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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一直到回府,陆念安都没有再同哥哥说一句话。

    那根碎掉的发簪仿佛仍然在眼前晃荡,回忆起破碎的瞬间……陆念安很没骨气地将自己藏进绸被中,气呼呼翻了个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陆念安觉得哥哥越来越奇怪了。

    虽说她的确是将发簪换给捕快了,但她分明还抱着用五十银换回的心思,怎么能算是丢弃呢?

    换作从前,哥哥一定会先耐心地问她原因,再静静听她的解释。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连问也不问一句,便笃定她是丢弃。

    已经沐浴完,绸被中全是茉莉香露的气味,陆念安埋在被中,难过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她明明也很委屈,她也是被欺骗了。

    里屋中寂静,高几上桃花灯被点亮,烛光透过浅粉色琉璃,轻轻笼罩着塌上的那一小团。

    莲叶在这时推开门,静默着找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走到塌边。

    “小姐,”将手中的瓷碗放于案上,莲叶拉开白丝锦被:“当心透不过气。”

    蚕丝锦被顺滑,散开的黑发压在锦被之上,细腻地像是黑色绸缎。

    陆念安闻声动了动,乌发下,一张莹白的脸露出,嫩生生找不出一丝瑕疵,双眸却泛红,眼中坠着湿濡的晶莹,衬得有些可怜。

    莲叶微顿,很快便意识到什么:“小姐可是同大公子置气了?”

    见陆念安抱着绸被不说话,莲叶了然:“公子应也是为了小姐好……”

    “可是哥哥他真的很过分,”这一次绝对不算是她小孩子气,陆念安心有怨气,又幽怨道:“莲叶明明什么也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着哥哥说话……”

    “没有帮着公子说话,”莲叶闻言只好叹息一声:“只是公子身边只小姐一个妹妹,公子怎会害小姐呢?”

    陆念安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常陪在她身旁的是秋菊,而莲叶更多的是管理北院上下。

    她对她们的信任却是一样的。

    但此刻听着这番话,陆念安怎么听都不满意,轻轻哼一声:“哥哥定是同莲叶说好话了。”

    “怎么会?”莲叶微顿,勉强地笑了笑,才将放于桌案上的瓷碗抬起:“小姐,今日的药还未喝呢。”

    煎药一直是秋菊的活,只是今日,自回到北院以后,秋菊好似就再未出现过。

    陆念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见了,一边接过药碗,一边有些疑惑地开口:“莲叶,怎得没瞧见秋菊?”

    “秋菊姐姐方才被青竹叫去西院了。”莲叶盯着她喝完药,再打开罐子,夹了两颗紫苏青梅放置于瓷盘中。

    “秋菊平日里都给我四颗的,”陆念安正被苦得有些说不出来话,含了两颗梅子,又酸得她眯起眼睛来,她低声问:“那哥哥叫秋菊干甚?”

    “天色渐晚,不可贪多,”莲叶抬起木筷,只缓慢地往外夹出一颗青梅:“西院的事情莲叶也不知,但等小姐食完,秋菊姐姐也应回来了,再亲自去问可好?”

    陆念安点头,心不在焉地咬破梅肉,有些担忧起来。

    好在莲叶并不是哄她,等慢慢悠悠将梅干食完,秋菊的确已从西院回来。

    推门而入时,她还穿着白日里的那件粉绿衣裳,发髻规整,神色正常,瞧着一点变化也没有。

    陆念安顿时松口气,用同样的语气紧张道:“哥哥叫秋菊做甚?”

    秋菊没有先回答,缓缓走屋,方才止步,便被榻上的小姑娘拉去,被迫坐下。

    转过头,对上一双湿润的眼眸。

    许是因为秋菊太久未说话,对于未知,陆念安总感到紧张,眨眼随之频繁起来,根根分明的睫羽正不断颤着。

    秋菊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很快开口:“无事的小姐,公子只同秋菊说了一句话。”

    初初被叫去西院时,秋菊也会感到惶恐。

    人们对于未知,总是会感到害怕。

    一踏入书房,秋菊便感受到一股凉意,自然也是万分紧张。

    这样的紧张总让她想起刚来陆府时。

    那时刚离开家中,秋菊才不过十岁。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非常明白自己是要去当丫鬟了。

    来陆府的第一日,她也被领到这间书房内,得知自己未来的主子叫陆念安。

    临走前,那位着白衣的少年,却静静看了她一眼,忽得开口提醒她——北院内刚离开十二个丫头。

    这是秋菊第一次来当丫鬟,听见这话,顿时被吓得不清。

    陆家给出的月俸是极高的,若是她不能留下来,便又要回家照顾弟弟。

    ……

    此刻她出神之际,陆祈仍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阿念心性稚嫩,还不懂什么是为了她好。”

    “今日之事,作为兄长再去同她说,她大抵是嫌烦得。”

    秋菊很快明白他的用意。

    一时感叹作为长兄,陆祈的确是负尽了责任。

    不止他看出妹妹的变动,秋菊同样察觉到陆念安对沈淮安的关心。

    或许还没到喜欢的地步,但开始同情一个人,便是极危险的。

    要说起来,沈大夫人的确不错,可若是嫁人,家世自是最重要的,一个穷书生,怎会是良配呢?

    这话本不该她们这些丫鬟来说,但既是公子提了,秋菊也不憋着。

    她并不隐瞒,将陆祈的原话说给陆念安听。

    “我哪有嫌哥哥烦……”陆念安先是反驳,转过头瞧见秋菊的神色,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道:“那秋菊也觉得哥哥说得对吗?”

    “小姐,”秋菊叹声气,解释道:“你知秋菊一直是和小姐站在一边的,但秋菊的确也觉得,小姐不应再和沈大夫过多接触了。”

    陆念安无意识揪住绸被,低垂下眸:“我只是将沈大夫当朋友的。”

    “那可是随意一个人,小姐都愿意当掉发簪去救?”

    “也没有,”陆念安眨眨眼:“但我同沈大夫也算是相熟,不能坐视不理。”

    “小姐自是心善,”秋菊笑道:“但公子说得也没错,小姐同沈大夫家世悬殊,一个深陷泥泽,需要小姐当掉发簪去相救的人,做朋友都不适合。”

    “连朋友也不能做吗?”陆念安有些迷茫了。

    秋菊转而安慰她:“小姐你只是现下还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的。”

    “怎都说我不懂,”陆念安是极听劝的,现下只嘴上哼了几句,很快便纠结着闷声道:“好吧,我明日同哥哥和好算了。”

    *

    休沐期间,陆祈多数时间都呆在书房内,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今日一早,陆府内却迎来一位客人。

    青竹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他带入府中,林振察觉道,只好恳求了几声。

    顿了顿,青竹想到昨日,还是将他带进了西院。

    西院总是更为沉静,院中只一些绿树,看不见花的色彩。

    书房内整齐有序,陆祈坐在一侧,正午的暖光散入,将淡色白衣染上了几分昏黄。

    他视线淡然落下,林振很快紧张起来。

    昨日叔父还特意同他提及过这位陆大人,结果他连这么个小事也搞砸了,林振下意识哆嗦着,解释:“陆大人,昨日着实是意外,小的只是去要个债,也不知绿坊街的人会替他报官,那几个捕快过来时,小的也很迷茫。 ”

    一想到那几个捕快竟敢要陆祈妹妹的发簪,他一时打了个寒碜,不敢细想。

    正恐慌之时,陆祈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眸色寡淡,并未多说。

    青竹了然,便将林振带下去,见他紧张地紧,随口又道:“你走吧,陆大人不欲追究。”

    两个人走及院中。

    迎面而来的陆念安身着粉衣,她没有忘了要同哥哥和好,此刻手中还捧着一簇嫣红的花,眸间清澈。

    抬眸,陆念安先是瞧见了青竹,才瞧见青竹身旁,身姿臃肿的林振。

    她显然愣了愣。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许是因为怕生的缘故,陆念安不太认人,只有过一面之交的,她多数都是睡一觉便忘却 。

    但此刻站在青竹身旁尤为熟悉的身形,几乎是瞬间,就将陆念安拉回到昨日。

    青竹比她更先反应过来,很快笑着解释道:“大人命我将余下的债一并还完。”

    身后是高大的榆树,枝叶繁茂,嫩叶翠绿。

    树下陆念安长裙翩然,捧着花的手紧了紧,有些犹豫地问道:“还多,多少?”

    青竹藏在长袖下的手便拽了拽身旁人,林振反应过来,立马如实回答:“一百五十银。”

    因着医术闻名,绿坊街人人皆知沈淮安和他的干爹沈伟九。

    两人从遥远的岭南而来,一开始,街坊邻居间或多或少都帮衬着他家。只是没多久,催债的人上门来了。众人这才知沈九还是个赌鬼,好赌成性,才来上京便在街角的赌坊欠了一屁股债。

    还不光只赌坊,瞧父子两可怜,一些邻居也给沈九借过银两。

    眼下催债的人找上门,沈九却不知跑去了哪里,只余下沈淮安一人。

    他不得不一边替人看病还债,一边准备考试,但赌债是个没底的,到现在也仍旧余下一些。

    “小姐不用担心,陆大人已将余下的都还干净了。”临走前,林振匆忙道了句,将讨债这事儿推辞了个干净。

    *

    陆念安捧着一大簇花进屋。

    是清早才从园子里采摘的芍药,花瓣舒展开,层层堆叠,极亮眼的嫣红色。

    “哥哥……”还未彻底走近,陆念安主动出声唤他。

    闻言,陆祈悠悠放了手中的古籍,侧眸看向她。

    陆念安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相比于昨日的沉默,她觉得自己主动求和的态度,已经算很明显了。

    只是陆祈迟迟不说话,沉默间,陆念安不得不闷声又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阿念好。”

    春末,她已换上更为轻薄的裙裳,身形窈窕俏丽。认错时会不情不愿地捏着指尖,还和小时候一样。

    陆祈面色并无起伏,淡声唤她过来。

    “哦。”陆念安便朝前方走进,最终,停在距离他一米左右的前侧。

    他平静催促:“再近些。”

    像是察觉到哥哥语气中的冷淡,陆念安有些不情愿,腮帮子鼓鼓地,就是不动。

    使了会儿小性子,她才捏着指尖哼唧道:“不要。”

    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低垂着眸,未注意到长兄落在身侧的,越发沉着的视线。

    话音刚落,陆祈扣住她的腕,伸手将她带进怀中。

    一时间,清冷的松香将人裹住,陆念安被迫坐在哥哥腿上,被这突然的变故扰乱,她低低惊呼了一声。

    从支起窗户的缝隙处,透进几缕柔和的日光,又被高大的身躯尽数挡住。

    她生得太过娇小了,侧身靠在哥哥的怀中,纤腰一手便能握住。

    沐在长兄带来的阴影里,陆念安双颊微红,有些不适应地想要逃离,便扭着腰往一旁磨蹭。

    她性子软,全身上下自也是软的,没磨蹭一会儿,便觉得身下的骨头太硬。

    好在终于磨蹭到边缘,陆念安累得呼出口气,脖颈间萦着晶莹的细汗。

    正欲起身,纤腰却被大掌紧紧握住,瞬间动弹不得。

    他收紧骨指,指腹只隔着一层薄绸,磨在妹妹最娇嫩的腰间。

    “好了阿念,”他语调比往日更沉,另一只拍了拍她的肩:“好生坐着,听话些?”

    这样的语调,就像是她很不听话一样。

    陆念安蹙眉,只好娇声娇气地抱怨:“哥哥从前分明同阿念说,让阿念离你远一些的。”

    她红唇微张,杏眸毫无震慑力地瞪着人。

    深秋一种熟透了的蜜桃,被洗净以后,白里透红,薄皮上覆着晶莹水珠,不用咬破,仍往外透着十足甜腻的香气。

    陆祈低下头,高挺的鼻贴着幼妹颈间:“是气哥哥从前拘着阿念了?”

    温热的呼吸吐在耳侧,陆念安缩了缩,他似是察觉到,指腹摩挲着她的腰侧,安抚:“那哥哥以后不拘着阿念了,如何?”

    陆念安本不是这个意思,刚想反驳哥哥误解了自己,却很快被松开。

    锢住细腰的手一同被收回,陆祈侧头,单手掀开置于桌案上的匣子。

    匣中托着一支金丝嵌玉花簪,金叶为托,白玉为花,金丝作蕊。

    没等陆念安察觉,他抵着发簪推进乌发中,一边替她整理,一边道:“阿念自己想想,从小到大,哥哥可有让你吃过苦头?”

    “若是让阿念洗衣做饭,从此只能食清粥素菜,穿粗麻布衣,再不能佩金银玉饰……”他收回头,柔声问她:“阿念可愿意呢?”

    髻间有些痒,陆念安抬手触了触,直接取下,瞧见是一支金簪后,一愣。

    自幼到大,她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难免又想起兄长替沈大夫还得那一百五十银,已经有些感动,只嘴硬道:“阿念没有喜欢沈大夫。”

    “知道阿念不喜沈大夫,”他大手捏了捏她后颈,触上一片滑腻,“哥哥只是先同阿念举例。”

    “哥哥当然也舍不得阿念这般,”他语调越发柔和:“阿念怕是已经不记得了,从军中到宁南,哥哥赶了两日路才将你带回来,谁料只一月多未见,阿念就生了大病,哥哥几夜未睡地守着你,你自小身子弱,那一次不舒服,不是哥哥再照顾?”

    陆念安愧疚地低下头,单薄地肩显得沮丧。

    “阿念也要理解哥哥,”他叹息一声:“好不容易才将小阿念带大,哥哥怎舍得将阿念随意托付给旁人受苦。”

    “我知道了哥哥,”陆念安不在反驳什么,点点头:“我不会再同去找沈大夫了。”

    直到这一瞬,陆念安才忽然有些懂了兄长的用心良苦。

    她仰起头,也学着兄长举例:“如果有野猫只用一根小鱼干便将喵呜纳走,阿念也会不开心。”

    陆祈奖赏般揉了揉她的脑袋。

    陆念安继续道:“至少也要好多好多好多小鱼干才能纳走喵呜。”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意料之中的夸赞却没有,陆祈反而拍了拍她的头。

    陆念安抿唇,不太高兴走到几案边,那里放着方才带来的芍药,饱满的花型,色泽艳丽。

    西院内找不出这般好看的花,甚至于,连一个像样的花瓶也没有。

    青竹主动库房里去寻,等待的期间,陆念安翻翻找找,打算用铰刀修剪芍药的枝干。

    最后是从高柜中翻出了把稍大的铰刀,同平日秋菊给她的不一样,这把铰刀的刀柄过于宽大厚重。

    铰刀太重,陆念安只能双手拿起,纤细的腕微微颤抖,用锋利的刀刃修剪掉小部分花枝,再放进素色八方瓶中。

    末了,她却有些不满意,又捏着花枝将芍药取出,欲再修剪掉一截枝干,只是手腕颤抖着,重心不稳,拿着铰刀的手一松散,一不小心便剪下太多。

    花枝被铰下长长的一截,变得难看极了。

    “……”陆念安将铰刀放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般难用。

    刚这般抱怨,放于桌案上的银制铰刀被一只大手捏起,修长指骨游刃有余地抵在刀柄之上,咔嚓几声,便将所有花枝修剪好。

    陆念安目光不由得落在长袖下那截结实有力的腕上,有浅浅的筋骨正透过皮肉凸起,浅青色筋络分明。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带犹豫,是干脆利落的。

    陆念安立刻皱起眉:“哥哥你不要乱动。”

    教养陆念安插花的老师,是位颇具风雅的女先生,告诉她插花时讲究一个“静”,不急躁不慌忙,静下心了,插出来的花也会雅致。

    此刻看着陆祁毫无章法地将花放入八方瓶,她欲上前阻拦,但兄长已将花尽数放入瓶中。

    春意盎然,芍药花叶完全舒展开来,一大簇一大簇的,明明很随意地摆放,最后却同花瓶相得益彰,满簇嫣红,带着春日的生机,极为雅致。

    陆念安看得呆愣,一边皱起眉,一边不解地疑惑为什么。

    陆祁却看也未看那花,视线落在妹妹纤细柔弱的腕上,淡声问她:“阿念已许久未练剑了?”

    自那年春日,清早跑去西院,却得到哥哥关于练剑的推辞以后,陆念安的确再未碰过剑。

    起初是同兄长置气,那时太难过了……到后来也就慢慢搁置。

    见她垂眸,陆祈已猜出多半,只让她将剑再翻找出来。

    陆念安虽然疑惑,但还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继续凑近去看那花。

    恩……应是因为花瓶好看的原因。

    *

    日子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从前只偶尔上半日课,多是焚香挂画之类的,清闲得很。

    只是自回屋翻出那柄软剑以后,陆念安才知兄长的意味。

    现如今晨日里练剑,午时又需抽空练字,零零散散几乎占据了陆念安的所有时间。

    明明是从前习惯了的,陆念安却忽然觉得好累啊,无比怀恋起同姐姐玩得日子来。

    叹一声气,陆念安没什么力气地躺在榻上,才歇了一小会儿,秋菊推门而入。

    陆念安便扯了扯锦被,将自己盖住,懒散道:“阿念晚点在练字嘛,反正哥哥不在家又不知道……”

    “不是练字,”看她这般痛苦的模样,秋菊忍不住轻笑了几声:“是秋菊瞧小姐近日里尤喜花,前日里偶然见到了林老师,便托林老师送来了些。”

    近日里陆念安时常去摆弄院子里的花,又常常沮丧着叹气,秋菊瞧在眼底,才想到了林老师。

    林涵是教陆念安插花的老师。

    曾有一次,陆念安有幸去过老师家中,整座宅子只两间屋,其余所有空地,皆拿来种花。

    那日还是寒冬,雪满上京,老师家中的园子却如同春日一般。回来以后,她便一直念叨,原来冬日里还能有这样多的色彩。

    秋菊将手中的一捧花放下,散发着清香的花束,也令陆念安的疲倦散开。

    很快,陆念安走来接过秋菊递来的铰刀,刀柄秀气精巧,很是轻巧。

    她用铰刀将多余的枝叶修剪掉,又对着花瓶比划,一点一点地修理器花枝。

    这是极费时间的功夫,不知不觉中,一个整个早晨都消磨掉。

    陆念安终于放了铰刀,满意地看着眼前。

    浅紫色同粉白交缠,适当留出空白,花色淡雅,又作以两三种花枝相伴。

    林老师送来的花不少,当下并未用尽。

    等将这花瓶稳稳放在桌案以后,陆念安推门去了一趟库房,打算在挑一支素净些的浅口瓶,将余下的花也养着。

    北院这边没有太多规矩, 底下的丫鬟若是将分内之事做完,也可自由歇息。

    陆念安往外走时,守库房的瑞香正同一个小丫头坐在石阶上闲聊。

    聊起科举,那小丫头用掌心托着下巴,一边感叹一边叹息:“唉,我要是也会读书就好了。”

    要说近些时日,最多人议论的,还得是方才结束的考试。

    科举三年一次,得名次者可直接入朝为官,昨日城门揭示了“金榜”,一时间引起议论纷纷,京中百姓皆在探讨着这前三名是何来头。

    “唉,”瑞香跟着叹气一声,却是道:“苏公子怎么就没中呢?”

    京中百姓之所以能如此关注这第一甲,还是因为殿试期间,地下赌坊又出了个新花样。

    压探花郎。

    第一状元郎毫无悬念。

    殿试以前,当场中书令的小儿子便已连中两元,这第三元状元是触手可得,便没什么可赌的。

    但榜眼和探花却难猜,苏公子同张公子不分上下,让人实在是选不出来。

    瑞香犹豫了小半月,才在苏公子和张公子里,选出来苏公子,又压上了一个月月俸。

    只是昨日放榜,张公子第二,可本该第三的苏公子却未中探花。

    瑞香不死心,还特意跑去城门,直到亲眼瞧见不是苏公子才心如死灰。

    那毕竟是一个月月俸,现在想来,瑞香仍旧难过极了。

    “别难过了瑞香姐姐,”一旁的小丫头见她落寞,免不得要出声安慰上几句,便道:“总归整个京城都没几人买中,听说街角的李掌柜都想寻死啦,他可是足足压了一百两白银,现下全没了。”

    “这到也是。”闻言,瑞香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赌场的规矩,从来都是买定离手,绝无反悔的可能。而这一次,几乎让整个京城都失意的探花郎,只有极少人曾听过他的名姓。

    听说还是当今皇后的堂弟……叫什么来着?

    瑞香正皱着脸回忆,胳膊肘忽然被身旁人碰了碰。

    那小丫头拉着她慌忙站起来:“瑞香姐姐,快别想了,小姐来了。”

    穿过游廊,陆念安在台阶前止步。

    见两个丫鬟正凑在一起晒太阳说悄悄话,她凑过去,眉眼弯弯地笑着:“瑞香!”

    “小,小姐,”瑞香站直了身子,显得有些紧张,忙道:“小姐要取什么,让秋菊姐姐支会一声瑞香便好,何至于亲自过来?”

    林老师送来的花还余下一些,陆念安特意走来,是想挑一挑花瓶。

    瑞香听了,一边拉开库房的门,一边松口气。

    前日里,青竹来北院叮嘱过丫鬟们,告诉众人不准在小姐面前提科考一事。

    当下见陆念安并未察觉什么,瑞香松口气的同时,悄悄拍了拍嘴。

    进屋以后,库房内被收拾的整洁,屋内光是花瓶,摆了整整一面墙。

    高的矮的,细口的宽口的皆有,只是瞧了片刻,陆念安却没找出满意的。

    并非挑剔,只是高的太高,矮的又太矮,都同那花不合适。

    秋菊提议:“小姐可还要去府上的库房看看?”

    *

    陆家共有四个库房,很长一段时日,陆念安最喜的事,便是去各个库房中翻找闲书。

    虽然很难翻找到,但总有被丫鬟遗漏留下的,她便悄悄拿走,等看完,又悄悄送回来。

    一拿一还,便同管库房的林管家最相熟。

    此刻听见她想找花瓶,林管家提前将最一侧的屋门打开。

    北院放置的瓷器其实已经很多了,但还是比不过这间屋子。

    宽阔的屋内,因为摆满了瓷器而显得仄逼,一排隔着一排,让人眼花缭乱般繁复。

    陆念安也总算寻到自己满意的——一个精巧的青釉红高瓷瓶。

    抱着瓷瓶往外走时,陆念安本想回屋继续摆弄花,只是听见从隔壁屋子传来的声音时,忽得止步。

    库房内大多都是寂静的,很少有人声响动,此刻听着这动静,她转过身。

    隔壁库房内,一个小厮一手拿着礼单,一边环视着屋内,等寻到礼单上的物件以后,又规整地将东西放置于红木箱中。

    他已清点了整个上午,好不容易将礼单上的物件找完,松口气,一边将箱子封好。

    林管家上前给他搭把手,见陆念安好奇地走来,他出声解释:“子诺小姐喜事将近,大人就替她添了两箱嫁妆,过几日便抬去知府家。”

    “连春日都还未过去,竟这般快吗?”陆念安低低呢喃了声,拾起一旁的礼单。

    添嫁妆并不是随意添的,要讲究一个搭配得当。

    陆祈是长兄,下头还有好一些表妹,若是给每个妹妹添的嫁妆相差太大,妹妹们便难免有意见。

    于是这活儿一直都由林管家来操办,回回都是按碗碟、珠钗、镯子、锦绸的标准来添置。

    陆念安听完,便抱着花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嬷嬷,那阿念不喜欢太过沉闷的料子,若到时也替阿念备嫁妆,可以将挑一些亮色吗?”

    “好,都依小姐的。”林管家先是一口答应,帮小厮将红木箱子放于台阶之下以后,她忽然缓过神,看着陆念安便忍不住笑起来。

    陆念安显得有些茫然,素白指尖捏在青釉红瓶上,无措道:“怎么了?”

    “小姐怎么能同旁人比呢?”林管家想了想,同她打趣:“小姐若是嫁人,大公子定是替小姐将所有物件都备好的。”

    林管家在陆家呆了半辈子,更是看着陆念安长大。

    小姑娘虽无父无母,但有幸得长兄偏爱。

    被兄长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凡事也都有哥哥哄着,又怎会在出嫁时受委屈呢?

    “这样吗?”陆念安曾问过兄长同样的问题,却没得到准确的答复,当下难免又有些好奇。

    她抬眸看向林管家,杏眸间闪烁着熠熠的光:“哥哥是已经替阿念备好嫁妆了?”

    “……”林管家刚想点头,不知想起什么,又一愣。

    这几年来,林管家已陆续给陆家表妹添了三次嫁妆。

    但给陆念安备嫁妆这事儿,林管家却从没收到过消息。

    不应该啊,大人莫不是忘了?

    林管家皱起眉,细细想着,怕是自己曾遗漏了什么。

    “如何?”陆念安抱住花瓶,甜笑着追问她。

    林管家只好如实摇头,有些惋惜:“这般重要之事,公子好像并未教给我,若是小姐想看,只能亲自去问问公子。”

    陆念安失望地收回目光。

    她并不是没问过哥哥,只是她实在不够聪慧,近日里总是听不懂哥哥说话。

    *

    回到北院时,天色黯淡了些,云层堆叠在一起,被染成很是好看的橙黄色。

    陆念安没有去西院找哥哥,而是放下花瓶,继续摆弄着花。

    等慢慢悠悠摆弄完,一抬眸,黄昏透过花窗,将橙黄暖光带进室内。

    这样有意境的时刻,总叫人忍不住想些什么。

    陆念安看着手中的花,片刻后,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声很长得气。

    秋菊揉了揉眼,委屈道:“就是有些舍不得姐姐要嫁人了。”

    长兄去军中的这两年,陆念安所有欢快的记忆,都是和家姐一起的。

    没有功课,不用练琴,更不用在晨日里练剑。

    姐姐带她纳了喵呜,也会借给她闲书给她,陪她听戏品茶。

    只是转眼间,姐姐却要嫁人了。

    因为准备婚事,陆子诺已一月未出府,寄给妹妹的信也从听戏逛茶楼,变成委屈巴巴的抱怨。

    知府对陆家二房来说,已是高嫁,于是出嫁要准备便实在太多。

    光是教礼数的嬷嬷便请了三个,小到用膳大到如何伺候婆婆,简直需要事无巨细地学习。

    陆子诺从一开始地抗拒到被迫接受,连信中口吻都稳重了许多。

    但这样的稳重,陆念安却并不喜欢。

    *

    黄昏以后,橙黄余晖一点一点逝尽。

    这几日陆祈都呆在宫中,已五日未检查妹妹的字,这日回府以后,便先去了一趟北院。

    方才进屋,没等他主动开口,陆念安便极其自觉地翻开小册,又双手捧着册子,乖乖交给兄长检查。

    陆祈接过小册时,多看了妹妹一眼。

    随后长指抵在书册边缘,一手提笔,批阅起来。

    书房内寂静,桃花灯映照出浅粉色的光,将长桌一侧照亮。

    陆祈坐在妹妹的小椅上,高大身躯因此显得局促,姿态却雅正,极有耐性地一字一字圈点。

    当今圣上是个甩手掌柜,自回京以后,陆祈忙碌之际,谁想见他一面都是极难的。

    他时间宝贵,很少浪费在无意义的地方,现下却仿佛是再看哪个状元写得文章。

    替陆念安批阅完松散地小楷字,陆祈放下长笔,难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

    陆念安见状,又讨好地替哥哥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哥哥辛苦了。”

    “……”

    陆祈接过,修长的指骨搭在杯口,却未喝,只是静静看着陆念安。

    陆念安忽然有些紧张。

    官场之上的人,莫非都是这般,喜沉静地看着人,却不说话。

    那淡然的压迫,很快就让陆念安主动交代了干净。

    “阿念也想给姐姐添两箱嫁妆,”陆念安低下头,闷声又道:“姐姐最近变了许多……”

    从教养的嬷嬷开始说起,陆念安说得细,又断断续续:“……所以姐姐都一月未出府了。”

    静静等她说完,片刻后,陆祈淡声开口评价:“女子出嫁前皆会请嬷嬷教养。”

    “是吗?”陆念安忽得被这话吓到,又联想起家姐寄来的那些信,一时间有些恐慌。

    恐慌之余,她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忙打住联想,道:“那哥哥能帮姐姐出府透透气吗?一天就好了。”

    这句话,显然才是她这般乖巧的原因。

    同家姐快两月未见面,只有越来越少的信交流。

    陆念安怕姐姐嫁走以后会更忙碌,便想要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她有些期盼地看着兄长,一张莹白的脸仰起,肤若凝脂,乖巧极了。

    被小姑娘这般恳求地看着,陆祈却也只是叹气:“阿念拿哥哥当什么?既是二房的家事,哥哥如何能插手?”

    “可是我就是想同姐姐说说话了,”陆念安低下头,后知后觉也意识到哥哥的为难,咬着唇瓣沮丧道:“那好吧。”

    陆念安紧张或是沮丧时,总是会给自己找些事情转移注意。

    或是捏裙摆,或是玩手指,亦或是像现在这般——本就红的唇瓣被咬得越发殷红,在光下,唇瓣又挂上些许晶莹的水渍,委屈极了。

    陆祈眼眸暗了暗,用指腹替她揉开,再慢条斯理地拿出绸帕擦拭长指。

    垂眸时,他一张脸沐在阴影间,轮廊冷硬:“明日哥哥的确不能陪你,既是要找姐姐,要乖一些?”

    “哦……”缓了会儿,陆念安忽然意识到他说什么,惊讶地抬眸,立刻保证:“哥哥,你知道阿念一直都很乖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五月的晴日,长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行商小贩也叫卖着,偶有路过的行人,便停下来张望片刻。

    街角,一家烤肉摊前,店小二手拿蒲扇轻扇着,灰炭间便泵出零散的火星子,与此同时,大块羊肉被烤得滋滋冒油,正往外散着浓烈的鲜香,这香气飘远,惹得来往行人纷纷回头。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店小二幽幽放下蒲扇,一手抬起颈间的麻布擦汗,一手把住红柳枝,将柳枝上正冒着油的肉抵下来,装进深口瓷盘里,再佐以香葱孜然胡椒提鲜,用剪子拌均匀,又剪成刚好能入口的小块。

    “还是这般香呢……”足足一月未出府的陆子诺坐在小椅上,眼瞅着店小二将瓷盘放下,她便迫不及待地用木筷将肉送入口中,感动到差点哭出来:“念念啊,你一定一定要试一试。”

    这还是陆子诺近段时日才发现的小摊,只是还未等她将妹妹带来,便被爹爹给关在了府里,再没有机会出来。

    当下,陆念安见姐姐开心,便也笑着拿起木筷。

    她喜甜多一些,口味上偏清淡,今日这烤肉对她来说有些许辣,没用一些,到是先饮了一碗绿豆甘草凉水。

    店小二便又上了一叠子撒伴和菜,翠绿的菜蔬同羊肉一起入口,冲淡了口中的辛辣。

    陆念安缓缓吃着,瞧见姐姐狼吞虎咽地模样,一时间想起那些信,便不由得忧思起来:“是那些个嬷嬷不给姐姐饭吃吗?”

    是听说未来婆婆口味清淡,所以这一月,陆子诺要被迫改掉口味讨婆婆欢喜,于是平日里也只能用些淡口的小菜。

    她叹气一声,未对妹妹细说,感慨:“还是念念对姐姐好,若是再不能出府,姐姐就怕是要饿昏头了。”

    “姐姐要谢谢哥哥才对。”陆念安没给自己揽功,但被姐姐这般夸赞,她还是有些欢喜,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还是有个妹妹好,”陆子诺有了些精气神,一边保证:“不枉念念将我带出来,我今日一定要带念念去个好地方。”

    *

    上京的春天又是花季,用完午膳,两人沿着巷子往前,此刻午时,长街两侧,贩花的小贩尤为繁多。

    牡丹、芍药、锦李、香兰、水仙……卖花人用竹篮装着鲜花,新鲜的花瓣上,还缀着露珠儿。

    去江边以前,陆子诺先拉妹妹簪了朵花。

    陆念安挑了一朵嫣红的芍药。

    她身着的嫩绿色裙裳本素净,配上这般艳色的花,本忧思会有些突兀,直到卖花人将花插进髻中,嫣红同嫩绿相得益彰,衬得她越发娇俏。

    付完银子,陆念安转头,后知后觉疑惑起来:“姐姐原是要带阿念去江边吗?”

    陆子诺解释:“前日听爹爹提及过,今日江边有一场曲江宴。”

    曲江宴是为奖励新科进士所设的宴席,往年大多在江边小亭上举行,一边赏春日美景一边品茶,昭示皇恩浩荡。

    今年却是以游船的方式,白日里欣赏江边美景,等夜宴之上,再继续品酒赏舞,由皇上亲自对第一甲进行奖赏。

    陆子诺自听父亲提及过后,便一直心生向往,

    当下悠悠解释完,她看向妹妹,想从妹妹眼眸中瞧出几分期待。

    人头攒动的闹市,日光明晰,站在长街一侧陆念安却疑惑道:“科考竟已经考完了吗?”

    自古科考,都是朝廷同百姓一齐关注的大事,无人会不知。

    就连身处于后宅之中的陆子诺,也对殿试尤为了然。

    “不应该呢,”上前摸了摸妹妹的额头,陆子诺疑惑:“这金榜都公示三日了,整个大景都知道的事情,念念怎会不知?”

    “原来都知道吗?”不知想起什么,片刻后,陆念安才后知后觉地点头:“这样啊。”

    去曲江时要路过殿门,金榜公示便在殿门旁得城墙上。这几日前来围观金榜的人络绎不绝,直到现在,榜前仍围着不少人。

    下了马车后,站在最后方往前看。

    红墙上,长长的卷轴被拉开,一直延生到另一侧。第一甲的三人最为醒目,再往后,规整的小字整齐排放,密密麻麻写满了其余学生的姓名。

    围在榜前交谈的几人,衣衫褴褛,脚踩一双破旧的黑色布鞋,此刻正面目气愤,指着金榜恼道:“定是欺负俺们不懂,俺前些年可是亲眼见过苏公子,苏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怎可能不是第一甲!”

    他说得振振有词,身旁几人便也愤愤不平地接话 道:“大家伙谁认识这周越是谁?莫不是皇亲国戚,考官舞弊了才……”

    话还未说完,路过的大娘瞥一眼,颇有些无奈地开口:“几个赌鬼,赌输了还赖别人,等巡城的侍卫过来,把你们都抓进地牢就晓得其中厉害了。”

    “……”那几人顿时住嘴,许是觉得没脸,又嘴硬地反驳道:“你说你一个娘们懂个什么。”

    买菜的大娘听见这话,放了手中的扁担:“我不懂是吧,那你身后的侍卫大人肯定懂,你等着——”

    没等她说完,几人忙意兴阑珊地跑开,再不敢多说一句。

    因此,站在后方的陆念安得以上前两步,仰起头,杏眸一眨不眨地认真端详起金榜。

    不过片刻,从果铺那买完鲜果子的陆子诺走来:“念念是找谁?这般认真呢。”

    金榜上写着许多不相熟的名,陆念安大致扫过,并未多看,很快移开目光摇头。

    *

    许是因为春宴的缘故,今日的曲江旁,同样来了许多百姓围观。

    江边人头攒动,从对岸吹佛而来的风带着湿意,缀在高树上的花骨朵因此飘落,一时间全是杏花的香气。

    大晋的水路纵横,江上没有宵禁,因此画舫生意尤为发达,一到夜间,江河不息,星星点点的船舫流动,将江边点亮。

    但今日圣上微服私访,江面上的船舫皆被拦下,只余下一艘宽阔的画舫,一共三层,如同水上宫殿一般,宽大到几乎盘踞了整片江岸。

    前朝天子喜水,一度想将宫殿搬于水上,这艘精致宽阔的船舫,便是他命千名工匠,倾尽半生才打造出来,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这些年来,这水上宫殿鲜少露面,今日停靠在江边,便引来许多好奇的百姓来看。

    陆念安也好奇地踮起脚尖,只是江边的人太多,她只能窥见其中一角,便收回目光。

    正遗憾之际,陆子诺却拉住她的手腕往前,两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时,离这艘精致的水上宫殿极近。

    离得近了,这画舫显得更加高大,叫人仰起头也不能看清楚全貌。

    岸边还有一支兵卫维持秩序,将买了船票的百姓陆陆续续带进舫中。

    原是天子想用百姓同乐,所以画舫最底层的船票对外售卖,只需十两白银一人。

    这大抵是寻常百姓离天子最近的机会,因此,愿意拿出十两白银上船的人并不少。

    闻言,陆子诺侧过头询问妹妹的意见:“念念可以去吗?”

    水上不同于陆地,一旦上船,便是要等到夜宴结束,画舫才得靠岸。

    陆念安面露难色。

    今日晨起,兄长才叮嘱她不要贪玩,要早些回府。

    想到这里,她有些纠结地抬眸,却见姐姐一脸期待地目视着前方。

    陆子诺惯是凑热闹的性子,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都得上前瞧瞧。

    于是到嘴边的拒绝,便说不出口。

    很快被拉着上船,船舫间热闹极了。

    丝竹声应起,舞女着清凉的纱裙,烛光下若隐若现身姿姣好,正随乐起舞。

    更有叫卖声传入耳畔,卖饮子的、卖果脯的、卖酒的、卖花的……舫上商铺高额的租金,使得这些商贩一刻也不停歇,叫嚷声传入耳中,显得嘈杂极了。

    被着嘈杂扰乱,陆念安很快将哥哥的叮嘱抛之脑后。

    总归兄长要明日才回府,她晚些回去,应该也……也不会被察觉到吧?

    *

    画舫悠悠飘在江面上,离岸边越来越远。

    水上赏春光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天色正好,水光潋滟,江面上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而飘落而下的杏花雨更是雅致,如此美景,实在罕见。

    但画舫的最底层,却是连光都窥见不到半分。

    是船舫太大,修建时,工匠提议最底层只能作为支撑,需封闭且不透光。

    当下若是想赏景,只能去往舫头和舫尾的露台,或是从支起的花窗间窥得一二。

    许是因为这般,底层的舫间增添了许多玩法,甚至并未禁赌,能玩些简单的骰子。

    这种以预测点数开大开小的玩法,很好上手,并未接触博戏的陆子诺因为好奇,也上手试了试。

    陆念安却不喜欢博戏,只在一旁看着。

    四方长桌前全是碎银,摇动骰子的声音清脆,压大还是压小的声音传出……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等家姐玩乐的时间,陆念安从隔壁饮子铺那儿要了一碗乌梅汤。

    香饮铺前同样热闹,原是有人方从第二层下来,正高举酒碗同大家议论那是何光景:“……全是没见过的美人儿,墙上挂满了壁画,宫里的大人也都在,连皇上用得酒杯可都是金子做得呢!”

    酒杯怎可能是金子做得。

    明知道他是在撒谎,陆念安仍旧听得津津有味,便捧着乌梅汤凑近,只是还未等她走近,站在前方的一人却忽然转身,直直同她相撞。

    手中的瓷碗被打翻落地,紫红色梅汤一同泼洒散开,陆念安凉得一颤,没等她反应过来,耳边落下一道嫌恶的男声。

    “贫乡熙攘出刁民还真没说错,路也不看,撞坏本少爷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说这话的人面色难看,很快便有下人上前替他收拾衣袍:“少爷你没事吧?依小的说你就不该下来,这底下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哎呦你瞧瞧,这衣上染了梅汤要如何是好?”

    画舫最底层,光线不够明晰,因此压下嫰绿罗裙细腻华贵的光泽。

    变故突然,陆念安有些无措,分明是这人撞了她,乌梅汤也都尽数泼在了她的裙摆上,偏生这人颠倒黑白,她蹙起眉欲想解释什么。

    却很快被推开:“还不让开?你做梦呢,皇上怎会用金子做得酒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真是土死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开大!开大!大大大… …”

    东家压在骰子碗上的手正不断摇晃,噼里啪啦的响声传出,气氛热络间,陆子诺也不断起哄。

    “开大,开大,”她一边随大流叫唤着,一边侧过头:“念念……”

    话音一顿,注意到隔壁的动静,陆子诺忙收起手中的碎银跑去:“我们念念可没事吧。”

    才分开一小会儿,陆念安嫩绿色罗裳之上,染上大片的污痕,零零散散的紫红色晕开,有些难看。

    香饮铺前,方才的几人却只是懒散站着,瞧见这一幕,为首的那人便轻飘飘道:“没让她赔都是本少爷大度呢。”

    “你,”陆子诺反应过来,起身欲说些什么,但她的衣袖被一只小手轻轻扯住。

    陆念安摇摇头,她胆子怯,一看见那人身后跟着四五个家仆,便不敢同人起争执了。

    陆子诺只能将气憋回去。

    那人还以为她是怕了,临走前,仰起下巴高傲道:“早该识相点,我爹可是同知府交好呢。”

    “……”

    回到饮子铺,两人随意地找了长凳坐下。

    罗裳湿漉漉有些不舒服,陆念安用绸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点一点抹开湿濡的水渍。

    见状,陆子诺不由得生出几丝愧疚来。

    “分明是那人不看路,姐姐有何愧疚?”陆念安如此安慰。

    “只是同区区知府交好就敢欺负我们阿念,”陆子诺越想越不是滋味,气愤道:“简直就完全不把大哥放在眼底嘛。”

    “但哥哥毕竟不在的,”陆念安闷声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又默默补充:“而且也不能用哥哥告状。”

    当下来游船本就是瞒着兄长,若因为此事露馅,临行前答应哥哥的话便尽数作废了。

    哥哥可能不会生气,但一定不会再让她同姐姐玩了。

    陆子诺也很快想到这一点。

    ……若是大哥不经意同爹爹提了一句,那么嫁人以前,她应该都没有机会出府了吧?

    一瞬间,她如鲠在喉,有一种吃了哑巴亏的难受。

    陆念安并未难受太久,事已至此,她只好欣然接受。低垂下眸,她继续用绸帕擦拭裙摆,想将这股湿濡的粘腻抚平。

    擦拭间,香饮铺子的店小二嚷嚷着去招揽客人了,隔壁痴迷于赌骰子的赌客精神却还振奋,大大小小,一会儿喊大一会儿喊小。

    陆念安听着这些声音,抬眸看向一侧的花窗。

    这里是唯一透下光的地方。

    “那念念我们上去瞧瞧如何呢?”陆子诺也有些玩腻,道:“底下是有些太黑了,都快让人分不清是白日黑夜。”

    “可以吗?”

    这艘高大的画舫共有三层楼,在底下呆了半日,陆念安也免不得对二楼生出好奇。

    ……只是听巡视的侍卫说,楼上是需要请帖才能出入。

    *

    墙壁上悬着的烛灯,散发出稀薄的光亮。

    走了很长一段狭窄的小路以后,视线才稍加开阔。

    但仍旧很黑,那点稀薄的光亮聊胜无几,陆念安紧跟在家姐身后,心下仍旧害怕:“姐姐,真的要走这般久吗?”

    于是陆子诺也有些不确定了。

    她皱起眉,语调不太靠谱:“但方才听赌桌上的赌友说了,应是就是这路没错的?”

    “……”

    走了一会儿以后,终于走到尽头。

    仄逼的墙角间,几个手拿长枪的侍卫,冷冷朝她们看来,

    两人便将备好的银子交出去,沉甸甸装满一整个荷包。

    站在前头那守卫,抬手接过荷包掂了掂,立马笑脸相迎:“两位姑娘这边请。”

    一束从高处落下的白光照亮回廊,抬眸是数不清的台阶。

    再往上便是二楼。

    只是陆念安胆儿太小了,她没走过狭窄的小道,也鲜少做什么坏事,有些担忧就这般上去会不会不好。

    “两位姑娘不用担心,”守卫替两人放行,双手篡紧荷包,笑眯眯解释:“只需注意一点就好,那三楼都是宫里的大人,若是惹了谁,那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儿。”

    “那……”

    “无事的无事的。”几个守卫无所谓地摆摆手。

    画舫泾渭分明,最上层有天子亲迎,守卫繁多,寻常人别说是上去,连见一眼可都是极难的。

    ……

    踩着最后一节台阶,拉开暗门,眼前落下几束亮光。

    霎那间沐在温暖盎然的暖色下,陆念安不由得眯起眼来。

    原来此时竟已黄昏了,余霞柔和,落在江面上,连接成波光粼粼的一片。

    双眸适应了这光后,陆念安才环视起周围来。

    不像是在舫上,抬眸是宽阔的长廊,暖光透过廊间细腻的雕花,落下倾斜的影子。

    还有悠扬的琴声传入耳畔,曲调熟悉,是宫中奏乐。所以有一个瞬间,陆念安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宫里。

    “念念,”愣神间,陆子诺拉了拉她:“往前去看看吧?”

    两人顺着长廊往前,来到一处茶室,茶室内弥漫着白茶香,是几位贵女正在品茶。

    同楼下大相径庭,画舫上层,茶香熏着心神,显然是更高雅的地方。

    听见脚步声,有一人缓缓侧过眸看来,站在红柱旁的陆念安只好怯懦着开口:“打扰姐姐们了。”

    被长兄亲自教养长大的姑娘,生在锦衣玉食间,连根散落下的发丝,都泛着极细腻的光泽。

    这是寻常人家教养不出的气质,尽管身着明显凌乱的罗裳,也无人会认为她没有请帖。

    于是乎,有人放下茶杯起身走来,问:“小姑娘可是同家中之人走散?”

    问出这话的,是中都督府家的张夫人,在得知陆念安是同哥哥走散以后,张夫人又好意道:“恰巧今日来舫上,家中下人多备了几身衣,姑娘若是不嫌,便让下人带姑娘去换一身如何?”

    一边说着,张夫人一边盘算有哪几位大人是带了妹妹前来。

    不知想到什么,她态度更加热络,点了点一旁的丫鬟:“来,月儿,带这位小姐去净室里。”

    陆念安惯是不习惯同生人接触的。虽听出她话中好意,一时间却也不敢上前。

    “好啦念念,”最后还是陆子诺推了推她:“去吧,姐姐就在这儿等着你!”

    *

    “小姐跟在奴婢身后就好。”

    月儿低声道一句,抬步往前,将陆念安带去了转角的一间厢房中。

    来画舫一日,林夫人备至了三身裙衫,月儿做主替陆念安挑了身素粉色百花裙:“虽没有小姐身着的绸缎舒适,但这新制的织锦料子色泽好,小姐试试。”

    “谢谢月儿。”陆念安乖巧道谢,又抱起素粉色织锦,只是没等她去里屋换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净室内本空荡,只一盏碧玉折屏立在正中,听见这阵脚步声后,她不由得回过头。

    “出去出去。”来人是位男子,怀中还依偎着一位红衣女子。现下一边说着,一边乐呵呵看着美人儿痴笑。

    从他口中散出的酒气浓烈难闻。

    躲在折屏后的陆念安皱起眉,忙拉着月儿抬步往外走。

    与此同时,有极细微的水声传入耳畔,将净室内染上一层欲色。

    陆念安没见过这阵仗,因为害怕,她杏眸无措地瞪大,抱着裙衫的模样便有些娇憨,好在她身姿轻盈,很快跑到门边。

    双手抚在美人腰间的醉酒男子,也在这时醉熏熏抬眸。

    室内昏暗,点着的烛灯,将眼前蒙上一层昏黄。

    少女匆忙离开,颈间斜斜散开一角,白皙无瑕的脖颈,这光下显得尤为惹眼。

    醉意迷茫,醉酒男子直接扔开怀中的美人,惹得那美人不满地轻哼几声,他闻所未闻,只跌跌撞撞地朝陆念安走近。

    离得近了,酒气熏天,他一张生满红点的面庞也清晰起来,歪鼻咧嘴,眼睛芝麻大一点儿。

    被这相貌吓得一颤,陆念安慌乱移开目光,无意落在他身侧——靛蓝色长袍上,夹杂着几丝紫红色污渍。

    有些眼熟……

    于是陆念安低垂下眸,就见自己裙摆间,点着同样的淡紫色污痕。

    是方才那人。

    想到有可能会被他戳破身份,没做过什么坏事的陆念安,很快紧张起来。

    “小姐跟着月儿来。”

    月儿对舫上要相熟一些,见惯了这般场面,在那人浑身酒气跌撞着跑来时,她带着陆念安连忙离开。

    绕了片刻,两人来到一处露台,又像是误闯了什么禁地。

    天色完全黯下,挂在檐上的宫灯此刻接连亮起,随着风轻轻摇晃,奢华的亮光几乎将江面点亮。

    舫上露台,佩刀守卫依次排开。

    而正中,抚琴女带着面纱,朦朦胧胧露出一双多愁的眸,伴随着她的琴声,捧着琵琶的舞女列好,就在这江水之上,轻盈地腾飞起舞。

    实在是奢华的场面。

    这些年,月儿跟在家母身后,也去过不少宴会,但像这般奢华的宫宴,却还是平生头一次。

    恐怕她的家主中都督的名号放在此处,也会被拦下。

    ……视线飘远,月儿看向围栏前,正被众人拥簇起的一人。

    夜色下 ,男人身姿清瘦,带着文官独有的温润气场,眼眸柔和。

    她由衷感叹:“周公子生得可真好看。”

    “周公子?”陆念安显然也注意到那道身影,杏眸却迷茫,她极轻声呢喃了句,音调微不可察。

    同一瞬间,围栏前,被众人拥簇起来的周公子,侧过眸。

    隔着欲腾空起舞的舞女,他视线落下,同陆念安遥遥相望。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瞧陆念安迷茫的神情,月儿感到几分意外:“小姐竟不认识周公子?”

    要知道殿试结束后,上京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数这位新晋探花郎。

    连今日游船,也是朝廷为新科进士所置办的宴席,可见其中重视。

    还会有人不认识吗?

    ……

    夜风拂过,挂在檐上的宫灯轻晃,灯影摇坠间,落下一片暖色。

    月儿口中的周公子侧过身,被光影笼罩着,清俊的面庞,身着的细腻锦绸称得他更加温润。

    此刻同他遥遥对视,陆念安觉得这张脸实在有些相熟,一时有些呆愣地望了片刻。

    很快被月儿的声音拉回思绪,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移开眸。

    月儿正说道:“周公子不光容貌生得好,能考上探花郎,才学定也是极好呢。”

    “探花郎?”听见这话,陆念安下意识呢喃了声,到了这时,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气氛微妙,她低低垂下眸,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却没等她多想,很快,从身后传来的酒气,便让人瞬间就从回忆中抽离。

    方才那醉酒男人唤陈三,是本地富商的小儿子。

    仗着家中家财万贯,父亲又同知府交好,于是平日里骄矜惯了,被陆念安一眼惊艳到后,硬是强撑着酒意追到此处。

    他显然没认出陆念安就是舫下那人,抬步摇摇晃晃地上前:“美人儿……让爷好生瞧瞧……”

    浑浊男声萦绕在耳畔,他越来越近,糟糕的酒意便也越来越清晰。

    陆念安自然被吓得一抖,还没等她想出该怎么办,那陈三却忽得被人压下。

    守卫反扣住他手,紧跟着又压住他脊背,使得他再不能动弹半分。

    “谁?”陆念安顿时有些疑惑,忙转过身看去,就见上一瞬还被众人拥簇围着的探花郎,不知何时靠近了。

    温文尔雅的郎君总让人心生好感。此刻只同她相隔不到一米,离得近了,一张脸清俊,气味干净。

    他忽然开口,笑着道:“陆姑娘。”

    这道声音清润,愣了愣,片刻后,终于确定了什么。

    陆念安双眸一亮。

    忽然就有许多话想说,她下意识张唇,还未开口,却被什么难住了,又是一顿。

    宫宴之上,四面嘈杂……陆念安不知道能不能叙旧,也不知道该唤眼前这位郎君为沈大夫,还是周公子。

    犹豫的瞬间,萦绕在耳畔悠扬琴声中,多出鼓点的声音。

    她偏头去看,见露台之上,捧琵琶的舞女随着鼓点摆动,裸露在外的细腰窈窕晶莹,在光下闪着湿漉的光泽。

    今日这曲舞唤作飞天,西域所传,舞姬身着胡人所制的衣裙,双臂搭披巾,宝石配间色裙,更要在全身抹一种晶莹的香油。

    对陆念安来说,这已是极好看了。

    她却不知,这胡人所舞,从上层往下俯视,那才是真正的光景。

    此时舫中三楼,身处于高处的静安候正痴痴欣赏着,见露台上舞姬们身姿窈窕,披巾散开,又嗅到若隐若现的香气涌动。

    他抬起小几上的酒杯,感叹:“今日这胡人所舞,果真同寻常的乐舞大相径庭。”

    前朝巧匠为天子所造的画舫,像梯田一般层层递进,身处于最高处的舫中时,不仅能整片江岸都尽收眼底,连舫下两层的露台光景也能一眼看透。

    所以欣赏这飞天舞最好的位置,是在三楼。

    说话间,有人也跟着附和道:“舞姿实在优美……”

    静安候仍旧痴笑着,好心情地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见状,站在他身后的侍女捧起酒壶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湛满酒。

    今日夜宴,选在舫中最高处,能在此处同天子一起赏舞之人,皆是她招惹不起的人物。于是侍女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生怕招惹了谁得不快。

    酒水缓缓流入杯中,刚及一半之时,有人闯入宴中。

    来人是静安候手下的亲卫,立刻跪于地上,还未开口,静安候却恼了:“没看见本王正赏着舞吗?”

    “候,侯爷,”那人跪地不起:“是底下的人冲撞了周公子。”

    今日舫间,负责秩序的多数都是静安候手下亲卫。

    闻言,静安候神色一顿。

    不说这位可是新晋探花郎,那还是周家好不容易才找回的小儿,当今皇后的堂弟。

    二十多年前,周家舅公老来得子,却突生变故,于次年春去寺中礼佛时,将孩子给弄丢了。发生了这等子变故,实在是令人惋惜,周舅公没几年便也疯了。

    现下好不容易才将人寻回,若是在他手下出了事……

    “底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没等静安候说话,坐在主位的天子挥挥手。

    手中酒杯便噼里啪啦地砸下去,一下子磕在那人额上,杯中液体也跟着洒出来。

    那人纹丝未动,不断磕头求饶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天子发怒,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捧着酒壶的侍女们便连大气也不敢出。

    静安候连忙开口:“今日布防周全,哪些个不长眼的还敢凑近?”

    “还不快将人抓起来淹了,失责的守卫也通通处罚!”

    这话一放,场面更加寂静,站在后方的佩刀侍卫齐齐跪下,低头不语。

    皇上却满意道:“就按静安候说得办。”

    静安候立刻呼出口气,催促几人赶快去办,话里话外都是洋洋得意。

    只有他身旁的几位大臣,纷纷不赞同地皱起眉。

    若是在宫中,这番惩戒也罢了,但今日游船,本就是举国同庆的喜事,此番惩戒,实在是有失民心。

    不妥,实在是不妥。

    虽是这般想,却无人敢开口劝阻什么,沉静间,又或是再等谁先开口。

    此时的江岸上,夜风微凉,沐在宫灯下的影随风轻晃起来。

    众人忧思时,陆祈面色仍旧淡然,此时沐在时明时暗的影中,他缓慢抬起一旁地茶盏,冷静道:“律法既在,便按律法先行,理等上岸后交于邢狱司处理。”

    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堵住,静安候的面色不太好看,本欲反驳,但陆祈已开了头,朝中大臣赶紧纷纷以表赞同。

    御史台大夫附和:“陛下如此受百姓爱戴,今日舫下千双万双的眼睛看着,也不该寒了民心呐。”

    “是呐皇上,陆大人同御史大夫所言在理,万不该寒了民心呐。”

    众臣你一言我一句的劝阻着,很快,皇上扶了扶额,只好顺从着:“那便按众爱卿所说得办。”

    见状,众人松了口气,心下难免敬佩起陆祈来。

    陆家人家风清正,陆祈也同父亲一般,是真正为陛下着想的端方君子。

    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宴上又回到了方才轻松的氛围,伴随着舞姬轻盈的身姿,侍女们举起酒壶,替身前的大人们湛酒。

    御史大夫将余下的一饮而尽,空酒杯很快便被满上,那侍女仍未走,捧着酒壶走向陆祈。

    御史大夫瞧见,随口道:“退下吧,陆兄不饮酒。”

    “陆兄不饮酒?”大皇子有些惊异,侧眸看去,才注意到陆祈握在手中的是茶盏,道:“但今日这杏花酒泛甜,酒意微弱,陆兄可要试试?”

    他语调显得冷淡,婉拒道:“不必。”

    大皇子还想着再劝劝,主位之上的天子不知想到什么,在这时开口道:“今日曲江游宴,子民对朕的爱戴朕皆受之,既然如此,朕想着,不如就在江岸上留宿一宿,也能同朕的子民再呆一会儿。”

    这主意实在突然,未同任何人商量过,众人皆愣了愣,才点头称赞道:“若是子民知道皇上如此替他们着想,定是感动……”

    相比于方才的惩戒,此刻的留宿只是有些突然,众臣很快接受,纷纷赞叹起来,惹得天子直笑不停。

    交谈间,画舫一侧,沐在影下的陆祈微动。

    指骨轻叩着茶盏边缘,他面色看不出任何不悦,点了点身后的青竹。

    “大人,”青竹跟着上前,俯下身轻声道:“方才备好的船只已跟上,何时走?”

    晨日里还未离府,青竹便收到要备船只的命令,那时他尚有些疑惑,现在才恍然明白——因为大人答应过小姐,便不会失言。

    陆祈淡声应了句,一旁的御史大夫瞧见,“陆大人可是要走?”

    他面色平静:“幼妹还在府中。”

    天子已摆驾回了殿中小歇,夜宴之上便没了顾忌。

    听见这话,翰林院张学士和尚书令秦大人一同转过来,两人皆笑道:“陆大人,都多少年了,怎还用这个理由呢。”

    “是您一手带大的幼妹没错,但大人您也不能回回都用这个理由打发我们嘛!”

    两人忆前些年,陆祈便是用这个理由,不知推去了多少宴席。

    一时间,众人瞧着他的目光都有些幽怨。

    被几人齐齐看着,陆祈抬起茶盏,明前龙井的香气挥散开来,他悠悠饮了口茶,语调平缓:“怎会是推辞?”

    “不是推辞还是什么,”许是今夜喝了酒,秦大人双颊滚烫,激动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念安不是也跟着你来舫上了呐?”

    “秦大人可是醉了?”陆祈握住茶盏的指骨微顿,含笑道:“念安今日一早便同她三姐出府去玩了,怎会在舫上?”

    秦大人看着他,既是正笑着,他神色间却没有任何起伏,眸色幽深平静。

    作为长者,但对于陆祈这个后辈,秦大人只觉自己从未看透过。

    垂眸沉思了会儿,他便也有些不确定了,摸了摸滚烫的脸侧,酒意上头,逐渐昏昏沉沉起来:“这样啊,那当是鄙人看错了,将周家那小子身旁的人,错认成念安了。”

    “是吗?”陆祈握住茶盏地指骨收紧,道:“那定是秦大人看错了。”

    “周家刚找回来的小儿子呀,”话题逐渐转到周越身上,御史大夫忍不住称赞一声:“前日里同翰林院的几位学士看过他的文章,有个好苗子。”

    中书令大人今日也在,当下打趣道:“的确是个好苗子,我看若不是相貌他相貌生得太好,我儿怕是就做不了壮元郎咯。”

    “这月周舅公才是最该高兴的,好不容易找回的儿子是个探花郎,听说周舅公连癔症都好了多半。”

    ……

    聊着聊着,忽得感觉一旁有些沉默,御史大人笑了笑:“陆大人您觉得呢?”

    天空更加黯淡,此时江水之上,只有这艘画舫所带来的光亮,好在宫中巧匠所制得灯,可燃一夜不灭。

    于是一连串的宫灯,在深夜之中,越来越明晰。

    借着光亮,陆祈垂眸,目光移到楼下露台。

    “探花郎?”身着红衣的舞姬仍然在舞,他欲收回目光,随口附和了声:“的确不错。”

    话音刚落,红衣舞姬散开,灯下光景顿时明了。

    陆祈一顿,瞥见他一手带大的幼妹,跌进探花郎怀中。

    那个对他保证会乖乖听话的幼妹,那个本该回到院中等她回府的幼妹,此刻双颊微红,眼眸湿濡,红唇微微张着,正毫无防备地跌进生人怀中。

    又被一手揽住。

    宫灯亮如白昼,从上方俯视下方,清晰可见沈淮安双手抬起,手心跟着压在她的肩侧,揽住她单薄的肩。

    “陆大人?陆大人?”

    头一次见陆祈出神,御史大夫一连唤了几声:“是方才聊起周越写得文章……”

    见他没反应,御史大夫又唤了几声:“陆大人可还记得……”

    对,现在是该唤他为周公子了。

    御史大夫话还未完,忽得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下意识颤了颤。

    转过头——

    见平日里稳坐高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却在这一刻生生捏碎了手中茶盏。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今日夜宴上的御酒,种类繁多,各色液体被盛放于琉璃壶中,黄红粉白……色泽皆很鲜亮。

    陆念安很快被这抹鲜亮吸引住目光,周越瞧见以后,抬手拎起一壶杏花酒来,一边道:“无意间听闻杏花酒甘甜,酒意浅淡,陆姑娘可要试试?”

    浅粉色透过琉璃,在光下显现出极为诱人的色泽,陆念安的确有些渴了,便下意识舔了舔唇瓣。

    周越替她湛了半杯,再细致地将白釉高瓷杯推至她面前。

    陆念安便闻到了一股甜香气。

    垂下眸,她好奇端详着杯中的澄澈液体,又双手捧起,缓慢尝了一口。

    “很甜欸!”陆念安有些惊喜地抬眸,“沈……”

    话才刚开了个头,却有些懊恼地被止住,她忙改口又道:“真的没有酒味,周公子也试试。”

    周越笑着点头,他一边替自己湛了杯酒,提醒她:“若是不习惯,陆姑娘也不必改口。”

    陆念安却仰起头认真道: “可用沈大夫这个名字的回忆,好像并不开心。”

    说着这话时,她有些出神,双眸呆呆看着人,像是回忆起来什么。

    明知不是看自己,周越仍旧沉溺在这样的目光中,片刻后垂下眸子,饮下一盏杏花酒。

    陆念安是想起头一次见沈大夫时了。

    那时只是觉得这位大夫很年轻,却未想过在不久以后,会在街角救下他。

    那日他有些狼狈……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既是已经过去,便不该在回忆起伤痛。

    就和她一样。

    陆念安的字,也是长兄亲自替她添上的。

    “还叫过陆念吗?”听闻这话,周越笑了笑,又主动同她提起近一月的考试,嗓音清润。

    上一次,他用这般声音,同陆念安说起过往。这一次,他语调中显然轻松了许多,简单说了说考试。

    陆念安认真听着,捧起瓷杯,一边替自己添上半盏酒。

    甜酒香气浓厚,等陆念安慢慢悠悠将一整壶都饮完时,耳边的声音也缓缓止住。

    周越看着桌案上那空落落的琉璃瓶,一时有些沉默,很快,他将那几乎空掉的瓶子拿远了些。

    “甜的,不醉人。”

    察觉到他怀疑的目光,陆念安如此解释。

    此时已过酉时,天空更加黯淡,只有这艘画舫所带来的光亮,在深夜之中,越来越明晰。

    看着这般暗淡的夜空,陆念安逐渐意识到时候不早,便缓缓起身。

    没等她站稳,一阵冷风袭来,有湿濡的水汽散开,陆念安感受到裙摆被风吹拂地哗哗作响,忍不住抬手压下,耳边的风在这时忽得静了。

    是周越微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

    陆念安没注意到,只疑惑风何时停了,当下便上前一步,欲同周越告别。

    也是这时,露台之上的舞姬们散开,像是一舞结束,只余下鼓点同琴声,还萦绕在耳畔边。

    陆念安用余光看了一眼,收回眸时,感受到头有些昏沉,她下意识摇了摇头想清晰一些,可眼前却是一黑——

    “呀。”她小小惊呼了声,有甜腻的酒香从唇齿间溢出。

    酒意上头,这一瞬间,双眸是肿胀的疼,陆念安感受到自己全身无力,像只折了翅的鸟儿,只能慢慢从高处跌落。

    好在她并未完全跌落,只是一头跌进眼前人的怀中。

    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周越反应过来,很快抬手,双手压在她的肩侧,揽住她单薄的肩。

    他语调顿时有些急:“陆姑娘?”

    失重的恐慌,使得陆念安在他怀中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仰起头。

    挂在檐上的一连串宫灯,在夜色里越来越明晰,被周越揽在怀中的陆念安,此刻迷茫眨着眼,依赖地看着眼前人。

    泪花替她眸间染上一层湿濡,视线因此变得朦胧,她正全身心注视着他。

    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周越搭在她肩侧的手不由得收紧,感受到女孩柔软的双臂,他恍然松开手,怔愣地退后一步。

    他仍担忧地看着她:“陆姑娘?”

    “周越?”眼前地模糊散去,陆念安揉揉眼,忙同他道谢:“好像有些醉了,方才还要多谢周公子。”

    她道谢时仍仰着头,杏眸里澄澈透亮。

    周越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动,随后缓慢地摩挲起来。

    手心间仿佛还残留着浅淡的暖香,是她衣裙上的味道。

    顿时有些不放心她一人,周越开口道:“今夜舫上人多,陆姑娘是要去哪儿,我送送你罢?”

    “……”

    等了好一会儿,陆念安却没回答。

    她费力仰着头,只目光不是落在周越身侧,而是朝楼上看着,有些疑惑地蹙起眉。

    片刻,陆念安收回目光,还是觉得古怪:“怎总感觉有人在看我呢?”

    白日里周越一直在楼上,他联想到什么,再次侧过身挡住她,继续问道:“陆姑娘是要去哪儿?”

    “还要去找姐姐的。”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想到姐姐定还在茶室等她,陆念安一时有些心急:“差点忘了,姐姐还在等着我。”

    “还来得及。”周越安抚了一句,带着她往前走。

    舫内如宫殿一般华贵,随处可见宫灯,穿过长廊,一侧是错落有序的厢房,一侧是茶室会客厅。

    长廊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高一矮,一个是清润探花郎,一个是娇俏小娘子,远远望着,竟意外相配。

    没走片刻,隐约听见什么声响,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侧过眸,透过支起的花窗往外看,原是夜空之上,炸开了许多五色的烟花。

    今夜游船,乃皇上亲迎,自听闻皇上要留宿一夜以后,礼部的人便下派人手,特意在江边点燃了烟花。

    烟花炸开的一瞬,五色彩光流转于陆念安眼眸。

    从未在江上看烟花,陆念安有些新奇,眼中闪着熠熠的亮光,她忍不住开口:“若是能多看一会儿就好了。”

    周越立在原地未动,道:“那便多看一会儿再走。”

    她语调却烦恼:“可是等船靠岸以后,便该回家了。”

    “但今夜宿于舫中,陆姑娘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欣赏。”

    他浅笑着同她解释,陆念安听见这话后,一顿,却是疑惑:“周公子这话是何意?”

    方才虽未在楼上,但圣上临时起意要赏夜景一事,已由大太监福德代为传达给众人。

    周越见她不知,耐心同她解释了一番。

    “这样啊。”陆念安看着夜空,这才意识到这画舫立在江水之中,从方才开始,便从未动过了。

    遥遥看向远方,偌大而繁荣的上京,在眼中却成了米粒一般的小点。

    忽然就没了赏烟花的心情,陆念安清晰意识到——今夜她回不去了。

    酒意上头,陆念安抬手扶额,一时间有些头疼。

    她先是想起今早离府时,兄长同她的叮嘱,又想起她满口答应,说自己一定会听话时的笃定。

    可是她回不去了。

    陆念安从未在外留宿过。

    一想到自己将会离家一整夜不归,也没办法同家人通信以后,她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像被大雨淋湿的娇弱小花,焉巴巴垂下花枝,陆念安无措地叹声气,焦虑道:“怎回不去了呢?哥哥还在家中等阿念呢。”

    周越不明白她忽然的情绪低落:“陆大人不就是楼上吗?”

    听见这话,陆念安揪住裙摆的素指顿住,许是真的醉了,她迷糊地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周越见状,了然又道:“陆姑娘今夜并非同兄长一同前来?”

    这句话透露的太多,让本就昏沉的陆念安,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理清楚。

    细细想来,其实有许多蛛丝马迹,只是她全然未放于心上。

    既然哥哥今夜也回不去……陆念安怕极了兄长的教训,当下便恳求地看向周越:“周公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若是见到哥哥以后,可不可以不同他提起阿念。”

    陆念安从来都是乖孩子。

    但她也同许多孩子无二,今夜偶尔的不乖,第一想法便是瞒下去。

    周越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提醒道:“相信陆姑娘若是如实说道,没有人会不理解的。”

    “可是,”在周越的第二次提醒下,陆念安才后知后觉地侧过头——

    静立于身后高大身影,一张脸隐匿在暗中,正静静凝视着她。

    同一时刻,耳边传来烟花炸开的声响,灯光照彻,夜如明昼,有五色焰火映在他脸侧,衬得他轮廊柔和了几分。

    这样的身影,显然只会是她熟悉至极的兄长。

    夜空之上的光亮转瞬即逝,陆念安焉焉垂下眸,很没底气地开口唤他:“哥哥……”

    *

    长廊间,陆念安跟在兄长身后,远远看着,男人背影高大,将她衬得越发娇小,活像个犯了错,不情不愿跟在长辈身后的孩子。

    走了一会儿以后,陆念安有些受不住长兄的沉默,快步上前,甜声道:“好巧呀哥哥。”

    陆念安是非分明,知晓是自己不乖在先,当下对于兄长的沉默,她只好更用力地讨好:“阿念真是没想到,哥哥今日也在呢。”

    “哥哥方才是在楼上吗?怪不得阿念一直没瞧见哥哥。”

    “哥哥今日赏舞了吗?胡人所制得衣裙可真好看,哥哥觉得呢?”

    “方才的烟花哥哥瞧见了吗?阿念喜欢银白色的,就像月亮一样。”

    “哥哥喜欢什么颜色?”

    ……

    原本只是讨好,说到最后,到成了陆念安一个人的叽叽喳喳。

    玩了一天,她其实都有些累了,说着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地跟着眼前人。

    兄长太高,若是不放慢步调,陆念安需走两步才能跟上他的一步。

    她抬手篡住他的袖摆,娇声抱怨道:“走慢些吧哥哥,阿念好累呀。”

    闻言,陆祈终于垂下眸看她,狭长的眸子在此刻显得冷淡。

    小姑娘是一惯的娇纵。

    既是做错了事情,到头来却连讨好也不愿多说几句。

    “对哥哥就这般没耐心?”他沉沉看向她:“今日是谁不乖在先?”

    “我……”陆念安顿时心虚地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但阿念也不是故意的。”

    “而且阿念也没做什么。”许是察觉到他态度松动,陆念安得寸进尺:“那哥哥也失约了,哥哥晨日里分明答应过阿念要回府的。”

    想起皇上命众人留宿在舫中,既然舫不靠岸,那舫上之人,皆没办法上岸,又何有回府一说?

    “那哥哥也很不乖嘛……”思及如此,陆念安一时有了底气,振振有词道。

    却丝毫没注意到,在她说话之际,垂眸看向她的兄长,眼眸越发深沉。

    他什么也没说。

    ……

    转眼来到三楼,这里显然比楼下更为奢华,黄色琉璃瓦,雕梁画栋,地板皆用金丝楠木打造。

    陆念安抬眸欲细看,面前厢房的门的忽得被风吹开,

    内室中一片凌乱,里衣步履、酒壶酒杯皆四散于地上。醉酒的女人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地看着眼前男人,一边呻咛道:“喝多了,头疼……”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又见那女子红唇微张主动送吻……

    陆念安深吸一口气,立刻转过头看向兄长。

    随着这风,檐下宫灯摇摇欲坠,明灭不定的光亮笼着两人,陆念安一时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何神色。

    直到耳边传来浅淡的呻吟声,她一时有些害怕,却分不清自己是害怕什么,催促道:“哥哥我们快些走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一只手被直接扣住,又被迫张开,感受到粗硬的骨指缓慢抵上来,几乎侵略地同她十指相扣。

    然后一瞬间收紧。

    陆祈快步往前走。

    比起方才刻意放慢的步调,现下的陆念安,几乎是被他拽着往前。

    “哥哥?”陆念安娇气地唤一声他,有些抗拒。

    掌心被握得很不舒服,他收得太紧,几乎严丝合缝地裹住她,让她生出一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陆念安鼓起勇气刚要挣脱时,正快步朝前走得人忽然停了。

    她其实有些没反应过来,一侧的门被直接推开,陆祈抬步走进,将她一同带进屋内。

    室内只点着微弱的烛灯,昏暗间,隐约能见正中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漆木小盆。

    陆祈将她带到桌案面前止步,又松了手。

    陆念安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大掌再度袭来,拢着她一双手压进漆木小盆中。

    温热的水中湿濡,陆念安很快感受到头越来越昏沉,是方才那酒彻底起了作用,酒意烧得她面色潮红,一双眸也渐渐迷乱起来。

    她没有精力反抗,只看着哥哥替自己净手。

    从指腹到指骨……每一处被抚过,一双纤纤玉手,好似被男人把玩在掌中,一遍两遍……温水也换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多久,陆祈才止住动作,看着她被洗到泛红的一双手,他疼惜地用指腹轻抚过去。

    那里有些红肿。

    净好了?

    陆念安晕乎乎看着兄长,已是极困倦地模样。

    “阿念有些脏,”他转而用绸帕擦拭她的脸,事无巨细了净了两遍以后,他解释:“不过没关系,哥哥让人替阿念洗一洗如何?”

    ……

    她已经醉得走不动路了,最后是陆祈将她抱到了净室。

    净室内,白茫茫的热气熏开,夹杂着茉莉香露的味道。

    替陆念安沐浴的,是秋菊。

    虽不知公子为何说小姐脏了,但秋菊不敢怠慢,放柔力道,甚至于将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洗干净。

    半刻钟后,陆念安才被洗干净。

    秋菊替她换上她寝衣,她却有些不安分地乱动着。

    眼瞅着单薄的云纱沾染上水渍,透出纱下细腻的肌肤,秋菊有些恼:“小姐!”

    醉酒的人却不讲道理,痴痴笑着:“嘿嘿,让阿念看看,哇,秋菊怎么也来了呀?”

    秋菊:“……”

    无奈叹息一声,秋菊只好将她带去先前的屋内,刚推开门,却见大公子坐在床侧。

    他整个人沉在黑暗中,寡淡的冷。

    这不是小姐那间房吗?是走错了?

    没等秋菊想清楚,陆念安困极了,已经迷糊着走到床侧。

    秋菊刚想将她叫回,陆祈抬眸看了她一眼,却道:“出去罢。”

    男声语调沉着,秋菊几乎连思考也没有,便顺着这声音离开。

    直到将眼前的门合上,她方从那道声音中抽离,忽得感受到几分古怪。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江上风大,夜里也不能平静,狂风打在窗间,本就微弱的烛光,很快被透进屋内的冷风熄灭。

    眼前顿时变得一片漆黑,正往前走着的陆念安一愣,又听见门被合上的声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站在原地,她委屈至极地抬手捂住眼睛,泪水很快打湿了手心,又啪嗒啪嗒往下落。

    黑暗中,任何声响都变得清晰,从她唇间溢出的呜咽声,更是可怜极了。

    陆念安正难过自己瞎掉时,耳边落下一道冷淡至极的男声。

    “过来。”

    没有温度的二字,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冷冽。

    陆念安被吓得一抖,连反应地时间也没有,便顺着这声音往前。然而越慌忙越凌乱,没走几步,她就颤巍着,一脚磕在桌腿上。

    醉酒的人没什么力气,被绊倒以后,立刻摇摇欲坠往前跌。

    陆念安忍不住吸吸鼻子。

    摔倒就摔倒,反正她也瞎掉了。

    正自暴自弃地想着,静坐于床上的男人忽得抬手,一手揽过她的腰侧 ,将她往怀中拉。

    耳边传来细微至极的风声,浅浅冷香萦绕在其中。

    她跌进一个过分硬实的怀抱,若不是感受到压在腰侧的炙热温度,陆念安几乎以为自己是磕在了地板上。

    她皱起眉,红唇微张,娇气又不舒服地轻哼了几声。

    喝了酒的小姑娘,浑身上下本就是热得,当下实在热得忍受不了,轻轻挣脱,欲想逃离。

    箍在腰上的力道却一瞬加重,长而硬的指骨收紧,几乎是掐着她的腰摩挲,末了,拍在她后腰往下的位置。

    不轻不重地两下,令陆念安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彻底没了力气,低哼一声,脸颊靠在他胸膛的位置,就像只猫儿一样,懒懒倒在男人怀中,一边仰头一边无力地蹭了蹭他。

    才刚沐浴完,乌黑的长发越发衬得她小脸白皙,仰起头,一双眸子更是水光滟滟,湿漉漉瞧着人时,是极好欺负的模样。

    缓了片刻,陆念安终于瞧出眼前人是谁,乐呵呵笑一声:“原来,原来是周公子呀。”

    对,她方才摔倒,就是周越将她扶了起来。

    张了张唇,她还想说些什么,临到开口却又忘了……

    陆祈落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紧,忽得蹙起眉,眉眼间越发凌厉:“ 跌在他怀里,也这样看他?”

    谁?

    陆念安没听明白,脑中乱呼呼的,她干脆不想了,垂下眸想好好睡一觉。

    “陆念安,”陆祈却抬手掐住她下颚,他手掌宽厚,只用了极轻微地力道,迫使她仰起头,只能看着他:“那我是谁?”

    “说话。”

    睡觉也不行,好烦呀。

    “是……”陆念安烦躁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开口,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好认真思考起来,湿濡的眼眸因此显得更加呆愣。

    沉默间,陆祈想起第一次见她时。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她是那般微弱渺小,只一双眸实在漂亮的紧,让人不由得疼惜起她来。

    是他将她带走,这些年来,也由他悉心照料她,一碗药一碗药的将她灌成这般大。

    可长大以后,她却开始用那双漂亮的眸子,毫无防备地对着生人笑。

    她总是不听话。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对她好了。

    陆祈双眸微眯,几乎是生气地将指腹压在她唇瓣上。

    他用力揉了揉,将她唇间的浅粉揉开,那里开始变得殷红,红肿,

    “是哥哥?”陆念安被揉得闷哼一声。周公子很温柔的,才不会这样掐她。

    闻言,他眉眼间的冷淡散了些许,嗓音却仍旧冷冽:“哥哥对阿念不好吗?”

    说这话时,他一边用掌心轻抚着她脸侧,似是回忆:“是谁将阿念抱回府?是谁在冬日里替阿念捂脚的?”

    “……那年寒冬,阿念玩完雪便钻进哥哥榻里,哥哥有说过你一句不是吗?”

    可趁一个人醉酒时讲道理,未免有些过分了。

    陆念安当然一句也未听懂,嘴一撇,立刻不高兴地别过头。

    已过戌时,黑云散开后,窗外明月高悬,银白色月光从缝隙处透进,落下一地寒凉。

    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她眨了眨眼,很快看见位于一旁的几案上,放着几个熟悉的琉璃瓶。

    月光下琉璃瓶反射出晶莹的光,盛在瓶中的液体,更是清透澄澈。

    宫廷御酒拿来招待外客最合适不过。侍女们按照吩咐,早就在三楼的每一间厢房内,都摆放了些御酒。

    未注意到幼妹逐渐飘远地思绪,陆祈仍在回忆,语调越发平缓:“……从小到大,哥哥何事不是让着你,既是阿念犯错,哥哥有真的罚过你吗?”

    “阿念今夜饮了甜甜的酒,哥哥也试试好不好。” 陆念安一句也没听,只是乐呵呵问他。

    她眉眼弯弯,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包括长兄那些耐心的劝告,一同抛之脑后。

    见他不语,陆念安煞有介事地又扯了扯他衣袖:“哥哥,周公子说过,杏花酒是不醉人的,哥哥也试一试好不好?”

    “……”克制住内心起伏,他深深呼出口气。

    对上幼妹笑盈盈的眼眸,陆祈从未想过,自己对她的耐心竟也会有逝尽的一日。

    他不过晃神一瞬,陆念安立刻趁机挣脱开,摇晃着走到小几前,一边捧起个琉璃瓶,一边拨开木塞就往唇边送。

    悠悠饮了两口后,便没什么力气地跌在地上,她双腿懒懒弯曲着,仰起头。

    陆念安将手中的琉璃瓶往外送,大方道:“哥哥也喝。”

    月光朦胧,轻轻笼罩着室内。

    静坐于榻上的陆祈,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并未回答她。

    直到陆念安欲饮第三口酒时,他终于站起身,抬步走到她面前,一手抢过酒壶。

    “小没良心,”看着她迷茫又无措地仰起头,陆祈仍克制着什么,暂且平静道:“杏花酒虽甜,但宫中御酒,皆无有不醉人一说,周公子未同阿念说?”

    陆念安下意识摇头。

    他将酒壶放回案上,半蹲下身看着她:“既哄骗阿念喝了这般多酒,他有什么好的?明日阿念头疼,还不是要哥哥来哄?”

    陆祁抬手抚在她脸侧,一字一句又道:“阿念,只有哥哥是真的为了你好的。”

    话音刚落,陆念安却拍开他的手:“那阿念讨厌哥哥!也不要你为了我好!”

    意识到不能再喝酒……虽说她其实也不想喝酒了,但酒意上头,昏沉间,迫使她不断往外宣泄情绪。

    陆念安挥舞起双手撒泼,一不小心一巴掌拍在他脸侧:“就要喝我就要喝,就不要哥哥管!”

    明知道醉酒的人并不讲理,可这一瞬,陆祁还是生生被气得头疼。

    “好了阿念,别气哥哥了。”他语调平缓,大掌收拢,握住她撒泼的手,轻轻揉了揉。

    “就要喝就要喝,”许是逆反心理上来,陆念安压抑了许久,当下便抽哽着:“阿念就不要哥哥管,什么也不要哥哥管,阿念还要同周公子说话,抱周公子,要……”

    还有什么?

    霎那间,脑中浮现起上楼时遇见的那一幕,她抽抽搭搭继续道:“阿念还要亲周……”

    这一次,一句话未完,陆祈直接抬手拿过琉璃瓶,将瓶口直直压在她唇边,又往上抬。

    很快,杏花酒倾斜着散入口中,他灌得又多又急,不给她喘息地时间,令她连吞咽都来不及。

    不过片刻,琉璃瓶便空掉了,陆念安却是一口也未咽下,唇瓣湿濡着,而那些晶莹的甜酒,混着她口中津液,尽数流了下来。

    滑过脖颈,流入胸口,将胸前的一大块云纱都染得湿润,湿湿嗒嗒间,莹白的起伏若隐若现。

    他沉沉看着她,意味不明道:“好喝吗?”

    陆念安砸吧着嘴,便想将余在口中的酒吞掉。

    陆祈正半跪在地,瞧见这一幕,男人狭长的眸子微眯,当即用长指挑起她的下巴,一边俯下身,吻在她湿濡的唇瓣上。

    很甜。

    浓稠而甜腻的汁水从她口中溢出,被男人尽数咽下,他却仍觉得不够,正侵略她口中的每一处,用力吮吸。

    陆念安难受地哼唧起来,娇媚道:“不要了……”

    但任凭她再怎么挣脱,也没有被放开。

    她很快被亲得喘不过气,扭腰缓解,被陆祈察觉到,便一手掐在她后腰的位置,将她往上抬。

    她只能含糊着低喘:“哥哥……”

    闻言,陆祈才片刻抽离,不悦道:“既不要哥哥管,以后就都别叫了。”

    只留给她一瞬喘息地时间,他重新俯下身,紧紧锢住她的腰。

    一个略带惩罚的吻。

    他吻得太重,不断有湿濡粘腻的水渍声从两人唇齿间溢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将她放开,盯着她迷乱的视线,问道:“还想吻谁?”

    不比他的精力,陆念安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磨灭,若不是腰上那手一直扶着她,她只怕是倒地不起。

    此刻巴掌大的脸上苍白,唇瓣红肿,像被揉得破碎的樱桃

    吻?

    只是提起这个字,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陆祈才终于肯放过她,卸下落在她腰间的力道,她立刻软塌塌往他怀里倒,娇媚的模样,乖巧极了。

    他一手抱起她,摸了摸她的头,喟叹道:“阿念现在好乖。”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翌日一早,江面上雾气浓厚,秋菊推门而进时,带进一屋子水汽。

    她将手中托盘放下,慢悠悠走到一侧,打算将花窗支起来一些透透气。

    没等她走到窗边,却先一脚踢在了什么东西上,当即便有清脆的声音传入耳畔。

    垂眸,只见一个长而圆的琉璃瓶正往前滚动着。

    晨日里光线稀薄,依稀可见浅粉色琉璃瓶中空荡,秋菊皱起眉,正要凑近看时,这细微的清脆声同样将陆念安吵醒。

    “秋菊……”

    昏昏沉沉从梦中醒来,陆念安躺在榻上,不太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难受地哼唧两声:“秋菊,我肯定是生病了。”

    像是沉沉陷入了黑暗中,整个人晕乎乎没有力气,连睁开眼都极为费力。

    闻言,秋菊也顾不得那琉璃瓶了,走进一看,顿时也有些被吓到:“小姐的眼睛可是哭肿了?”

    陆念安睡觉一向不安生,此刻斜斜躺在榻上,双手环住柔软的锦被,一边将小脸也埋进去,只露出一对通红的眸子,都快肿成了核桃。

    “昨夜又是怎得偷偷哭了?”待会儿还要出去见人,此刻见她这般模样,秋菊实在有些忧思,一边转过身去翻找药膏。

    陆念安已经清醒了些,昏沉着坐起身,才发觉视线模糊……怪不得方才睁不开眼呢。

    所以昨夜,她是如何哭得?

    记忆同样一片混乱,只要试着回忆起,额头便是一抽一抽的疼,她抬手痛苦地抵在额上,唇瓣张合:“可是我都记不清……嘶”

    更清晰地疼痛袭来,陆念安有些茫然地用指尖触在唇瓣上,再抬眸时,双眸湿漉漉,正往下淌着眼泪。

    而一旁,没翻找到药膏的秋菊叹息一声,只好抬手先将花窗支起,又弯下腰将那琉璃瓶拾起来。

    她晃了晃,瓶中果然毫无动静,秋菊一顿,顿时恍然大悟。

    “小姐!”匆忙走到塌边,她实在有些无奈:“昨夜回屋,可是又自己偷喝酒了?”

    陆念安喜甜,同样也喜甜滋滋的酒,自陆子诺带她着饮过后,便时常念叨还想喝。

    偶尔喝一些是没问题,但秋菊万万没想到,她竟能贪多到将这一壶都饮完。

    秋菊忍不住又叮嘱起来:“都说了小姐不能饮了太多的,不然又吵着要说头疼。”

    “已经很疼了,”陆念安捂着额头,极轻声疑惑道:“那昨夜秋菊怎都没管管我?”

    她现下都不敢用力说话,生怕牵扯到唇角,否则又是一阵一阵的疼。

    支起窗后,能看见江上雾气已散开了些,几丝光亮透过云层直直坠下,很快透进室内。

    光下,她唇瓣又红又肿,像是被咬得狠了,让人无端想起饱满的樱桃来。

    “小姐喝酒以后都干些什么了?”秋菊颇为忧思地盯着她:“昨夜替小姐沐浴后,秋菊本欲陪着小姐,但听闻子诺小姐也在舫上,秋菊便先去寻她了。”

    “还是大公子陪了小姐一会儿,后来等秋菊回来,小姐便已经睡下。”

    “哥哥?”

    忽得听秋菊提起这两字,陆念安轻蹙起眉,只觉有一些记忆正缓缓变得清晰——

    她看见自己吵吵闹闹要喝酒,哥哥自是不让的,她便只好偷偷跑去喝……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混乱,零碎的画面里,最后是哥哥将她抱起放在了榻上。

    他却没有走?

    他将她放在榻上,他亲得很用力,一手紧紧锢住她的腰,不多时便有粘腻的水渍声回荡在耳畔,只让人回想起来,都觉得脸红耳赤。

    就和刚上三楼时,看见的那一幕一样。

    可是哥哥怎么会亲她呢?

    陆念安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混乱的记忆来。

    “秋菊,”她害怕地缩回锦被中,可怜巴巴看着人:“我昨夜真的睡着了吗?”

    “是,等秋菊回来时,小姐已经好生生躺在床上了,到是小姐你,怎连何时睡得也记不清?”

    见她怀疑的神色,秋菊替她倒了一杯温茶醒酒,忍不住笑道:“小姐还真是一喝酒就变迷糊,秋菊还记得去年你生辰,子诺小姐带了壶桃花酒给你,分明只让你喝一小盏,小姐也是偷偷饮完了一壶,等翌日一早醒来,竟嚷嚷着说公子回来了……”

    这么一说,陆念安也想起这件事。

    那日昏昏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却是头疼,她本是起身想找口水喝,刚抬眸,却见月光下,恍惚间似是多出一个人影。

    他穿白衣,他问她渴了吗,他抬手倒了一杯水。

    他朝她走来。

    月光落在他周身,替他镀上一层银白色光辉,冷清的模样,就仿若天上的仙君一般。

    而这仙君正静静看着她喝水。

    陆念安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直到第二日,看见几案上那空荡荡的月牙白瓷杯后,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兴冲冲跑出去,问哥哥是何时回来的,现在在哪儿。

    却得到秋菊疑惑的目光:“北疆同上京相隔四千多里,既是加急赶路,也要半月有余,小姐莫不是醉得出现了幻觉?”

    秋菊说得没错。

    北疆太远,那年的生辰,已经不会再有哥哥了。

    ……

    从回忆中抽离,陆念安揉了揉额,不确定道:“那我好像是,又做了一个梦?”

    就像那一夜,身处于北疆哥哥,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屋中,他亦不会在昨夜吻她。

    他从来都是教她稳重,甚至避她两年,也要告诉她兄妹有别的哥哥。

    所以这怎么可能呢?

    想明白以后,陆念安更崩溃了,都怪昨夜看见了那一幕,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做梦嘛!

    正哭丧着一张脸怀疑自己时,一旁的门忽得被敲响,她立刻紧张道:“是哥哥吗?”

    秋菊也疑惑是谁,推开门一看,便见一个侍女捧着个红木托盘递来。

    盘中分别盛放了两盒瓷罐,及一盏蜂蜜水。

    “陆大人让我送来的,说是给小姐醒酒,”那侍女笑了笑,又殷勤着替秋菊解释:“这两盒呢,白色的涂眼睛,绿色的涂唇上,你替小姐来上药如何?”

    见状,秋菊呼出口气,感激道:“麻烦了。”

    秋菊接过托盘,缓缓走到床榻旁。

    看着她开始摆动起那两盒药膏,陆念安顿了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

    那药膏敷上去很凉,带了些草木的清香,让肿胀的地方舒服很多。

    约莫过了半刻钟,秋菊替她擦拭干净,又给她上了些妆粉遮肿。

    这才去舫头用早膳。

    今日是宫中御厨做得早膳,食材也都是用船方才送来的,讲究一个新鲜。

    一盏乳白色鱼汤、半碗燕窝酥酪、半碟口蘑煎肉。

    那汤从夜里便开始炖,捞取出鱼骨鱼肉,只余下鲜香清甜的汤。

    陆念安刚用了两口,唇边又疼了起来,她只能小心翼翼往口中送,一边抬眸张望。

    用早膳的时间,摆在外的宴桌都坐满了人,驱散了些晨日里静谧。

    她缓慢收回目光:“怎么没见着哥哥?”

    “公子大抵是还在忙?”秋菊哄着她:“小姐先吃些,等喝完汤头就不疼了。”

    “好吧。”陆念安乖巧地低下头,小口小口饮喝着汤。

    她低头之际,陆陆续续走进几个人影。

    几个人坐在陆念安身侧,大抵是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围坐于一桌,有说有笑地用起来膳。

    交谈声很快跟着传来——

    “听闻皇上昨日夜里抬了个舞女,到现在都还没醒来呢。”

    这几人是今年才入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回道:“别说皇上了,我听闻那些个大人,也都朝皇上讨要了那西域舞姬,到现在也都没醒来呢。”

    “你们说过几年,我们几个有没有资格,也在皇上跟前说些好话,没准皇上一高兴……”

    “那怎么我今早还见到了陆大人?”说这话的,是几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陆大人夜里便去楼下看察秩序,说是守了整整一夜未睡。”

    刚入官场的愣头青,带着些稚嫩的天真,显然还没被名利权势所熏染过。

    年龄最小的一个闻言,一手拍在桌上:“我以后也要做陆大人这般清白坦荡的公子。”

    偷听到这话的陆念安,正心不在焉地往口中送了勺鱼汤。

    未曾料碰到唇角,疼意袭来,她“嘶”一声,当即扔下了瓷勺,眼眸也重新变得湿濡起来。

    可怜巴巴地抬起眸,陆念安本意想找秋菊卖惨,捂着唇却是一愣。

    陆祈正从一侧走来,连着一夜未睡,他神色间没什么疲态,看向她的目光沉稳而冷静。

    他越来越近,最终在距离她一米的地方止步。

    可不知怎得,陆念安忽然有些紧张,捂着唇瓣的手也没放下,只慌忙道:“哥、哥哥。”

    她像是没从那梦中醒来,同哥哥对视时,也总是想到昨夜……不,不能这样的。

    陆念安摇摇头,想将那些记忆扔出去。

    陆祈拉开圈椅坐下,那双冷静的眸子,在看向她时柔和了几分。

    他淡声开口:“放下来。”

    陆念安有些没听懂,只眨巴着湿濡的眼眸看他。

    陆祈同她对视:“捂着干什么,让哥哥看看。”

    说这话时,他语调中带着些许强硬。

    陆念安只好轻轻“哦”一声,一边将手放下,一边垂下眸委屈道:“哥哥,好疼的,阿念也不知怎么弄的。”

    刚用了药膏,唇瓣却还是有些红肿,此刻被鱼汤染上一层晶莹的水渍,在光下显得可怜。

    此刻被兄长认真看着,陆念安反而没了一开始的羞涩,她吸吸鼻子,又同他撒娇,哼唧着喊疼。

    在熟悉的人面前,五分的疼便也叫她哼成了十分。

    陆祈搭在身侧的手不由得轻叩起来,眼眸微眯。

    “哥哥,真的很疼。”

    她又开始哼唧起来,昨夜便也是用这样的声音,求着他说要呼吸。

    阿念很甜,被亲得久了,唇瓣是樱桃的颜色。

    只是怎么都学不会换气,他教了她许多次,到最后,她却也只会眼眸泛红地低喘,要他轻一些。

    他全都记得。

    第60章 第六十章

    “哥哥?”

    抱怨没得到回应,陆念安一时更烦闷了,手抵着白瓷勺轻轻搅动,一边疑惑:“哥哥怎么都不说话?”

    陆祈将目光移到她泛红的眼角。

    幼妹贯喜欢用那对湿濡清澈的眸子盯着人,昨夜也是这般,委屈着呜咽时,便要停下来哄一哄才能继续亲。

    他似有若指:“好娇气的阿念。”

    陆念安没听懂,忽得就更委屈,当即便皱着张脸反驳:“阿念哪有娇气?”

    心中的不适感加重,陆念安想,哥哥从前绝不会这般说她。

    思及如此,她气鼓鼓看着人。

    陆祈只得轻叹一声,刚想哄哄小姑娘,跟在身后的青竹却在这时上前,唤道 :“大人。”

    在北院多年,青竹是极会看眼色的,能让他出声打扰的,只能是些推辞不了的要紧事。

    果不其然,他继续道:“皇上那边唤大人您去一趟……有些急。”

    天子命令,怎敢不从?

    陆祈也只得缓缓起身,临走前,淡淡看了陆念安一眼,叮嘱:“阿念,你身子还凉,晨日里多喝些热的?”

    陆念安没说话,只握住瓷勺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很快却听见耳边又落下声——

    “替小姐再添半碗阳春面。”

    这如何吃得下?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陆念安便抬起头想要拒绝。

    奈何兄长已经侧过身,只余下个无情的背影。

    “……”

    那半碗阳春面也很快被侍女端上来,翠绿的葱花飘在面汤之上,香气顿时扑散开来。

    可陆念安却丧气极了,一时间就连那鱼汤都不想再用。

    她缓缓放了勺子,只侧眸欣赏了会儿江景,心情才稍稍好了些。

    此时的画舫,正缓缓往岸边靠拢。

    江水之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薄雾间,朦胧的山色像极了幅水墨画,柔和而雅致。

    刚用完早膳的周越从后侧走来,他手中捧着厚厚一叠书册,迎面看见陆念安,当即停了下。

    到也算不得巧,毕竟是早宴的时间,人来人往间,总会瞧见些熟面孔。

    周越朝她走进,“陆姑娘。”

    这声音柔和,夹杂着些许笑意,令陆念安很快回神。她张了张唇,刚想打声招呼,可当视线落在周越手中的书册上后,却移不开目光了。

    那个只是最普通寻常的蓝色封皮,边缘甚至已被磨的有些发白,最边侧写着四个小楷字《浮生若梦》。

    陆念安目光呆愣。

    她之所以对这几本书如此在意,还是因为一年前,她曾偶然间看过前两册。

    闲在家的生活,多数时间都是无趣的,便也得给自己找些乐子,于是整个冬日,陆念安都宅在家中看书。

    兄长书房中那些生涩难懂的古书,陆念安自是看不下去,她更喜那些书生用白话编成得话本。

    这《浮生若梦》便是她从府上下人那借来的话本。

    这话本说得是凡人去天界当神仙的故事,陆念安当时只看了前两册,她实在未料到,今日竟还有机会遇到后两册。

    只是……原来参加科考的学生,也会在私底下看话本吗?

    她目光太过直白,白雾下,杏眸间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周越仍对她笑着,又脾性极好地开口道:“陆姑娘可是有何想问?”

    “学士不应该只看些四书五经和古籍的吗?”陆念安下意识就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等发觉这话有些冒昧以后,顿时僵住。

    “陆姑娘说得可是这个?”周越并无不满,抬手拿起其中一册来,笑道:“ 虽是学士,但古籍看多了,总是会有些乏味,偶有闲暇之际,便也会看些话本打发时间。”

    “这样啊,”陆念安本还有些矜持,听见这回答,顿时起身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那周公子觉得,这话本好看吗?”

    她迎面走来时,带来一股细腻的甜香。

    “自是不错。”周越捏着书封,笑:“还是因看过上册后念念不忘,才特意从同窗好友那儿所借了下册。”

    “是吗?”陆念安双眸顿时更亮了,“我也觉得好看呢。”

    原来当私藏在心中的话本,同样得到他人的认可时,会这般喜悦。

    就像伯牙和子期一样。

    陆念安很快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那周公子,我能问问你,瑶瑶后面有回到人间吗?”

    《浮生若梦》里的女主人公,姓陶名乐瑶,自去往仙界以后,便一直再找法子回到人间。

    可惜上两册只讲述她在仙界的所见所闻,还未说到她回人间。

    周越未直接回答,道:“陆姑娘若是好奇,周某再将后两册借给陆姑娘如何?”

    “那瑶瑶到底有回到人间吗?”她还是好奇:“周公子你先同我说说嘛。”

    陆念安看话本时,最想要身边能有一个人,将故事掰碎了说给她听,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往下读。

    当下也一样,若是不知道瑶瑶有没有安全回到人间,她有些读不下去了。

    见她实在好奇的紧,周越扫了眼桌案上完好未动的汤食,拉开一旁木椅坐下,“那陆姑娘先用膳,我再一边说给你听?”

    “好呀。”陆念安当即便乖乖坐好,拿起瓷勺饮了口汤,才看向周越。

    “瑶瑶于最后一册里,回到了人间。”顿了顿,周越便不忘下说了。

    陆念安只好主动开口问:“那瑶瑶是如何回到人间的?”

    江面上风大,由侍女才端出来的鱼汤,已经有些微凉了。

    周越意有所指地看着那汤,勾起唇角:“古话说食不言,等陆姑娘先用完这汤,我再同你慢慢说好吗?”

    “好吧。”

    陆念安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又认真将那汤饮完。

    周越继续往下说:“瑶瑶打翻了紫玉仙人的花瓶,因害怕紫玉仙人怪罪,一时从天上跳下去,未曾料被送去了妖界。”

    “然后呢?”

    “这阳春面瞧着不错,陆姑娘要先试试味道吗?”

    ……

    画舫同岸边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一片雾茫茫间,陆祈缓步走到长廊下。

    此时身着明黄色长袍的皇上,正瑟瑟发抖地靠着红柱而立,身边围了好些侍卫。

    “爱卿免礼,”终于等到他过来,皇上呼出口气,走上前:“陆爱卿啊,陆爱卿啊,朕现在只能相信你了。”

    一国天子,九五至尊,从来都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

    只是此刻,天子却颤抖着手,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般。

    陆祈辨出一丝不对劲来,平静地看去,静等他开口。

    “朕今早刚醒,恍惚间就见昨日那舞姬进了屋,又从袖中拔出匕首来,好在朕已经醒了,当即叫了声,可若不是爱卿你替朕安插的人,朕怕是就死在这里了!!!”皇上仍心有余辜,说这话时,躲在几个侍卫后面,明显慌乱了。

    陆祈应了声,侧眸看向其中一个侍卫:“青夏,让太医替皇上看过了吗?”

    “回大人,好在皇上只受了些惊吓。”

    “爱卿,肯定朕是那大儿子做得,”没有人会不怕死,经历过性命之忧,皇上想起来什么,站出来怒道:“那西域飞天舞也是他提出来要看,不然朕怎会瞧上那舞姬,定是他安排在朕身旁的眼睛。”

    “抓,一定要将太子抓起来压入天牢!”

    龙颜大怒,皇上情绪显然不太好了。

    陆祁仿若听不懂他的愤怒,拱手,仍淡声开口:“皇上,此事还不可宣扬。”

    “现在还未靠岸,唯恐舫上局势混乱,若到了一定局面,惊扰了那主使便更加难办,依臣看来,等回了宫,再暂且将此时交由大理寺。”

    皇上一口回绝:“不行,朕不放心。”

    今早救驾有功有功的青夏也来劝解:“那臣去将楼下的兵卫调上来,皇上您定要保重龙体,先去用些早膳也好。”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皇上看了看围在身后的侍卫,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那陆爱卿,你也陪朕一起去用膳。”

    天子的御膳,光是汤便上了十品,更别说小菜面食,共用精致的小碟盛放好,足足将整张长桌都摆满。

    又另走来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地拾起象牙木镶银筷,替皇上布菜。

    一连用了两盏汤,身边又围着几十人,皇上才终于卸下防备,悠悠欣赏起自己的江山和子民来。

    晨日里氛围轻松,不知瞧见了什么,皇上指了指下方:“去看看越儿手里拿着的,可是何物?”

    片刻后,福德立刻小跑上前来,狗腿道:“回皇上的,周公子手中拿着的,是时下广受传阅的话本《浮生若梦》呢。”

    “不错,”皇上一听,也来了些兴趣,以示关心地问道:“爱卿可是也听过?”

    此刻雾气散开,天已经彻底亮了,几丝金光穿过云层直直透下,落在月白色长衫的一侧。

    沐在这金光之下,陆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冷冷开口:“未曾。”

    “看来这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们到是都跟不上了。”

    许是方才经历了这一出,皇上突然也想同这位爱卿拉进一些距离,又没话找话地开口道:“朕昨日听几位大夫提起,陆爱卿也是将妹妹带来了……”

    忽得一顿,悠悠放下了手中茶盏,皇上又指着前方笑:“真没想到爱卿的妹妹同越儿还认识,朕也是老了,现下见着这些小辈们欢喜,朕也就欢喜。”

    就在一江春水,青山秋水间,两位年轻人面对面坐着,不知在聊些什么,脸上都带着明晃晃地笑意。

    说起来两个人年龄相仿,相貌又都是顶好的,相谈甚欢地模样,不光是皇上瞧了开心,几个宫女太监也只觉相配极了。

    看了片刻,皇上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此刻斜斜靠着圈椅,便欲想成一桩美事,悠哉开口:“朕记得爱卿这妹妹,可许了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