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为妖·十三 仙盟

    “文殿丞。”

    文殿丞刚踏入仙盟理事处, 就有同僚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颔首:“宋殿丞。”

    之后又有不少人同他问好,这样的寒暄持续了一路, 最后止于他走进盟主理事殿。

    理事殿里空荡荡的, 安静得令人心寒。

    启微仙尊今天也没有来。

    文殿丞在外面风光体面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他走到自己办公用的桌案边, 神情彷徨又茫然。

    职责使然,殷回之在理事殿时,他都会常伴左右,协理其办公。

    外界都道启微仙尊这样的无情道修, 定然不好说话, 文副官每次听到这种话都要在心里悄悄否认一番。

    仙盟一共八个主要理事处,分别归属三宗四世一族。妖族在仙盟地位式微,又随性惯了, 所以理事处的气氛倒还好些。

    人族这边就一言难蔽之了。三宗四世的理事处内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大人物们各自的理事殿也成了权力角逐场。

    他被升到盟主理事殿之前, 也以为自己要过上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要谨慎算计的日子,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 启微仙尊的理事殿简直是一股清流。

    仙尊做事效率高得出奇, 而且从来不无故使唤他,公事公办掌事分明, 之前有个从别的理事处升过来的文官一边讨好殷回之,一边试图搅弄风雨给他挖坑使绊子,不出半月就被殷回之遣退回了原处。

    话少事明能力强, 眼清心亮无脾气,简直是神仙般的上司。

    有时候听见别处的文官们互吐苦水,他都要在心里感叹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

    但这种美梦般的好日子最近变得岌岌可危了——殷回之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出现在理事殿。

    第一个月, 文殿丞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殷回之除了仙盟盟主这层身份,还是启微仙尊、观澜宗长老、问剑峰峰主,当然不可能日日守着仙盟。

    第二个月,文殿丞心里有点慌了,因为殷回之居然打破了不闭关时月初必来理事处的惯例。

    但他还是把自己安慰好了:这又不是什么硬性规定,只是启微仙尊责任心强的表现,说明不了什么。

    第二个月月中,文殿丞得知启微仙尊缺席了仙盟会议。

    观澜宗宗主褚回铮、也是启微仙尊的师兄代其说明了原因:启微仙尊在闭关,暂无法出席仙盟会议。

    这个理由很合理,明面上没有质疑的声音,就算有也不会让他们这些下级文官听见。

    但文殿丞心里知道:完了。

    仙盟会议是提前安排的,启微仙尊的闭关消息是临时发布的。

    最重要的是,从前无论殷回之再忙碌,都会给他留一道通讯符,便于他上传下达,闭关更是会提前告诉他,他任职近三十年期间从未变过。

    而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收到任何告知!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用通讯符给殷回之传了一道讯息,试探性地询问了仙尊何时归来。

    石沉大海。

    文殿丞心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

    可能一,修真界要出大变故了。

    可能二,启微仙尊要出大变故了。

    但无论是哪个,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结果:他的工作要出大变故了!!

    这种焦虑随着殷回之失联时间的增长而逐步递增,最后演变为心如死灰。

    文殿丞幽幽地对着殷回之的办公桌案发了会儿呆,然后开始思考自己以后去何处谋生。

    然后他悲观地发现,修真界留给低阶修士的机会不多了。

    他花了快四十年才走到仙盟内部文官的职位顶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当他的心已经逐渐苍凉得和北方的冰冻一样冷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有点奇怪,不像人类的步子。

    但不管是什么玩意儿都唤不起他的精神头 ,因为启微仙尊走路没有声音。

    他头也不抬,面无表情道:“文书案牍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明日申时之前会处理完,申时至酉时四刻之间来取;需要盟主亲批的文书先别催,盟主在闭关;不需要换茶水;不约饭;其他事出门右转三里去副盟主理事殿找宋殿丞。”

    门口没有回应。

    文殿丞心里划过一抹疑惑,怀疑自己是郁闷过头出现了幻听。

    他抬头,看见了殷回之的脸。

    “仙尊……?”文殿丞呆滞地喃喃,又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确定真的是自己的铁饭碗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难抑激动:“您回来了!”

    “嗯,”殷回之淡淡道,“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回讯息——文书都在桌上?”

    “没事的没事的!”文殿丞连忙摇头,又非常用力地点头:“都分门别类摆好了!”

    “好,我来批,”殷回之点头,“你先去忙吧。”

    文殿丞现在看殷回之都泛着圣洁的光,忙道:“我没事我不忙,我给您打下手!”

    “……不用,”殷回之从他面前走过,“你去对接确认一下还有没有其他事务,我这几日一并处理。”

    “好——”文殿丞“好”到一半,嗓子卡了壳,睁大眼睛看向地上。

    刚刚太激动没注意,他这会才发现殷回之身边跟了一匹雪白的狼,刚刚的脚步声似乎就来源于这个小东西。

    启微仙尊养灵宠了?

    他心里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会,没想到那白狼居然也回过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文殿丞心道不愧是仙尊的灵宠,神情都跟一般的猫猫狗狗不同,有灵性得很。

    感叹完,他便干劲十足地去做活了。

    如果他再多看一会儿,便会发现殷回之走路的速度和节奏很奇怪,走几步便要放慢,像是在刻意等什么。

    又像是怕什么脱离出自己的控制范围。

    他又一次放慢脚步,身后的白狼却没有跟上,而是故意停在了原地。

    殷回之也停住不动了。

    等他转头,白狼已经化作人形。谢凌倚着墙冲他笑:“盟主大人,要不你把我挂身上得了。”

    殷回之点头:“可以,你变回去。”

    谢凌闷笑,走上前和他并肩,又揽着他到摆满文书的桌案边坐下:“不合适,让那个文官看见得吓坏人家。”

    “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殷回之面不改色道。

    他的确不喜欢谢凌脱离他的视线,所以把人一并带进了理事殿,为了避免生出事端,又支走了文殿丞。

    谢凌“哦”了一声,故意曲解他:“仙尊,意图不纯啊?”

    “我今天要做正事。”殷回之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但还是生硬地强调了一遍,以杜绝不该发生的事。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砚台,嘱咐谢凌:“你坐着别动。”

    文殿丞不在,所以磨墨也要盟主亲力亲为。

    他起身走到置物架边,打开墨盒,正要拿一条新墨,一只手却先一步越过,将墨取了出来。

    谢凌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我来弄,不用你付月俸。”

    殷回之本想说不用他做,他在旁边别乱跑就好,闻言一顿,抬眼看着他,改口:“你要是好意思要,我也可以给你开。”

    谢凌笑道:“这么说的话,那我可真要开口讨了。”

    “可以,”殷回之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摊开,淡淡道,“以前我跟沈知晦在乾阴宫给你做了那么多年事,劳烦域主先结一下。”

    “啊,”谢凌眨眨眼,“身无分文,只能卖身了。”

    ……

    殷回之摊开文书,旁边青年难得没闹他,安静地替他研墨递笔,偶尔会替他捞一下滑落的头发。

    感官渐渐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叠。

    很多年前,在那个飘溢着浓郁安神香的温暖宫殿里,似乎也是这样。

    谢凌坐着漫不经心地听下属述职,而他站在谢凌身侧,安静地替谢凌打下手,似乎很专心,其实余光从未离开过那张含笑又薄情的脸。

    只是现在两人的位置姿势换了一遭。

    殷回之顿了一下,忍不住停笔,轻轻抬头。

    却不期然撞上谢凌的目光。

    谢凌挑眉:“心不静啊,仙尊。”

    “没有,你别闹我。”殷回之重新低头,垂眸继续写字。

    还是有很多不一样。

    他用余光追随了那么多年的人,如今站在他的身边,目光终于永远落在了他身上。

    这些旁人看来骇人的工作量对殷回之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以往这样的情况,他只要在这静静坐两天两夜就能解决。

    之所以清楚地知道是两天两夜,是因为文殿丞还没修炼到能不眠不休的程度,到点他就会让人下值。

    他并未在意过具体是几个时辰,有很长一段日子,时间于他都没有什么意义。

    但也许是身边多了一盏灯、一个人的缘故,漫漫长夜忽然变得有了温度,时间也有了实感。

    每隔一个时辰,谢凌便会替他揉揉手,按按太阳穴,还会揽过他低头亲一下他的眼睛。

    堆积的文牍终于只剩下一小叠,天色也从明到暗,又从夜色沉沉到泛起浅浅白茫。

    谢凌从殷回之手里接过盖了盟主亲印的文牍,和其余的一起整理整齐,然后抽出殷回之手里的笔,放到一边。

    他捏捏殷回之的脸:“歇一会儿。”

    殷回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没多少了。”

    他们过于了解彼此,在很多时候,言语上的询问和回答其实都已经预设了对方的反应,又因为经历性格的差异,这种心知肚明并不会让交互变得无趣,反而有一种微妙的博弈感。

    “好像是,”谢凌拨了拨那叠文书,点头表示完赞同,话音一转,“但是再有一会儿,这里的文官应该都要回来上值了。”

    他回忆了一下,判断:“你的那位殿丞貌似有一堆要在申时之前处理完的事务,而且你在这里,他一定不敢失期。”

    明明殿内只有他们二人,谢凌却还要故意压低声音问:“卿卿,他什么时辰上值?”

    殷回之抿了一下嘴唇:“……辰时。”

    谢凌点头:“那还有一个多时辰。”

    殷回之的指尖微蜷,谢凌放好笔后几乎是贴着他坐下的,这会一只手臂已经拦在了他腰前,显然没打算放他继续。

    问来问去,更不可能是真在关心文殿丞的上下班时间。

    他侧首,被预谋已久的谢凌低头咬住了嘴唇。

    殷回之下意识绷紧腰腹,被预判他动作的谢凌用掌心固稳,带着凉意的齿轻轻碾他的下唇,伴随谢凌含糊散漫的哄:“……亲完再批。”

    殷回之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有时他其实会恍惚迷茫,谢凌这样的举动究竟是因为他们同为一人,还是因为情难自禁。

    但这些念头很快就溺在了彼此呼吸的交错纠缠中,他不知什么时候被谢凌抱到了腿上,双手也忍不住勾住了谢凌的脖子。

    “砰——”

    门口屏风后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栽倒在地,伴随着手脚慌乱刨地的动静。

    “……”

    殷回之推开谢凌,轻轻喘了几口气,闭了闭眼将气息调匀,才转头看向屏风后,平声问:“是谁?”

    他当然知道是谁,但对方显然被吓得不轻,再被直接点名不知道会不会昏过去。

    殷回之平静的语调让门外的人缓和了一点神智。

    文殿丞的声音有点抖:“仙、仙尊,是我。”

    殷回之朝谢凌看了一眼,谢凌还在若有似无地扫他的唇,姿态懒洋洋的,眸底却有几分未达餍足的幽深。

    触及他的目光,谢凌用口型道:“欠着。”

    然后变成狼形卧在了他腿边。

    殷回之摸了摸白狼顺滑的毛发,才起身走到屏风后,问文殿丞:“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文殿丞也想问自己抽什么疯,大半夜亢奋得睡不着,天不亮就跑来上值,跑来也就算了,还一股脑扎进来看见了不该看的。

    看见也就算了,还在准备溜走时摔了个狗吃屎。

    他尴尬又绝望,不敢抬眼,头几乎埋进脖子:“我想着仙尊肯定还在忙,所以就提前来帮忙了……仙尊,我先回去吧。”

    “是在忙,”殷回之没再让人来回折腾,“一起进去吧,还有一些没处理完。”

    “……”文殿丞想起刚刚在屏风后看见的交拥人影,根本不敢进。

    但看殷回之已经转身走进去,他原地杵了一会,还是破罐子破摔跟了进去。

    里间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桌案整理得齐齐整整,批好的案牍也是分门别类叠在一起的。

    墨条搁在砚台边上,朝书桌外侧,显然不会是仙尊自己放的。

    但屋里也没有第三个人,大概是刚刚被他惊动离开了。

    文殿丞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把神秘人留下的墨条拿了起来,协助殷回之做事。

    刚刚慌乱尴尬成那样,主要还是因为摔了个惊动所有人的蠢跤,这会缓过来,他忍不住和那帮同僚一样,生出了些好奇八卦心思。

    无他,只是启微仙尊平时太冷心冷情,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和谁在一起。

    文殿丞一边回忆心想,刚刚那个身影,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子吧……

    而且启微仙尊不是无情道修吗?

    他悄悄觑了殷回之一眼。

    暖色的琉璃灯光打在白衣仙尊的脸上,将无情道修冷感的五官都渡上了一层暖意。

    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人有了伴侣真的会连着周身气度都改变啊……

    他心里疑惑完,背脊倏地一寒,下意识抬眼,正好跟对面坐榻上的白狼对上了视线。

    白狼目光幽冷幽冷的,似乎对他有点敌意。

    文殿丞正怀疑是不是他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产生了错觉,就见白狼无声张嘴,朝他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

    文殿丞手一僵,砚台里的墨汁一下子多出几个颗粒。

    殷回之笔一顿,抬眸扫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谢凌:“你别吓唬他。”

    又补充:“就快做完了。”

    白狼懒洋洋地舔了一下爪子,装作无事发生。

    文殿丞觉得启微仙尊的语气好陌生,又好熟悉。

    陌生在他从未听见过殷回之用这种语气跟别人说话。

    熟悉在他父亲哄他母亲时常用这种语气说话。

    文殿丞忽然福至心灵,看了看没有第三人的屋室,又看了看紧闭的门窗,最后看了看肆无忌惮地卧在殷回之的坐榻上、对他态度转变巨大的白狼。

    ……老天啊,什么情况。

    第72章 为妖·十四 薄情郎

    文殿丞以为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早来当碍眼物, 但没想到,才坐下一刻钟,就又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看上去比殷回之要年长, 一身夜蓝华服宽袖, 发冠高束,身上贵气逼人, 一张脸生得既威且俊,凤眼微勾略带刻薄意味,看上去就脾气不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

    文殿丞一见他,立刻起身行礼:“元澈仙尊。”

    元澈仙尊褚回铮, 现任观澜宗宗主。

    褚回铮年少时对殷回之做过不少蠢事, 未曾不后悔,殷回之回宗后,说他没有补偿心理是假的。

    他爹拦着殷回之收徒, 他冲上去帮忙说话,后来继任宗主, 又一边处理宗内事务一边任劳任怨帮人带徐向迟那个死孩子。

    但这不代表他能容忍殷回之毫无预兆失联整整两个月。

    他这些日子替人收拾缺席会议的烂摊子,又被一堆杂事弄得焦头烂额, 早就处于爆发边缘, 因此进门便沉着脸,没有半分好颜色。

    碍于殿内还有其他人, 褚回铮没有直接发作,他按下脾气,对文殿丞道:“你先下去吧。”

    文殿丞求之不得, 当场抱着一叠书脚底抹油溜了。

    褚回铮走到殷回之面前,沉声问:“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殷回之平而直地看了他一眼:“私事。”

    他的目光很平静,无惧无畏, 也没有半分被质问的不悦,褚回铮心里的火“蹭”地一下窜得更高:“私事?”

    “什么私事这么重要,让你丢下仙门丢下宗门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褚回铮咬牙切齿,“启微仙尊,你做事不想想后果吗?”

    “抱歉,”殷回之搁下笔,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是我之过,下个月我会在各方集议上引咎辞职。”

    “殷回之,”褚回铮的怒火终于爆发,“你把仙盟当什么?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殷回之道:“当初师尊和师叔伯们商议的,本来也是由我出面暂摄盟主之位,只是权宜之计。”

    褚回铮脸色铁青,他这些年最不愿意听见殷回之用这种漠然无谓的语气说话,好像于殷回之而言,观澜宗的人、事,什么也不是。

    “权宜之计?”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殷回之,“殷回之,如果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师尊他们怎么会放心把这个位子交给你那么多年。”

    “观澜宗历任宗主,都不是同辈中修为最高的,师尊是如此,我也一样。”褚回铮眼里划过自嘲,少年时的锋芒已难再窥见,他看向殷回之,“我有我的责任,你凭什么逃。”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就算你对我和先宗主有怨气,那宗门呢?”

    “你说那些话之前,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人、你在仙盟代表的是整个宗门?”

    殷回之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才否认:“我对你没有怨气。”

    “没有怨气你不告而别?没有怨气你回来不知道先报个平安?你知道这两个多月出了多少事,我给你递了多少道传音符,你回过半条吗?”他气得声音发抖,“你眼里有我这个师兄吗?”

    “抱歉,”殷回之顿了顿,很轻地叹了口气。“师兄。”

    褚回铮的怒火一下子堵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揉了揉眉心,重重吐出一口气:“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好,”殷回之看着他,“这些年,要谢谢你照顾向迟。”

    “停,”褚回铮抬手制止,“你千万别用这种托孤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要是真听进去了,就跟我说实话,你这两个多月到底去哪了。”

    “……”殷回之没说话。

    “……你是不是又去搞那些邪门歪道了?”褚回铮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沉声道,“殷回之,那个人已经死了!”

    “师兄,慎言。”殷回之蹙眉打断他。

    褚回铮根本听不进去半点,他想起当年变故结束后自己在后山禁地撞见的场景,脸色黑一阵红一阵,额角青筋隐现:“殷回之,已经七十多年了,做疯事也要有个限度。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告诉师尊他们吗?”

    “与那无关,”殷回之加重声音,“那些东西已经烧了。”

    褚回铮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烧了?”

    “嗯,你若不信,可以去看。”

    褚回铮沉默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殷回之和江如谂联手设套,召集百家,将魔头谢凌斩于乾阴宫,当时他也在前线讨伐队伍中。

    魔头身死,尸体焚起离火,本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身为主力的殷回之却透支灵力也要扑灭离火,保住那具残躯,又以血供应招魂阵,将在场亡魂困于殿内。

    那法子太邪性,在场那么多双眼睛,即便殷回之刚立下大功,传出去这辈子的名声也要洗不净了。

    好在江如谂立刻出手阻拦,殷回之被拉起来后也冷静解释,他只是怕谢凌阴魂不散,卷土重来。

    观澜宗几位大能长辈都在场,他们承认了殷回之,这个说法自然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之后事情了结,殷回之动用邪术耗尽灵气、一头青丝褪成白发,也被不知真相的人传成雪夜斩魔的牺牲,成了一桩美谈。

    褚回铮一开始其实也半信了那些说辞,直到后来某天夜里,他在后山撞见往禁地走的殷回之。

    刚回来的殷回之和现在判若两人,既不冷言寡语,也无半分架子,不仅对上各峰峰主恭谨有礼,跟门口的扫洒弟子聊天也能让人如沐春风,简直是“耳人心印、心思玲珑”八个字的具象化,除此以外,还恪守宗规,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总之,这样一个人,大半夜跑到后山禁地,肯定不正常。

    褚回铮悄悄跟了上去,他身上有他爹给的高阶隐匿法器,所以成功地没被发现。

    然后他看见了那具被藏起来的、烧焦的残尸,以残尸为中心,周边是血淋淋的阵纹。

    殷回之跪在阵中,低头吻它。

    褚回铮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得出一个悚然的事实:

    殷回之不仅在用灵力偷偷供养着谢凌的焦尸,还在试图用邪术招谢凌的魂。

    而且看那情形,显然不止一次!

    褚回铮一下就联想到当年他和符回依一起下山找人时撞见的画面,原来早就有迹可循。

    他那会年纪尚小,并不知晓殷回之平时的模样都是假面,一时血气上涌,直接跳出来指着人骂了一通,最后在巨大的心里挣扎中鬼迷心窍地选择了帮人隐瞒,条件是殷回之对天道起毒誓,再不用招魂阵法寻找谢凌。

    殷回之沉默了很久,然后似乎很感动地对他笑了一下,说好,又说谢谢他。

    当时褚回铮并未觉察异样,直到后来殷回之剜心证道,性情大变,他才慢慢回过味来——这样一个人,就算他当时选择的是告发,恐怕也不能成功。

    “……”

    往事令人头痛。褚回铮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那就让它过去,以后我也不再提了。”

    一旁白狼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低头打量:“这就是阿迟死活非要养的那只狼妖?”

    褚回铮有着大部分人族都有的通病:不太把徐向迟以外的妖类当人看。

    他说着就走过去,动作自然地伸手,准备提溜着后颈皮把白狼拎起来仔细观察一番。

    结果被谢凌不客气地挠了一爪子。

    谢凌被迫听了大半天他教训殷回之,早就烦得不行,这一下没留什么情面。

    低阶妖兽一般都会天然畏惧褚回铮身上的威压,褚回铮没料到白狼居然敢反抗,一时不察被抓破手背,赫然出现几道血印子。

    虽然这种外伤对褚回铮这样的修士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还是立刻拧了眉,用相当不满的口吻刻薄道:“徐向迟要养的就是这种东西?”

    他说着就要施术直接将狼妖定住,被一只手横过来截断:“师兄——”

    “他不喜生人,”殷回之将谢凌团了团,抱进怀里,看向褚回铮,“与向迟无关,不必多虑。”

    褚回铮莫名:“那这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殷回之云淡风轻道,“这是我的道侣。”

    谢凌:“……”

    褚回铮:“……”

    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许久,才木着脸问,“你刚刚说什么?”

    殷回之道:“这是我的道——”

    “停,”褚回铮打断他,没让他把话说完,沉默两秒,艰难又恍惚地喃喃,“炉鼎是吧。我听说很多无情道修都会这么做——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以后不要这么光明正大地带出宗门。”

    “不是,”殷回之清晰地重复,“是名正言顺的道——”

    “你别说话!”褚回铮厉声喝止,他焦躁地原地走了几个来回,又停住,看着殷回之,“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托高妖族在修真界的地位?以牵制……”

    “不对,不对,”褚回铮又喃喃着打断自己,“眼下的局势根本不需要这么做,而且这一看也不是那几个贵族的种系。”

    “殷回之,你到底想干什么?”褚回铮情绪终于崩溃,“你不是无情道修吗?你要成亲你修什么无情道。你让我怎么跟江师叔交代?哈!仙盟盟主,问剑峰峰主,启微仙尊,一个无情道修,要跟一匹狼结成道侣——还是个公狼。殷回之,你疯了吗,你的道行不要了?这难道比你钟情谢凌好多少吗?”

    殷回之默了一瞬,开口:“师兄——”

    “你别叫我!”褚回铮脸色扭曲,他指着殷回之怀里的狼妖,“这狼能化形吗?你撒开他,让他站起来跟我说话!”

    殷回之:“……”

    褚回铮的手指微微发抖:“说话!撺掇我师弟一个人出面,算什么东西!”

    殷回之难得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正要临时改口敷衍过去,怀中却忽然一轻。

    眼前一晃。

    高他小半个头的青年挡在他身前,背对着他,下颌露出一点银色面具的边缘,声线和平时有所不同:“褚师兄。”

    “谁是你师兄?给我好好说话。”褚回铮脸色阴沉,“戴着面具是长得见不得人吗。”

    “好吧,褚宗主,”谢凌从善如流,“我可没有打算让他一个人挨你的骂,这不是出来了。至于面具,家乡风俗,只有在道侣面前能摘下,见谅。”

    褚回铮脸色一阵扭曲。

    他方才属实是没摁住脾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重新端起宗主架子,轻蔑地看着谢凌:“公子,为妖者随性惯了,你可能不清楚你跟启微差距几何,第一,他的修为你八辈子都赶不上,第二,他的宗门你这辈子都进不了,但这些都是其次。他是无情道修,你同他一起,无非两个结果,他待你薄情、或是你毁了他的道。”

    谢凌笑盈盈地“哦”了一声,根本不接招:“是吗……我就喜欢薄情郎。”

    第73章 为妖·十五 甘为笼中雀

    褚回铮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挑衅, 眼神骤然一寒,张口就要讥讽回去,却被殷回之出声制止:“够了。”

    他平静道:“我已决意, 你若不满, 冲着我来就是,何必为难他。”

    褚回铮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息, 最后冷笑:“好一个你已决意,殷回之,你别告诉我,你要辞去盟主之位, 也是为了他。”

    “不是。”殷回之道, “是身体原因,修为倒退。”

    褚回铮眉头骤拧,暂时把碍眼的狼妖抛到了脑后:“怎么回事?”

    “凡人修无情道终归是逆天而为, 遭到反噬是迟早的事,我不清楚缘由, 却也早有预料。”殷回之垂眼,“如今师兄你将破元婴入化神, 虎狼皆不敢再窥伺, 我才敢明言。”

    谢凌:“……”

    他转过身,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仰头望横梁。

    褚回铮瞳孔巨震,脑内思绪一片杂乱,半晌才道:“你当年……是为了宗门才修的无情道?”

    见殷回之不语, 褚回铮眉头紧锁,喃喃:“何至于此……那时师尊和师叔们分明都还值盛年……”

    “总有一天要我们自己扛,”殷回之轻声说, “况且那时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褚回铮的思绪被他牵着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彻底陷入沉默。

    他侧头,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的狼妖,眼里的情绪从单纯的敌意变得复杂起来。

    “殷回之,”褚回铮抬手设下一道隔音屏障,“不管你今天说的有几分真,我都当你说的是事实,师尊那边我去说。你日后若敢背叛宗门,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还有那只狼妖。”

    他顿了顿,不客气道:“而且我停滞在元婴后期大圆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离化神境怕是还早得很,你不要以为说几句好听的就可以躲懒。”

    殷回之眉目舒展开:“好,谢谢师兄。”

    褚回铮撤去屏障,又瞪了谢凌一眼,才转身欲离去,殷回之叫住他:“师兄,替我向回依师妹告个平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褚回铮又变得满脸暴躁,他回头怒声斥道:“什么回依师妹!是符师妹!还有,你少管她的事!”

    他目光扫过谢凌,冷冷警告殷回之:“你现在已经有家室了,少做那种叫人误会的事。”

    “我几时……”殷回之无言半晌,“随你,我只是怕她担心。你既知我有家室,就不要在我的‘家室’面前胡说。”

    褚回铮重重冷嗤一声,低骂了句什么,连告别都懒的,直接原地消失了。

    仰头看屋顶的谢凌终于转身,走近笑他:“卿卿,你这张嘴啊,得亏你待我万中无一。”

    殷回之作耳聋状,不理他。

    谢凌捏他的脸,重复褚回铮的话:“‘叫人误会的事?’”

    “他胡说八道的,”殷回之立刻蹙眉,“他什么样你不清楚吗?”

    明明是同一个人,偏要这么逗他。

    谢凌笑眯眯的,故意道:“那谁知道,万一仙尊在我不在的这些年移情别恋了,毕竟‘回依师妹’人美心善性子又落落大方,喜欢她的男修能从观澜山排到蓬莱岛。”

    明知道谢凌是嘴上恶劣惯了,殷回之还是因为这话泛起了点涩和苦,他轻嗤:“我若要移情,不必等你不在。”

    “哎,错了错了,”谢凌心明手快,立刻搂住他,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掌嘴。”

    殷回之正要缓和脸色,突然意识到什么,兀然问:“你喜欢过她?”

    “啊?谁?”谢凌属实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愣了几秒,“符回依啊?”

    “你觉得她漂亮,心善,”殷回之顿了顿,“……性格好。”

    “讲点道理殷回之,”谢凌难以置信,“说她漂亮就是喜欢她吗?那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的事吗。我还觉得季回雪那张皮也生得人模狗样呢。”

    他说完,又笑眯眯补充:“卿卿你也好看。”

    殷回之:“……”

    “谁知道,”他的表情微微沉下来,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你以前喜欢女人吧。”

    原来在这等着他。

    “……”谢凌张了张嘴,气笑了,“哪个以前啊?”

    殷回之绷着脸不说话。

    谢凌挑眉,替他说:“你十七岁那会是吧?”

    “哦,十七岁的你对我表明心意,我应当喜不自胜,并在明知道你就是我本人的情况下,立刻大喊徒儿我也心悦你我们快来双修,不然我就是喜欢女人——”谢凌恍然总结,“你喜欢变态?”

    殷回之:“……”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事,”谢凌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他鼻尖,“请有些人不要以己度人。”

    殷回之安静几秒:“那年纪大了之后呢?考虑得怎么样?”

    “……”谢凌动作一顿,“这茬过不去了是吧?”

    殷回之盯他。

    “没有,没有,天上地下就你一个。”谢凌投降,“祖宗,咱来聊点别的吧——哎,说说褚回铮的事。”

    殷回之木脸:“他有什么可聊的。”

    谢凌也觉得这人没什么可聊的,但他被殷回之缠得不行,强行道:“他不是喜欢回……符回依吗,从小就因为符回依天天找我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的是我。”

    他说完自然而然低头,准备亲一下殷回之的脸,却发现殷回之的表情微微变了,变得有些怪异。

    不太像好事,谢凌敛去几分笑意:“怎么了?不会这也要生气吧,我说着玩的。”

    “殷回之——”殷回之叫他,剔透的眸子注视着他,像是要透过表层的笑意看到内里。

    谢凌沉默了一瞬,轻轻“嗯”了声:“在呢。”

    殷回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褚回铮是回依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回依被带回凝雾峰,也是褚如棋一手安排的,她不知道,但褚回铮很早就发现了。”殷回之定定看着他,“这些,你不知道?”

    谢凌的指尖在袖中轻轻刮了一下布料,神情如常道:“这样啊,可能是我上辈子跟他关系太差了,所以不清楚,误会了。”

    “不是活了两千多年吗,”殷回之却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为什么会不知道?”

    谢凌心骂褚回铮真是个灾星,两辈子都只能给他添堵。

    “那我有什么办法,上辈子就是活得猫厌狗嫌人人喊打。”他厚着老脸跟殷回之撒娇,“仙尊,你这个时候不该心疼我吗?”

    殷回之垂眸:“跟我也不能说实话?”

    “……”

    谢凌叹气,只好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不算真相的真话。

    殷回之瞳孔微微紧缩。

    “吓到你了?”谢凌轻轻揉弄他的后颈,话音含着漫不经心的安抚,“早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那句话现在也算数,你不方便做的,我都可以帮你去做了——任何,”谢凌淡淡道,“顺手的事。”

    殷回之绷着脸许久没说话,久到谢凌放在他后颈上的手都悄悄撤了下来。

    然而才放到一半,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捉住了。

    抓着他的那只手居然有点发颤。

    殷回之盯着他,认真地问:“他上辈子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谢凌哑然。

    他看着殷回之深深叹了一口气,许久,才一字一顿:“你完了,蠢东西。”

    殷回之执拗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说一句是,下一秒自己就能提起刀追出去大义灭亲。

    “没有,”谢凌云淡风轻,“修邪道修走火入魔了,认不清。”

    他摸摸殷回之的头顶,勾唇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人嘛……跟蜂营蚁队没什么区别。你想好好处那就好好处,别被欺负了就行,不用想那么多。”

    殷回之一直能模糊地感觉到谢凌在某些方面的冷漠,直到此刻,他似乎才有些明白,那冷漠的实质是不抱任何期待。

    手背隐隐绷出筋脉的纹路,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对谢凌道:“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也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我只想跟你好好过。”

    他的声音有点发哑:“师尊,我永远不会再背叛你。”

    谢凌没说话,低头很凶地吻住了他的唇。

    第74章 为妖·十六 沈二

    谢凌随殷回之一起回了尺寒宫, 两人形影不离地厮混了两日,论及沈知晦的事,才准备出去。

    这一出去发现门口院墙下蹲了个人。

    徐向迟歪靠在墙根处, 脑袋深垂, 似是因为等了太久而无聊得睡着了,配剑松松抓在手里, 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滑落。

    自从徐向迟上次私闯尺寒宫,殷回之便加强了这里的禁制,哪怕有江如谂给的玉牌也无法通行。

    想来是关完禁闭出来发现殷回之和狼妖都没了影,问褚回铮又问不出头绪, 干脆来这堵人了。

    殷回之扫过他睡得人事不知的脸, 无奈摇了摇头。

    正要携谢凌离开,少年忽然一个激灵,阖着的双眼瞬间睁大, 精准地找到了殷回之所在的方位:“师——呃?”

    他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望着面前殷回之身侧那戴着银色的陌生人, 立马撑起身子站直了,表情得体地问殷回之:“师尊, 这位是……”

    徐向迟把谢凌当成了殷回之的客人。

    “小徐, ”反倒是谢凌先走近,“两月不见, 认不出我了?”

    这个时间跨度,刚好卡在徐向迟被关禁闭之前,他瞬间把眼前人跟记忆中的白狼对上了号。

    “是你?你这么快就化形了?你怎么还在师尊身边?”徐向迟震惊三连, 又皱眉,“你怎么叫我的。”

    明明之前还叫他向迟兄、徐向迟哥哥。

    “嗯?”谢凌扬起下巴,往殷回之那跨了一步, 两人瞬间离得更近,只挑殷回之乐意听的答,“因为我认启微仙尊为主了啊。”

    徐向迟眼睛睁得更大。

    他看看满脸写着狐假虎威的谢凌,又看看淡定得仿佛无事发生的殷回之,眸子里尽是不可置信。

    不是说狼妖大有问题吗?

    不是说要杀了以除后患吗?

    两个人怎么背着他好上了?!

    ……天塌了。徐向迟心中悲凉,深觉被师尊欺骗。

    殷回之侧眸看谢凌:“还走不走。”

    “走啊,不把小徐带上吗?”谢凌随口问。

    殷回之看了谢凌一眼,徐向迟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眼的意思绝对不包含把自己带上,所以他抢在殷回之否决之前喊道:“我要一起,我想去!”

    “哦,”谢凌笑眯眯的,“但我不想带你。”

    徐向迟:“……?”

    他眼睁睁看着谢凌揽过殷回之的肩,两人原地消失了。

    徐向迟陷入呆滞,随即气得脑袋发懵。

    这臭狼什么意思?!认主了就挑衅他跟他宣战抢师尊吗?

    还想丢下他下山。

    太过分了!

    他憋着气站在原地想了一会,扯出身上师尊师叔师伯师祖师叔祖师伯祖……等一堆人塞给他的定位保护符,一股脑塞进一个限制储物戒里,然后挂到了尺寒宫旁边的树杈子上。

    尺寒宫周围不能御剑。

    徐向迟当机立断,写了两张神行符,往自己两条腿一边贴一个,带着一溜残影冲下了山-

    如今仙盟屹立,修真界前有三宗高手坐镇,后有妖族的助战盟约,已是今非昔比。

    乾阴鬼域却是一盘散沙,重回南海宫、无量山、漠洲、乾阴城各自割据的状态。

    后三个依旧和修真界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敌对状态。南海宫却未表明过立场,但沈宫主态度和其治下富得流油的城池一个味道:只认生意。

    能做生意,便一切都好谈,沈家既不会坏了别的地盘的规矩,也不会掺和不该插手的事。

    殷回之和谢凌此次出行说来其实算得上故地重游。

    他们要去的,正是当初谢凌将他从观澜山带下来后,去的第一个地方——鬼市。

    沈知晦的魂魄虽然安然无恙,但没有身体,就算召出来也没办法长存太久。

    好巧不巧,鬼市的最新拍卖场次,刚巧有一件叫“通心莲生”的拍品。

    这东西生长条件苛刻,只有吸收过高阶魔修尸体的能量的土壤才能长出来,还不是百分百的概率。

    算是鬼域的珍稀土特产。

    这么特别的东西,当然有点特别的用处。因为先天富含能量,若用心培育,是可以长出血肉,塑成魔体肉身的。

    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用,因为这东西既吃不得又不能使唤——就算培养出来了也是一只空壳子。

    但对有想法的魔修来说,就不一般了。

    谁不想万一哪天阴沟里翻船,还有条后路,能玩一手金蝉脱壳?

    这么想的人很多,真实现的却没听说过,一来魂魄转生之事诡秘难测,连化神的修士也只是能以元神护魂,而不能驱策。

    二来,这东西太罕见了,有些人位高权重一辈子恐怕都只能在传言中听一耳朵。

    这样的东西,却刚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真的要跟我一起去,他恐怕就等着请你入瓮呢?”谢凌忽然给身侧的殷回之传音。

    通心莲生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要说没有那位沈宫主的安排,鬼都不信。

    殷回之和谢凌并肩走在路上,皆着黑衣施幻术易容,又戴了面具,混在鬼域行迹古怪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殷回之传音回他:“无妨。”

    “有碍,”谢凌毫不留情地扒沈知晦的底,“无商不奸,沈二最是,他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准就想着坏你名声捞一笔呢。”

    “老二”是沈知晦在沈家的排行,谢凌不大想称那个小的为沈知晦,便干脆称作沈二了。

    沈二是沈家那一辈年纪最长的庶子,上面有个嫡长子哥哥,下面还有好几个争得头破血流的嫡生弟弟,以及一堆认回来的和没认回来的庶弟。

    都说魔界没那些繁文缛节,但只有真在这里生活过,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这些都是旧话,如今南海宫干干净净只有一个主人。

    “沈二要是设局把你身份扒出来,到时候动荡的是整个修真界,局势乱才好生财,”谢凌道,“卿卿,你可不要因为知晦对你好就对沈二心怀侥幸心理,他俩可不是一个人。”

    谢凌提议:“你在这里等我,我买完就立刻回来,保证不乱跑不浪费一刻钟,好不好?”

    殷回之直接忽略了他后一句话,边走边道:“他不敢,真得罪了我,就算局势乱了,我也能让他在三宗的地盘做不下去生意。”

    “卿卿,你啊……”谢凌摇了摇头,不知是叹是愁,还是妥协,“一起吧。”

    一路行进,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越来越富饶,各种声色酒乐让人眼花缭乱。

    当年这个地方还属于天夜门和南海宫划分不明的边境区域,后来乾阴宫被烧成了废墟,原本的势力结构被前来讨“谢”的百家仙首破坏,很快鬼域各方势力便嗅到了洗牌的味道,如恶犬扑食般啃了上来。

    “沈知晦”醒后第一件事便是从关他的地方逃了回去,率“夺舍鬼”的旧部抢地盘,虽然回去得迟了点,但胜在“夺舍鬼”前人栽树栽得好,直接一口吞下了半张地图。

    穿过一楼赌场,他们最终在鬼市的入口处停下。

    上面挂着的牌匾换了,不再是悚然的红肉活匾,而是一块造型颇为清雅的木匾,木材是贵死人的金丝楠木。

    上面是沈宫主亲手题下的三字亲书——“桃源乡”,笔迹俊秀飘逸。

    “改名题字,沈二这些年过得很潇洒啊。”谢凌视线扫过那块匾。

    殷回之也扫了一眼,道:“这是他回去的第二年改的,鬼市开了那么多年,背后的势力一直是个谜团,他这一改一题,世人才明了。”

    再看见这块匾,第一个想起来的,也是南海宫那个唯一的沈宫主。

    谢凌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摇头道:“年轻人。”

    殷回之侧首看了一眼谢凌,忍不住想,当年他年少冲动不知深浅的时候,谢凌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心里想他。

    不料才偷看一瞬的功夫,就被谢凌扭头抓了个正着。

    谢凌凝视他眉眼两秒,然后笑了,传音道:“不过你不一样,我们家卿卿慧智灵心,做什么都深思熟虑,年纪小的时候也沉稳得不得了——沈二比不了。”

    殷回之:“……”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谢凌太了解他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总让人有一种在被骗的感觉。

    第75章 为妖·十七 劫眼

    殷回之和谢凌入了拍卖场, 前面的拍品都没出价,只等最后的压轴。

    和他们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可见这株“通心莲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然而当后一件拍品升上来, 满座哗然。

    拍卖台上展示的根本不是通心莲生, 而是一尊巨大的炼药炉。

    很快就有人质疑:“怎么回事,不是说通心莲生压轴吗?这是什么鬼东西?”

    “说话小心些, 说不定只是临时加的拍品。”

    殷回之和谢凌迅速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都知道这绝不是临时加上去的拍品,而是真正的最后一件。

    而且……台上那件,明显是姬无阙的遗物。

    八十年前他们在鬼市拍下的第一件商品, 也是姬无阙的遗物, 想必连这也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看来这次拍卖,本就是为了引他们而来的一个局,通心莲生到底存不存在, 还不好说。

    有人认出了药炉上的金印,窃窃私语:“这是第一炼药师姬无阙生前用的‘紫金炉’?居然在南海宫手里……真的假的啊?”

    与他结伴的另一人道:“当然是真的, 当年姬无阙那颗涅槃化骨丹也是在这拍卖出去的,南海宫手里估计还有不少配套的东西。”

    这些算不得秘密, 那两人也没遮掩传音, 是直接说出来的,旁边有个年纪小些的声音传来, 奇道:“这怎么说,为何卖出去就一定是真的,万一两件都是假的呢?”

    “你不知道, ”那两人倒也没怪他插嘴,压低声音,语焉不详, “当年那枚化骨丹是卖给了死在城里的那位……假的他能买?包真的!”

    年轻魔修反应了一下,当即把剩下的质疑都咽了下去,显然没少听“那位”的事迹。

    他下意识疑惑:“那位买化骨丹做什么?魔修又不需要重塑灵根。”

    “他是不需要,但宝贝徒弟要啊,那会儿姓殷的仙尊可是刚被观澜宗赶出去,要是没这丹药,后边能结丹?”

    不知是谁掩在人群里飞了句:“收到那种徒弟,真真倒了八辈子血霉,简直是农夫与蛇。”

    “呵,他也是活该,养虎为患,要是他当年把那劳什子仙尊杀了,鬼域也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

    “少说几句,这儿可不只有鬼域的人,而且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他的话不难听懂:鬼市鱼龙混杂,虽处鬼域,却并非只有魔修前来,说不准这就有观澜宗和其盟友的人。

    再说,鬼市是南海宫的地盘,到处都是沈宫主的眼睛,堂而皇之地聊沈宫主的旧主,不是找记恨吗。

    众人也知晓这个理,收了声,不再多聊。

    殷回之和谢凌的位置很不起眼,在拍卖场的右后方,恰巧在这群话密的魔修后头,听了全程。

    他藏在面具之下的脸掩在面具下看不出神情,只有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只一下,手背就被另一只与他极为相似的手覆了上来,指节明晰,带着融融暖意。

    谢凌目视前方,将他的手收进掌心,轻轻揉搓。

    暧昧不多,怜爱有余,像长辈在慰抚情绪低落的晚辈。

    殷回之盯着那两只交叠的手,奇异地平和了下来,而后更紧地扣了回去,从被包握其中变成了十指相扣。

    谢凌嘴角噙起一点笑意,在他掌心挠了挠,然后抽出手指,故意又换成了刚才的握法。

    殷回之蹙眉,又扣回去。

    他们动作幅度不大,但实在不算隐蔽,加上两人幻术加身,看上去魁梧非凡,周遭顿时多了几道被辣到眼睛的表情。

    殷回之:“……”

    台上拍卖师恰好开始讲解:“诸君请看,此物名为紫金炉,绝胜古今第一药师姬无阙的本命法器,这便是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

    大家立刻把前域主的轶事抛到了脑后,变了脸色。

    起先是后边有嗡嗡的埋怨声,随后前排有人敲了桌子:“我的消息若没出错,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本该是通心莲生吧。”

    拍卖师歉意道:“这正是我要说的。抱歉,诸君,准备拍卖的那株通心莲生于昨夜无故枯亡,我们尽全力也没能抢救回来,只能临时替换了拍品。”

    台下的窃窃私语一下子变成了骚动,原本顾忌着得罪南海宫的人也不客气地站了起来:“这台上的炉子跟通心莲生可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一句临时替换就想糊弄过去吗!”

    “对啊,这不是在耍人嘛!”

    “有些人未免架子太大,把来客都当傻子看。”

    拍卖师的脸上依旧挂着淡笑,只是笑意微僵。

    旁边管事也悄悄攥紧了传令符,以备异动出现能够第一时间唤动侍卫。

    正气氛紧绷之时,一道声音遥遥穿进拍卖厅。

    “紫金炉不够格的话,南海宫再奉上姬无阙生前留下的全部丹方药籍,如何?”

    一人缓缓走上台前,手持檀香木黑漆描金骨雕扇,腰佩玉带十三銙,石青色袍服绣着沈氏主系标志性的夔龙纹,端的是一派华贵万千、温其如玉。

    场内俱是一静,然后为来人的话瞪掉眼珠。

    “全、全部?”

    “是的,全部,皆为姬无阙亲笔所撰。便算作……”沈宫主展扇颔首,笑道,“赠品?”

    “……”

    只听说过买椟还珠,没想到还有买椟赠珠,这下场内不满的声音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本来通心莲生死了也不是人能控制的事,叫嚷者多是怀疑南海宫临时反悔藏私,沈宫主的话一出,这些怀疑根本不成立了。

    一株死后未必能用上的通心莲生,和天下第一药师的毕生所研,孰为贵者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通心莲生真的死了,沈宫主何必将这等好东西拱手托出?

    就算是仍然不满的,看见沈宫主亲自前来,也只能按捺下来。场内的焦点变成了被争相竞拍的紫金炉和孤本赠品。

    传言沈宫主那双富贵金玉眼,从来不会看向没有价值的东西,物如此、人亦是。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大家发现,紫金炉拍卖时有好几个瞬间,沈宫主的目光都落到了竞拍场右后方那块最不起眼的位置。

    有心思多疑的,跟着转头看去,却并未发现有什么起眼的。

    拍卖结束,人群陆续散场。

    沈宫主却并未离去,而是折扇一合,亲手拦住了混在人群中的两个黑衣男子。

    他语气自然得仿佛见了老友:“二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妨来我府中坐上一坐,吃个便饭。”

    谢凌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副做派的“沈知晦”,饶有兴趣地站在原地任他拦,倒是殷回之冷了目光,不大友善地跟沈二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此之前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沈二当然看得懂殷回之的神情,却偏不收手。

    “怎么,不愿赏沈某这个脸?”沈二笑看殷回之,语气却不友善,像是只要殷回之拒绝,他下一秒就会直接叫出他的大名。

    身后的人被他们堵着,一时也无法退场,皆神情各异地往这边打量,有道行深些的,已然猜出他们是幻术假面示人,再拖下去也是个麻烦。

    “好啊,”殷回之也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带着冷意,“就怕沈宫主请不起这顿饭。”

    沈二笑容不改:“我既然敢开口,就不会请不起。”

    说完,他便悠然收回了拦人的折扇,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两个随身的办事者,一副任君自行考虑的架势。

    堵路的是没了,周围的人却没立刻离开,犹在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瞧,谢凌轻轻拍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臂,传音:“走。”

    殷回之却没动:“不走,去沈二府里。”

    谢凌微顿:“真要去?”

    殷回之“嗯”了声,携着他跟上沈二留下的人,传音道:“听他语气,通心莲生肯定还在他手里。”

    谢凌沉默了一下,侧头看他:“这么尽心力干嘛?”

    “不是你说的吗,沈知晦对我挺不错的,”殷回之步履平稳,淡道,“而且这次不去,你肯定也要偷偷撇开我跑过去,很烦人。”

    “怎么拿还没发生的事冤枉我,”谢凌笑起来,“我才不会,我一辈子缠着你。”

    说话的功夫,沈家的侍从已经将他们带到了沈二面前。

    并非南海宫中心的沈家主宅,而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落脚时,沈知晦为谢凌安排大的府邸。

    沈二就站在当初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只是他的神态、衣着都和当初的沈知晦大相径庭,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站在高阶之上,如主人家招待来客,含笑迎他们进门。

    殷回之打断了他的动作:“叫我来想说什么。”

    沈二的手微顿,然后慢吞吞收了回来:“仙尊,你还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殷回之道:“大费周章做这么一出局引我过来,你觉得我应该有多少耐心?”

    沈二道:“可我手里毕竟是有仙尊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殷回之直视他:“沈宫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二只说了四个字:“通心莲生。”

    殷回之并不意外,淡淡道:“东西,条件。”

    穿着青绿锻子的侍从碎步上前,呈上三盏茶,沈二掸了掸干干净净的袖子,道:“这么急做什么——这是南海宫今年刚收上来的明前新茶,在别的地方可喝不上,不如边喝边聊。”

    殷回之手中的盖沿在茶汤上方轻轻拂了拂,茶种是他和谢凌都喜欢的,但他没有喝,而是道:“聊吧。”

    “不愧是无情道修,真够不给人面子的,”沈二笑着摇了摇头,“仙尊,你上回找我问了一通那个夺舍鬼的事,这回又为了通心莲生带人找到鬼域来,容我猜一下——你该不是要复活那个夺舍的阴魂吧?”

    殷回之搁下盖子,瓷盖碗发出一声脆响,他没有回答沈二,而是道:“他若真借通心莲生复活,便可同你再无瓜葛,不是很好?”

    “这话真叫沈某诧异,一个对我了如指掌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与我毫无瓜葛?”沈二缓缓道,“我记得我上次跟仙尊说过其中道理。”

    “他对你了如指掌,你就不是吗?”殷回之抬眼反问,“他过去都没有杀了你直接取而代之,之后也不会,你能得到的权势财富,他也能靠自己得到,不会觊觎你的。”

    沈二神情不佳,可能是这些年被人捧得久了,第一次听到这种直白的话。

    殷回之收回目光,继续道:“你也未必真想杀了他,否则叫我来这里的意义在哪。”

    沈二重新挂上笑:“仙尊的确洞察人心,我愿意将通心莲生拱手奉上,但有个条件。”

    “——我要仙尊将复活后的‘他’交给我。”

    殷回之直接否决:“不可能。”

    沈二的笑容微滞,声音沉下几分:“仙尊不是知道我不会杀他吗,为什么又不愿意了。”

    “不杀,也不见得就有好事,”殷回之只道,“而且我没有拿人谈生意的习惯。”

    沈二呵了声,手中茶盏重重放回桌上,“启微仙尊好大义凛然,你们倒是情深义重了,我被抢走十年就活该自认倒霉吗?”

    溅起的茶渍落在石青色的袖摆上,多出点点深痕。

    殷回之一时没说话。

    旁边的谢凌原本一直安静喝茶,权当自己不存在,这会才抬头看向沈二:“你冲他发什么火,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真生气,就等沈知晦醒了自己找他问罪去,或者直接来找我算账,夺舍是我安排的。”

    谢凌在沈二冷硬的视线下微微一笑:“来,清算吧。”

    沈二早就心有怀疑,这下直接咬着牙道:“……是你?……回来了?”

    “是我,”谢凌嗤道,“连沈知晦欠你十年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还真是娇生惯养的沈二公子。”

    “沈二公子不会以为,如果不靠他,自己能在沈家几房手底下活到你所谓的‘十年’吧?”谢凌的话语堪称刻薄,让沈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谢凌淡漠道:“不会,你会死在那几个人的权斗中,他们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我不会救你,因为我已经救过一个沈知晦了,”谢凌看了一眼旁边的殷回之,“那个也不会,我不让。”

    沈二目光如刀,狠狠瞪着他。

    谢凌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垂眸问:“你是不是觉得他活了一辈子,还要抢你的人生,特别贪心?”

    沈二冷冷道:“难道不是吗?”

    “看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念叨旧事,”谢凌便笑了,然后道,“沈知晦,就算加上那十年,他的年纪也才只有你一半大。”

    “……”沈二脸颊紧绷了一瞬。

    “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再也没有以后啊?”

    谢凌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沈知晦,又像是透过沈知晦看到了别的什么。

    半晌,沈二嗤了声:“他给你当狗,我可不是,少说教我。”

    “说的这么真情实感,你拿什么做的对照,”沈二的目光越过谢凌肩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殷回之,又嗤了一声,“乱|伦之恋?”

    他们刚才的对话有意不让殷回之知晓,殷回之也没强行探灵识去窃听,但最后几个字却是沈二故意说出来落进殷回之耳里的。

    殷回之拧着眉,目光如刃般划过沈二,最后阴冷道:“沈宫主,缺乏伦理常识就去读书,别在这胡言乱语。”

    “我可没说是谁。”沈二拍拍袖子,“二位再坐一会儿吧,通心莲生一会儿我会差人送来,还望二位以后记得还我这个人情。”

    殷回之原以为那二字是衅弄,没想到沈二居然改了口,一时怔然,下意识看向谢凌。

    谢凌冲他翘起嘴角,又眨了一下眼睛。

    沈二都懒得看他们,挥手叫人上来换了热茶,喝了一口又想起来什么:“哦,恐怕要不止一个人情了。”

    他看向殷回之:“你是不是得罪天机阁的人了?我这可听说,天机阁那边算出天劫将至,说你是劫眼呢。”

    第76章 此间劫·一 故态复萌

    沈二故意用一句“你是不是得罪了天机阁的人”来起头, 不过是想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事实上早在另一个“沈知晦”占据他身体的时候,他便从一个哑巴幽灵的视角得知了这个组织和殷回之之间的纠葛。

    明明他只是个旁观者,这些年他却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机阁的动向, 实在是匪夷所思。

    沈二说完, 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顺便瞥了眼对面两人表情。

    结果发现他故作不经意的姿态根本无人在意——殷回之和谢凌不仅没有表现出惊慌, 甚至有点走神的迹象,显然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话。

    沈二心里渐渐积了火,随即一哂。

    他既非那个“沈知晦”,也和这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情,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才不识趣多这个嘴。

    “信不信由你们,接下来的饭我猜二位也未必有闲心吃,就不强留了。”他不冷不热扔下这句话便拂袖而起, 离去前对一旁捧着匣子的家仆道,“管事, 东西给他们,送客。”

    管事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他很有眼力见, 当即把匣子往看起来疑似随从的谢凌手里一塞,然后把两人都轰了出去。

    殷回之和谢凌抱着通心莲生站在门口, 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轻轻笑了。

    谢凌叹道:“沈二难道主动好心,你还不领情, 气得人家饭都不留我们吃了。”

    殷回之睨他,不客气道:“你不是也没说话。”

    “我又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怎么说。”谢凌无辜道。

    殷回之笑容渐渐敛去:“或许是真的吧, 这些年天机阁从未参与过任何仙盟的活动,更无加入意向,且行迹奇诡信息隐匿,而且……他们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天机阁、季回雪和他之间,有着斩不断的纠葛,他知道季回雪是为了那根仙骨,却不知当初天机阁是出于什么动机操纵这一切,季回雪和天机阁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也许他身边的这个人知道。殷回之侧目看了谢凌一眼,心想。

    但很可惜,这个人不想透露的信息,任何人都无法撬出来。

    连他也一样。

    果然,谢凌只是冷嗤了一声:“天劫这种无稽之谈都能扯出来。”

    殷回之不意外也不懊恼,自从知道他们是一个人后,他对谢凌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纵容,与之对应的,是几近寸步不离的控制。

    只要人还在他的掌心,他就可以纵容谢凌的一切态度行径,甚至是隐瞒。

    见他沉默,谢凌凑过来道:“他们那么说,还不如造谣你跟魔修纠缠不清,道心摇摆。”

    “那就不叫造谣了。”殷回之轻轻莞尔,过了一会儿,才问,“如果真的有天劫,而我就是那个劫眼,怎么办?”

    世间能预测将来的不只有天机阁,修为越高的修士,对天地和未来的感知便会越强,早在十多年前,殷回之便预知自己百岁时会有一道劫难。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在意这劫难究竟是什么。

    “你可别吓我,”谢凌捏了捏他指尖,没问他为什么做这种假设,只是道,“要是真的,我就带你满世界逃跑吧。”

    殷回之看着谢凌的眼睛,轻轻问:“那其他人呢?”

    “启微仙尊,你要是阵眼,天下人都会逼你去死的,你还要去管他们?”谢凌冷嗤,“没这个道理。”

    殷回之抿唇,垂眸“嗯”了声,移开了话题:“通心莲生拿到了,尽快把沈知晦的魂渡进去吧。”

    谢凌说好。

    殷回之又道:“去我闭关的洞府。”

    谢凌自然没有异议。

    洞府幽静,敞开的长匣里静静躺着一株鲜活灵巧的莲苞,茎肉脆嫩,颜色犹如人肤。

    谢凌和殷回之面对面盘坐,一个慢慢引渡出尘封的地魂,一个用魂契召回剩下的两魂七魄。

    分散的魂魄渐渐融聚为一个整体,由谢凌亲手渡入莲生。

    殷回之在魂魄进入莲生的一瞬间灌入大量灵力,通心莲生在灵力的塑育下渐渐显现人形,从只有模糊的头颅和四肢,一点一点细化出形体、五官,最后定格成谢凌和殷回之熟悉的模样。

    这一下消耗不少灵力,殷回之眉间隐隐显现出倦色,谢凌扶住他的肩膀,自觉发挥炉鼎作用替他温养内息,被殷回之摇头轻轻推开了。

    殷回之看着躺在石台上的沈知晦,问谢凌:“他怎么还不醒?”

    “哪有那么快,散魂重融,又是新躯体,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苏醒,”谢凌说完,调侃他,“这么尽心尽力,等他醒了得让他拜你为义父。”

    “别,”殷回之无言,“关系已经够乱了。”

    谢凌闷笑。

    殷回之起身,掌心突然毫无征兆地抽动了一下。

    他瞬间变了脸色。

    谢凌立刻问:“怎么了?”

    “向迟出事了。”殷回之声音紧绷,语速很快,“我给他的玉坠上有我的蓄力一击,遇到危险时会触发,刚刚被用掉了。”

    他眉眼间浮现出愠意,更多的是心焦:“我给他的追踪法器被他偷偷摘了,显示还在问剑峰。”

    “……早知道不逗这蠢小子玩了,”谢凌也没想到徐向迟胆子居然这么大,目光微沉,“他能往哪跑?”

    “不清楚,多半是下山来寻你我了,然后半路遇到了危险。”殷回之吸了一口气,难掩心焦,“他是树妖,万一他身上的禁制破了,化了原形……”

    后果不堪设想。

    谢凌立即道:“你和褚回铮沿观澜宗向外探查,我去魔兽山脉找找。”

    的确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徐向迟大概率还在修真界内,万一去了鬼域也只会是魔兽山脉那一片。

    总不好让褚回铮他们知道徐向迟是从魔兽山脉出来的妖。

    殷回之嘴唇一滞,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头:“……好。”

    谢凌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才分头不到两刻钟,殷回之就在观澜宗辖内的万山镇找到了一脸惊慌的徐向迟。

    好手好脚,手里拿着一根嚼了一半的糖葫芦,嘴角还粘着碎糖晶。

    殷回之:“……”

    徐向迟看了看面沉如水的殷回之,紧张咽了一下口水,惴惴且乖巧地叫人:“师尊。”

    他从来没看见过殷回之这么冷这么凶的表情,比那次在郊野村庄被魔修打伤、和小狼妖一起被殷回之救时还吓人。

    他刚叫完,就见殷回之那只修长洁白的手中寒光一闪,下一秒,殷回之那把极少外佩示人极少的“封月”不仅显出真容,还“噌”地一声出了鞘。

    徐向迟头皮一紧,听见殷回之冷冷问他:“我给你的追踪法器呢?”

    徐向迟心虚:“……摘下来了。”

    “你师祖给你的法器呢?”

    徐向迟越发心虚,他小声道:“全都摘了。”

    他说完,偷偷觑了一眼殷回之手中寒光烁烁的封月,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殷回之是不是要大义灭徒,封月的剑鞘就以快到看不出残影的速度朝他飞来,然后痛击了他的屁股。

    “啊!!!”

    徐向迟被打得失去平衡往前一栽,在剧痛中难以置信地想,师尊第一次亲手打他,居然是打屁股。

    这也太羞人了……!

    “我错了我错了师尊我再也不敢了!”他一看落地的封月剑鞘还有动作的迹象,当即捶地认错,就差痛哭流涕了。

    殷回之深吸一口气,封月回鞘,消失在他手中。

    他垂眼盯着趴在地上装死的徐向迟,冷冷吐出两个字:“解释。”

    徐向迟确认自己不会再挨揍后才麻溜地站起来,规规矩矩站到殷回之跟前,说:“我本来是想偷偷去找你们的,下山绕了一大圈才发现根本找不到人,见这个镇子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就干脆在这个镇子落了脚,准备游历一番……”

    说“游历”还是他给自己贴金了,其实就是被好吃的好玩的吸引住了不想回去,外加心里记着谢凌走之前那副得意的神情,想故意借这个机会逍遥一通气一气人。

    没想到气到的是他师尊。

    殷回之忍了忍,却没等到他的下文,才厉声道:“说清你遇到了什么。我在你玉坠上放的防御反击为什么会被触发,谁打你了?”

    徐向迟一愣,这才意识到之前那道挡在他面前的奇异灵光是怎么回事。

    居然是殷回之放在他身上保护他的。

    上来就打他也是因为差点以为他出事了。

    他怔然半晌,低头吸了一下鼻子,小声说:“对不起,师尊。”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个莫名其妙冲出来的黑衣人……上了就跟我打了一架,我跑了几步他就没追了,所以我就也没太当回事。”

    殷回之太阳穴微微一抽,隐隐划过一抹不安,他拧眉问:“黑衣人?”

    徐向迟点头,抿了抿唇,慎重道:“我也不太确定……但是跟他交手时,感觉他像是归元宗的人。”

    殷回之敛眉不语,然后原地布了个传送阵,沉声命令:“回去,思过。”

    徐向迟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站了上去。

    殷回之眉间寒霜却没有半分消融,他给褚回铮回了一道联讯符,告知了徐向迟的平安。

    他盯着地面上掉落的一点糖渣,眼睫有不太明显的颤抖。

    殷回之用力闭了闭眼,给远在魔兽山脉的谢凌传了一道音。

    一息。

    两息。

    ……

    一刻。

    ……

    没有任何回音。

    久到不知道原地站了多长时间,殷回之才慢慢地蹲下,盯着那一点糖渣,轻声说:“你又骗我。”

    第77章 此间劫·二 诀别

    徐向迟只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殷回之一个人, 因此这段波折很快被大家当成了是他贪玩导致的后果,褚回铮直接让他又去关了一个月禁闭。

    外界一片风平浪静,而归元宗的一等客卿府邸中, 寝房门被人从内推开, 走出来一个身披袈裟、面具覆脸的年轻人。

    门外静静等候的人也抬起头。是归元宗宗主,无妄。

    无妄捻动佛珠, 温和道:“谢施主,真是好久不见。”

    谢凌勾唇客套:“是啊,一别经年——再晚一些回来,大师恐怕要将我当成骗子了。”

    无妄也微微笑了:“谢施主神通广大, 老僧从未如此怀疑过。”

    谢凌低头整理袈裟, 似是已无意再寒暄,无妄刚要开口,听见谢凌忽然问:“外面有动静吗?”

    无妄正要说这个:“谢施主既然这么问, 想必也是猜到了——仙盟盟主已经在归元宗山门站了三个时辰了,再站下去, 怕是要藏不住风声了。”

    谢凌的手顿了顿,然后侧目问:“大师怎么不赶人?”

    无妄但笑不语。

    谢凌道:“该如何便如何, 我与他并无太多牵扯。”

    “启微仙尊说要是上山来寻丢失的灵宠, ”无妄微笑道,“归元宗到底还是仙盟一员。赶人, 总该有个由头和说法。”

    谢凌淡淡道:“那便让你的弟子告诉他,‘山门湿寒,夜深露重, 仙尊还是早些回去吧’。”

    无妄朝身侧的弟子抬手做了个动作,那弟子很快便出去了,他看着谢凌, 若有所思地轻叹:“谢施主当真是有一颗铜铁之心。”

    谢凌道:“没有铜铁之心,‘谢施主’可就活不到今天了。”-

    无妄身边的小弟子将话送到,偷偷抬眼时,发现那雪砌玉成似的人听完竟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并不好看,像每年冬天落雪季掉在他们脸上的雪粒,冰冷刺人,带着淡淡的咸苦味。

    殷回之敛目,心想,这算是报平安,还是诀别语?

    这个问题太难想明白,殷回之又回到了那种谁也不理会的等待姿态,像等一个明知道已经不会回来的东西。

    小弟子左看看右看看,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仙尊,山门湿寒,夜深露重,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没有人理他,小弟子只好回去复命了。

    从天黑到天亮。

    守山门的弟子把殷回之跟传话弟子的对话听了个笼统,心想堂堂启微仙尊竟然为了一只灵宠杵在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也太叫人费解了。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们逐渐开始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只灵宠让仙尊如此执拗。

    其中一个年纪不及弱冠的值守弟子悄悄凑过来,对殷回之说:“仙尊,我马上就下值了,您的灵宠长的什么模样,我帮您留意一下。”

    殷回之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值守山门的弟子究竟是什么时候下值的,殷回之并未留意,但日头渐渐升到半高时,一个穿着俗衣的弟子从长阶上走了下来。

    这弟子一个时辰前还在满脸天真地同他说话,小心翼翼地说要帮他找灵宠,这时却已经褪下归元宗的宗服,穿一身旧衣,背着巨大的包裹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殷回之那双茶色的浅眸滞缓地转了一下,然后轻轻伸手,拦住了他:“怎么回事?”

    那弟子茫然抬头,看见是他,然后愣了一下:“仙尊,您还在这啊……”

    他扬起嘴唇,却只扯出一个苦笑,小声说:“我犯错被管事师兄罚了……以后就不再是归元宗的弟子了,对不起啊仙尊,不能帮你找灵宠了。”

    殷回之的嘴唇发干:“什么错?”

    那小弟子低着头道:“管事师兄说,我把灵圃最贵最难养的灵草浇死了。”

    可是他明明每次浇水都有认真测量水量,还会边浇便观察那灵草的状况,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呢。

    殷回之看着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藏着的委屈和自责,空荡荡的胸膛里没有一丝温度,连带着冷白的脸和唇都冰凉,他无言垂目,从纳戒里取出了一枚珏,递给了那小弟子。

    那小弟子又愣住了,以为殷回之是怕他下山后日子拮据,立刻摆手:“不用的仙尊,管事师兄发了很多很多灵石给我,他说我这么笨的人,不适合在宗门待着,以后就好好在家中侍养父母成家立业算了……”

    他重复师兄的话时没有不甘,而是挺不好意思道:“我确实没有修炼的天赋。”

    殷回之没什么表情,依旧维持着递玉珏的姿势:“拿着,路上小心。”

    小弟子“啊”了声,挠了挠头:“……好,谢谢仙尊。”

    然后背着那个大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归元宗。

    殷回之抬头,仰看隐在郁翠中的庙宇之顶,眼珠攀着细淡的血丝,瞳孔里却没有一丝情绪。他想,谢凌总是清楚怎么往他身上扎刀子最疼。

    像是仍不死心,他做了最后一次验证。

    抬起右手二指曲扣,捏诀成势,驱策鬼魂。

    掐诀时,脑海中那人言笑晏晏的神情一幕一幕闪过。

    “卿卿,哪怕我在阴曹地府,只要你捏一次这个魂诀,我都会踢开鬼门关赶回来的。”

    正在做事的殷回之头也不抬:“不学。”

    “学一下吧。”谢凌出奇执着。

    年轻的仙尊终于搁下笔,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不需要,因为我根本不会让你到那种地方去。”

    那人依旧不放弃,笑吟吟道:“那万一我跑了,你也可以用它送我去阴曹地府。”

    ……

    诀成,风止,却没有任何反应。

    殷回之放下手,没有再试第二次,因为没必要。

    这世间有谁会亲手将自己的软肋递给别人?

    又怎么会有人,蠢到真的相信能拿别人亲手教的东西控制住对方。

    不过是又被骗了而已,总归比前几次好,反正他没有心,没有心的人,被多骗几次又能如何。殷回之漠然心想,眸底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猩红。

    他抬手召出封月,握着未出鞘的剑,在山门值班弟子们犹疑警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近。

    一道灵光从远处飞来,直直打在他腿上,不带杀伤力,却恰好打断了他的步伐。

    褚回铮闪到他身边,牢牢按住了他的手臂,眉眼冷肃:“师弟,你应当是看错了,灵宠不在归元宗,我方才已向无妄大师告了歉,我们先回去吧。”

    殷回之扭头看了他一眼,问:“褚回铮,你来了。”

    褚回铮见他如此平静,几乎要疑心是自己判断出错,他警惕传音:“你想干什么?”

    殷回之手中封月尖鸣出鞘,他眨了一下眼,淡淡道:“找无妄拿点东西。”

    看见封月的那一瞬,褚回铮瞳孔骤然紧缩,剑柄狠狠敲向殷回之的手腕,却被殷回之轻松横剑格挡。

    褚回铮面色冷厉,紧盯着殷回之眼里的重瞳,心道糟了,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来之前也听到了只言片语,知道这一出和他上次见过的狼妖脱不开干系,只怕这归元宗是真的不长眼抢了殷回之的未来道侣。

    但不管是真是假,殷回之今天敢在归元宗山门前舞刀弄枪,明天就能受千夫所指。

    他肃声道:“屏息凝神,跟我回去,你现在状态不对!”

    殷回之充耳不闻,他只好狠出一掌拍向殷回之后背,他作为宗主,身佩宗主信物,这一掌里不仅有他的灵力,还有信物中江如谂等一众太上长老寄存的力量。

    剧烈的冲击袭来,殷回之手中的封月开始震颤着发出尖锐剑鸣。

    殷回之的嘴角也溢出了好几道血痕。

    褚回铮只是为了阻止他,不是真要伤他本元,立刻收了手,没想到就这么一下,殷回之连让他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他一掌掀倒在地。

    ……疯了。

    褚回铮借势翻起,却心知已经无法正常拦住他,闭了闭眼,也拔了剑。

    挡在殷回之面前,传音怒吼:“想为了一个狼妖杀人屠宗是吧,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跟你一起,看看我们俩能不能把归元宗屠干净。”

    殷回之呼吸微重,站在原地盯着他。

    褚回铮见他总算停住了,松了口气:“回去!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倘若你的东西真在里面,你身为盟主,他们敢藏得多久,这点道理你怎会不懂!”

    “在这杀人入魔,是想跟那狼妖在地下做一对鬼鸳鸯吗?”

    褚回铮嘴上骂得狠,心里其实相当怕殷回之觉得好,真再往里冲,手上结印动作快出残影,瞬间将殷回之和他都扣进了传送阵法里。

    下一瞬,他和殷回之都狼狈地被传送阵摔到了江如谂跟前。

    江如谂一手捧着丹书,一手捻着药草,皱眉看着从天而降东倒西歪的两个弟子,即便他不是拘礼节的人,这个画面也相当有冲击性。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遭,最后蹙着眉选择了先批评褚回铮:“都是宗主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鲁莽?”

    褚回铮气得一口气噎得上不来下不去,恼火道:“江师叔,还不是你的好徒弟!”

    “回之怎么了?”江如谂把手里头的东西都搁下,看着殷回之手上那一点几乎看不清的红印道,“似是受伤了,我瞧一瞧。”

    褚回铮两眼发黑:“……师叔!”

    江如谂抬手便给殷回之输了一截灵力,不是针对那只手,而是殷回之躁乱的五内和识海,褚回铮这才明白原来江如谂在他们落地时便发现了殷回之的异样,方才也是在稳住人。

    殷回之疏离冷淡地看了江如谂一眼,直接打断了输送:“不必,多谢师尊。”

    江如谂的手顿在空中,几息才放下来,轻轻“嗯”了声:“现在如何?”

    “不如何,”殷回之毫无起伏道,“我去洗灵。”

    “回铮,陪他一道,洗完一起来见我,”江如谂给褚回铮的宗主信物里又灌了一堆灵力,几乎溢出,以防中途生变。

    见殷回之似要拒绝,江如谂温和但不容置疑道:“这是太上长老的口令。”

    第78章 此间劫·三 客卿

    褚回铮在洗灵台下等了许久, 若非亲眼所见,他这辈子也想不到,所谓洗灵阵就是用剑气将灵窍中的情丝余垢直接剔除。

    他在一旁看得牙痛, 殷回之下来时却仿佛和没事人一样, 还主动叫他:

    “我们走吧,师兄。”

    褚回铮心情复杂, 想道真是奇也怪哉,这人有情时直呼他大名,看他的眼神跟看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这会儿反兄友弟恭起来。

    从前没有对比还不甚明显, 如今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褚回铮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此道的确不是长久之法,是要及时止损了。”

    “嗯。”殷回之道,“我知道。”

    褚回铮想到他先前在归元宗的做派, 忍不住问:“那狼妖究竟……”

    殷回之打断他:“师兄,师尊该着急了。”

    他不欲在此多谈, 褚回铮也不再问,左右到江如谂面前也是瞒不住, 还是要说出来的。

    但他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七十多年都没做过出格的事、从来镇定稳重的人, 突然变得如此心绪莫测,真的只是无情道的副作用吗?

    两人一并回到江如谂身边, 江如谂目光在褚回铮和殷回之身上各自停顿了一瞬,然后问:“说说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这些太上长老还没到真正隐退的时候, 虽然明面上退居幕后,实际对外界的消息依旧灵通得很,江如谂这样问, 不过是想听殷回之亲口说出来。

    从前就是因为听他人之语,才凭空生出了许多事端。

    殷回之清楚江如谂的想法,他现下已经不像最开始和谢凌失联时那样焦躁,因此表现得相当冷静,有条不紊地将归元宗之前派人打伤徐向迟的事说了出来。

    褚回铮原先不知道这件事,只当殷回之是为那只狼妖做出闯人宗门的事,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地遣人把关禁闭的徐向迟叫了过来。

    仔细问了一通,又亲眼看着徐向迟掏出了那块替他挡了一击、裂纹隐现的玉坠,才相信确有其事。

    褚回铮峰里有内门弟子,亲传弟子的位子却还空着,平日里接触最多的、最疼的都是徐向迟,当即气得胸膛起伏:“当时怎么不说?”

    徐向迟小声道:“那谁知道是不是坏人故意用归元宗的法术招式混淆视听呢……万一我直接告状破坏两宗关系怎么办?”

    “胡说八道,瞎动脑筋!”褚回铮一点不客气地骂他。

    徐向迟被关禁闭实在关怕了,见状立刻嗅到了被心疼的味道,拽拽褚回铮的衣袖卖惨:“师叔,这可是师尊给我的玉坠,都被那人打裂开了,若是打在我身上,你们现在恐怕已经看不见我了……”

    褚回铮何尝不是心有余悸,他愠道:“归元宗这两年越发嚣张,这次简直欺人太甚!”

    三宗在修真界鼎立盘踞,因为利益走向联合,既是仙盟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也是彼此之间最大的威胁和竞争者,观澜宗居于首位,周围两个自然有眼睛在虎视眈眈。

    但暗中较劲是一回事,这次直接出手伤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

    “此为其一。”殷回之敛目,“其二,我选定的道侣受归元宗蛊惑,如今不仅心术不正,还要与我割席,我一时愤懑,才提剑上门。”

    他说这话时面色如常,用词犀利,却又给那个满口谎话的混账留足了后路。

    江如谂微怔:“我怎么听说,是为一只灵宠。”

    殷回之点头:“既是灵宠,也是道侣。”

    一旁捕捉到关键词并猜到具体对象的徐向迟嘴巴张成了圆形,受到重大刺激,神情一时变得十分恍惚。

    江如谂对条条框框看得淡,倒没有因为殷回之选灵宠作道侣而劝阻,只是蹙眉思索。

    尽管殷回之话里词间将那“灵宠”描绘成懵懂愚蠢的形象,但江如谂还是察觉到了不对,他望着殷回之:“那小妖……你那位道侣有什么特别之处,归元宗为何偏偏要蛊惑他?”

    殷回之知道江如谂这是对谢凌的来历和动机起了疑心,但他什么也不想说。

    他自嘲心想,他要是知道“为何”就好了。

    褚回铮一直紧拧着眉毛,听到这关键一问,似是猛地串起了什么,兀然道:“等等。”

    江如谂和殷回之同时看去。

    褚回铮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回之身上,像已经理清了因果,殷回之被他看着,睫毛细微地动了动。

    在褚回铮眼里,他和谢凌之间不清不楚过,很难说褚回铮会不会因为谢凌这次的妄举联想到什么。

    若真叫人猜出谢凌的身份,又是一场天下大乱。

    殷回之不是二十岁的人了,他现在并不想将事情闹到这种程度,正要开口打断,却听见褚回铮笃定的声音:“我看他们就是想靠做这种小动作来激你,惹得你道心不稳,好让他们宗的人取代盟主之位。”

    殷回之:“……”

    他没应声,而是转过头,对江如谂道:“我也不清楚,师尊。”

    江如谂沉默半晌,然后若有似无地叹了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凡事留些心眼,别叫有心者哄骗了。”

    “好,”殷回之恭敬应下。

    他从褚回铮手里接过玉坠,和褚回铮对视一眼,然后道:“师尊,本月的仙盟集议,我与褚师兄想带向迟一道出席……还有这块玉坠。”

    “你们决定就好,”江如谂说完,微微沉色,“不管归元宗想做什么,都不能任由他们打观澜宗的脸。”

    尺寒宫又回到了过去寂冷无声的境况。

    集议前几日,殷回之都独自在尺寒宫内打坐静息,偶尔也会恍然,以为睁眼就能看到那张春风和煦的含笑俊脸。

    但真的睁开眼,什么也没有。

    愤怒吗?当然是愤怒的。

    可这几日频繁的洗灵,将愤怒都剥得所剩无几,更多是早知如此的平静。

    他其实很难想明白谢凌究竟为什么要骗他,极尽花言巧语,用亲吻和拥抱麻痹他,然后换取自由吗?

    可似乎也未完全换到。

    带着他精血的一点莲印犹在那人身上,甚至没有被外力强行抹去。是做不到,还是觉得无所谓?亦或是想稳住他?

    驭魂诀是假的,但魂魄深处那道微妙的联系却不曾消解,像一根牵在他和谢凌之间的线,存在感微弱,但就是牢固地存在着。

    殷回之心想,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谢凌对他一清二楚,他却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仙盟的集议如常在仙鸿玄殿召开,殿中是各门各派派出的出席代表,殿外是仙盟邸抄记录官和获批入内的民间报房抄录者。

    上次殷回之堵在归元宗山门口差点动手,褚回铮有意压制消息,但不知是不是有归元宗从中作梗,还是漏了风声。

    今日集议,明显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殷回之和无妄身上。

    当褚回铮叫来徐向迟,又拿出那枚裂纹玉坠,放到议桌上询问大家是否有头绪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霎时凝了过去。

    在场的不乏修为高强者,只接过一探,便能探出上面残留的归元佛掌气息,神色一度微妙,既不敢直说得罪无妄,更不敢得罪上头坐着的两位观澜宗仙尊,只敢拐弯抹角地“猜”。

    还不能真的猜得太明白。

    反倒是无妄自己,一副泰然平和的圣僧做派,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看得褚回铮越发确信此事与这妖僧脱不了干系,心头火起。

    最后玉坠递到了殷回之手里,他垂眸把玩了几下:“褚仙尊所问的这件坠子,是本座亲手存下全力一击,放在小徒身上保平安的,只是前些日子小徒被奸人袭害,此物替小徒挡了一击,才成了这样。”

    他淡淡道:“我瞧着,这残痕上的气息怎么有些像归元宗的绝学,归元佛掌。”

    无妄颔首,应声:“这的确是归元佛掌留下的裂痕。”

    殿内哗然。

    无妄收起佛珠,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但这并非我宗现有弟子所为。”

    “归元宗自立宗以来,从不主动与其他门派为敌,观澜宗更是本宗的盟友和至交,本宗断不会允许门人伤害观澜宗的弟子。”

    有人问:“那这玉坠怎么解释?”

    无妄叹道:“宗门历代弟子庞杂,总有几个不成器的走上邪道,还未等师长废去其修为就逃下山去,为恶人间。”

    殷回之目光冷沉,身为盟主,他在议桌上充当的角色是判官,因此不能直接站在观澜的角度驳无妄的话。

    但褚回铮可以。

    褚回铮冷呵一声:“无妄尊者倒是一句话推了干净,只是若真如你所言,叛逃出去的归元门徒要为恶,那找无门无派无靠山的散修岂不更隐蔽,怎么偏偏找上观澜宗的。另外,本座听说归元宗近日多了个生人,我师弟的道侣又刚好失踪,无妄尊者,这不会也是巧合吧?”

    无妄摇头:“元澈仙尊这样说,我也无法辩解,只是,你所说的生人……可是我宗内新来的客卿?”

    褚回铮的确得到消息,说那狼妖在归元宗成了一等客卿,但无妄此言不明不白,像在故意玩文字游戏挖坑,所以他未作回答。

    无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殷回之,而后补充道:“……一位妖族客卿?”

    这下轮到妖族族长的眉舒展不开了,其余人更是吃惊——本来乍一得知启微仙尊有道侣就够震撼了,居然还是个妖。

    殷回之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无妄的脸上,像泛着寒光的薄刃。

    故意强调是妖族客卿,不像为了让人确认身份,而像要借此另开话题。

    褚回铮也隐约察觉无妄心思不纯,但话到此,也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了。

    他点头:“正是。”

    无妄似是若有所思看了殷回之一眼,坚持道:“恐怕是巧合,并非仙尊道侣……这……这人也实在非我宗强留……”

    无妄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又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才继续:“那施主说自己被恶徒觊觎,一度被囚于深院不见天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只求归元宗能收留庇佑他……”

    褚回铮眉毛下压,几乎想直接拍案骂人,顾忌着场合按捺住了。

    殷回之面色没有半分变化,搭在扶手上的手却已经绷得泛白。

    “我瞧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得知擅奇巧之术,便将人留在了宗内,”无妄犹疑道,“这怎么会是仙尊的道侣呢……要不我将他叫来,让仙尊瞧一瞧?”

    第79章 此间劫·四 不相欠

    这一番对话下来, 会桌上其他人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暗地里的视线和心理活动已是精彩纷呈。

    无妄这番话,摆明了是一局阳谋:殷回之若还坚持之前的说法, 认定那位客卿就是自己的道侣, 那便自身也无法摘干净了。

    ——堂堂仙盟盟主,名宗峰主, 竟凭强权欺压囚禁弱小。

    且对方还是个妖。妖族族长从刚才就脸色古怪,已经在盘算万一坐实,该怎么借此事要个“交代”。

    不管是真是假,脏水里滚一遭, 不臭也要湿鞋。

    众人都认定殷回之会否认, 却不料首座上的人只是瞥了无妄一眼,然后道:“那便劳烦无妄大师将人请上来,是与不是, 我自会分辨。”

    褚回铮嘴唇一动,欲言又止。

    他当初见过那狼妖恨不得贴在殷回之身上的模样, 自然不会信无妄的话,但他也不认为殷回之坚持要见那狼妖是正确的。

    无妄既然敢这么说, 一定是拿准了那狼妖会按自己的指示说话, 搞不好两个人就等着合作引殷回之往坑里跳呢。

    褚回铮面沉如水,无妄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似是也没想到殷回之会这么说。

    他侧过头,眼睛缓缓垂下,朝随行弟子说了几句话, 而后随行弟子跑出了殿去。

    仙鸿玄殿议事期间禁使联讯符箓和法术,那小弟子显然是按无妄的指示跑出去联系什么人了。

    无妄慈声道:“请诸位稍候。”

    殷回之目光浅浅落在桌面上的一个虚点,看不出急切, 却也谈不上冷静,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会桌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在赌。

    他一身修为无法与百家相抗,但若只是去归元宗劫个人,或是从仙鸿玄殿带走一个人,还是能做到,只是此后名声和良心都会一齐扫地,被世人唾弃,还要连累宗门。

    谢凌人走了,却又不将事情做绝,像是认为这样就能稳住他,算准他不会不惜一切,连累无辜。

    但谢凌似乎忘了,他可以和观澜宗撇清关系,他为宗门筹谋这些年,也不算相欠。

    谢凌若真出来指认他,他也敢直接退宗带人冲出去,至于名声……他无所谓,就看谢凌敢不敢了。

    无妄的阳谋丢给他,他的阳谋丢给谢凌。

    几息后,仙鸿玄殿走进一个一身袈裟的青年人,一直低着头,刻意回避了众人的视线,无妄叫他抬头,他才有些不情愿地把脸抬了起来。

    “佟客卿虽为狼妖,身体却比寻常妖要孱弱,是从前落下了病根。”无妄看着青年,解释道。

    青年长相说不上难看,但也不乍眼,气质有些文弱,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旁人时满是不经心的木然,独独在对上殷回之视线时有些怯缩。但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些年每个正常人见殷回之的第一面都是畏惧多于其他,况且此青年实在普通,怎么看也不像能让堂堂仙尊痴迷到囚人不放。

    殷回之扫了他一下,茶色的眸里因为青年神态和记忆中某人的重合而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光,很快毫无波澜地收回了目光,对无妄道:“不是他。”

    “看来无妄大师广结善缘,颇爱收留别人。”他放轻声音,意有所指,用只有那一小块地方能听清的音量附赠一句,“只怕万一收留的不是鹰犬,而是豺狼,那就糟了。”

    无妄微微笑了,仿佛没听懂他的后半句话,只道:“是误会便好,启微仙尊身负重责,时间宝贵,诸君兴许还有要事要议,归元宗便不多做占用了。”

    说完,屏退青年,自己往座椅里侧深坐了两寸,表示没有话要说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告了终,多数人没看到鹬蚌相争,都颇有些自认为渔者的遗憾。

    也有人嗅觉敏锐的,心知两大宗门能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讨论,说明关系早已经出现裂痕,这两件事不过是导火索罢了。

    总而言之,看上去这段讨论已经告一段落,实则大家还在心里悄悄琢磨,没人有心思去关注后面的鸡毛蒜皮。

    哪怕是逍遥门的掌门人站起身,大家也没多大反应,心想这老头又要打一些无甚实质内容的官腔。

    不怪大家轻视逍遥门,这两年此门派实在不起眼,名义上为三宗之一,实则事事都要顾忌着观澜宗和归元宗的脸色,连自己门内的事都不好动作太大。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逍遥门修为最高的执剑长老沈奕已经卡在化神初期百年有余,怕是已经到了顶,跟殷回之这种年纪还未过百就已登化神的天才简直没法比较。

    虽说逍遥门也有前辈大能,但毕竟不像观澜宗那几尊才退位的太上长老就住在自家后山群峰,加上有逍遥门为保全地位用闭关隐瞒云怀昼死亡的事在前,大家都怀疑那几位太上长老其实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甚至有人暴言,说若非现任仙盟盟主殷回之是逍遥门长老云怀昼和逍遥门弃徒谢殷之子,与逍遥门之间还算有些渊源联系,逍遥门早就落得跟妖族一个地位了。

    当然,这些都是暗地里的话,明面上的场合,大家还是会给逍遥门几分面子,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

    谁也没料到,这老头开口居然不是往常那一套,而是对殷回之道:“殷盟主,老夫近日听见一个消息,那天机阁在其辖内以谶语为名散布流言,说天劫将至,人间将迎来大难,而一切的诱法者、或者说劫眼,就在大陆至北最高的山巅之上。”

    门外负责记录的邸报官员手一抖,差点把笔摔到地上。

    这谶语……修真大陆北方最高的山,那不是问剑峰吗?这就差报启微仙尊的名字了吧。

    记录官员紧张地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心想今天这三尊大佛到底怎么回事?要把这仙鸿玄殿掀了去吗?

    里边的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以这老头圆滑的性子,怎么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天机阁这些日子的小动作,当然不止逍遥门收到了消息,天劫什么的固然像在胡说八道,但这些年天机阁预测的事情无一不灵验,这谶语便显得相当扑朔迷离了。

    真相都弄不明白的事,谁又敢在仙盟仙鸿玄殿上当着殷回之的面点出来?

    眼下他们觑殷回之脸色,发现殷回之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反应甚至还不足质问无妄时的十分之一。

    殷回之淡道:“天机阁这些年看似中立,实则十分抵触仙盟对两界的治理,与仙盟、与诸君都非一心。”

    他没有正面评价那句谶语,而是不着痕迹地提点了在座所有人的立场。

    逍遥掌门悻悻一笑,点头:“那自然是,天机阁曾明言永远不会加入仙盟,与我等自然不是一道人。”

    殷回之轻轻瞥了他一眼,逍遥掌门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移开目光,看向大家,抚须道:“况且天劫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三岁小儿也不会信。”

    大家纷纷附和,心里却道还以为这老东西要一反常态,原来还是老样子。

    集议会结束后,百家参会代表各自离去,仙鸿玄殿重归空旷,殷回之伸手挡住了踏门而出的无妄。

    明明只拦了一个人,周遭十几双脚都霎时顿住了,状似不经意地往这边瞟,被殷回之用冷冰冰的一圈扫视扎了回去。

    无妄合掌:“仙尊这是何意?”

    殷回之注视了他几息:“劳烦大师替我给他带句话。”

    他启唇,一字一句道:“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不会再信。”

    这话外人听来没头没脑,无妄心知这怕是他们的暗语,没有追问含义,只是若有所思道:“仙尊这么确信我认识你所说的那个人,并且能将话带到吗?”

    殷回之居然轻轻笑了,带着淡淡的嘲讽意味:“我以为大师最擅长传话?”

    “大师今日一言一行像是有所顾忌,”他垂眸望着无妄,“我方才在议桌上的话大师可还记得?有的人,是我都拿捏不住的。”

    无妄垂首轻叹:“都是各为其宗,若有优法,谁会以身饲虎狼呢。”

    语罢,他捻了捻佛珠,向殷回之告退。

    “无妄大师,”殷回之唤住他,“既然只是为了肩上的担子,那大师不妨卖我一个人情——那位佟客卿,是你叫来的吗?”

    “是老僧的弟子用传音符唤来的,”无妄像是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却又笑道,“老僧并没有仙尊以为的那般爱收留人。”

    殷回之喉口像被石头划了一道,砺砺地发疼,他垂目道:“大师慢走。”

    原来弄死了巧色也是假话,还带在身边呢。

    ……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侧目,看着十步外空无一人的门柱:“师兄,出来吧。”

    门柱旁的空气出现一点波澜,而后显现出略带尴尬之色的褚回铮,他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走到殷回之身边,清了清嗓子道:“我并非有意偷听。”

    殷回之道:“无碍。”

    褚回铮一听,眼珠转了转,忍不住问:“什么叫以身饲虎狼,虎狼是谁?那不知所踪的狼妖?”

    殷回之声线平平:“师兄,我说无碍,是出于同门情谊和礼貌。”

    “……”

    褚回铮被噎了一下,脸上的尴尬几乎要掩盖不住,缓了会,才道:“算了,随你自己处理。”

    他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朝殷回之使了个眼神,两人同时回到了昭阳主峰,在茶室相对而坐。褚回铮切入正题:“今日逍遥掌门那话怕不只是说给你听。”

    殷回之点头:“嗯,他有意将这件事抬上会议桌。”

    褚回铮平整的眉间压出沟壑,烦躁道:“一个个的都想造反吗,这老东西什么意思?收了天机阁的好,也要跟观澜宗作对?”

    殷回之抬手执起案上茶壶,给他倒了杯茶:“与观澜无关,都是冲我来的。”

    褚回铮闷下一口茶,胸口犹躁闷难消,拧眉接道:“冲你跟冲观澜有什么区别?一群无事生非的玩意……”

    殷回之静静地看着他。

    褚回铮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又斟了一杯茶,推到褚回铮手边,褚回铮这次没喝,盯着淡褐色的茶汤想了半晌,最后略带不可思议地扬声:“你不要同我讲,你信了那个天机阁的谶语。”

    “不至于,”殷回之含着淡淡的笑意道,“但我命中注定的生死劫将至,若有一日我真成了众矢之的,你尽你的责任就好,不必顾我。”

    他极少地跟褚回铮表露了真实想法:“宗门于我,我于宗门,不相欠什么。”

    第80章 此间劫·五 失败

    观澜宗历代高位者, 能卜知到命中大限的不在少数,但大都是人到晚年淡泊生死的阶段。

    褚回铮整日摆出无坚不摧的样子,其实他也只比殷回之大三岁, 夜里会暗自害怕父亲在哪一日不辞而别。

    毕竟观澜宗的每一任宗主, 都不是修为天资最高的,他如此, 父亲也是。

    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嘱咐过他若以后自己不在了,他凡事一定要多同江叔商量,他江叔才是会陪他走得更远的长辈。

    他从未想过, “大限”、“生死劫”这种东西会从殷回之嘴里说出来。

    “怎么可能……你这个年纪, 怎么会算到这些?”褚回铮震惊得无以复加,无法接受,“而且生死劫也该有个缘故——三灾九难?总不可能真因为天机阁的一句话。”

    “若样样都能算得明白, 那也算不得生死劫了,否则什么躲不过去, ”殷回之笑了笑,随意道, “万一是情劫也说不定呢。”

    “那你就杀了那造劫的人, ”褚回铮不客气道,他最不爱看殷回之这幅能活活不活拉倒的态度, “我宗修者修的是执剑之道,求的是天下如心,哪有等着别人来给自己造难的道理!”

    殷回之没想到褚回铮反应会如此激动, 怔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是,师兄说得对。”

    天色渐沉, 他同褚回铮告过别,独自回了尺寒宫。

    偏殿北墙之下有一间隐秘的储物室,殷回之打开机关,步入深处,从壁龛里取出了一只玉匣。

    一刻钟后,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跪坐在壁龛前的青年玉袍半解,腰带散落在地,露出的半边胸膛上多了一条三寸多长的刀口。

    垂在肩上的长发沾了血,嘴唇苍白,经年冰冷寒凉的躯体四肢却在回暖。

    “轰隆——”

    瓢泼大雨倾注而下,演武场上练剑的外峰弟子下意识抬头,接了一脸的雨水。

    他茫然地问同伴:“怎么好端端的下雨了?”

    “不知道啊,”同伴挠了挠头,也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刚还没云呢。”

    难道有空亲自指导他们的外峰峰主叉腰站在旁边,正要责备他们不专心,又是一声惊雷贯穿云霄。

    雷声轰鸣间,乌沉沉的黑云飞速向问剑峰上方聚集,刺目的雷光如龙蛇般在黑云中闪窜,隐隐有下劈之势。

    外峰峰主凌厉眯起的眼骤然睁大,盯着问剑峰的方向愣了几秒,喃喃:“启微仙尊的修为到什么境界了?”

    弟子不明所以:“化神初期啊。”

    外峰峰主脸颊紧绷,神情里压抑着激动和震撼:“今日之后,恐怕就不是了……这实乃、实乃我观澜宗之大幸!”

    “师父,您的意思是……”弟子们面面相觑,同样难掩震惊。

    “启微仙尊当真是天人下凡不成……”一年轻弟子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有修士能直接越过中后期的瓶颈阻碍,直接渡劫?这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外峰峰主重重打了一下:“小子胡言,怎么不可能?启微仙尊跨阶突破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赶紧遣人着手准备贺礼,消息一下就送去问剑峰,别叫那几个老东西抢了先!”

    这几年有风声说褚回铮打算从三十八座外峰里选一座添进内峰之末,为此外峰的峰主长老弟子们都铆足了劲。

    硬实力要有,软法子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峰主这么一说,两个弟子立刻心领神会,凛了神色,拱手告退后便火急火燎地去安排了。

    很快各峰都留意到了问剑峰的动静,外峰都喜滋滋地认为这次会和从前一样十拿九稳,唯独内峰的峰主们变了脸色。

    观澜宗内峰有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这些亲传师兄弟无论哪一个飞升渡劫,其余的都要提前布阵护法。

    可他们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无上殿中,专心撰写心法本的江如谂手指一滞,看清外面的情形和雷云所在的位置,长眉微拧,身形直接化作一抹光影,飞快朝问剑峰闪去。

    雷云翻滚,黑压压的天幕仿佛要将这座直指天穹的山峰吞噬。

    殷回之盘坐在尺寒宫深处,玉匣中沉寂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脏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胸膛。

    一下、一下……

    僵滞地跳动。

    五脏归位,灵力在体内疯狂涌动,像是要将他的经脉撕裂。

    殷回之闭目凝神,强行压制着体内暴走的灵力,抵御蠢蠢欲动向下试探的雷电,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冷笑。

    他知道,自己正在背弃曾经选择的证道之路。

    同样,他也漠视了答应过谢凌的事。

    他在弃道和证道之间,选择了第三条路。

    无情道,终究是骗人的,千万年来无数无情道修的不得善终,早已证实了这是邪道。

    就算是邪道,他也不要从头再来……人最多只能在一件事上重蹈覆辙。

    殷回之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触及胸口的刀痕,鲜血顺着指缝低落。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尺寒宫的屋顶被雷光映得惨白,殷回之的身体猛地一颤,两行血红顺着苍白的耳垂蜿蜒滴落。

    与此同时,问剑峰外已是一片混乱,各内峰峰主紧急统一了口径后纷纷赶到尺寒宫,却无人敢擅自闯入。

    一来殷回之地位特殊,二来这样可怖的雷劫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直接进去只怕适得其反。

    符回依目光凝重,忍不住问同样赶到的江如谂:“师叔,现在怎么办?”

    “师叔,这雷云不对劲。”褚回铮的声音从后方响起,符回依回头,见他步伐和神态都格外焦急。

    江如谂点头:“雷云厚度和灵力波动太过剧烈,不像是正常的突破。”

    他顿了顿,对众人道:“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回之根骨卓佳,此次渡劫是越阶突破,雷劫动静大些也是情理之中。”

    褚回铮却表情沉重,几乎将忧心忡忡四个字写在脸上,下意识道:“可是师叔——”

    “回铮,你与我一同进殿内替回之近身护法,”江如谂打断他,又将视线投到其他几个峰主身上,“你们留在这里守阵。”

    几个峰主在江如谂面前到底是小辈,江如谂都这样说了,他们自然没有了异议。

    “师叔,我方才是想说,殷回之这次渡劫太突然了,可能会有危险。”走过垂花门,褚回铮皱眉道,“您不觉得最近风波太多了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故意折腾他。”

    江如谂没有正面回答:“你师父和你其他几位师叔在无上峰结阵,尽可能遮掩劫云的动静,若回之成功渡过,那一切都好。”

    褚回铮微愣:“师叔……”

    “宗主,”江如谂沉静地望着他,“你在这里候着,不要进去,我去替他护法,若有变动你要及时安排。”

    语罢,江如谂闪身进了尺寒宫主殿,半跪着撑在地上的殷回之和血淋淋的衣摆同时映入眼帘。

    暗紫色的雷光垂直劈下,接二连三地砸在殷回之背上。

    江如谂当即抛出本命剑准备替殷回之接住下一道劫雷,却被一道剑气用力弹开。

    “……不用,谢谢师尊,我可以。”跪坐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抬,哑声拒绝了他。

    江如谂垂眼,只看见一个安静抗拒的发顶。

    他没说什么,收了剑在一旁盘腿而坐,替殷回之疗伤。

    看得见的是皮开肉绽,看不见的是内里的重伤,江如谂光是输灵力给殷回之疗伤,额头脸颊都布上了细密的薄汗。

    一道接一道的雷电把室内映得时而灰白森然,屋顶中央已经在火光中化为焦炭。

    最后一道惊雷落下,尺寒宫瞬间雷光吞没,殷回之的背脊猛地一震,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江如谂冲上前,探了一把他的脉搏,脸色骤变。

    褚回铮在雷云渐散的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快步上前,急道:“怎么样了?”

    江如谂沉默片刻,才沉沉道:“他的修为停留在化神大圆满。”

    褚回铮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昏迷的殷回之一眼:“这算是……渡劫成功了吗?”

    江如谂叹了口气:“不算成功。”

    褚回铮有些怔愣,很难相信一向修炼如喝水般顺畅的殷回之会渡劫失败:“怎么会这样,化神大圆满不是比以前有很大提升吗?”

    江如谂轻轻摇头:“若只是正常到大圆满,不会引来劫雷,这种程度的雷云……只有突破化神步入合体,才算是渡过。”

    褚回铮沉默了。

    江如谂忽然问:“回铮,我是不是还是没有做好一个师父?”

    “……嗯?”褚回铮蹙眉,“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方才想替他接雷……他不愿,”江如谂轻声道,“我在想,如果是当年的回之和那位谢域主,会不会不是这番景象。”

    “……啊。”褚回铮有点僵硬。

    如果他曾经没有撞破殷回之的心思,他肯定会大骂魔头一通然后安慰自家师叔不要胡思乱想。

    但事实不是。

    想也知道,那个姓谢的肯定也是对殷回之好过,否则殷回之不能念念不忘那么多年。

    褚回铮觑了江如谂一眼,心想这能怎么说……

    当年江如谂把差点毁了殷回之半辈子的季回雪当亲儿子疼,他爹不分青红皂白废了殷回之修为……

    桩桩件件算起来,罄竹难书到让他想想都觉得羞愧难当,殷回之却还能不计前嫌尊师重道。褚回铮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已经震撼佩服到了极点。

    但他总不能对江如谂来一句“你就知足吧”,于是转开话题:“师叔,我们还是尽快送他去神农峰修养吧。”

    江如谂“嗯”了声:“外面要是问起来,只谈启微仙尊修为大增,不要提及雷劫的事。”

    这话不难理解,提到雷劫便要提到渡劫失败,而第一次渡劫失败,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只会越来越难,甚至有没有后面的次数都难说。

    褚回铮静了几秒,嘴唇挣扎地张合了两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师叔,其实渡劫失败也没什么的。”

    “……他已经为宗门牺牲很多了,”褚回铮语气复杂,“化神大圆满,也已经很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