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蜉蝣·九 仇与怨
夜里, 殷回之迷蒙间感觉脸颊被一只手轻轻拂过。
他这个等级的修士,早就舍弃了睡眠……只是因为太疲惫,才陷入了昏睡。
那只手一落到他脸上, 他就被惊醒了。
殷回之这才发现, 他失去意识已经有一会儿,而且不知什么时候, 枕在了姬枢的胳膊上。
姬枢侧躺着,一只手垫在他脑袋下,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脸颊上。
这姿势比起纯粹的寻欢,多了太多耐人寻味的气氛。
殷回之并不想面对姬枢这种若有似无的暧昧, 所以他迅速得出了处理方案——闭眼装睡, 等姬枢自讨没趣地退回去。
这些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也就是这一小会儿,姬枢的指尖已经划过他的脸颊, 轻轻落在他的耳垂上。
然后很细微地一顿。
虽然细微,但在静谧的夜里、在无限放慢的动作间, 还是立刻被殷回之察觉了。
殷回之呼吸平稳,十分冷静。
他并不觉得姬枢是发现自己醒了, 他的修为对姬枢来说是完全碾压的, 只要有心伪装,姬枢不可能看出来异常。
他更愿意相信姬枢的停顿是因为心怀不纯目的。
殷回之有些恼自己刚才没有第一时间睁眼, 因为他不确定姬枢到底打算做什么。
如果姬枢打算伸手解他衣服,那倒很简单,无非顶着疲惫再滚一遭。但要是低头亲他……算什么?
交欢前例行公事般的吻, 和毫无理由的亲昵,殷回之还是更喜欢前者。
也只能给出前者。
于是当他感觉到姬枢呼吸靠近的一瞬,他立刻决定做出“不期然醒来”的反应。
但预料中的触碰并没有发生, 只有耳垂上的那只手动了。
姬枢轻轻替他将颊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然后就收回了手,闭目准备安睡。
殷回之准备好的表演没有用上,在静谧中听姬枢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变得清浅而绵长。
——睡着了。
殷回之睁了眼,在黑暗中盯着姬枢的脸看了许久。
明明脸不像、声音不像、行事作风和性格也不像,偶尔的小神态却几乎像到了极致。
殷回之有段时间总疑心这种相似太过蹊跷。
直到有一天坐在水边,他瞥见倒影里的自己,从自己那张冷脸里也看出熟悉感后,他彻底打消了这种疑虑。
大概是心魔侵蚀识海导致的。
简而言之——他疯了。
所以看谁都像谢凌。
殷回之无所谓地扯了扯唇,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他安安静静地穿好外袍,披着月色离开了魔兽山。
他回了鬼域,以戚影的名义,亲自把乾阴宫里的不安分的人清理掉了一小批,无比自然地换进了自己的人手。
谢凌起势起得猛,时间也短,加上谢凌来历成谜,并不信任前天夜门的人,所以这些不涉及绝对机密的中层人事,一直是由他和沈知晦负责。
如今做起这些,只要避过沈知晦的视线,便是得心应手、毫无阻碍。
千里之堤,总该从微末开始腐溃。
殷回之在乾阴鬼域停留了两日,以另起的身份见了几个人,便又匆匆奔赴了修真界。
这次,他见了一个故人。
以生硬可疑的求和起头,渐渐流露倔强落魄之态,最后用或真或假的话,渐渐深入,与那人彻谈了一夜。
整场长谈中,对方的情绪和态度都在按他预计的那样发展。
从敌意、冷漠、恼火,到复杂、怜悯、愤然,最后话语里隐隐带上了对他的回护之意。
殷回之看得想发笑。
只要假话流露出足够以假乱真的情,世人大多会上钩。
季回雪教了他第一次,谢凌教了他第二次,他如今终于彻底学会了。
只是最后的最后,江如谂有些不悦地皱了眉。
因为江如谂问他:“若真破了乾阴城,谢凌必然要被众仙门架上刑台,毁元神碎魂魄。届时……”
他本意是想提醒殷回之,动荡了结后,再无束缚,殷回之该回来了。
可殷回之却兀然道:“谢凌交给我。”
这样断然、莽撞的答案,直接打破了原本尽在掌握中的谈话节奏。
江如谂瞬间拧眉:“什么?”
殷回之垂眸,山呼海啸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都掩在了那一对蝶翼般的长睫下。
江如谂看见他脸上的冰冷、怨恨……还有殷回之以前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的、若有似无的脆弱。
少年语调很沉,似乎非常冷静,只有发哑的声音出卖了他:“师尊,我想亲手杀了他。”
江如谂呼吸微滞。
久违的称呼,让如今座下空寂的江如谂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沉默许久,最终叹道:“我不拦你,只是,你到时候要有能服众的能力。”
殷回之看着他,眼里尽是讶异,还闪烁着怯怯的孺慕之情。
江如谂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收到殷回之的真实情绪,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小弟子需要自己的庇护和帮助。
他想到什么,突然说:“当年那把残剑的剑鞘里,确实没有名字。”
“我检查了峰内库房,发现少了一把拜师剑,是有人盗剑嫁祸。”江如谂看着他。
殷回之低垂着眉眼,声音有些落寞:“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怎么突然提起来……”
江如谂望着他,微微动了一下唇。
他还想说,他当年出关第二天,就被褚如棋和那帮老家伙推去“给修真界镇场子”、“清理门户”。
那时乾阴界天翻地覆彻底改姓了“谢”,谢凌在修真界搅弄风雨。他本人分明尚未出关,褚如棋却为了定人心,提前对外界宣告他出关了。
出关当晚,他被告知自己的小弟子在自己闭关期间虐杀同门、被废修为、叛逃下山。
出关第二日,他将殷回之和谢凌逼到悬崖边。
见殷回之与魔头纠缠,他心底郁恼,一声“孽徒”脱口而出。
迟钝如他,也看见了那一瞬,少年眼里的失望透顶、和自嘲的释怀。
然后少年牵着魔头的手,义无反顾跳了山崖。
第三日,他在翻看那些“证据”时发现端倪,外界已经传来消息,说殷回之转投了谢凌座下。
自此,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徒弟。
步步迟,便步步错。
江如谂最终却没有说,只是解释:“我那时不确定元凶是谁……不是偏心。”
殷回之垂着眸,情绪难辨:“那现在,您知道了吗?”
江如谂摇头:“其实也是不清楚的,我查过,但那人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除了回……季回雪,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样做。”
殷回之轻声道:“都过去了。”
他终于再次抬眸,依旧是那种让江如谂难以不动容的眼神,语气柔软: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殷回之回到乾阴鬼域的次日,谢凌回城了。
形貌意气风发、实力依旧诡谲难测,回乾阴城第一天,就亲手分尸了一个试图趁他伤重下手的小城主。
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殷回之也心嗤这些把谢凌当豆腐看的言论和人。
只是谢凌回来的日子掐得太巧合,殷回之还是不得不警惕些。
他趁自己明面上还没出关,干脆慎而重之地又多“闭关”了一个月。
终于到了“出关”的日子,他解除阵口的禁制,却没见到预料中该出现的戚影。
而是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墨发黑袍,金绣暗隐,肤白胜雪,人面蛇心。
殷回之站在原地,毫无反应地滞了几秒,才慢慢睁大眼。
眸中泛着克制的欣喜,像是从心底一路涌上眼角眉梢,压都压不住,真的很高兴的模样。
他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谢凌的腰,低头将脸颊埋在谢凌的颈窝和领口。
有一瞬,淡而熟悉的、他曾以为会这样缭绕他一辈子的安神香气,将他熏得有些恍惚。
恍惚到快要藏不住恨意。
不过也只是一瞬。
谢凌没推开他,也没说话,于是他闭上眼睛,依赖地抱了许久,才略赧然地松开:“师尊,你来了。”
谢凌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颈和颌骨,望着他清凌凌的眼问:“闭关闭得怎么样了?”
原来可以连虚假的关心都不必,直奔主题。
殷回之喉间泛起细密的干涩和阻滞感,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用心虚卖乖、又难掩羞愧自责的声音低低叫道:“……师尊。”
谢凌看他神情,了然地将手心贴上他的小腹,半晌,还是冷了神色。
显然,殷回之的长进比他预估的还要更差。
他淡淡道:“阿殷,我没记错的话,你闭关了一年多了吧。”
殷回之惶然地看着谢凌,声音里的快乐已经完全褪去了,只剩无措和自证的急切,像怕失去主人怜爱的小狗:“师尊,我会进步的,我只是还没有……”
嘴巴张张合合,面上表情情真意切。
灵魂却像是离了体,浮在上方,用冰冷、讥笑的目光看着谢凌。
和那具正在表演的、麻木的、自己的躯干。
如果此时高悬审判席的灵魂手里有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对话的两人捅个对穿。
第52章 蜉蝣·十 欠与债
殷回之微红着眼眶, 偏开眼睛不再看谢凌:“那我再去闭关。”
谢凌拽住他,低头看了他两秒:“生气了?”
殷回之的语气很平静:“没有。”
“又没怪你——”谢凌短促地笑了一下,“好不容易闭关结束, 休息一段时间吧。”
殷回之看着谢凌唇角漂亮的弧度, 心里泛起一些阴暗的念头。
怎么会有人假笑也笑得这么好看。
要是失去了自由,囚于地底, 被挑断手脚筋,还能笑得这么漂亮吗?
应该不能吧?
殷回之低垂着眼,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谢凌很轻地笑了下, 揽着他的腰, 携他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巧色,正安分乖巧地靠着墙等谢凌。
殷回之曾经暗中观察过巧色,试图在这个人身上找到谢凌看重的价值。
可惜事实一直在告诉他, 此人根本就没有价值。
不掺和乾阴的势力斗争,端个水都笨拙费劲, 陪谢凌下棋下两局就开始走神。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是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眼尾上挑, 鼻尖润翘,唇色绯红, 端的是媚如情丝,举止和神态却木讷纯稚得宛若灵智初开的小妖。
这种长相和反差,大概能叫乾阴最受欢迎的花魁都自愧不如。
如今想想, 当初巧色被人送进乾阴宫,在住处闹自杀闹得惊天动地,把谢凌都招了过去。
谢凌只见了这一面, 就决定将人带在身边,赐名安职,再也没有赶走过。
这么浅显易见的因果,他却一直自欺欺人装作看不见,还要一厢情愿地认定谢凌不是重色之人。
殷回之都想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仰头看着谢凌,语带敌意地问:“右护法怎么也在这?”
谢凌便看了巧色一眼,巧色原地站了两秒,低头:“那尊主,我先走了。”
巧色无视了殷回之,谢凌也没有要训斥的意思。
等人走远了,才摸了摸殷回之的脸,道:“巧色不谙世事,别气,嗯?”
殷回之感觉被碰到的那块皮肤有种剥离自身的陌生感,他定了定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仰头问:“师尊,可以把巧色借我玩玩吗?”
谢凌的手顿住,沉而缓地看他一眼:“阿殷,你在开玩笑吗?”
殷回之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警告,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巧色长得好漂亮,如果当初我多留意一眼,现在他就在我宫中了。”
他抓住谢凌的手晃了晃:“师尊,可以吗?”
殷回之仰头看着谢凌,眼睛睁得有些圆,好像真的很想要,就像从前每一次同谢凌撒娇一样。
他看见谢凌的眼里浮现出了淡淡的疑惑,还有很细微的不悦,大概是很反感他想染指自己的东西、又因为要稳住他不得不压下。
殷回之心里暗笑了一声。
谢凌声线平平道:“你若真想讨他,也不是不可以,拿出让我同意的资本来。”
殷回之轻轻瘪了一下嘴,牵着谢凌的袖子轻晃,主动拿出谈判条件:“那我下次闭关,不突破元婴不出关,可以吗?”
谢凌凝了他几息,最后淡淡收回目光:“好。”
胃里翻涌上来一阵恶心感,被殷回之面不改色地压下去,他甜甜笑了一下,捧起谢凌的手背,不带丝毫旖旎意味地亲了一口。
谢凌翻转手腕,托住他的脸,暧昧地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垂首要吻他。
四片唇瓣即将触碰到时,殷回之侧头避开了。
谢凌静静看了他几秒,然后不咸不淡地调侃:“刚刚还担心你是在说气话,看来是真的兴头过去了。”
“兴头”指的是什么,殷回之和他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他的语句自然、风度、给殷回之留足了体面,唯独没有难过和失望。
殷回之越发佩服这个人,从前能把对他的厌恶不露分毫,如今又能把如释重负掩藏在体谅的面具下。
他也笑,反问:“师尊不高兴吗?”
“谈不上高兴,我又不会讨厌你,”谢凌体贴又温和地反驳回去,然后声线梢扬,“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突然想明白了?”
殷回之知道这温和只是表象,表象之下,是试探和审视的暗芒。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改变态度,谢凌在找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殷回之轻轻“啊”了一声,睫毛轻颤着,略显偏执地说:“因为徒儿突然懂了一个道理,对师尊而言,徒弟只有我一个——像巧色那样的,来来去去,总会有新旧交替。”
不是的。
殷回之在心里冷笑着反驳了自己。
这世间不会变的,既不是师徒之情,也不是情人之欢,只有生死、以及被剥去力量后的绝对实力压制。
像谢凌这样的人,只要还有一丝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就能用那张口蜜腹剑的嘴、和雷霆万钧的手段算计所有愿意对他付出真心的人,譬如沈知晦,譬如过去的殷回之。
这种人,就该死在他手里。只有死了,才能彻底听话。
没人能从殷回之那张清俊乖巧的脸庞上看出真实想法,谢凌也不意外,他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眉梢,而后对殷回之欣慰一笑,点评:“是长大了。”
这“欣慰”假到殷回之一眼就能看出来,谢凌显然不信他的话,觉得他还是喜欢自己,只是又换了个新法子自欺欺人。
殷回之无所谓他怎么想,亲亲热热地贴着他的肩,将话题引到了别的方向:“这一年多师尊有什么新鲜事吗?没有徒儿在身侧侍奉,会不会偶尔觉得不大称心?”
谢凌在这种话题上从来不会让他下不来台,总是一句调侃一句哄得他晕头转向,这次也不例外。
“你在我身侧,真说不好是侍奉多还是折腾我多,”谢凌闷笑着摇了摇头,话音一转,又道,“不过年纪大了,身边还是有个折腾人的家伙比较好。”
“那我可以折腾师尊一辈子吗?”殷回之笑盈盈地问。
谢凌温声道:“好啊。”
他答得又快又自然,真诚到令原本很冷静的殷回之将指甲刺进了掌心。
殷回之匆匆敛目,掩去快要克制不住的愤怒和恨意,因为垂着睫毛,这一幕落在谢凌眼里,更像是意识到逾矩后的窘迫。
再抬起,殷回之的眼里已经只剩下略微不自然的羞赧和好奇:“——年纪大了?”
他轻轻嘟囔着追问:“师尊能有多大年纪?我瞧师尊言行举止都很年轻。”
这句算是他今日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谢凌略微沉吟,似乎在思索回忆,半晌才道:“可能比你略长两千岁。”
殷回之:“……”
殷回之不知道谢凌说的是真是假,但这不影响他对这个数字觉得离谱。
要是真的——
他在心里冷笑着骂:为老不善的老畜生。
也许是他的心声骂得太真情实感,情绪浮到了脸上——谢凌朝他看了过来。
表情里颇有些“我知道你在怎么想我”的责怪意味。
殷回之连忙睁大眼睛,故作惊讶,然后虚伪地露出一个崇拜的笑:“师尊千秋万载、世代为尊。”
谢凌:“……”
-
殷回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魔兽山找姬枢,一来侍候谢凌就像侍候一条喜怒难辨的毒蛇、他实在抽不出心力。二来这种时候见姬枢,会让他更直接地认识到自己的不堪和丑陋。
但有些事还是要做的。
譬如为日后将姬枢接出魔兽山做准备、安排新身份,譬如替姬枢治好那双瞎眼。
总不能让日后的新域主连手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将明面上的公事大半交给了戚影,自己则是多数时候都黏在谢凌身边,再从缝隙里挤出时间,亲力亲为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乾阴宫的医师的确是此界第一,但那是谢凌的人,不可信,否则也不会研究了这些年都没研究出医治姬枢眼睛的方法。
他派人悄悄去修真界的神医谷求了那被誉为天下第一神医的谷主,但对方执意要“求药者”本人出面,他派去的人伪装出来的身份总会被一眼识破。
倒不至于识破他们来历,只是始终丢下一句话“让求药者自己来”。
殷回之便开始考虑将此事搁置。
因为姬枢其实没有很重要。
与其说姬枢是他计划的一环,不如说那是他绝望求死时,给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借口。
报复谢凌这件事,本身根本不需要姬枢的参与——谢凌这样的人,只会在意自身的得失,而不会在意是谁抢了他的位置、他的东西,自私又冷漠得可怕。
他做这些,归根结底,大抵是因为他和大部分男人一样,都是下半身思考的东西。床上舒爽了,床下也会多几分好脸色。
也有可能是心中有愧。
毕竟他清楚的这些道理,姬枢再笨,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一些。
但姬枢还是愚蠢又一厢情愿地给他充当那个“活下去的借口”。
殷回之冷静地当了三日理性人,最终还是叫来戚影,说自己要前往神医谷。
他只是不想欠谁的。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或许也可以放姬枢离开,做一个正常人。
至于谢凌——
这辈子他都不会让谢凌好过。
第53章 蜉蝣·十一 皆成空
殷回之提前找好机会离开了乾阴宫, 又将神医谷之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
他甚至给假身份也安排好了一套合情合理、撑得起三四层追查溯源的求药理由。
在神医谷山脚下沉心静气等了三天,终于等到谷主松口,准他上山。
条件是, 只能他一个人上去。
戚影第一个皱了眉:“主上, 恐怕有诈。”
殷回之也沉默下来。
戚影知道他向来考量得多,便以为他已经打消了念头, 可没想到殷回之居然坚持说:“我去看看。”
“主上,”戚影沉稳的眸中也浮现出不可置信,但一直以来的尊敬让他说不出反驳的重话,只能干巴巴道, “怕是不妥。”
殷回之还比较平静:“左右不过是挟药令人, 若不行,我回来就是,神医谷那几个东西还不至于能拦住我。”
戚影还是很不认同:“为何一定要急这一时……”
殷回之并未言明, 只淡淡道:“此时不要,日后大约再也要不到了。”
戚影为他心腹, 为他办的事多不胜数,虽不清楚有“姬枢”这么一号人, 但那些安排的身份, 和遍寻的治眼之方,想也知道是为同一人准备的。
戚影多少能猜到, 那人也是鬼域中人。
殷回之这么一说,他便也略懂了一些。
神医谷百年来都自诩修真界正派,此事若拖下去, 拖到修真界知道是鬼域魔修需要这药,那确实是难再求到了。
戚影问:“可少主,若此去没能拿到, 岂不是白费了?”
殷回之平静道:“没拿到,那就等我日后踏平神医谷。”
他意已决,戚影只好遵命。
殷回之在谷中药童的带路下,一步一步走上了石阶。
他一边思量稍后神医谷主会提出什么要求,一边留意周遭。
身侧的药童在暗暗观察他,他知道,只是装作没看见。
倒真有些像一场鸿门宴了。
理智告诉殷回之,他此时应当停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但或许是自傲在作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还是坚持跟上了山。
谷主早在台阶尽头等着他,苍老的背影对着他,似在遥看月色。
殷回之三两下拿捏好了打招呼的语气,正要开口,谷主转身了。
对上对方眼神的那一刻,殷回之脸色煞白。
苍老佝偻的身形慢慢化作高大挺立的黑袍青年,那对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阿殷,大晚上不睡觉,怎么跑到神医谷来了?”
殷回之试想过无数种情况,神医谷会如何难为他敲诈他,也都做了相应的打算。
但他独独没想到,等在这里的人会是谢凌。
殷回之僵滞在原地,想谢凌出现在这的原因。
他准备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轻易看出问题,就算真的暴露异常,也不会直接被看出真实身份。
更不会传进谢凌耳朵。
除非从一开始,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谢凌的手就已经伸到了修真界的边角。
神医谷就是其中一个,早就披着名门正派的皮,倒戈向鬼域了。
殷回之最终得出两个结论。
即使在他最忠心耿耿给谢凌当狗的曾经,谢凌也瞒着他防着他许多事。
神医谷不可能一眼认出他,但他求的药太过罕见,只要被谢凌得知,他的所有动机都会无所遁形。
两个念头闪过,殷回之已经是脸色惨白,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脸上却还竭力保持着镇定,朝谢凌跪下:“师尊。”
他没有再进行无谓的伪装,但这看似坦诚的举动也并未让谢凌对他心软。
谢凌状似很好奇地问:“阿殷,怎么不回答?”
殷回之周身的血都是冷的,他不确定谢凌究竟将真相摸到了哪种程度。
他声音有点不稳:“弟子……前来求药。”
于是谢凌笑了,疑惑地问:“要药?那怎么不找乾阴宫的医师呢?”
殷回之也艰难地笑了一下:“医师那里没有。”
谢凌点点头,像是才想起来他求药是为谁:“医师平日更注重照料你我的日常需要,自然是不会刻意去研究魔兽山脉的怪毒。”
他很感兴趣地问:“阿殷,怎么想到帮他求药呢?”
殷回之真该感谢自己,没有将给姬枢求药和其他事情一并做。
谢凌大概还不知道其他的,只是因为巧合得知了他在为姬枢求药……否则不会同他废话这么多。
他闭了闭眼睛,向谢凌重重磕了个头:“弟子知错,弟子不该瞒着师尊。他曾救过弟子一命,弟子只是不想欠他的。”
谢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可信度。
殷回之屏住呼吸静静地等。
谢凌走到他跟前,轻轻蹲下,似乎是想伸手牵他起来。
但那只手却落到了殷回之的领口,毫无预兆地扯开了他的衣领。
“不想欠他的,所以要爬床相报?”谢凌将殷回之的挣扎死死按了回去,指腹擦过锁骨下的一抹红痕。
他笑容依旧,眼神却阴沉得吓人:“殷回之,你回报人的方式真特别呢。”
殷回之无师自通地领会了他为什么生气成这样。
——看中的身体未经允许,就跟阿猫阿狗发生了关系。
容器被弄脏了,所以生气。
殷回之垂着眼睛平静道:“师尊,我之前不当心,中了淫毒,才不得不与他交合的。”
谢凌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这些日子又中了毒吗?”
殷回之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可是师尊,我是个成年男子,有这方面的需求也是在所难免。”
后来的很多时候,殷回之都在后悔为了逞一时之气说出这样的话,激怒谢凌。
“在所难免……”谢凌轻轻重复了这四个字,笑了,“那你马上就要有巧色了,这种脏东西也不必再留着了。”
殷回之尚未彻底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与他相连的、姬枢体内的那颗傀丹却突然有了动静。
被人钳制、威胁、挣扎的动静。
殷回之的手背蓦地绷得发颤,下一秒,那个与他在魔兽山中纠缠过无数次的青年,凭空摔在石阶上。
谢凌径直掠过他,衣摆扫过他的脸颊,一步一步走向阶下的姬枢。
然后驻足,狠狠踩住了姬枢的背。
傀丹主控制,通感的功效微乎其微,可这一脚直教殷回之眉心都跟着抽痛了一下。
可想而知谢凌使了多重的力气。
殷回之怀疑那个傻子的骨头都被谢凌踩断了几根。
可即便是这样,姬枢也没叫、没哭、没抬头。
殷回之嘴唇有些发抖,身体也跟着不听使唤。
以至于做出的动作,大脑都不太能反应过来。
直到谢凌冷声喝住他:“你再往下多爬一步,我现在就踩死他。”
殷回之僵冷在原地,第一次像一个孩子一样无措,茫然地看着谢凌。
谢凌冲他轻轻一笑:“阿殷,要巧色还是要他?”
殷回之视线模糊:“师尊,饶了他吧。”
谢凌脚下微微使劲,殷回之的眉心又传来细微的刺痛:“阿殷,回答。”
殷回之摇头,安分了许久的红色重瞳无声浮现,他给谢凌磕头,额头撞擦上粗粝的石阶,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喃喃:“我不要巧色了,师尊,我不跟你抢了。你饶了他,好不好……他什么都不懂。”
姬枢能懂什么,这个蠢东西跟他不清不楚纠缠了这么久,其他时候却连床都不敢上。
永远蜷在那张破败的木椅上。
他丢掉的树皮、本来要送给别人的灵木,这个蠢货都会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平时的伶牙俐齿玲珑心,在此刻都熄了火。
殷回之哽了一下。
他声音很哑,盯着石阶上的一抹灰,又磕了一个头,重复了一遍:“饶了他吧。”
他叩首抬首,始终都是垂着脸,所以看不见谢凌的表情。
只听见谢凌带着浓郁兴味的声音:“可是我很讨厌这个家伙,阿殷,就算你不要巧色,我也不想留他。”
殷回之艰涩道:“不要……师尊,我求您。”
谢凌冷淡道:“不好。”
于是殷回之不说话了。
他始终低着头,其实谢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以为殷回之已经接受了,正要动手,殷回之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不要。”
谢凌随口漠然道:“不行,你跟他只能留一个。”
殷回之终于抬起头,谢凌对上他猩红的眼眸,无声皱了下眉。
他听见殷回之轻声问:“那我选他留下,可以吗?”
谢凌陷入沉默,半晌,才偏开脸生硬道:“你想得美。”
殷回之没说什么,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快速无声地拔出了冰魄,架上了自己脖颈。
叮!
谢凌脸色难看地打掉了他的剑,并封住了他的灵力。
然后谢凌背过身,将冰魄朝匍匐在他脚边的姬枢递出去。
一直安安静静的姬枢忽然动了一下,被殷回之狠狠喝住了:“你不准动!”
姬枢果真滞了滞。
殷回之又朝谢凌磕了一个头,如果说磕头的力道能代表求人的诚心,那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拒绝此刻的殷回之。
一抹血痕从眉心滑落,顺着眉骨滚落鼻侧,殷回之平静道:“师尊,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任何要求。”他轻声说。
包括不再反抗,成为谢凌的容器。
殷回之并不认为自己是为姬枢做出了妥协或退让,他不爱任何人,他只是在承担自己少时做出的愚蠢决定带来的后果。
每一份不该属于他的馈赠,都该偿还。
他认。
他只想让一切回到正轨,让无关这件事的人剥离出去。
姬枢突然抬头,那双蒙着白绫的灰败盲目第一次精确而认真地找到了他的位置。
青年灰头土脸,没比他好多少,似乎在竭力表现得镇定不害怕:“阿回,别一错再错了。”
殷回之冷冷看着他。
姬枢伸手接住那柄剑,殷回之很平静地问他:“你也要走吗?”
“……”
殷回之的声音平静到不正常的地步,只向姬枢陈述一个事实:“我会恨你,永远。”
姬枢冲他笑了笑,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吐出几个字。
——别再折磨自己。
——做个好人。
然后抬了剑。
傀丹里那抹分出去的元神悄无声息地回到识海。
殷回之盯着地上那一滩漫开的血,并没有动作。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伸手,摸了一把那冰凉的躯体。
第54章 蜉蝣·十二 无归
谢凌说话了。
声音自上而下、断断续续落进殷回之的耳中, 像隔了一层厚厚的膜,怎么也听不清。
似乎是在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不过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若实在难过, 可以把巧色给他。
要是想要更好的,也可以给。
殷回之没有接声, 他从姬枢冰凉的手腕,摸到鲜血淋漓的脖颈,摸到冷透了的濡湿,有些费力地思考起来。
怎么就死了呢?
眼睛还没有治, 后院那棵树还没有养大, 答应他的事也还没有做。
他慢慢抬眼,发现谢凌的表情已经变得出奇温和,仿佛刚才逼他选择又反悔的人根本不存在。
谢凌对当下的情况显然很满意, 满意到甚至能分出耐心来安抚满脸湿咸的他,至于地上那具冷掉的尸体, 谢凌没再分去半个眼神。
殷回之恍然大悟。
原来谢凌并非真的有多么厌恶姬枢,只是对他的逆反感到不满。
谢凌要他的服从、听话, 所以一切让他变得不听话的因素, 都要剔除。
殷回之低头,模糊的视线和发抖的指尖一起掠过姬枢的鼻尖, 最后落在那覆眼的白绫上,将它轻轻扯了下来,攥进了手心。
他再伸出手时, 一簇火苗毫无预兆地从离他最近的姬枢的袖口烧起,顷刻间便席卷了全部尸身。
殷回之愣了两秒,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 却被一道力量死死按在原地。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具尸体被一点点焚为灰烬。
眼前景象和幼时渐渐重叠。
他跪在湖边,肩膀被好几双手用力压着,只能亲眼看着湖中央的母亲被烈火焚烧,最后沉入水中。此刻也一样。
再也没有了。
姬枢也没有了。
以及……
最后一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可悲可笑的期待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原来谢凌真的和那些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一厘的不一样。
一点都没有。
视线终于彻底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殷回之跪在地上,成了一尊无声的雕塑。
谢凌抬袖掀起一阵风,将灰烬也撇去了,撤掉禁锢他的力量。
他却像凝固了一样,维持着这个动作,始终未动。
殷回之安静跪着,没哭也没闹。
他跪了很久很久。
因为跪得太久,眼眶里残留的泪都干涸,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明。
烧灼着的、翻滚着愤怒的心口毫无预兆沉寂下来,变成一潭死水,只有识海的抽痛还残存着活着的实感。
殷回之突然平静得过分,像是被剥掉了所有情绪的躯壳。
他慢慢抬头,看向谢凌。
谢凌也在打量他,似乎在观察他的情绪,判断他此刻究竟是痛苦还是怨恨。
殷回之知道,此刻他只能是前者。
于是那双浅色的眼瞳嵌在形状漂亮的眼眶里,眼泪明明已经干过一轮,在对上谢凌的视线后,又霎那间汹涌成灾。
似乎是难过悲痛到了极点。
谢凌理所当然地上前,俯身替殷回之擦眼泪,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下。
谢凌顿了顿,没因为他的小脾气发火,继续动作。
“阿殷,我不想看到你为他难过,”谢凌用指腹轻轻抹去最后一滴挂在殷回之下巴上的泪珠,轻声道,“——我会难过的。”
殷回之滞涩地转了转眼珠。
“我反悔了,”谢凌在他身前蹲下,“巧色不给你了吧,我没碰过他,以后也不会。好不好?”
殷回之静了几秒:“为什么?”
谢凌垂眸看他,忽然笑了,很轻地说:“因为两辈子里,只有你会这么依赖我、笨拙地讨好我、宁愿惹我生气也要管着我……也只有你,让我偶尔会想,就这么待在你身边一辈子也挺好。”
殷回之盯着谢凌,看着谢凌的唇瓣张合,吐出一句又一句自己曾经期望至极、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话语。
很意外,他居然不想吐。
他依旧挂着那副痛苦悲戚的表情,并精细地在此基础添上了怔愣与茫然,算作对谢凌这番“剖白”的反馈。
于是谢凌恰到好处地补充:“所以我不想别人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殷回之微微一颤,垂头流露出挣扎和痛苦,又紧紧闭眼掩饰。
心中却在漠然恭贺自己,终于一点也不在乎谢凌说的想的是什么了。
他终于解脱了——以彻底失去在这世间最后一道联系为代价-
殷回之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窝在住处,就是缩在闭长关的洞府,很少见人。
谢凌来找过他几回,有两回碰见他拿着那条细窄沾血的白绫发呆,话里便多了几分阴冷。
殷回之抿唇沉默,谢凌便凑过来亲他,被他躲开后神色更不好看,往往甩袖便走。
如此两回,谢凌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殷回之察觉到后,又变得惶然起来,谢凌第三次转身离去时,他抓住了谢凌的袖子。
谢凌振袖甩开,看似力道不大,却一点不容置疑。
但殷回之死死抓着没松手,导致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谢凌终于停步,转身低头看着他,声音微冷:“不是要抱着你那条白绫进棺材吗,拉我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空气中就传来水滴坠地的声音。
地板上多了两点水渍。
“如果我不拉住你,”殷回之没有抬头,哑声自嘲地问,“你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来了。”
谢凌没回答,低头审视他。
“凭什么?”殷回之喃喃,忽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谢凌质问,“拒绝我的是你,把我推到别人那的也是你,你高兴了,就来逗我两下,等你不高兴了,我又会被你扔到一边,是吗?”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殷回之盯着他:“凭什么啊,谢凌?”
谢凌慢吞吞道:“这些天,都是你在推开我。”
殷回之惨笑一声:“可是还是推不开,你看,我都在心里告诫了自己无数遍,不要再靠近,可还是忍不住伸手——”
他用轻声讥讽自己:“我怎么这么贱啊。”
谢凌终于朝他走近了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他。
殷回之微微侧身避开了,继续一字一句道:“师尊应当很奇怪,姬枢又老又普通,有什么好的。”
“除了神态间偶尔会流露出你的影子,是没什么了。”殷回之扯起唇角,笑得很苍凉可悲,“不过还是不同更多,他会说喜欢我,你不会。”
谢凌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谢凌用的力气太大,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进谢凌怀里。
“他和我哪里有半分相似?”谢凌冷嗤,话语分明是不屑的,表情却和缓了许多,“我好像是没说过喜欢你,但若不喜欢,也不会连你上了别人的床都能当做一桩小事揭过去。”
他顿了顿,语调微沉:“揭过去更不代表我不生气,这个你应当很明白。”
殷回之气息不稳地问:“那你的无情道呢?”
谢凌沉默几息,最终承认:“骗你的。”
得到不算意外的答案,殷回之静默半晌,又掉了两颗眼泪。
“你怎么这么爱哭?”谢凌擦掉他的眼泪,指腹抚过唇角,最后落在他的唇珠上,暗示性地揉了一下。
殷回之睫毛微颤,看着谢凌:“母亲离开之后,我很少哭了,十六岁之后的每次哭都是因为你。”
谢凌被指责了一通,反而笑了起来:“好吧,那是我的错。”
指腹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他垂首贴上去的唇。
殷回之闭上眼,安静地承接这个吻。
只有垂在袖子里的手背一瞬间绷得很紧-
殷回之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他同许久不见的沈知晦喝茶,同乾阴殿殿侍提点谢凌的起居事宜。
沈知晦发现他比从前更加沉静了,对待谢凌也更加熨帖细致。
同样的,谢凌也对殷回之越来越重用赏识,也没再同他提过夺舍的事。
沈知晦他私下闲谈忍不住同殷回之提了一嘴。
殷回之似是怔怔地不敢相信:“什么?”
沈知晦压低声音,但声音里还是透出明显的高兴:“我问了尊主,尊主叫我往后不要再提这事,应当是真的对你心软了,打消了念头。”
殷回之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原来沈知晦也会被排除在信任范围外——因为跟他走得太近。
殷回之的眼眶慢慢泛起薄红,他低低“嗯”了声:“……我知道的。”
沈知晦便以为他早就知道,联想到最近他和谢凌的亲近,更高兴了。
他认真道:“少主,以后我会和尊主一起保护好你。”
殷回之眼神很感动,但是没有回应。
冬月,殷回之闭了关。
闭关前谢凌来看他,跟他说了许多师徒间的亲近话。
也许是因为他被别人捷足先登过,也许是因为谢凌对他确实没有兴趣,他们之间除了亲吻外,别的逾矩的事便没有了。
谢凌不主动越线,殷回之便也不用忍着恶心,去喜悦相迎。
他依旧同谢凌说,自己这次闭关一定会突破元婴。
谢凌似乎完全不在意:“乾阴鬼域少一个元婴修士,也不会天塌。”
殷回之笑起来:“但是我答应过师尊的。而且我是师尊的徒弟,我不想给师尊丢人。”
谢凌唇边笑意扩大几分,这次像是真的很满意,他亲了亲殷回之的唇。
几日后,他亲自送殷回之入闭关洞府。
沈知晦也一起来了,至于巧色,这人已经许久没在殷回之视线内出现,自然不会来。
殷回之进去之前,朝沈知晦微微颔首,算作道别。又走近谢凌,轻声说:“师尊,等我出关给你过生辰。”
他的唇角扬起来,浅浅笑着说:“我给您送最好的生辰礼。”
“好,”谢凌摸了摸他的脸颊,在他侧脸落下一个吻,“去吧。”
第55章 蜉蝣·十三 水面风平
因为谢凌回归后一手血洗, 肃清了这两年滋生的乱象,乱象背后的人更是直接消失。
原本蠢蠢欲动、尚在观望的有心者被敲了一记警钟,彻底老实缩了回去。
乾阴鬼域天然尊崇弱肉强食的秩序法则, 所以当年舟夜为尊时, 底下还是纷乱丛生,并非所有魔修都甘愿听他号令。
但换成谢凌这种人坐镇,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五年血洗两次,整个鬼域谁还敢挑战这个手段狠戾修为成谜的域主。
也正因此,之后的几年,鬼域都安分得出奇, 连带着两界边境的动乱都锐减许多。
但修真界众人并不觉得这是两界可以和平共处的征兆。
相反, 他们通过讨论推测,认为短暂的风平浪静后,必然酝酿着更深的阴谋。
除了对鬼域的暗中防范和较量, 修真界这两年里也有别的变化。
譬如从前常年不问世事的问剑峰主江如谂,不仅连续数年都没再闭关, 还开始跟宗主褚如棋一同参加修真界的议事会。
外界对此并不意外——观澜宗前些年没了最得意的首席大弟子,其他的弟子虽然也称得上人中龙凤, 但堪当大任者却没有, 江如谂再不喜掺和这些,也要为宗门妥协。
江如谂不是善于交际的人, 但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他的修为摆在那,修真界无人不敬他三分。
如今他跟着褚如棋协理诸事, 威望比往日更甚,人人都要称他一声灵隐仙尊。
当观澜宗迎来新一届的宗门大选时,新弟子们想入江如谂座下的愿望空前强烈。
原因无他, 那可是谢殷叛道之后的剑修第一人啊!哪个入观澜的剑修不想得到他的悉心指导。
只是过去江如谂常年闭关,还已经有了两个徒弟,旁人想挤都挤不进去。
如今江如谂座下清寂,这些新弟子们深觉是碰上了好时机,在大选上使劲浑身解数,只为得到灵隐仙尊的青眼。
然而等佼佼者都脱颖而出,准备递拜师帖时,却发现投不进属于江如谂的那只匣子。
其意思不言而喻。
江如谂不收。
不仅是那小弟子,连褚如棋都愣住了。
整场大选中,他时不时传音同江如谂讨论这届新弟子的表现,江如谂也都一一回应了,甚至叫出了几个潜质上佳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个投帖的孩子。
他没想到江如谂真的只是和他讨论,一点收徒的意思都没有。
底下投帖的新弟子笑容都僵住了,一位峰主立即在传音阵内问江如谂:“你不收他?”
这位峰主全程都很欣赏这弟子,对江如谂的拒绝颇感难以置信。
也有点跃跃欲试和期待。
江如谂如今性格改了不少,没因为这位峰主明知故问就不理人,平静回答:“不收。”
传音阵是十一位峰主为了便于讨论共建的,褚如棋自然也听见了,但他心里知道江如谂绝对不是只不收这个这么简单。
他这个师弟从前就不喜欢收徒。
一个季回雪,是太步步为营,生生走到了江如谂面前,让江如谂无法拒绝。
另一个殷回之,是阴差阳错。
要按江如谂自己的心意来,他大概一个都不想要。
要是两个徒弟都顺风顺水还好,结果收两个,两个都闹得难看至极。
褚如棋怕他是因为前车之鉴,心里有了疙瘩。
他私下给江如谂传音:“如谂,你该收徒的,不收他也要看看别的,我瞧那姓宋的孩子就不错。”
语气不算严厉,如今江如谂行事成熟,声望在宗外比他还略高一些,他虽为师兄,最多也只能规劝。
江如谂只回了他两个字:“不了。”
褚如棋观他神色,隐约觉得原因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问:“为何?”
江如谂道:“我带不好两个徒弟。”
不是褚如棋预料中的“我不想收徒”,而是“带不好两个”。
褚如棋当然不可能蠢到回一句“那就只收一个”,他直接明白过来江如谂话里藏的意思,脸色霎时黑成了锅底。
可怜台下那个小弟子,给江如谂递帖失败,挫败了一会,又重新鼓起勇气,把帖子投进了褚如棋的匣子。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褚如棋那张如丧考妣的脸,还以为这个峰主依旧不想收自己。
褚如棋低头,正好看见那弟子失魂落魄的背影,下台阶时还差点踉跄摔倒。
“……”
直到后面所有试探着给江如谂投帖的弟子都吃了闭门羹,那弟子才稍稍缓回了点神智。
但仍是蔫蔫的。
褚如棋原想找个机会叫住江如谂,和他好好谈谈。
投帖环节结束后,总算等新弟子敬完茶,褚如棋一转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
褚如棋找了半天,才在问剑峰后山找到了江如谂。
江如谂站在一块石墩边,头微垂着,指尖捏诀,似乎在和什么人联络。
褚如棋过来,他也没立即切断,而是朝那边又补了几句,什么沉心静气、什么意念合剑。
然后才切断,转身同褚如棋点头问好:“师兄。”
褚如棋见他神色自然,也没多想,随口问了句:“在和谁论道?”
“沈奕,”江如谂简洁地报出一个名字,又问,“师兄这会怎么不在陪那几个孩子?”
褚如棋沉沉看着他:“如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江如谂摇头:“我确实不知道。”
褚如棋只得直白点破:“你今日那话的意思,是不是还在等……回来?如谂,你心思太单纯,且不说他根本不可能再回观澜,就算他愿意回,修真界又怎么容得下一个投过魔的修士?”
江如谂不说话。
褚如棋便继续:“即便他实质上没有修魔,但他为虎作伥已是事实——如谂,他不是你的徒弟,更不能是观澜的弟子了。”
江如谂沉默了许久,没反驳他,只是轻声说:“下一届宗门大选,我会有徒弟的。”
褚如棋以为这是他的妥协与承诺,立刻微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初师尊和师叔们都说你天赋卓尔,就是性格太冷太不合群,如今是真的长大了,”褚如棋语气很欣慰,“行事愈发沉稳、能够独当一面了,我身上的担子都轻了不少。”
他夸赞完,又轻叹着嘱托:“好好培养几个孩子,他年你我若操心累了,也可放下心去闲云野鹤。”
江如谂没说话。
他垂眸敛目,等褚如棋走了,才在心里计算起来:
小徒弟闭关的第三个年头就要结束了。
而他送去的四百九十七道密音指导,依旧一道也没有被拆开-
乾阴鬼域,一处隐秘的洞府内。
青年坐在莲台中央,双目轻轻阖着,周身强大的灵力缓缓运转。
忽然,洞府一震,但这震动在触碰到青年的闭关结界时戛然而止,外界窥探不了半分。
整个洞府内的灵力急速波动流转起来。
莲台四周的水被激荡扬起,触到森冷磅礴的灵力,瞬间在空中凝结成冰,又霎那碎裂消弭,融成冷厉无形的剑意。
而青年真正的佩剑静静躺在洞府一角,始终未曾动过。
青年终于睁开了眼。
深棕色的睫毛慢慢掀起,露出里面那对冷漠剔透的浅色眼瞳。
莲台外的水面,映出一张冷漠年轻的面庞,那是十八岁的殷回之的脸。
如今里面住的是二十五岁的殷回之。
殷回之没立刻起身,而是伸出手掌,将闭关期间未拆开的四百多条密音全部拆了。
只听了个大概,发现全都大同小异,于是直接屈指,一齐销毁掉了。
几乎是同时,那边又丢了一条新的密音过来,仿佛这东西损耗的不是自己的修为。
殷回之没打开,因为即便不打开,也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
他垂眸,传了一道音回去:“出关了,一切安好,劳您挂怀。”
金丹期以前,殷回之都是在乾阴宫中谢凌建的聚灵阵内闭关,金丹期之后,聚灵阵不能替代天然洞府,他闭关的地方自然也换了,距离乾阴宫十分遥远。
对修士来说,再远的距离都能用缩地和瞬移解决,但终归和当初在乾阴宫内时不同。
总而言之,这其实方便了殷回之避开谢凌视线做许多事。
譬如此刻,他没有直接撤掉闭关结界,而是起身割下一段袍角,用剑意擦破指尖,在布上落下一点血,捏诀念咒。
那一片袍角便化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人,阖目坐在他方才的位置。
傀儡媒介,不能像真人那样灵敏活动,但放在这里,却能让他即便在外面,也能时刻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即便有变动,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
殷回之做完这一切,离开了洞府。
江如谂见到他时,几乎愣住,半晌才道:“回之?”
殷回之对他露出一个似乎不太熟练的笑,然后上前:“师尊,是我。”
江如谂当即设下一道密不透风的结界,即便是褚如棋亲自来了,也不可能发现殷回之的程度。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元婴期了?”
修士只有到了化神期才能隐匿自身修为,殷回之在他面前理当是藏不住的,但他居然只能隐约感觉到殷回之是元婴期,再具体便看不出来了。
殷回之点点头:“元婴中期。”
江如谂眼睛微怔,似是想说什么,又先从储物戒中掏出了一大堆东西,一股脑用灵力托到了殷回之面前。
殷回之惊讶:“嗯?”
江如谂注视着他,亦不太熟练地解释:“……以作鼓励。”
殷回之露出有些愣的表情,半晌,才慢慢伸手捧住了,低声说:“谢谢师父。”
江如谂刚想说“你我师徒之间不必客气”,就听见殷回之继续道:“也谢谢您给我的那些心法典籍。”
顿了顿,他继续道:“……和密音。”
他惭愧地低头:“只是我闭关时封闭了五感,昨夜才通宵将密音一条条听完,我……”
除了惭愧,似乎还有些数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江如谂一惊,凝他眉目,果真有几分倦色,立即道:“无妨,本也只是为了助你修炼,而你没有那些依旧做得很好。回之,你很有天分,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弟子都有天分。”
即便没有仙骨,仅仅靠一颗修复重塑好的丹田,就能有这样可怕的修炼速度。
江如谂都要怀疑民间话本可能是有据可依的了——身怀仙骨者也许真是注定要成仙的。
重点不在仙骨,而在被仙骨选定的那个人。
殷回之又同江如谂寒暄了几句,才将话题转向正事,两人简单聊了一下两界如今的形势,以及修真界如今的势力变化。
倘若江如谂再精通一点套话的关窍,便会发现他们的对话中,看似有来有回,实际上多是他在说,而殷回之只是听,虽然殷回之也聊到不少谢凌的事以作回应交流,但多数是已经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知不觉,江如谂几乎将所有底都透了出来。
殷回之一直有商有量,最后认真总结:“师尊,一定会成功的——我会拼上一切帮你们,哪怕是这条命。”
江如谂的神色是介于嗔责和欣慰之间的复杂,他道:“不会让你赔上性命,即便失败,我也会将你带回观澜……不会再让那魔头折磨你。”
殷回之目光一震,狼狈地低下头,声音微哑道:“……这次我信您。”
第56章 蜉蝣·十三 水下暗流
殷回之“出关”时弄了好大一番动静, 险些把洞府震塌,出来后第一时间回到乾阴宫去找谢凌。
不过扑了个空,谢凌不在宫内。
倒是找到了在替谢凌干活的沈知晦。
殷回之挂上浅笑, 正要上前同沈知晦问好, 地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只一眼,殷回之便认出了那是谁。
他挺拔的后背微微绷紧, 急急忙忙转身,脚下被不存在的障碍绊了一下,险些栽进谢凌怀里。
谢凌在他即将站稳时揽了他一把,将他拉近, 伸手环抱住了, 声音带笑:“太刻意了吧。”
殷回之低声道:“很刻意吗……我想师尊了。”
谢凌又笑了一声,与殷回之紧贴的胸膛微微颤动起来,他没说话, 只是将殷回之拥得更紧。
青天白日,办公场所的大门口。
殷回之在谢凌的怀抱里艰难仰起头, 赧然提醒:“师尊……沈护法还在里面。”
谢凌这才松了手,神色如常道:“嗯, 我知道, 他不会说什么。”
“是不敢说什么吧……”殷回之嘟囔,凑到谢凌身侧, 同他肩并肩。
谢凌很轻易地懂得了他的意思,没有进去见沈知晦,而是换了个方向, 和他一同朝乾阴殿走去。
殷回之借着袖子的遮挡,小心翼翼地扣住了他的手,故作自然道:“师尊, 我闭关前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谢凌:“是吗?”
一缕魔息随着他的话音,从两人相触的指尖,攀进了殷回之的经脉,直达丹田。
殷回之脸上挂着期待和邀宠的笑,呼吸也很均匀,只有落在足尖的目光是凝住的。
欺骗谢凌远比糊弄江如谂要困难,被识破的后果也更严重,他并不害怕,但也不想失败。
他静静地等待谢凌反馈的结果。
半晌,谢凌挑眉道:“元婴初期了?看来这三年多不仅没偷过懒,还十分刻苦。”
殷回之凝固的视线松动些许,展开笑容抬眸。
他侧首,正正迎上谢凌的视线,眼里流溢出被夸奖认可后的喜悦,以及从少年时便扎根、至今未曾消减的爱慕痴迷。
含着爱意的眼睛最叫人沉溺,此刻那双微弯的桃花眼一瞥一顾间都熠熠生辉。
谢凌忍不住拉近他,低头亲了一下那双眼。
殷回之被他这毫无预兆和理由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但依旧反应很迅速地卷起唇角,礼尚往来地在谢凌下巴上也亲了一下,看不出丝毫破绽。
仿佛殷回之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眼前这个人,永远期待一切亲近,永远予取予求。
谢凌一点不觉得自己今天黏糊得过头,倒是对殷回之的回应表现出了高度满足,春风满面地反扣住殷回之的手腕,把人一路拉进了乾阴殿。
其步履生风的程度,让殷回之踏进殿门时,甚至怀疑他是急着把自己往床上带。
不过好在没有。
……但也差不多。
他把殷回之抱到了平日处理事务的桌案上,很不客气地压了下来,两人头发落了满桌,缠绵难分。
谢凌吻得又深又凶,殷回之舌头都被吮得有些发麻,逐渐缺氧。
他闭着眼,一边回应一边迷迷蒙蒙地想,谢凌还是技高一筹。
装得比他还像思念难捱。
只可惜身体太诚实,亲得再凶,也没见谢凌起过别的反应。
修为高者,当然可以在情欲攀升时强行压制,反过来却不可行。
没有,就是真的没有,装也装不出来。
殷回之不由走神,开始思索,究竟是谢凌已经厌恶他到足以违背人性,还是……
这老畜生根本不行?
最后两个字蹦出来的瞬间,殷回之恍然大悟,所有不合理的瞬间都有了解释。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殷回之真要放声嘲笑一番。
他攀住谢凌的肩膀,柔弱无辜地俯上去,搭在案缘上的膝盖轻轻曲了一下,又无事发生般放下。
谢凌握着他后颈的手微微一僵,交缠的呼吸也乱了几分。
然后蓦地松手,退开了。
殷回之睁开眼,茫然道:“怎么了?师尊。”
谢凌已经整理好袖袍和乌发站直了。
他含着泰然自若的淡笑看了殷回之一眼,往内殿走:“跟上。”
殷回之试出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底泛起细密的兴奋来。
谢凌如此掩饰,想必很是介意自身的缺陷,要是日后秘密被他公之于众、即便是死牢的囚徒也能嘲讽上一句,那谢凌岂不是要恨他入骨?
“哦,好。”他快步跟上谢凌,乖巧又胆大地黏上去,“师尊要做什么?”
谢凌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了内殿最里边,停在了墙边。
他伸出手,墙上的结界无声褪去,露出一扇缓缓打开的门。
殷回之曾经跟谢凌在这里朝夕相伴过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是现在才知道,此处还有一间储藏室。
与殷回之从前见过的那些密室都不同,这面墙后堪堪半步距离,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一面巨大的壁龛。
“过来。”谢凌说。
殷回之如今很厌恶谢凌这种招猫逗狗般的命令。
他乖顺地站到谢凌身边,抬起清透潋滟的眼,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捉住了手腕。
手被谢凌抬起来,一枚沉甸甸的储物戒落进他手中。
殷回之在接手的一瞬便感知到了戒内所有物品,但还是疑惑地问:“师尊,这是给我的吗?”
“嗯,里面是——”谢凌突然顿了一下。
他松开殷回之的手腕,揉了揉额角,才继续说:“一些元婴期修士常用的法器,还有几枚定脉安魂、调息养元的丹药,你看看。”
殷回之连忙应下,在储物戒里随便翻了翻,动作忽然停住了。
“定脉、安魂、调息、养元……应该是这些,”他不动声色地念叨,从里面取出一枚色泽迥异的丹药,疑惑地问,“师尊,这是什么药?”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那枚血红色的丹丸,说:“这个是我亲手为你炼的护心丹,一共三枚,吃完可保你不受鬼怪侵身——你先把这枚吃了吧,剩下两枚我慢慢给你。”
殷回之眼珠慢吞吞地重新落到那颗丹丸上。
几息后,他笑容扩大,很惊喜地问:“师尊专门给我炼的?”
像是怕谢凌觉得自己的提问烦人,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将“护心丹”捻进嘴里,咽下了。
“谢谢师尊。”他笑着,像所有沉浸在痴恋中无法自拔的情种那样,露出几分傻气。
谢凌摸了摸他的脸:“嗯。”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踌躇着道:“师尊送我这么多东西……马上就是师尊的诞辰宴了,我准备的礼好像一点也不好。”
“应付的形式,算什么诞辰宴,”谢凌漫不经心地点评,又道,“一颗天魔蛛内丹能换十筐你当年在药铺卖的药草了,也没有很不好吧?”
殷回之怔了一下,有些意外谢凌还能记得那些陈年旧事,不禁佩服起来。
谢凌这个人,若有心要装作喜欢谁,真是比唱惯了戏的戏子还像模像样。
殷回之定了定神,故作惊讶:“您怎么知道是天魔蛛内丹?”
“沈知晦告诉我的,”谢凌挑眉,“叫你少跟他来往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殷回之:“……”
谢凌伸出右手,摊开手掌。
殷回之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一时沉默,没有动作。
谢凌又低又缓地鼓励:“我会喜欢的,给我吧。”
殷回之默然几息,才尽可能委婉道:“现在给您了,诞辰宴上怎么办?”
难道短短一个月,还要他千里迢迢再去砍几个妖兽吗?
谢凌思索了一会,忽然笑起来,慢慢道:“换一个吧——就把那条白绫当做礼物送给我,如何?”
殿内一时寂静得有些紧绷了。
“应该还没扔吧?”谢凌似笑非笑地问,“……还是不愿意?”
“没。”指尖攥破了虎口,血珠被殷回之用灵力无声抹去。
他低着头,似乎羞愧又难堪,轻声答应了:“你想要,就给你吧,只是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了。”
“可以,”谢凌轻嗤一声,“我也没提吧?”
殷回之不作声,安静地将那枚储物戒套到手指上。
他习惯性将戒圈法器戴在食指上,但左手食指已有一枚,剑修右手不配物,他便将其套在了左手尾指上。
但是大了。
作为一枚法器,竟然连变幻大小的能力都不具备,殷回之内心讥嘲谢凌的敷衍,却还是退而求次,将戒圈戴在了无名指上。
然后用戴了储物戒的那只手,去牵谢凌的袖子,很低落地问:“不是都答应了吗……怎么还是生气啊?”
谢凌果然就不再生气了。
殷回之靠在谢凌怀里,垂着眼,冷漠而散漫地想,谢凌大约不是真的气他同姬枢有过床笫之欢。
而是嫉恨一切能人道的男人-
入夜。
殷回之倚在坐榻上假寐,将整个房间层层包裹隔绝的法术结界忽然规律地波动了三次。
他挥袖,屋内便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青年。
戚影单膝跪在殷回之身前:“主子,属下查到一件事,巧色被遣离宫后并没有真的离开鬼域,而是藏在西南域沧琅城……和谢凌还保持着联系。”
“嗯。”殷回之没有睁眼,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示意他继续。
“就在几天前,他还扮作沧琅城使徒,来乾阴宫见了谢凌一面,给谢凌送了东西,”戚影声音微沉,“似乎是一盒丹药。”
说完,戚影便看见殷回之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
——也有可能不是。
因为戚影发现殷回之虽然视线朝向他这边,目光其实没有实质的落点,冷冰冰的。
几息后,殷回之扬起唇角,对戚影笑了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戚影低头:“属下的分内之事。”
殷回之起身,慢悠悠斟了杯茶,将谢凌给他的那几枚没问题的丹丸丢了进去,递给戚影。
戚影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紧接着嘴角狠狠抽了抽,又强力压了下去:“多谢主子。”
殷回之挑了挑眉:“很苦吗?”
“没有!”戚影立刻咽下苦得让人两眼发黑的茶水。
丹丸在口中化开,流向五内,一道温和的力量自胸口散开,舒缓至全身经脉,将狂躁的魔息抚平。
他忙道:“多谢主子。”
“不必,”殷回之淡淡问,“宴会上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戚影点头:“都安排好了,只是沈护法那边……”
“这个不用你担心,”殷回之道,“我与他一同负责宴会流程,到时候我来应付他。”
第57章 蜉蝣·十五 终不悔(上)
域主过诞辰, 鬼域上下极尽奢靡,一派或真或假的喜气洋洋。
谢凌对不属于自己的生辰没什么兴致,乾阴城内几乎没怎么铺陈。
但鬼域其他地方的那些城主恨不得一次把殷勤献到位, 早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张灯结彩插旗摇帜、又四处搜罗奇珍异宝。
如今到了宴会上, 更是各显神通。
谢凌一身鎏金玄色华服,坐在高座上, 似笑非笑地看他们舌灿莲花地恭维自己,又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的贺礼。
沈知晦身为护法,坐在宴厅左侧前方,和谢凌隔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殷回之坐在右边的副座, 同样一身黑金华服, 图腾制式和谢凌身上的几乎如出一辙。
他甚少穿得这样隆重,繁复沉重的深色华袍将那张冷白的脸衬出了几分森沉和肃杀,乍一看倒真和高台上的谢凌一样叫人胆颤。
其实他今日的着装并不合规矩。
按魔界的规矩算, 徒弟和下属区别不大,他和沈知晦平级。
按上修界的规矩算, 师者如父,他位份至多比沈知晦略高一些, 依旧比谢凌低一辈。
无论怎么算, 都不该穿成这样。
在这种场合,唯一有资格这么打扮, 大概是尚不存在的“尊主夫人”。
周遭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往殷回之身上落,殷回之装作无所觉,低头喝酒。
衣服是昨夜谢凌亲手递给他的, 殷回之接过时装得喜不自胜,又陪谢凌演了一场暧昧缠绵的戏码,才用唇舌从谢凌手心含走了那最后一颗“护心丹”。
能要他命的“护心丹”。
当年巧色说要给他喂夺舍血丹, 但谢凌因为怕他心中抗拒怨恨太强烈,导致夺舍过程出现问题,拒绝了巧色的提议。
显然如今谢凌自己有了更好的主意——血丹摇身一变,改成“护心丹”,便能叫他心甘情愿吃下,副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这身暧昧不清的华服,大概能算作他乖乖吃下血丹的奖励。
前两枚血丹吃下后,殷回之用灵力探查过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现负面变化。
反倒如谢凌所说,他的心脉比从前更稳固了几分。
大概只有当三枚都吃下,或者谢凌主动催发,血丹才会发挥其原本真正该有的功效。
不过可惜了,最后一枚他没吃。
昨夜谢凌将血丹递给他,他含进嘴里后,只是抵在舌根,没有咽下。
当时的情况其实有些危险——一旦谢凌垂首吻他,便能发现端倪。
但话又说回来,若真的那样,他也会假戏真做,实打实地吞下去。
毕竟他最想看到的,是背叛欺骗者的痛苦。
至于“未来”和“以后”,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殷回之收回思绪,浅浅饮了一口酒。
他含着淡淡的得体笑意,听这些人的献礼贺词,时不时附和夸赞,夸心巧,称那个意诚,又赞谢凌千秋不朽万世至尊。
他样貌生得太好,鼻梁高挺,唇形矜冷,一掌宽的腰封贴着深黑色的繁服,束在那无可挑剔的腰身上,无端勾勒出一种浓墨重彩的欲,像一捧落入幽夜的雪。
这样一个人,有心说起漂亮话来,简直动听到极致,叫所有人都眼心舒畅。
宴上众人喝得半醺,此刻看向殷回之的目光便不由带了些迷醉。
但再迷醉,也只是瞥一眼就匆忙移开视线。
——美玉有主,且锋利割喉,不敢久视。
乐师奏的曲子婉转变调,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个雌雄莫辨的窈窕舞者进了场。
席上宾客酒霎时酒醒了大半,露出古怪微妙的神情来。
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是哪个不怕死的送的?
魔修大多重欲,其中色欲占大头,因此这些人也不是没动过送美人的心思。
只是他们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殷回之不仅少时就亲自处理掉别人塞到谢凌身边的鸢鸢燕燕,前几年还逼走了谢凌一手提拔上来的美人护法。
他们不大想触殷回之的霉头,大部分都作罢了。
——这位乾阴少主的手段可不像他说话的声音那样温和,他们要真得罪上了,后果恐怕就不那么让人期待了。
今日殷回之和谢凌的着装直接印证了他们选择的正确性。
但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有人敢往殷回之头上踩,他们还是很乐意看热闹的。
他们向殷回之投去自以为隐蔽的窥视目光。
可惜殷回之执杯的手都没顿一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若地将杯沿贴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他们只好转头去看那翩然起舞的舞者。
舞者面纱遮脸,看不清长相,但光是露出的一双眉眼已经足够摄人心魄。
看身高,似是个少年,细看却又并非。
那一袭蝉翼薄纱下,腰肢绵软,身形有着不属于男子的凹凸,又不似成熟的女子那样丰满,更像是未发育完全的少女。
有人渐渐回过味来,猜到这副身体里藏着怎样的秘密了。
尤物。
看热闹者无不心想。
当一舞结束,那尤物抬手摘下面纱时,宴席一下子静止,连乐师的乐声都出现了些微凝滞。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为何有人宁愿顶着得罪殷回之的风险,也要把此人送给谢凌了。
——这尤物美得几乎近妖。
唇如点绛,肤若绵雪,夭桃稠李也要逊色三分。
和坐在谢凌近处的殷回之比起来,还真不知道谁更胜一筹,毕竟风格气质都太过迥异。
但越是迥异,便越代表着新鲜感和诱人,谢凌能不喜欢吗?
席末的一位城主站了起来,他便是献礼者。
他先谄媚地向谢凌道了贺词,才语带讨好地介绍:“尊主,这是属下遍寻四海才寻到的小美人,天生炉鼎体质,阴阳同身,而且干干净净的,属下特地用炉鼎之法将他养到今日才献给您。”
谢凌听他说完,没什么表情,但听话音似乎又有点感兴趣:“是吗?哪里找的?”
那城主顿时大受鼓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八年前属下无意途经下修界,碰见了这小美人,虽然当时他身上有他爹娘设的障眼法术,但属下一眼就看穿了。
“说起来,这小美人爹娘修为不算差,按理说应该能在上修界生活,但估计他们也清楚这小美人有多诱人、怕在上修界护不住着他,所以一直缩在下修界,平时也不大让他独自出门。”
“不过您说可巧不巧,”那城主笑起来,“这少见的一次出门,就让属下给碰上了。
“属下当时废了不少劲,他那爹妈太死脑筋,我好说歹说都说不通,还是弄断气才把这小美人拿到手。
“属下把他弄回鬼域后,本想着养养就收进房里,但一探才发现这还是个阴阳同体的天生炉鼎,”他话音一转,看着谢凌义正辞严道,“这种好东西属下怎么敢自己占着,当即改了主意,将他养起来,准备找时机献给您。”
一众城主听完,嘴角抽了抽。
八年前鬼域的尊主可还姓舟呢,高座上那位煞神还在天夜门韬光养晦,这家伙到底是准备把人送给谁可难说得很。
但架不住他话说得漂亮。
其他城主换位思索,觉得如果自己是谢凌,此刻心情一定差不了。
安静喝酒的殷回之也听完了,他终于抬眸,看了一眼那城主口中的“尤物”。
那本该是一个生活在下修界,被恩爱的父母竭尽全力保护疼爱着的少年,即使天生身体不同寻常,也从未收到过什么屈辱。
然后一场碰面,引来一场灾难。
此刻那城主把过往当趣事、当讨好谢凌的资本说出来,旁人听得津津有味,那少年也听得认真,听得乖巧,仿佛城主口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高座上的谢凌终于开口了,带着漫不经心的狎昵:“不错,过来给本座侍酒。”
殷回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胃部痉挛牵扯着喉口几欲作呕,被他神色如常地压下。
少年得令,脚步轻快地朝谢凌走去,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在步履间轻颤。
宴席上半数目光依旧黏在少年身上,另一半则是落在殷回之身上。
但殷回之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和所有人一样,淡笑着目送那少年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凌忽然侧目,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殷回之的存在,他叫停了少年:“先给阿殷斟一杯。”
少年便停住了。
众人的表情愈加古怪了,弄不明白谢凌这究竟是在安抚殷回之,还是在敲打殷回之。
应当是安抚吧?
毕竟殷回之还是乾阴宫的少主,谢凌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徒弟,跟暖床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殷回之抬目,和谢凌视线相撞,没说什么。
少年有点迷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在那城主的眼神暗示下弄清了谁是“阿殷”。
他有些胆怯地走到殷回之身侧,端起殷回之案上的酒壶,一手执杯,缓缓为殷回之斟了一杯酒。
殷回之垂眸,能看到他斟酒时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酒斟好了,少年双手奉杯,殷回之接过,却没有喝,而是放在了桌上。
杯底触案,发出很轻的一声,少年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一下。
殷回之看向谢凌:“师尊,我瞧他风格气质有几分熟悉——是不是和巧色有些像?”
谢凌质疑:“有吗?”
殷回之也含着笑,目光却冷冷的:“有吧,不过巧色可没他漂亮。”
谢凌眉毛挑了挑,没说话。
殷回之拉住了准备离开的少年的手腕,重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直白道:“我想向师尊借他一会儿。”
底下那帮城主掩饰地吃菜喝酒,实则已经八卦得快要起飞了。
殷回之这表现可不像真心想要人侍酒——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谢凌似乎也察觉到了,忍不住偏头轻笑一声,然后故作苦恼道:“我敢不借吗?”
语气太纵容,以至于单方面的捻酸吃醋瞬间变成了调情。
大家也终于意识到,谢凌之前的叫停既不是安抚,也不是敲打,而是哄人。
他们颇为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送人的城主。
那送人的城主不是个傻的,当然也明白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色顿时白了。
他诺诺地想认错赔罪,但问题是,根本没人表现出怪罪他,连殷回之似乎也只是在生谢凌的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诡异。
好在沈知晦及时开口,扯开了话题,宴会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配合地移开目光,喝酒的喝酒,攀谈的攀谈。
一看就对应付这种修罗场面十分熟练。
熟练得让众人有些同情。
另一边,殷回之按住了少年想继续碰他食具的手,淡淡扫了一眼对方黑羽覆月般的眸子。
视线相撞,少年的心脏骤然揪紧,而后化成一捧死水。
他麻木地想:这个人发现了。
缓缓收紧手指,淬过剧毒的指甲就要扎破自己的皮肤。
但抓着他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他听见殷回之漠然的声音:“别碰我的东西。”
在外人看来,这句话意味深长,一语双关,是殷回之在警告这个尤物别想勾引谢凌。
只有少年自己惊疑不定。
他看见这人端起酒杯,一边兴致不高地同那个叫沈知晦的护法聊天——沈知晦也有几分在哄这人的意味——一边毫无痕迹地将酒杯调转了半圈,避开了被他抹过毒的杯沿。
“……”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宴席渐渐接近尾声。
整个大殿突然狠狠一震。
第58章 蜉蝣·十六 终不悔(下)
乾阴城有阵法笼罩, 能产生这种程度的震荡,必然是出现了异动。
宴厅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一片死寂中,宴上的宾客神情皆变, 第一反应是看向高座上的谢凌。
殷回之只看他们的表情, 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这些人在惊恐猜忌这场生辰宴是不是谢凌安排的鸿门宴。
然而谢凌显然也毫无防备,慵懒的笑意从脸上消褪, 目光如冷刃般射向某个方向。
沈知晦警惕地探出灵力,但还没出这座宫殿,就被一道更强悍的壁障挡了回来。
不、不是一道。
而是许许多多力量汇合在一起。
乾阴宫被围困了。
沈知晦的脸色难看至极,殷回之蹭地站起来, 按住他的手臂, 明明同样紧绷戒备,却还在努力安抚他:“冷静些——我出去看看。”
沈知晦立刻道:“一起。”
心里却沉重地想,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去了。
对面明显是有备而来。
殷回之轻声道:“好。”
他转身和沈知晦一齐朝殿门走去。
沈知晦很清楚围困他们的是什么人。
——那帮自诩正道的疯狗。
他并不意外会有这样一场恶战, 毕竟上辈子,那帮人时不时就要起势围剿乾阴城。
只是他没想到, 这辈子会发生得这样早,也没想到这些人真的能闯进乾阴城。
可是怎么可能呢?沈知晦一边往门口走, 一边焦躁地想。
乾阴城守卫森严, 怎么可能能让脏东西无声无息地潜进来,还大张旗鼓地围困了乾阴宫?
除非是……出了内鬼。
沈知晦步子重重一顿。
他侧首, 看见殷回之顶着一张冷沉森然的脸,满是敌意地破开了殿门。
沈知晦快速地闭了一下眼,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了出去。
殿门大开,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殿外的守卫已经倒了大片,与之相对的, 是乌泱泱的、穿着各式宗门服饰的修士。
沈知晦甚至看见了几个已经早已号称隐退的大能。
他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准备周全……?——不。
是早有预谋。
身侧的殷回之脸颊也白得像一张轻而脆的纸,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掉。
沈知晦以为他是惊惧,正要僵着声音安抚,说这场恶战他们也有不少人,说未必会输。
但还未说出口,就见殷回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然后唇角极慢极慢地浮现出一抹笑。
“师尊。”殷回之轻轻道。
沈知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凝结了。
……殷回之叫的不是身后殿堂高坐的谢凌。
而是眼前带着一众仙首围困他们的、一身白袍的灵隐。
沈知晦张唇,却在吐出半个嘶哑的音节后被噤声咒禁锢,彻底失声,再用力也只能让喉口涌上锐痛和血腥气。
他试着强行破开,体内的魔息却反应平平,颓然地不听指挥。
沈知晦难以置信地又狠狠催动起魔息,但依旧连殷回之的噤声咒都破不开。
他的修为被半封住了,而他甚至对殷回之是什么时候、使的什么手段,都一无所觉。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正对着高堂大殿。
满座宾客冷汗簌簌,在他脸上早已找不到分毫先前那种彬彬有礼、八面玲珑的笑,只找到看死物一样的漠然。
殷回之看向高座上的谢凌。
也许是琉璃灯光太晃眼,也许是离得太远,殷回之看不太清谢凌的表情。
他轻轻阖目,下一刻,以他为中心,罡风剧烈翻腾,繁复的深色华服直接被震碎,散在了空中。
穿在里面的白袍袖摆被残风呼卷,猎猎作响。
殷回之最后震碎了头上黑色的发带——今晨谢凌亲手为他束上的发带。
然后换上了那条带着干涸血痕的白绫。
他站在围剿队伍之首,盯着高座上的谢凌,一贯含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一丝表情也没有。
只有浅色的瞳中,盈满森冷扭曲的恨意。
沈知晦从未听见过他这样阴沉的声音,明明每个字的音量都不大,却像淬了带毒的冰一样阴寒。
那冰冷的唇轻轻张合,一字一句道:“我来为域主献上最后一件贺礼。”
“弟子殷回之,恭送师尊仙陨。”
谢凌终于沉沉看向他,似是才消化了最好拿捏的小徒弟背叛了自己的事实。
宴席上的那些城主也终于回过味来了——还真他娘的是鸿门宴!
只是他们死也想不到,设宴的人不是谢凌,而是几个时辰前还在同他们言笑晏晏的殷回之。
大小恶鬼打架,殃及他们这帮池鱼。
鬼域弱肉强食,魔修自私自利,他们看了一眼外面的阵仗,当机立断放弃了和谢凌并肩作战的机会,准备趁乱逃走。
可这一动,就发现了不对。
体内魔息不知为何滞涩异常,虽不至于完全不能驱使,但想要在围剿之下顺利逃走,怕是不可能了。
殷回之漠然道:“吸了三个时辰的安神香,猛禽也该软了骨头。诸位还是别折腾了,坐着好好休息吧。”
沈知晦猝然抬眼,震惊地看向他。
谢凌经年头痛难安,只有靠着安神香才能缓解一二。
早些年制香这事都是由他看顾,后来殷回之总跟他说这东西用久了伤身,又时不时念叨香方配烈了也伤身,香炉点多了也伤身。
这也伤身那也伤身,沈知晦听得头疼,一来二去,便直接交给了殷回之。
……殷回之竟然用安神香下手。
谢凌屈指,动了动体内的魔息,显然也发现了异常。
他望着殷回之,声音里没了一贯的散漫淡漠,缓慢而充满寒意地问:“殷回之,这就是你送我的大礼?”
殷回之欣赏了一会儿谢凌这副难得一见的表情,才道:“是,不喜欢吗?”
身后有一位仙首已经等不及了,急急道:“你还跟这魔头废话什么!现在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和沈知晦一样被下了噤声咒,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那仙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回之,眼里震惊夹杂着羞恼。
他明明已半步踏入元婴后期的修为,这后辈怎么可能成功给他下噤声咒?!
恰好余光瞥见左前方的江如谂也在打量殷回之,眸中似有深意。
仙首便断定,方才的噤声术定有江如谂的一臂之力。
灵隐真人怎么能这样惯着徒弟冒犯他?他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吧!太过分了!
也许是他愤愤的情绪太明显,殷回之终于转头,用看蝼蚁一般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我和乾阴域主有些旧账要算,诸君若实在等不及,可以自行进殿动手。”
他这样说,不耐的人反而静了下来。
里面参宴的那帮魔修绝非等闲之辈,而此刻他们所受到的掣肘和殷回之的暗中操作息息相关,若真贸然越过殷回之抢先开战,恐怕要吃亏。
……还会得罪观澜宗。
局势已经很明晰了——接应他们的这位殷小仙君根本就没有真的投奔鬼域,只是潜伏于此等待机会将魔头一网打尽。
而且按出发前灵隐真人对他们说的那些话来看,殷回之一直跟灵隐保持着联系,始终背靠着观澜宗。
此一役后,三宗并尊的时代怕是就要结束了。
得罪殷回之,便是得罪未来的天下第一宗。
谢凌忽然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殷回之扯了一下嘴角,道:“八年前。”
“在那口寒潭边,你看中我的躯体,计划夺舍我的时候。”
从那时,便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
被灵力死死按着跪在地上的沈知晦睁大了眼。
他终于醒神,也终于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和解,殷回之始终在怨恨谢凌。
……或许谢凌也始终没有打算放过殷回之。
谢凌被殷回之的话逗笑了:“殷回之,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神机妙算,太可怜太难看了。”
殷回之最不喜欢谢凌露出这种笑容。
他冷冰冰地、毫无波澜地点评:“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又歪了歪头,似乎很好奇:“域主,你说你这种没心肝的脏魂野鬼,死后会有人替你收尸吗?”
这话太尖锐了。
沈知晦听着都觉得刺耳,他愣愣地想:这两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不该的。
不该闹到这个地步。
沈知晦骤然抬头,手指死死攥住了殷回之的衣摆,竟是生生冲破了殷回之设下的噤声咒。
他沙哑道:“殷回之,你不能。”
殷回之没理他。
回想起前世谢凌的种种,沈知晦依旧盯着他,固执地继续为谢凌求情:“殷回之,谁都能……但你不能这么做,因为——”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只是这次是被谢凌禁的。
谢凌脸上的笑容已经如殷回之的愿消失了,他毫无预兆地抬手,魔息攀上了一个战战兢兢的身影。
是之前献舞的少年。
少年的脖子被谢凌圈住,一点一点收紧,在窒息的前一刻,谢凌停了手,淡淡回应殷回之:“收尸不好说,陪葬的倒是有——阿殷,把我的人还给我吧,不然我就只能拿这个漂亮的小东西陪葬了。”
殷回之沉下呼吸,以为谢凌口中的“我的人”是沈知晦。
他瞥了一眼神色痛苦的沈知晦,在心底做抉择和考量。
谢凌却兀自笑了,打断他的思索:“我说的可不是沈知晦,这样一条不忠心的狗,我看不上。”
沈知晦的下颌骤然绷紧。
殷回之沉下呼吸,似有所觉,转身顺着谢凌的视线看去,看见一道一张熟悉而久违的艳丽面孔。
正是三年前被遣出乾阴城的巧色。
因为修为不够,巧色被殿外的围攻者挡在最外层,连最低阶的结界术法都破不开,以至于那些仙首根本没将他当回事。
但巧色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向殷回之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殷回之歪了歪头,似乎觉得巧色的敌意来得很可笑,但胸口却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股怒气。
傀丝从他的袖口泄出,末端径直刺入了巧色的胸口,他淡道:“既然你的主子点名要你这条好狗,那你就去吧。”
傀丝牵引控制着巧色,从他面前一步一步踏过,走向殿中的谢凌。
在距离谢凌只剩咫尺之遥时,沾血的傀丝骤然从巧色心口抽出,调转方向,将那不着寸缕的狼狈少年卷着拽出了殿门。
少年脱离了谢凌的控制,摔到殷回之脚边,仍旧在细微地发着抖。
殷回之从纳戒里取出了一条干净的黑袍,盖到了少年身上。
谢凌见状,意味不明地挑唇:“看来阿殷很怜惜他,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两个可怜虫啊……”
“哧——!”
虚伪叹息的尾音被殷回之用锋利无形的剑气斩断。
这本是他一人的怒气难抑,但他身后那群正道仙首早等这一刻多时了,在察觉到他出手的那一瞬紧跟其后。
七八道磅礴的灵力,包括元婴和化神境修士的威压,同时汇入那一击。
刃风割破虚空,以雷霆之势朝谢凌刺去。
谢凌以掌相接。
若是平时,这道剑气他必然能化开的,不至于被伤到。
但此刻,压制修为的毒已随着安神香深入脏腑,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排尽。他接下这一击,唇角直接溢出了血丝。
众仙首也借这一击探出了谢凌的虚实,在殷回之身后激动出声:“这魔头今日跑不了了!”
那些城主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也彻底坐不住了,通通站到了谢凌身边,拿出各自的武器,严阵以待。
伴随着一位城主的主动出手,双方彻底拉开了混战。
震耳欲聋的灵力爆炸声和兵刃相接声此起彼伏,谢凌正要出手迎战,被巧色摁住了。
巧色背对所有人,面对着谢凌,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却又带着置身世外的诡异冷静,他盯着谢凌逼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凌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于是巧色又追问:“为什么会这样,这两年他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一点没发现不对吗?”
谢凌平静道:“阴沟翻船,确实是小看他了。”
“那血丹呢?”巧色依旧死死看着谢凌,沉声质问,“你没给他吃?”
“盯着他吃了两颗,”谢凌道,“他心眼太多,最后一颗没吃下去,不起作用。”
现在再去纠结谢凌到底存没存着故意的心思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巧色咬牙切齿道:“谢凌……你害惨我了。”
“抱歉。”谢凌颔首,接受了他的责怨。
他们旁若无人打哑谜,在场只有殷回之和被制俘的沈知晦能听懂一二。
沈知晦突然发觉,眼下的情形每一处都透露着古怪——若谢凌真的只将殷回之当做夺舍的容器,为什么还要不断放权、养虎为患?
这根本不是谢凌的行事作风。
而且那个巧色,出现得太过蹊跷古怪,被赶走三年,却在这种时候赶了回来……
沈知晦隐隐意识到,或许谢凌早就料到这一切了。
甚至……一切都是谢凌亲手促成的,为了一个他和殷回之都不知道的,另外的目的。
沈知晦仓惶扭头,看见站在溅满血的殿中央的殷回之。
殷回之手中利剑起落,或刺或劈,在血液横飞中将那些前拥后继的魔修一个接一个地送进地府。
突破包围后,他第一件事不是向谢凌发难,而是将谢凌身后的巧色用傀丝扯了出来。
然后生生拧断了巧色的脖子。
他的动作残忍果断,没有一丝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杀人见血时该有的犹豫和负罪感,反而似乎对这场杀戮感到享受。
那种在魔修堆里浸染出来的冷血和鬼气,看得和他同阵营的仙首都有些心头发怵。
江如谂也蹙了下眉。
殷回之将被他活活捏死的巧色丢到满地血污中。
满地血腥中,他微微一笑,看向被人群围在中心、浑身是伤的谢凌。
谢凌半边脸颊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血,眼神却是与狼狈状态截然相反的冷静。
殷回之一边走近谢凌,一边在众人或惊愕赞叹、或惊惧的目光中撤掉了对自身修为的掩饰压制。
他停在谢凌两步之遥的位置,轻轻抬手,然后虚虚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下一刻,元婴后期大圆满的灵力和威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自上而下沉坠到谢凌身上,将重伤的谢凌压跪在地,连同骨骼都咔咔作响。
殷回之第一次用这种角度俯视谢凌,原以为会很快意,可心底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
他垂眼看着那狼狈撑地的男人,冷冷启唇:“谢凌,你后悔吗?”
谢凌一手支在地面,一手摁在胸口,低笑出声:“成王败寇,有什么可后悔的。”
殷回之声音很轻地反问:“是吗?”
“是也没关系,”他从储物戒中取出缚魔索,缓慢而阴沉地说,“还早,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谢凌没有回答他。
于是缚魔索在他手中翻滚几下,径直朝地上的谢凌袭卷而去。
却在碰到谢凌肩膀的一瞬间软趴趴地落地,散做一团凌乱的索。
殷回之有一瞬间惊疑谢凌是否还留了什么后手,突然,那团缚魔索上多了一滴红梅般的血珠。
下一刻,像是经久失修的屋顶突然遭逢暴雨,血点争先恐后地落下,铺了满地。
殷回之滞缓地视线上移,找到了那些血的来处。
它们从谢凌的口鼻耳眼涌出来,越流越多,仿佛有什么从内里烂开了一样。
殷回之的背脊无意识紧绷,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嘲讽恶意的笑——他笑谢凌此刻的丑态和负隅顽抗。
“砰。”
一道不轻不重的、身体坠地的声音,将他的笑容敲碎了。
不过殷回之很快反应过来,坠地的并不是跪在地上的谢凌——谢凌依旧稳稳当当撑在那里,似乎只是多流了些血,并无性命之虞。
于是殷回之只是转头,循着那声坠响随意看过去了一眼。
但这一眼将他的目光定住了。
倒地的是沈知晦,被他绑得好好的、并没有参与混战、且有人在一旁看顾的沈知晦。
不仅突兀倒下,还口吐鲜血,仿佛重伤快死了一样。
殷回之僵立了两秒,突然疯了一样扭头、骤然朝地上低垂着头的谢凌扑去。
他跪在谢凌对面,用手去探对方的心口。
没有一丝魔息存在的痕迹。
……空了?
他又茫然地碰了一下谢凌挂着血痕的鼻尖,连鼻息也没感觉到。
识海呢?元神呢?!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去摸谢凌的眉心,找那道元神,却被一只先抵达的手挡住了。
江如谂蹙眉探了片刻,认真对殷回之道:“回之,他死了。”
“……”
江如谂想了想,笃定地判断:“元神受到重创,已经魂飞魄散了。”
第59章 为妖·一 新生
谢凌在剧痛中合目, 也在剧痛中睁眼。
耳边有嘈杂的声响,像是兽鸣,听不真切。
【拽得二五八万那个样, 还以为真的多有能耐, 结果死在二十五岁的自己手上,】巧色、或者说系统还没发现他已经苏醒了, 怨气冲天地低骂,【妈的,纯傻逼。】
这几句直接响在脑海里的话倒是很清晰。
谢凌:【……】
谢凌平静地问:【是在骂我吗,巧色?】
脑海里静了一瞬, 许久才听到系统讷讷再度出声:【没有, 尊主,我是——】
机械音顿了顿,大概是没想出理由, 干脆破罐子破摔,冷冰冰又阴阳怪气地大声道:【是, 骂你又怎么样?以前殷回之骂得不难听?你怎么不质问他?】
其实它还想说都他妈死了,还摆什么尊主架子!
谢凌对中间那句选择性失聪, 和善道:“我哪里有质问你。”
谢凌缓缓睁眼, 首先入目的是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他四下环顾,这是一间幽暗的屋子里, 屋里摆着十来个老旧的生锈铁笼,他便在其中一个铁笼里,其余笼中关的皆是重伤的白狼。
谢凌福至心灵地低头, 果然看见一身沾着血污的白色狼毫。
也难怪系统对他祛魅——他这次被丢进了一只白狼的身体,连人都不是了。
谢凌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他死前计算过系统的剩余能量, 险险够把他的魂魄从那具破烂的身子里拽出来。
至于他自己,元神破碎,身躯残败,最后一点力量用来给乾阴宫点了一场扑不灭的火,随后当场暴毙。
在一人一统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新的身体居然还是活物,谢凌已经很满意了。
谢凌的退让不追究使系统蹬鼻子上脸,它想起那夜的情形,语气不善地逼问:【到底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
谢凌思考了一下,谦逊低头:【应该是我的问题,我小瞧他了,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发生,说再多也不能解决问题。】
系统气急败坏:【只是小瞧他?你当时的身体都废成那样了,要是殷回之没拧断我的脖子导致我重新跟你绑定,我连把你的魂魄抽出来都来不及,你能活?这就是你的计划和水平?让我相信你?!】
系统情绪太过激动,就差指着谢凌的鼻子骂“不自量力”、“自以为是”了。
谢凌便提醒他小声些,以免把能量耗完直接原地消亡,脑海里才安静了些。
那种可能其实并不存在——就算殷回之不动手,谢凌也会亲自弄死系统,让它跟自己重新绑定连接——实在是多虑了。
不过此时此刻,谢凌觉得没必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他真诚感谢:【所以说,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系统没想到谢凌滑跪滑得这么快,一时无言以对。
以谢凌的城府,应当很清楚它出手相救是因为那该死的魂契,若作壁上观,它就真要给谢凌殉葬了。
它狐疑地想,难道是因为谢凌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变得能屈能伸了?
作为“哑奴”和“巧色”时,它和谢凌之间的联系是被世界秩序强行切断的,它只能靠载体的感官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包括谢凌的一举一动。
这也是为什么,在作为巧色时,它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谢凌身侧。
但即便用尽浑身解数,也还是产生了无数疏漏。
譬如系统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它重新连接谢凌后,会看见谢凌一塌糊涂的元神。
唯一能猜到的可能,是谢凌当年闯进青瑾秘境,将殷回之强行带出来的那次。
那次系统并不在场,谢凌事后表现得云淡风轻,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依旧无可匹敌所向披靡,系统便从未怀疑过其真实性。
可谁能知道内里已经成了一团废絮?
谢凌仿佛知道它在想什么,解释:【我也没想到殷回之会这么有野心,原本我算准了,等生辰宴一过,就立即夺舍的,所以没有过分忧心身上的伤病,没想到刚好败在这里。】
系统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说法。
——如今它和谢凌一样一穷二白,是一条绳上的垂危蚂蚱,能依靠的有且仅有谢凌了。
除了呈口舌之快,它已经无法对谢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构成任何威胁了,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
有那么一瞬,系统那颗不太聪明的脑子似乎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但很快又被谢凌打断:【巧色。】
【嗯?】系统早已习惯这个名字,下意识应答,如果有身体,恐怕还要习惯性低头。
谢凌身上泛着痛,他隔壁还有几只笼子,里面关着和他一样奄奄一息的白狼,在哀嚎着舔舐伤口。
他不想做出这种兽类的行为,这种程度的痛觉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眯着眼问:【现在过去多久了?】
系统知道他问的是距离乾阴宫一战过去了多久,却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生硬道:【不清楚,我看不到。】
在那种情况下救下谢凌,已经耗尽了它几乎所有能量。
越过宿主的视角查看信息是需要能量的,它现在的情况,已经只能依靠谢凌的眼睛耳朵去了解信息了。
原本能活四十多年,现在却随时可能完蛋,系统怨气比鬼都重。
但它还是憋住了,没将自己的处境明摆出来,以免谢凌借此拿捏它。
谢凌却轻叹,俨然已经彻底摸清它的状况:【巧色,你再撑一撑,我尽快替你找一副新身体。】
系统心里一紧,又一愣,没想到谢凌会这么好心。
他们的魂契本质上是完全不对等的,系统的生死完全系于谢凌,但反过来却不会。
若非被系统空间那位当作炮灰投进这个世界,它也不会乐意签订这种卖身契,给谢凌卖命。
但谢凌此刻的承诺冲淡了它心底的不满,它短暂放下了怀疑和戒备,问:【你有办法?】
谢凌想了想,转头看着身侧那匹失血过度,已经垂垂危矣的成狼:【那不就有个现成的。】
系统:【……】
它心里那点微渺得不能再微渺的欣慰彻底消散,心情极差地闭嘴沉默。
谢凌提醒它:【你再犹豫,怕是连这样的都找不到了。】
系统知道谢凌说得其实有道理。
它和谢凌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许多规则,不仅受系统空间的制约,还牵扯到这个世界自身的法则。
它作为系统时,只能靠系统空间给予的能量进行各种操作,一旦系统能量耗尽并无法进行补充,它就会原地消解。
但若在这个世界找到寄体,便能优先受世界法则的庇护,即便能量耗尽,也不至于立刻死去。
而它已经到了不得不立刻选择的境地。
可……系统看了看那匹白狼的身体,烦躁道:【就算我进去,作为一匹凡狼,又能活多久?有什么意义?】
谢凌道:【我会让你死吗?这是个修真世界,只要能脱困,日后好好修炼,化为人形也不是难事。】
这倒是实话。比起普通的畜生,他们要修炼成妖身还是容易许多,至少不用担心开不了灵智。
但妖在这个世界是最劣等的存在,即使开了灵智修成人形,也可能被部分有食妖癖好的人当成盘中餐。
系统不情愿,找理由道:【我身为系统,没有权限将自己投入小世界。】
谢凌作出惊讶的反应:【这样啊,那……】
系统还在等他的下文,结果话没等到,等来一阵毫无预兆的天旋地转。
——谢凌又一次硬生生将它从自己的识海里扯了出来。
新身体的伤存在感太强,剧痛在它入驻的一瞬间直达神经,系统毫无防备,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发出的却是难听的兽嚎。
它身边那匹白狼、也就是谢凌,突然呕出一口血,然后脑袋垂了下去。
系统的哀鸣生生憋了回去,来自魂契的动荡让它心里一紧:“嗷!”
“嗷!!!”
耷拉的狼首终于动了动,撩起眼皮,冷冷扫了它一眼。
大概是在说明自己还没死。
系统:“……”
两对兽瞳幽幽对视,谢凌率先别开了头,重新阖目,将脑袋搭在两只前爪上,似乎不太想搭理它。
有那么一瞬,系统怀疑谢凌宁愿遭受反噬也要将它扯出来,是因为不想听它说话。
但它更肯定的是,谢凌绝对是疯子、神经病——
都到了这种境地,居然还敢折腾那稀巴烂的元神。
“吱呀——”
门扉被推开,几个身形健壮的男人走了进来,将他们挨个打量过去。
其中一个瞥到装谢凌的那只笼子,发出一声低骂,上前提起,使劲晃了晃。
“怎么变成这个熊样了?死了?”
白狼被晃得又吐出了一口血,又场景重现般地撩了撩眼皮。
“呀,没死,”那男人大喜过望,立马停手,招呼自己的伙伴,“老三,这个还活着,赶紧先拿去卖了,不然死了就卖不掉了。”
被唤作老三的男人立刻应了一声:“哎,好。”
系统听着他们的对话,心头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便成了真,它和谢凌被这几个人提着带到了市集上。
是最普通的、充满烟火气的市集,各种摊贩散布在泥泞大路的两端,混杂着不好闻的腥臭杂乱气味,看不出一点修真设定的痕迹。
这里甚至连买卖交易的货币都不是灵石,而是用早已不再流通的老式铜币,可见此地的闭塞与野蛮。
它和谢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更不用猜了,光看左右卖鸡鸭卖狗肉的就能明了。
把他们提过来的大汉还在卖力叫喊推销:“新鲜活着的野白狼肉哎!男人吃了一展雄风、女人吃了身健体白!赶紧来看咯!”
系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叫谢凌,却见谢凌半死不活地垂着头,没有半点即将入锅的危机感。
它只好疯狂抓挠咬起了笼子。
这一举动成功吓退一位试图上前跟大汉讲价的顾客:“咦!恁这狼不会有疯犬病吧!”
尽管大汉再三保证狼不可能得“疯犬病”,那人还是拧着眉走了。
系统还没来得故技重施,就被气急败坏的大汉提起来狠狠砸了一下。
身体先是飞起撞在坚硬的铁笼杆上,然后在震荡中急速下坠,跟笼底一起砸到地上。
系统肚皮朝上奄奄一息,没死,但也彻底没了动静。那大汉怕它这副样子不好卖,一边骂一边将它用棍子挑正翻面。
声响和低骂都太刺耳烦人,谢凌不耐烦地将耳朵埋进毛里,连眼睛都不想睁。
“大哥,那个,打扰一下——”
一道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打断了大汉的骂骂咧咧。
谢凌终于抬眼,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了一张看起来就很听话的少年面庞。
对方穿着一身和环境十分相称简单粗布衣裤,神态举止却和周遭格格不入。
少年似乎也发觉了他的视线,瞪着圆溜溜的眼和他对视了几秒,眼里闪过惊奇。
然后少年再度看向大汉,声音已然变得铿锵有力和势在必得:“这狼我要了,请问怎么卖?”
第60章 为妖·二 重逢
少年看起来势在必得, 大汉眼珠子一转,试探性地开出一个比之前高不少的价格。
少年依旧眼睛都没眨,点头应下了。
大汉顿时一滞, 连系统都看出来他是后悔自己要少了、没更狠地宰那少年一顿。
偏偏少年一无所知, 还睁着眼睛一脸正气地看着大汉,于是大汉改口单个不卖。
最后系统和一条状态不佳的病狼被少年打包买下。
系统精神紧绷, 警惕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当少年艰难地拖着三个笼子远离人群、捞出脖子上系的红绳,将他们装进红绳上的纳戒时,系统的惊惧到达了顶峰。
这少年居然是修士!
尽管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修士不可能来自高门大派,也不太可能有很高的修为, 但它与谢凌现在身处劣境, 只要对方有修为便足够对他们形成巨大的威胁。
它慌张地叫谢凌,但谢凌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单纯没理解它的狼嚎,卷着身躯打盹, 没有理会。
纳戒里一片漆黑。
在这种充满不安的黑暗中过了许久,系统才终于重见天日。
周遭俨然是一片丛林。
少年将三只笼子从纳戒中取了出来, 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蹲在他们面前, 满脸遗憾地开口。
“问了一下师叔, 他不让我养你们,还怪我乱捡东西。”
他戳了戳关着谢凌的那只笼子:“那只能有缘再会啦, 有灵性的小狼。”
说罢,他从纳戒里取出一枚小瓶子,倒出三枚小药丸。
是很常见的疗愈型丹药, 只做了几年人的系统也能一眼认出。
少年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们每狼一颗。
那只未开灵智的白狼一爪将丹丸拍进了泥里,在笼门打开的一瞬间仓惶窜离。
少年没有管它,看着系统和谢凌吃下后, 便满意地起身离开,中途还颇为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起来是真的很遗憾不能带他们走。
待少年身影消失,系统走出逼仄的铁笼,盯着谢凌,嘴里还在“嗷呜嗷呜”叫个不停。
它想问谢凌是不是早就猜到那少年会放他们走,但发出来的是无意义的狼叫。
谢凌自然也没有理,抖了抖恢复健康的身体,在丛林里慢吞吞走了起来。
系统:“……”
它跟在谢凌身后,有种两眼发黑的绝望感。
除了有人的意识,它和谢凌现在和普通的狼没有任何区别,连最基础的正常交流都做不到。
这还能做什么?
不知道殷回之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对方的修为到了何种地步,谈何取代?
一想到谢凌如今和殷回之之间可能存在的巨大差距,系统就焦躁得厉害。
而谢凌却不显一丝紧迫感,领着它在丛林里瞎转悠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口温泉。
规划领地般地巡视了一圈,然后在泉边的大石头上阖目休憩了。
系统那种绝望感更强烈了。
它终于忍无可忍,出爪狠狠刨了一下身边的谢凌,却在谢凌猝然睁眼的一瞬打了个寒颤。
明明那具狼身比系统还小一圈,在兽龄中也很年轻,但那一瞬的暴戾和不耐还是令它发憷。
系统没来得及分辨那是兽的天性还是谢凌的情绪,只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待谢凌再次阖目,它才反应过来,滋生出愤慨和不满。
到底在拽什么?!还当自己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乾阴域主吗!
但纵使心中如此想,它也没有再去扒拉谢凌。
它怨气冲天地蹲在谢凌身边,绞尽脑汁地拟定计划,盘算该怎么找机会回到殷回之身边,挽回这盘崩掉的棋。
但这个地方似乎有种古怪的魔力,它想着想着,就昏昏然失去了意识。
等清醒过来,谢凌已不见了-
到了傍晚,村子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连窗户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白日里还在喧闹赶集的泥巴大路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零星枯叶被风卷起,又轻飘飘落下。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这样的情形实在有些反常。
像是在惧怕什么。
突然,村尾的一户人家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身影应声闪现,正是白日里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唯一与不白天不同的,是他背上多了一把剑。
他径直朝声源跑去,当场破开了那户人家的门。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门内血溅四壁,染污了墙上挂的兽皮和猎具。
满脸魔纹的魔修将手捅进了猎户的腹部,几步外的妇人看着被洞穿腹部的丈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少年一剑刺穿了那魔物的心口,手腕翻转,直接将其心脏剜了出来。
魔修不是他的对手,当场毙命。
他来不及抽回佩剑,而是飞快将那被洞穿腹部的猎户周身大穴封住,摸出一颗疗愈丹喂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猎户的面容有些眼熟,正是白日里卖白狼的大汉。
少年挠了挠头,朝还在痛哭的妇人出声:“那个……他应该还有救的。”
妇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哭着求他救人,少年连忙拉她:“不必不必。”
他历练时途径此村镇,察觉到若有似无的魔气,便伪装成来寻亲的在镇中暂住下了。
果不其然,他了解到近两个月来,这个村子时不时就会失踪几个人,闹得人心惶惶,家里有点底气的已经在考虑迁走了。
但更多的是世代在这里生活的、贫穷且见识匮乏的普通村民。
他们没有能力搬走,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遭,最终决定以后要早早闭户。
在少年看来,这无异于掩耳盗铃,他在镇子里蹲了半个月,果然蹲到了始作俑者。
但没想到对方只是个劣等魔修,已经魔化到完全看不出人样了,不堪一击。
威胁不复存在,面前又跪着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妇人,少年顾不上再捡剑,连忙边安抚边拉人:“大娘,我已经封住他的穴位,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威胁,你先起——”
话没说完,一道雪白的残影从视线内划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肩膀处就被什么狠狠一撞,他整个人被撞得踉跄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他避开了从身后径直袭来的攻击。
而他也同时看清了那道残影是什么。
正是他救下的小狼!
少年心中惊喜不已,身体反应更是迅速,如闪电般侧身躲开一击,足尖灵巧地挑起长剑,跟那突然出现的魔修交手起来。
谢凌跳出来助他躲开那一击后,便蹲在猎户身边观战。
只看了两个交手来回,谢凌便顿住了。
冷冽的兽眸里泛起事情脱出预料的波澜,如果他此刻是人形,大概已经皱眉了。
无他,这少年的招式派系太明显。
——是观澜宗的弟子。
谢凌那“示好然后跟对方混回修真界”的打算泡了汤,本想直接抽身离开,但此刻这个魔修明显强过上一个那个,少年越来越不敌,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但老实说,谢凌自己也算泥菩萨过河,元神一塌糊涂,身体□□凡躯,实在难有平白无故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
谢凌原地沉思,最后还是没有真的走人。
大概是吃人嘴短吧。
少年被击中右腹,唇边沁出鲜血。谢凌迅速抬起狼爪,就着地上猎户身下的血泊蘸了一下,正要落下第一道符纹——
“嗤!”
一道冰冷的穿刺声,紧接着似乎有什么落了地。
一颗热腾腾的、黑色的魔修心脏,上面还缭绕这蓬勃的魔息。
不过落地之后,魔息就散了个干净。
那魔修还没反应过来,维持着进攻的动作缓缓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口。
谢凌的动作也停了。
没有剑,没有人,门外是空寂清冷的夜色,仿佛那魔修是自己暴毙的一样。
但少年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惊喜地冲着门外大叫:“师叔,是你来了吗?”
谢凌心头隐约闪过一丝不妙。
下一秒,预感成真。
或者说更糟。
寂寒无声中,一双洁白的靴踏着月色,出现在狼眸低矮的视线中。
往上,是雪白绣银的观澜制式长老服,被一掌宽的腰封妥帖地束在来人腰上,银白的发丝和层层叠叠的衣袍袖摆一齐垂落。
再往上,是一张不染俗尘的脸,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冷漠意味。
谢凌的爪子又摁进了血泊。
少年脸上的惊喜在看清来人之后一下子收敛了许多,有些紧张也有些窘迫。
“师、师尊,您怎么来了……”
被少年称为师尊的白衣仙首挥袖,地上两具魔物的尸体原地化为灰烬。
他扫了一眼屋里情况,视线在掠过白狼时也没有任何波澜:“你师叔在南海传信给我,言你遇险。”
这对话属实古怪——谁家徒弟和师尊处得像陌生人一样,反倒是中间夹着的师叔和徒弟更熟。
但谢凌无瑕思索这些,像最普通的、刚开灵智的小妖那样,仿佛被威压吓得低头蜷缩。
——其实对方刚出现时,他的视线有过一瞬失控、盯着对方那银白的发丝多看了两秒。
好在一别不知多少年,他又换了壳子,没有暴露什么。
他听见殷回之平而冷淡的声音:“走吧。”
谢凌正要趁此时机溜走,却被眼神乱飘浑身不自在的少年一把捞进了怀里。
少年依旧紧张,没话找话:“师尊,小狼救了我一命,我想带着他可以吗?”
看来也不完全是没话找话,而是想借力打力,好越过持反对意见的“师叔”,达成收养小狼的目的。
谢凌心绪再次绷紧,担心殷回之会因少年的话注意到他。
过去那个只能靠隐忍谋算复仇的青年,已经成了睥睨众生的仙尊。谢凌也说不好要是对方多看几眼,会不会察觉他的异常。
但殷回之没有看。
他甚至没有回答徒弟“可以”或“不可以”,像是根本没听见徒弟的声音一样,兀自施术将屋内一切恢复成原本该有的模样——包括那对猎户夫妇。
他抹掉了那对夫妇身上的伤……和部分记忆。
谢凌胸口的跳动很短暂地滞了一下,然后泛起点冷意。
他慎重地想了想,大概即便今日了结这一切的是他,也未必会上手这样做。
因为没必要,因为……
在很遥远的过去,他的母亲告诉过他,记忆代表活着的实感,无论痛苦还是欢乐,都是它们组成了一个人。
谢凌心底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似乎有什么正在脱离他的计划变得面目全非。
殷回之在少年脚边丢下一道传送阵,声线平得不似真实存在的人:“你该回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