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夺爵(一更)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头的皇帝脸色阴沉,索额图尽管心中惬喜,却也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出头触怒康熙,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止住。

    其他的臣子更是面面相觑,明珠已经被撸了大学士的位置,早就失了圣心,许久不被召来这暖阁议事,诸臣隐隐以索额图为先。

    此时连索额图都垂着头,一言不发,其他人更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这事涉及到天家私事。

    暖阁陷入沉寂,就连靴子在地上细微地移动声,都听得清楚明白。

    大臣们迅速循声望去,只想知道是谁如此有勇气,居然在这个时候发出动静,若是被康熙注意到,该如何是好。

    视线转移,让人惊讶的是,发出动静的,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林如海,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不是不小心发出的声音,而是跨步迈出,向康熙回话。

    但一想到这是林如海,其他人又觉得实在太正常了。

    能进这暖阁议事的,就没有简单人,胤祉给胤祺设的局,实在过于粗糙,就算当时有人没看明白,等散了朝再一想,也都能想清楚。

    作为胤祺的老丈人,得了这机会,林如海可不得将胤祉往死里踩。

    如索额图等人,几要控制不住心里的喜色,他低着头藏着嘴角的笑意,等着适当的时候添砖加瓦。

    “林卿有何话想说?”康熙此时仍然处在暴怒之中,随着儿子们的长大,年到中年的康熙已经开始察觉他的衰退,曾经的年富力强变成了力不从心,他对儿子们的控制欲更强,“不孝”的弹劾,可以说是中了康熙的七寸。

    “万岁爷,”年岁渐长,林如海的眼角也浮现了皱纹,但他身姿挺拔,气度清绝,长身玉立站在那里,依然有当年郎艳独绝的探花郎风采。

    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康熙的怒气都敛了几分,他忍着不豫,给了几分耐心听林如海接下来的话。

    林如海并没有被板着脸的康熙吓到,他从容地行过礼,不疾不徐地说道:“不孝乃大罪,仅以弹劾折子判罪,未免有失偏颇,臣奏请万岁爷将三阿哥召来自辩。”

    什么!

    索额图瞳孔迅速扩大,林如海竟然不是落井下石,居然是给胤祉求机会。

    要知道,康熙是三阿哥的父亲,见着三阿哥的面,被他一哭一求心软了,这大好的机会错过,不知什么时候还能有。

    林如海难道真是个这么蠢的?日后对他可以放心,不用这么防备了。

    索额图惊疑不定地瞧去,却只见林如海神色平静,沉沉的眼瞳中,看不出他所思为何。

    康熙定定地盯着林如海看了许久,只见林如海并无半点心虚慌张之意,心里暗自点头,满朝文物,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唯有林如海,是真正忠君。

    即使他的女婿是胤祺,也没有为了胤祺帮着踩胤祉。

    “林卿所言甚是,梁九功,去召胤祉入宫。”康熙脸上的乌云消散几分,沉着脸对梁九功下旨。

    梁九功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止住,他感激地看着林如海,林如海同样斯文有礼地向梁九功回以微笑。

    这让梁九功心里一暖,下决心日后要帮着林如海敲敲边鼓。

    梁九功出去传旨后,暖阁里又陷入了安静,龙涎香在香炉里静静地燃烧,浓郁的香料味沾染上了每个人的衣裳,已经换上透明琉璃的窗户外头,冰棱坠在彩绘的屋檐下,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林如海盯着摇摇欲坠的冰棱,心里慢慢盘算着。

    从康熙将弹劾胤祉的折子拿出来这一刻起,林如海便知这一定是胤祺的手笔,早知道,胤祺不仅是林如海的女婿,也是他的学生。

    趁他病要他命的这个行事手段,林如海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深知胤祺都上了弹劾折子,必然不会没有下手,索性帮他再推一把。

    只有让康熙真的瞧见了胤祉的荒唐,此事才没有翻身的余地。

    日头越来越大,冻了一晚上的冰棱渐渐承受不住,逐渐地融化,终于,不堪重负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子里静默等候的众人,心中不由一跳,只觉得暴风雨将至,不少人只觉得时间难熬,如何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动静,他们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梁九功从紫禁城到胤祉府上走两个来回了。

    等着胤祉的康熙,脸色重又难看起来。

    等啊等啊,在愈发寂静的暖阁里,冰棱坠落的声音更加明显,等到屋檐下的冰棱全部落到了地上,梁九功终于紧赶慢赶着回了乾清宫,他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万岁爷,三贝勒求见。”梁九功气都没喘匀,忙不迭说道。

    康熙神色不明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梁九功,皱眉斥责:“梁九功,你胆子愈发大了,”

    扑通一声,梁九功立时跪了下去,他重重磕着头,暖阁里的大臣们噤若寒蝉。

    “胤祉在家做什么?”康熙知晓梁九功绝对不敢怠慢他的旨意,耽搁这么长时间,必然是胤祉那头出了岔子。

    “万岁爷,”梁九功狠狠地磕了个头,他本欲为胤祉遮掩一二,悄悄打量,知康熙是动了真怒,什么修饰也没了,直愣愣地说道:“奴才奉旨前往三贝勒府,三贝勒已经醉倒,等他醒酒等了些时辰。”

    “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康熙瞬间从龙椅上站起,一脚将面前摆着的桌案踹翻,黄皮的奏折散落一地,纵横交迭,那本摊开的,弹劾胤祉的奏折,掉落在最上面,里头用词,触目惊心。

    “让那逆子滚进来见我。”康熙胀红着脸,咆哮喊道。

    胤祉原本正沉浸在得封贝勒的喜悦之中,又是难得的休沐,不由便纵情几分。

    在府中骤见着梁九功,他也没觉得有甚,以为是送些宫中的赏赐,醉眼朦胧地准备好银子,便准备好生送走。

    没想到是康熙宣召他入宫,浑身酒气的模样入宫必然是大不敬,胤祉被这旨意一惊,酒醒了大半,好话说了一箩筐,让梁九功给了他沐浴更衣的时间。

    厚重的木门挡不住康熙暴怒的声音,站在门后等候召见的胤祉,浑身一哆嗦,剩下一小半的酒也醒了。

    “皇阿玛。”胤祉连滚带爬地入了暖阁,立即便跪在康熙脚下,抱着他的腿请安。

    一凑近,胤祉身上的酒气更加难遮,胰子的香味也遮不住自内散发出的酒味,再一打量刮脸梳头,将自己打理地整整齐齐的胤祉,都不用问,康熙心里便有了数,那折子内容没有冤枉了他。

    康熙更加生气,他顺势一抬腿,便将胤祉踹了下去,胤祉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脸茫然,不经意间,见着了地上散落的奏折。

    黑色的馆阁体清楚明白,在洁白的宣纸上字字清晰。

    胤祉看在眼中,只觉脑子里轰隆作响,饱读诗书多年的他,就连这些字,都觉得几乎不认识。

    不孝,他怎么就和不孝扯上了关系!

    胤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知是谁在康熙面前冤枉他,让他知道了,必定给人好看。

    但此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在康熙面前辩白,自觉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胤祉,又膝行到了康熙身前,重新抱住了他的小腿:“皇阿玛,儿臣冤枉,是有人害我!”

    金砖坚硬无比,胤祉的膝盖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地敲击之声,康熙却没有心疼这儿子,他神色狰狞地:“冤枉,谁冤枉了你?是你没有饮酒,还是你没有纳妾,或者是你没有剃须洁面!”

    胤祉茫然地看着康熙,这些事情他确实做了,可这又如何与不孝扯得上关系。

    见着胤祉是真的疑惑,康熙怒意更甚,他咬着牙,再次将胤祉踹倒在地:“贵妃将将薨逝,你便如此猖狂,心中无父无君,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胤祉僵在原地,他该如何说,温僖贵妃既非皇后,又非他的生母,尽管康熙下旨,让诸位阿哥为贵妃穿孝服,可此时贵妃都已经送去了朝阳门外,难道还真要为她守孝,百日内不剃头,不洁面不成。

    自觉委屈的胤祺抬起头,却见着康熙胡子拉碴的脸。

    胤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绝望地看向其他大臣,却见着每个人都是凌乱的胡须,明显没有打理过。

    见着胤祉看过来的眼神,就连一直将他当做太子心腹大患的索额图,都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是,温僖贵妃并未追封为后,从法理上而言,阿哥们没有为她守孝的要求,但是,没见着上头的皇帝都穿着素服,明显还在为温僖贵妃守着,哪个不长眼的人在这时候和康熙背着干。

    没见着京中诸人一个比一个低调,就连得封郡王的五阿哥胤祺,都没有摆酒,而是找了个黄道吉日,开春后再庆贺么。

    谁想到胤祉居然就这么明晃晃的撞到的康熙的逆鳞上。

    至于出自钮祜禄家的臣子们,看着胤祉的眼神更加不善,温僖贵妃他们族里的姑奶奶,在钮祜禄皇后去了后,庇佑了钮祜禄家不少年,于公于私,都见不得人轻慢。

    寒风呼啸,厚重的门帘被吹开,冰凉刺骨的风打着旋的进来,胤祉摊在地上,被这冷风一吹,他混沌的头脑突然清醒,仅剩的酒意消失不见,他萎靡在地,自知难逃惩罚,惨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康熙,只求能罚得轻些。

    康熙见着胤祉这不成器的模样,除了怒意,更有失望,他摆了摆手:“胤祉你心性不足,尚缺磨练,还担不得贝勒的位置。”

    地龙将金砖烧得格外暖,却暖不到胤祉冰凉的心。

    他刚到手,还没热乎的爵位,就这么被康熙收回了。

    胤祉不服!不过是喝口酒刮个面,京中做的比他过分的多了去了,为何就这么抓住了他。

    到底是谁?胤祉牙关紧咬,腮帮子都用力崩出一大块,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暖阁里的大臣,只觉得所有人都对他不怀好意。

    既然他已经担了罪名,干嘛不多些人下水,不说法不责众,起码说出去也比他独一份的不孝说得好听。

    胤祉突然来了精神,已经沮丧地不能言语的他一骨碌跪直:“皇阿玛明鉴,京中其他人,更有甚于儿子者,不仅有饮酒作乐,纳美添丁之人,更有国孝家孝双重孝期,还偷娶二房者。”

    胤祉豁出去了,将他隐约听到的风流韵事一股脑说了出来,至于真实性,谁在乎,只要能拉到垫背的,足矣。

    大清以孝治天下,胤祉的这番话更加戳了康熙的肺管子,他从没想到他的臣子中也有如此多阳奉阴违,不忠不孝之人,这是对他皇权的挑衅。

    “查,给我严查!”康熙猩红着眼,牙关逼出来的话中,带着浓浓的血腥之味。

    风雨再起。

    第172章 警告(二更)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在康熙彻查的旨意发出去后,整个朝堂人人自危。

    胤祺与黛玉坐在湖心亭中,看着空中簌簌落下的雪花,迎来了林如海。

    “父亲,您怎么来了。”黛玉披着赤狐斗篷,忙迎了上去。

    白雪飘落,林如海身上的蓑衣被染成白色,偶有没遮挡住的雪花飘飞,将林如海的眉毛胡子沾成白色,好似突然便白了头。

    见着这样的林如海,黛玉突然便多愁善感起来,忖度着人终归有老去的一日,父亲此时瞧着康健,却也终归不是少年人,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胤祺见着黛玉不语,只一味出神,便知她又有些新的感悟,也不打断,只亲自起身将林如海请到上首坐下。

    “岳父,快暖暖身子。”胤祺躬身,拿起石榴花纹银壶,向绿玉斗中倒满了满满一杯。

    “可不能喝酒。”林如海唬地忙将杯子放下:“外头这么大动静,你难道不知道,在家里也要时刻谨慎。”

    林如海瞪向胤祺,这事根本上就是胤祺闹出来的,林如海一边为他的学生手段出众而得意,一边又为了这事闹得太大无法收场而头疼。

    早知道,在康熙的示意下,宗人府对大大小小的官员,无论是实职还是虚职,都查了遍,这查找力度,是真冲着查出事情去的,并不给人任何侥幸空间。

    尽管林如海心里明白,胤祺已经将事情做的天衣无缝,没有人会怀疑对三阿哥的弹劾出自他手,他依然担忧着。

    毕竟,这种彻查,太容易变成党同伐异,排除异己。

    三阿哥已经废了,想必不少人会将视线转移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四阿哥和五阿哥身上。

    这视线,未必全是善意,投奔他的人变多,盯着他,时刻找错的人也不会少。

    林如海不仅为胤祺担忧,更为黛玉担心。黛玉本就是个多思的性子,若非为了她的身子,林如海绝不乐意黛玉嫁入皇家,奈何世事难料,好在胤祺一直对那位子没有野心,每日乐呵呵的,与黛玉谈诗论话,黛玉嫁人后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这番变动,也不知是福是祸。

    看着两靥红润的黛玉,林如海勉强放下了担忧,黛玉嫁给五阿哥,应当会好。

    “岳父,您放心,我心里有数,”胤祺好似没有看出林如海的担忧,他笑嘻嘻地宽慰着林如海:“这是用旧日收集的荷蕊上的雨水煮出的蜜水,您尝尝是否有菏花的清香。”

    林如海年轻时也是个爱弄风雅的,闻言轻轻晃着手中的绿玉斗,只见琥珀色的蜜水顺着摇晃,在杯中流淌,呷一口,温热的甜蜜滋味中,浅淡的荷花香盈满齿颊,中和了蜜水甜腻的滋味,确是上佳的饮子。

    林如海放下心来,胤祺与黛玉还有心思赏雪调蜜,风花雪月,事态便还在他的控制中,有余力应对。

    但他特意来了一趟,该说的还是得说。

    林如海一口将杯中水饮尽,将绿玉斗放在桌上,捋着胡须提点道:“那日我在暖阁里,瞧着万岁爷确实动了真怒,这次我瞧着京中不少人家都入了其中,你们俩也都机灵些,不要阿猫阿狗都求到你们门前,你们便应了当说客,好好的惹一身腥。”

    “父亲您放心,我们才不会这么傻。”黛玉很快醒过神来,不过见林如海与胤祺说得热火朝天,一时没找着机会插入,此时听着林如海的叮嘱,黛玉拍着胸脯答应,恨不得赌咒发誓。

    毕竟,谁都知道他们五阿哥府,不,现在是郡王府不理俗物,比起求他们,有更多其他更有效的法子。

    林如海这才露出笑容,恭贺胤祺与黛玉这对新受封的郡王与郡王妃,又在郡王府里用了膳,这才不顾黛玉的挽留,趁着天色尚早,坐车离开。

    黛玉与胤祺对视一眼,又去了湖心亭中,垂钓赏雪,数个炭盆将亭子里照得暖如春昼,摆在旁边的花,被热意熏着,悄悄探出了花骨朵,却是这冰天雪地里的一抹艳色。

    这花孱弱却又鲜活,黛玉好似更深地体会到花谢花开,生命轮回,心下触动,令人取来纸笔,笔不加点一蹴而就。

    清绝的五言跃然纸上,胤祺句句读来,只觉拍案惊奇,他赞叹不已:“若妹妹为男儿身,还有那些状元们什么事。”

    说完,胤祺拿起细毫笔,沾上墨,在黛玉的题诗旁,轻巧地勾勒出那伶仃花儿的模样。

    寥寥几笔,栩栩如生,那花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永恒。

    “又拿我取乐,”黛玉等到胤祺将笔放下,她才将帕子甩到胤祺的胳膊上,冷笑道:“就是这个世道,不让闺阁中的女孩们一展身手,就不说我,我那外祖母家里面,有本事的姑娘,奶奶们就多了去了,哪个拿出去不让人赞一声好,比起那两府里的男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还只是一府一家,便有这么多得用之人,其他家想必也不会少了去,难道就比前头的男人差到哪儿不成,不过就亏在不是男儿身罢了。”

    胤祺哪里想到,他恭维的一句话,却招了黛玉这么一番道理,他琢磨着黛玉之言,若有所思,确实,荣宁二府里头的男人,真真没一个得用的,他们家里的媳妇姑娘们,说不得真比那些男人得用。

    但如今这个世道,公卿大族家的太太姑娘们抛头露面,却是天大的错处,外头哪里有让他们施展的空间。

    贫苦人家的女子,为了生计,说不得愿意出来。

    等等,想到这,胤祺心念一动,那透明的琉璃方子给了康熙,康熙便也默许了胤祺捣鼓的其他生意,那些泰西人不仅给胤祺带来了透明的琉璃,还和胤祺说了一个荷兰纺车,不过之前制作琉璃都来不及,胤祺也没有腾出精力关注纺车。

    此时琉璃生意已经结束,换了个郡王的爵位倒也不亏,那个荷兰纺车,倒是能提上日程。

    至于纺车需要许多人手,可能多了壮力的事情,那些在家里的娘子们,却正好合适。

    “胤祺?”黛玉伸出纤细地手指,戳在胤祺的额头上,冰凉凉的的手指直将胤祺冻的一哆嗦,他连忙将黛玉的手捂在怀里,边和黛玉说着他的想法。

    这堪称离经叛道的念头,却让黛玉眼睛越来越亮,等到胤祺将他的想法说要,就见黛玉将手从胤祺怀里抽出,双手一拍,连连称赞:“这主意真好,我们赶紧商议商议,如何才能实施。”

    是的,想法从提出到实践,中间还有许多步,胤祺此时的主意不过是粗略的雏形,还得不断完善。

    黛玉对这主意却很是上了心,每日处理完家事,也顾不上别的,一心在纸上写写画画,又不断召家里的媳妇婆子们说话,没关注其他事情,更忘了这个话题开头说到的荣国府女眷。

    也不知道荣国府里,此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第173章 败落征兆(贾府剧情)

    夜渐深,漫天的风雪一夜未停,在呼啸的北风中散落在树梢、屋顶,为天地镀上一层银白。

    屋子里的灯烛已灭,主子丫鬟们都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只有守门的小丫鬟,靠着炭盆,使劲睁大酸涩的眼睛,仍然挡不住头往下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等到这丫鬟的头深深垂下之时,突然听见一阵喧哗之声传来。

    此时院门已经落锁,小丫鬟趴在门缝里往外望去,只见屋子外头突然来了一人,手上提了个惨浸浸的灯笼,急眉赤眼地跑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串的婆子丫鬟,提着的灯笼照亮了夜色,也打破了夜晚的安静。

    小丫鬟正准备让他们退下,不许扰了老太太的清静,却见着前头披头散发的那人,却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王熙凤,后头急忙追着的那行人,却是她院子里的下人。

    深更半夜的,琏二奶奶如此狼狈前来,必有大事。

    小丫鬟一缩脖子,撒腿便往屋子里跑去。

    鸳鸯正守在老太太的屋子外头,为老太太值夜,见着小丫鬟惊慌的模样,当即竖起了眉毛,厉声呵道:“还有没有规矩。”

    “鸳鸯姐姐,二奶奶和大奶奶来了。”小丫鬟结结巴巴地说道。

    鸳鸯皱着眉头,披上玫红绣花小袄便往外头院门走去,正好赶上王熙凤在外拍门。

    “我的奶奶,您最是识规矩,知体统的,这大晚上的闹什么事呢?”

    鸳鸯忙将门栓打开,将王熙凤请了进来,见着她鬓发散乱,泪痕斑驳的模样,急忙将她引到自己的屋子,令小丫鬟去茶水房里将热水取来。

    “老太太可歇了?”王熙凤顾不上擦脸,忙抓着鸳鸯的手问道:“我有急事要见老太太。”

    鸳鸯只觉着抓住她的手透骨的冰凉,犹如冰块一般,仔细看去,还能见着王熙凤脸上的微红的巴掌印,她皱着眉,扯着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老太太自是歇了,自上了岁数,一晚上难睡个安稳觉,睡前特特吩咐了,没有天大的事情,万万别扰了她。”

    那些夫妻拌嘴的小事,更是不值当去将老太太喊醒。

    这话鸳鸯没说出来,但她的眼神中,明晃晃的就是这个意思。

    王熙凤嘴角的笑意更加苦涩,她抓住鸳鸯的手更加用力,骨节青白交错:“我的好姑娘,我哪是这般没有分寸的人,若只为了我的事情,就算二爷要将我打死,我也不敢大晚上的扰了老太太清梦,实在是这事涉及到阖府上下的安危,我实在没了其他办法,不得不求老太太做主。”

    鸳鸯惊疑不定地看着王熙凤,她知晓王熙凤是最知轻重缓急之人,不会在这等事情上岔子。

    见着王熙凤坚定的点头,鸳鸯决定就信了这一次,她一咬牙,掀开了帘子,弯着腰轻柔地将贾母唤醒。

    贾母上了岁数,本就觉轻,早就听着外头闹哄哄的,睡得不甚安稳,鸳鸯一唤,她便醒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贾母的声音苍老中带着倦意。

    鸳鸯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鎏金怀表看了点,低声说道:“老太太,刚刚子时。”

    贾母咳嗽两声,扶着鸳鸯的手坐起了身子,她倚靠在金丝绒缎引枕上,皱着眉,冷脸说道:“外头在闹些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

    鸳鸯见贾母发怒,心里也怪自己怎么就昏了头,听了二奶奶的撺掇,大晚上的将贾母唤醒,家里头处处好,又哪里到了阖府都不稳的地步。

    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用,鸳鸯仗着在贾母身边还算得脸,先用白釉红梅报喜杯盛着温水给贾母漱过口,又换上贾母日常用的杯子,递过一盏老君眉,伺候着贾母喝了两口,等到贾母怒气稍缓后,才斟酌着说道:“老太太,外头是二奶奶求见,说有件涉及到阖家上下的大事,一时片刻都等不得了,立即便要见您,我是没个见识的,听了这话唬得不行,着急忙慌的将您闹醒。”

    贾母浑浊的眼珠瞬间变得冷冽,她冷着声音:“琏儿媳妇不是拎不清的人,她既这般说,这事就算没这么厉害,也不是什么小事,让她进来见我。”

    贾母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便动了起来,有拿厚衣服给贾母穿上的,有去将屋子里灯烛挑亮的,更有去小厨房,将管事娘子喊醒,给老太太拿些宵夜的。

    鸳鸯伺候着贾母起身,亲自去了院子门口,王熙凤已经着急地在原地不断转圈,染着丹蔻的指甲被咬得秃了一块又一块。

    正当鸳鸯与王熙凤说着贾母的意思之时,贾琏匆匆赶来,一把抓住王熙凤的手,便要将她扯回去,他用力握住王熙凤的胳膊,讪笑着对鸳鸯说道:“鸳鸯姑娘,深夜叨扰了你,实在是罪过,我们小夫妻拌嘴闹了矛盾,没什么大事,便不扰你休息了。”

    还不待鸳鸯说话,王熙凤使劲一甩,将贾琏的手甩开,她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贾琏的脸,唾骂道:“谁和你红脸闹矛盾,你要将一大家子害死,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鸳鸯一惊,她是贾府的家生子,她的兴衰荣辱全寄托在贾府上,贾府好,她未必好,但贾府差,她一定不好。

    听了王熙凤的话,鸳鸯只觉着闸刀就在头上,将先前那些劝和的想法全抛在脑后,瞪着贾琏呵道:“琏二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老太太在里面等着,是你能撒泼打滚的吗?”

    王熙凤得意地看了贾琏一眼,边拨弄着额边的碎发,边往屋子里走去。

    “奶奶”贾琏一改前头的张扬跋扈,他祈求地看着王熙凤,话语中是满满的讨好。

    王熙凤却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留下贾琏在外头来回转圈。

    屋子里,贾母刚从小厨房送来的点心里挑了个酥卷,将将咽下去,就见着王熙凤仓促地走了进来,尽管她已经尽量地梳理着头发,拉直衣裳,浑身的狼狈却还是遮挡不住。

    “凤丫头,”贾母沉着脸,没有好气地问道:“话不能随便说,你们小夫妻的打闹,嚷嚷出乱子,就不懂事了。”

    王熙凤腿一软,跪在贾母床前的脚踏上,未语泪先流:“老太太,我哪里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若只是我与琏二爷的口角,就算他将我打死,我也不敢大晚上扰了您的清静。”

    贾母神色也郑重起来,她向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立时将屋子里伺候的小丫鬟们全部领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空了下来,高而空旷的室内,王熙凤的话简直有回声,只听见她带着哭腔说道:“老祖宗,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万岁爷前些日子刚下了旨意,要彻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连三阿哥都吃了挂落,我想着我们家里连主子带奴仆,上上下下这么多口子人,若是闹出不好的事情,没得连累一大家子,便令妈妈们留心着,家里一定不能出乱子。”

    贾母点点头,这事情她听王熙凤提过一耳朵,当时她还深感王熙凤深思熟虑,做事颇具章法,很是向着王夫人赞了一通。

    王熙凤大半夜的跑过来,难道真闹出丑事了不成?

    贾母惊疑不定地坐起身子,手紧紧抓着被子,手背上青筋毕露,她盯着王熙凤,一字一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雪愈发的大,沉甸甸的雪压在松枝上,松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将蜷缩着过冬的鸟惊吓地振翅飞起,扑扇着翅膀离开,融入夜色沉沉的天幕,只留下松枝那丑陋地裂口。

    王熙凤本就忐忑,被外头声音一惊,更是提心吊胆,她低着头,带着难堪的隐忍,语速极快地说道:“老太太,尤二姐她有了身孕!”

    “混账!”贾母重重拍在床上,柔软的被子在她手下哗哗作响:“贵妃娘娘大事未定,那头的老爷刚刚入土,他这孽畜怎么敢闹出孩子来!”

    在见着王熙凤好似天塌了一般的表现时,贾母想了无数种可能,是贾赦买了丫头,还是贾珍的丑事被闹出来,不管哪样,凭着她国公夫人的脸面,豁出去也能护得住。

    毕竟,他们做的这些事,不像三阿哥,被抓了个正着,只要没有证据,就有运作的空间。

    贾母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在贾琏这儿出了差错,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王熙凤:“怎么会,那尤二姐还没有正经摆酒,还和你大嫂子住在稻香村,她怎么敢怀有身孕。”

    在将尤二姐接到家中后,顾忌着国孝家孝的双重孝,没有直接给她开脸,而是让她先随李纨住着,向李纨学规矩。

    王熙凤心里冰凉,就好像被扒了衣服扔在雪地里一般,她羞耻地几乎说不出话,咬牙唾骂道:“谁知道这娼.妇怎么勾搭上的男人,就几个月都忍不得不成,也不知道在哪里做了那些脏事,珠大嫂子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没得也被带累了。”

    贾母的眼神比屋檐下的冰棱还冷,她凉飕飕的望着王熙凤,只听见王熙凤哭叫的声音更加尖锐,犹如利箭撕破了天幕:“老太太,今儿个我听园子里的妈妈们说了这事,本来还不愿意相信,令人将尤二姐悄悄领来一问,她却没口子的应了,我想着兹事体大,私下里找了相熟的大夫,买了副落子药,想着她偷偷喝了,也将这事大被遮掩过去。”

    “但这药还没喝,二爷便将药倒了,不仅将我打骂几番,还扬言一定要护着尤二姐和她腹中的儿子,若让他一意孤行,真真要给家里招来天大的祸事,我想着这事宜早不宜迟,也顾不得扰您清梦,赶紧向您回禀,我是没有本事的,辖制不住家里的爷儿们,只愿二爷看在老太太您的份上,给我们留条活路。”

    贾母抖着手,气得嘴唇直哆嗦,此时的她如坠冰窖,角落里四散着的炭盆,好像没有任何的存在感,她倒吸一口冷气,被呛的直咳嗽,却顾不上喝水止咳,扯着嗓子向外喊道:“贾琏这孽障何在,还不给我滚进来。”

    一直守在院子门口,急得团团转的贾琏,听了这话,瑟缩了一下,一想到尤二姐柔顺的姿态,想到这辈子都没过过的这般舒心日子,他瞬间又打起了精神,狠狠掐了下手心,抬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但贾琏刚跨入院门,还没来得及进贾母的屋子,又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

    狼狈倒地的贾琏嘴埋在攒起的雪里,一时间冻得脸色青紫,他恼怒地抬起头,却只瞧见一个穿着酱色衣裳的背影。

    贾府的年轻姑娘媳妇们,都打扮地鲜嫩活泼,唯一一个打扮地如此老气的,只有青年守寡的李纨。

    贾琏摸了摸鼻子,气冲冲想要找她算账的心止住,他心虚地抬着腿,慢慢往屋子里走去。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自贾母始,王熙凤、李纨无不盯着缓慢走进来的贾琏,王熙凤眼中的愤恨自不必说,这么多日子,平儿肚子丝毫不见动静,外头的那个却怀上了孩子,听大夫的话风,这孩子还很有可能是个儿子,直让王熙凤恨得两眼冒火。

    当然,此情此景,平儿没有身子是个好事,不然和药汁子的人便变成了她,贾琏可不会为了她和王熙凤作对。

    但比王熙凤更加愤怒的,是形容枯槁的李纨,她直愣愣地盯着贾琏,消瘦的脸上是滔天的恨意,她跪倒在贾母床前,痛哭陈诉:“老太太明鉴,自大爷去了后,我谨守女戒、女则的规矩,每日里也只带着姑娘们做做针线,再问问兰哥儿的学完,时时小心,事事仔细,唯恐哪里不注意坏了名声。”

    “尤大奶奶是个本份人,前些日子我们府里也多亏了她的照顾,我念着她的情,允了她娘家妹子住在我的稻香村,谁想到她竟然在我那里与琏兄弟做出丑事,说出去让人怎么看我们府里,我不如抹了脖子,随大爷去了,还能得个清白名声。”

    “跪下。”贾母看着面露心虚之色的贾琏,怒声斥道。

    虽说都知道尤二姐是他的人,但到底没有过了明面,如今尤二姐住在稻香村,李纨便有份照管的职责,小叔子和寡居嫂子屋里的人私通,还搞出了孽种,说出去都嫌脏了嘴。

    这个道理贾琏也明白,他麻溜地跪了下来,狭长地眼睛里露出一串眼泪,他用袖子擦着泪水,对着李纨磕了个头:“是我孟浪了,还请大嫂子原谅则个。”

    李纨慌乱地避开贾琏的礼,贾琏这一跪,却是对她逼宫,她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她和儿子还得仰仗着贾府才能活,贾琏是承爵的长房一脉,日后偌大的贾府迟早要交到他们夫妻手里,贾琏姿态都摆得如此低,李纨又如何能再苦苦相逼。

    她擦着泪,勉强笑着说道:“你也是年轻,等懂事就好了。”

    贾琏大喜,又向李纨作了几个揖:“谢大嫂子原谅。”

    王熙凤眼中的火苗跳跃更甚,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尖利地好似被冻了好多日的鸮:“贾琏,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贾母院子里哭的哭,闹的闹,喊的喊,更有王熙凤、贾琏、李纨深夜赶来,早就惊动了许多人,大观园已经落锁,住在大观园里的三春并宝玉没有听到动静,暂且出不来,远远住着的贾赦和邢夫人、住在附近荣禧堂的王夫人都被丫鬟搀扶着,匆忙赶了过来。

    却被鸳鸯领着人,守在了门口,一步也不让。

    贾赦隐约知晓是他儿子闹出的风流债,他暗骂着贾琏的不让人放心,又出神地想尤二姐到底是什么人间尤物,如何就勾得贾琏连脸都不要了。

    至于贾琏国孝、家孝期间与尤二姐珠胎暗结,在贾赦眼中,反倒不是多大的事,一副药下去便也罢了。

    “我不能眼见着全家上下陪你去送死,你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你让不让那贱人喝药。”王熙凤尖锐地声音让贾琏的额头突突的,疼得难受,他更加想念红袖添香,柔情蜜意的尤二姐。

    贾琏不耐烦地说道:“谁让你生不出儿子来,那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到时候把日子往后说俩月不就成了,宫中莫非还计较这么多。”

    王熙凤倒吸一口冷气,她只觉着这辈子的羞辱都在这一日受尽了,就是因为她没生儿子,所以贾琏能够理直气壮的斥责她,所以周围的人也都默默认同他。

    “贾琏,你糊涂了,”贾母听完了几个人的这番官司,苍老的手中拄着的拐杖用力在地上敲击几下,几个人听见这动静,立时停住了嘴里的掰扯,贾母掀起耷拉的眼皮,声音嘶哑地问道:“你媳妇还病着,你哪里来的儿子。”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在场人当即便明了贾母的意思,贾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他心疼难忍,哽咽难言:“老太太,尤二姐怀着的,确是孙儿的骨肉。”

    王熙凤却好似得了什么尚方宝剑,她一扫之前的颓唐模样,得意地扫过一眼贾琏,随即笑着看向贾母:“要不怎么说还是老太太见多识广,我们这样没有见识的人,到底容易被人糊弄了去,那尤二姐从没去过我们院子,怎么就能将这孩子栽赃给我们二爷,想必是和不知哪个下人有了野.种,也是我管家疏忽了,等明日里一定将那人找出来,老太太最为心善,到时候给尤二姐一副嫁妆,也算成了好事,满足了她的心愿。”

    贾母慈爱地笑了:“这般行事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该做的,万岁爷下旨彻查,查的是那些不忠不孝之人,对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不通教化的下人,倒也不会如何计较,要我说,索性让他们成亲了,远远地送走,那孩子便让生下来,也算是为我们家攒福。”

    毕竟贾母心知肚明,这孩子的父亲就是贾琏,若是男胎,便是她的重孙子,人老了如何不喜欢后辈,让贾母眼睁睁见着将这孩子打掉,她不忍心,为了贾府安危,这孩子也一定不能留在贾府,贾母到底是多少年的当家夫人,几乎一瞬间,便衡量了方方面面的利益,想出了事事周全的法子。

    唯一没有顾虑到的,只有尤二姐罢了。

    然而尤二姐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与贾府的安危,与贾琏的前途比起来,哪里值得一提。

    “老太太,”贾琏失声叫道,他自知晓尤二姐有孕开始,便一直期待着她腹中的孩子,幻想过无数次小小人儿长大喊他爹的模样,然而被贾母这么一安排,他的儿子,荣国府下一代的继承人,竟然要成为下人之子,这对他何其残忍,贾琏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求贾母心软。

    王熙凤见着贾琏这番作态,又是恨又是得意,尽管按着贾母的意思,保住尤二姐腹中的孽种,对她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但看着贾琏走投无路的模样,实在是让王熙凤格外的痛快,她双臂环在身前,睥睨着不断磕头的贾琏,朗声嗤笑:“我劝二爷还是莫贪心,再想不出比老太太这法子更好的办法了,二爷您愿意付出前途尽失的代价认了这孩子,阖府上下还有这么多人,难道让上上下下都陪着你受罪?现在你心疼孩子,身为下人之子受罪,我说句难听的,有二爷在,好歹能关照几分,若是您固执己见,让我们全家都遭了难,那孩子才是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

    这话中不断的说着家中要遭难之语,贾母听着格外刺耳,她不喜地瞪了王熙凤几眼,王熙凤却只装作没见着,依然不停地嘲讽着。

    贾琏被王熙凤说得痛哭流涕,他刚安顿好尤二姐,便急匆匆地来了贾母屋子,就连大氅也没有批,身上单薄的小袄早就扛不住深夜的寒凉,他只觉着如坠冰窟。

    挣扎许久,贾琏一磕到底,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地毯上,又被无声的吸走,他终究还是默认了贾母的安排。

    王熙凤拍着手乐了:“早这样不就好了,二爷您半夜还闹这一出,叨扰老太太。”

    贾琏抬起头,看向王熙凤的眼中满是恨意,王熙凤却全然无所谓,她身上的下红之症一直未止,先不提还能活多久,反正她不可能再和贾琏同房,得个自己的孩子。

    别看贾琏现在多么伤心,等过些日子,她精心寻访几个姿色、身段、性情都是顶级的丫鬟进来,那尤二姐没多久就会被他抛到脑后,就连他现在这么舍不得的儿子,等家里儿子一多,便也想不起来。

    男人的爱和心疼能持续多久,她和贾琏难道没有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时光吗,到最后也不过是至亲至疏夫妻。

    想到这,王熙凤掩盖着内心的苍凉,笑得更加得意:“二爷,您放心,我一定仔细地找尤二姐的情夫,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贾琏听见王熙凤加重的仔细二字,便知其中必有猫腻,还不知要安排什么样的人去磋磨尤二姐,然而有贾母在一旁镇着,贾琏不敢说一个不字,只能憋屈着应了,琢磨着多给尤二姐一些傍身银子,也好让她日子过得舒服一些。

    梆子声响起,却是外头的更夫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细细听来,已经是寅时将至。

    这一晚上的闹剧,足足折腾了快两个时辰,冬日夜长,此时天上仍旧是黢黑一片,挂着几个惨淡的星,为大地带来几分聊有胜无的光亮。

    上朝的大臣们已经坐在马车上,往皇城而去,马车轱辘在石板路上转着,马蹄发出有节奏的踢踏之声,夜晚将尽,贾母年岁到底大了,陪着熬了这么一夜,脸上疲态尽显,她挥着手,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些事情就交给你们了,尽快将事情做好。”

    说完,她便松了紧绷的肩背,懈了心神,她挥了挥手,示意几个人离开。

    在一旁当了许久木头人的李纨,第一个行礼告辞,她过来不过是为了她的名声讨个清白,贾母定了尤二姐是与下人有私,虽然她还是逃不过一个失察之罪,却比小叔子与她房中人乱来要强多了,毕竟瓜田李下,贾琏能和住在稻香村的尤二姐珠胎暗结,难道那些心脏嘴巴毒的下人,不会编排她这嫂子与贾琏吗。

    毕竟,贾府的男人们,可是有着聚麀的嗜好,李纨虽心如死灰,外头的传言也多少能听到几句,说句难听的,贾府里也只有门口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

    等到李纨走了,贾琏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捂住破皮见血的额头,也跑了出去,想着趁着最后的时候,给尤二姐塞些体己银子,再说些贴心话。

    屋子里只剩下王熙凤一人,贾母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叹着气说道:“你也走吧。”

    王熙凤心里一颤,只觉着她的谋算全被贾母看穿,贾琏与尤二姐能这么容易在家里私会,自然与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不开,王熙凤只想着拿住他们的丑事,也算是手里多一个把柄,谁想到尤二姐的肚子里竟然就有了孽种,更没想到康熙竟然这个时候发作。

    平时哪个权贵家里没有孝期纳美的事情,反正又不是娶正妻,大面上过得去便也够了。

    康熙这一发作,却让王熙凤找到了好机会,虽然她无数次劝自己,看开些,不要管贾琏亲近谁,能够生个儿子抱给她才是大事,但她实在看不惯贾琏对尤二姐的柔情,好似那尤二姐才是她的正头娘子一般,王熙凤能够容忍贾琏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私通,却受不了贾琏真的将哪个女人放在心上。

    尤二姐的存在,就戳了王熙凤的肺管子,她筹谋许久,要给她个教训。

    如今能一举将她赶出去,却是意外之喜。

    王熙凤去门口亲自将鸳鸯请回,服侍着贾母再躺下休息,等到出了院门,却见贾赦、邢夫人、王夫人都在外头等着,王夫人身后站着早已离开的李纨,她眼圈通红,比在贾母屋里还要委屈,想必是挨了王夫人的数落,贾琏却垂着手,站在贾赦身前,任由贾赦身旁的亲随将唾沫吐在他的身上。

    王熙凤强笑着走上前,分别给贾赦、邢夫人和王夫人请安,对于他们的询问,也只是笑着说道,是她不懂事,扰了老太太的清静,再问,便是闭口不言。

    对着油盐不进,还不时暗示着要去做贾母交代事情的王熙凤,邢夫人也没了法子,王夫人与王熙凤出自一门,也未揪着不放,至于贾赦,更不至于亲自和儿媳妇计较,只能狐疑地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自己锤着站了一整晚的腿,往自己院子走去。

    李纨深恨这两夫妻给她挖坑,见着王熙凤与贾琏,招呼也不打一个,扭头便跟着王夫人离开,王熙凤不以为意,贾珠人都没了,兰小子还小,长不长得大都未可知,李纨的敌视,全不被王熙凤放在心上。

    她心情愉悦地盘算着,要将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放在谁的头上,让她憋屈了这么长时间,她一定会找个好人,好好关照尤二姐。

    回了小院,贾琏一言不发地去了他的书房,夜里王熙凤连药都熬好,就差令婆子们强压着给尤二姐灌下去,情急之下,贾琏将尤二姐安置在书房,便急匆匆地去了贾母屋子。

    见着娉娉婷婷迎上来的尤二姐,纤细的腰肢看不出腹部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贾琏满心愧疚,他将头靠着尤二姐的肚子上,哽咽着不能言语。

    “爷?”尤二姐摸着贾琏的头,温柔地询问着。

    贾琏却只依恋地靠着尤二姐,久久不言。

    直等到王熙凤噙着笑意,带着一个小厮走来,贾琏才目眦欲裂,瞪着王熙凤恨不能与她同归于尽。

    “爷,不要这样,老太太做的主,您有怨,找老太太去,谁让您忍不住,犯了错呢。”王熙凤手上的指甲重新又染上了凤仙花汁液,红得格外炫目。

    这让贾琏更是恨从心头起。

    “爷?”尤二姐吓得牙齿咯咯作响,靠在贾琏的身上簌簌发抖,说话间嗓子里全是颤音。

    “二姐。”贾琏红了眼眶,见着尤二姐柔弱模样,英雄气又起,当即便想什么也不顾了,带着尤二姐私奔到天涯海角。

    王熙凤更是看得怒从心头起,她大声喝道:“平儿,告诉这个贱.人,她要去哪儿!”

    平儿站在门帘外,却久久没有言语,这让王熙凤更怒,她怒声斥道:“平儿。”

    “主子,”好半晌,平儿终于发出声音,但她的嗓子,却比尤二姐抖得更加厉害,她哆嗦着退进了屋子里。

    不等王熙凤发怒,却见紧随着平儿身后进来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禁卫。

    “这事御敕国公府,你们要造反不成!”贾琏哑得无法言语,还是王熙凤推开他,站在禁卫面前,厉声呵斥。

    为首的禁军见着面对他们还能泰然自若的王熙凤,暗道一句可惜,说出的话却冷厉地不近人情:“荣国公府贾琏,国孝家孝期间偷娶二房,私自有孕,请与我们走一遭。”

    “你放开我,我是宫中贵妃的兄弟,你们敢对我无礼。”贾琏挣扎着要从禁卫手中脱身,却只觉着自己的肩膀犹如被铁爪抓住一般,半点都动弹不得,他只能色厉内苒地喊叫着,试图让人看在宫中贵妃的份上,放过他们。

    然而这次过来的禁卫,是康熙的心腹,对后宫情形不说一清二楚,大概还是明白,谁都知晓,在钮祜禄贵妃去了后,宫中便是四妃的天下,至于贾家的贵妃,不过是个摆设,既无宠又无权,不说谁都能踩上两脚,但在宫中确实没什么存在感。

    贾琏将贾贵妃搬出来的行为,不过是徒招人笑话罢了。

    那禁卫被贾琏吵得心烦,转眼见着另一打扮华丽,穿金戴银不似丫鬟的女子,当即笑出声来:“这便是你偷娶的女子了?果然是个绝色美人。”

    被这禁卫狎昵的笑声惹得心烦,贾琏更怕尤二姐被拉去受审,做实他的罪证,他脸色灰败喊道:“这人与我没有关系,奶奶心善,刚给她许了人家,正准备让他们出去成亲。”

    尤二姐倏地抬头,煞白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贾琏,嘴唇颤抖着便想说话,王熙凤一个健步上来,抓住尤二姐的手,哭着向禁卫说道:“这位大人,我们爷最是本份人,不知是谁造了这种谣言,还请您查清楚,还他一个公道。”

    禁卫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熙凤,也不多说,挥挥手,示意其他人将贾琏押走。

    贾琏一走,荣国府里可算是乱成了一团,先不说尤二姐如何仓皇哭泣,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就连王熙凤,都一心想着将贾琏捞出来。

    然而荣宁二府在朝堂上早就说不上话,不过是有个空壳子罢了,走出去应酬交际还成,真遇见事了,没几家真的应承帮忙。

    更何况荣国府里的男人,贾赦沉迷女色,贾政外放出京,贾宝玉只顾风月,贾环贾兰等人年岁更小,也撑不起家里的摊子。

    素日里荣国府里对外交往办事,都是贾琏一力应承,贾琏被带走后,他们就连想走门路,都不知该找谁。

    关键时刻,还是久不理事的贾母站了出来,她带着从库房中取出的银票,亲自去宁国府请贾珍出去打点,等回了荣国府,又取了信纸,亲自给亲朋故旧写信。

    黛玉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收到了贾母的亲笔信。

    第174章 惩罚

    雾霭深深,浓云压地,炭盆里的火烧了一晚上,已经全部燃尽,只余下灰白的余烬。

    黛玉睡在被子里,大红百子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瓷白的脸上有着一到绯红的压痕,却让她看着格外娇憨。

    “福晋,老太太使人给您送了信过来。”贾府的下人惶急难言,只不停说事态紧急,贾母叮嘱一定要让黛玉尽快看。

    雪雁见此情景,也不敢怠慢,瞧着快到黛玉日常起床的时辰,便掀开帐子,轻声唤醒。

    雪白的胳膊从被子中伸出,黛玉虚虚拢着被子,倚着床头坐着,接过雪雁送来的信,一目十行看完。

    “什么东西?”惺忪的声音传来,一双肌肉遒劲的手从身后将黛玉搂住。

    手一松,信纸飘零在地,洁白的信笺上,是潦草的字迹。

    “外祖母的信。”黛玉声音带着未醒的哑,却又扣人心弦。

    胤祺探身倾过,虚虚地罩着黛玉,从地上将那信纸捡起,匆匆看完,胤祺浓眉高高挑起,简直要气笑出来:“他们真是…”

    胤祺哪里想到,他给胤祉挖的坑,却将贾家坑了进去,他担心地看着黛玉:“我入宫去向皇阿玛求情?反正我本来就是不通礼法的阿哥,皇阿玛我不会惩罚多重。”

    “嘘!”黛玉转过身子,细长的手指压在胤祺的嘴上,她白了胤祺一眼:“你忘了我父亲之前的嘱咐了?万岁爷大怒,你又何苦触这个霉头。”

    胤祺手上用力,黛玉往后倒在他的怀里,只觉着背上一片热意,耳畔被吐息沾得发痒:“不过是挨顿训斥而已。

    挂在床边的帐子被这番动作牵扯到,逶迤着散落下来,拔步床里重又昏昏暗暗。

    帐子中热意愈发地浓,黛玉扭着身子从胤祺怀中退出,她白了一眼,昏暗的帐子中,只见着黛玉的眼神格外明亮:“你说得都是什么话,贾琏被带走,那是他活该,反正万岁爷也没打算大开杀戒,有什么事该受着的就让他们受着,免得日后他们又打着你的旗号,在外头做混账事。”

    贾家男人在外头行走,难免扯着元春这贵妃的虎皮做大旗,很是做了些仗势欺人的勾当,可惜元春本本分分的一个人,被外头的亲戚带累了名声。

    胤祺低低笑了,声音沉沉:“你真忍心,那我就真不管了。”

    “不管!”黛玉态度格外坚决,康熙本就不是一个弑杀的皇帝,这件事情三阿哥胤祉也牵扯在其中,即使康熙再怒,也得考虑着胤祉,不会到要人性命的地步,黛玉便也懒得禟那滩浑水。

    “皇阿玛一心盯着准噶尔,这事闹不了多久。”胤祺揉着黛玉的发,轻声告诉她。

    这便是胤祺笃信事情闹不了太大的原因,噶尔丹是康熙的心腹大患,他早就计划着再征准噶尔,自得了琉璃方子后,攒钱速度更快,康熙不会允许朝廷大乱。

    黛玉闻言,掀开被子,披上放在一旁的小袄,踩着软缎鞋,径直去了外间书房。

    过了一晚上,端砚里的墨早已干涸,跟着黛玉过来的胤祺,从旁边放置着的一个白釉壶中倒了些水出来,耐心地研磨着。

    上好的墨条与砚摩擦,汨汨的墨汁流淌,黛玉找了支狼毫笔,试了试墨,浓厚得宜,便止了胤祺的动作,在摊好的宣纸上,简短写了几行字,将守在门外的雪雁唤来,令她送去贾家。

    贾家的大小主子都聚在了贾母屋子里,贾琏被带走的事,没多久就传遍了阖家上下,诸人心里骂着贾琏不省心,面上却全是惊恐。

    在外头跑动的人渐渐回来,听了回复,众人的脸色愈发的白。

    一夜北风紧,但呼啸的风再寒,也寒不过贾家人的心。

    等到贾珍回来,众人才像见着了主心骨,忙一拥而上。

    却只见贾珍脸色青白交错,身上的披风上扑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粒子,肩膀一抖,雪粒子簌簌而下,没多久就在地上融化成了一滩雪水。

    他向贾母行了礼后,先是和她说打到的好消息,让贾母安心。

    “老祖宗,您放心,琏儿没有受到什么罪。”

    提了一晚上的心,总算踏实了几分,贾母拍着胸口喘气,喃喃自语:“没受罪就好。”

    贾珍天刚蒙蒙亮便去了亲朋家,许是看在他是贾家族长的份上,没有吃闭门羹,但是得知了贾琏被皇帝的侍卫亲自带走的消息,素日交好的人家,无不支支吾吾,贾珍亲自上门,做小伏低,也得不到什么准话,问了许久,也只能问出贾琏的安危无恙。

    是的,贾琏和尤二姐被带走后,许是看在国公府的份上,倒也没让他们遭多大的罪,起码没有东用私刑,鞭子盐水没往两人身上用,反而还给了间屋子,让两人待着。

    当然,对于娇生惯养的贾琏,这雪洞般的屋子,就已经让他格外难受了,腐朽的门框挡不住从缝隙中钻进来寒风,整间屋子里都是一股木头的糟烂味。

    此情此景,尤二姐也忘了前头贾琏的矢口否认,苍白着脸,依赖地看着他,贾琏心中豪情骤起,他抖着手,将尤二姐搂在怀里,就像一对苦命鸳鸯,只希望着家里的亲朋好友能够出手,救他这一次。

    然而被他寄以厚望的亲戚们,却只能让他失望。

    贾珍正在荣国府里,将他这一天奔波亲戚朋友家的情态说个分明,他站在贾母身前,气得鼻子里直喘粗气:“老祖宗,那些人实在可恨得紧,不过就是这么点事,一个个的都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太爷是陪着他们祖上打天下的,还能折在这么点事上不成,他们如此前倨后恭,但凡我们家缓过气来,看他们怎么说。”

    正当这时候,外头的婆子在外面探头,见着满屋子的主子,脚步一顿,却只听见贾母喝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婆子腿一软,当即嚷嚷道:“老太太,史家打发了人来接史姑娘。”

    在得知贾琏之事的第一时间,史家夫人便打发人过来,要将史湘云接了回去,毕竟是订了人家的姑娘,史家唯恐这些乌遭事坏了湘云的名声。

    贾母气得脸色铁青,但她父亲早没了,史家当家的是她的侄子,她也没法辖制,只能叹着气,让人将湘云的东西收拾出来,好生送回去。

    史湘云从园子里出来噙着泪,万般不愿,却又不敢拒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到湘云的背影远去,贾母哆嗦着手,倒在了贵妃榻上。

    炕上摆着的屏风,上头的刺绣还是那么鲜亮,全然看不出贾府的阴霾。

    邢夫人当即便哭了起来:“贾琏这天杀的,是要将我们府里上上下下都害死不成。”

    王熙凤嫌弃地看着邢夫人,却也只能恭敬地立在她的身后,为她递上帕子擦泪。

    “闭嘴!”贾母还没发声,贾赦铁青着脸,大声怒吼,邢夫人瑟缩一下,仍旧呜咽出声。

    “你们都回去,别在我这儿站着,我看着头晕,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将门户守好,屋子里绝对不能闹出事来,懂吗!”贾母被邢夫人一气,精神气又激了出来,她重重将杯子放下,对家里的媳妇们吩咐道。

    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王熙凤都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应是,拖着脚离开。

    贾母屋子里只剩下贾赦及贾珍,两府里当家的男人。

    “老太太,真要查,京中哪户人家是干净的,难道还能全罚了不成,要我说,那些吃喝没够的忘八东西,就是想要我们塞银子,我封个两千两送过去,琏儿必定能回来。”贾珍见屋子里没了人,捋着胡须说道。

    贾母却比贾珍多长了些年岁,她十多岁嫁入贾府,从重孙媳妇做到老太太,经历过的事情比贾珍听过的都多。

    她心知此事必然不如贾珍所言那般容易。

    黄铜錾蝙蝠纹香炉里的香静静燃烧,平日里贾母最喜的淡雅香气,现在闻着只觉得心烦意乱,她皱着眉,让鸳鸯赶紧将香炉灭了,等那阵浓郁的香味散了后,贾母才叹息着说道:“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薛家现在不中用了,先不提他们家,但史家和王家仍有人在朝中,最知上头的态度,连他们两家都不敢上门,事情必然没那么简单。”

    “要不,侄儿去太子爷那边打探几分。”自从贾敬没了后,宁国府再没有能够辖制贾珍之人,这些日子被人奉承的飘飘然,只觉得贾母太过小心谨慎,但看在她是族中长辈的份上,也只能出言安抚。

    早些年贾府暗暗给太子府投过诚,不仅搭进去了贾元春,还送了不少银子,不过是元春在宫中没起到什么作用,贾府送去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太子那边对他们冷淡了而已,但有些老关系还在,用银子开路,总能打听到只言片语。

    “不可。”贾母骤然呵道,她的手掌重重拍在炕桌上,苍老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咱们家的事,不能让太子爷烦心。”

    与早些年康熙对太子无尽的宠爱相比,这几年康熙对太子态度忽冷忽热,一时好一时歹的,更是抬了大阿哥与太子打擂台,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可不能让局势更复杂。

    贾珍暗笑贾母的小心谨慎,贾琏这事对太子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如何就不能去找太子帮忙,他冲着贾赦使了眼色,贾赦虽然心疼银子,但赶着要救自己儿子,也没有办法,点头应了。

    贾珍已经在心里盘算,要走谁的路子,送多少银子合适。

    正是这个时候,鸳鸯拿着信纸,走了进来:“老太太,福晋使人送了信来。”

    贾母连忙站起,将信纸夺了过去,这动静全然看不出她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

    抖着手,满心期待地打开信纸,却只见黛玉在里头简短地写了此事前因后果。

    贾母苦笑着,将信纸递给了贾珍。

    黛玉信里没写多少字,却将贾珍与贾敬刚商议好的事全然推翻,三阿哥分明就要在里头跌个大跟头,贾琏是被牵扯的池鱼,太子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如何会为掺和进此事的人求情。

    若是因为太子的求情,康熙轻轻放过了三阿哥,太子得怄得几天吃不下饭。

    沉默几息,贾珍苦笑着与贾母说道:“老太太,此事我们只能等了,想必有三阿哥在,万岁爷不会下狠手,想必是小惩大诫。”

    难怪那么多亲朋,谁都不愿插手此事,一不小心就惹得一身腥。

    贾母重重地闭上眼,家门不幸,贾珍贾赦虽然降等袭爵,却早已没有实职,远离了朝堂,每日和酒肉朋友纵乐,什么消息也不知晓。

    唯一一个有用的贾政,却是被点了学政,在外头当官,这时候也指望不上。

    若非有黛玉,他们现在还如没头的苍蝇,在到处找人。

    贾母苍凉地叹了口气:“罢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贾珍和贾赦忙安慰贾母,不过是罚些银子,府里出得起。

    “但愿如此。”贾母闭了眼,不欲多言。

    贾珍和贾赦忙告退出去,贾珍连跑了数个人家,早就累了,回了屋子里,找清秀小厮给他捏脚,倒头便睡了过去。

    至于贾赦,沉着脸骂着孽畜,却也令人清点着库房里的银子,算着能拿出多少银子给贾琏抵罪。

    女眷们则是提心吊胆,日日担忧,但这担忧,也没有担忧几日。

    在贾琏被带走三日后,都没来得及反应,那些被查出在温僖贵妃孝期有不规矩的人,都得了惩罚,多是降职和罚银子。

    唯有两人特殊,一是事情的罪魁祸首,三阿哥胤祉,康熙将他刚到手,还没热乎的爵位撸了。

    另一个便是贾琏,他是在国孝和家孝双重孝里做出了偷娶之事,格外恶劣,康熙一怒之下,决心将他杀鸡儆猴,下旨,不仅夺了贾琏买的官,还将贾珍,贾赦袭的爵也夺了。

    唯有贾政,看在元春生父的份上,没有动他。

    荣国公,宁国公,在战场上一刀刀拼出的爵位,至此,烟消云散。

    第175章 纷乱(二合一)

    荣国府,早先的富贵奢华好似都蒙上了一层灰雾,上上下下,无论是主子还是仆人,听到康熙的圣旨,无不面色灰白,腿软在地。

    “子孙不孝,子孙不孝啊!”贾赦捶胸顿足,眼泪鼻涕直往下流,将胡须粘得黏成一团。

    但谁也没有心里嘲笑贾赦的狼狈,其他人比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或呜咽,或嚎啕,或无声流泪,几辈子的基业,就这么被败了。

    贾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接了旨,她抖着手,恭敬地将圣旨供上贡桌,又好生将小太监打发走,才铁青着脸环顾满屋子的人。

    邢夫人眼中射出怨毒之色,她咬牙说道:“老太太,老爷,莫说我这后娘心狠,贾琏害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的人,我看是该好好管着了。”

    被邢夫人一提醒,贾赦瞬间想起了罪魁祸首,他气得脸红脖子粗:“那个逆子,我要将他的腿打断。”

    王熙凤脸上讪讪,到底是他们这房闹出的事,尽管与贾琏夫妻情分已经浅了,但她面上仍然难看,贾赦夫妇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删她耳光,她磨着牙,想起以前光景好时候,邢夫人对贾琏关心的模样,直恨得咬牙切齿。

    王夫人垂着眼,贾政仍然在外头做官,娘娘在宫里也好好的当着贵妃,爵位本就和她们没关系,她们这房,受的影响不算大,她木着脸,不发一言,默默流泪。

    反倒是平时最是沉默的李纨,在得知这个噩耗后,却一滴泪也没流,她冷冷地瞧着满屋子的人,冷笑着骤然发难:“你们也别哭喊,到底你们是一个藤上的骨肉,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又好到哪里去。”

    贾赦勃然大怒,对李纨怒目而视:“还有没有规矩体统。”

    李纨是小辈,这么明晃晃的指责到贾赦脸上,说破天去也是她无礼,但她已经顾不上了,自从贾珠去了后,李纨唯一的指望就是她儿子贾兰,眼珠子一样的养着,眼见着进学了,先生还每每夸他聪颖,李纨更是将半辈子的期待都放在了贾兰身上,只盼着他蟾宫折桂,能让她扬眉吐气。

    但大房却闹出了不孝这等悖逆之事,要知道大清以孝治天下,任谁担了个不孝的名头,日子都好不到哪儿去,尽管万岁也圣明,没有牵扯到他们这一房,贾兰依旧可以考取科举,但有个那样的叔父,终究是面上无光,说不得还得影响前途。

    不可,绝对不可!

    想到这的李纨,顶着贾赦瞪的铜铃大,欲要噬人的眼神,缓缓地将屋子里的人转了一圈。

    从贾母,到夫人媳妇,再到未出阁的姑娘们,一个个的,都在她的眼神中闭上了嘴。

    这一辈子循规蹈矩,被教导得三从四德的李纨,第一次直起了腰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老祖宗,我要分家。”

    “混账!”贾母一巴掌拍到紫檀木都案几上,上头摆着的琉璃屏风应声弹起,砸到猩红褥子上。

    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在意这昂贵的琉璃摆件是否完好,所有人都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看着李纨说不出话来。

    分家!这是与贾家被夺了爵同样大的事情。

    贾母尚在,孙子媳妇便闹出了分家事,这事放哪里,都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国子监祭酒家的家教就是这样!”贾赦脸上红红紫紫,胡须一颤一颤,扭头对着寂然无声的王夫人喝道:“弟妹,你们二房都是这么想的?”

    贾政不在,遇着这样的大事,王夫人早就慌了神,她本打定了主意不搭理,自接到圣旨后,嘴便比蚌壳闭得还紧,没想到却疏忽了儿媳妇,让李纨说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话?

    王夫人睫毛抖了抖,她径直向贾母跪下,一脸惭色:“儿媳有罪。”

    “老太太,”李纨同样哭着跪着下来,她同样知她逾越了,分家大事不是她的身份能提的,李纨重重地往地上磕头,没多久,她的额头便青紫一片。

    “求您怜惜兰儿,兰儿没几年便能下场,若不分家,难道要顶着这个名头与人交际不成,他父亲身子不顶用,抛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只能靠兰儿自己,我没用,帮不了兰儿什么,只能豁出这条命不要,不让旁人拖累了兰儿。”

    贾母怒气稍稍减轻,父母爱子,为之计长远,李纨提出分家,其情可悯,但其行该罚。

    “更何况,”李纨见着贾母依旧怒气蓬勃,心里又急又气又怕,软趴趴地跪在地上,爬到贾母脚下:“我们兰儿还小,但我们房里大的哥儿和姐儿可不少,宝玉眼见着出门交际,环哥儿读书进益,更有三姑娘也大了,眼见着就要相看人家,家里的兄弟做出这种事,哪里又有脸面,说出去都被人笑话。他们也都是您看着长大的,您就心疼心疼几个小的,允了分家。”

    李纨小心地抬着眼皮,不引人注意地打量着,见着贾母在她说道贾宝玉之时,眉头狠狠动了,心下冷笑,果然只有宝玉才是真玉,其他人不过就是路边的石疙瘩,却也抓住这点,更加添油加醋说了起来。

    果然贾母愈发犹豫,但她的犹豫却不是如李纨所想的对宝玉偏心,或者说是不完全因为宝玉。

    贾琏在康熙那已经是挂了名的不孝,大房的前途肉眼可见没了,相反,二房里却有着扔在做官的贾政,聪慧机灵的宝玉,读书伶俐的贾兰,眼见着可以保家族几十年的延续,为了贾家的未来,将大房与二房分开,势在必行。

    “够了!”贾母拄着的拐杖重重地击在地上,她将周边站着的人环顾一遍,闭上眼:“分家吧!”

    贾赦及邢夫人呆愣当场,此时分家,对他们全无好处,只见贾赦一脚将花瓶踹到,明成化粉彩瓶应声而碎,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看着贾母,喉咙里挤出尖锐的鸣啸之声:“老太太,您不能这么偏心!”

    水顺着砸破的花瓶流出,瞬间便被地上铺着的柔软褥子吸收,静谧无声,就如同听见贾赦痛诉后寂然无声的屋子。

    贾母失望地看着贾赦,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清形式,让大房二房分家的想法更加坚定,莫让他们一家的糊涂人,带累了二房。

    王熙凤张了张嘴,又合上,到如今谁顾得上谁,不过是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去东府将珍大爷请来,为分家做见证。”贾母一锤定音。

    贾珍是贾家的族长,分家的事情必落不下他。

    宁国府里,贾蓉垂着手站在贾珍身前,听着小厮的唾骂,贾珍斜着身子,靠在榻里,看着贾蓉那没出息的模样,只觉得心火直冒。

    宁国府同样被除了爵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按着常理,贾蓉还能再袭爵,就算他没甚么出息,只要不谋反作乱,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跑不了。

    谁想到贾琏那事,竟然将他们宁国府也牵扯了进去,他们满府的人,瞬间失了前程。

    正在这时候,贾珍收到了贾母的传信,听到荣国府欲分家的消息,贾珍胸中一直燃烧的怒火总算平息几分,刚收到圣旨之时,贾珍恨不得将贾琏一脚踢死,但瞧着更大的苦主,贾珍的心情,奇妙地又好了几分。

    他捋着胡须冷静几分,身为族长,荣国府要分家,必不能缺席。

    “”你看着家里,我过去瞧瞧。”贾珍随口吩咐,便要换衣裳去荣国府。

    贾蓉面上应得乖巧,等到贾珍前脚刚走,贾蓉的眼睛里便冒出阴郁之光,他用力将马鞭挥了几下,粗粝的马鞭划破空气,发出歘歘的声音,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贾蓉狞笑着,俊秀的面孔都变得扭曲,往后头走去。

    此时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拦贾蓉的路,他就这么长刀直入地到了尤氏屋子里。

    尤氏得知尤二姐犯下的大错,早早的就缩在屋子里,不敢言语,突然听见来势汹汹的脚步声,她缩了缩身子,勉强维持住宁国府当家夫人的体面,迎了上去。

    “蓉儿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尤氏勉强笑着:“可用了晚膳,我让厨娘拣几道你中意的菜端上来。”

    “闭嘴。”贾蓉对尤氏连表面的体面都维持不住,在他看来,家里的祸患都是尤氏的妹子招来的,她既然没有看好妹子,就要接受他的不满。

    尤氏也顾不上在继子面前哭泣是否不雅,她惨白着脸,眼泪流了满脸:“蓉儿,那尤二姐说是我的娘家妹子,但谁不知道是她老娘带来的女儿,我父亲都没了,我有什么办法管他们。”

    说着说着,尤氏的眼中又露出了冷冷的讥讽:“你也知道我妹子长得绝色,我如何能看得住她,别以为我不晓得,打她主意的人何止一个,不过是琏二占了个手脚快,但凡他慢了一步半步的,闹出丑事的还不知道是谁。”

    想起尤二姐的天香国色,贾蓉只觉着心头发痒,他咳嗽两声,却终究敌不过心猿意马,他哼笑着:“二姨的美貌,我是无福享受,但母亲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三姨,若能让三姨陪我,我便不与你计较。”

    尤氏一口啐到贾蓉的身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满脑子只想着这些事,我还当你真是为了爵位的事,找我麻烦,我妹子带累了你们家,你骂我几句,我也认了,谁想到你想着的还是那二两肉的事,要我看,就算没有我妹子,你们贾家也没个好。”

    贾蓉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正好撞上换好衣裳,准备穿过园子去荣国府的贾珍,贾珍一见贾蓉这臊眉耷眼的模样,再一看他刚从尤氏房里出来,对于他的打算,瞬间便了然于心。

    “出息。”贾珍瞪了贾蓉一眼,直让贾蓉成了拔了舌头的鹩哥,半个字也不敢说。

    贾珍这才往提腿离开。

    荣国府了,贾母早就召集了府中的管事、账房,将家里的账簿拿了过来,等到贾珍过来,不等他见礼,贾母疲惫地对他说道:“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一个逆子,趁着我还活着,给两房将家分了,日后他们再争吵,我眼一闭,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贾赦却如同见着了救星一般,对着贾珍说道:“侄儿你来得正好,此时正是需要一家人勠力同心之时,如何能分家。”

    贾珍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对贾珍说道:“树大分枝,也是到了该分家的时候,对谁都好。”

    贾赦身为长辈,却被贾珍这么下了面子,青黑着脸站着一旁,听着贾珍和贾母商量分家事宜。

    他们这等人家,对于祖产如何分都是有规矩的,按着规矩,贾赦身为嫡长子,应当袭爵,其余家产诸子平分。

    此时荣国府的爵位已无,所谓的分家,不过就是将祖产平分罢了,一应家产均有账册登记,没多久便分了清楚。

    “这些年家里一年不如一年,也没多少东西了,你们兄弟俩分了,好生过日子,我的体己银子我自己留着,就不给你们分了。”将庄子铺子现银对半分后,贾母示意贾赦和王夫人上前,将写好的分家方案递给他们后,重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疲累地闭上了眼。

    “这不公平。”还不等看单子,贾赦便已经蹦了起来,既然分家势不可挡,那他也不能吃亏:“奉养母亲是我这长子的职责,但您那体己银子收得好好的,日后想必都给了宝玉,我们这一房受累不讨好。”

    贾母气得脸色铁青,她扬起拐杖,重重地敲在贾赦背上:“混账东西。”

    贾赦躬着腰躲开,眼中的怨恨之色更重。

    “叔父,我瞧了单子,给您的东西可不差,您拿了银子庄子,做大老爷不好吗?”身为族长,贾珍笑着劝道。

    贾赦见贾母与贾珍态度,知晓自家再闹也讨不到好,咬牙闭眼应了。

    贾母便又找人,将住在后街的族中老人找来,在贾珍的主持下,在族老的见证下,贾赦与贾政两房彻底分家,从此以后,便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顾不上谁了。

    “贾赦呢,让他滚出来见我。”贾家人还在为荣国府一系的衰败而暗自叹息,却听见外头传来一个男人怒吼声。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唯有贾赦,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何人在贾府放肆。”贾母拄着拐杖,率先走了出去。

    他们贾府是败了,却不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中他们还有几家亲朋故旧,这么打上门来,却是全未将人看在眼里。

    却只见一魁梧男子,横刀立马站在院中,贾珍一愣,这人他却认识,是袭了指挥之职的孙绍祖,其祖上是宁荣府里的门生,算来也算是世交。

    贾珍见贾赦缩着不语,便知其中必定有事,他心里暗骂贾赦的不省心,见着满屋子的妇孺,却只能走了上去,对着孙绍祖说道:“贤弟如何如此形状。”

    却只听见孙绍祖大着嗓门,嚷嚷地满院子人都听见:“贵府赦老爷收了我五千两银子,答应帮我办件事,眼见着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赶紧将银子还我。”

    贾赦脸上青青红红,好像打翻了染料,他确实收了孙绍祖的银子,但这区区几千两的银子,他买上两三个调教好的丫鬟,再买上几把扇子,便挥霍一空,哪里还剩下一点。

    当然,贾府才分了家,贾赦手中是有银子的,但他又哪里愿意从自己手中掏出银子,见着孙绍祖凶神恶煞,必要个说法的模样,想起平日听到过的孙绍祖的传言,贾赦眼珠子一转,亲亲热热地冲他笑道:“贤侄何必如此冲动,我有好事都想着你呢,我有个大女儿,正是婚龄,长得格外标致,我将他许给你如何?”

    只要他成了孙绍祖的丈人,他难道还敢让他掏那五千两银子不成。

    与探春、惜春躲在屋子里,没敢出来的迎春,当即便白了脸,眼泪不断地淌下来,她用帕子捂着脸,哭着说道:“难道我的命真就这么苦不成,一日半日的舒心日子都过不成,却要去填那无底的坑。”

    火焰在探春眼中跳跃,她从未想到,世间居然无耻至此之人,她重重地擦着迎春脸上的泪:“哭什么,你去求老太太,去求伯父,就说你不愿意嫁,难道谁能勉强你不成。”

    惜春年岁虽小,却最是凉薄,她冷笑着:“不是这个,也有那个,谁能逃得掉。”

    一时间,不仅迎春忘了哭,就连探春,都怔怔地看着惜春,半晌说不出话来。

    “呸,你们这样的破落户,谁想娶谁娶。”院子里传来孙绍祖的怒骂,这赤.裸.裸的嫌弃,让迎春脸色更加煞白,她摇摇欲坠着,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不过,”还没等迎春缓过来,又听见孙绍祖那粗犷的声音传来:“若你将她送给我做妾,我便笑纳了。”

    却是孙绍祖想起坊间传言,贾府中的姑娘们个个绝色,生起了淫邪之心。

    迎春眼皮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姑娘,”迎春的贴身丫鬟司琪惊呼出声,却被探春恶狠狠的一句闭嘴吓得不敢言语,探春示意她自己的贴身丫鬟侍书搭把手,与司琪一道将迎春抬到窗前的炕上躺下,再揉着迎春的胸口,帮她顺过气来,等迎春缓了过来,才又去门边,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听见贾母在外头怒声呵斥:“欺人太甚!”,贾母自出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中的羞辱,闻言她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便倒了下去。

    孙绍祖见此,知晓此事闹得过了,要知道,贾母有着一个身为贵妃的亲孙女,还有着一个阿哥福晋的外孙女,将她气出个三长两短,他没有好果子吃。

    也不等贾珍赶人,孙绍祖讪笑两声,一溜烟跑了。

    贾府众人忙一拥而上,将贾母扶着躺下,忙乱着令人去外头请大夫。

    郡王府里的黛玉,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她匆匆与胤祺交代几句,便披上斗篷,坐上马车往贾府赶去。

    前头下的雪粒子在地面铺上厚厚的一层,马车压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压出沉重地车辙,好半天才将黛玉送到贾府。

    贾赦自知是自己将贾母气倒,又恨着贾母偏心,既无颜,也不愿守着贾母,等大夫来了,说了怒急攻心,并无大碍的诊断后,吩咐邢夫人在此守着,便甩着手走了。

    贾珍还有宁国府的一大摊子事,也需要他回去主事,见贾赦离开,他劝慰几句,便也走了。

    等黛玉被人领进来的时候,便只见这邢、王二夫人,王熙凤与李纨两个媳妇,都站在贾母房间外头,吹着冷风,等着屋里的招呼。

    黛玉忧心着贾母的身体,顾不上寒暄,急忙与她们见过礼,便在鸳鸯的带领下,走进了屋子。

    “外祖母。”黛玉一见着躺在床上的贾母,失声唤道。

    只见贾母雪白的头发凌乱地盖在额头上,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上下唇上全是发白的干皮,整个人看着格外憔悴。

    贾母缓缓睁开眼,见到黛玉正将身上披着的狐白裘解下,交到鸳鸯手中,这狐白裘贾母认得,是早些年间进贡的好东西,每只狐狸只取腋下那一小撮毛制成,最是富贵难得,昔年齐景公赐给晏子,被晏子三次三让的,便是这东西,鸡鸣狗盗里,孟尝君门客盗的,也是这狐白裘,足见珍贵。

    “玉儿,”贾母好似看见了希望,她用力地抓着黛玉的手,全不似病倒之人,黛玉白皙的手上瞬间印下通红的指印,但贾母半点力气也不放松,黛玉也恍若未觉,她侧着身子,听着贾母说话:“你让五阿哥去替我们求情。”

    黛玉纤细的眉紧紧蹙起,她本就是如水般的女子,愁绪上脸,更惹人怜,她叹着气,轻声说道:“外祖母,不是我们不想帮您,实在是此事触到了万岁爷的逆鳞,就连三阿哥也吃了挂落,五阿哥实在不能插手。”

    “玉儿。”贾母看向黛玉的眼神,带着急切的哀求。

    黛玉不忍地闭上眼,她轻柔地将贾母冰凉的手放进被褥里,说话声更轻:“外祖母,办法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贾母精气神瞬间回来,她的眼中迸发出夺目的亮色:“你快和我说!”

    “大清与准噶尔一战,势不可免,万岁爷最是惜才,荣宁二府本就是军功出身,若是哪个哥哥弟弟,能在战场上立功,说不准万岁爷大喜之下,又将爵位赐了回来。”黛玉低低地与贾母指出一条明路。

    贾母却绝望地闭上眼:“他们都不是习武的料。”

    大房的贾琏已经废了,二房旁人都太小,只有宝玉在年纪和身份上合适,但宝玉这么一个富贵公子哥,别说杀人,就连杀鸡都没见过,去了战场哪里讨得了好,莫说建功立业,能囫囵个回来都不错,无论如何贾母也不放心让宝玉去战场。

    “罢了,都是命。”贾母重又颓了下去,黛玉好生安抚了许久,亲自喂着贾母喝完药,这才从贾母房里离开。

    “福晋。”没走多久,黛玉突然被一清脆声音叫住,循声望去,却是探春,黛玉微微挑起眉头,不知为何找她。

    “福晋,若我嫁去蒙古,我们家爵位能否回来?”探春小跑着到了黛玉身前,开门见山问道。

    第176章 发怒

    黛玉错愕地看着探春。

    此时正是三九天,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丫鬟婆子们都缩在屋子里取暖,连廊里头却也没有其他人,因此探春这堪称石破天惊的话语,唯有黛玉听见。

    探春的脸被料峭的寒风吹得通红,乌发缕缕散落在颊边,她深深地呼吸,平复着追着黛玉跑来的小喘,一双眸子却亮晶晶地,期待地盯着黛玉。

    “三姑娘,”黛玉敛起了笑容,正色言道:“你知道蒙古是什么地方吗?你又知道蒙古王公是什么性子吗?”

    探春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她久居后宅,就连去旁人家做客都没去过几次,不过是从母亲长辈的闲谈中知晓宫中嫁格格一事。

    这般闲谈之语,原先不过是随意听过便罢,从未在探春心里留下涟漪,但在贾府危急存亡之时,这事情突然浮现在探春心中,久久没有消去。

    探春自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她望着远处在被朔风吹得蔫了的红梅,早些时候她们姐妹并宝玉还在对着这红梅吟诗作画,宝玉更是亲自去栊翠庵讨了几枝,在瓶中插着格外鲜亮,然而被雨打风吹之后,梅花也从枝头凋零,再不复早先的盛景,好似预示着她们姐妹的命运。

    “宫中的格格都得,我如何嫁不得。”

    探春梗着脖子,倔强不已。

    黛玉深深叹气,确实,继大公主之后,康熙三十年和三十一年,康熙将他亲生的两个公主,荣妃所生的二公主和兆佳氏所生的三公主都嫁去了蒙古,贾母与王夫人都是入宫见过礼的,想必探春见过听过便上了心。

    但,探春与那些格格们却完全不同,身为天家格格,她们身后站着的康熙,再混账的人,对于天家都有着起码得忌惮。

    更何况,公主出嫁后,都是有着自己的公主府,也不用和驸马一家子人长期相处,更别提在草原上过得实在不开心了,收拾东西回京城,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样,公主们在蒙古也未必过得如何顺心。

    但探春有什么呢?即使她凭着出嫁蒙古的功劳,保住了贾家的爵位,但贾家本就没甚么出息,更无人能为她撑腰。

    何苦来哉。

    黛玉只为探春不值,她水润的眼眸里满是怜惜:“探丫头。”

    黛玉唤回了未出嫁前的称呼,与探春推心置腹:“你是个明白人,又如何不知晓此事不可为。先不论万岁爷会不会看在你嫁去蒙古的份上饶了贾府,就说这满府上下,谁能知道你的苦心。”

    “早先你帮着二嫂子管家,我是听过你名声的,谁不说你一句雷厉风行,心中有大沟壑,但你那么辛辛苦苦,费了多大的劲,才在园子里一年省出两三百两银子,前头没两天就挥霍了,你又是何苦。”

    探春沉默下来,她又如何不知贾府里头的弊端,但她不过是个闺阁中的女子,又能如何。

    “福晋容禀,”两行热泪从探春眼中滴下:“我在家里每日睁眼就是这一亩三分地,哪里知晓外头的世界,但一损俱损这个理,我还是懂的,我们这些女子依附于家族而生,家里真败了,我又能好到哪儿去,二姐姐多么好的人,差点就要被那个孙绍祖糟蹋了,更别提拢翠庵里还有个妙玉,难道我还没看够吗?”

    说到这,探春打了个寒颤,眼中的惧色格外明显。

    她咬牙切齿地,眼中好似燃烧着火光:“婚姻大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语气等着被家里卖了,挣份前程,不若我嫁去蒙古,宫中头两年刚又嫁了一个格格,那么金尊玉贵的人都嫁得,我又如何嫁不得。”

    “但凡我是个男人,能走出家门,不拘读书做官,或是经营家业,早就出去做一番事业去了。”

    黛玉从袖中抽出帕子,水绿色的帕子上用嫩黄的绣线精巧地绣了圈迎春花,格外鲜嫩。

    “我刚说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如今又糊涂起来了。”黛玉冷笑着:“你们家里这些年乱糟糟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靠你想要拯救这么大的府邸,不过是痴心妄想,要我说,不若趁着老太太出来管事,你和二姐姐去求求老太太,让她在世交中找个性子踏实的人定下来,免得日后再出孙绍祖这等事。”

    一阵寒风出来,树梢的花瓣打着旋落下,很快便在地上铺满一层。

    远处有小厮跑过,直直踩到那片花瓣上,飞快跑远,只剩下被踩踏零落成泥的残花。

    探春只觉着眼睛被阳光刺痛,她狠狠地闭上眼,忍住即将滴落的眼泪,哽咽着再次问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黛玉握住探春的手,轻轻说道:“万岁爷不是那等暴戾之主,家里若有人能读书科考,总有好的一日。”

    探春骤然抬眼,得知了家族前途并未全然截断,到底安稳几分,她向黛玉道过谢,失魂落魄地往园子里走去。

    黛玉静静站着,瞧着探春那半旧的大氅消失在月洞门后,才离开贾府。

    贾府若想重新起来,不过就是文武两条道,靠家中的女人算什么本事,宫中还有个贵妃在呢,不也一样没有保住宁荣二府的爵位么。

    只不过,不知道贾府到底能不能将她的话听进去,好生教导下一代,若真有出息的,到底在朝中也有几分香火情,不说大富大贵,想要过好日子,却也不难。

    黛玉心事重重地回了郡王府,胤祺得了信,忙到门口将黛玉迎了进去。

    暖阁里烧地暖暖的,黛玉一进屋子,被热气一熏,脸上瞬间便红了一片,她将身上披着的狐白裘解下,胤祺跟在她的身后,将狐白裘接过放好,又仔细打量黛玉的脸色,见她似有郁郁之气。

    胤祺知黛玉是个心思重的,郁气积在心中不得抒发,少不得要病上一场,遂胤祺吩咐雪雁,将新得来的合欢酒浸了一壶,给黛玉倒了小小一盅:“外头冷,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黛玉心中闷地不行,她接过那前朝的粉彩小盅,一口便将那酒饮尽,那合欢酒虽是女眷爱喝的,不甚烈,但黛玉喝得急,刚入腹,黛玉的脸上便浮现红晕,微醺之意浮上头来。

    黛玉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身子轻飘飘的,平素的克制与内敛都扔到天边外,她将整个身子靠入引枕,歪着头,看着胤祺的侧脸,将在贾府想说不能说的腹诽都倾吐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宝贝那宝玉,不过是个于国于家无用之人,他们贾家但凡有一个撑得起门庭的,都不会这样。”

    “三姐姐说要嫁去蒙古,蒙古日子哪里是那么好过的,我瞧着外祖母急着与故旧家维系关系,二姐姐和三姐姐不如抓住这机会,定了终身,好歹有着几辈人的交情,好生挑,总有一二能入眼的。”

    “贾府没了爵位,家里排场还是那么大,不过是丫鬟小厮婆子们当差愈发不用心了,我冷眼瞧着,必须有个雷厉风行的人镇着,才不会出事,本来琏二嫂子可以,现在可惜了…”

    先不提王熙凤身子还没养好,就说贾琏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王熙凤在下人间威信也折了一大半,更加使唤不动。

    毕竟,王熙凤管家的正当性,都是来自于贾琏。

    为王熙凤叹了一遭,黛玉又想着留得青山在,只要王熙凤能熬过这个坎,好好养好身子,日后说不得还有什么造化。

    黛玉咕咕哝哝,念念叨叨,眼神愈发迷离,胤祺看得心中发软,他无声走上前,有力的大掌抚上黛玉的脸,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睡吧。”

    厚实的掌垫在黛玉的脸下,闻着胤祺袖子上熟悉的熏香,黛玉只觉着格外安心,她蹭了蹭胤祺的手,嘀咕着:“贾家可别再闹出事情……”

    话未说要,黛玉便侧着头,深深地睡了过去。

    胤祺无声轻笑,小心地将手移开,摸着黛玉的手上暖和了起来,遂将旁边摆着的牡丹被子轻柔搭在黛玉身上,静静地注视着黛玉的睡颜,只觉得如何也看不够。

    不知是否是黛玉对贾家人足够熟悉,贾家人果然没有安分下来。

    尽管黛玉已经亲自去了趟贾家,为他们指了明路,然而此时宁荣二府的成年男丁,无不是文不成武不就,没有什么真本事,想要得到康熙的恩典,基本不可能。

    至于下一代里,瞧着贾兰是个聪慧的,但他还在启蒙的年纪,能不能考出来尚且未知,更不要说就算中了进士,也是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后的事了。

    无论是贾赦,还是贾珍贾蓉,都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如何能够容忍过寻常人的日子。

    贾母忙着盘算家中故旧,想写如何维系关系,贾赦及贾珍却在宁国府里私下商议着,迄今为止他们仍觉着自家不过是时运不济,被朝堂事裹挟,想必过些日子,等康熙气消了,他们的爵位还能回来。

    贾赦与贾珍也划拉着名单,却不是他们家的亲朋,而是能在康熙面前说上话之人。

    一边划拉,一边抱怨宫中的贵妃娘娘不顶事,嫁给五阿哥的黛玉更是心狠,过了许久,两人终于商议出了一个名单,又令人将库房里的值钱东西找了出来,按着这名单送去厚礼,只求对方能在康熙面前为他们求情,说几句好话。

    这些礼,大部分人原封不动退回,但也有私下投靠三阿哥的大臣,将这些礼不动声色手下,真上了折子,为贾府说清。

    只要康熙被说动,还了贾府爵位,难道还不会还三阿哥的爵位吗?

    抱着美好的憧憬,三阿哥一派不少人给康熙上了折子说清。

    康熙心里纳闷,令人私下查探,发现全都是三阿哥之人,好容易平息的怒又涌上心头。

    他怒目而视,却不能用结党理由惩治三阿哥,毕竟康熙筹划再次出兵准噶尔,榻需要的,是一个平稳的朝廷,不能有动荡。

    于是,贾府便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敲山震虎的那个山,怒火中烧的康熙大手一挥,再次下旨,令荣宁二府的直系男丁,全部去先帝陵前,为先帝守陵。

    同时,康熙特特吩咐,为了表示对先帝的敬意,不许带任何女眷前去伺候。

    贾赦贾珍哪里是能离得开女色之人,得了这旨意,只觉着比被剥了爵还要难受,对贾琏的恨意更加深了几分,若贾琏此时在他们面前,必染会遭受一番毒打。

    贾赦和贾珍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后院里的贾母,更觉得天都塌了,她搂着宝玉号啕大哭:“我的宝玉!”

    第177章 离开

    很快,在郡王府的黛玉,又迎来了意外来客。

    贾母原想着这些日子拘着全家人在家待着,不许出门惹事,谁成想贾珍和贾赦仍是捅出了天大的篓子,甚至将荣宁二府的直系男丁全都牵连进去。

    除了正在外放做官的贾政,被康熙特意夺情,其余人无一赦免。

    贾母气得直哆嗦,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厚着脸皮,找黛玉说情。

    “都说儿女都是债,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摊上了这般不省心的子孙,几辈子的家业就这么毁了。”贾母涕泗横流,帕子很快便湿透。

    想必贾母也是后悔的,对于子孙后代的放纵,最终害了所有人,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惯子如杀子。

    不过,作为荣国府的老太君,贾母仍然想尽最后的人事,她干枯冰凉的手握住黛玉:“若只有那几个孽畜倒也罢了,他们受苦也是应当的,我只是可怜我的宝玉,从小就是金尊玉贵的人,去了那儿,还没个贴心人伺候,日子该如何才能过得下去。”

    黛玉心知此时笑出声实在是不应该,但一想到康熙给出的的惩罚罚,便乐得不行,暗暗感叹,康熙真是深谙打蛇打七寸,对于贾赦贾珍这般的色中饿鬼,让他们去清苦之地,戒了女色,如何不让他们难受到心里。

    黛玉轻颤了颤,忍着笑,肃容对贾母劝慰道:“外祖母,万岁爷最是乾纲独断,雷厉风行之人,他下的旨意谁敢忤逆,事已至此,也只能领旨,抗旨万万不可为,先帝的陵寝最是风水宝地,宝玉去那儿静心读几年书,说不得便蟾宫折桂,旁的事情便也不用担忧。”

    最后的稻草啪地一声断了,贾母从黛玉言语中听出了她并没有为贾宝玉说情的打算,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

    贾母眼中最后的光彻底熄灭,她颤巍巍地拄着拐,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屋子里离开。

    等到贾母走远,连马车声都听不见后,现在门口目送的黛玉才觉得天气如何这般冷,她打了个哆嗦,将手捂在嘴前哈气。

    软而轻地斗篷覆上了黛玉的肩,黛玉只觉浑身暖融融的,她侧着头,只见胤祺从屋子里走出来,将缎面绣花鹅绒斗篷为她披上,黛玉趁势将脸在胤祺手上依恋地蹭了蹭,胤祺只觉得手中犹如握住上好玉石,温润细腻,澄澈冰凉。

    胤祺眉头一皱,将风花雪月的心思压下,手上稍稍用力,将黛玉推着回了屋子里。

    “要不,我去与皇阿玛求情?”胤祺斟酌着,试图让黛玉不再忧愁。

    “不,”黛玉在胤祺怀中扭过身子,纤长的手指搭在胤祺的唇上:“贾府有这下场,是应得的,你无需为了他们为难自己。”

    黛玉确实惆怅,但她的惆怅不过是见着贾母一大把年纪惊逢变故而生出的不忍,而不是对贾府下场的惆怅,那些欺男霸女之人,再不狠狠管着,总有一天会惹出了不得的祸事。

    胤祺抬手,将黛玉搂在怀里,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叹息着说道:“你若改了主意,随时与我说。”

    抬起的眼里,却是冷意嗖嗖,对于贾府,胤祺早就不喜,若非看在黛玉的份上,这次事情说不得他还会捎带着落井下石。

    不过比起他对贾府的厌烦,他更不乐意见到黛玉的伤心,若黛玉想要救贾府,他总能帮忙说上一二。

    当然,若得了他的助,日后便要服他的管,以前那些恶性,都得全改了。

    黛玉长叹口气:“罢了,这都是命。”

    说要,黛玉蹙眉沉思许久,扬声对外吩咐道:“雪雁,去库房里找些得用的东西。”

    平心而论,贾母并没有亏待黛玉,这些年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黛玉一份,更别提出嫁时还特特给她送来了压箱底的银子。

    黛玉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送些金银细软过去,好歹给贾母添些傍身银子。

    诚然,黛玉不忍让贾母失望,但她更不愿将胤祺卷入其中,分明是胤祺的谋划,让三阿哥吃了大亏,又让他去求情,之前一切白费,何苦来哉。

    此事确实没转圜空间,或许说,即使有,也不是现在。

    康熙日理万机,对贾府罚了,便也撂开手去,除非真有什么缘故让康熙再次想起,不然贾府未来大概也就这样。

    唯一的破解法,便是贾家子弟足够争气,无论文武有人能在朝廷中出头,这才是仅有的一线生机。

    贾府骤逢大变,不仅主子,下人也人心惶惶,马夫挥鞭子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许多,贾母却全不觉得车子的颠簸,想着心事入了神。

    贾母陷在厚厚的褥子里,在马车轱辘压过石板的声音中,反复思索着黛玉说得话,狠下心来做出决定。

    “老祖宗,您回来了!”谁都知道今儿个贾母硬着头皮出门是去黛玉那头求救,宫里的贵妃早早便托了小太监传话,让他们安分随时,听旨行事,分明便是无能为力。

    黛玉便成了贾府不少人心中最后的救赎。

    不仅王熙凤和李纨,就连贾珍和贾赦都期待地看着贾母。

    贾母沉沉叹了口气,身子佝偻着,比出门时候好似老了十岁,她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都去收拾吧。”

    尽管许多人见着贾母的模样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听了此话,仍是如同被泼了盆冰水。

    腿如同软面条似的,不少人强撑着的那口气松了,往地上软软地滑下去。

    贾母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到了屋子里,旁人连滚带爬地跟上,就见贾府在一条一条的安排着。

    直系男丁去守陵无可避免,那地儿冷清,东西得备足了,倘若在那头病了,求救都无门,再一人找两个清秀小厮过去伺候日常起居,不至于冻了饿了。

    国公府的爵位已经没了,这宅子再住便是逾制,索性收拾东西,旁支与女眷们都回老家去,那儿也有几房人守着屋子,贾家在当地也算大族,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至于下人,都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贾府已经到了如今地步,如何还能养这么多人,那些有些家底的管家婆子们,便开恩让他们出去自谋生路,至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们,有家的,便让老子娘领了自行归去,实在没个出路的,只能留在家里,只不过日子不似以前,必须要按分随时,再不能如往日般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过得精细。

    这话一出,人心瞬间乱了,如赖大家,周瑞家,林海家,当了这么多年管事,早就置下一份不小的家业,听了贾母的话,只盘算着出去要如何谋生。

    反正,贾府已经不是那个一门两国公的贾府,他们也仰仗不上贾府的名声,不如脱了奴籍,一家子清清白白做人。

    丫鬟们也各有盘算,家生的丫头自是跟着家里的爹娘行事,至于那些外头买进来的,与家里关系好的,欣喜若狂,想着赶紧捎信给家中父兄,赶紧将她们接出去,那些家里无依无靠的,则是惨白着脸,求着伺候的主子别赶她们出去。

    其中反应最大的,当属袭人,她一听见贾宝玉必须要去先帝陵前,已经软了半边身子,又听见贾母要将丫鬟遣散,剩下的半边也软了下来,她靠着墙,迷茫地望着天,好半晌回不过神。

    她早便与宝玉成了好事,王夫人也是默认将她放在宝玉身边服侍的,日后宝玉去皇陵,身边不能带女子,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紧要关头,肯定不可能给贾宝玉纳妾置通房,难道要她用丫鬟的身份,随着老太太他们回老家,远离兄长家人,就为了赌那未可知的未来吗。

    “老太太,这些姐姐们都是花一样的女子,为什么让她们回家。”袭人正迷茫时,贾宝玉惨白着脸,冲进来钻进贾母怀里,不依地撒娇。

    走那等知晓宝玉痴病的,自知是他病又犯了,也顾不上与他费嘴舌,那些不知宝玉毛病的,对这荣国府的宝贝,真真是刮目相看,自己都要去守皇陵了,心里还想着家里的丫鬟们,果是个多情的。

    贾母想到宝玉将要过那般清冷的日子,便也不忍心责怪,只摩挲着他的脸,哄着劝道:“女孩子大了,都要回家嫁人。”

    贾宝玉满心茫然,袭人忙趁机将宝玉拉了出去,贾母继续处理家事,而贾宝玉呆呆地看着袭人,拉着袭人的手未语泪先流:“都要走了,都要走了,只剩下你我了。”

    袭人眸光闪闪,没有说话,只回拉着宝玉的手,与他对着流泪。

    屋子里,贾宝玉出去后,原先被他扰乱的气氛,又沉寂下来,谁也不敢开口说话,王熙凤更是如同被雨淋湿的鹩哥,再不复往日之威。

    屋子里死寂般的沉默。

    “老太太,”出乎众人意料,打破这沉寂的,是平日最低调守拙的李纨。

    这一日的李纨穿的比平日里更加素净,衬得她的脸更加惨白,她煞白着脸,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贾母,嘴唇被咬出了血色。

    贾母对李纨素来关照几分,忙命鸳鸯将她扶起,没想到李纨恍若膝盖上坠了铁坠子,任鸳鸯如何使力,都不愿起来。

    李纨重重磕了个头,额头上瞬间青紫血红,看着格外可怖。

    贾母坐直了身子,专注地盯着李纨,只听见李纨一字一顿说道:“儿媳不孝,恳请带兰儿归家。”

    “混账!”还不等贾母反应,一旁一直木头人一样的王夫人立即扑了上来,狰狞着看着李纨:“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这个时候你要归家,难道你就不考虑兰小子的名声了吗!”

    “名声!什么名声!”李纨目眦欲裂,她比王夫人吼地更大声:“兰儿才几岁,他去皇陵那清苦地方,熬几年还有命在吗?他是我的儿子,你们不心疼我心疼,以后兰儿就是李家的子孙,与你们贾家无关。”

    王夫人瞬间大怒,贾珠早丧,只留下唯一的儿子,李纨居然让贾兰改姓,断了贾珠的香火,这让她如何能忍。

    当即便摆出婆母的架子,瞪着李纨说道:“都说破船还有三斤钉,我家还没败,不过是一时不顺,你就连这两年都忍不得,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李纨伺候了王夫人数年,听着她的指责,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但想到贾兰,她倔强地仰着头,半点也不退缩。

    王夫人更怒,便想罚李纨去佛堂跪下忏悔,却只听见贾母疲惫地声音:“罢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拦你,带着贾兰走吧。”

    “老太太!”王夫人惊怒交家。

    贾兰眼见着聪明伶俐,是个有出息了,真毁在了守陵,未免可惜,李家到底是国子监祭酒,说不得贾兰去了那儿,才是真的造化。

    李家这时候还愿意接纳贾兰,已经是在向他们府伸出援手了。

    至于珠儿,日后从旁支过继一个人,总不至于断了香火。

    贾母叹息着给惊怒的王夫人解释,王夫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环顾四周,只见身为族长的贾珍,大房的贾赦也一言不发,王夫人深恨这种时候贾政如何不在家,所有人都欺负他们这房。

    但她却也却也没有法子,只能同意了李纨,将贾兰带回李家。

    等到李家开了祠堂,禀明祖先,将贾兰写上族谱后,罪魁祸首贾琏和尤二姐总算被放了回来。

    贾琏回来时,下人已经走了大半,东西更是打包准备运走,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自被抓走后,贾琏与尤二姐一直在院子里不见天日,更不知康熙动了真怒,尽管每日忐忑,但始终相信家里会想法子将他们救出去,这一日出来时,还计划着要去哪里喝酒,洗去晦气。

    然而等入了家门,只觉着好似烂柯人,他在院中数日,外头已过了数年。

    等到听到了这些日子的变故,知晓他以一己之力毁了祖宗基业,贾琏直直跪在地上,不断向贾母磕头求饶。

    贾母背过身去:“你去向你老子请罪。”

    贾琏失魂落魄地走远,就连瑟瑟发抖的尤二姐都忘了,还是贾母看着她高挺的肚子,想着这或许是贾琏唯一的儿子,到底软了心肠,吩咐人将尤二姐带去侧房安置。

    贾赦如何惩罚贾琏暂且不提,总之这些日子,贾琏身上的皮肉便没有一日是好的,还不等旧伤愈合,宫中的公公便来盯着,令贾赦贾琏贾环贾珍贾蓉等人,速速去孝陵,为先皇守陵。

    贾家男人狼狈离去,没多久,贾母也带着家中女眷,收拾好细软,回了老家。

    黛玉将前头准备的金银加重了几层,领着郡王府的侍卫出了京城,在路边等着送贾母一程。

    贾母正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听见黛玉在外头,忙让人将黛玉迎上。

    黛玉见着贾母深讴的眼眶,想起她昔日的慈爱模样,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滴。

    贾母却较以前多了几分谨慎,隐隐的还有几分恭维。

    以前贾母见着黛玉,是在祖母见着外孙女,满眼的亲热与疼惜做不得假,如今的贾母见着黛玉,却是没了诰命的老太太见着福晋,总忍不住想黛玉念着几分她的好,多关照贾府几分。

    黛玉瞬间兴致寥寥,她将银票递给贾母,又用心叮嘱了几句,左不过是回老家后务必拘束好家里子弟,好生读书,靠着庄子和祭田的出息,也够一家子生活,万不能再动歪心思,欺侮百姓云云。

    贾母自是点头应了,只恨黛玉如何不是自己的亲孙子,若贾家男丁里有这么一个人,何愁家业不兴盛。

    等与贾母告别之后,黛玉又特地将郡王府的侍卫留下,令他们护着贾母一行,免得路上出事。

    车队悠悠远去,京中的荣华已成昔日,冬日里的寒冷渐渐远去,路边青草悄然冒头,柳枝无言,只冷眼见证着世间离别。

    第178章 备战(二合一)

    荣宁二府厚重的大门关上,再也不曾打开,昔日里数个守门的门子们,全都出去自寻生路,偶有路过之人,见着这朱门大户,忍不住唏嘘几句,宁荣二府曾经的荣光,风流云散。

    然而偌大的京城,权贵何其多,荣宁二府的故事,不过在人们嘴里转一圈,成了正月里走亲戚请客时候的谈资。

    只不过黛玉闲暇之时,偶尔会望着东边出神,算着贾母一行人是否回乡,又是否安顿下来。

    日子一日日过去,许是安顿下来,日子步入了正轨,黛玉也收到了几封南边送来的信。

    打开一看,却是王熙凤送来的信,她先是写了番老家的见闻,又换着法子的恭维了黛玉几句,顺带着还给黛玉送了些江南的风物,全然不是黛玉送行时那病恹恹的模样。

    却是因为贾府回了老家,诸人想着一家子女眷,都没个男丁,唯恐闹出事来,索性几家人合一块儿在祖宅住着。

    然而旅途劳顿,贾母微恙,再没有精力管事,贾母这一病,便如同抽走了主心骨一般,家里乱糟糟的。

    邢夫人最是驽钝,趁着这机会闹出了许多事来,直将王夫人气得称病不理,只说年岁大了,让年轻媳妇们管家。

    此时李纨已经归家,贾蓉媳妇也闹着合离走了,荣宁二府拢共剩一个尤氏,一个王熙凤。

    捅出天大篓子的两人,一个是尤氏的妹妹,一个是王熙凤的夫君,两人讪讪地,彼此倒也说不出埋怨的话。

    尤氏本就没甚管家本事,索性借着机会,请王熙凤吃了顿饭,将一大家子的事情又交代给她。

    真别说,临危受命的王熙凤,那股精气神又回来了,衰颓的模样再也不见。

    贾府家的下人遣散了大半,夫人奶奶身旁只留下几个真正得用的,伺候过男主子的那些人,也给了些银子好生遣散了,让他们另择人嫁了,至于清清白白的姑娘们,实在没地方去的,也调了地方当差。

    都是孤苦无依的,对于贾府能将她们留下,无一不感恩戴德,用上一百二十个心当差,王熙凤管起来反倒顺手许多,起码不会和婆子们一句话使八百个心眼。

    中途还出了个小插曲,怡红院里头的袭人泪涟涟地被送走,晴雯却梗着脖子留了下来,不少人这才瞧出来,最贤良的袭人,也非那么贤良,反倒是晴雯,不知担了多少虚名。

    当然,这种小事,王熙凤自不会与黛玉说,她写信不过是为了维系京中的关系,也让她缓过来后,再展身手。

    王熙凤仍然记着黛玉劝她的话,女子如何不能做事业,正好贾琏去了孝陵,没人管着她,她好好经营,怎么也得给巧姐儿挣下嫁妆。

    黛玉读完信,轻轻地将这信展平,妥帖地收到松柏傲霜纹黄梨木抽屉里,朝阳透过窗纱,柔柔地铺在信笺之上,透过白纸,墨色正浓。

    这信纸普普通通,并不似往日贾府所用的洒金暗纹纸,上头也没有那昂贵的熏香熏香,黛玉看着,却是少了几分担忧,想必在王熙凤雷厉风行的行事下,贾家总能缓过劲来。

    抽屉关上,隔开远方的烦扰,也隔开黛玉的愁思。

    很快,黛玉便没有闲心思关心贾府。

    正月过了没多久,康熙便下旨,他将再次亲征准噶尔。

    文臣武将,宗亲贝勒,均要随驾出征。

    作为康熙的亲儿子,胤祺自然在随驾名单之内。

    胤祺已经许多日子没有上朝,他要上战场的消息,是与黛玉同时得到的。

    与猝不及防的黛玉相比,胤祺对于康熙即将发兵一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早年康熙便亲征过一次准噶尔,由于种种原因,前次的亲征并未成功,他心里那股气攒了好几年,见着国库里银子多了起来,毫不犹豫再次挥师西边,誓要将准噶尔偌大版图,收归大清。

    因此当黛玉手中的帕子失力滑落,胤祺及时伸出手,稳稳地撑住黛玉的腰,黛玉只觉着腰后一热,砰砰直跳的心缓了几分。

    “胤祺!”黛玉惊呼,浅淡的唇色被咬得泛白,眸子里是遮不住的慌乱。

    胤祺走上前,将黛玉搂住,轻轻拍着黛玉的后背。

    “没事的,放心。”胤祺低低在黛玉耳旁安慰着,他自幼练习骑射,弓马娴熟,真上了战场,总能保住条命。

    黛玉深深地扎在胤祺的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慢慢冷静下来。

    自康熙下了旨意后,朝廷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兵部点兵,户部拨款,吏部调人,工部支持,礼部祭祀,满蒙八旗更是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征,各家各户都忙着去街上采购,京中竟然比过年时候还要热闹。

    蒙古那边也点了兵,入了京中与康熙的队伍汇合。

    在家里闲了许久的胤祺,这时候被康熙想了起来,大手一挥,让他去接待蒙古王公。

    正准备与准噶尔开战,蒙古必须要安抚好,胤祺得了旨意,立即在京郊搜罗了一通,买了千头羊去了蒙古驻扎之所。

    自从多伦会盟后,蒙古诸部编成了蒙八旗,同样由旗主管理。

    仗着昔日的交情,胤祺直喇喇地掀开帐篷,朗声笑到:“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班第和策棱本正在帐篷里喝酒,一听见胤祺的话,一跃而起,使劲搂住胤祺:“好兄弟,还是你想着我!”

    胤祺拍了拍两人结实的臂膀,接过递来的金杯,将其中酒一饮而尽。

    “痛快!”策棱大声叫好,又拿了壶,要给胤祺接着倒酒。

    胤祺将手中杯子移开,班第和策棱皱眉耷眼,正要问胤祺是否不给面子,却只听胤祺笑着说道:“外头正在烤羊肉,我们不若拿些好酒,出去放开了喝,这才热闹。”

    “好,我就喜欢这样爽快的!”班第率先应了,弯腰从地上拎了酒瓮,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策棱不甘落后,同样令人去他帐子,多取几坛酒,拿了出来。

    胤祺朗声笑言:“何需台吉费心,有肉自得有酒,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准备齐全了。”

    “好!不愧是我兄弟。”班第回头,重重地拍着胤祺的胳膊,身为大公主的额驸,他称胤祺为兄弟自是没错,但胤祺知晓,班第所言,并非从大公主这边论亲戚。

    胤祺笑着跟在两人身后,外头已经架起数个篝火堆,赶来的那群羊被剥皮洗净,悬挂在篝火之上,仅洒上粗盐,香味便溢满整个营帐。

    见着几人出来,早已围坐在篝火旁的蒙古王公们一拥而上,略过前头的班第和策棱,簇拥着胤祺做到篝火的正中间。

    跳跃的火焰映衬上胤祺的的脸,说也奇怪,胤祺并不似他们一般蓄着满脸的胡须,甚至肤色还能说句白皙,容貌也随了宜妃,格外昳丽,但在他人眼中,这样的胤祺却无半点脂粉之气,全不似他们最看不上的柔弱公子。

    胤祺亦不忸怩,他随着众人的动作坐下,身后是堆成小山一样的酒坛,身前是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肉,蒙古汉子们围在热烘烘的篝火钱前,没一会儿便觉着身上热汗直冒,没多久身上的衣裳便被撸了下来,一个个赤着膀子,绕着篝火载歌载舞。

    羊肉在草原上并不是个罕见东西,此时烹饪地也不如何精心,蒙古王公们谁没吃过更稀罕、更精细地玩意儿,一个个的,却都围着等着烤羊变熟。

    蒙古人最是爽朗,对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却也能看出,对这些王公们而言,重要的不是吃些什么,而是胤祺的这番作态,尽显对他们的看重。

    得到皇家阿哥如此盛情招待,远道而来的蒙古人,无不热血沸腾,将胸脯拍得邦邦响,恨不得此时便与准噶尔交战,砍下些人头得些军功。

    更有不少人,拎着盛满酒的粗瓷碗便到了胤祺面前。

    胤祺瞧着缺了个口的粗陶碗,这辈子他都没见过这么简陋的酒器,但他眉头都没皱,接过酒,仰着头,一饮而尽。

    “好!”人群中传来哄然交好之声。

    随着这杯酒入口,好似打开了什么阀门,无论是认识不认识的,都拎着酒来与胤祺喝。

    饶是酒坛里全是浊酒,度数并不高,一杯接一杯的下去,胤祺也很快浮现出醉态。

    持续不断烤了数个时辰的羊肉终于熟透,班第歘地一声从腰间抽出腰刀,薄薄的刀刃寒光四射,班第黝黑的脸被腰刀照着都白了几分。

    班第手腕舞动,几下间,烤全羊身上最好的部位被片成了薄薄的几片,放在粗陶盘子里,首先盛到了胤祺眼前。

    胤祺接过盘子,将上头的肉逐一递给蒙八旗的旗主,扬声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今日请众兄弟同食。”

    “同食!同食!同食!”应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胤祺文绉绉说的话,台吉们没有听懂,但他们听明白了同食便够了,一个个的大笑出声,吩咐身边人将羊肉片成薄薄的片,给诸位将士全都分了下去,即使最小的小兵,都没有错过。

    肉虽不多,却是贵人亲自送来他们帐子里的,小兵们捧着那一两片肉,对胤祺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他五体投地,无一不在心里发誓,战场上一定要铆足了劲,必不让这位阿哥失望,一个个的使劲嚼着羊肉,好似在嚼着准噶尔人一般。

    日落月升,夜幕中只见着一个个的篝火堆,火光照亮黑沉沉的半边天,若非胤祺提前令人往宫中送了信,城里还不知会如何如临大敌。

    然而此时,城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人打探蒙古人营地里发生了什么,即使远远的听到唱歌叫喊之声,也只装作不知。

    胤祺亲自用匕首削了几片肉,放入口中,这羊肉被烤了数个时辰,早已烤透,外皮焦脆,肉质细软,一口咬下去,饱满的汁水好似要从嘴里溢出来,尽管只浅浅地洒了一层盐,却格外有着一番粗粝的滋味。

    这样做味道不错,等明儿个闲了,也在院子里支起这么一摊,让黛玉试试新鲜的风味。

    胤祺吃着这羊肉,心思已经飘到了黛玉的身上,尽管黛玉身子弱,吃不了两口,但只要她能尝试下滋味,便足够了。

    “五阿哥,来,喝酒!”胤祺正低头琢磨着,突然背上被大力拍了一掌,他一个踉跄往头走了两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回头见着的却是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策棱,策棱见着胤祺不稳的脚步,也失了上下尊卑,一把将胤祺的脖子搂住,在他耳旁大笑:“哈哈哈哈,你醉了!”

    “哪里醉了!”许是这粗粝的风格也让胤祺放开,他一把将策棱推开,撸起袖子,从地上又拎了壶酒,重重地将封口拍开:“喝!谁不喝谁输!”

    蒙古汉子最受不得激将法,听胤祺这么一说,都摩拳擦掌起来,小尚且不敢过来凑热闹,那些亲王、郡王、台吉,全都围了过来,大声嚷嚷:“喝,不醉不归!”

    胤祺毫不犹豫地将碗接过,与诸人痛饮起来,原本是想灌醉胤祺,喝到最后,也顾不上谁和谁喝,总之都是袍泽,见着人便往对方嘴里倒便是了。

    开头还用的碗,等到最后,不少人直接拎着酒坛子便往嘴里倒,直到月上中天,除了哨兵,全都醉倒,这场狂欢才算结束。

    蒙古贵人们歪七扭八地往自己的帐篷中回去,经过胤祺身旁时,重重地拍着胤祺的肩膀,勉强嘟囔一句:“好兄弟!”

    等到目送最后一人回了帐篷,胤祺的腰直起,整个人又哪里有前头醉醺醺的模样。

    胤祺知晓,凭着这顿酒,他已经得到了蒙古人的认可,并非是身为宁寿宫阿哥,得到的天然亲近,而是蒙古人看在他这个人份上的认可。

    康熙交代这个任务时,便已经吩咐过了胤祺,此次与准噶尔交战,他负责与蒙古相关的一应事宜,不仅要对保障蒙古人的粮草兵马,更需要向他们传达中帐的军令,并确保能够按令执行。

    尽管康熙的中坚力量是满族的八旗子弟,最重要的战役一定会交给他们,但蒙古人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既要小心拉拢,又要谨慎防备,必须让蒙古人不生出叛逃之心。

    从今儿个的结果看,康熙交代的初步任务,已经完成了。

    胤祺站在原地,远方高山巍峨,如同沉睡着的巨兽,胤祺看着看着,便打了个哈欠,他往前走了两步,再次踉跄几步,舞文和弄墨忙从后将胤祺搀扶住。

    这么长时间的酒喝下来,尽管度数不高,尽管胤祺酒量尚好,胤祺也有了醉意。

    “舞文,回府。”胤祺扭过去,吩咐着身后的两个小厮。

    舞文和弄墨忙令人将马牵来,要将胤祺扶上马车,胤祺刚走两步,正好一阵风吹来,胤祺只闻着一阵酒味冲鼻而来。

    胤祺恍然,抬起袖子,只觉着自己身上味道更浓,他当即便止住了脚步,在马车前停了下来:“不回去了,回去了会熏着福晋。”

    舞文、弄墨发愁地对视一眼,用了无数话哄着胤祺,却只唤来一声坚定的“不”。

    两人抓耳挠腮许久,舞文试探着说道:“爷,奴才在马车里给您铺上褥子,您在车里将就一晚可成?”

    胤祺晃晃头,将眼前的重影甩开,他点了点头吗,挪开半个身子,将马车的门让开给舞文。

    弄墨虚虚扶着胤祺,唯恐他摔倒,胤祺却只抬头望着天上月,清泠泠的,正如心间人。

    马车里一应东西都是全的,没多久,胤祺便倚靠着黄色绣云纹坐垫,身上搭着狼皮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蜜水,昏昏欲睡。

    等到确认了胤祺确实已经睡熟之后,守在旁边的弄墨轻轻地在窗檐上瞧了一声,舞文听见前头越好的暗号,一挥鞭子,轻巧而无声的驾着马车往城里走去。

    此时正是倒春寒时候,真让胤祺在外头住上一晚,就算褥子垫子都有,也难免生病,他们作为身边人,罪过大了去了。

    趁着胤祺睡着,舞文赶紧将马车将郡王府赶去,至于说怕身上的酒气熏到福晋,郡王府里这么多屋子,他们悄悄的将阿哥送到前头的书房里,也不会将福晋惊扰到。

    舞文心里头盘算着,手上的动作格外轻柔,就连马都走的格外平稳,哒哒的马蹄声踩在地上,稳定的节律声反倒让胤祺睡得更实。

    等给守门的哨兵看了令牌,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胤祺一行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很快便回了烧酒胡同的郡王府。

    舞文到了郡王府门口,与他在城门口同样操作,轻轻地将看门小厮唤出来,悄悄将胤祺的令牌给小厮看了,严令喝止他不许嚷嚷,以免将胤祺惊醒。

    等到府门开了,舞文这才赶着马车,入了府中,急着将马车赶去书房的舞文,没见着门房里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厮,撒腿往后院跑去。

    通人性的马儿到了熟悉地环境,走地更加平稳,胤祺在马车里躺着,并不知晓他已经换了地方。

    等到了书房门口,舞文这才松了口气,将马车门打开,与弄墨互相使着眼神,商议着谁去将胤祺唤醒,夜还长,好歹得躺在床上,才能舒坦。

    舞文和弄墨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将胤祺唤醒,两人疯狂甩着眼刀,示意对方动作。

    还没等两人得出共识,就只听见后头传来凉凉的一句:“回来了。”

    舞文和弄墨瞬间冻在原地,心里不约而同的哀嚎着:“我命休矣。”

    外头的风再凉,也凉不过他们冰凉的心。

    “福.福晋。”舞文一咬牙,狠心转过身子,僵硬地向黛玉行礼。

    黛玉冷笑着,探身看向打开的马车,酒味早就从马车里散了出来,黛玉冷笑道:“真是出息了。”

    舞文和弄墨支吾着,不知如何回话,却只见黛玉甩了个凉凉的眼风:“这书房就没正经用过几次,什么东西也没有,甭将你们主子送进去了,直接将他送去后头正房里,省得费事。”

    胤祺睡着前的吩咐还言犹在耳,唯恐熏到了他的福晋,他们将胤祺送回来便已经做了挨顿责骂的准备,却也不敢将胤祺真送到黛玉屋里。

    见着两人没甚动静,黛玉眉头竖起:“我的话都不听了不成,将他送过去,我保你们不会受罚。”

    舞文和弄墨自幼便在胤祺身旁伺候,自是知晓他对黛玉的情意,既然福晋发话了,就算五阿哥生气,也不会罚得太重,舞文和弄墨再次对视一眼,将车门关上,挥着马鞭将马车往后院赶去。

    黛玉坐着小轿子,跟在后面,没多久,便到了正房门口。

    黛玉知晓胤祺喝了酒,知晓骤然从醉中唤醒,容易头疼,也不让人将胤祺唤醒,只示意舞文和弄墨将胤祺弄到屋子里去,两人一弯腰,齐齐地上了马车,一人一边,将胤祺搀扶起来,送入了正房。

    正房炭盆烧得更热,外头的寒意半点也没有从关得严严实实的琉璃窗中进来,这屋子是黛玉平日里的起居之所,她用惯了冷香味浸透整间屋子,胤祺刚一进来,便闻着熟悉的味道,他原本皱着的眉头松开,被放在榻上,也没有清醒过来,不过是咕哝一句,侧过头睡得更熟。

    舞文和弄墨将胤祺扶到榻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他们两人是宦官,但大晚上的在福晋屋子里待着依然不和礼法,随行过礼,向黛玉请罪后,匆忙离开。

    等人都散了,黛玉这才沉沉地叹口气,坐在榻前。

    康熙的旨意,胤祺没有瞒他,甚至黛玉听了这旨意,诡异地安心了几分,蒙古人好歹归附了大清,再如何脾性大,也不至于对胤祺这天家阿哥动杀心。

    除非大清败相实在过于明显,准噶尔挥师东下,将大清江山占据,引得蒙古人倒戈,不然胤祺在蒙古军中,比前线还是安全多了。

    但如果形势危急到蒙古人都倒戈的地步,前线的厮杀必然血淋淋,胤祺在哪里,都逃不过危险二字。

    或者说,还要感谢康熙,特意给自己儿子挑了相对安全的事情么。

    黛玉苦笑着,接过雪雁拧干的帕子,温热的帕子沾到胤祺的头发脸颊上,为他擦去沾染着的酒水。

    胤祺察觉到耳旁清浅的呼吸,浑身汗毛直竖,他一个激灵,冷汗瞬间将他里衣浸透,胤祺骤然伸出手,凭着感觉将手腕制住。

    胤祺睁眼,如同鹞子,翻身而起。

    却见着黛玉瞪大眼,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胤祺忙不迭地将黛玉的手腕松开,白玉似的腕上,被勒上一圈红印,淤痕明显,触目惊心,胤祺心疼地捧着黛玉的手,小心翼翼地吹着气,连声追问黛玉可疼。

    黛玉本就是冰雪做成的人物,稍稍碰一下很容易留下印子,她转了转手腕,并未有什么疼痛之感,只不过那圈印记,瞧着触目惊心。

    黛玉眨眨眼,尚未言语,胤祺又扬声让外头伺候的人进来。

    黛玉不喜有人在内室伺候,雪雁送了热水之后,便在外头侯着,听着里头的动静,还以为两个主子在玩闹,突然听见胤祺变了调的声音,才察觉里头出了事情,忙掀开帘子小跑着进去,入目便是黛玉手上那刺眼的痕迹。

    “赶紧给你家主子将药拿来。”胤祺顾不上计较如何一觉醒来换了地方,也顾不上细察醒来时瞧见黛玉,心里头无限的欢喜,只一心关注者黛玉手上的红痕。

    黛玉抬起手,阻止了胤祺的动作,她从胤祺这下意识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与蒙古人相处也是危机四伏,不然胤祺不至于如此警惕。

    “不过是看起来吓人罢了。”黛玉转了转手腕,给胤祺示意她的手腕并未受伤,无需抹药,随后将手轻轻地搭在胤祺忙碌的手上,盯着胤祺的眼,欲言又止,好半天,直到她将自己的眼睛憋红,也只吐出“你仔细些”几个字。

    旁的,也不必多言。

    胤祺心中滚烫,他一使力,将黛玉拉过,躺到她的怀里。

    黛玉闻着浓重地酒气,小巧的鼻子皱起,她撑着胤祺的胸,与他拉开距离,嗔怒道:“又耍什么酒疯。”

    胤祺却只笑着,他轻柔地摩挲着黛玉的手腕,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小心地将手腕抬起,轻柔地吻如蝴蝶飞舞,在黛玉腕上一碰立即离开。

    “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胤祺盯着黛玉的眼,说得格外认真。

    黛玉被那黝黑的眼睛盯着,回想起手上那湿热的触感,耳后红成一片。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将手中帕子扔到胤祺身上:“既然已经醒了,就自己收拾干净。”

    胤祺忙起身,浸湿帕子,将头脸手脚都擦了一遭,又换上干净衣裳,闻着身上酒气已经去了九成,却仍然怕熏到黛玉,依旧躺在外头的踏上,哄着黛玉躺到床上睡觉。

    榻和卧床隔得并不如何远,也已深,一夜折腾下来,黛玉早已困顿连连,不过是担忧着胤祺,让她强撑着没有睡着,此时她心事放下,躺在柔软的蝶恋花被褥里,闻着供桌上摆在的佛手香味,很快陷入了梦乡,在梦里好似还有蝴蝶在不断翩跹。

    胤祺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听着黛玉清浅的呼吸,回忆起黛玉手上肌肤的嫩滑,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风也不语,只有月亮挂在天空,照着这对有情人。

    一夜好眠,次日,胤祺再醒过来,已经是神清气爽,心情大好的胤祺决定放过舞文和弄墨自作主张之事,只傻笑着等着黛玉起身。

    黛玉嘤咛一声,从美梦中醒来,见到的正是已经洗发擦身,刮了胡子,换了新衣的胤祺,只见眼前人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黛玉一见着胤祺盯人的灼灼目光,瞬间便想起夜里发生的事情,她红了脸,勉强镇定地看着胤祺,胡乱说了几句话。

    尽管听出了黛玉这几句话都没走心,胤祺也不在意,他依旧认真的一句一句回了黛玉的问话,并在之后的日子里,与黛玉相处时间更多,不仅与黛玉说着家常闲话,看着黛玉处理家事,更是挥退了下人,与黛玉交代着即将到来的战役。

    从准噶尔的地理位置,到他们的风土人情,再到准噶尔、大清与鄂罗斯三者复杂的关系,与黛玉说明,为什么这场战争非打不可,甚至就连准噶尔与大清的兵力对比,胤祺都细细与黛玉分析过。

    除了此次战争具体如何行兵布将之外,旁的事情黛玉都知晓的差不多了,这竟然奇妙的安抚了黛玉几分,比起战争的残酷,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等到黛玉终于将局势了解的七七八八,京中的队伍也已经集结,准备向准噶尔开拨。

    康熙亲自率阿哥们前往,唯独留下皇太子监国。

    第179章 出征

    康熙三十五年的二月三十日,在祭过天地之后,大军从京城出发。

    沿途的道路两旁站满了京中百姓,有看热闹的,为森严的队伍而欢呼,也有为亲人送行的,抹着眼泪追着往前跑,恨不能随着送到边疆。

    过了正午,康熙骑着马出了德胜门,正是春日好时光,城外路旁盛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虽不甚名贵,瞧着一片欣欣向荣。

    康熙大喜,只觉着这是上天都在暗示,此次出征,必将大获全胜。

    “吁”,勒住马,康熙示意送驾出城的太子止住,淡淡说道:“止步吧,京中便交给你了。”

    在康熙看不见的背后,太子低垂的脸上,神色扭曲,既有对康熙的不舍,又有对康熙出征的担忧,更多的是,对掌握监国大权的狂喜。

    他翻身下马,眼含热泪地磕了个头:“皇阿玛,您放心,儿子必定不让您失望。”

    康熙定定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太子,眼中闪过几分异样,却也并未多语,他点点头,一挥马鞭,一马当先,率着众将士跑了出去。

    金色的盔甲被正午的阳光照相得闪闪发亮,头盔上的红缨上下晃动,野心勃勃的帝王奔赴远方。

    胤祺等几个阿哥,匆匆下马向太子行礼,随后又翻身上马,向康熙离开的方向奔去。

    随后是将领,士卒,黄沙被马蹄和士卒跑得高高扬起,没多久,整个路上只见着尘土飞扬。

    直到出行的大军远远消失在天际,太子才拍了拍沾满黄沙的衣裳,转身离开。

    眼中是再不压抑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此次出征,依旧是分为三路大军,康熙亲率中路军自京城出发,经过独石口,顺着克鲁伦河上游北上。

    另外两路大军从八旗中精心挑选了骁勇善战之人作用统帅,东路军由萨布素统领,沿着兴安岭,堵住噶尔丹东边的逃脱之路,西路军由费扬古负责,前往昭莫多,设下埋伏等着噶尔丹的到来。

    费扬古率领的西路军,已经于二月十八日启程,而萨布素率领的东路军,将在四月出发,这日出发的,便只有康熙亲自率领的中路大军。

    天子坐镇,中路军令行禁止,再没有任何吵架斗殴之事,每日也按着计划往西北走去。

    康熙坐在高头大马上,虚虚拢着马鞭,看着令行禁止的队伍,很是自得,有如此儿郎,何愁边疆不稳,又何愁战争不胜。

    然而康熙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两三日,日头落下,中军搭起帐篷,埋锅做饭,康熙坐在正中的御帐里,就着牛油蜡烛的亮光,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皇帝不在京中,尽管已经命令了太子监国,但康熙依然不放心,凡重要事情,务必快马加鞭送至御前。

    梁九功躬着腰,站在康熙身后伺候,眼睛不敢往折子上撇一眼,手臂粗的牛油蜡烛被风吹得闪一下,御帐里亮度骤然降了许多。

    转过身子,梁九功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铜剪,对着牛油蜡烛的烛芯轻轻一剪,咔嚓一声,牛油蜡烛应声而亮。

    “啪”,随着灯芯的爆鸣,另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梁九功忙不迭转身,唯恐是风吹掉了什么,若是砸到康熙,他万死也难逃其咎。

    回头一看,梁九功叫苦不迭,甚至宁愿是康熙被砸到了,无他,原来是康熙站在案前,双手撑着桌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一份明黄的缎面折子被甩在地上,从甩开的页面里,能勉强看到臣费扬古奏上几个字。

    梁九功眼皮一跳,忙将头低低地垂下,躬手肃立着等着康熙的旨意。

    费扬古率领西路军,已经走了快二十日,然而行军进度却远远落后于计划,费扬古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让对于走得更快,唯恐延误战机,实在没有法子,给康熙上了这个折子。

    这却不是费扬古能力不够,他是内大臣董鄂鄂硕之子,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弟弟,是平定三藩之乱的得力干将,上一回亲征准噶尔,费扬古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员猛将。

    无论从家世,还是军功,费扬古都足以服众,正常时候绝不会出现他指使不动的情况,然而这次,康熙将蒙古过来的五百骑兵,编入了费扬古的麾下。

    蒙古人对于英雄还是敬佩的,知晓要编入费扬古麾下,倒也没有什么不满,穿上盔甲,骑着马便直接过去了。

    但双方到底没有相处过,没多长时间,蒙古人与费扬古的手下便起了不少冲突,更不要说日日饮酒,视军纪于无务,费扬古管了几次,将他们惹恼了,旁的倒也不说,只每日骑着马,慢悠悠的走着。

    催狠了,便是怕马累病了,上了战场无法作战。

    蒙古人为首的是亲王,爵位比费扬古高,有他在背后撑腰,费扬古可以说是一个头两个大,不得已,只能给康熙写信求助。

    要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么多人每一日的粮草消耗都不是小事,户部提前算过了粮草用量再拨过来的,耽误久了,口粮不够,唯恐哗变。

    敌人还没见到,自己人内部就起了矛盾,这犹如一盆冷水,将康熙的志得意满浇灭许多,得意的心淡了几分,他好容易喘匀了这口气,大声对外喊着:“叫胤祺过来。”

    梁九功忙掀开帐篷传旨,机灵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了,去后头的营帐寻找胤祺。

    胤祺刚从热水洗过头脸,听到康熙召见,忙换了身清爽衣裳,向中军大帐走去。

    小太监一来一回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梁九功将满地的折子收拾好,康熙喝着江南送来的新茶,心中的怒气也平复了几分。

    因此,当胤祺进入这帐篷后,见到的场景一应往常,没有半点异样。

    但,胤祺敏锐地从康熙不断敲击着桌面的手指幅度中,察觉到了康熙的不耐。

    “给皇阿玛请安,”胤祺只作不知,恭敬地向康熙请安。

    “你看看这个。”康熙从摆在桌案上的一摞折子中,拿出最上面的一份,递给胤祺。

    胤祺翻开,只见是费扬古的诉苦折子。

    不愧是从三藩之时走过来的将领,这心眼多的和筛子似的,整个折子翻来覆去,颠颠倒倒就是一句话,费扬古地位卑下,不敢指挥蒙古王爷,求康熙将蒙古骑兵收回。

    这个老狐狸,胤祺暗自摇了摇头,难道费扬古真就没有办法吗,不,作为领兵多年的将领,他有的是雷霆手段,只不过不愿意当这出头鸟,和蒙古那头对上,想找个冤大头垫背呢,毕竟蒙古来的人里,可有个额驸,皇家人的事,皇家人解决最好。

    现在康熙将他唤来,大概,费扬古找的那个垫背,就是他了。

    胤祺心如明镜,脸上却只作焦急态:“皇阿玛,西路军可不能乱!”

    康熙满意地点点头,他这儿子虽然没在宫中养大,眼光见识却还是有的,不比老大差。

    “蒙古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是我们的最好盟友,你去那儿那边帮着费扬古。”

    康熙冷声吩咐。

    果然如此,胤祺迅速琢磨着,他是与蒙古走得最近的阿哥,此次蒙古人过来,也是他带着酒肉去为他们接风,曾经大口吃过肉,大碗饮过酒,他在蒙古人那儿,有着几分薄面。

    因此对于康熙的这个旨意,胤祺也不觉得如何为难,他一点磕绊也不打地应了。

    康熙一愣,他原本以为胤祺会借故推脱,毕竟谁都想跟在中军帐下,在康熙眼皮子底下待着,被他看见,立功的机会都大很多,没想到胤祺却真是个实心人,君父的一句话,他便心甘情愿地从中军跑去西路,是个忠君爱国的。

    “好,”康熙哈哈大笑,一晚上的沉闷终于在此时一扫而空:“等你回来,朕重重有赏!”

    胤祺倒不在意什么赏赐,反正身为皇帝的儿子,他无论如何也能有个亲王的爵位,不过是时间早晚罢。胤祺无意在这事上费心思,他见着康熙没有旁的吩咐,立即便向康熙告退,赶着去处理西路军的事宜。

    康熙盯着胤祺的背影,眼中全是探究,蒙古人性情粗犷,爱憎分明,许多人听见要和蒙古人打交道,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康熙眯着眼睛看着胤祺的背影,也不知他这儿子是心里有数,还是莽着往前冲。

    到底如何,很快就会知道。

    轻车简从,胤祺领着舞文和弄墨一句疾驰,没几日,便追上了慢悠悠走着的西路军。

    胤祺先是去见了费扬古,费扬古见着康熙将五阿哥派来压阵,很是松了口气,立时将他迎往上座,将行军情况与胤祺交代。

    胤祺也不推脱,听费扬古说完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便往班第帐中走去。

    班第正与策棱在抱怨着费扬古的不近人情,他们本就是帮着大清打仗,连喝口酒都要被管着,实在是难受,他正谋划着如要何给费扬古好看。

    突然听见帐篷响动的声音,两人一跃而起,从腰间将刀抽出,直冲帐篷门喝道:“什么人!”

    只见帐篷动了几下,胤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姐夫别来无恙!”

    后又与策棱打了招呼。

    班第和策棱本就与胤祺交好,见着他,脸上的防备卸下,刀重又插回腰间,只见班第扬声笑到:“五阿哥怎么来这儿了,快,把我珍藏的酒拿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喝酒!胤祺眼皮一跳,班第和费扬古一开始的冲突,便是出自酒上,他若是陪着他们喝酒,便是站了班第这边,日后费扬古掌兵,将更困难。

    第180章 对战

    酒,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杯,是比碗口还大的杯,满满的一杯酒,就这么递到了胤祺面前,离得老远,就能闻到浓烈的酒味,一杯下去,就能让人浮现醉态。

    费扬古与蒙古那边的矛盾加剧,便是由于这杯中物,胤祺若是接了这杯酒,好像在给班第撑腰一样,身为阿哥,他做出这行为,难免被有心人宣扬出去,费扬古威信何在。

    手指抵住酒杯,分明是修长的一双手,好似没用什么力气,班第递酒的手却再不能往前挪动,他涨红了脸,也不能寸进分毫。

    班第涨红了脸,望着在一旁看好戏的策棱,班第只觉着被胤祺拒绝失了脸面,他瞪着胤祺,甚至都顾不上胤祺的身份,黑着脸嚷嚷:“五阿哥这是看不上我的酒?。”

    这话一出,策棱神色微动,往前稍稍走了一步,毕竟胤祺是天家阿哥,真让班第由着性子来,两人发生了冲突,蒙古部落讨不着好。

    胤祺却不以为忤,他朗声笑道:“久闻你这个有难得一见的美酒,我在京中就馋了,都说百闻不如一见,这酒果然闻着就霸道。”

    班第的神色稍稍和缓:“果然是个识货的,我这酒也不多了,正好你来了,我们痛饮几日,正好上阵杀敌。”

    胤祺接过酒杯,这杯子做的粗犷,由一整块黄金打成,上面并未镶嵌任何宝石,由于磕碰,外面的黄金塌了几块,瞧着便是班第常用的杯子。

    胤祺本就没有饮酒的打算,更别提用班第的杯子饮酒,他就着班第的手,深深地吸了口酒香,喟然赞道:“不愧是美酒!”

    班第刚露出得意的神色,却只见胤祺接过酒杯,轻轻地放在案几上:“但这般饮酒未免无趣,难免糟蹋了好酒,喝不出其中滋味。”

    策棱抬眸,饶有兴致地看着胤祺。

    这话同样也吸引到了班第的注意,他本就是个嗜酒的,自诩喝遍天下美酒,胤祺这说法,却是他第一次听说。

    “哼,”班第重重地一拍案几,酒杯在桌面上跳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你说清楚,怎么才叫喝出滋味?”

    见着愤怒的班第,胤祺却不慌不忙,他笑着对班第拱手:“都说美酒配英雄,这样的好酒,自然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共饮才得其滋味,这次征讨准噶尔,万岁爷势在必行,精锐尽出,想必没多久便能擒了准噶尔,踏破准噶尔,这酒好生留着,到那时候拿出来,庆贺胜利,这才是没有辜负了美酒。”

    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却是不能接这杯酒。

    班第一愣,倒也明白了胤祺的意思,在班第和费扬古的矛盾中,胤祺站在了费扬古那边。

    班第可以梗着脖子和费扬古对着干,却不能同样对待胤祺,即使不提他与胤祺的私交,他也不能怠慢了康熙的儿子。

    班第心中明白,他不能再由着性子,毕竟此时大清势大,好在,胤祺的话给了一个台阶,班第趁势顺坡下驴,点头赞道:“还是五阿哥讲究,我这种粗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既如此,便听你的,等掳了噶尔丹,我用他的头骨做个酒杯,才配得上我的好酒!”

    胤祺大力拍着班第的肩膀:“有志气,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有了胤祺的从中斡旋,班第与费扬古明面上关系恢复如初,西路军的速度快了许多,在快马加鞭的赶路之下,按着计划赶到了地方。

    同时,五月初八,康熙亲率的中路大军也抵达了噶尔丹的大营附近。

    五月十三,胤祺随着费扬古的队伍,抵达昭莫多,再加上萨布素率领的东路军,三路大军,将噶尔丹包围的严严实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西北的风依旧是那么的冷,即使已经快到夏日,江南早已草长莺飞,昭莫多的天却仍然冻得人骨子里疼。

    胤祺穿着沉重地盔甲,坐在已经冒出青茬的草原上,仰头望着天边的繁星,摩挲着出征前黛玉特特给他求的平安符,心里暗暗算着返程的日子。

    大战一触即发,就连夜里巡逻的人,走路都带着狼一般的警觉,看不见的硝烟笼罩在营地里,队伍里的每个人,既有些掩不住的恐惧,更多的是即将建功立业的跃跃欲试。

    能在战场上拿几个敌首,对于尚武的满人而言,是天大的荣耀,不仅能够升官进爵,还会得到亲朋邻居的夸赞。

    谁不想做出一番成就,营帐里的气氛愈发焦灼,只等着费扬古一声令下,便提刀上阵。

    想必,大战就在眼前。

    正如胤祺猜测的一般,康熙的圣旨里要求费扬古诱敌深入,费扬古收到旨意后,迅速做出了部署,他先是找个个最适合埋伏的地方,设了一个伏击圈,大清和蒙古人的将士,埋伏在山上及两侧,等着前头派出去的人将噶尔丹引诱过来。

    至于胤祺,作为康熙的亲儿子,费扬古坚决不同意他前往伏击圈。

    虽然胤祺弓马娴熟,但是他的身份摆在这里,上了战场还得有人分心照顾他,更不要说万一胤祺伤了或者被俘虏了,他们就算立下再大的军工,也免不了受罚。

    因此在设伏之前,费扬古便来到胤祺的帐篷,恳切地给胤祺交代了一个“艰苦”的任务,让胤祺带着亲卫守在河边,防止准噶尔士兵在水里投毒。

    即使噶尔丹的人还远在百里之外。

    胤祺并不贪图军功,还是那句话,他是康熙的亲儿子,他额娘是最受宠爱的宜妃,更别提他还有皇太后撑腰,难道封王会将他落下?

    反正好与坏,都是亲王,他何必与将士们争这份军功呢,不如让他们得了,回京后论功行赏,也能让家里日子更好几分。

    遂胤祺无半句异议,待着贴身侍卫出发前往河边。

    等胤祺走远了,伏击圈影响不到他,费扬古与班第对视一眼,下达了命令。

    前头的不对付,在真正的敌人面前已经消弭,费扬古与班第,便如同一对好搭档,准备一鼓作气将噶尔丹打趴下。

    先遣的那几百人的小队,悄无声息从营地里走出,去了噶尔丹驻营之地。

    为首的人清了清嗓子,对着土地上吐了口唾沫,眼一闭,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其用词之激烈,足以让听者暴跳如雷,果然,噶尔丹就忍不住了,他当即就点了精兵,率众而出。

    叫骂那人就地一滚,躲过噶尔丹的长剑,连滚打爬地翻身上马,驾着马便往伏击圈而去。

    噶尔丹将手上的剑好好举起:“给我追!”

    一声令下,众马嘶鸣,马蹄深深踏在地上,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连路都看不见。

    很快,噶尔丹便率部到了伏击圈,前头的人突然一改一直在他们面前的模样,重重地挥着马鞭,拼命往另一边跑去。

    “不好!”噶尔丹警觉,便想离开,然而,这一切都太晚了,埋伏在山顶和两旁的队伍,举着刀,骑着马,冲了下来。

    噶尔丹紧紧握住刀,对着冲过来的人重重砍上去,只听见刀与盔甲相撞,发出让人牙酸的巨响,火花四溅。

    胤祺守在河边,远离了伏击圈,却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正是厮杀的最激烈的时候,胤祺却只能守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望着肥硕的鱼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跳跃。

    身旁的侍卫都是胤祺精心培养出来的亲卫,心性无不刚强,虽然军功对他们的作用聊有胜无,一个个的却都竖起了耳朵,听着风传来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河水里都沾染上了血色,伏击圈里的厮杀声终于小了下来。

    胤祺伸了个懒腰,骑上马,招呼着众人回营。

    正在这是,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仓促的马蹄声,仅听声音,便能知晓对方的匆忙。

    此地正在交战,闲杂人等早就不见了踪影,因此,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大清的将士,便是噶尔丹的手下。

    胤祺冷着脸,手紧紧握住剑柄,眼睛紧紧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多久,十数匹马便跑了出来,坐在前头马背上的,是胤祺没亲眼见过,却很熟悉的人—噶尔丹!

    四目相对,噶尔丹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着,他们打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带着的东西都坏了,更没有粮食,眼前这一队肥羊,东西都是极好的,更别提一匹匹膘肥马壮的骏马,远远不是他们累了一日的马能比的,若抢了,说不得还能一口气跑回准噶尔。

    只要回了准噶尔,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冲!”噶尔丹大喝一声,率领着众人向胤祺冲去。

    胤祺从腰间拔出剑,毅然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