景周咳了两声,打断她们:“先进去用膳吧,城门口风大。”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好。”
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在远处一闪而过。
刘景周警惕地看向那处,可浓黑的夜幕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眼珠微动,手从刀鞘上移开。
进城之后,还没商议出如何乘胜追击,便下了场连绵不断的大雨。
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来势汹汹,使得交战双方不得不陷入更加长久的对峙中。
“今天雨越发大了。”小言掀开帘子,知云从门外走进,“池子里的荷花都被打落了。”
这半月来,两人闷在屋子里,除了看书算账便是下棋,无聊到骨头缝里都透出痒来。
“新荷犹绿,已做风前舞。”存玉抛出一颗棋子,用手背接住,“好急的雨,好清闲的日子。”
她叹了一口气,拿起团扇随意摇了摇,不知要做什么。
雨季里突厥的损失比虞朝更大,听说这场急雨冷死了不少匹马,阿史那孛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而虞朝这边,不仅新添了一批军备,江婶子又借着突厥有难从漠北买了一大批马来,此时正往关内来。
原本游牧民族便更适合打游击战,如今战线一拉长,突厥的损失是一日比一日多。在外的士兵和牛马都要粮草,草原上偏偏没多少粮草,阿史那孛能坚持到现在靠得是在战争中掠夺而来的粮草。
以战养战,本就是突厥人最擅长的战术。
阿史那孛大破雁门关,与曹瑜里外勾结拿下太原,又趁薛尉不慎,围住了吕梁城,只待攻破吕梁便可与太原守军左右夹击,一举击破临汾城,从而虎踞河西,与长安城隔着最后的天险——三门峡对峙。
想必他开战之前并没有想到积贫积弱的虞朝能坚持到现在吧。
先是陈敛横空出世,似当年的曹瑜一般死守住了吕梁城,拖住了他扩张的步伐,其后的瘟疫虽让吕梁损失惨重,但也让突厥不敢对吕梁轻举妄动。
突厥从吕梁撤退后,胜负的天平已隐隐偏向了虞朝一方。即使阿史那孛重伤了薛尉,但刘景周同样斩下他一条臂膀,这场漫长的雨又逼得阿史那孛不得不瑟缩在太原。
貌似是大好的局面。
萧存玉眼前的棋盘上是副残局,她轻轻摸过手心里光滑的暖玉,忽然心悸了一下。
为了消磨白日,她才找出这副残谱来的,可没想到一页一页就这样解下去了,一直解到现在被这副残局难住。
存玉微微皱了皱眉,撇下棋局不管了,来日再解吧。
知云:“管家不是有旧疾吗,昨日小言收拾东西找出一盒紫分丸,不如让宋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存玉:“好。”
管家之前并未和她一同去吕梁,而是和一部分禁军一同待在临汾,最近阴雨绵绵,他的伤又重了。
小言忽然推开门进来了。
“姑娘,姑爷。刘将军派人请你们去玩呢。刘将军说趁着雨季好好玩玩,她在南边搭了个戏台子请人唱戏。”
她两颗眼珠子转了转,面上笑嘻嘻地,“说是没请薛将军呢。”
没请薛尉,存玉和知云对视一眼,看来不是普通的唱戏呢。
横平竖直的临汾街道外,高高的一道城墙隔开了驻守的军队和百姓,迷蒙的雨幕下,隐隐可见道道旌旗。
军营之南,一座简易的演练台拔地而起,此地原本是座佛堂,百年的岁月腐蚀后,它早已没了当日的繁华,战争之前还有零星几人来拜佛。
战火越过高耸的雁门关,佛堂成了破屋,寥落的香火也消失无踪。
知云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长裙,腕上一对清凌凌的白玉镯,无端驱散了闷雨的燥热,存玉收回眼,腕上是和她如出一辙的玉镯。
眼前的戏台不大,灰沉沉的幕布不知道是从哪里扯出来的,隐约可以看见在空气中漂浮的微小尘埃。幕布最上面还斜插了两扇军旗,大大的虞字绣在上面,正随着窗外透进的清风摇曳。
天外隐隐响起几声闷雷,又被时不时响起的锣鼓声压下。
这样简陋的戏台上,却是一套华贵至极的家具,存玉不是很了解,但也能看出来那太师椅亮堂又漆黑,八仙桌尊贵大气,与其后的布景格格不入。
沈雁从门外踏进,疾步如飞,存玉还没看清楚呢,她已闪身坐在了戏台下一个椅子上了。沈珂小跑着过去挨着她坐下,不知从怀里掏了个什么东西给她看,沈雁明晃晃白了她一眼也不恼,笑呵呵地说着什么。
存玉还想问问沈珂她手下义军的事呢,看到她在忙也就作罢了。
刘景周正在不远处和梁鉴攀谈,陈敛叫住了何知云,问她走时吕梁情形如何。
存玉看见刘景周唇边挂着浅笑,逗得梁鉴时不时大笑起来。
他二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存玉略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自己不满于朝廷为了安抚群臣,只任命立下大功的刘景周为左将军,却对屡屡犯错的薛尉置之不理,刘景周也未必服气。梁鉴闻弦歌而知雅意,弃暗投明了。
从刘景周在城墙下斗将展露锋芒开始,一直到深入万军丛中擒住乌木浑,这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薛尉比得过的。况且,若论起出身,没落世家的薛尉未必比得过圣上亲眷正浓的刘家。
刘景周眸色一深,今日她请众人来看戏,故意略过了还在养病的薛尉,就是要让这些滑不溜手的老将军们知道,到底谁才是手握虎符之人。
看戏这事不大不小,正正好是个由头。
薛尉就算心里憋屈,也没法上折子告状,说刘左将军坐东请人看戏,偏偏没有请他。
再说他就算去告状自己也不怕,武将之间除去这些弯弯绕绕,最重要的还是战功,她就不信朝廷会糊涂到在这个时候治罪于她。
刘景周转头看见了存玉,和梁鉴道别后就过来了,她神态自若,仿佛并不知道这场戏有什么政治意味。
“萧大人安好,昨日我入城闲逛,正巧听见城里都在讨论这个新来的戏班子,说唱得好听极了,我一合计,咱们难得有闲,便请了他们来唱戏,也是让大家热闹一下。”
存玉看着她的神色,蓦地明白了什么。
戏院子里这数十个将领,想必无一幸免,都是到这里后才发现薛将军不在的。
她恍然大悟,将领们知道自己来此是被设计了,但薛尉却不知道,所以焦躁不已的他只会在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惶恐于自己渐去的失力。
而这些将领就算发现了什么,但他们已然出现在了戏院里,再想出去为时已晚。
他们只能将错就错了,毕竟刘景周只给了他们一个选项,他们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刘景周眨了眨眼,轻轻笑了:“萧大人,如何?”
第107章 107
存玉笑了:“甚好。”
“我只怕薛将军会记恨于你。”
存玉轻轻摇头:“无妨。”
她和薛尉之间的一二点官场情谊,只在阵营相同时管用,如今他们利益相悖,各自为营是理所当然。
这个道理,想必薛尉早在擅自出兵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便好。”刘景周松了口气,她仔细观察戏院里正三三两两攀谈着的将领们,嘲笑道,“其实大多数人也并没有多拥戴薛将军,只是更不服气是我手掌兵权罢了。不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我和薛将军一样,是个不晓事的呢。”
“薛尉弹压不住这些人,是他无能。”存玉轻声道,“大敌当前,军中不需要无用的将军。但刘将军不同,我相信在刘将军治下,军中面貌必能焕然一新。”
刘景周笑了:“大人如此抬爱,看来我不得不竭尽全力了。”
存玉:“我这几天看沈珂并无官职在身,不知将军是如何安置她和她手下义军的?”
“沈珂说她无心权势,组建义军不过是在找自己姐姐的途中顺带所做。”思及沈珂对自己说这些话时的场景,刘景周不禁失笑。
“她说义军不过是些流落的百姓组成的,里面绝没有心怀不轨之辈,让我将他们编入征北军中,吃着朝廷的军饷,也算是个好归宿。至于她自己,沈珂说她经了一场生死,大多数都看开了,战争结束后只想伴着沈雁一起,四处游山玩水罢了。”
“眼下她还暂居临汾,说是但有差遣,无所不从,只是实在不想进朝廷做官,我见她决心已定,知道劝也无用,也只好放下了。”
存玉思索一会,她姐妹二人虽无心权势,沈珂也不愿受赏请封,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到底也该有些表示。
“将军,不如赐她黄金百两如何。虞朝山长水远,只怕她们一时半坏逛不完,金银虽是阿堵物,行走江湖却少不了,想必沈家姐妹也不会拒绝。”
刘景周一顿,赞同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台上帷幔渐渐落下,幕后响起了丝竹管弦声,戏要开场了。
雷声打了起来,众人随着雷声慢慢落座。
戏院不大,位次之间却宽敞。最前面是刘景周,她是东家坐主位谁也不能说什么。她身侧是萧存玉,萧阁老位高权重,又行监军之责,坐次位他们更不敢置喙了,但再往右,却是一个不怎么见过的女子。
有人早就对军营中出现这么多女人不满了,刘景周也就罢了,她有陛下钦赐的虎符,沈家人也罢了,他隐隐知道一些沈氏女和义军的关系,但这个女人又是谁,竟然能坐在萧阁老身边。
熊强就要起身质问,却被同僚拉住:“蠢猪,你要做什么?”
“哼,我要问问刘将军,那个女人是谁。军中座次森严,为何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坐在我熊强上首?我要问问她是杀了什么人,还是立下了什么功,若都没有,但我熊强是不依的。”
“呸呸呸。”同僚恨铁不成钢,“说你是蠢猪,你还真把自己当猪了。那可是萧阁老的夫人,陛下圣旨册封的一品夫人,比你的品阶高去太多了,她凭什么不能坐上首。”
熊强闻言却更恼了:“夫人,夫人顶什么用,诰命在军营中可不顶用,她既是夫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后宅,来这里做什么,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征北中军数万男儿,比不上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呢。”
他梗着脖子就要上前去,同僚急红了脸,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熊强,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若不是因为和你是老乡,谁管你这个蠢货,一边死命把他摁在座位上。
“我的祖宗啊,你说的这些,难道其他人不知道吗,你细想想,萧阁老娶的女人是谁家的?”
熊强眼一瞪:“我管她是谁家的,反正不是我熊家的。”
“她姓何,何!”同乡压低嗓子吼他,“全天下最有钱的那个何家,府库比国库还富庶的那个何家,若没有她,你现在还穿不上这么好的盔甲呢。”
他用力扯了扯熊强硬邦邦的袖子,恨不得上去扇醒他:“她比财神爷还值钱,惹恼了她,军饷给你扣光。”
“什么?”熊强大叫道,一声惊雷随声炸开。
同乡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对着一圈看过了的视线陪笑道,“这戏太好看了,他看入迷了。诸位莫怪。”
待众人回转过头后,同乡扒下他的耳朵,低骂道:“蠢材,别牵连了我,我可不敢冒犯财神。”
熊强也回过神来了,他砸吧砸吧嘴:“世道真是变了,要放以前,她们都得拉去浸猪笼。”
同乡忍不住了,扬手掐住他的耳垂狠狠拧了一圈:“闭嘴吧你。”
戏台上,南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调婉转多情,唱得是俗套的才子佳人成双对的故事,旦角水袖一甩,稳稳落在小生的面上,小生轻轻抓住水袖,凑在脸上闻了闻。
戏段简直要酸掉大牙,时不时现出的闪电和打断唱词的雷鸣更是让这场戏不伦不类起来。不过台下,除了方才听入迷的那人外,只怕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戏。
抬上锣鼓声阵阵,掩住了台下的暗流涌动,存玉捻起身侧一块糕点品尝,入口细腻,香味浅淡。
她眼珠轻轻动了动,昨日陛下给她传密信过来,说薛尉与刘景周之事太难处理,他有意褫夺薛尉大将军之位,但薛家根深树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仅朝中结交众多,宫里还有一位薛家老太妃活着。
只怕刘景周这个左将军还得多做一会了。
她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心烦起来。薛家这两代人,就出了薛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薛家可不得倾全族之力扶持他。
存玉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时间里,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沈雁冷不防钻出来,拽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侧,别扭了一会才在存玉好奇的目光下小声发问:“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啊?”存玉拢了拢衣领,强撑着不漏出震惊的神色,“你家房子塌了吗?”
“不是。”沈雁烦心地摸了把头发,胡乱道,“也差不多,祖坟塌了。”
“细讲。”知云冷幽幽道,大有一副她说不出什么好歹来就用钱砸死她的样子。
沈雁犹豫了半天才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你找沈珂去呀。”存玉提议道,“她一定乐意和你一起睡。”
知云连连点头。
沈雁不知从何开口,她就是因为阿珂才睡不着的。她一脸纠结地看了存玉半天,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我和阿珂”
“姐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珂忽然出现,“我找了你好久呢。”
沈雁咽了下口水:“我来这里通通风。”
“好呀。”沈珂从不远处抓来一个小板凳,挨着她坐下,“那我也通通风。”
戏院本就不大,方才沈雁搬着凳子来已吸引了不少目光,现在沈珂也来了,场景顿时更加怪异了。
存玉垂眸看向眼前两个挨在一起的身影,迷茫地咬了口糕点。
“这里也没风呀。”
知云突然轻咳了下:“沈珂妹妹,沈雁方才找我们是想问”
“没问什么。”沈雁打断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起身拽住沈珂,“我们走吧,这儿太挤了。”
沈珂顺从地起身,笑吟吟地对她们拱手告了个别,拉起沈雁的手走了。
存玉从她们的背影中觉出一丝诡异来。
“沈雁,她,该不会”她犹豫一下,对上知云的眼神,“害怕打雷吧。”
知云扑哧一下笑了,拿起手帕擦去她唇边的糕点屑:“你没发现她们姐妹有点太亲密了吗?”
亲密,存玉缓缓睁大了眼睛,脑海中电光闪过:“你是说,她们,她们是”
知云点头,煞有介事:“我看着像。”
存玉瞪大了眼睛。
她直到晚上睡在床上时仍没缓过劲来。
鹅黄色的帐子轻似烟般飘荡着,存玉接住一片柔软的纱,在指间轻轻摩挲几下。
“可,她们是姐妹呀。”
“你说谁呀。”知云眼尾洇着红,手上动作变换,灵巧地解开了身下人白色里衣上的结。
夜色朦胧,窗外是倾盆而下的雨,房子里传来闷闷的雨声,夏夜的闷被雨水缓解,又在帐子里重新荡起另一种热。
明日不早起,今夜正是缠绵的好时候。
知云俯身亲在存玉鬓边,手下是温热的肌肤。
“沈家姐妹呀。”存玉一脸纠结地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你会不会看错了呀。”
云雾似的帐幔里,知云停住了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道:“你觉得呢?”
存玉见知云有意和她攀谈,兴致盎然道:“我不觉得她们是情人,沈雁今日那么说,一定是因为她怕打雷,这几日雷雨这么打,她有心想找一个人配她,又不好意思找自己的妹妹,所以才来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
“呜知云,你,你怎么突然”存玉被乱动的手扯会了思绪,后知后觉地发现床上的氛围不太对。
知云的脸色也不太对。
她心虚地打量几眼知云的神色,唇边溢出喘息:“我,我只是好奇,啊呃”
“萧存玉,你竟敢在我的床上想别的女人。”知云轻轻咬了她一口。
第108章 108
她这边是一片其乐和和,有人却不同。
夜幕下的临汾城被摔掷茶碗的声音打碎,天边的闷雷隆隆作响,薛尉面色黑沉如水,眉头皱得死死的。
下属跪在下首,起了一身的冷汗。
“辱我至此。”薛尉咬牙道,眼里冒出凶光,“一个女人和一个货郎的儿子,竟敢联起手来这般欺辱我。”
下属不敢细想他话中说得是谁,踌躇道:“将军,左将军手握虎符,怕是不好对付啊,萧阁老又是天子亲信,薛老爷不久前才为了将军散尽家财,我们现在万万惹不得他们呀。”
薛尉闭了闭眼,他又岂不知这个道理,可他薛尉从不是什么受得了气的人。
他早就奇怪刘景周从哪里弄出来一万人马去突袭突厥大营,原来是他萧存玉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也要给她撑腰啊。
薛尉站起来在屋子了绕了好几个圈,始终没压下自己心头火气。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萧存玉若没有向刘景周明示,她是绝没有底气和自己斗的。
原来如此,竟敢如此。
“可恨。”他以拳击桌,双目赤红,“大丈夫不受胯下之辱,这口气,我是一定要出的。”
一个文弱的文臣,居然逼得他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他实在忍不了这个气。
薛尉使劲锤了下桌子,脸上肌肉乱颤,他视线落在桌上一盒伤药上,眼神蓦地动了下。
“那个突厥的大夫不是来求见过我好几次吗,你去把他找来。”
下属猛地抬起了头,骇然道:“将军,外族*人绝不可信。”
“我心里有数。”薛尉催他,“还不快去。”
窗外突然一阵惊雷,雨水哗哗而下,猖狂的风中,大片大片树叶随风而落。下属的心也随着落下的树叶沉入地底。
“遵命。”
毕力格听到有人来请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随之有想到今日搭台唱的那出戏。
他心下了然,还以为这个虞朝的薛将军有多忠贞呢,原来是个心比天高的。
高傲好啊,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把玩着手里的阴阳鱼玉佩,不怕他高傲,就怕他不高傲。
大雨滂沱,薛尉的下属避开雨夜中的暗卫,一脸复杂地为他撑伞,毕力格视他眼中的敌意如无物,泰然自若地一路走进了薛尉的书房。
主位上,薛尉穿着一身盔甲坐着,他身形高大,龙眉凤目,在烛光打出的影子下显得更加巍峨。
只是他脸上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失意,不由得给他添上了几分落魄。
毕力格垂首跪下,恭恭敬敬地行跪礼:“薛大将军安好,大将军神采英拔一如往日,只是不知遇上了什么烦心事,眉眼间似乎有几分忧虑,不知小的可否为幸为将军解愁。”
薛尉冷哼道:“我能有什么需要你解惑的,不过是今日无事,来找你解闷子罢了。”
毕力格从善如流,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将军英明神武,一定是有小人起了歹心,想陷害大人。”
“小人。”薛尉冷冷地看着毕力格,“依你看,小人是谁?”
毕力格眼神闪了闪:“难说,小的只知道阴阳相悖,将军身上阳气极盛,一般的小人近比了身,能夺走将军气运的,一定是阴气极重之人。”
薛尉似是对他口中的气运之说很感兴趣,放低了声音问:“什么人才是阴气极重之人。”
毕力格抬头,直直盯着他看:“女人,古往今来,阴阳之分既男女之分,阳长则阴消。唯有女人,才能夺走将军的气运。”
薛尉的神魂似是被他的目光摄住,喃喃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被阴影拢住的地方,毕力格面上似笑非笑,忽的行了个大礼,扬声道:“自然是以女子之身居男子之位的刘景周,以及”
“以及?”薛尉面色怀疑。
“当然是,女扮男装的萧丞相了。”毕力格话音刚落,窗外就轰隆炸开一声惊雷。
茶杯滚落在地上,热茶泼了一地。
闪电撕开天空,一刹的明亮照出了薛尉脸上的惊骇与狂乱。
“荒唐!”下属最先发难,他双眉倒竖,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急还是怒,“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蛮子,嘴里说得是什么胡话!”
他想起不久前听老乡随口说出的笑话,不久前萧阁老处置了一个流窜的逃犯,可那逃犯竟然口出狂言,不仅说萧阁老是他的孩子,还说萧阁老是一个女人。
那老乡说这话时哈哈大笑,他当时也跟着笑,并不把这个一眼便知真假的笑话放在心上。
下属心中隐隐浮起一种可怕的预感,他喉结滚动,恨不得立时就刺死这个突厥人。
他转头去看薛尉:“将军,此人绝不可——”
薛尉沉默地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是让他不敢直视的疯狂。
下属不敢置信,喃喃道:“将军”
“薛蓉,你先出去,我和这位先生单独谈。”
薛蓉叫道:“将军。”
“出去。”
薛蓉两腿一弯,跪了下去:“将军,你不能这么做。”
薛尉淡淡扫了他一眼:“别忘了你父亲。”
薛蓉胸中梗着的一口气散尽了,他是薛家旁支,父亲靠着他才成为薛府管家,生死都握在薛老爷手里,他一人的命不要紧,可他还有家人。
视线慢慢模糊,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从半掩的门走出去,关好门靠着梁柱坐了下来。
“先生请上座。”薛尉探寻的目光落在毕力格两腿上。
他缓缓起身坐了下来,“不知将军想知道什么?”
薛尉打探道,“不知先生是如何得知萧存玉,他,她女扮男装一事的?”
毕力格将那日所见说出:“此事确切不移,绝不会有假。”
薛尉手里的茶杯在桌子上磕了磕:“原来如此。”
萧存玉竟然是个女人,他按耐不住的笑了,难怪先是有何知云,再是有沈雁,最后还出来一个刘景周。难怪她一心要让刘景周上位,原来是要翻天啊。
多好笑,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不,是天下人,都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薛尉耻辱之下竟品出了几丝舒爽来,现在自己知道了这个秘密,看她还怎么猖狂。
“请先生助我。”薛尉起身对着毕力格作揖,“先生所讲,某受益良多,还请先生助我匡乱反正,还军中一个清明。”
毕力格腿脚不便,坐在椅子上回了他一礼,含笑道:“义不容辞。”
“我现有一计”
薛蓉背靠木门,听着门里传来的动静,脸上是一片麻木死寂,窗外雷雨声交加,他紧紧握住双拳,又在片刻后无力地松开。
后半夜了,鹅黄纱帐里汗涔涔的,知云侧躺着,指间把玩着存玉的黑色长发,轻微的喘息声尚未平息,存玉半阖双目,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四更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环手抱住知云,“好困,快睡吧。”
“好。”
“别摸我了。”
“好吧。”
温暖的帐子外是一盏昏黄的烛灯,烛灯隔开了窗外的冥蒙,隆隆的天雷,划破夜幕的闪电和一夜未止的风雨,都在这盏烛灯外肆意上演。
睡意朦胧中,萧存玉猝然睁开了双眼,似有所感般看向夜色中的某处。
翌日中午,存玉和知云去临汾城外接应赶着大批马来的江风。
今日雨小了点,细细地下着,粘在人的衣服上,黏黏腻腻的不怎么舒服,两扇烟色的油纸伞紧密地挨在一起,伞骨亲密无间地绞合,又在顷刻间分开。
知云绕过江风,和刘景周去看马的好坏了,她止步在一队健壮的白马前,仔细地检查过它们的牙口,马蹄,鬓毛等。
“都是些好马。”
这些马一看便与虞朝军中现有的大多数马都不同。知云从不停打着响鼻的马群里出来,耳垂上一对金镶白玉耳坠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好看极了。
“有劳江婶子了。”她止步在江风面前,面含笑意,“大概得两天左右才可以算好总账,婶子先在城中住下吧。”
江风一路颠簸,从南至北又至南,几次擦着生死过,面貌都沧桑了不少,现下看见这些马没问题,神情一松。
“好,我这一月可算是累出头了。”
萧存玉心念一动,想起一事。
“江掌柜,你常年在漠北行走,不知对漠北的地形可熟悉?”
“自然熟悉。”江风胸有成竹道,“不是我夸大,除了王庭不让人去的地方,整个漠北草原,不论是那处,我总能说出个一二来。论起熟悉,整个虞朝,我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存玉:“有几分成算?”
江风自谦道:“八成总是有的。”
“好。”存玉抚掌,“我手里有一份漠北的地形图,不知真假,能否请掌柜一观。”
愣了一下,江风的眼和心都热了起来,她对草原的熟悉是一次次在生死中摸索出来的。
浩浩三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一起拜师的兄弟姐妹都死在了这片能吞噬生命的草原上。
她能凭借经验知道此地该往什么方向走,能通过太阳的高低判断离虞朝还有多远,但这些经验是留在她心里的,是她用了半辈子建立起来的独属于她和草原之间的朦胧联结。
而地形图不同,它将这种朦胧变为实际的东南西北,一横一竖,它能准确地告知自己来路和去向。
也因此能减少无数损失。
江风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拱手道:“求之不得。”
这批马是趁火打劫得来的,草原上的雨势更打,牧民无以为继,只好卖马卖羊以换取微薄的报酬和粮食。
江风买的马太多了,她才去了没几天,身上就有了突厥诸王的追杀令。
她一路乔装,忽左忽右,在草原大大小小的部落里穿梭,和自己的手下兵分几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两万匹马从迷障一般的草原上出来了。
只怕现在漠北还在追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汉人女子呢。
第109章 109
虞朝的祁山马场马种虽好,产量却一般,此时有了这些关外来的好马,骑兵的数量和实力都能更上一层楼。
天隐隐要放晴,雨水已经停了,但路还有些泥泞。
刘景周领着一小队先锋军去城外刺探了,谁料撞上了几支突厥派来的斥候,对方有一千人众,刘景周却只率五百骑兵。:
此地是两山之间的缝隙,刘景周看着狭窄道路上的敌军,忽生一计。
她命二百骑兵借着风卷树叶的声音掩盖行踪,藏匿到山坡之上,然后滚落巨石,堵住敌军前路。而剩下的三百骑兵则守在两侧,待敌军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了个凌乱四散时再蜂拥而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人力再强,面对天灾也终究有限,任是突厥兵强马壮,此等险境,若没有飞天遁地之能,是万万逃脱不了的。
不消一会,这一千敌军便只剩下一堆高高垒起的头颅了。
一个突厥兵瑟瑟发抖地被押着跪下,他面上尚沾着同伴的血迹,看着刘景周的眼神恐惧又憎恶。
“说。”刘景周用刀鞘挑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为什么在临汾城外转悠。”
突厥兵紧咬牙关,怒目而视,嘴里吐出的是撇脚的汉话:“我不会告诉你的。”
“哦,是吗?”刘景周轻笑,长刀出鞘,冷不丁砍下了他一条手臂。
鲜血四溅,突厥兵看着地上突然出现的手臂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一阵尖锐的痛传入他的大脑,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啊!”他惨叫一声,喉咙嗬嗬作响。
“还不说吗?”刘景周不怎么会审讯,不过所幸还剩几个活口,死了这个也无妨,于是她作势要砍下他另一条手臂。
刀刃刚比上去,这个短暂硬气了一下的突厥兵便颤抖着求饶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
刘景周遗憾地让人先给他包扎一下。
纱布被粗鲁地缠上,突厥兵疼得脸上肌肉乱颤,不过好歹止住了血。
他声音虚弱无力,颤巍巍地擦了把汗:“留在王庭的左贤王不满三殿下已久,最近三殿下又为了前线战争,不顾部落里反对的声音,要征走部落里所有的粮食,左贤王不愿上供粮食,于是叛乱了。”
刘景周擦刀的手顿住,这任左贤王出身大部落,坐拥突厥四分之一的草地和奴隶,实力仅次于王庭之下,且他根基深厚,不可小觑。
突厥士兵又道:“左贤王昨天已经出兵往太原走了,殿下火冒三丈,说要让他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昨日太原跑了一支汉人商队,殿下怕消息泄露,派我来拦截他们。”
山间的风吹动暗绿的树叶,刘景周沉思一瞬,问:“阿史那孛不是早就将不服他的人全都杀死了吗,为何还有左贤王叛乱一事。”
突厥士兵:“三殿下杀不了所有人,左贤王当日也并未表现出不满,况且左贤王势力庞大,殿下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带回去再审。”刘景周对着属下说,“多派些人去太原,看情况是否属实。”
“遵命。”属下按捺不住地想,若左贤王一事是真,那着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马蹄践踏过泥泞的土路,路边的小野花被溅上细细的泥点,马匹踏出的蹄印比去时深了不少。
厚重古老的城门缓缓打开,跨过奔流的护城河,板车上密密麻麻的人头现出形影。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
异族的头颅无疑是战争最好的兴奋剂,不久后,这些人头会成为城外京观①的一部分,长久地震慑着心怀不轨的突厥人。
刘景周心事重重地回营,对着沙盘不知在想什么。
突厥若当真出现了内斗,她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的手指轻轻从连绵的山峰上划过,视线闪烁不定。
罢了,先等调查结果吧。
此时已是晌午,太阳乍然破开乌云,几束光线久违地降落在大地上,房间突然明亮了起来,刘景周抬手挡住刺眼的亮,没注意到沙盘上代表突厥的狼头旗帜闪出一瞬辉光。
下午,萧存玉召来暗卫询问毕力格的近况。
一身黑衣,面貌平平的暗卫道:“张大夫近日基本不怎么出去,每天不过待着看书。”
存玉:“他没有联系过别人吗?”
暗卫顿了一下:“并无。”
存玉感到一丝奇怪:“张商呢,他也没有联系过。”
暗卫:“是,不过问了属下一两句。”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毕力格当真没有歹心?
她摆摆手,挥退暗卫。
萧存玉特地没有限制毕力格的行动,就是为了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可这样好的机会,他竟然什么也不做。
是在等什么机会吗?
暗卫从房间出去后,深呼了一口气,右手抚上心口,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声。
半晌之后,他又恢复了平静,笔直而沉默地走出长廊。
存玉思索一会后,让人去把阿史那仵找来。
阿史那仵还是一样胆小,不过这次是躲在了赵参军身后,瑟瑟地探出脑袋来。
赵参军赔笑着从背后扯出阿史那仵,按着他站好:“站好了,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然有你好看的。”
阿史那仵一触及到萧存玉的视线,就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双腿抖得如筛子般。
存玉:“你想做突厥的汗王吗?”
阿史那仵双腿抖得更厉害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嘴唇微微翕张,半晌才嗫嚅道:“我想回家。”
存玉起身走到他面前:“毕力格承诺过要送你坐上王位是不是,他要利用你报仇对不对。”
阿史那仵随着她的步伐后退,存玉看见他眼角竟已出现了点点泪光。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他贪恋权势,和你一拍即合——”
阿史那仵已哭了出来,眼泪成串地流下。
“我不知道,我不想死,你不要杀我。”
存玉叹了口气,对一旁暗自焦急的赵参军道:“罢了,带他出去吧。”
赵参军拉住阿史那仵的袖子,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哭个什么劲,谁还能杀了你不成。”
存玉怀疑地站在原地,这样的一个王子,毕力格难道真准备将他送上王位,他连当个傀儡都不够格。
若他当真在突厥那地方当了可汗,只怕没几天就要被吓死了。那毕力格的心血也付之一炬了。
存玉抬首望向木叶萧萧的树林,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声好似在耳畔敲鼓一般,惊得她心慌。
——到底何处出了问题。
日光朦朦,像一场没由来的雾,毕力格坐在轮椅上,倾耳听暗卫的话。
“先生,我已按您交代的回禀萧大人了。”暗卫犹豫了一下,“不知我弟弟的伤。”
毕力格抬了抬手,轻声细语:“放心吧,你弟弟伤得虽重,有我在却是万万死不了的。”
暗卫急问:“当真?”
毕力格温和地笑:“自然是真。”
“只是,还需你再帮我抓一个人,你弟弟的伤才稳妥。”
“在所不辞。”
暗卫走后,宅子的小径里慢慢走出了一个身影,薛尉停在毕力格面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已不似几日前黯淡了,眼里的神采依稀有了几分当日的光辉。
薛尉左手搭在剑鞘上:“先生,不知何时能动手,我的刀已等不及了。”
毕力格望着天上北飞的雁,轻声道:“快了,时机马上就要到了。”
薛尉也抬头看天,大雁的叫声毫无美感,他冷哼一声:“几日前刘景周弄了些唱戏的来,说是听戏,只怕商量的是如何将我这个大将军变成哑巴和聋子。”
毕力格:“将军多虑了,就算刘将军如此想,军中其余将领也不会中她的计。”
薛尉:“我倒不是怕她将所有人收拢走。”
毕力格:“哦?将军不怕?”
薛尉语气激烈起来:“当然不怕,那些是养不熟的兵,我另有底气。”
毕力格挑了挑眉,没再多问,显然很清楚他嘴里的底气是什么。
薛尉喜不自胜,跨坐在毕力格对面的矮凳上:“先生,我已查出那日死在萧存玉手下的逃犯名叫谢铭,是临安一知事,几年前因贪污流放。”
他压低声音:“谢铭被流放那年正是萧存玉就任兵部那年。”
薛尉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口若悬河道:“那谢铭做官的本事没多少,心里的算计却不少,他为占薛家的财产,设计娶了薛家的孤女,可婚后不过两三年,便败光了薛家家产,清贫也就罢了,膝下也荒凉,只有一个女儿。”
他神秘地凑到毕力格身边:“你道那女儿是谁?”
毕力格淡淡的:“莫非是萧阁老。”
“自然是。”薛尉拍手笑道,“那独女叫谢容华,说是长得花容月貌,被她权欲熏心的爹卖给了临安知府。可着谢容华竟是个不知检点的,定下亲事没多久,就逃婚了,走前,还一把火烧净了宅院,她母亲也在火中惨死了。你说她可恨不可恨。”
这故事不知在薛尉心里过了多少遍,他笑得畅快极了:“她虽给自己造了假身份,谢容华的籍贯也早已被抹去,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犯下的还是这等蔑伦悖理之事。”
“既如此,某祝将军早日得偿所愿。”毕力格恭贺道。
薛尉走后,毕力格又缓缓坐下去,浑不在意地看了眼他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讥诮。
天将放晴,惨淡的日光稀稀疏疏落下,久雨后林木萧萧,连风都带了些寂寞。
清晨起身,杨木窗户一打开,便是扑面的风,萧存玉偏头躲了躲,转头时看见了一地的落花。
窗外正对着一片小湖,湖泊四周围满了花,此时已落了满地花红柳绿。
湖心是座小小的亭子,寂寞地伫立在绿水之上,湖里满是残荷,东倒西歪地互相倚着。
“我打小就不爱读诗,夫子给我从乐府讲到新诗,我无一不过耳就忘,偏偏能清楚记得一句诗——过雨荷花满院香,我一听这句诗便喜欢。”知云散着长发,从身后轻轻抱住萧存玉的腰。
“我只当天下的荷花都像江南一般,一见雨便能被激出满院清香来,可这里倒奇,连一丝荷香也无。”
存玉垂手抓住知云的两只手,笑说:“许是河东的雨太急太烈,激不出荷花的香来,临安哪有这么大的雨。”
临安临着温柔多情的西湖,那里的雨也像西子湖一样,温情绰态,柔肠百转。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雨里,荷花才能香得肆无忌惮,缠绵悱恻吧。
微凉的风吹散了二人的头发,知云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条红绳为存玉束发。
这红绳是她们几日前无事,冒雨去月老庙求的,红绳长约一尺,用几股红线密密织就,其中一股混了头发,藏着编进了红绳里,长长的红绳尾端是两只金色的铃铛。
知云白玉似的手在黑发间翻飞,铃铛碰撞出一片清脆的响。
她指甲上涂了珊瑚色的蔻丹,在太原守城时的伤口还残留着细小的疤,存玉视线轻轻落下,晃了下神,道:“以前不曾听你说过会射箭。”
她说的以前是在临安那年,知云一笑:“我起先不过是为了躲夫子课,后来学出了趣味,也就一直练下去了。当时我技艺尚生疏,又是为着不爱念书才弄出这回事来,自然不愿让你知道。”
存玉哂笑,想起当年她连头上带过的花儿都没重样,自然是不肯说自己不爱读书的了。
知云的手仍在身后动作,存玉隐约觉得不对劲,偏头去看。
竟是一根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她眼前。
知云对上她的眼睛,两眼一弯笑了出来,红绳充当发绳,灵巧地编进了黑发里,和黑发丝丝缠绕,缠到尾端,赫然是两只金灿灿的小铃铛。
存玉耳侧骤然一红,斜眼乜了知云一下。
知云从一旁的妆台上拿来一面西洋镜,对着萧存玉。
“你快看,像不像一个仙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长长的辫子柔和了她脸上的冷淡,缠在头发里的红色又为她增添了几分明媚,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萧存玉掌不住笑了出来:“哪里像仙子了,分明是个卖花女。”
知云上上下下又看过去,也笑了。
春日里提着花篮卖花的女孩子可不就是这副打扮。
“就算是卖花女,你也是最好看的卖花女。”
她说话间手指拨弄几下铃铛,晃出悦耳的铃声,手指顺着红绳攀上去,摸到萧存玉耳畔。
“真好看。”知云将她额角的碎发抚开,在她颊侧轻轻映了一个吻。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起漫天的花雨来。
第110章 110
明明是夏日,却有股木叶萧萧之感,刘景周急匆匆地进入地牢,守卫紧跟在她身后。
“将军,这三人都已招了,供词虽略有出入,但所说有理有据,不像是假的。”
刘景周:“左贤王当真叛乱了?”
“是,我们派去的人拼死传回的消息,说是太原城从二十里外就开始戒严了,他明确听到突厥三殿下在帐中怒骂左贤王。”
脚步停住,刘景周看着他问:“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守卫目光坚定,“左贤王已在来的路上了。”
“好。”刘景周止步在三具血淋淋的身躯旁边,从桌子上拿起押着鲜红手印的三份供词,“好啊。”
她手指用力,手背上冒起青筋,纸张被捏成褶皱,在手心里缩成一团。
“召众将议事。”刘景周扔下供词,目光深沉,“不必唤薛将军来。”
“议事。”存玉放下手里的书卷,思索了半晌便明了,“刘将军刚从监牢回来?”
“是。”小言鼻尖还冒着汗,“说是很着急呢,不过”
她眼珠转了转,黠笑道:“这次又没叫薛将军。”
“总不叫薛尉会不会不好。”知云惋惜地拆下红绳,还没绑多久呢,“不怕他狗急跳墙吗?”
“他着急也没法,陛下对他已经很宽容了。”存玉对镜整理发冠,“再者,陛下又没有把他怎么样,不过就是往后仕途艰难些罢了。”
存玉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他族人都在长安,最多不过做些小动作。”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杂乱线头的一角,可神思转瞬即逝,她皱了皱眉头。
“我和你一起去吧。”知云扶平她蹙起的眉头,“总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另一处。
“是时候了。”毕力格缓缓起身,躬身行礼,“恭送大将军。”
他面前除了薛尉,还有身着金甲的禁卫,这些是从长安一路跟着薛尉而来的禁军十六卫中的骁卫,他们是才是薛尉真正的亲军。
薛尉竟穿了全套的铠甲,腰间的宝剑闪闪发光,他面容冷硬,抬手道:“行动。”
这近千人仿佛没有呼吸,沉默地行动起来,不过片刻,庭院中已没有人了。
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宽大的主帐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刘景周坐在上首,显然在等人齐。
“大人,夫人。”一个士兵笑着迎上来,“请上座。”
存玉颔首:“多谢。”
一人在刘景周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刘景周轻轻点头。
“诸位都已到齐了吧,我今日召大家前来,只因有要事相商。”女子清亮的声音传出,并不高昂,却使帐中的琐屑声音都消失了。
梁鉴面上带笑:“不知是什么要事?”
刘景周没有卖关子,直言道:“与突厥有关,几日前我从一队突厥人马口中得知,突厥左贤王因不满阿史那孛一意孤行,决意反叛。”
众将立刻哗然,左右私语起来。
刘景周又抛出一记重雷:“他已率大军出发,此时已快到太原了。”
“此话当真?”路池沉不住气,身子已探出半边,“莫非那几个俘虏已招了?”
刘景周看他一眼,拿起一纸供状:“这是狱卒审问后得到的供词,左贤王反叛是真。”
她又拿起一份薄薄的卷宗:“这是今早斥候传回的信,确有大批军马朝太原赶来。”
证据在众人手中传阅,路池坐不住了,忙拱手道:“将军,这是大好的机会啊。”
“突厥内斗,阿史那孛必无暇顾及我军,只要趁其不备,必能一举拿下阿史那孛。”他越说心越热,“如果他们两败俱伤,那我们岂不是能坐收渔翁之利。”
帐中诸人,谁不是这个想法,顿时数十双眼睛齐齐看向刘景周。
“路将军所说有理。”
“兵贵神速,我看立刻出发比较好。”
“若错过了这次机会,等阿史那孛整顿好内政之后,就更棘手了。”
“我自然也是这个想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但”刘景周顿了顿,扫过底下每一个人,“会不会是阿史那孛和左贤王做局。”
“怎么可能?”路池脱口而出,“那几个俘虏是将军出城时偶然遇到的,若说是做局,未免也太巧了吧。况且,突厥现在正疲惫,布局逼我们去打他是什么道理。”
刘景周沉思片刻,问:“诸位怎么看。”
短暂的沉默之后,梁鉴拱手道:“臣请战。”
“臣请战。”
“臣也请战。”
刘景周并非瞻前顾后之辈,再加上此事确实没有纰漏之处,她也就放下了心里的一点犹疑。
“好,既如此,那就战。”
起风了。
风卷起门帘的一角,存玉视线随意一瞥,双目骤然睁大。
门外本该站着灰甲守卫的地方,竟然变成了穿着金甲的禁卫。不远处还有来来往往的士兵。
门帘落下,众人仍在激烈地探讨着,仿佛她方才所见只是一场错觉。
萧存玉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心里的惊骇翻江倒海。军中的禁卫,除了陛下派给她的一千金吾卫之外,便只有骁卫了,而骁卫,谁不知薛尉曾是骁卫大将军。
此时众人齐聚在主帐中,附近的守卫不过千人之数,况且三军之中,主帐附近,能通过重重关卡进来的人都不会是等闲之辈,守兵也不会拦截薛大将军。
今日的薛尉就好比当日的曹瑜,他想做些什么,太容易了。
她手掌愈攥愈紧,他出身大家,父母族人都在天子脚下,就算有反心也是不敢反的。为了家族,他此时更应夹着尾巴做人才是。
可薛尉现在敢率兵围住主帐,明显是有恃无恐,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被处置,为什么呢?
他立下了什么功吗,还是手里握着什么筹码。
帐中二十七人,存玉扫过每一个人,没有看出谁有可能是薛尉的内应,想来刘景周不久前那一出,已割断了薛尉与这些将领之间的信任。
薛尉脾气暴躁,是完全吃不了亏的性子,做了半年大将军后专制之风更甚。他输了场重要战役,心里一定愤愤不平,一心要洗刷屈辱,他会怎么做呢。
被人利用。
几乎瞬间,萧存玉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衰老的脸。
萧存玉想的虽多,可也是电石火光之间,她耳边尚且回荡着刘景周对出阵人马的安排,可顷刻间,帐门便被破开,一队士兵蜂拥般涌入。
变故太快,帐中多数人尚且未反应过来,便被这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又吓了一跳。
“骁卫?”刘景周面色一沉,拔刀而起,“没有调令,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帐中其余兵马也随之拔刀。
骁卫却手按刀柄,一言不发,默默地分开一条路来,薛尉从中间走入,声音低沉。
“左将军不必惊慌,是我让他们来的。”
众人见到薛尉,不禁发出一阵惊呼。
“大将军。”
“薛将军怎会在这里。”
“擅自动兵可是重罪”
薛尉听到最后那人所说,狠狠瞪了他一眼,“擅自动兵?我可没有擅动,骁卫本就是我旗下,何来擅动。”
立刻有人辩驳:“将军,虎符已不在你手中了,骁卫也理当听刘左将军调动。”
薛尉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半晌,假惺惺地长叹口气。
“虽说虎符不在我手里,可陛下并未降我征北大将军之位,也并没有不让我带兵,我仍是名正言顺的大将军,骁卫听我指挥,有何不可。”他一记眼刀飞出去,“你难道,对陛下的命令有异议?”
那人哑口无言,谁敢对陛下有异议,只好愤愤地坐下了。
薛尉心里这才舒爽了些。
刘景周观此形势,让士兵们收起刀,大敌当前,能用语言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动刀子了。
“大将军所言有理,只是不知大将军今日来此,是要做什么呢?”
道道刀光被藏进刀鞘,杀气似乎减弱几分。
萧存玉端坐在椅子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正看到薛尉狞笑着盯着自己,视线缓慢又充斥着恶意地扫视她。
她猛地从这笑容里意识到什么,背上顿时出了层汗,袖子里相叠的手也一刹那握紧。
这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他知道了。
薛尉停顿的时间太长了,刘景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屋骁卫,薛尉来势汹汹,但只凭一万兵马就敢来此,未免太托大了。
薛尉忽地笑了出来,慢慢说道:“我虽没了虎符,但仍心系朝廷,心系天下。刘将军,你说我若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该不该说。”
薛尉眼看着刘景周的面色一寸寸变化,难言的舒爽蔓延开。
“什么秘密?”路池急不可耐,“若事关重要,将军合该早点讲明,何必要调人胃口。”
薛尉哈哈大笑*:“路将军说得有理,我确实该早点讲明。”
“只是。”他面色一变,“这欺上瞒下,倒转阴阳之人实在位高权重,我若不细细筹谋,只怕早死在她手下了。”
他视线尽头,正是萧存玉。
“满口胡言!”萧存玉尚未开口,刘景周已冷着面色呵斥道,“薛将军,我提醒你一句,污蔑朝臣可是重罪!你若心里还有陛下,还有你薛家先祖,就赶紧收手吧。”
薛尉毫不畏惧:“污蔑,我尚未开口,刘将军怎知我是污蔑,莫非你与她同流合污,行此瞒天瞒地之举?”
刘景周冷笑道:“你若认定她有欺瞒之举,为何不一纸奏折上达天听,让陛下与群臣裁断,莫非你薛大将军自自认断案能力堪比三司,手中权势堪比无人可比,竟敢断宰相的是非?”
“你天大的胆子!”
刘景周一番话打得薛尉面色铁青,剑尖抖个不停,帐中气氛更凝滞了。
仿佛直到现在,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道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落在萧存玉身上。
倒转阴阳啊
谢铭死的那日,人多耳杂,难免有消息漏出去,这些人多少听到一些风声,但是他们谁不是把这当个乐子听,笑一笑就过去了。
女人,不都是娇滴滴的吗,能有多大的本事。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出口打破沉默。
梁鉴为人老成,一丝不苟,并没有听过这个在军中隐蔽流传的笑话,他满腹莫名其妙,打着哈哈道:“薛将军大概是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吧,他忧心国事,一时冲动也是有的,萧阁老为人我们谁不清楚,他又怎会如薛将军所言,是个逆乱之辈呢。”
“欺上瞒下,倒转阴阳更是不可能了,萧阁老再厉害也是个凡人,哪里能倒转阴阳呢?”
梁鉴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见没人理他,自己兀自干笑了两声。
薛尉阴阳怪气:“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人,敢弑父弑母,女扮男装,入朝当官,她有这么大的本事,哪里会是个凡人呢?”
风更大了,仿佛要一路吹进人的心里。
薛尉的金光铠上倒映出一双眼睛,萧存玉冷漠地和它对视。
“啊?”梁鉴呆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嘴巴张开,下巴上的胡子抖了三抖。
他脑子都糊涂了,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他揉揉眼睛,声音虚浮地怀疑:“薛将军,你莫不是在说笑话。”
“笑话?”薛尉一步一步走到萧存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当然是笑话,在座哪位不是笑话呢,被一个小女子耍得团团转,我说的当然是笑话。”
“萧大人,你敢认吗?”薛尉义愤填膺,一字一顿,脸上五官随着他的话不住抽搐,仿佛萧存玉有多对不起他似的。
萧存玉抬眼看他,笑出来,好似不知道自己处境多艰难似的。
“薛大将军要我认罪,也该说清楚是什么罪?”
“自然是你女扮男装之事。”薛尉一连串地吐出字来。
“你父亲是临安谢铭,你母亲是临安薛氏女,你是谢铭的独女谢容华,承明七年逃婚,承明八年在泸州改名换姓成了萧存玉,承明九年科举,在官场沉浮几年后就任兵部尚书,当年就动用权势让谢铭入狱。直到不久前他出现在你面前,而你,杀了他。”
薛尉直视着她,步步紧逼:“谢容华,你敢不认吗!”
帐篷里方寸之间的地方,充满了杀机。
寂静无声。
萧存玉起身,冷笑一声。
“好精彩的故事,好厉害的口齿。薛将军真是长了一张利嘴啊。若我不是当事人,只怕也要以为自己就是所谓的临安谢容华了。”
“我倒不知,我的父亲什么时候从一个卖货郎成了临安知事了,我的母亲又什么时候姓了薛了,我更不知道我随手处置的一个刺客,竟是我的生身父亲。”
萧存玉似笑非笑,“薛将军知道的倒多,是从话本子里猜出来的吗。”
薛尉厉声道:“好你个谢容华,我已揭穿了你的身份,你还敢大言不惭,颠倒是非,简直是胆大包天。”
存玉道:“你急什么?你要给我定罪,又没有证据,难道要我给你证据吗?”
薛尉道:“要什么证据,是男是女脱——”
“我手里倒有证据。”萧存玉看着他说。
薛尉惊愕不止:“你有证据,什么证据?”
存玉一笑:“自然是证明我是女人的证据了。”
薛尉糊涂了,或者说这满座的人,都糊涂了,萧阁老不为自己辩白,怎么却反手帮起薛将军了呢?
存玉从座位上起身,一个骁卫横刀挡住她。
她看了骁卫一眼:“你要拦我?”
骁卫沉默了一会,收刀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