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厚。
陆夫人派来的暗卫都被扣下,陆念安只能孤身往前。
余光透过两侧的铁栏,牢中零零散散躺着几道人影,一动不动,就仿若死去了一样。
被养在深宅中的小姑娘,哪里见过此番场面。
陆念安被吓得不清,忙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跟上几位狱卒。
这条路很长,不知走了多久,几个狱卒才停下来。
其中一个狱卒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周越是吧,就是这儿了。”
听见这话,陆念安的害怕散了些,提起灯笼往前靠近。
面前是一方逼仄狭窄的牢房,深黑中光亮微弱,依稀瞧见地上摆着几个空碗和一些枯草,除此以外,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将灯凑近了些,斑驳石墙潮湿,角落处生出了厚厚青苔,压抑里,周越脊背靠着石墙倒下,灰衫脏乱。
他好像晕了过去,双眸合上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是已经见过他太多狼狈的时刻,陆念安并不觉他这副模样难看,只是更加难受。
她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适应同周越的相处,所以此刻的难过才会如此真切。
他会……死吗?
陆念安眨了眨眼,眼中氤氲出泪水来,不知那是对死亡产生的恐惧,还是因为旁得什么。
这时靠在墙边的周越动了动,察觉到面前光线,他睁开眼,一双清明的眸子终于望向前方。
视线隔着铁栏遥遥相望,陆念安微怔,很快想起自己要问得话。
“探望的时间到了,”狱卒却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走上前厉声道:“地牢里关押的可都是重犯,现下京中混杂,我们也是依上头的指令办事,若出了什么岔子,弟兄们可都担当不起。 ”
他语气并不好,板起脸凶神恶煞地模样,陆念安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轻声道:“只是说两句话也不可以吗?”
狱卒轻嗤一声:“这是朝廷命押的重犯,上头特意交代严加看管的人,怎能随随便便同外界接触!”
陆念安被他忽然拔高的音量吓得一颤。
见状,很快又走来一个稍矮些的狱卒,小声为难地打着圆场:“哥,陆家人的人,要不还是,”
“陆家怎么了?”
陆府分家一事人人皆知,狱卒没当回事,挥挥手就敢陆念安往外走。
“我……”孤零零站在暗处,陆念安本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胆怯了。
临走前,她下意识回头张望,隔着混浊暗色,隐隐约约好像听见周越说了声什么。
*
领头的狱卒还有旁得事,没走几步便将陆念安忘却,上赶着去迎另一道身影。
来人看不清脸,什么话也没说,先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给狱卒。
狱卒放在手里掂了掂,顿时喜笑颜开起来:“这边走,嗯,一刻钟的时间,说些话当然没问题了。”
靠墙的一侧,陆念安站着未动,被丢下后,她第一时间有些委屈。
可她已经长大了,知道委屈也没用。
呼出口气,陆念安忍住不适,一边上前一边小声问道:“是因为约了旁人才想让我快些走吗?我也可以——”
她想说她也有银子,需要多少可以给他,但那狱卒还未听完话就恼羞成怒起来,抬手往外一推:“去去去,你怎么还没走呢?”
陆念安本就纤瘦,此刻被推得后退两步,脊背生生磕在石墙上。
夏日里衣裙单薄,锋利划破皮肉,痛感清晰。她闷哼了声,意识到自己微弱的力气,对眼前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抿起唇,陆念安不在多说什么,有些失望地转身往外走。
还是要去求哥哥吗?
她不可避免地冒出这个想法,一边向外走一边垂下眸子,显得沮丧极了。
死寂一般的地牢中,一切声音变得清晰,只是陆念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眼前多出的两道人影。
脚步声渐近,几个狱卒最先察觉到,方才的气焰全部消散,此刻大气不敢出一声,死死低下头。
直到陆念安一头撞上了面前的黑衣男人。
手中灯笼摔落在地,她捂住额头,在痛感加重的瞬间,有些艰难地抬起眸。
光影明灭,眼前男人完全藏匿于暗色中,看不清神色。
耳边又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断断续续,加重了地牢中的潮湿。
陆念安感受到男人带着冷意的目光落下,刚有些害怕,她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慢慢屏住呼吸。
她早该知道的。
书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整齐排列于一起,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句话,她同谁在接触……像蛰伏于暗处静静凝视猎物的猎人,陆念安没办法不害怕。
陆念安想,这世间任何一个人瞧了,也都会感到害怕的。
忍不住呢喃一声:“又再让人跟着我吗?”
这声音尤为微弱,几个狱卒没有听清,只以为她惊扰了哪位大人,此刻硬着头皮上前。
火把的光芒压过黑暗,领头的一眼看见司狱长躬腰跟在后方。
刑狱司虽不大,能让司狱长这般卑微奉承的人物,狱卒还没见过几个,目光不由得落去前方。
萦绕在黑衣男人周身的气势凌厉,带着久居高位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
领头的一眼也不敢多看,忙对着身后的狱司卑微道:“不知张大人今日带了贵客前来,惊扰了惊扰了,我马上将人带出去。”
他说着,一手就要将陆念安扯过。
比起此刻就被赶出去,那点恐惧好像也算不上什么,陆念安忙上前一步,紧紧扯住陆祈的袖子,大声道:“哥哥。”
女声清脆,熟稔到仿若将这二字唤过千万遍,于是方才说话的狱卒一僵,小心去看陆祈的反应。
陆祈没有推开她,那狱卒便被吓得一连退后几步。
见状,陆念安好像尝到了什么甜头,小心翼翼又凑得更近了些。
她整个人黏在陆祈身侧,像只找到主人的幼鸟,迫不及待诉说飞出笼外的所遇,从被狱卒争对到受伤,无一例外全盘托出。
好半响后,陆念安终于停了下来,缓缓看向陆祈,深黑中,她眸中闪烁着的晶莹泪花晃眼。
这般可怜的目光,是想让他心疼吗?
陆祈抬手缓缓落在她肩侧,本就相隔甚近的两个人一瞬贴近,他垂下眼眸,将她绕进怀中。
他静静凝视着那抹伤痕,被碎石划破,并不深,溢出了些血丝。
陆祈眼眸微眯,一边检查她的伤口,一边顺着她往下回答:“这样啊,那阿念想要怎么办呢?”
太近了。
这般近得距离,呼吸融在脖颈,几乎是瞬间,陆念安就想到昨夜的拥抱,一动也不敢动。
连说话也开始变得磕绊道:“我,我觉得……”
撕开云纱,经年不见光的地方更为娇嫩,于是那抹伤痕开始变得突兀、刺眼。
“他碰你哪儿?”摔落在地的宫灯光芒微弱,半明半暗里,映出他病态沉冷的面孔,平静下泄露出几分漠然的危险。
“已经不疼了,”陆念安摇头,忙后退两步,她神色明显闪躲起来,看向一侧的狱卒:“我现在可以同周越说些话吗?”
那狱卒都被吓傻了,点头如捣蒜,当即就接到:“当然可以了!”
话音刚落,陆念安再度后退两步,刻意忽略身后之人,轻声道:“走吧。”
*
领头的狱卒停下,不知不觉中竟冒出浑身冷汗,他擦了擦额。
这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谁,抱着想要弥补的心,狱卒殷勤翻找出钥匙来,颤抖着手将眼前的铁门打开:“陆小姐,快请进快请进。”
牢中血腥气尤为厚重,走近了,才觉地上的星星点点皆是血渍。
灰色人影倒在角落,重新昏迷过去。
陆念安脚步仓促了些,往里走的同时,陆祈站在一门之隔外,静静端详着她的身影。
开门的狱卒已经收好钥匙,一边退后一边还对陆祈讨好地笑了声。
陆祈也没什么反应,身着的黑衣越发衬得他冷肃。
在陆念安蹲下身同周越交谈之际,司狱长张生也嗅到了那抹血腥气,看向他担忧开口:“陆大人,王太医方才叮嘱您的伤……”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蹲下身的同时,手中小灯被稳妥放好。
周越的一张脸终于得以清晰,灰衫褴褛,破败的有些不堪。但当他睁开眼,一双眸是与之相反的清明。
陆念安隐隐有些焦躁起来:“周越,你没事吧?”
“陆姑娘?”他受过刑,声音变得沙哑,怔了片刻后,有些意外地自嘲一声:“不是梦吗?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昨日,”陆念安一着急就有些磕绊,艰难道:“昨日你未来,母亲同我说是……你贿赂考官。”
说最后四个字时,她语调尤为轻,陆念安凑近了些,又忙道:“但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带着纯善的声音落下,周越侧身避了避,道:“脏。”
“没关系的,我不怕脏,”裙摆散落在湿濡潮湿的地下,陆念安浑然未觉,小心翼翼地再一次问道,更是确认:“周越,你没有做过的,对吗?”
牢中逼仄压抑,经年未处理的血迹斑驳,散出恶臭的气味。而会用香的医师,嗅觉往往比寻常人更为敏锐。
周越已被关了两日,这般恶臭,时时刻刻拉扯着他的神经。直到这一刻,压抑之下散开的甜香,才让他重新意识到自己还能呼吸。
陆念安半蹲在角落,灯笼立在她身侧,映出细腻奢华的轻纱,她一张脸同样沐在光中,也变得明晰。
巴掌大的脸,鼻尖小巧秀气,此刻紧蹙着眉,神色担忧。
她同这间牢房格格不入,稚气的神色,让人连欺骗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越低下头:“若是我骗了你呢?”
他沉默的态度本就让陆念安心神不宁,现下听见这话,她更无措了,迷茫眨着眼,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抱歉,”周越垂眸,笑了神:“虽是骗了你,但好在未让你失望,我的确未做过。”
陆念安已经自动忽略了那个骗字,呼出口气:“我就说你没有了,我……”
没等她说话,眼前落下一片影,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来人语调冷漠:“欺君之罪,远比贿赂考官罪加一等。”
不知何时,身后站着的狱卒已经全然散开。
陆祈半弯腰将陆念安拉起,长指落在她衣衫,随意扫开那抹尘灰,淡声提醒:“阿念,他骗了你。”
“身份是假,姓名是假,顶替周三公子接近你,阿念觉得,他是何居心?”
说这话时,陆祈始终很平静,仿若现下不留余地直戳要害的人不是他。
“你在说什么?”陆念安还沉浸在喜悦里,一下子如坠冰窖般,她仰起头陌生道。
陆祈却没有回答,安抚地扶了扶她的发,轻叹一声:“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折腾了半日,也该跟我回家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角落里的周越一眼。
陆念安六神无主地跟着他离开,隐约间她明白了什么,于是连问一问周越的勇气也没有。
抬步,往前是寂静幽深的长廊,出了这间屋子,以后应该很难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想到这里,陆念安慌乱地回头看一眼,周越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忍不住停下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一瞬加重,生生拽着她往外走。
*
马车行驶在寻常街道,锦绸制得车帘被掀起,车内明亮,小案上放着个白瓷釉香盒。焚烧着的线香散出清雅,压过车内那抹浅淡的血腥气。
这几日变故好像特别多。
陆念安还未从方才那话中回神,目光呆愣极了。
陆祈握住她腕的手紧了紧,目光幽深:“心疼他?”
陆念安还未回过神,听见这话,就愣愣点头。
“他骗了你。”于是陆祁淡声提醒她,平静之下,额上却隐隐鼓起了青筋。
“我知道的,”陆念安仍旧点头,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神情越来越迷茫了:“哥哥,你说这是喜欢吗?”
陆念安感受到一具鲜活的生命,正在自己眼前缓慢流逝。
这感觉有些奇妙,心被紧紧揪住,即便知道他并非完全纯善,可她还是因为他感到了难过。
“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还是很难过,是因为喜欢吗?”她毫无防备地问道,语调渐渐转变为请求:“可是,可他的确也没有贿赂考官,哥哥会有办法将他救……”
马车这时停下了,陆祁猛得拽紧她的腕,不由分说地将人揽进怀中,于是她还未说出口的话转变为一声惊呼。
陆祈抱起她下了马车。
突生变故,陆府内很清净,丫鬟们都好生呆在屋中没有乱跑。
诺大的宅院里,便只余下几个清扫的丫头,四下无人,几人手中拿着扫帚将落叶堆叠于一起。
抬起眸,便见一袭黑衣的陆祈抱着谁走来,面容晦涩难辨,步调极快。
明明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那股低气压却像是席卷而来,压得人完全透不过气。
丫鬟们以往虽是惧陆祈,却只是对家主之惧。
回忆起京中不论是谁谈及陆将军或是陆祈,都是称赞的,称赞父子两一心为了大景,是难得的好官。
在陆家做事以后,发现大家所言也并无出入。陆家人从不会随意惩戒谁,陆祈就更是平静了。
眼前这一幕开始变得陌生,几个丫鬟死死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那抹暗色走远,一个丫鬟无力地靠着身后红柱,低低问道:“方才,方才公子抱在怀中的是小姐吗?”
话音刚落,手拿扫帚地丫鬟瞪她一眼:乱说什么呢?离了陆家我们上哪而去找这么好的主子!”
*
一路到西院,卧房的门被踢开。屋内沉寂极了,陆念安还在挣扎,对未知地恐惧已经到达极点。
“放开……”
她用尽力气,不安在他怀中乱动,打他拍他,可都像是徒劳,不论她用什么手段,都被全然压下,越挣扎被收得越紧。
陆念安生得太娇小了,两人之间悬殊的身高差距,使得陆祈完全不用费力,单手就压下她所有抗拒。
连她自以为用得狠劲,落在陆祈眼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撒娇。
他只是觉得有些吵闹。
比起她用力拍打在肩侧的力道,伤口撕裂的痛感,当她的哭声夹杂着眼泪落下时,更让他焦躁。
微怔片刻,陆祈大掌落下,拍了拍她的臀,怀中人终于得以片刻安分。
却也只是一瞬。
平静过后,陆念安更为激烈地挣扎起来,像是知道方才都只是无用功,她扒开陆祈的衣领,狠狠咬下去。
同样用足了力气。
幼齿狠狠刺破皮肉,陆祈未动,反而轻抚了抚她的发,压着她后脑往怀里送。
在这丝纵容下,她咬了许久许久,直到红唇都麻木了,陆念安尝到鲜血和眼泪的味道,又咸又涩,才怔怔松开。
闹过以后,她平静下来,抬起眼眸,撞进一对深黑沉静的眸子中。
那里面压抑了太多情绪,不加掩饰的欲念浓稠而粘腻,她浑身一僵。
陆祈却缓缓移开了眸子,抱着她走到塌边放下。
终于得以呼吸,陆念安软塌塌靠着榻,见陆祈侧身走到高柜旁,着黑色的身影修长高大。
昨夜的脆弱果然是错觉,褪去掉那抹温和,他重新变得令人难以窥察。
陆念安看不懂他。
只知道,这不是喜欢,比起认为兄长喜欢他,她觉得这更像一种控制。
思绪混乱间,陆祈捏着个瓷盒走来。
扫了一眼榻,他欺身压下,半环住她,一边打开瓷盒,一边轻触上她后背的伤口。
药膏泛着浅浅的绿色,抹开以后有些凉意。陆念安缩了缩,闷声问他:“可周越说他没有贿赂考官,真的不能,真的不能放了他吗?”
陆念安心知此刻绝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可对未知的恐慌,让她不得不在此刻恳求:“哥哥,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以前不论有何事,你都有办法的。”
哭了半响,陆念安见他沉默,再一次确认:“所以他会死吗?”
抹开最后一点药膏,陆祈收回手时隐隐有些颤抖。
往日的平静彻底消散,他双眸有些泛红,将手中瓷罐扔下。
陆念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逃走,双肩却被一双大手压下来。
“阿念,他在觊觎你,”四目相对,他语调更为漠然,冷得瘆人:“他在觊觎你,你却要让我徇私枉法放了他?”
“没有的,”陆念安摇摇头,小声反驳:“我只是不想让他死……”
红唇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陆祈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听不清,看不见。只是不论说什么,他都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捧住她的脸颊,陆祈凑近,一个带着十足侵略的吻落下。
一开始,他只是不想听见她的声音,可当尝到她柔软的唇齿,他呼吸渐渐混乱起来,加重了这个吻。
骨指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唇来,他喜欢听她被吻到喘不过气时,破碎的呜咽声。
十足甜腻的蜜桃,成熟以后变得很软,被撕开薄薄果皮,陆祈将她抱进怀中,勾着她的舌尖搅动,将她搅得烂糊糊往下流水。
只是一个吻,陆念安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样,被大手放开时,她已经浑身无力,虚脱般倒进男人怀中,嫣红的唇半张,她娇媚地低吟了声。
脖颈已经汗津津了,缓了片刻,陆念安半睁开眼,眸中湿漉漉的,这般可怜地模样,总让人更想欺负她了。
她浑然未觉,无力地抬起指尖,欲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陆祈抬起手同她十指相扣,轻琢了琢她的唇边,将她唇边吮干净:“阿念好甜。”
陆念安又哭了起来,用眼泪无声地抗拒着这一切,扭动着想要逃开。
不只是吻,连拥抱都强硬到让她很不舒服。
扭腰动了动,忽得碰上了什么坚硬,熟悉的热度同昨夜相似,隔着黑色锦绸,压得她更为难受。
陆念安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耳边落下一声轻喘,陆祈垂下眼眸,缓缓将脸埋进她汗津津的脖颈。
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僵硬住,随后小浮度挣扎起来,却让埋进她脖颈的人更为兴奋,哑着声音道:“阿念真的不喜欢吗?明明亲你的时候,你也张开唇了……”
一句话将她问住,陆念安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想要避开,却发觉自己柔弱的手背,正被一只大掌覆盖住。
剩下的时间变得漫长极了,连反抗都成了纵容,她憋红了脸,掌心越来越湿濡。
陆祈轻笑起来,忽然好心情地同她提起白日之事:“在牢中之时,当着几个狱卒的面,可是在利用我?”
“嘶——恼什么?”
“不是已经让你利用了吗?什么时候学会恩将仇报了,真是……”陆祁垂下眸,遮掩住眼底深沉。
掌心湿濡感加重,变得粘腻极了。
男声随之落下,强硬道:“阿念,这才是喜欢。”
*
回到北院后,陆念安第一时间是让秋菊备水沐浴。
“小姐不是昨夜才净过身子?”秋菊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常备水,往水中加了些她喜欢的茉莉精油。
陆念安将整个身子蜷缩进水中,眼前热气浮动,她抬手接过装精油的琉璃瓶,扔掉瓷盖,摊平掌心,将茉莉精油全倒进手心里。
“小姐?”秋菊一个出神,等再要阻拦时,那精油瓶已经全空掉了。
她无奈地接过空瓶子,恼道:“真是要让人时时刻刻看着你才好,用这般多,好在我混了玫瑰露,不然灼烧了手可怎么办?”
陆念安抹开精油,细眉紧紧蹙起,在水中反复净了净手,随意扯出一个理由,娇气道:“地牢中全都是血腥的味道,都将我染臭了!”
“怪不得。”
秋菊理解了几分,转身拿了个匣子进屋:“我瞧瞧,春日里采得花露还余下许多,有玫瑰、桃花、栀子……小姐喜欢什么?”
“都,都要。”
明明已经净过手,那股粘腻感却仍然存在,连带着他的声音同样清晰。
真的不喜欢吗?
陆念安也这样问自己,愣了愣,直到秋菊将玫瑰露送过来,她抿起唇。
当然不喜欢。
*
沐浴以后,又换了身熏过香的寝衣,陆念安终于得以放松。
见她闷闷不乐,秋菊端来冰碗,问道:“今日去牢中,小姐可有什么收获?”
瓷碗上里是色泽艳丽西瓜,被冰镇过,很甜腻。陆念安一口气用了小半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失落摇头。
秋菊明白她因何不对劲,但变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都是没有法子回归原样的。
今日早时,陆夫人特意叮嘱丫鬟们照顾好小姐。
秋菊有些担忧,守着她用完那冰碗,安慰道:“小姐也别难受了,明日柳夫人要来府上玩,说是还给你带了一个惊喜呢!”
陆念安放了瓷碗:“柳姨要来?”
秋菊点头:“对,一听说你难受,便特意要过来看看你。”
这消息勉强冲散了些烦闷,但陆念安脑袋仍旧乱乱的,将自己缩进软被中裹好,不再说话。
用过药后,这一觉睡得很沉,陆念安还做了个梦。
只连梦也是乱得,她梦见周越死了自己很难过,刚要哭出来,耳边却落下森冷男声,一边凶狠地咬着她,一边道:“再哭就把你也杀了。”
陆念安直接被吓醒了。
她睡了许久,天已经完全亮了,暖光落在海棠树常青的叶上,院中一片生机盎然。
秋菊进屋换冰,偶然瞥见她睁开眼,笑:“小姐可算是醒了,想食些什么?”
“还不饿,”陆念安摇摇头,思绪慢慢回归,她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柳姨来了吗?”
秋菊将冰放下:“一大早便来了,在千山宛陪着陆夫人。”
“等很久了?”陆念安虽是混乱了些,但还没忘该有的礼数,忙掀开薄被,双脚落地,她略显着急:“我去换衣。”
“不急,是夫人特意吩咐过了,先让你好好睡呢。”
退婚一事尘埃落地,怕她想不开,陆夫人这才唤好友过来做客。
千山宛内和睦,屋中放了好些冰,丫鬟们轮流扇风,将那抹凉意散到屋中的每一处。
陆夫人看了看身旁好友,又看了看端坐在一侧的白衣公子,咬着牙轻声怒道:“乐敏,我让你过来陪陪阿念,你把我干儿子带过来干什么?”
在好友面前,她语调完全没了当家主母的沉稳:“你知不知道我家念念昨日才退婚,你现下整一出,是生怕陆府里还不够乱吗?”
“啊?”柳乐敏佯装听不懂的模样,无辜道:“你同我说念念退婚了让我来陪陪她,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看上我家艾艾了。”
陆夫人:“……”
柳乐敏捻起团扇替她扇了扇风,笑道:“陆娘你降降火气,这副模样,我还以为我家艾艾将念安拐跑了。”
“总归婚都退了,还有何担忧,还是你根本不想同我做亲家!”
“别添乱了。”陆夫人推开她的团扇。
要说另寻一桩婚事,同柳夫人知根知底多年,若能结为亲家,她当然不失欢喜了。
可现下方才退婚,陆念安也还未从悲伤中走出,若上赶着就定下另一桩婚事,陆夫人是怕孩子生出逆反之心。
于是柳乐敏唇边的笑容凝固住:“这样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若念安讨厌我儿了该怎么办?”
思及如此,柳乐敏看向一侧的白衣少年,大声道:“没你的事了,你快回去。”
方艾本就是被母亲拉来陆府的,等了半响等到这句话,他求之不得地站起身:“走就走。”
见他这副懒散模样,柳乐敏恨得紧紧捏住团扇:“唤你干妈了吗?”
闻言,方艾才站直了,又躬下腰,敬道:“干妈再见,小儿改日再来拜访您。”
陆夫人就喜欢这般生气的少年郎,直笑起来。
方艾转身离开了屋子,热气浮动,他看了眼屋外的炙阳,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什么鬼地方。”
“小姐,真不急的。”
迎面跑来两道影,擦身而过时,方艾嗅到一股甜香,隐隐驱逐了些热夏的浮躁。
陆念安跑了一路,双颊憋得红扑扑的,进屋以前,她停在屋外缓了缓,摇头道:“还是要……要快些的。”
今日本着做媒的意思,柳乐敏不光带来了自己的小儿,又硬将自己的妯娌也拉来了。
二房是青州一代的富商,此番来京中进些货物,要留半月有余。
柳乐敏性子急,她这个弟媳却是稳重,将人拉来,是想说错话时让她圆圆场。
本着这个注意,在陆念安笑着讨要惊喜时,柳乐敏看了看自己小儿的空位,视线挪到一旁的弟媳身侧,灵光一闪。
柳乐敏很快牵起陆念安的手走去,和蔼道:“来,念念你还未见过你兰姨吧,快来瞧瞧。”
“兰姨?”
陆念安自然是疑惑,但还是抬起头,对眼前这位长辈笑了笑。
她有些怕生,只敢盯着兰姨裙摆上的繁复绣纹看,又乖巧开口:“兰姨好。”
“来,抬起头看看,”柳乐敏捏了捏她的手:“这便是惊喜了,你兰姨是我妯娌,这些日子呀,她总听我夸你,于是有些好奇,总吵着要来陆府瞧瞧是哪家姑娘这样乖巧,我便只好也将她带来了。”
听见这话,陆念安忽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目光慢慢从那绣纹上挪开。
孟兰因也顺势低下头看她。
不知怎得,虽是第一次瞧见这个小姑娘,她却感受到一股亲切感,眼眸弯起来:“你就是念安?”
青州人性子急,她说起话来,却是不疾不徐,柔柔道:“生得真是讨喜,不怪柳姐姐总是夸你。”
陆念安被她夸得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开口:“兰姨好。”
午后暖光倾斜散尽屋内,落下一片明亮,陆念安同孟兰因面对面站着,碰巧身着一样的青绿色。
“这么一瞧,兰因同念安长得还有些相似……”柳乐敏呢喃了声,很快将这话抛之脑后:“念安还未用过膳吧,今日来,你兰姨给你做了些青州的点心。”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夏日里暑气重,轻纱似的裙摆被微风拂起,几个丫鬟排开,依次放下手中的鎏金小炉、玉盘、冰碗。
孟兰因轻挽起袖子,一双素手抬起,青竹夹稔起香炭放进炉中。小炉上架着个精巧的浅口白罐,罐中,雪白的糖粒被灼热慢慢融化,冒起来许多小泡。
虽是水乡里长大,青州人的脾性却普遍要急一些。陆夫人也不例外,在青州时尚且还能静下心捣鼓这些,可自打来了上京,她便是再未折腾过。
当下看着孟兰因熬糖,一时有些感慨。
于是等待的间隙,陆夫人侧眸看向陆念安,轻笑着逗她:“念念见着这点心,可有觉得稀奇?”
虽说是点心,但桌上摆着的几个碗到都和冰有关,若非从前食过,第一次见大抵是要懵头的。
陆念安望了片刻,垂眸见那糖已被烧得泛红,她手执银筷稔起冰镇樱桃放进罐中,裹上一圈糖色后樱桃有些湿濡。
但只要从冰碗中过一圈,那湿濡便凝结成糖衣,轻磕了磕,很是清脆。
除此以外,几案上还放着两个玉盘,分别盛着红绿两种粉末,色泽鲜亮。
日光明了,陆念安站在案前,纤长眼睫落下一片影,她神色认真,没有犹豫地抬起手中银筷,将那樱桃先丢进红玉盘中滚半圈,再丢进绿玉盘里,动作熟稔。
“好像是这样没错,”呢喃着,陆念安抬眸看向陆夫人,清澈明亮的眼眸在光下像是琥珀,她笑起来:“母亲可是记错了,从前应是带我见识过的。”
“是吗?”瞧这一番动作下来,陆夫人也不敢确定了,思索自己是不是忘了些记忆。
上京喜用山楂裹糖,口味酸甜,青州的糖果子却是要十分甜才好,冰镇后还需裹上两种香料,红的是玫瑰粉,绿的是茉莉雪芽粉,最为地道的食法是先红后绿。
没等陆夫人思索出什么来,柳乐敏同孟兰因上手将剩下的樱桃也裹好。小炉旁散出热气,丫鬟们又端了好些冰进屋,几人便围坐于在一起。
三个长辈都是青州人,闲聊间不免会谈及家乡,陆念安便静静听着,听得多了,她生出几分好奇:“怎日日都走水路,去茶馆也要坐船吗?”
“是呐,”多年未回清州,陆夫人记忆模糊,有些怀念:“我记得那会儿,整条巷子都被淹没在水下,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三人里只剩下孟兰因还住在青州,她默默接过话头 :“现在大抵算是好些了,只余下半条巷子还在水里,街角那家糖点铺便挪去了北街……”
她说话慢,一字一句都带着股韵味。
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日落时分,冰块渐融,方家的马车停在陆府门前,陆夫人有些意犹未尽地起身送人。
临走前,孟兰因抬起腕,腕上松松垮垮挂着个白镯子,通体莹润。
悠悠将镯子从腕上取下,孟兰因走到一侧,将这镯子递给发呆的陆念安,柔声道:“今日来得匆忙,也未准备什么,想着头一次见面是该备些礼的。”
递过来镯子沐在光下,水头极好。
陆念安一时无措,因为不知能不能接,迷茫间她抬眸看向陆夫人。
“喜欢便收着吧。”
直到陆夫人点头后,陆念安才欢喜地将那镯子接过,又甜滋滋唤了声孟姨。
见状,陆夫人朝好友点点头,叹道:“你这妯娌还是个好相处的。”
*
秋菊推门而进时,陆念安正倒在美人榻上。
裙摆散开,层层叠叠的云纱像是花瓣,她则是被花瓣托起的美人,纤纤玉手抬起,露出一截纤细匀称的腕来。
陆念安仰头看腕上的手镯,暖光透过玉石,折射下一片波光粼粼,落在她眉眼上,很安静也很柔和。
“小姐都看了三日了,怎么还未看厌?”
走近后秋菊仔细瞧了瞧那手镯,却没看出什么特别来,收回目光:“要我说,夫人送给小姐的镯子还要更莹润些。”
陆念安没有否认:“其实我也觉得库房里的镯子更好看。”
只是……
只是孟姨送来的这个镯子,总让她感觉很亲切。
有些奇怪的感受,陆念安一看见这个镯子,就觉得心口很闷。
她缓缓坐起身,腕上手镯藏匿进袖中,闷声道:“怎了秋菊,可是母亲唤我了?”
就在这两日,太医已确诊皇上无力回天,消息昭告天下的同时,宫内局势几乎尘埃落定,意味着新帝就要上位了。
自古以来,新帝上位后最先做得都是杀鸡儆猴。
现如今被关在诏狱里的,便会成为将来新帝拿来练手的第一把刀。
局势已成定局,就算是周家也保不住周越。
这两日,为了让陆念安不多想,陆夫人便托柳乐敏得空了就带妯娌来陆府坐坐,也算是借聊天转移她的思绪。
“小姐是还想听孟夫人说青州之事?”秋菊了然道了一声,紧接着故作遗憾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今日夫人那儿还未递话过来,是旁的好消息。”
陆念安抬眸看向她,歪头好奇:“什么好消息”
秋菊故意卖了个关子,在稚气女声的催促下,她才欣喜开口:“是公子从宫里回来了,刚递话来唤小姐去西院,小姐高不高兴……”
话还未完,瞥见陆念安面色苍白,秋菊一顿:“怎了,小姐是有何不适?”
陆念安已经悻悻然收回目光,低声抱怨:“这算什么好消息嘛。”
长时间处于矛盾与混乱中,理不清剪不断,陆念安无法保证自己面对陆祈时会是平静的。
哥哥总是一直欺负她,越来越过分了,偏生她还没有法子还回去。
陆念安娇气地皱起眉,很快做好决定:“今日这般好天气,我还是去千山宛陪陪母亲吧。”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秋菊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忙追上去。
一时还有些纳闷。
又是怎了,前几日不是才迫不及待跑去西院吗?
*
千山宛内,陆夫人正在品茶。
这茶是昨日孟兰因托人送来的,不比御赐之物,但却是家乡的味道,让人怀念。
慢悠悠饮了盏,陆夫人展开佛经,刚提起笔,门外探进个脑袋,眉眼弯弯道:“母亲无聊吗?”
陆念安一路跑来,额头汗津津的,几丝碎发黏在颈侧,显然是热极了。
“念念?”看见她,陆夫人意外地放下笔。
尤记得往年夏日,若非必要,这孩子是断不会跑来跑去将自己热糊涂的。
陆夫人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只将那些反常全归于退婚之事,心下直叹气。
陆念安的确是热到了,进屋以后,便默默往放着冰的地方靠。
她身子骨弱,冷热交替最是易生病,往常陆夫人是要念叨的,今日忍了下来:“念念可是自己无聊了?”
“你柳姨这两日都说在忙,我记得你兄长要从宫里回来了,”陆夫人抿了口茶,长舒口气:“也小一月未见,等他回来后,我去同他说,让他抽空陪陪你。”
陆念安正将指尖覆在冰上降温,恍惚了瞬,倏然收了手站起身:“我,我不无聊的!”
头顶步摇随着她起身猛得晃荡起来,圆润的杏眸里也因此染上一丝抵触。
陆夫人心下疑惑,刚要问一句,红木雕花门前多出一道影。
午后日光将来人的影子拉长,脚步声渐近,又止步。
“你兄长回来了,”陆夫人忘了疑惑,笑起来:“今日也是巧了,怎一念叨便来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刚从宫中回来,陆祁身着一袭红色官服,长衫下摆绣着华贵繁复的云纹,气势凌人。
随着他的走近,几个丫鬟也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动作干脆,将盛在小案上的冰块撤下去。
屋内的凉气霎时间减淡,陆念安这才有了反应,指尖微动了动。方才碰过冰,掌心一片湿濡,此刻凉意聚成水珠顺着素指往下滴落,在裙摆间氤氲开一片水迹。
她有些不安地捏住裙摆,视线之间却落下一方绸帕,男声平静:“擦擦。”
见她未动,陆祈到也习惯,垂眸拉过她的手。陆念安往后缩了缩,他微顿,温声哄道:“听话些。”
话落的瞬间,陆祈重新篡紧,这才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水渍一一擦拭干净。
午后倾斜散进的光将两人笼罩于一起,陆祈身影高大,神色耐心,捏着绸帕的长指又拂过她饱满的额。
从陆夫人的角度看去,画面温馨和谐,到同从前无二。
只是两个孩子如今都大了,陆夫人感慨时光飞逝的同时,看向兄妹两人的神色越发怀念。
没温馨多久,陆念安忽得抬手抢过绸帕。
她惯不会隐藏心事,杏眸瞪了陆祈一眼:“不麻烦哥哥了,我自己来。”
“好,”陆祈神色未变,侧眸看向陆夫人:“母亲,这三日休沐,我陪阿念几日。”
“我正巧要和你提这件事呢,”听见他主动提起,陆夫人神色放松下来:“这几日变故急,你好好陪陪你妹,练琴也好舞剑也好,小姑娘娇气些正常,你别同她计较就行。”
话音刚落,没等陆祈答话,一侧的陆念安却是第一个不同意,蹙起眉:“不要。”
屋内忽得安静,许是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大,陆念安放下绸帕,默默补充:“我,我就是还想多陪陪母亲您。”
这话理由显然有些苍白。
陆夫人照顾着她的情绪,耐心问她:“是还未同你兄长和好?到底怎么惹着念念了,今日母亲也好帮你出气。”
陆念安便不说话了,重新低下头,莹白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陆夫人只好将目光转向陆祈,沉声发话:“祈儿,你来说。”
“的确有一事惹了阿念不快,”缓缓拾起被她丢弃的绸帕,陆祈摩挲了瞬,抚平褶皱收好后才回答:“从浅西回来的那日,无意弄脏了阿念新制的衣裙,还未同她赔礼道歉。”
“那就是你的错了,总统便只制了三身,”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陆夫人说了几句他,开始劝和:“这样吧,过几日你去找绣娘再替念念制几身,也算是赔礼了。”
“念念呢也体谅体谅你兄长,浅西毕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赶路累到了,刚回来有些风尘实属情理之中,我帮你教训过他了,再罚你兄长弹几首曲子给你听,去吧。”
“我……”一番话滴水不漏,陆念安揪住裙摆,才想明白此番前来,应是陆祈刻意为之。
他永远都比她聪明,更知道如何让她服软,连反抗的机会都不给。
午后闷热,陆念安不情愿之际,陆祈拉过她的袖摆,笑声浅淡:“走了,妹妹。”
主屋的门被合上,屋内重新回到寂静。
解决完一桩大事,陆夫人同一旁的陈嬷嬷邀功:“小姑娘长大后,心事是越发多了。”
“依老奴看,还是夫人教得好,若还像从前那般不明事理总跟在公子身后,那才不像话呢。”
“这也是,稍大了些,传出去免不得要招人议论。”
提起这个,陆夫人到想起件往事,气得一连饮了两杯茶:“你说说兄妹两长大后都这般避嫌了,半年前我替念念择婿时,那,那王家的知道了,说了句将我懊死得话。”
“说还以为我家念安是给陆祈找得小媳妇,我可真是……”
“夫人不气不气,”陈嬷嬷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府上对小姐,那可都是按照嫡女的规格置办,也就那些外人胡说胡说。”
屋子里都是相处了十多年的心腹,两个人说话间,并未避着一旁丫鬟,只是聊着聊着,站在窗边收拾花瓶的福儿指尖一滑。
那花瓶是陆夫人最喜的一个,多年前陆将军所赠,转眼间已过了二十余年。
福儿眼瞧自己坏了事,连忙跪下来请罪:“夫人,奴婢不是小心的,是近几日,是,是奴婢听见了些蜚语,一时出了神。”
“还望夫人不要怪罪,奴婢也是,也是被那些蜚语冲昏了头。”
她脸上的慌乱不似作假,更何况相处多年,陆夫人如今也不想斤斤计较,冷声道:“听见了些什么?”
这句话明显让她更惶恐了,恐惧弥漫开,福儿磕了个头:“是,是有关于公子同小姐的,府上丫鬟没个正形口无遮拦……”
*
长廊外,暖阳有些刺目,两道长长的影被日光虚化在一起。
陆念安闷闷靠着红柱。
被陆夫人赶出来就算了,还要去西院,忍了忍,她还是觉得自己受不了这般委屈,甩开身旁的人手,气道:“为什么要同母亲说假话?”
她努力表现出严肃的模样,板着小脸,下颚同样绷得很紧。
但语气里微不可闻的哭腔暴露出一切,或许轻轻逼一逼,就是要偷偷掉眼泪的。
陆祈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无奈地叹了声气。
“你叹什么气?我都还没委屈呢你还叹气……”陆念安现下是什么都看不惯了,像个一点就燃的小炮仗,直到微风将她的碎发吹起,扫过眼眸有些痒,她忽得息声,有些烦闷地抬手整理。
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她下手没个轻重,越整理反而越乱,干脆收了手,仍由视线被这些碎发遮挡住。
放下手的瞬间,陆祈单手捧起她的脸,长指划过脸颊,耐心替她将碎发收拢至耳后,淡声解释:“是忽然觉得,连阿念生气的摸样都很是好看。”
他显露出几分从前的耐心,眉眼柔和,温润极了。陆念安愣了愣,忽得有些晃神,连脸颊被摩挲的有些痒都未抱怨。
直到视线重新清明,她忙退后一步,强调:“少说这些哄人的话,我早就长大了,才不会随随便便就同你和好。”
“这样啊,”陆祁只好有些遗憾地开口:“那阿念不满哥哥方才说得话了?”
“我便再去同母亲解释一遍如何,阿念想让我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他语调带上几分纵容的意味,很快转身,缓步往前走着。
千山宛处处飘着佛香的沉静,长廊尽头,漆木红门庄重,一墙之隔的屋内,福儿打碎花瓶,忙跪在地上。
看着眼前那道修长的背影逐渐走远,陆念安毫不怀疑他真的会拉开门重新进屋。
心下有些焦躁,陆念安只好又上前两步拉住他,她莹白透粉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
大手反握住她的腕,陆祁看向她的神色间染上几分笑意:“想说我变了?”
明明是欺负她的人,现下却坦荡到仿若什么也不在意。
陆念安看向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腕,隐隐意识到他的意思,下意识想要逃离。
怕她掉眼泪,陆祁没有逼她,卸下力道,见好就收地哄道:“若阿念还因为前日之事生气,抱歉,哥哥也不是故意弄脏你的。”
他浅笑着,玩弄起她纤长柔软的素指来,语调一转:“只是,阿念也要慢慢习惯? ”
习惯什么?泛着凉意的指腹划过手心,陆念安倏地将双手收回藏在身后。
陆祁不甚在意地收回手,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几日未看着你就要跑,同方家那小子又是如何认识的。”
小册暴露后,他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加重。
见她沉默,陆祁垂头,额头抵着她脖颈:“我不逼你,只是阿念,退婚后也安分些时日如何?”
呼吸融在脖颈,他语调明明分外柔和,陆念安却听出了几丝威胁的意味。
垂眸看去,他眼眸落在阴影里,变得深沉晦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陆念安回忆中的坚硬和炙热。
当即便被吓哭了。
他有些不解地挑起她的下巴,见她两泪汪汪的:“哭什么?”
*
梧桐树长势极好,正午,园中一片绿意盎然。
送走了陆念安,守在廊外的青竹已经满头大汗,他费力地擦了擦,上前提醒:“大人,您的伤……这两日都未上药,王太医已在西院等着了。”
陆祁却未动,沉吟片刻,问道:“我今日同从前,可有何变化?”
“啊?”青竹虽有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除换上了这身官服以外,大人同从前无二。”
“是吗?”
陆祁静站在廊下,一贯平静的眸间,却罕见地有些出神。
想到方才,她泪眼朦胧说要走得样子。
明明什么也未做,却还是将她吓哭了。
还真是……娇气。
从回忆中抽离,眼前只剩下空荡长廊,陆祁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三日以后,拿令牌去将城外的那支暗卫调回来。”
三日以后,新帝昭示天下的日子,即便再有人不愿,也不该摆在明面上。
青竹心知该怎么做,点头应下后,到是又忆起另一件事:“张大人昨日递来消息,问周越如何处置。”
……
日光太烈,行到半路,陆念安已被晒得晕晕乎乎。
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柳姨孟姨何时来,她有些烦闷了,但到底还是好奇,纠结了瞬便沿原路走回。
转角口,没等她侧过身,听见耳边落下周越二字。
屏住呼吸,陆念安下意识止步,听见耳边落下一道冷漠至极的男声,居高临下道——
“再让他多吃些苦头。”
像被人用冰水沁进骨子里,陆念安愣愣抬眸,等再回过神时,只觉得方才那点热气全然消散。
她控制不住地让自己去往坏处想。
回西院的路在反方向,陆念安靠墙躲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长廊上几道人影尽数散去,只她仍然未动,最后还是陈嬷嬷发现了她,惊讶道:“小姐怎么在这儿?”
陆念安闻声看去,整个人焉巴巴的,脸颊有些惨白,无力着:“嬷嬷?”
“哎呦我的小姐哦……”陈嬷嬷忙弯下腰扶起她,她身子骨软,被人轻轻一拉便柔柔倒了过来。
陈嬷嬷僵了僵。
从前只当她还是个孩子,现下一看,却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小姑娘一双眸生得过于清澈,总叫人忽略她娇媚的相貌,鼻尖秀气,唇是殷红的,偶尔掉几滴眼泪哭几声,怕是谁也受不了。
有些事情一旦捉摸到些蛛丝马迹,便再绕不回原样,她看向陆念安的神色便越发不自然。
被这般打量,陆念安心下生出几分怪异来:“嬷嬷怎么了?”
陈嬷嬷摇头,抬手抚了抚她的发:“是夫人有话要对小姐说呢。”
步转回廊走向里屋,推开门,一眼看见案桌上铺着长长的佛经。只是整齐排列的小字上,有墨点晕开,突兀极了。
可陆夫人最是爱惜这份佛经了。
心下的怪异加重,没等陆念安想出个明白,陆夫人将佛经随意合上便朝她走来。
在后宅多年,陆夫人很少会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眉眼沉下:“阿念,我做主替你兄长指桩婚事如何?”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陆念安的记忆中,陆夫人一直都是她最为敬重的母亲。
陆夫人却总提起愧疚二字,说她从前不够好。
长大以后,陆念安才知自己初来陆府时生得那场重病,原来还同这位“母亲”有些干系。
陆夫人总愧疚,说是因为自己的刻意忽视和冷处理,才纵容了那些丫鬟们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直到她收到亡夫寄回来的信,才知陆念安是丈夫救命恩人唯一的孩子。
那年深冬,陆将军所领的一支军队碰上了吐蕃人,寡不敌众,受了重伤。
陆将军强撑着躲到一处村庄里,被正在砍柴的陆勇救下,知晓他是开国大将军以后,陆勇为救他拖延时间撑到了救兵前来,同样因此丢了性命。
陆夫人并不忌讳谈起这些,更不忌讳聊起愧疚二字。
但真心换真心,这么多年来,陆念安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
陆夫人对兄长的那些打压,从不会落到她头上,以至于她冷静了两年过后,才意识到陆夫人总劝诫陆祈的那句“克己守礼”是何意思。
想到这里,又看着陆夫人的一脸凝重,陆念安当即紧张了。
她太青涩,青涩到只是一个表情,一句话,就能将她吓得肩侧发颤,恨不得全交待了:“好,好,我都听母亲的。”
……
见她这副模样,陆夫人心下如明镜一般,确定几个丫鬟不是空穴来风了。
叹声气,陆夫人面上的凝重缓缓散去,勉强扶了扶额,身后的陈嬷嬷忙小跑过去拉住她:“夫人,夫人没事吧?”
陆夫人摇摇头。
虽说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起伏她早已司空见惯,但祈儿可是这般稳重的性子……她终是疏忽了。
若一开始就如那王夫人所说也就罢,但打从看到那封信开始,陆夫人是真真切切把陆念安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礼佛多年,陆夫人最是相信因果,这孩子父母双亡,父亲还是因为他们陆家才惨死,祈儿若做出将她拘在后院这般不顾伦理之事,只是怕连佛也不会饶恕。
“怎么都有些头昏了,”陆夫人声音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我当他是个省心的,他却是能耐大了,管也管不着,不管又不行。”
陆念安默默低下头。
明明非她所愿,但在听到陆夫人抱怨的时候,她还是感受到一股很强烈的羞耻感,这羞耻越过了许多回忆,生生提醒她也并非无辜,也曾对自己的哥哥生出过依赖。
陆念安很讨厌这样的偏离感。
陷在沮丧里,陆念安想要逃离的心思达到顶峰,几乎没有思考,她小声道:“那我去青州避一避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陆念安竟然感受到一股轻松,于是很快又道:“我去青州避一避风头吧母亲,我也想跟着孟姨去看一看青州,等母亲替哥哥定下婚事,我再回来。”
这回轮到陆夫人愣住了。
怎么说也养了十余年,她到从没想过将陆念安送走。
但当下显然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陆夫人呼出口气,既庆幸发现的早还没闹出什么,又庆幸陆念安是个懂事的。
她拉起陆念安的手摩挲着,片刻后拍了拍,道:“……母亲没有怪你,毕竟是你兄长不懂事。”
“我今夜同你孟姨提一提,若她应下,你便过去青州散散心,只是委屈你了。”顿了顿,陆夫人神色更加复杂,认真道:“只是散散心,最多呆两月便将你接回来,此事也不可同旁人提起。”
陆夫人什么也没怪罪,除却方才有些严肃外,现下又变得和蔼。
这样柔和的态度,陆念安眼尾湿濡,很迫切地想让一切回到原样。
*
新帝上位,正处于朝廷局势大变的关键时刻。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被人捏了把柄编排,到有些难办。
陆夫人没敢对任何人声张,一直到当夜的晚间,才悄悄派人去邀柳乐敏来了趟陆府商议。
孟兰因做得是布庄生意,同上京的好些商铺都有合作,此番来上京,也是因为有一批料子贵重,要叫人小心翼翼盯着才好。
现下事已成,孟兰因本也是要回青州,提前几日,算不上麻烦。
借柳乐敏传话,孟兰因欣然答应,只告诉陆夫人等两日便可出发。
一夜之间,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翌日一早,陈嬷嬷便将消息带给陆念安,又叮嘱她不必备制什么,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陆念安没想到会这般快,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整个人有些飘飘然:“明,明日吗?”
卧房内,包括秋菊在内的所有丫鬟都已被支开。
陈嬷嬷看了眼合上的门,忽然间老泪纵横,一边拿出手帕擦泪,一边摇头:“是有些匆忙,夫人也说委屈小姐了。”
青州上京两地相隔甚远,此番一别,就要等到下个秋日才能相见。
陆府里就只一位小姐,两月不见,陈嬷嬷还真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叮嘱她:“夫人都同你孟姨交待好了,等过去青州,你便在方家借住两月,要记得常寄信回来。”
虽说陆夫人一直强调委屈了她,陆念安却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反而一直有些期待。
只是当陈嬷嬷流泪叮嘱的这一刻,陆念安也忍不住哭出声,渐渐意识到舍不得。
刚要点头,门外传来秋菊恭敬地声音:“公子,小姐好生在屋内呆着的。”
片刻,紧闭着的门被轻叩了三声,还在难过中的陆念安一下子回神,呆呆的。
陈嬷嬷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上前拉开门才小心退下。
房门大开,一时间白光泄了一地,陆念安惯不会藏匿心事,几乎是同一瞬间,就僵在原地不知能干什么。
缓了许久,她才闷闷开口:“哥哥怎么来了。”
眼前落下一片影,陆祈已经缓步走到她面前,一双大手轻轻将她揽过。
夏日里衣衫单薄,缩进陆祈怀中后,她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
因为刚刚哭过,她鼻尖红红的,眼眸湿润,像被人欺负得很了。
陆祈轻触上她的眼眸,指腹擦过眼尾,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他眼眸微眯,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怎么哭了?”
“……”
陆念安本就泪眼汪汪,听见这话,眼泪便不争气地又往外冒,哪里还说得出话。
没一会,小脸上便布满了泪痕,她抽哽着不停,陆祈心下叹气,恐她呼吸不上来,大手拍了拍她的肩,安抚:“没有逼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陆念安终于松了口气,哭声渐渐止住,但还是不知说什么。
回忆起从前,每每做了什么坏事,即便她不开口,哥哥也总能发现。
他实在太了解她了。
若让哥哥发现她要去青州,她还有机会离开吗?
陆念安思绪乱极了,眨了眨眼,干脆不开口。
陆祈正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泪,静默了两秒后,他指尖微顿,装似不在意地提起:“今日怎么这般乖。”
乖?
她哪日不乖了,这话问得她好像很不听话一样。
陆念安蹙起眉,忍不住抬眸瞪了陆祈一眼。
“该是这样才对。”陆祈轻笑了声,替她擦完眼泪后,一手提起她的肩,将她调转了个方向:“抱歉,今日哥哥不能给阿念弹琴了。”
恍然间变成面对面的姿势,陆念安无处可避,腿心隔着薄纱抵在他劲实有力的腰腹上,她顿时面红耳赤,终于想起来反抗。
“别动,”他一边扶住她的腰收紧,一边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回忆:“现在想来,小时候总这样抱你,现在呢,现在阿念会不适应吗?”
这是一个十足占有的拥抱,他双手揽得太紧,陆念安脸颊发红,当即点头,还以为他会松开一些。
耳边却传来声轻笑:“小时候你也是这样抱哥哥的,我当时也不习惯,多抱抱就习惯了。”
不知抱了多久,感受到他越来越硬,热热的抵在她腿心,陆念安终于忍不住了,娇气地挣扎起来:“放开。”
“可是阿念,他很喜欢你,”陆祈轻叹一声,温柔道:“哥哥也很喜欢你。”
呼吸声融进耳畔,心脏忽然很轻的凹陷下了一点,陆念安愣了愣后,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不做什么,你听话一些,”陆祈浅笑着,缓声诱哄道:“不喜欢的话,阿念亲亲我,我就走了。”
“……”
陆念安从未发现兄长还是这般无耻之人,呼出口气,她气得快要不能呼吸。
“阿念,这是什么?”见她恼怒,陆祈指着一旁道。
榻边放着个小信封,没有打开,但很鼓,明显装着什么。
是方才陈嬷嬷留下的银票,她一紧张,便忘了藏起来。
见陆祈欲伸手拿起,陆念安明显慌张了,连生气都忘了:“哥哥!”
她将他抬起的手往自己腰上挪,顿了顿,又主动仰起头吻过去。
一个一触即逝的吻,正气鼓鼓想赶他快走时,落在她腰上的手加重力道,她惊呼一声,陆祈扣住她的后脑,很快加重了这个吻。
他总是能让她呼吸不上来,寂静室内,水声搅动,陆念安双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口:“呜呜…”
被松开时,她一脸被人吻透得模样,眼尾泛红,唇瓣湿濡。
“好乖,会一直这样乖吗?”陆祈好像忘了那封信的事,静静凝视着她。
陆念安靠在他怀里,意识迷离,下意识就点头。
“这样啊,”陆祈轻轻笑起来,捏了捏她的手心:“你乖一些,我就都依着你,做妹妹也好,若还想嫁人,也只能嫁给我。”
他缓声强调:“别让我生气了,阿念。”
若静下心听这番话,大抵能听出他浅笑下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只陆念安连呼吸都有些牵强,也实在没心思去想旁得了,想着先糊弄过去,就敷衍道:“我会听话的。”
陆祈终于放开了她。
一门之隔的廊下,秋菊愣在原地,陆祈并未看她,直接离开了院子。
青竹正守在外面,看见他的身影,上前两步:“大人,大皇……皇上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知道了。”
陆祈用替妹妹擦过眼泪的软帕擦拭唇角,他眼底的柔和一点一点逝去:“昨日夜里,好像见到了柳家的马车。”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长街尽头,寻常而普通的茶楼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偶然有路过的百姓见了,大多对身旁人疑问道:“今日来了什么大人物?”
着黑衣戴黑帽的禁军排开,腰胯长刀神色肃杀,稍有眼色的人都知不能多看,忙拉走同伙:“这么大排场,怕是宫里头的吧,快走快走。”
一直到日落时分,楼下那些禁军松动了些,而一辆马车迎面停下。
陆祈抬步直上茶馆二楼。
还未止步,一侧的门被直接拉开,大皇子匆忙跑出,紧皱住眉头看向陆祈:“还以为陆兄是打算跑路了。”
“臣不敢,”陆祈缓步进了屋内,语调平静:“已从城外调了支暗兵进京,虽是不多,但甚在忠字,全凭皇上调用。”
他身影沐在黄昏色的光影里,锦绸官服清贵,神色越发沉静。随着话落,身后的青竹才意识到那支暗兵的用意,忙奉上令牌给大皇子。
半弧形令牌用黑乌木所制,厚实细腻,泛着低调的光泽。
大皇子见了,紧绷了小半月的神色终于松了些。
接过令牌,他垂眸看着窗外那些名为保护实为控制的禁军,忽得压低声音,冷声道:“陆祈,宫里那些老头可都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本王若是成了反贼,你也别想干干净净地脱身。”
陆祈面色不改:“皇上说笑了,既为臣,便一心为了朝廷。”
“……”大皇子嘴角一抽,正要反驳,一个太监从屋外跑来,慌忙说了些什么。
他面色变了变,藏起令牌:“朕要回宫里了……都乱成一锅粥,你明日怎么说也该过去处理那堆烂摊子。”
大皇子一边说着,在太监的护送下回到马车内。
疾驰间,周遭一切正迅速褪色,他扭头,将这天下尽收眼底。
若后日不出意外,这天下便是他的了,他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兴奋。
见状,太监劝慰地问道:“陛下怎不开心?”
“废话,都被利用了个彻底了。”
认真想来,计划除掉父皇上位这事应不止他一人吧?
画舫上那桩刺杀应是四弟做的,大皇子本没放心上,直到大理寺查着查着却将脏盆子往他头上靠,至使他不得不先乱了阵脚。
罪名一旦定下便是弑君之罪,活罪难免死罪到是难逃,除了真反这一条路,他还剩下什么?
好在他同他那个傻父皇不同……呼出口气,大皇子紧紧捏着手中令牌,祈祷一般:“父皇在上,此番凶险,若能顺利上位,我定给你的好忠臣赐桩好婚事,替您解决您多年的心头大事哇。”
*
昏沉沉睡了一夜,陆念安醒来后,总觉得心脏有些闷。
她艰难地下了榻,白光刺眼,抬起手挡了挡,忽然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没等她伤怀,面前的门被推开,秋菊挎着个小包袱进屋,无奈道:“小姐!”
陆念安回神,有些懵懵地看向她:“嗯?”
秋菊一连幽怨地走进屋:“只过去歇两个月,怎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要跑了。”
“昨日无聊,一不小心看了半宿话本,”陆念安摸摸头,莹白透粉的小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秋菊你怎么……”
“嬷嬷同我说了,我也想去青州看看,”秋菊面上有些不快,冷冷道:“让莲叶留着守屋吧。”
陆念安不敢回话,默默走到一旁的高柜面前,有些没事找事地收拾起来。
指尖心不在焉地抚过那些书册,她忆起昨日看得那话本。
不知是哪个小丫头留下的,好巧不巧,偏讲得是表妹同表哥的故事。
陆念安有些好奇,一边脸红一边往下看去,恍然发现书里的表妹同她一样,竟然也想着要离开。
但也有些不一样。
陆念安想,她还是会想要同哥哥和好。
可是真的还能和好吗?
心脏忽得跳动起来,就像在预示什么不好的结果一样,陆念安捂住心口,告诉自己不要乱想了。
等定下婚就好了。
母亲已经答应过她,最迟不会超过两月。
两个月会很快过去的。
缓缓呼出口气,陆念安手捧住下巴,干脆坐在地上。
晨日里白光无瑕,静静笼着这间屋子,红木长桌,桃花灯,点翠屏风、白瓷花瓶……一切都和很久之前一样。
思绪慢慢飘远,陆念安想起初听见兄长要去塞北时的无措。
她不再纠结什么是喜欢,被兄长凶过的委屈也从那一刻开始变得微不足道。她只是想,等哥哥回来以后,她一定会乖乖做好妹妹的。
……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轻叹声气,正要起身之际,余光却瞥见角落里的一个红木匣子。
那匣子静静摆在高柜的最下方,因为长时间未被翻看,红木上积攒了层灰。
愣神片刻,陆念安抹去灰尘,上前将那匣子打开。
匣中放着一盏熟悉的花灯,在经历了时间的变迁后,这盏花灯仍旧精巧,仍旧令她欢喜,是她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
只是它放在这里太久了,也很久没被人翻出来欣赏过,开始变得褪色。
陆念安伸出手,不知想到什么,她有些好奇地笼住那盏花灯,试着捏了捏。
竹片很薄,夏日里又干燥,稍加施力,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声,它便就已经碎了。
“呀!”陆念安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忙将匣子合上站起身。
秋菊还在收拾。
虽说船上什么都有,但怎么说也要呆上十天半月,怕陆念安不习惯,她这才又多拿了些贴身衣物。
包袱小小的很轻,秋菊挎好,思索着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回过头:“夫人说马车已经备……小姐怎么哭了?”
几滴泪珠子滑落下来,陆念安揉了揉眼,摇头:“是秋菊看错了。”
秋菊是真看不懂她的小孩子脾性了,时间紧迫,她没追着问,当即就将陆念安拉了出去:“夫人说怕太惹眼,她就不过来送了。”
今日一早,听闻陆祈被唤去宫里后,陆夫人当即就让人去备了马。
方家的船已经在等着了,马车会直接绕去曲江。
秋菊是个利索的,上了马,她先是替陆念安戴好面纱,又湛了杯茶给她解渴:“小姐用些水。”
“我好像看见母亲了。”视线模糊,陆念安正要细看,一侧的车帘却被人放下。
秋菊收回手,无奈叮嘱:“小姐,此番避暑要低调些的,你这般东瞧瞧西看看,两个月后若被谁议起,那如何能说得清?”
这话倒没错。
陆念安是极听劝的,当即点头,又乖乖捧起那茶杯,不再去想方才那一幕。
马车逐渐驶过长街。
陆府外,藏在石狮子后方的陆夫人也悠悠收回目光,摇头:“本说了不来不来,到底还是舍不得,得亲自来看看才放心。”
陈嬷嬷上前扶她,附和:“是呀,这不亲自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好在祈儿今日去了宫里,也算是让我省了省——”
“是呀,也是赶了巧,大公子今早去了宫里,才这般顺利呢。”没注意到身旁人忽然僵住,陈嬷嬷仍低着头附和着。
陆夫人忽然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陈嬷嬷肩上,猛得一瞧,她被吓了个半死,呼吸艰难起来:“祈儿?你何时回来的。”
写有陆府的牌匾下,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威武庄重。
台阶之上的,那道修长的影静静立着,乌发束起,黑衫寡淡,不知在此处听了多久。
沉吟片刻,陆祈才分出目光看她一眼,随意道:“怎么,只许母亲舍不得?”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渐入盛夏,江边仍有冷意未散,一到正午,曲江边便停靠了好些船只,都是前来游船盛凉之人。
马车疾驰过长街停下,耳边传来嘈杂,秋菊先下了马车,张望了瞬后,拉起陆念安就往最右侧的货船靠。
好在正午人多,并未有人注意到两人。一路通畅地上了船,沿台阶走到最上空,对岸吹来的冷风荡漾起裙摆,整个曲江被尽收眼底。
陆念安朝前看去,思绪渐飘远,迎面却走来两个少年郎,像是为她走来。
她怔了怔,下意识转身避开,方艾却已经自来熟地跑上前同她打招呼,还隔着老远便开始叫唤:“念安妹妹!念安妹妹别走,上回在陆府,我们见过的。”
他应是说柳姨来那一日,陆念安想起来,犹豫开口:“你……”
“我叫方艾,你可以唤我表哥,”解释完,方艾又拉过一旁的白衣少年,殷勤道:“他叫方许,也是你表哥。”
话音落下,白衣少年上前两步,朝她轻点了点头,温和道:“表妹妹。”
货船上本空荡,现下平白无故多出两个表哥,不只是陆念安,连秋菊都觉得两人不怀好意,悄悄道:“小姐,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货船上空荡,日光毫无遮挡地落下,即是当下要走,也避无可避了。
好在孟兰因姗姗来迟,这时匆忙赶来。
止步,瞧几人面对面却不说话,孟兰因心下了然,牵起陆念安的手解释:“方艾是你柳姨的小儿,方许是我膝下的长子,论起辈分来,的确还都是你表哥。”
又安慰似拍了拍她手背,长指因此触上她腕边的手镯,孟兰因顿了顿,回过神:“这几日走水路,偶尔会靠在岸边歇一歇,念安你有什么缺得或是想要的,尽管使唤你表哥们。”
“好。”陆念安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显然还未适应这多出的两个表哥来。
被烈日笼罩着,一行人站在船舱之上,生出了些许薄汗。小厮终于解开暗绳,顺风杨起帆来,又将写有方字的旗帜高高挂起。
风将帆吹得鼓鼓的,不过片刻便带动这艘货船往前挪动。
船就要开了,江面上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货船沿路南下,未来十日,周遭的渔民见了这商户的标识,都会主动避开让路。
陆念安站在帆下,裙摆同乌发被一同卷进风中,与此同时,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很不踏实的慌乱感。
她侧眸看向对岸。
岸边杨柳依依垂下,嘈杂同喧闹逝去,耳边余下风的声音。
明明一切都同方才一样,陆念安却觉得更不舒服,细眉蹙起,面色也苍白了。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孟兰因便牵住她往楼下走,柔声道:“累了吗?方才替你收拾了间屋子,念安你先歇一歇,至于你的表哥们……若是不想接触便也罢了。”
下了台阶,二楼都是供人歇息的厢房,行至船头,嬷嬷拉开房门,将几人带进屋。
同陆府相比,这厢房显得有些简陋,但甚在整洁,案上还放了一大束茉莉,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
“麻烦孟姨您了,”陆念安很是感激,开口时有些羞涩,她双手不自然地扯住裙摆,道谢:“这几日我都会很听话的,绝不会给您带来麻烦。”
孟兰因没有回话,只是认真盯着她,一直盯到她垂下眼眸,纤长睫羽也害羞地轻颤起来。
孟兰因这才收回目光,忽然轻笑了声:“念安,我就住你旁边那间屋子,不用怕麻烦,若是有什么缺得便不找表哥了,直接同我说便好。”
缓声说话,孟兰因转身合上门,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船下有些暗,一门之隔,孟兰因沐在阴影里,却没有回到隔壁厢房。
缓了缓,她抬起眸,就见对面嬷嬷也是一脸惊讶,忽得泄气了,落寞道:“干娘,我就说像吧。”
嬷嬷激动,眼尾都湿濡了:“方才说话时那些小动作,简直是同大小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推开窗户,江面清澈见底,被日光一照,像极了从西域进贡而来的琉璃,清透间映出一片绿意。
一开始看着这般景物,陆念安还觉得很是新鲜,可眼瞅着七日过去,江仍是江,云还是云,一切忽然就变得无趣起来。
默默将窗户合上,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倒在塌边,继续睡觉。
见状,秋菊放下手中花瓶,凑过去探了探她额头,担忧道:“小姐可还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几日一得空便可怜巴巴地缩起来说害怕,秋菊问了半宿,最后才得知她是害怕被抓回上京。
“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秋菊想起来便一阵无奈:“都七日了,若是行得快,后日里也该到青州,小姐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秋菊不懂,”蜷缩成一团的陆念安勉强睁开眼,轻声道:“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有些无聊。”
虽这般说着,陆念安却实在不愿起身醒来。
冷静下来后,才觉那日实在古怪,若是哥哥什么也未察觉到,为什么还要强调让她听话一事呢?
一连担忧了几日,却什么也没发现。
或许秋菊说得也没错,真是她想多了才对。
思绪乱糟糟的,陆念安闭上眼,刚打算睡一会儿,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传来。
寂静屋内,几声敲门声清晰,秋菊很快走去将门拉开,见着来人后意外道:“两位公子找我家小姐何事?”
门外,方艾方许并肩靠在一起,一个两手空空,一个手中捧着个乌木大匣子。
方艾先上前一步,目光好奇地往屋内探去,关心道:“念安妹妹?念安妹妹怎么没动静,几日不见,可是有哪里不适了?”
“怎,怎了?”
躲在屋中几日,忽得被人探望,陆念安有些不适应地下了榻。
“昨日靠岸,问念安妹妹想要什么也没得到回应,不过我想着船上无聊,便挑了些话本子给你,”方艾忽然朝前凑近:“话说你们小孩应该会很喜欢看话本吧?”
陆念安还没缓过神,就见方艾的一张脸忽然放大,她忍了忍,并未后退,乖巧回答:“喜欢的。”
“念安妹妹喜欢便好……”
没等他说完,一侧的方许将手中匣子递给秋菊,打断道:“我们方家人都在青州长大,那里不比上京规矩多,弟弟妹妹们便也没学什么礼数,若有冒犯表妹妹的地方,同我说便好,我既是长兄,便不会放任他们不管。”
他脸上的青涩还未完全消散,此刻着浅蓝色锦袍,脊背挺直身形端正,瞧着分明才二十左右,却是家中长兄,肩负着看管弟弟妹妹们的责任。
在方许眼底,陆念安如今也被划分为妹妹,于是临走前,他沉稳道:“表妹妹的手镯很好看,母亲那儿还有一些旁的,回青州后,我另一一找出还你。”
话落,厢房的门彻底被合上,站在门边,隐约能听见门外吵闹。
一门之隔外,是方艾正在闹不满:“本就是为念安妹妹回的青州,你总打搅我做甚?”
方许不客气地将他拖走,等声音再传进屋内,已变得模糊不清。
但被两人一打搅,陆念安原本混乱的思绪彻底散了,对接下来的两月,她生出些期盼:“方家可真是热闹。”
陆家却是早早便分了家,其余几房虽也在上京,但终是生疏了,除了子诺姐姐,其余哥哥姐姐们是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算下来,陆念安还从未体验过这般热闹。期待过后,她开始有些害怕自己适应不了。
*
十日过去,货船靠岸,下船的那一瞬,陆念安这才对青州有了实感。
是半城水路,错综复杂,随处可见晃悠着小船往前荡得的商贩,一船紧靠一船,岸边路过的人见了,弯下腰就能够到自己所需。
“今日先回府歇一歇,明儿便让怡娘陪你来逛逛。”
方家为本地富商,在青州拥有座还算气派的宅子,但自大房般去上京后,家中萧条清净了不少。
进府后,孟兰因谁也未见,先带陆念安去了库房。
说是库房,却更像是专门放置布料的一间院子,满屋都散出华贵的光泽,各色绫罗锦绸应有尽有。
方家是早些年靠着布坊发家的,这是布料是方家的生意,也是这么多年来,支撑着方家的根基。
今日先带陆念安来此处,孟兰因没别的意思,只让她挑些喜欢的料子:“剩下两月在方府,方家别得没有,只日日换新衣,还是要先备上的。”
说着,恐陆念安不好意思,孟兰因主动替她指了几匹,没等她细看,丫鬟露珠却匆匆忙忙跑进屋。
若非要紧事,府上丫鬟不会这般没眼色。
孟兰因抚了抚陆念安的肩,柔声宽慰:“让嬷嬷陪陪你,我过去看看。”
露珠守在门外等了会儿,上前:“夫人,可算是将您盼回来了,您在船上有所不知,前几日新帝上位后增添了许多条律法,这光是针对咱们布商的便多出足足五条,二爷恐家里的生意受影响,昨夜一宿未睡。”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青州盛养桑蚕,依山靠水位置独厚,养出的蚕丝细腻光滑,自有“天下第一丝”的美誉。
饶是见惯了这些的陆念安,此刻也被这满屋子华贵迷了眼。
孟嬷嬷上前,目光慈爱:“陆小姐,我们这儿,夏日里是要穿春蚕的,这批料子好啊,刚从布庄里染好色,您看看喜欢什么花色,我待会儿拿去绣坊,您过几日可就能穿了。”
方家人太好相处,盛情难却,陆念安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道:“我瞧这个绿色不错。”
“绿色确是不错。”但孟嬷嬷觉得有些不够,便又点了几个丫头进屋。
从布庄过来的丫头手脚麻利,进屋后依次将色泽细腻的春料取下,一匹、两匹、三匹……
陆念安忙劝阻:“只要绿的便好了。”
她虽是喜欢,但一个夏季便制这般多新衣裳,难免有些铺张浪费。
嬷嬷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宽慰开口:“这院里皆是夫人私库,小姐不必担心旁的。”
孟嬷嬷一边说一边指着丫鬟,直到几个丫头都快搬空半个库房,陆念安彻底无措了,扭过头:“孟姨忙完了吗?”
*
“孟姨还未忙完吗?”陆念安起身,身着的嫩芽绿云丝绣纹裙散下,她呢喃道:“好像都几日未见她了诶。”
青州靠水,小城的夏日清晨不用冰也是凉丝丝,今日还早,秋菊先悠悠支起窗户,再拿起玉簪。
手抚过陆念安的一头乌发,秋菊回忆:“昨日绣娘来送夏衣时,奴婢问了问,说是近日里布庄出了些事故,孟夫人便一直呆在布庄里头没有回来。”
“好了小姐,”随意地将乌发挽起,秋菊拍拍她的肩:“昨日不是说要同哥哥姐姐们出去用饭,瞧时间也该走了。”
“嗯。”陆念安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出了院子。
今日要去得是唐街,弯弯绕绕很长一条小巷,巷子两旁堆满了商户,显得紧促拥挤。
几位表姐先下了马车,回过头伸手拉她:“来,念安。”
说这话的是二表姐方子意,她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晃动时发尾的小花微颤,她热情地拉过陆念安往前走:“咦,哥哥们好像已经先到了。”
不知不觉,也来了方家小半月,同上京繁多规矩的世家不同,青州这里,很少会特意讲究什么。
方家是商户底蕴,便更显得随意,姐姐哥哥们也很好相处,出门寻乐都会带上她一起。
陆念安便很知足了。
此刻渐入小巷,一阵白烟弥漫,街头早点铺的王婶掀开蒸屉,屉中是被蒸得胖乎的鲜花馒头,甜香一直弥漫到小巷深处。
商户忙碌,方家人早上不用厨房,都是在外用膳。
陆念安已经适应了这般日子,熟稔地要了一屉玫瑰豆沙卷,精致小巧的五个,哥哥姐姐们正好能分完。
再往前是面馆,卤肉的味道逐渐压过香甜,店小二手捧托盘穿梭于人群中,将瓷碗放下:“好嘞客官,您要得卤肉面来了。”
方艾接过碗,一抬眸见陆念安几人,笑着挥手道:“念安妹妹们,这儿呢。”
面馆外立着几张方桌,灰扑扑四四方方的,方艾那桌,一面摆着一碗卤肉面,等几位妹妹走进,他起身让店小二又加了把椅子,自己端起碗同方许挤在一边。
陆念安慢慢坐下,才发现方桌上只余下四碗面,而她那一侧正巧空荡。
刚有些疑惑,方许笑着开口:“表妹妹第一次来这间面馆,我怕你吃不惯,你喜欢什么口味,我想着再帮你重新点呢。”
闻言,陆念安侧眸,面馆门口挂着写满字的木牌,都是些没听过的面食,她扫了眼,有些拿不定注意。
余光瞧见方桌上摆着的四碗卤肉面整整齐齐,卤肉色泽泛红,面长而筋道,看着极为诱人。
想了想,陆念安犹豫道:“那我就要和哥哥姐姐一样的吧。”
“那今儿是整整齐齐,”方艾插嘴,唤来店小二:“阿福,再来一碗卤肉面。”
“好嘞,”店小二记下,顺口寒暄:“这位小姐是……”
方家在唐街也有间铺子,这些年时常照顾周边的生意,一来二去,就都相熟了。
方艾娴熟道:“念安妹妹,我表妹。”
“好嘞!”店小二没一会儿端着托盘走回,细心地给她这一碗多加了块卤肉,热情开口:“小姐是第一次来青州吧,尝尝我这儿的招牌。”
方家几人都已纷纷拿起木筷,方艾更是随意,没几筷便用了小半碗面,似是很喜欢的模样。
瞧几人都这般喜欢,陆念安对这面生出几分好奇,小心翼翼地夹起筷子往嘴中送,方才入口,却被呛到了,捂住胸口忽得咳嗽几声。
见状,几位哥哥姐姐一时都笑起来。只方许抬起茶杯替她斟了杯凉茶,担忧道:“表妹妹可是用不惯吗?”
陆念安已被呛得说不出来话,莹白小脸泛红,眼眸也是湿濡的,乍一看,可怜兮兮。
她没想到这碗卖相诱人的面会是这般味道。
并不辣也不咸,更像是由某种香料散发而出的,她头一次食,有些用不惯。
缓了好一会儿,陆念安回神,默默拿出刚买的玫瑰豆沙卷清口,含糊道:“唔,是有些不适应。”
青州的面食,喜加一种名木苏的香料,这香料同油盐一样必不可少,已经稀疏平常到被人忽略了。
方许想起来这回事,便让店小二重新煮了碗卤肉面,特意吩咐免去木苏,才道:“表妹妹你再试试。”
这一次,陆念安总算未被呛到了,方许松口气,拿起自己的木筷,一边关心:“表妹妹这回觉得如何?”
除却木苏以后,这碗面食变得寻常起来,陆念安素指微顿,但还是点头:“好吃!”
一行人悠悠用完早膳后,巷子里人少了些,天色渐明,空气中浮动起几分热意。
方子意便去隔壁饮子铺买饮子,挨个问完后念叨着:“绿豆饮、紫苏饮、江茶水、木瓜水……冰醪糟小圆子、江茶水、木瓜……”
见她记得费力,陆念安主动上前挽住她:“表姐我们一起吧,我也能帮帮你。”
“还是念安妹妹对我好,”方子意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哥哥姐姐就只知道打发我,每每来面馆,都让我一人去跑腿。”
虽这般抱怨,但她神色如常,显然不是真的在计较,于是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饮子摊支在对街,一来一回并未花费太久,片刻后,陆念安手中多出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只是当再抬眸时,面馆前哥哥姐姐们的身影却已经逝去,只余下店小二继续穿梭于人来人往间,一声一声地应着好嘞。
方子意看了一眼,了然收回目光:“应是先去了马车那儿,太过分了,不等我就罢,连表妹妹也不等。”
她有些气愤地拉陆念安走出巷子,打眼一瞧,方家的马车果然停靠在巷口。
走近后,没等她抱怨,方艾反而横了她一眼,抬手接过食盒,随口道:“子意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呲牙咧嘴呢?”
方子意心下更气,护住食盒,愤愤道:“不给你喝了!”
说着,两人就推搡起来,方许看不下去,忙开口劝和:“好了好了,不是故意撇下你同表妹妹,是方才遇到舅妈家的小厮来配药,有些心急。”
“舅妈病了?”方子意眨眨眼,她很快想明白,当即跑上马车,就有些急促:“我也有些放心不下,去看看吧。”
那食盒已被不甚在意地丢给丫鬟,一个晃神,方子意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掀开车帘催促:“还等什么,哥哥快走呀。”
事故突然,几人都想早一些去探望舅妈。方许同方艾却站在原地没动,神色忽然变得为难:“念安妹妹,你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长街一侧,一片熙攘里,陆念安抬眸撞见表哥们复杂的神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麻烦,她忙道:“没事的哥哥,我都这般大了,我可以自己回府的。”
见方许还要挽留,陆念安只好又找了个借口:“……我,我想回府去看看孟姨的,都许久未见她了。”
劝说片刻无果,马车上几位妹妹又催促起来,方许也只好不在挽留,语气歉疚:“那表妹妹,我们先走了。”
马车疾驰离开,踏起一片灰尘。
来时的热闹散去,只陆念安还留在原地,她手中提着食盒,独自上了另一辆马车。
方府人多,马车便也宽阔敞亮,她却生得太纤薄,如今形影单只的,略显孤寂。
陆念安缓缓抱住食盒,却没觉得孤单,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方家的亲戚她全都不识,若此刻跟着哥哥姐姐们过去,到时连介绍自己都要花上好一会儿。
更别说大家是探望病人,大抵也不希望有外人来的。
车帘被微风掀起,偶然瞧见窗外一家和睦的场面。
每每到了这时,陆念安才会有些想念上京。
数着日子算,离家好像也小半月了。虽然在方家的日子也很开心,但总归是借住,难融入进一个拥有十多年共同回忆的大家庭里。
思及如此,陆念安眨眨眼,忽然很想知道家中的近况,或许……母亲已替哥哥寻好婚事了?
眸间有水雾弥漫开,揉揉眼,她发现自己还是想家的。
*
下了马车回到方家时,花园里,十几个丫头正在清扫落叶,连石板都被她们擦拭的一尘不染。
见状,陆念安踩上台阶时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拿出软帕擦了擦绣鞋,她才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越觉得庄重,所有地方都被收拾了一遍,显得整洁有序。
方家是商户的底蕴,再次以前,从未注重过这些。
陆念安不免生出了疑问,唤来个小丫鬟疑问道:“今日府中是有什么客人吗?”
那丫鬟当即点头:“二夫人为布庄的事情忙活了几日,好不容易才将新来的知府请来府上喝茶,便吩咐我们好生招待呢。”
一个手拿扫帚的丫鬟忍不住抱怨:“从上京调来的知府真是好大排场,我们二夫人早出晚归,又托了无数关系,到头来也不过只换得一个喝茶的机会,真是商不如官,是走是留,不过只是那些大人的一句话罢。”
“好了倩然,二夫人见了又该说你了。”
话落,几个小丫鬟都没有久留,又匆匆忙忙地跑去茶室那边做准备。
见此情形,陆念安忽然也不敢乱走了,生怕待会儿冲撞了谁。
她小心翼翼提着食盒,打算整个下午都乖乖呆在屋子里。
“对了小姐,”方才走得那个丫鬟跑回来:“小姐饮过罗藤茶?”
陆夫人平日里是极爱品茶的,每每去了千山宛,都会邀她来喝一杯。
陆念安见得多了,便也习以为常,此刻点头:“从前饮过,怎了?”
“夫人不知从哪打听出那知府喜欢罗藤茶,这茶少见,又是上京独有的,家中虽是有,但我们都不会泡制,怕献了拙。”
小丫鬟犹犹豫豫说了好一会儿,陆念安很快懂了她的意思,欣然应下:“无事的,不过都是些小事,我帮你送茶罢了。”
呆在方家小半月,日日都穿新衣,陆念安总有些不好意思,唯恐自己成了麻烦。
现下既是能帮些忙,尽一份微薄之力也好过什么也不做。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焚烧着的香炉飘出缕缕白烟,沉香扩散,越发显得屋内气氛沉闷。
孟兰因瞧时候差不多了,频频朝门外望去,双手合上捏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安。
新帝上位后,朝中动荡甚已波及他们这种小地方,修律法增商税,等传到青州时,孟兰因才发觉地方官员都已被换了个遍。
偏逢屋漏连夜雨,刚要去知州府上探一探情况,从前同方家交好的知州却因贪腐罪玲琅入狱,这是桩大案,牵扯进来不少人。
而他们这些商户,行贿一事说大也大,说小自也不小,全凭这调来的知府如何定义。
但难就难在新帝大张旗鼓地整顿官场作风,这调来的知府想必也不会好说话。
一时间,整个青州的商户都有些忐忑不安。
从前是被迫行贿,商最是人轻言微,放眼整个小城,那知州就是一手通天的,若私底下不交好关系,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被迫归被迫,从知州那儿拿到的好处也是实打实,此番调查,定是要上报几户典型用来杀鸡儆猴。
孟兰因自觉方家还到不了“典型”的程度,但也怕出什么意外。
今日邀知府来家中喝茶一举,是探口风,更是攀攀关系好求庇护。
正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时,小丫鬟匆忙跑进屋,焦急道:“二夫人,马车来了。”
孟兰因当即起身,命小丫鬟先去准备白茶,再匆忙赶去,亲自将知府迎进屋内。
此番见面是托京中大老爷的关系,一连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人,孟兰因有几分局促,亲自上前拉开木椅,笑道:“李大人,您随意坐。”
李山海到也不客气,慢悠悠坐下,他佛了佛长袍上的灰尘,不冷不热道:“远在上京之际,便听闻过方家的布庄,没想到背后的东家竟是位后宅夫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呐。”
“李大人过誉了,我说到底,也只是替家中郎君管些小生意罢。”朝中有许多人都不喜女子为商,孟兰因揣摩着他的态度,没敢多聊,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听闻李大人喜白茶,家中丫头已去准备了,还望大人评一评。”
话音落下,小丫鬟示意守在门外的陆念安进屋,轻声交待:“小姐不必紧张,斟完茶后小心退下便可。”
廊下日光暖和,陆念安换了身更素净的灰衫,玉簪也改为木的,整个人柔和恬静,打眼看去,还真像个貌美的小丫头。
陆念安呼出口气,捧着托盘的手紧了紧,才下定决心往里走。
屋内气氛太过沉闷,因为事先知道这位知府对孟姨来说很重要,陆念安低眉垂眸,盯着脚下的粉绸绣鞋,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托盘上盛放着一整套茶具,白茶最为讲究手法,最为正经的泡制,从洗茶到焖茶就要来回三次。
陆念安也是从陆夫人哪儿学得,她告诉自己不必紧张,将托盘放置于一侧的桌案,十指纤纤,用木夹稔起白茶——
“等等。”李山海忽得打断了她,陆念安明亮的眼眸闪过茫然,一时不知该不该松手。
“劳陆二夫人费心了,”李山海扯开关系,公正道:“同方大爷在京中见过几面,此番来青州,他也特意给我写过信提了提布庄。”
“我便也实话同你说了,你们方家我真没想为难,但求我我也是真没办法,”一边抬眸看着窗外,李山海语调忽然便轻:“这几日去了几户人家,不是金银玉石就是美人古画,我难道不想要吗?只是新帝决心整顿风气,一路过来都有人监察着我,瞧瞧时间也该到了。”
“那可是京中真正的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我都是要掉脑袋的,我也很怕啊。”
李山海抖着肩,余光瞥见屋外一道修长的影,他拉开一旁的圈椅,又小跑过去卑微赔笑着:“陆大人,早候着你了,快请快请。”
在孟兰因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瓦解,李山海笑得越发奉承,一边迎着来人,还不忘指着陆念安:“你,快去倒茶。”
陆念安本垂着眸,听见陆字以后,她第一时间觉得有些巧。
反应过来后,端起托盘往一旁走,陆念安掀起茶罐,白茶的香气散开,她轻轻嗅着,忽然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甚至有一种……家的感觉。
真是昏头了,陆念安心下叹气,提醒自己该专注一些了。
来人渐渐逼近,几乎是靠近的瞬间,一股压迫感侵袭而来。
这压迫压得人提起口气,就像风雨欲来以前的平和。
陆念安本就怕生,当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手上动作加快,有些急促慌张地泡茶,只想要尽快离开这间屋子。
孟兰因同样有些紧张,比起李山海,他身后这位身子高大的男人显然更让人心生畏惧。
开布庄的这些年,同形形色色的人皆相处过,她并不惧脾气急或是易怒之人,相反,越是平和,越是冷静之人,往往不动声色便轻易加害于人。
所以在看见陆祈的第一眼,孟兰因心中凉了半截,莫名打了个寒碜,起身迎道:“陆大人。”
陆祈没什么太大反应,态度如常地应了声:“嗯。”
他嗓音算得上清冽,有些寡淡。
陆念安莫名一僵,连心脏都有些泛痒,一直难受到她抬起眸来。
李山海躬腰走在前侧,更显他身后之人清贵。
门窗大敞,屋内明晰,青州的太阳天有些湿濡,光影模糊掉来人的轮廊,虚虚实实间,得以片刻清晰。
男人熟悉的白衣雅正,眉眼却变得陌生至极,这样生疏的神情,陆念安此前从未见过。
许是察觉到她呆愣的目光,他便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陆念安捏住茶盏的手不由得一紧,陆祈已轻轻收回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心乱如麻,陆念安因此陷入了片刻无措,呆呆拿着茶盏却未动。
“愣着干什么,倒茶啊。”李山海见她呆愣,有些心急地催促道。
李山海是急性子,嗓音一时加大,听起来有些像吼。
“哦,好……”陆念安回神,拿着茶杯的手却一时颤得更厉害了。
孟兰因见状,都快心疼死了。
她是知这孩子怕生的,性子软,就同姐姐一样,要人小心哄着。
不说陆念安当下被吓到,就是她一把年纪了,应付起这般人物,也觉得吃力。
孟兰因强打起精神,主动出声:“李大人,方才问到何处了?”
“咳……”李山海挺直腰杆,一边用余光瞥陆祈的神色,一边开口:“知州府里共清出百于匹丝料,皆是方家布庄所制,孟二夫人,陆大人此番陪同我前来,也是想弄清这些布料是王贵福朝方家买得,还是方家主动送过去的呐?”
面色一白,孟兰因没想过此番调查会这般较真。
若都按这番话来,她方才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圣上这哪是杀鸡儆猴,只怕是国库虚空,将注意打到他们这些商户头上来了。
屋内气氛逐渐转为压抑,孟兰因坐在主位,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个外人,拿不定注意该说什么话,纠结地蹙起眉。
沉闷间,李山海也已经有些沉不下心了,额上弥着细汗,却见陆祈一脸平静,周身气势反而越发淡然。
同这位陆大人相处了三日,李山海其实也没摸透他是何性子,只是对他的立场越发好奇。
不敢多看,李山海收回目光,知道自己该第二次逼问了,他便垂眸打开手中卷宗:“方来青州,便听闻方家布庄的料子华贵,足足百匹料子,若是王福贵朝布庄所购,他哪来这般多银两,还是说,走得什么私账但官家不知?”
方家送得百匹布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孟兰因心知这问题不好回答,干脆继续沉默,强撑着没倒下。
寂静室内,没有人再说话,僵持间,一个茶盏却忽然摔落至地,好大一声响,青瓷碎开,落了满地茶汤,尽数浇在男人黑色的步履之上。
室内死寂一般的沉默,陆念安手腕仍在颤抖。
她实在太紧张了,当下听着这些逼问,便被这番凝重扰得呼吸不畅。
压抑之下,也是最先撑不住的,此刻紧咬着唇瓣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李山海显得比她还着急,哪里还顾得上逼问,蹲下身就开始拾那些瓷片:“怎么回事,倒个茶也不会吗?”
“她年纪小,”孟兰因替她回答,趁机将陆念安唤走:“惊扰了大人,还不赶快下去,另寻个机灵些的丫头来。”
陆念安没走。
相比于方才的沉默,她反而觉得现下的混乱更让人好受,犹豫地看了陆祈一眼。
他却没有回眸,连余光都未分给她一眼,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冷硬。
稚气如陆念安,也渐渐明白了局势,也知当下情况全在他一句话。
她这才后悔做出离开的决定,连一丝余地都没留。
心下心虚,陆念安一慌乱就说不出来话,又恐陆祈生气后已不认她这个妹妹了……不认就不认,她不过是想再替孟姨求求情罢了。
杏眸扑闪着,见李山海正清理地上的瓷片,陆念安意识到自己还做了件坏事,一个心慌,蹲下身陪他一起捡。
正巧蹲在黑色步履前,裙摆散开压出褶皱,她浑然未觉,素指触上眼前的那块瓷片,刚要拿起,那瓷片却一只大手丢开。
显然是用了些力度,他手腕劲瘦,腕上鼓起青筋。陆念安一愣,就半蹲在地上顺着他手腕抬起眸子。
陆祈正皱着眉看她。
第90章 第九十章
听到动静后,守在门外的丫鬟一同赶进屋收拾,李山海便松开手,将一地狼藉撇给她们。
赶忙起身,他回过头,就要训斥方才那个不长手的倒茶丫头。只是话到临头,喉间却忽得一哽。
长指擦过莹白小手,碎掉的青瓷被陆祁丢开。
李山海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抬起手揉了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那倒茶丫头已经起身,眼眸湿濡,唇瓣殷红,手捧起托盘,一声不吭地就要退下。
一身素衫难以掩盖她的好颜色,若是放在上京,早被哪位大人纳了去,哪里还能留在府上当丫鬟。
李山海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原来是没找到合适的法子吗?
回过神,李山海忙将人叫住:“你叫什么?”
意识到他是同自己说话,陆念安缓慢回头,圆润的眸子瞪大:“我吗?”
说话没个正行,连句道歉也不会说,还直愣愣看着人,李山海从没见过这般不懂规矩的丫鬟。
好在有几分姿色,事后还能请个嬷嬷来教教她。
这般想着,李山海神色松了松:“就你,走什么,回来继续把茶泡好。”
陆念安微颤,只好不情不愿地又捧着托盘缓缓走回去。几案立在陆祈右侧,路过时,她低低垂下眸,一点也不敢多看,那模样任谁瞧了都觉得太规矩。
怪不得还是个丫鬟,真是死脑筋。
李山海心里有些急,可碍于正事还没谈完,他忍了忍,开口道:“孟二夫人想好了吗?”
孟兰因心知不能再拖:“那百匹布的确是我们方家送去的,王大人每一季都会在布庄定上十匹,全挂了知州府的账,只是从没来结过。”
“可两位大人……我们方家做得都是小生意,如何赶去知州府里催账,便一直耽搁到现在。”
这话只是半真半假,若细究起来,方家还是落了下风。
孟兰因有些忐忑,捧着茶杯的手也不由得收紧,静静等待回应。
李山海其实也拿不定,侧眸看向陆祈,见他并未发问,便又看了看那倒茶丫头,心下有了注意,问道:“账本呢?”
能顺着她的话往下是再好不过,孟兰因松口气:“账本都好生放在铺中的,李大人若是想看,我唤个丫头拿过来便是。”
李山海起身:“圣上点名彻查此案,这般重要的账本,孟二夫人还是亲自陪我去瞧瞧吧。”
孟兰因起身跟上去:“两位大人这边走。”
屋内因此陷入静谧,陆念安刚将白茶泡好,双手捧起茶杯还没递给陆祈,却见他看也没看一眼,反而起身欲走。
抬起眸,孟兰因心事重重地走在最前方,连日来的操劳使得她面色泛白,瞧着极为憔悴。
家中这几日都在传布庄出了岔子,但真正将这事放在心上的确没有几人。
陆念安隐约意识到这事情并不简单,眼瞧着门就要合上,顿了顿,上前几步也跟了过去。
马车停在方府门前,从此处去布庄要路过两条长街,一回头见陆念安跟了出来,孟兰因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念安你怎么跟来了?”
“我想陪陪你,”陆念安有些担忧:“孟姨,我也可以帮上忙……”
一句话未完,李山海笑着走来:“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孟二夫人,若孟二夫人不嫌弃,这边请。”
“自然。”孟兰因应下,轻拍了拍陆念安的肩,安抚她回家。
两人齐步上了同一辆马车,陆念安也想抬步跟上去,身后却走来个小丫鬟对她道:“这边来。”
被清扫干净的长街上,马车静立于街头,坐在最前方的车夫紧紧扯住缰绳等待,一直到陆念安上了马车,他当即松开手,放任马儿往前跑。
陆念安还未站稳,晃荡间,她忙抬手扶住一侧,颤颤巍巍地坐下。
车内焚着很重的沉香,几乎透不过气一样,她有些不适地掀开车帘透气,仍在想布庄的事情。
陆念安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多想了,既然是查案,哥哥便不是因为她才来青州。
若不是因为她来得青州,他应也不是生气才对。
想通这一点后,方才的紧张散了些,她呼出口气,胆子一时大了不少。
或许……她还是可以替孟姨求求情的?
思绪已经乱乱的,陆念安打了哈欠,觉得自己有些困了。
朝窗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马车已经驶过嘈杂闹市,窗外绿意盎然,景色尤为陌生。
她没意识到什么不对,闭上眼后,想起布铺应要开在人多的地方。
那这又是哪儿?
陆念安指尖微颤,努力睁开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只是显然已经晚了,头脑更加昏沉,她被迫昏沉沉昏睡去。
小案上的香炉仍在不断往外扩散香气,白烟升腾,直到彻底燃尽后,马车缓缓停下。
*
客栈门前,两个嬷嬷已经候了许久了,见马车停下,其中一个矮一些地瞪了车夫一眼:“怎么这么慢?”
车夫摸了摸头:“李大人交待的突然,再说这客栈这般偏,我哪里……”
“这客栈里住得都是大人物,哪里能随意让你编排?”
两个嬷嬷忙打断他,上前将车里人抬进客栈。
先帝曾微服私访在此处歇过,自那以后,客栈便成了专供皇家所用,整座别院极为安静。
随意推开了间屋子,矮个子嬷嬷张望了眼,挽起衣袖:“咱先给这位姑娘洗洗?”
“不然呢?”高个子嬷嬷上手扒拉开灰白素衫,指使道:“对了,你把香取来,若是待会儿醒来可就麻烦了。”
“好。”
一阵忙碌后,高个子嬷嬷将人放进水中,想起双手滑过女孩肌肤时细腻娇嫩的触感,目光有些惋惜。
陆念安便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吸入过多的迷香后,至使人醒来后也仍旧虚脱无力,她只能勉强半睁开眼,静静打量眼前这陌生的一切,连质问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醒了……”高个子嬷嬷一低头,忽然有些急,忙加快了手中动作,最后找了块薄毯将她裹起来。
陆念安指尖微颤,天旋地转了瞬,她感受到自己被放平,头顶的床架陌生至极。
门被推开,泄进一室光亮,矮个子嬷嬷手拿线香匆忙跑来:“醒了?”
点燃焚香炉,矮个子嬷嬷提醒:“这香里加了软骨散,一时半会儿她动不了。”
“也别用多了,都不喜死的,你算算时间,再点半支应是够……”
焚香的气味扩散开,渐渐充斥于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陆念安重新闭上眼,耳边落下一道很轻微的关门声。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失去意识,只感受到身体越来越重。
清醒远比彻底昏迷更折磨人心。
室内一片死寂,陆念安仔细回忆方才听见的话,恐惧弥漫,她只觉还不如晕过去算了。
那香气越来越重,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
线香燃尽,被这声音惊醒,陆念安指尖微颤,瞪大了双眼。
已是戌时,屋内没有点灯,碰巧今夜又无月,黑暗正缓缓吞噬着每一处。
这一瞬间,陆念安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坏了,用尽力气紧握住双手,迫切地想让自己能在清醒些。
脚步声已经停了,床榻边好像立着道人影,正静静看着她。
陆念安闭着眼,感受到带着侵略的视线滑过肩侧,下一瞬,薄毯被拉开,手腕被什么冰冷覆住。
是湿冷的,令人恐惧的,她很害怕。
陆念安几乎就要吐出来,她吓得尖叫了一声,蜷缩起薄毯不断往后退,只是很快,却被那双大手连带着毯子一同抱起。
无边恐惧弥漫,陆念安恶心到要被晕厥之际,才意识到耳边男声似乎有些耳熟。
好像很温柔,但渐渐没了耐心,于是他有些急得厉声道:“陆念安,睁开眼看看。”
这声音瞬间将陆念安从恐惧中拉回,她怀疑地睁开眼:“哥哥?”
话音落下,没等他有反应,陆念安闻到熟悉的香味,便挣脱双手环绕住眼前人,一边将脸埋进去,可怜巴巴地抱怨:“呜呜呜呜你都把我吓到了……”
她声音颤抖,唇齿破碎,眼泪氤氲在白衣之上,陆祈没有说话,大掌轻抚过她湿濡的长发,无声哄着她。
薄毯因为挣脱变得松松垮垮,他将她抱得很紧,冷淡了一日的态度松缓,像生生将她嵌进了骨头里。
陆祈声音轻柔,哄她的语调:“不声不响就走时,没想过哥哥也会害怕吗?”
他是这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从她的日常起居到出行无一不细致过问,少时忧她胆儿怯连哭也不敢哭,大些后忧她泪水太多哭疼了眼睛可怎么办。
他想起那个刚来府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的小姑娘,是他费尽心思找来厨子,一点一点喂给她 ,观察她的神情,一点一点记下来她的喜好。想起及笄那年口口声声说喜欢的姑娘,她分明还小,连依赖和喜欢也分不清,他却是长兄,长兄是责任,也成了枷锁,好像将他困住了。
“这半月总因为你有没有好好用膳而失眠,”陆祈松开了些她,轻笑着问她:“在方家好玩吗?”
陆念安还将小脸埋在他怀中哭着,情绪缓和下来后,她下意识点头,显然对陆祈更依赖了。
松松垮垮的薄毯却这时滑落至地,她变得不着寸缕,陆祈仍未松开她。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陆念安眨眨眼,心中渐渐弥漫起另一种恐惧。
抚在后脑的大掌越发轻柔了:“你说说怎么才好?”
他语调同样柔和,总让人忽略话中危险的意味:“阿念,你让我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