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悔·八 那不是他的未来

    谢凌淡漠道:“……元神虚境。”

    殷回之偷偷觑过去, 隐约觉得谢凌今天的态度有点冷漠过头:“弟子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谢凌睨了他一眼:“是吗?”

    是吗?

    “是吗”是什么意思……?是不信吗?他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藏拙啊……

    谢凌:“一般修士都是到了金丹中期才能元神出体,元神成功入主金丹,便入元婴。”

    殷回之成功被吸引了注意:“师尊, 那我是不是快要入元婴境了?”

    谢凌垂眸看他:“你知道这千万年来, 修真界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卡在这个‘快要’中吗?”

    因为这几日跟姬枢那个傻高个待在一起的原因,殷回之不可避免地又留意起了他和谢凌的身高差。

    差……大概一寸。

    ……要是能晚点结丹就好了。殷回之有点惋惜地想。

    谢凌:“殷回之, 你在想什么?”

    殷回之立刻回神,道:“弟子在深思师尊方才的话,金丹境与元婴境之间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则——”

    “实则相去甚远——”谢凌面无表情地把他后面要说的话抢了, “你深思的结果就是把我的话重复一遍?”

    其实是重复一遍顺便深思, 要是谢凌不打断他,他就真的思完了。

    “……”殷回之虚心道,“弟子愚钝。”

    谢凌:“。”

    谢凌冷脸道:“魔兽山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不要想着在这突破,有什么事回乾阴宫再说。”

    殷回之微愣, 旋即笑了,没提自己之前准备在山顶突破的蠢事, 稳重道:“我知道的, 师尊放心。”

    谢凌淡淡扫了他一下:“知道就好。”

    玄色广袖长袍的身影逐渐淡去,殷回之心念一动, 叫住了他:“师尊,弟子还想请教一件事。”

    谢凌身形重新化实:“说。”

    殷回之道:“弟子在魔兽山中,遇见一自称姬枢的青年。”

    他顿了顿, 谢凌道:“然后?”

    殷回之若有所思:“弟子觉得此人颇有古怪,乍一看脑子不太灵光,但是……”

    谢凌:“……”

    “不过他看起来对弟子并无恶意, ”殷回之道,“师尊,他真的是舟夜的那位小舅舅吗?”

    谢凌头也不回,不耐道:“我看你是越长越回去了,这种事还要我来帮你判断。”

    殷回之:“……”

    他低着头,一副安静挨骂的模样,但谢凌却没再继续。

    谢凌折返,看着他淡声命令:“魔兽山山阴有座幻境,明日去破了它。”

    殷回之神色一凛:“请师尊指点。”

    谢凌道:“幻境为虚,它的本体是一面心魔镜,滴血认主后能随时反应你的心魔。结婴前,你必须保证自己在镜中什么都看不到。”

    殷回之凝重道:“可是我好像做不到没有心魔。”

    “心魔不等于执念,而是你认定不能实现的执念。”谢凌平平道,“若是季回雪,杀了他就是。”

    殷回之心头微震,默然一瞬,重重点头:“师尊放心,我一定做到。”

    “最好是这样,”谢凌身形渐消,“若做不到,你就在镜里度过后半生,我也省得心烦。”

    玄色身影彻底不见,下一瞬,殷回之的元神被丢回了身体。

    殷回之翻身坐起,屋内已一片漆黑,木床上多了一个人。

    一枕之隔的里侧,姬枢背对他侧躺着,脑袋下枕着旧衣服,睡得很熟,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梦呓。

    “……呆子。”殷回之暼过去一眼,摇头轻嗤。

    黑暗中,他静坐了片刻,然后极慢极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心。

    谢凌的元神……

    好凶。

    殷回之有点出神地想,他师父到底是哪位大能的魂魄?怎么就刚好落到他身边了-

    次日天未亮,殷回之就背上药筐,提起冰魄,同迷迷糊糊的姬枢道:“我去采药。”

    姬枢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你昨日那话是认真的?算了,我同你一起去。”

    殷回之不想带上这个拖油瓶,话说得很好听:“不用,是我昨日不好,弄丢了姬枢兄的草药,别担心,我今日采二十株就回来。”

    姬枢也没坚持:“……那你注意安全。”

    说完,又倒回了床上,一副困得下一秒就要去世的模样。

    殷回之无声摇摇头,出了木屋,朝山阴走去。

    中途路过昨日斩杀狮鹫的地方,殷回之步子一顿。

    昨日姬枢迷路……似乎也是走的这个方向?

    他在元神虚境的怀疑更多是没话找话,心底其实没觉得姬枢有什么问题。

    但眼下,他心里确实浮现了一缕疑思和警惕。

    巧合吗?

    东方渐白,殷回之没空在这种事上耽误心神,没顿一会儿就继续往前了。

    魔兽山主峰山阴,草木稀疏低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枯枝落叶腐烂气息。

    殷回之不知道谢凌所说的幻境具体在哪,灵力也探不出波动,只能一点一点,从山麓往上踩。

    “咯吱——”

    伴随着一声不同于其他潮湿残枝折断时的脆响,他周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石坍塌,草木不见。

    “本镜真是好多年没见到主动凑上来的人了……好香啊。”喑哑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心魔镜竟然生出了灵识,品阶想来相当不俗,难怪谢凌指明要他拿下。

    殷回之礼貌道:“多谢,你也很香。”

    大实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把这宝物收入囊中了。

    心魔镜沉默了几秒,然后扭曲地怪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人族。”

    话音未落,殷回之便被卷进了幻境当中。

    眼前景象渐渐明晰,殷回之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很矮很矮,身体也变得很小。

    他的小手被温热的掌心包着,身侧女人的衣摆随风轻轻摇晃,像枝头一晃一晃的树叶。

    殷回之的意识有点迷糊,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然后他被那像树叶一样飘来飘去的衣摆吸引了注意力,觉得有趣极了,下意识伸手去抓她。

    “真的不用了。”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为难和不好意思,还有细微的警惕。

    殷回之的小手顿了顿。

    “夫人,我家家主是真心想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只是吃个便饭而已,”头顶另一道男子声音更加为难,“夫人,我只是个下人……”

    殷回之的眸光骤寒,神智也一下子清明冷冽起来。

    他竟然就这么差点被蛊惑了。

    幻境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和他的神智对抗。

    这心魔镜很厉害,发觉他的抵抗后,便刻意地将那些可以改变走向的节点在他眼前放大,他稍有不定,便会忍不住去试图阻止、干预。

    如果他真的阻止,便会陷入其中。

    殷回之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很真实,血腥味溢满了口腔。

    但再真实,也都是假的,他的阿娘已经死了,一切都不会因为他此刻的行为产生任何改变。

    他叛出了观澜,如今是鬼域中人,走到了这一步,不该再想“如果”二字。

    ……

    湖心大火滔天,女人温婉的面容一点点化为灰烬。殷回之跪在水边,眼睫剧烈颤抖,死死闭上了眼。

    ……

    欧阳府覆灭,他蹲在那个狭小的地窖中,朝眉目温柔的季回雪递上了手。

    ……

    如走马灯,殷回之重温了自己的过往。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虚空中,垂眸问境魔:“够了吗?”

    “竟然忍住了。”心魔镜喃喃,“看来……”

    “——还不够!”心魔哈哈大笑,“殷回之,看看你的以后吧。”

    天翻地覆。

    殷回之悬在十字架上,血从头顶滚落,将他的视野染成一片红。

    没有绳子固定,只有长钉钉穿手脚,将他钉在架子上。

    丹田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手脚痛到失去知觉,模糊中,他只能看见台下一张张攒动的脸。

    好多人。

    有点像他跪在观澜审判阁那日的场景,但又不完全一样。

    台下不仅有观澜的人,还有数不清的生面孔。

    他的左手边,放着四把交椅,逍遥门门主、归元宗宗主,还有妖族族长。

    右手边也是四把交椅,溧陽季氏、临遥安氏、苏河洛氏、滁颉褚氏。

    人族四世三宗,妖族族长,全都齐了。

    殷回之耳鸣难止,影影绰绰听见一个人问:“盟主,这殷回之身负肮脏血脉,又暗修魔道,残害无辜,如今还想害我修真界覆灭,万死不足惜!”

    逍遥门门主接道:“盟主,为了仙盟和修真界的安宁,您一定不能放过这个魔头啊!”

    台下一呼百应。

    尤其是有几个观澜宗的面孔,叫得最大声:“宗主!一定要清理门户!”

    殷回之身后的“仙盟盟主”、“观澜宗主”终于出声了。

    “的确罪无可恕。”

    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润声线,但是这声音带上了殷回之从未听过的、位高权重的肃杀之意。

    季回雪轻叹:“丢下尸窟,封顶。”

    ……

    殷回之努力眨了眨眼,眨去眼中血沫,身边已经不是审判大会的景象。

    他的面前是季回雪那张宛若神祇的、温和悲悯的脸,身后是阴风阵阵漆黑不见天日的尸窟。

    因为太深、太黑、太冷。

    所以即使它存在两界交接处千万余年,即使底下尸骨如海如潮般堆叠,跪在边缘也闻不到尸臭和白骨气。

    但殷回之好像听见了死灵的兴奋哭叫,在等他被推下去、将他吞噬。

    他看见季回雪唇瓣翕张,一派怜惜道:“师弟,你且安心去吧。”

    身体骤然下坠,巨大的窟口随着他的坠落在视线里一点一点变远变小,最后仿若井口。

    他摔在了一滩腐臭潮湿的尸泥里,四肢好像摔断了,和尸泥里的碎骨一样。

    殷回之眨了眨眼睛,口中溢出脏腑破碎的血,从唇角滑落。

    “好香好甜,生人,是生人的血!是生人!”

    “他好漂亮呀!”

    “什么时候能死,我好想尝尝他的魂魄,长得这么漂亮,魂魄一定很香。”

    “我赌三天!”

    “一天。”

    那个看起来宛若井口的窟顶慢慢爬上一层金色的纹路,然后是冰蓝色的、紫色的汇入其中,将整个口封死了。

    四世三宗之主联合妖族族长共同设下的死阵——他依旧能看见窟外的天,但是再也出不去了。

    这段幻境太痛苦,太绝望,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在其中保持绝对清醒,他恍惚似乎知道自己是个旁观者,但是又无法抽离。

    阴冷、尸臭,

    亡灵的垂涎、喧嚣,

    还有疼痛和饥饿。

    好恨、好恨。

    杀死他们。

    挫骨扬灰。

    只要能杀死他们、只要能活下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混沌过了几日。

    尸海中的殷回之突然屈张五指,抓了一大把腐肉,胡乱而麻木地往嘴里送。

    周遭是怨魂们惊喜的叫声:“你们看,他吃啦!他也吃啦!”

    “嘻嘻,你还赌他不会吃,你输了!”

    “呀,我重新赌,这次我赌他能活十天。”

    嘴麻木地张开,还没有尝到腐肉的味道,一阵铺天盖的阴冷气息卷进了尸窟,卷散了那些尖叫,也将他的手打开了。

    殷回之彻底失去了意识。

    冰冷的窟底多了一道身影。

    谢凌冷冷道:“你违规了。”

    心魔镜的声音既惊且奇:“咦,你竟然能不受我的幻境影响就闯进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谢凌眼眸阴沉,没有回答。

    整个幻境突然惊天动地地震颤起来,下一秒就要崩塌溃散。

    而心魔镜作为本体,直接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祖宗祖宗!!!有话好说——!!”

    震颤停止,心魔镜几乎要哭了,冤枉大叫:“我没有违规啊,这第二重幻境本身就是考验他对未来的恐惧!几千年来都是这个规矩的!”

    “那不是他的未来,重做。”谢凌声音漠然,没有一丝起伏。

    第32章 不悔·九 做得不错

    “咳咳, 没想到你前两个幻境都坚持下来了。”

    “那这第三个幻境,你最好也能坚持住。”

    殷回之半跪在地上,头痛欲裂, 听见心魔镜声音, 猛地抬眼。

    他依旧是在那个窟洞。

    只是他身上的伤消失了,那些脏兮兮的尸骨也沾不上他, 没有了那些窥视和叫声。

    只有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谢凌。

    谢凌玄色衣袍几乎要和晦暗的窟洞融为一体,低头看着他:“怎么又弄得这么狼狈?”

    殷回之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低头,眼泪砸在脏污中。

    谢凌没有安慰他, 只是像他当初拜师时那样, 朝他伸出了手。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殷回之就将手放进了谢凌掌心,又在谢凌握紧之前反握住对方。

    然后转为十指相扣。

    这实在是个有些越界的举动, 谢凌低头看了一样他们交错的手,没有说什么。

    他抬手, 汹涌的力量盘旋而上,轰然破了窟顶的大阵, 将殷回之带了出去。

    他们回了乾阴宫。

    殷回之一路都没有出声, 紧紧缀在谢凌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一刻都不肯撤开。

    谢凌不轻不重地斥了他几句,但没真的打发他走。

    甚至坐在汤池边,守着他泡药液。

    殷回之穿着白色薄衫, 在池水里扑出动静,半垂着眼叫他:“师尊。”

    谢凌静坐的背影微微一僵,却没理他。

    于是殷回之又叫了他一声:“师尊, 理下我好不好?”

    谢凌终于慢慢回了头。

    殷回之半浸在水中,薄衫被浸湿,勾勒出漂亮的轮廓和曲线,身体兼有着少年人的青涩和青年的力量感。

    谢凌呼吸微乱,仿佛被他蛊惑了一般,撑着池沿,慢慢倾身。

    墨发曳水,薄唇越来越近。

    殷回之微微后仰,错开了这个即将落下的吻。

    但目光却炽热地落在谢凌淡粉色的薄唇上。

    殷回之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又叫了一声:“师尊。”

    谢凌的墨眉蹙起一点,似是不解他的躲避,问:“怎么?”

    殷回之伸出湿淋淋的左手,拽他的袖子,轻声求他:“让我见见你的真实样貌,好不好?”

    谢凌微愠:“不行,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谢凌”瞳孔骤缩,低头看向捅进自己心口的长剑,眼里满是震惊。

    殷回之的视线一分一寸地扫过他的眉眼、鼻、唇,面上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我是真的很想看……”

    “谢凌”无声滑倒在地,然后变成了一阵青烟。

    温热的池水、浸湿的薄衫、死去的“谢凌”、还有他出入几百次的汤池殿,都转瞬分崩离析。

    殷回之手执冰魄,一身黑衣,和来时一样干净利落地站在一片空茫中。

    心魔镜的本体——一团人形黑雾,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心魔镜惋惜道:“竟然全都让你过了,看来我是吃不了你了。小子,你走吧。”

    殷回之歪了歪头,疑惑道:“什么?”

    心魔镜不悦:“你耳朵不好?我让你走啊。”

    殷回之扯了扯唇:“滴血认主,你跟我走。”

    心魔镜:“?”

    它怒道:“你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啊!”

    才说到一半,殷回之手中的冰魄已经以死战之势朝它刺了过来。

    心魔镜躲开一击,吼道:“你这人有病吧,老子活了几千年都不认主的!”

    “不行,”殷回之又是一剑,“你我打过,我打赢了,你认主。”

    心魔镜冷笑:“呵,金丹期的小后生,真是口气不小。”

    殷回之不理,继续出招,这次直接捏了个凶悍的剑诀,杀招奉上。

    整个空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

    心魔镜被他打得一霎四散,又迅速凝聚:“呔!我们这么打下去谁也讨不到好的!你快快死心!”

    “不可能,要么你认主,要么打到分出输赢。”

    殷回之根本没打算同他讲道理。

    心魔镜凛声:“那你可别怪本镜今天坏规矩了!”

    ……

    不知过了多久,心魔镜看着浑身是伤、还要往上冲的殷回之:“不能打了!小子!再打下去本镜要有裂缝了!”

    一听到镜子可能会有裂缝,殷回之迟疑着停下来动作。

    心魔镜简直要被他气晕过去,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这个野蛮的臭小子!”

    殷回之缓了一口气,温声道:“你要是跟了我,就会知道,其实我也没那么野蛮。”

    “只是眼下时间有限,”殷回之彬彬有礼地收了剑,“我得在明日之前将你请回家。”

    心魔镜:“……”

    它骂骂咧咧地咕噜一阵,然后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本镜认你为主?”

    “因为我想结婴、想入化神境,”殷回之坦诚道,“也不想让我师父失望。”

    “结婴?化神?咳……那本镜确实很厉害哦,能照出你的心魔是什么。哎等等,你师尊?”心魔镜话音一转。

    像是想起来什么糟糕的回忆,心魔镜先是一阵变形扭曲,然后咬牙贱笑:“呵,哼哼,我知道得很,你喜欢你师父吧,啧啧啧……”

    殷回之平淡道:“我又不修无情道,喜欢了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心魔镜没想到他这么坦然,竟一时无言。

    直到瞥见他绷紧的手背,心魔镜才得意哼起来:“嘴硬的后生。”

    它回想起谢凌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又幸灾乐祸地朝殷回之补了一句:“喜欢上你师父,你可惨咯!”

    殷回之不为所动,直接用冰魄割破了掌心,将流着血的手递了出去:“来认主。”

    心魔镜:“……”

    强买强卖是吧?!

    它气结半晌,哼道:“算啦,反正山中也是无聊,本镜就纡尊降贵答应你。”

    心魔镜走近殷回之,伸出黑乎乎的“手”,提醒:

    “你最好能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一路修上高境,而不是让本镜白白跟着你蹉跎百年光阴。还有,本镜警告你啊,万一你日后生出心魔,可不准摔我!否则我吃了你!”

    殷回之点头:“我不会有心魔的。”

    “哼,会耍嘴皮子功夫没用,要能做到!”

    心魔镜变回了镜形,落入殷回之带血的掌心,鲜血融入镜面,荡起红澜,然后消弭归于平静。

    虚茫眨眼消散,殷回之回到了魔兽山山阴的树林中,手中多了一面和他心念相通的镜子。

    镜身通体幽黑,背后镂刻着古朴的纹路,镜面乍一看连普通镜子都不如,只能照出个物体虚影。

    譬如此刻,它就只映出殷回之身边那棵树的虚影。

    殷回之试探着把镜面挪正,对准了自己。

    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殷回之并不意外。

    倒是心魔镜开口了:“还真没有。要我说,没有心魔的人要么是没心没肺的傻子,要么是自大狂妄的疯子。”

    殷回之四指按下心魔镜,按进掌心:“还有已经知足的正常人。”-

    一转眼七日已到。

    殷回之的丹田彻底恢复,比起来时,他的金丹变得更加稳固和强悍了。

    他能感觉到,魔兽山这一行,让他直接越过了懵懵懂懂的金丹初期,就快突破金丹中期了。

    姬枢的柜子还剩一瓶九婴的血,听到殷回之说要走,他取了出来。

    殷回之拒绝道:“你自己留着吧,我不会在山中多留。”

    姬枢欣然道:“那若是你下次再来,我用它给你煮粥。”

    “……不要恩将仇报。”殷回之无声蹲下,在药篓里拿了几朵毒菇,用储物袋扎好,负上冰魄,“走了,姬枢兄。”

    姬枢在他身后道:“再会,阿回。”

    “再会。”

    殷回之告别姬枢,回了乾阴宫。

    谢凌还是同从前每一次他外出回来时一样,在乾阴主殿小憩养神。

    仿佛永远会在这里等他归来。

    他闷头就要扎进去,沈知晦试图拦住他,最后在他示弱恳求的眼神里轻咳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躬身,对里头道:“尊主,属下先去处理宫内要务了。”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汗颜。

    处理要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谋权篡位。

    殷回之感激地看了沈知晦一眼,然后小跑进了殿:“师尊!”

    谢凌撩睫:“怎么浑身脏兮兮的?”

    话音未落,殷回之便感到一个除尘术丢到了自己身上,将灰头土脸的他冲刷干净了。

    他从储物袋中掏出心魔镜:“师尊,我拿到了。”

    谢凌瞥了一眼他捧在手掌上的心魔镜,问:“照过了?”

    殷回之心想谢凌都不问他心魔镜有没有认主,必然是早就认定他能做到。

    心底泛起甜丝丝的触动,殷回之心想原来被师尊重视信任的感觉这么好。

    他弯起嘴角,笑得神采奕奕:“照过了,徒儿没有心魔。”

    谢凌摇摇头:“蠢样。”

    殷回之被骂了也不恼,他早习惯谢凌这些不痛不痒的嗔骂,得寸进尺地凑上去:“师尊,我做得怎么样?”

    谢凌凝视了他两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第三重幻境里,你看见了什么?”

    殷回之笑容微滞,低头:“我……”

    殿内很静。

    殷回之下意识撒了谎:“我看见自己登上了观澜山顶,所有……所有人向我俯首跪拜。”

    谢凌没对这个幻境作出评价。

    他伸手抚了抚殷回之的发顶,含笑回答了殷回之刚才问的那个问题:“阿殷,做得不错。”

    他看见了。

    殷回之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划过这几个字。

    那句明知故问是在警告殷回之:乾阴域主的夸赞,只会给听话、恪守本分的徒弟。

    ——而绝非某个人的妄念。

    殷回之的心口蓦地抽疼了一下。

    第33章 不悔·十 是你先亲我的

    殷回之将那几株魔兽山中带出来的毒物给了药师, 又简单说明了一下姬枢的情况。

    药师也没看出个中门道,只说要拿走好好研究一番。

    殷回之求之不得。

    他告辞药师,转头就钻进了聚灵阵。

    名为固丹休整, 实则闭关, 一次也没出来过。这种难看的逃避姿态,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一晃两月过去。

    乾阴宫之东, 穿过比乾阴主殿还精巧细致的寝殿,楼台长廊相接,延伸到后方的暖阁。

    阁内放置的聚灵阵异常强悍,几乎将整个鬼域的灵气都引到了此地。

    这本该是最最上乘的修炼之所。

    但里面的人却狼狈地跪趴在地, 唇边还带着血渍, 盯着地上的一滩殷红发呆。

    “少主。”

    听见侍从的声音,殷回之立刻抬手将血迹清理了。

    侍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 以为殷回之封了五感,便要小心翼翼地撤下。

    “说。”

    殷回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又若有似无的哑。

    侍从没注意,只道:“少主, 沈护法那边来话, 说您要是休整好了,有时间去一趟乾阴宫, 尊主有话要嘱咐您。”

    默然几息,殷回之说:“好,再过几日吧。”

    侍从惊讶:“几日?”

    平日不都是“我这就去”吗?

    里边传来的声音冷沉清郁:“五……七日。”

    听起来像是想尽量拖得久一点。

    侍从心生疑窦, 却也不好多问,点头称是,便退出去回话了。

    殷回之闭目调息, 再度尝试将元神融入金丹。

    ……

    七日后。

    在门口那只黑鹦鹉的目送下,殷回之沉默地由宫侍引进了殿。

    谢凌坐在美人靠上,正在跟沈知晦低语,沈知晦含笑伫在他手边,耐心恭敬地听着。

    见他进来,谢凌收了话,没再继续,四指松松垂下、掌心向内,朝沈知晦摆了摆。

    于是沈知晦很默契地退到了三步开外。

    殷回之突然生出了陌生的感觉——他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他没再往前,而是沉默地跪在了离谢凌五六个身位远的地方:“弟子拜见师尊。”

    没有半分逾越。

    谢凌扫了他一眼,对他这副守规矩的模样大概很是满意,唇角带笑:“苦修了两个月,成效如何?”

    殷回之也浅浅回以一笑,只是这笑意浮在嘴角边,他眼里什么都没有:“回师尊,弟子已半入金丹境后期。”

    闻言,一旁的沈知晦意外地觑他一下。

    金丹后期和中期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二者金丹的质量和灵性相去甚远。

    所以……入了就是入了,没入就是没入,什么叫半入?

    难道是为了哄谢凌高兴?

    可谢凌绝不是会因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高兴的性子。

    果不其然,沈知晦看过去,谢凌脸上的表情已经淡了:“过来,我看看。”

    殷回之却没动,盯着地面道:“师尊,等我完全入了金丹后期再看吧。”

    沈知晦心道要糟。

    不过谢凌居然没彻底冷脸,只是加重了语气:“殷回之,我让你过来。”

    沈知晦原以为,这两年的时光已经足够将殷回之对上谢凌时的倔脾气抹干净。

    但似乎不是。

    殷回之竟然违背了谢凌的话,依旧跪在原地,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但更出乎沈知晦预料的是,谢凌居然还没有翻脸。

    谢凌从坐榻上站起,走到了殷回之面前,垂眸道:“你跟我赌什么气?你以为还有谁会像我这么惯着你?”

    “殷回之,别让我说第三遍,起来。”

    殷回之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低声说:“我宁愿你从来没有惯过我。”

    然后站了起来。

    谢凌因为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忍耐着没出声骂他,而是伸手去探了他的丹田。

    然后,沈知晦看见谢凌的表情一点一点变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呢?

    难以置信、怒其不争,还有山雨欲来的阴沉怒火。

    谢凌盯着殷回之的眼睛,只吐出了两个字:“解释。”

    殷回之居然笑了一下,轻轻反问他:“解释什么?”

    这俩宛如哑谜一般的对话,沈知晦听不明白,但直觉告诉他恐怕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他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靠近殷回之,打圆场:“尊主,欲速不达,我瞧少主也是很努力了。”

    说着,他也伸手探向殷回之的丹田,同时对殷回之无声动了动唇道:得罪了。

    他本想看看殷回之到底是修炼得多不理想,才能让谢凌如此生气,他也好帮殷回之找理由。

    然而这一探,沈知晦彻底愣住了。

    殷回之丹田里那颗缓缓运转的金丹灵力磅礴,泛着紫金色的璀璨光泽。

    单看这状态,赫然已是金丹后期。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颗金丹主人的元神竟然无法与之彻底相合。

    修道者进入金丹中期,元神便能离开识海而下,淬炼金丹。

    在这个过程中,金丹会在反复的淬炼中从淡金色转变为紫金色,彻底转变后,元神同时也会完成与金丹的融合,于金丹内孕育元婴之种。

    但殷回之元神与金丹的融合度竟然还不如一个金丹初期的人。

    那殷回之是怎么将金丹淬到这个程度的?

    沈知晦越想越心惊。

    然后他得到了答案。

    那金丹表面,漂亮的紫金色中,掺着几道极细极微的裂纹——

    显然是元神不稳、波动过大,又强行淬炼金丹导致的后果。

    临近月圆,谢凌本就头疼烦躁,若不是先前之事让他心里有那么一丝微妙的不忍,他也不会耐着性子纵着殷回之到现在。

    这句自我放逐般的“解释什么”彻底将火星引燃了。

    他重重掀袖。

    殷回之直接被凌厉袖风掀翻在地,本就乱作一团的五内猛烈一震,吐出一口血。

    沈知晦其实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灵力已经纯粹到了这个地步,却在元神融入金丹这一步出了问题,只能是……

    心志不坚。

    谢凌最厌烦优柔摇摆的人,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可怎么会呢?

    殷回之本就是经年前的谢凌自己,又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错?

    沈知晦看向殷回之那双冷寂的眼,想起过往种种,隐约猜到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简直荒唐。

    谢凌扫了他一眼,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沈知晦张了张唇,终是没有告声,而是默默退了出去。

    “又是这副场景,你不觉得丢人,我都嫌丢人。”谢凌冷冷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殷回之几乎将口腔内的软肉都咬烂了,心口一阵一阵,越来越痛,说出的每个音节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是你先亲我的。”

    殷回之说完,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很可笑,低头自嘲地闷笑了两声,唇角溢出血沫。

    他喃喃:“师尊,本来我在那面镜子里什么都没看到的。”

    “师尊……我怎么这么可悲啊?”

    谢凌什么恨什么痛都尝过,被人气得眼前发黑,还是人生头一遭体验。

    他一瞬便明白了殷回之口中的“亲”指的是哪次,也明白了那句“本来什么都没看到”意味着什么。

    哈,这蠢货是在怪他警告过头、害自己生出心魔吗?

    荒谬可笑至极。

    谢凌踹了殷回之一脚,狠狠骂道:“混账,你管那叫亲?你那时才几岁!但凡你会游水——”

    谢凌的话音止住,识海传来钻心蚀骨的痛,仿佛要痛进魂魄里,他闭了闭眼,而后阴郁地盯着地上的人。

    他蹲下去,扯住了殷回之的衣领,阴恻恻问:“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真心,谢凌听见殷回之回答:“……反正是欠你的。”

    谢凌被气得几乎要发笑,他攥在殷回之衣领上的手滑到了殷回之的脑后,轻轻摩挲了两下,如同从前每一次嘉奖殷回之那样——

    他盯着殷回之的眼睛,俯身讥诮道:“你会为今日在我这里犯贱后悔的,殷回之。”

    话音里没有一丝玩笑,似吐谶语。

    这话实在太冷漠,太难听。

    但或许该感谢那些在梦境中出现、反复几百上千次的画面,殷回之蓦地生出了某种奇异的预感。

    他紧紧盯着谢凌乌沉的眼,呼吸一下一下变重。

    谢凌漠然垂眸:“那个不叫亲。”

    然后吻了下来。

    殷回之大睁着眼,瞳孔震颤,浑身僵硬,周身关节仿佛成了年久受蠹的笨重门枢。

    柔软的、湿润的、微凉的。

    和那年在海水中湿咸而窒息的体验不同,这次多了太多凶狠又陌生的意味。

    谢凌吻得太狠太突然,没有给殷回之任何窥探他动机的机会。

    直到唇舌被撬开、勾着在口腔中纠缠,殷回之才放弃了去想“为什么”,重重闭上了眼。

    他用力地、一下一下吻了回去。

    带着淡淡血腥味的主动,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渴求,眼泪掉在谢凌的脸上,在彼此相触的鼻尖洇开温凉湿意。

    谢凌的动作似乎滞了下,皱眉按着他的后颈,更深地吻了回来。

    ……

    混乱野蛮的吻终于走向尾声。

    谢凌的呼吸渐渐放缓,微微退后几分,殷回之浑身一震,像害怕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测的事一样,追逐着他的唇又倾了过去,固执地要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谢凌没推开他,但也没回应,只冷冷垂着眸,于是殷回之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只敢贴着,然后轻轻探出被吮到红肿的舌尖,舔了一下谢凌的唇。

    谢凌没动,于是他又舔了一下。

    “狗转生?”唇上轻轻摩擦了一下,他听见谢凌不耐烦地问他。

    “……”殷回之湿漉漉的眼睫颤了一下,然后退开了。

    谢凌皱眉看着他咬着下唇要哭不哭的模样,头疼地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发问:“为什么你会长成这样?”

    第34章 不悔·十一 唇齿之事

    殷回之现在呼吸带着潮气, 心口滚烫,哪怕谢凌骂得再过分些,他也觉得什么都对、什么都好。

    ——只要别再像之前那样。

    殷回之金丹上的裂纹在漫长的接吻间隙里愈合如初, 不知道谢凌花了多少力气, 又耗费了多少修为。

    “师尊……”殷回之又要哭了。

    谢凌回了他一个不咸不淡的目光。

    殷回之带着哭腔,惶恐又欢喜地问:“刚刚那个, 算不算……还是……”

    还是只是为了帮他修复金丹?

    谢凌没有一丝犹豫,给了他一个确切到不可思议的答案:“算。”

    殷回之哭不出来了。

    他恍惚地“哦”了一声,感觉身体几乎要飘起来。

    “心魔镜拿出来。”谢凌的声音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殷回之微微一怔,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还是乖乖照做了。

    心魔镜冷光幽幽, 表面被一层灵力封住了,什么也照不出来。

    无他,在聚灵阵苦修的两个月, 始终心神不宁,屡屡前功尽弃, 最后殷回之不得不取出心魔镜。

    一共看了三回,三回都是同一个结果。

    然后他便亲手将这面镜子封了起来。

    谢凌将镜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又问:“后来再照, 是从镜子里看见我了吗?”

    他太平静了。

    平静到令殷回之汹涌的心绪都沉下来一点,带上几分淡淡怯意:“……是。”

    谢凌将镜面上的灵力阻隔抹去, 指节动了动,心魔镜一瞬放大几十倍,竖立在他们身前。

    殷回之下意识转头看去。

    镜子里模糊映出了他和谢凌方才交缠吮吻的身影, 画面很淡,如风中烛火,明明灭灭。

    殷回之一下子从耳根烧到脖颈, 整张脸红成一片:“……”

    谢凌扫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而是执起了他的手,慢慢扣紧,然后静静看向镜面。

    画面消弭了。

    谢凌“啧”了一声,殷回之头垂得更低。

    他听见谢凌说:“收起来,以后别看了。”

    殷回之愣住,脑袋微懵,没领会谢凌的意思:“为什么?”

    谢凌将心魔镜收起来,放回殷回之手心:“我原本也只是为了防止你有别的心魔、致你日后结婴失败,才叫你去寻这面镜子。”

    殷回之怔怔看着他,总觉得这话品起来不太对劲:“……我现在的心魔很不值一提吗?”

    “是,算不得什么,”谢凌说完,没等殷回之露出那种要哭不哭的表情,又接着说,“以后出入主殿,不必再叫人通传了,直接进吧。”

    殷回之双眸瞬间睁大。

    谢凌的话,似是默许了他们今后的每一次亲近——也说明了刚刚不是一时意乱。

    他几乎要被这个惊喜砸晕,心底那点惶然不安彻底钻了回去,安分地不再作祟,甚至临阵倒戈地觉得谢凌说得没错——这心魔确实不算什么。

    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他一眨不眨看着谢凌,紧张又期待地问:“那师尊,我们现在算是、算是什么关系……”

    谢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仿佛殷回之问出了什么很莫名其妙的话。

    殷回之一滞。

    谢凌唇角的弧度若有似无,终于慢悠悠回应了他:“你愿意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

    他说的是“觉得”,而不是“是”。

    殷回之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他涩声问:“那你呢?”

    他执拗地追问:“谢凌,那你呢?”

    你怎么想呢?

    谢凌笑着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小孩,不答反问:“你刚刚在镜子里看见我的心魔了吗?”

    没有,殷回之在心里回答。

    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心魔。

    “看不见很正常,”谢凌看着他,淡淡地解释,“我从前修的是无情道。”

    殷回之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无情道……?

    修无情道的人,没有执念、没有心魔,更不会有情与欲。

    那他们刚刚的纠缠算什么?

    不论谢凌口中的无情道是真是假,今日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所以我没有想法,你愿意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好了。只要行径别太越界,我都可以顺着你。”谢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含笑道:“毕竟我刚刚想了想,改了主意,觉得两辈子只有你一个徒弟,总不能让你折在心魔上,对你宽宥些也无可厚非。”

    殷回之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浑身发冷。

    这确是无情道修的做派。

    在修真界,无情道修其实毁誉参半,甚至备受诟病。

    这类人大多一心求道,行事作风冷漠残酷,虽不解情爱,却未必不会接受道侣。

    反正早晚也是要杀妻灭夫证道的。

    由此便有人认为,除了不会主动戕害无辜,他们的行径和魔修差不太多。

    除非道毁心崩,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真的爱上谁、在乎谁。

    反过来也同样成立。

    殷回之脑子里的那些旖念,终于被彻底击溃了。

    他惶然地看着谢凌,于是谢凌温声关怀:“怎么了,阿殷?”

    殷回之眼泪砸在地上,只是这次他低下了头,不愿意再让谢凌看他难看的表情。

    谢凌把他牵了起来,替他擦了擦脸,又无限缱绻地倾首,吻了一下他的唇,轻轻吮弄、安抚:“别哭了。”

    他还要再去吻殷回之的眼睛,却被殷回之狠狠推开了:“师尊——”

    殷回之狼狈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声音沙哑难听:“师徒伦理在上,弟子今日实为不耻,让师尊为难。我、弟子去思过。”

    谢凌关切道:“那你的心魔怎么办?”

    殷回之喉咙仿佛被哽住,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弟子会解决的。”

    谢凌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将唇边那点略显残忍的轻佻笑意摘下,缓缓道:“在你真的解决之前,可以来找我,多的给不了,这点还是可以的。左右不过是些唇齿之事,我无所谓。”

    殷回之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颤声道:“师尊……求您别说了。”

    谢凌便真的不再说了。

    殷回之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逃得太慌乱,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长廊下的黑鹦鹉一直紧紧盯着他。

    在他彻底离开后,鹦鹉对着殿内无声嘶叫起来,翅膀扑腾出剧烈的动静。

    “咔哒”一声,笼子上的锁扣开了,鹦鹉被一团黑红色的魔息卷进了屋里。

    谢凌的心情似乎很差,没有像之前那样恶意满满地故意叫它“哑奴”。

    而是面无表情地将它从鹦鹉的身体里扯了出来。

    系统扫了眼凌乱的坐榻,意有所指:“你刚才骗了他吧,你真的修过无情道吗?”

    谢凌似乎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喝了口茶:“我只给你三分钟。”

    系统一口气不上不下,忍了忍,没再讲有的没的,而是长话短说道:“我接收到主系统的信号了。”

    “0011——或许我更应该叫你殷回之,对吗,宿主?”

    谢凌道:“看来你还没有蠢到家。”

    系统早该想到的。

    正常的员工怎么可能会疯成这个样。

    “主系统联系到了我,给了我两个方案。第一,让你感化反派,而后让你对反派进行抹杀。”

    系统顿了顿:“第二,让我用剩下的能量,就地抹杀掉你。”

    谢凌道:“但你一个都没有选。”

    系统:“……是。”

    谢凌道:“因为无论哪个,看起来都没给你留后路呢——哑奴,你在当系统之前,应该是个活人吧,这种靠别人给能量活命的日子,憋屈吗?”

    系统知道他说得没错。

    所谓反派、主角、炮灰,是系统空间给出的定义,划分标准是角色对世界支撑作用的大小。

    像主角、反派这种角色,一旦被外力抹杀,便会导致世界坍塌,眼中甚至会导致所有平行线都跟着崩坏。

    主系统没想让谢凌好过,也没打算让它活。

    系统深深顿了一下:“殷先生——”

    谢凌打断他:“你还是叫我谢先生吧,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位殷先生了。”

    “……好,”系统能屈能伸地改口,“谢先生,我为之前对你冒犯的态度道歉。”

    系统继续道:“主系统没有提你的过去,是我自己猜出……”

    谢凌似笑非笑,它的声音弱下去:“好吧,是我偷窥看出来的,但你大概也没想过要瞒着我。”

    一句不痛不痒的“你去休眠吧”,说的人和听的人心照不宣地都没当回事。

    谢凌道:“你还有一分钟。”

    系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诚意,然而谢凌居然还记着那三分钟。

    它语速加快:“主系统和本世界之间的联系似乎受到了严重阻碍,无法直接观测这边的情况,只能靠我了解——我没有全说真话。”

    这阻碍说不准和它眼前这位脱不了干系。系统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

    它摆出自己的最终目的:“谢先生,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我从来不跟人合作。”谢凌抚弄了一下黑鹦鹉的尸体,微笑道,“我只喜欢单方面利用别人。”

    系统几乎要咬牙:“可是我现在的能量,是真的够抹杀你这具破烂身体。”

    谢凌歪了歪头:“可是我现在的这副破烂身体,也是真的够让你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们心知肚明,彼此都需要对方活着来稳住主系统,所以不会妄自动手。

    而系统又偏偏没有更多选择了。

    没有主系统支撑的系统,在谢凌眼里不过是一条世外游魂。

    它沉默了许久,对谢凌道:“尊主,我想活下来。”

    谢凌温和道:“哑奴,告诉我你的价值。”

    系统没有反驳那个称呼,而是道:“我同您结契,无条件帮您做事,您许诺日后让我在这个世界安身,不用再受主系统威胁。”

    “威胁”这个词可真是太妙了。

    谢凌低笑出声:“好啊,就这些吗?”

    “就这些,”系统肯定,话音微顿,“但您要给我一副身体。”

    谢凌扫了眼地上的黑鹦鹉:“这个不好吗?”

    系统干笑了两声:“尊主……”

    “好了,我开玩笑的,”谢凌似乎想了想,“我记得前些日子,有个不知道谁送来的娈宠,昨日被阿殷揭穿是奸细,之后自尽了,就他吧。”

    谢凌:“既然能说话了,再叫‘哑奴’也不合适。”

    系统:“……”

    它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只见谢凌回忆了几秒:“那娈宠生得煞是貌美,日后你就叫‘巧色’吧。”

    第35章 雪恨·一 求不得

    研究了两个多月, 药师依旧没有搞清姬枢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为了给殷回之交差,他抓了一大堆药,说是能调养眼睛。

    殷回之大致扫了一眼, 都是些强身健体的温补药材。

    他没为难药师, 只嘱咐了一句继续钻研,尽量弄清楚, 就提着药和剑入了魔兽山。

    普通的避毒丹奈何不了山中青雾,殷回之一路杀进山,拿瓶子取了不少妖兽心血,最后跌跌撞撞闯进了姬枢的小院。

    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 姬枢从屋里探出头来, 警惕道:“谁?”

    没人回答,他又试探着叫:“阿回?”

    站在远处不说话的殷回之出了声:“嗯。”

    姬枢明显放松了许多,藏在背后的剑也放下了:“你来也不说一声。”

    殷回之上前, 将一尘不染的药包丢进他怀里,自己一言不发进了屋。

    “一身血腥味, 你把魔兽山屠了?”姬枢在他身后埋怨,低头看了眼药包, “——这是什么?”

    殷回之:“补药。”

    “……”姬枢脸色黑一阵红一阵, 忍了忍,“我不虚。”

    殷回之:“哦。”

    姬枢气道:“你心里不快活, 就来我这欺负我?”

    殷回之将那些装着心血的瓶子塞进姬枢的矮柜里,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转身朝门外走。

    姬枢头一回精准地找准了他的位置, 抓住了他的袖角,恶声恶气道:“臭小子,随口说你两句也真恼, 你在外面也这副样子?”

    殷回之抬眼:“我外面什么样子?你见过?”

    姬枢微妙一顿:“我虽没见过,但听你说话的语调和句读的习惯,就知道你在外头必然是一套正人君子做派。”

    殷回之:“谢谢夸奖。”

    “……唉,”姬枢无奈叹道,“臭小子,喝酒吗?”

    殷回之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问:“喝。”

    姬枢催着他施了除尘诀,自己在后院的老树下挖了一坛酒,抱着坛子坐到了檐下。

    他招呼木雕一样没反应的殷回之:“过来啊!”

    殷回之慢吞吞走了过去,在他身侧坐下,目光掠过他怀里的坛子:“什么酿的?”

    姬枢撬开泥封的盖子:“不知道,可能是野谷吧,反正没毒。”

    殷回之接过,直接灌了一大口。

    姬枢点评:“你是真不怕有毒。”

    殷回之抱着坛子又喝了好几口,才平静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姬枢笑了一下:“装什么深沉?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来只信‘我定胜天,命不奈我何’。”

    殷回之反问:“我什么年纪?”

    姬枢卡了一下:“我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你年纪不大。”

    殷回之:“我四十九。”

    姬枢道:“……四十九,在修真界也很年轻的。”

    “比你虚长几岁,”殷回之道,“姬枢弟。”

    姬枢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阿回,你醉了。”

    殷回之皱眉侧头:“仅仅三口,姬枢弟,你不要胡说。”

    姬枢微微勾唇:“三口就醉,还好意思说。”

    殷回之微怔,视线落在他唇角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笑意上,有些出神。

    “为什么……”他手指一软,坛子磕到石阶上,差点四分五裂。

    “嘶,”姬枢把坛子从他手里抽走了,“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与其诘问哀怨,不如解决它。”

    殷回之嗤了一声:“说得轻快,怎么解决?”

    “该改变的事就去改变,该放下的事就利落放下,左顾右盼最难成事。”姬枢也仰头喝了一小口,递回给殷回之,“喝酒不要牛饮。”

    殷回之眼下和耳根都烧起了红晕,只觉得头有些发沉。

    他托着下巴,好一会没说话。

    就在姬枢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殷回之突然道:“我放不下。”

    姬枢一本正经道:“能叫你放不下求不得的东西,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回之闷闷地说:“是好东西。”

    “……”

    殷回之又道:“试瑾第一,我真的很想要。”

    姬枢:“……你说的是试瑾会?”

    殷回之不太清醒地反问:“那不然呢?”

    “你四十九岁,是该赶紧参加,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姬枢说着说着被气笑了,“想要就去拿啊,在这哭有什么用。”

    殷回之指指自己温烫干净的脸,强调:“我,没哭。”

    姬枢覆着白绫的脸歪了歪:“不好意思,看不见,以为你哭了。”

    殷回之却偏要证明什么似地,抓起了他的手腕,捏着他的指节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真的没有哭——”

    殷回之的头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糊:“求你……”

    “求求你……师……”

    姬枢沉默了一会儿,将不甚清醒的殷回之拎了起来:“求人不如求己——阿回,你醉了,回去休息吧。”-

    青瑾会二十年一度,由四世三宗联合筹备,在修真界的名气很响。

    名门大宗要这个机会锦上添花,小门派也渴望凭此一鸣惊人,年轻修士们自己更不必说——

    历届青瑾会名列前茅者都是什么人?

    前十有观澜宗问剑峰主江如谂、走入歧途前的剑道天才谢殷、被誉为第一女剑修的逍遥门归隐弟子云怀昼、名扬四海的散修大能……

    往后看,什么三宗宗主长老,四世家家主和族中德高望重者……总而言之,没有一个简单的。

    青瑾会的年龄门槛便决定了:拿到名次者不仅需要实力、还要绝对的天赋。

    因此,不管是高门首徒,还是无名散修,在青瑾会上挤进前一百后,都会立竿见影地声名鹊起。

    这些人是新起之秀,亦是修真界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一届青瑾会,便在这万众瞩目与期待中徐徐展开。

    武试和秘境大比是青瑾会的重头戏,在此之前,是资格核查,和公场文试。

    所有报名者站在举办地的大广场上,用灵力答题。

    文试的计分权重很低,内容既杂且繁又多,上及天文下至地理,从经籍正册到人间常识,想拿高分相当难,但想过还是很容易。

    毕竟这关主要是为了排除暗藏其中的魔修——魔修大多精神和认知存在严重偏差。

    而这些问题经过一遍遍的巧思和设计,变得很神奇,一轮答下来,十有八九的魔修都能浮出水面。

    殷回之正在用灵力往卷轴上答最后一题,写到一半,旁边的一个参赛者突然“揭竿而起”——

    双目赤红地闯上台,冲向考官。

    然后被严阵以待的护卫弟子们拖了下去。

    周围的参赛者要么惊恐地猛退好几步,要么目瞪口呆。

    这种场面在乾阴鬼域太司空见惯,殷回之瞥了一眼,摇摇头,见怪不怪地继续答题。

    骚乱终止,他也刚好答完,用灵力将卷轴传到了阅卷处。

    答案固定的题,写上便已出答案,个别题目需要阅卷师亲力亲为,但有灵力作辅,批起来也很快。

    当日晚间,便在告示栏公布了成绩。

    殷回之在名单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而台上逍遥门的一位长老已经开始表彰前三名了。

    嘉许完,那长老便要离去,殷回之叫住了他:“长老留步。”

    金丹后期的修为,声音自然不可忽略,那长老身形一顿,随后竟加快了步伐。

    殷回之朗声问:“后辈殷回之请问长老,为何我客观题无一错答,却榜上无名?”

    这下准备散开的参赛者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三秒后,所有人疾速后退,以殷回之为圆心,空出了一个小广场。

    他们的表情简直比考试时亲眼目睹那位魔修发疯时还精彩,有惊恐,有震撼,有厌恶,还有直接拔剑但是不敢上前的。

    殷回之处于无数目光中心,而那位试图离去的长老也不得不转身。

    长老手上无比迅速地朝远方抛出了一道传音符,随即摆出了对殷回之露出了一个嫌恶中略带忌惮的表情,厉声喝道:

    “老夫还以为是重名重姓,没想到还真是你这……你这魔修!”

    声音是“魔修”,但从一开始的口型来看,他想说的应该是孽畜或是孽障。

    殷回之向他行了一个后辈礼:“长老,青瑾会有明文规定魔修不能参赛吗?”

    那长老见他如此,气焰顿时起来了:“呵!笑话!青瑾会乃我修真界重大赛事,几百年来从未允准过魔修参加!你休要想!”

    殷回之道:“敢问长老,何为魔修?”

    长老浓眉倒竖:“这还用说!你们那邪门歪道还不是魔修,那这天下便没有魔修了!”

    殷回之道:“固守丹道,就不叫魔修了?”

    长老:“废话!那当然!”

    “如此说来……”殷回之温声道,“长老,我被逐出观澜后,修的一直是丹道,我想我应当还是具有参赛资格的。”

    长老怒道:“胡说八道!你修的哪门子丹道!你那恶贯满盈的师父分明——”

    他突然卡住,因为余光看见了应讯赶来的江如谂和褚如棋。

    这话不清不楚,貌似把江如谂也骂进去了。

    长老改口:“你那恶贯满盈的现任师父——”

    他不改口还好,一刻意改口,周遭的目光渐渐从震惊转变为了微妙的看戏状态。

    几个宗门的高手都过来了,众人知道殷回之一个金丹修士,定然翻不起什么风浪,于是放下紧张,将注意力放在了这越来越精彩的走向上。

    ——反目成仇的旧师徒,两年后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会如何?

    殷回之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们,“并不会如何”。

    他只是扫了褚如棋和江如谂一眼,然后回长老的话:“长老,今日我们不探讨我师尊如何,只说榜单上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那长老斥责:“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最后一题写的什么!题目问你如何分辨善恶,心与迹孰为轻重。你说什么?‘当看因果,而非论心与迹轻重’,上来就把题目否定了!”

    “又说‘迹乃心之形,心乃迹之本,行迹是人心的外化,若一个人自诩本心向善,而结恶因造恶果,自相矛盾,不能算善。’到这里还算看得过去——”

    “同样,即便一个人被世俗否认贬毁,却行善际,结善因造善果,那么便不能算他为恶,甚至可以算他为善。”长老胡子震动,“你这是在为你自己的行径辩护?!”

    “不敢,晚辈自认未曾达上过这个标准。”殷回之道。

    他一口一个“晚辈”,弄得长老一时忘记了这是在哪在跟谁说话,只当在自家门派经堂里同叛逆弟子们辩学,下意识吹胡子瞪眼:“那你倒是说清楚,你口中的善恶因果论是个什么歪理!”

    此话一出,台上的褚如棋和台下观澜宗的弟子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别人不知道,殷回之却很清楚原因。

    他作出惊讶的表情:“长老,这并非晚辈杜撰,这是观澜老祖写在观澜心法册上的教诲。”

    那长老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而后僵硬地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江如谂和褚如棋。

    褚如棋的嘴角似乎要下撇,但碍于体面,又强行板直,最后抽了抽,冷着脸没说话。

    江如谂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落在殷回之身上的目光沉了些。

    殷回之笑了一下,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晚辈来发表对善恶因果论的拙见——因果并非一时的行迹,而要看行迹产生的长远影响。”

    “修真纪元前,人间尚未发现灵力妙用、耕作只能依天靠地时,有一个处于旱地的县,因为水源不足,年年收入低于其他县,后来来了一位知县,为了提高百姓收入,他下令大力开垦荒地。结果收入提高了一点,亩产却越来越低,原本耕三亩地就能收到的麦子,之后要耕五亩。”

    “再后来,又来了个新知县,他不仅命百姓废弃了那些新开垦的地,还花大力气挖渠引水种树,他来的前两年,这个县收入不增反降,上头要治他的罪,县里百姓却替他求情,要留下他。几年后,这个县因为水源充足,土地根固,逐渐丰沃,亩产提升到了和其他县差不多的水平,百姓们不用开垦荒地,也能丰衣足食了。”

    “这二位知县刚上任时,他们的行迹谁好谁坏,几年后再看,谁造成了善果,谁又成了恶果?”

    广场微静。

    长老已经在这一长串故事连招中调整好了表情,心里却暗暗记着殷回之刚刚给他挖坑的仇。

    听到这里,立刻拧着眉斥问:“你又怎知第一位县官的心便是坏的,若只是能力不够,能算为恶吗?”

    殷回之颔首:“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古时知县之下有县丞、县尉、主簿、还有各种佐杂官,若他无能,他是怎么上去的?”

    广场更静了。

    他们甚至不清楚殷回之口中的这些官职。

    如今上修界和下修界都依附大小仙门,过去的体系早就弱化到极致,谁没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

    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们觉得殷回之说的有几分道理。

    “心迹难分,因果可觅,目不识丁的百姓也为第二位知县求情,可见这并不是什么难明白的道理,只是有人装聋作哑。”

    殷回之下结论:“身为知县不知县,为了向上级交差便坑害百姓,他不为恶谁为恶?”

    长老:“……简直是一派胡——”

    “郝长老,慎言。”褚如棋忽然侧首提醒,然后在寂静中转回头,重新看向殷回之,“既如此,你能说说当初你杀我门中弟子的‘因与果’吗?”

    一别两年,褚如棋早已看出殷回之脱胎换骨,任由他这么胡扯下去,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骚动。

    可惜殷回之的变化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这句话甚至没在那张俊秀的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殷回之若有所思道:“这是今日的附加考题吗?”

    他这么问,反倒让褚如棋无法继续下去了。

    江如谂望着殷回之,眉头深蹙,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未置一词。

    最后还是一道厚重温实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当初三位先祖决定创办青瑾会时,提及此会是专为年轻丹道修士举办。”

    最后出现的归元宗宗主一身袈裟,手捻佛珠,缓缓上前。

    他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皮,深邃而透澈的眼睛看着殷回之,仿佛能洞察人心。

    “若这少年所修确为丹道,未尝不可参加。”

    第36章 雪恨·二 错判

    归元宗上到宗主下到杂役弟子, 都作僧人打扮,究其根本,是因其始祖为寺僧出身。

    但千年前, 归元先祖离开寺庙创办宗门, 是违背了佛教教义的,那时的归元宗不仅不被佛教教徒认可, 还被世人视作妖僧。

    归元先祖因此下令,不许宗门弟子剃度,留一指短发,和寻常僧尼作区别。

    后来归元宗位列三宗, 已然为尊, 闲声也消失得干净,过往亦成笑谈。

    殷回之没料到归元宗主会来为自己说话。

    青瑾会本就是四世三宗联办,其中三宗话语权最大。

    归元宗主既已当众这么说, 逍遥门主无论如何也是要给他薄面的。

    可是好巧不巧,殷回之是观澜宗赶出来的人……观澜宗能乐意?

    逍遥门主心里一掂, 颇觉自己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了褚如棋手里:“褚宗主怎么看?”

    褚如棋微微沉默, 最后为了大局, 勉强道:“那便依无妄大师所言吧。”

    无妄正是归元宗主的法讳,他停住拨动念珠的手, 微微笑道:“褚宗主大义,因果有道,必不负宗主此日之举。”

    褚如棋原本还很不快, 听见这话,眉心微蹙,探究地看了一眼无妄。

    逍遥门主见这俩达成了一致, 清咳一声:“郝长老,把殷回之的成绩放进告示栏吧。”

    郝长老控制着声音,只有台上人能听见:“那殷回之前面的题没一道错的,后面的文章……还没给分。”

    殷回之忽然出声:“直接将那一题的分值去掉吧。”

    郝长老:“……”

    他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殷回之,心道应该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啊。

    一直没说话的江如谂皱眉,忽然说:“既然要参加,那就好好……就依照赛事的正规流程来,岂是你说去掉就能去掉的。”

    殷回之没想到他会开口,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假笑:“那江峰主以为当如何?”

    这声江峰主喊得自然又顺口,江如谂一怔,无端联想到了当初殷回之刚入问剑峰时,跪在他面前低声怯怯叫“师尊”的模样。

    心头闪过一抹由来不明的不舒服。

    江如谂别开眼,似是古井无波:“按流程办。”

    殷回之没有意见,反正他的目的已达到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郝长老连忙吩咐下去,将殷回之答题的卷轴取了出来,由阅卷师当场给了结果。

    在窃窃私语中,殷回之的名字兀然出现在了榜首。

    “这……”

    四世家子弟在修仙资质上大多比不上三宗弟子,某种意义上,文试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机会,因此原本榜单前排尽是季、安、洛、褚四家。

    而眼下,四世家头上压了个殷回之。

    ——半个“魔修”。

    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今年的青瑾会恐怕不会太平了-

    武试为期一月,分上旬和下旬两个阶段。

    上旬所有参赛者等分成组,组内相互轮流进行比赛,胜者积分。最后按照其在循环对战中获得积分的多少排定名次,选出晋级名单。

    下旬则靠抽签,两两进行对战,一局定胜负,赢者晋级,最后决出前一百。

    上旬赛只过了五天,佼佼者便已锋芒毕现,几个金丹期以上的修士,积分直接高出一大截,令后面的人望尘莫及。

    唯一的元婴修士季回雪,更是稳占榜首,一骑绝尘。

    这算不得惊奇事,在青瑾会开始之前,上修界赌场里,买季回雪武试第一的赔率就已经压到一个低得可怕的程度。

    但惊奇事是有的。

    譬如谁也没想到,鬼域那个魔不魔、道不道的殷回之,积分竟然紧紧咬在季回雪身侧,两者并列第一,难分高下。

    金丹初期?

    哪有这种实力的金丹初期!

    最少也是金丹后期!

    众人深觉大受欺骗,觉得此子心机城府颇重,是故意放出假消息,然后来青瑾会耀武扬威,挑衅整个修真界。

    更有甚者坚信这是两界交战的前兆,一直等着殷回之突然发难,一个信号叫来那些魔头,然后跟修真界大战一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殷回之依旧和季回雪紧紧胶在第一名的位置上,你追我赶,你赶我追。

    可惜这俩不在一个小组里,没有直接交手的机会,让许多看热闹的人颇觉失望。

    但这也预示着,下旬的淘汰赛,会有多么精彩了。

    此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殷回之站在台上,和一个身材健壮的菱脸青年交手。

    黑衣少年俊朗斐然、风采夺目,青年虽略显不敌、亦猛厉迎击。刀光剑影,还算有来有回。

    然而,不过三两招,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黑衣少年陡然发力,手中长剑气势如虹,直接击落了那青年的剑。

    “叮哐!”

    殷回之收剑负手,台下响起几道自以为很不明显的惊叹:

    “漂亮啊——咳……我是说他的招。”

    “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我说的也是剑招。”

    “他怎么每次都这样,太恶毒了吧?”

    “啊,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其实很有风度吗?”

    “……?”

    这些声音讨论的是殷回之的对战习惯。

    这些人看殷回之比赛看了这么些天,早就熟悉了殷回之的节奏:上场之后不管对手水平是好是差,一开始都有来有回地过三招,给对面一种“他和我水平也差不多吧”的错觉,然后第四招就被打掉了剑。

    起先大家还以为这是他的迷惑战术,打定主意在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等真正上场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警不警惕的事。

    完全打不过啊。

    再后来,看见殷回之打金丹中期的修士都跟切瓜一样,他们的心理又平衡了,转为每次赛后都聚在一起嘀咕殷回之一阵。

    但这些傲气的年轻人自己被打服了,又看着殷回之的积分越来越高,原本一面倒的负面评价里难免多了些立场摇晃的声音。

    譬如刚刚,就有说殷回之故意让三招是“风度”的。

    ——这种往往都被自家门派的师父狠狠瞪得闭嘴,然后再不敢吱哇乱叫。

    “殷回之,积两分——”

    裁判报到一半,声音陡然变调,面露慌乱。

    原来那青年的剑被打落后并没有作罢,而是面露阴毒之色,从袖中挥出一把黑色粉末,劈头盖脸地朝殷回之撒去。

    裁判大惊失色,连连退避,台上台下也顿时立起一堆防御屏障,可离青年最近的殷回之却避无可避了。

    黑色粉末撒了殷回之一身,殷回之闭着眼,但还是沾了满睫。

    他皱了皱鼻子,捏了个除尘术,把满身的灰清理干净,然后很轻很冷地说:“你要打架?”

    他的语气太寒,大有对方回一句“是”,就会把人带走无声灭口的阴森感。

    ——台下的年轻人们如此想象,然后打了个寒碜。

    青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你、你怎么会没事!”

    广场上百个赛台,都在有序进行比赛,他们这边突然停了,又有乱声,立刻引起了护卫队和看台上长老宗主们的注意。

    殷回之赛事期间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人严格监控着,仿佛一个不留神,他就会做出什么危害人界的事来。

    他自己也烦得很,所以没像其他参赛者一样就近居住,而是白天比试,晚上一纸传送符回乾阴宫休憩。

    ——这东西几千灵石一张,但无所谓,谢凌随便他造。

    总而言之,被这么盯了四五天,殷回之依旧安安分分,反倒是修真界己方弟子出了乱子。

    褚如棋卷了一点地上的黑粉末,在指尖捻了捻,指腹直接被灼成了狰狞的腐肉,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这是谁家的弟子?”

    有人在下面答:“是天勤山的。”

    无名小门。不少人脑子里已经下了判断。

    “把人押起来,”褚如棋黑着脸环顾四周,“自家弟子闹出这种腌臜事,看管的人都没有?”

    人群中寂静片刻,冒出来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小心翼翼上前,跟褚如棋赔笑:“褚宗主,台上那位,是小徒……”

    褚如棋根本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于是那男人又讪讪主动开口:“褚宗主,小徒也是一时除魔心切……”

    江如谂突然问:“除谁?”

    这些日子,江如谂在众人面前说的话比前面几年加起来还多,逍遥门门主早就有所察觉,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殷回之。

    秃顶男人本要脱口而出殷回之的名字,但看见问话的人是谁后,又倏地住了嘴。

    “江峰主……”他尴尬地笑了笑。

    心里寻思这江如谂不会是对前徒弟旧情难忘吧。

    讪道:“这里还能有哪个魔修啊?”

    殷回之嗤了下,插话:“你家小徒倒是很有可能。”

    秃顶男人顿时翻脸:“你凭什么血口喷人?这里恐怕只有你跟魔修不清不楚吧!那毒粉洒在你身上都不起作用,谁知道你使了什么邪术!”

    殷回之和缓道:“我之所以能免疫那毒粉,是因为我师尊给了我避毒珠。”

    此言非虚。

    他身上一直带着谢凌给他的一大堆法器和小玩意,避毒珠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防不住魔兽山那些稀奇古怪的毒物,但防这种乾阴鬼域自己产出来、再被走私到修真界的东西,还是太容易。

    甚至可以说,即便没有避毒珠,这毒粉也威胁不到他。

    褚如棋身在高位,见多识广,当然不会看不出这毒粉来源有异,又想到殷回之方才的话,当即命人将那撒毒粉的弟子带上,将其手按到了测灵台上。

    几息后,测灵台果然发出了一声尖啸,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那弟子的额心钻出。

    不知道已偷练魔功多久了。

    秃顶男人浑身一僵,低骂了声,然后哭丧着脸跟褚如棋解释:“褚宗主,我真的不知道这小畜生混账至此啊!这、这都是他自己干的好事,与天勤山无关!”

    “这些话你留着青瑾会后再说吧,”褚如棋震怒拂袖,“——将这名不符合参赛资格的弟子押下去,严查过往。”

    “赛事继续!”

    殷回之也没想着他们能给自己说法,见人已经被押走,下午又没他的赛事,便准备直接掏符回家了。

    一道冷蓝的灵光制住了他的手。

    是江如谂。

    殷回之眼中寒芒一闪而过,终是收敛住了,他收起符箓,客客气气看向江如谂:“江峰主?”

    那种看热闹的目光又出现了,不管是场内的还是场外的,都若由若无往这边瞟。

    甚至有赛台上的两人打到一半,停了下来,抻着脖子看八卦。

    褚如棋低声警告:“如谂。”

    江如谂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一圈周围,成功逼退了大半视线,然后转头对殷回之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殷回之觉得此人有病。

    他温和道:“江峰主,我身份特殊,略有不便。”

    江如谂依旧一派仙风道骨,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莫名其妙:“那就在这说。”

    殷回之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直接给褚如棋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褚如棋声线发沉,已是半施压的态度:“如谂,回雪的比赛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江如谂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在殷回之逐渐不耐的目光中,他终于放弃了要谈话的打算,转身去找季回雪了。

    殷回之终于能走了,脑海里却又多出一道声音,是极耗心神的念力传音:“站住。”

    走了一个江如谂,又来了一个褚如棋。

    没完没了了?

    殷回之只是顿住了步子,甚至都懒得回一个字,只等着褚如棋的下文。

    “当年力驰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殷回之简直要被气笑了,当着所有人的面道:“褚宗主,我不方便同江峰主交谈,亦不方便同你交谈——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还是留着同愿意听的人讲吧,晚辈真的很忙,就先告辞了。”

    说罢,直接掏出符箓,表演了一个原地消失。

    褚如棋没想到他会如此不顾忌,当众这么说了出来,僵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黑一阵。

    身边几位长老宗主都是人精,连忙上来说了几句谴责殷回之的话,把场面救了回来。

    褚如棋却依旧没有缓和脸色。

    他想起这几天江如谂屡次朝殷回之那边看、屡次找机会跟殷回之开口,被甩了冷脸也无所谓的模样。

    又想起青瑾会前,江如谂找到他时所说的话:

    “师兄,当年的事,是你和审判阁主错判了。”

    “他没有杀人。”

    褚如棋心头忧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37章 雪恨·三 容器

    三千多块比赛场地, 紧锣密鼓进行了半个月的赛程,终于出了结果。

    比赛广场一望无垠,中央积分石碑高耸, 异常醒目, 最顶端赫然是季回雪与殷回之的名字。

    二人的积分数目完全一致,恰好是小组内除去自己后的人头数乘二。

    ——换句话说, 这俩在上旬赛中,没有过败绩。

    压倒性的强势。

    下旬赛赛制不同,赛量相较上旬大大减少,所以中间直接空出了三天的休整时间。

    但青瑾会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三天的停歇而变凉, 反而愈加热火朝天。

    无他, 历届青瑾会,一骑绝尘者不少,两骑绝尘却罕见, 所有人都在猜这两个对上,究竟谁输谁赢。

    有人说那还用问, 一个元婴初期,一个至多金丹后期大圆满, 完全没有可比性, 殷回之必输无疑。

    还有人说那可未必,当初殷回之还在观澜山时, 这二人可是亲如兄弟。

    几年前殷回之尚在观澜宗时,外界甚至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只知道季回雪有个关系极好的师弟。

    后来殷回之叛出宗门, 投靠鬼域闹得沸沸扬扬,这个名字才闯进了大家的视线。

    殷回之的形象也从寂寂无名之辈,成了阴险狡诈的杀人叛宗之徒。

    但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二人的情谊——据说殷回之叛逃下山后, 季回雪可是在宗主殿前生生跪了七天七夜的。

    因此有人认为,季回雪会在这次青瑾会故意相让,与殷回之打成一个平手。

    这么说的人同时遭到了季回雪支持者和殷回之支持者的怒唾:“简直胡扯八道!”

    “季回雪可是观澜宗的首席大弟子,日后是要镇山的!你把他当什么?耽于小情小义的窝囊废吗!”

    “就是,季回雪当初待他好,不过是看在师兄弟情分上,如今他们连师兄弟都不是了,又立场相对,季回雪并不会心慈手软。”

    ——这是支持季回雪的。

    “脸真是大得很!殷回之十八岁结丹,比当年最负盛名时期的谢殷还要惊世骇俗,灵隐真人年轻时更是没法与之相提并论——他要季回雪让?”

    “我也觉得殷回之未必会输,他上旬赛与组内对手交战时并未用全力,但怎么看也知道绝对不是金丹初期,谁又敢断言他只有金丹期的修为?”

    ——这是支持殷回之的。

    有眼尖的一眼发现了其中倒戈者:“等等,半月前你不是还骂那殷回之是纸糊的‘药人’吗?!”

    被指出的人恼羞成怒,认出拆他台的是观澜弟子,故意刺道:“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以前所有人都还说他修邪门歪道呢,现在我看他的道行比你还纯!”

    那观澜弟子气得满脸通红:“那又如何!如今观澜已经没有这号人了!说到底不过是魔物养的禁——”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失了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围人都以为是被议论正主过来了,听见他们背后嚼舌,吓得背脊一凉。

    尤其是也说了殷回之的那几位,慌张左顾右盼,胆战心惊地找殷回之的身影。

    只有那被迫噤声的观澜弟子惶然看向了远处的江如谂。

    江如谂眉目冷漠,并未看向这边。

    但他作为观澜弟子,再清楚不过,刚刚那是观澜峰主们才能对小辈施的噤声咒。

    周遭只有江如谂-

    另一边殷回之对此一无所知,他刚抽完下旬赛分组的签。

    旁观者看了他抽到的结果,又跑去比对了季回雪的,无不扼腕叹息又是大半场王不见王的比赛。

    备受瞩目的殷回之本人却无所谓——小组赛过后,他和季回雪早晚是要见面的,之后的大秘境他也势必不会放过季回雪。

    他在一处空四角小亭里,坐着懒散小憩。

    金桂很香,在乾阴鬼域两年,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一时有些困倦。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殷回之瞬间睁开了眼,站起身冷冷看去。

    来者是个乌发黑须的长者,穿着富贵,脸带笑纹。

    殷回之对他略有印象:临遥安氏的亲家,也是这次青瑾会的投资者之一,还创办了一个自己的门派。

    可惜论财力比不过四世家,论实力不如大宗门,地位始终停滞不前。

    结合这两天的经验,殷回之转瞬便猜出他凑过来的目的。

    果然,这人开口就是寒暄:“殷小道友在此休息?那是老夫叨扰了。小道友这些日子的表现当真是惊才绝艳,青瑾会后必定名声大噪——不知你有没有重回修真界加入正派的打算?”

    殷回之看了他两秒,忽然对着他身后的空气恭顺问道:“师尊,您怎么来了?”

    对面那长者笑容顿时消失,脸色惨白,看起来要当场死过去似的。

    谢……谢凌来了?!

    殷回之见他这副表情,实在没忍住,翘唇笑了起来:“前辈同我师尊好好商量,晚辈静候佳音。”

    说完,那长者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了,自己心头一瞬闪过无数念头,甚至连跪下求饶都准备好了。

    结果一回头,只看到了空气。

    “……”

    他腿脚一软,坐到了地上。

    殷回之在园子里绕了半圈,颇觉无聊,正要打道回府,身后却突兀响起枯枝被踩断的轻响。

    还来?

    殷回之连耍人的耐性都没了,头也不回地说:“问我没用,去问我师尊。”

    “要问哪个师尊才作数?”背后传来带着淡淡调侃的熟悉声音。

    殷回之松松垂着的手一蜷。

    他克制着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顿了一下,转身朝了谢凌行礼,语气自然地回应了那句玩笑话:“师尊又捉弄我。”

    也许这一句就已经够了,毕竟只是个玩笑,但殷回之还是加了一句:“我只有一个师尊。”

    说完,他又匆匆笑着撇开话题:“看来背后果然不能说人,我刚狐假虎威完,师尊就来了。”

    谢凌眉梢微微挑了下:“狐假虎威吗?我看他也挺怕你,在远处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凑过去。”

    殷回之愣住。

    他听到的不是那个长者有多么踌躇。

    而是……他在打盹时,谢凌原来一直隐在旁边看着吗?

    金桂的香气被风卷入鼻息,撩过谢凌的发丝、他的袍角,浸润了周身每一团空气。

    有那么一瞬,殷回之很愿意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后走了。

    他以为谢凌来找他是有话要叮嘱他,于是静静等待。

    但谢凌没有说话。

    于是殷回之有些不太确定地想,谢凌是专程来看他的吗?

    这样想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起谢凌的脸,只可惜看不出答案。

    谢凌走进了他刚刚坐的四角亭,在靠座上坐下了,语气很随意:“我跟知晦来这边办事,知晦受伤了,在附近疗伤,所以顺路来看一眼。”

    “嗯。”殷回之点头,平静应声。

    这里环境似乎属实催人欲眠,殷回之看见谢凌也微垂着眼露出了些倦意,并淡淡嘱咐他:“秘境里小心行事。”

    “嗯,”殷回之又点头,“师尊什么时候继续动身?”

    谢凌搭在坐槛上的手活动了一下:“两天后,知晦伤得有点重,右手断了,在休养。”

    殷回之垂眸:“好……沈护法一人顶那么多活,师尊怎么不再设一位护法。”

    谢凌饶有兴趣地问他:“还有谁?”

    殷回之:“我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叫巧色的心腹,他不可信吗?”

    谢凌哼笑:“你下次最好当着知晦的面这么说。”

    殷回之也笑了:“我就是随口一问,师尊不要告我的状,不然不知道要给沈护法带多少烤羊排才能好。”

    沈知晦喜食烤羊排,这在乾阴鬼域不算是秘密,但除了他跟谢凌送的,旁人讨好送来的一口都不会碰。

    谢凌睨了他一眼:“背后编排人家倒是不心虚。”

    殷回之还是笑:“那怎么了,谁让我脸皮厚。”

    谢凌也弯了一下唇,然后就陷入了安静。

    有些令人不自在的安静。

    殷回之垂睫:“那师尊,我先走了。”

    谢凌没问他去哪,而是抬指,随即有东西瞬间落到了殷回之的手腕内侧,皮肤传来一阵灼烧感。

    殷回之愣了一下,抬起手腕,低头看见了一块深黑色图纹:“这是什么?”

    谢凌:“魇。”

    殷回之蓦地想起之前那枚自己偷偷藏了两年多的、然后在地牢里被谢凌亲手捏碎的魇戒。

    呼吸颤了颤,殷回之按住那一小块灼烫的皮肤:“谢谢师尊。”

    谢凌“嗯”了声,说:“走了。”

    殷回之躬身:“弟子恭送师尊。”

    谢凌从亭内消失了。

    而另一边,青瑾会的主场外围一家客栈的天字房中,多了一个玄衣人。

    沈知晦原本在棋桌边自弈,屋里突然多了人,他忙搁下指尖墨玉棋子:“尊主。”

    谢凌抬手止了他的礼,捡起一枚黑棋落子,在他对面坐下。

    这步棋走得莫名其妙,不像谢凌的水平和风格,倒像是随便落下的,沈知晦疑其中另有门道,执子端详良久。

    谢凌等他落子。

    但沈知晦这子终究是没落下去,他看着谢凌:“您既然放心不下,为什么不直接去陪着少主?”

    谢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话很多。”

    沈知晦难以置信:“我今天统共就说了这一句话。”

    谢凌不睬他。

    沈知晦叹了声,委婉建议:“您要是怕少主多想,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那样反而还——”

    “啪嗒。”

    棋子扣上棋盘,发出一声宛若骨碎的寒声。

    “知晦,”谢凌看着他,平静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晦蓦地一寒,噤声了。

    谢凌温和垂眸,抬指替他落了白子,语调毫无起伏:“那只是个容器,知晦,别自找麻烦。”

    “——也别给我找麻烦。”

    沈知晦手中的子不慎落地,他直愣愣看着谢凌,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第38章 雪恨·四 对决

    沈知晦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

    谢凌现在的这副身体状态不好, 加上几次强行承受阴煞之力,寿数短暂是必然的事。

    即使谢凌未提,他也一直在暗中替谢凌物色合适的新身体。

    单论此, 没有比殷回之更最合适的身体了, 就像他被谢凌唤醒,居于年少时自己的身体里, 从不会感到不适一样。

    毕竟,本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沈知晦是真的这样想过的。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从未见谢凌对任何一个人这样上心过,从每次突破时的亲自护法,到现在连参加青瑾会都要特意跑来看一眼。

    他以为谢凌至少是将殷回之当成了弟弟看待。

    沈知晦的眼前划过从前每一次, 殷回之兴冲冲跑进乾阴宫去见谢凌的画面, 沉默了许久,才应声:“是。”

    他是谢凌的属下,最不该质疑的, 便是谢凌的决定。

    沈知晦又与他弈了几个来回,便听见谢凌淡淡说:“你不专心, 下去,让巧色进来。”

    沈知晦执子的手微微一绷, 而后慢慢将棋放回了棋篓。

    尽管他已经控制力道了, 但还是发出了不算轻的动静。

    沈知晦也不知道自己这份情绪是因为谢凌刚才的决定、还是此刻的态度。

    他稳了稳心神,躬身告退。

    一推开门, 便见那位容色昳丽的新侍卫立在门口,不知道听他们对话听了多久。

    这位“巧色”七日前在牢房闹了一场自杀,没死成, 之后便被谢凌提到了身边,什么都不设防。

    升位升得太蹊跷,信任也来的蹊跷, 根本不像是谢凌会做的事。

    但谢凌偏偏就这么做了。

    即使沈知晦向来不会质疑谢凌,也不由生出了几分疑窦——与之相应,他对这个巧色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他眸光带刺,语调略沉:“尊主叫你。”

    巧色似是微怔,然后点点头:“好。”

    长了一张活色生香的美人脸,表情声音却僵硬得很,像死了几百年刚复活。

    沈知晦眉毛皱得更深:“别让尊主久等。”

    巧色又“哦”了一声,仿佛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敌意,径直推门走进去,又反手关上。

    对他这个护法完全不害怕的样子。

    沈知晦还不至于因为这么个东西不舒服,步伐从容地走了-

    “尊主。”巧色还没有改掉做系统时的习惯,僵直地走进来,滞了几秒,才生疏地朝谢凌行礼。

    “会下棋吗?”谢凌问。

    “会,”巧色在他对面坐下,并不觉得谢凌叫自己过来真的是为了下棋,“尊主,您找我有什么事?”

    谢凌将手中黑子放进了白子的包围圈,是个送死的举动,几乎是结束了这局棋。

    他收了子,不咸不淡问:“身体有了,结契的承诺不准备履行了吗。”

    巧色没有半点摆谱的样子,诚恳道:“怎么会,尊主,这些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谢凌唇角微勾:“是吗?”

    巧色认真道:“当然。只是——尊主,那边步步紧逼,属下很担心,您真的有破局的办法吗?”

    谢凌惋惜:“巧色,我真的很不喜欢装傻的属下。”

    巧色僵立了片刻,却没等来谢凌的直接发难。

    “这个游戏一个萝卜一个坑,那小家伙占了个重要的坑,一死,我们跟着遭殃,”谢凌惋惜道,“但我要是死了,肯定会拉着你陪葬,想必你很清楚这点。”

    “至于解决方法,有两个。”

    “一,我老老实实按系统空间的要求做任务,让那个小家伙回归正轨,然后我离开这里,回归以前被控制的生活。”

    “二,我取而代之殷回之,留在这,拿回过去的力量,跟系统空间彻底切断联系,你也顺势脱离主系统的控制,在这里定居。”

    谢凌望着他:“这些,我以为你上次过来就该想清楚了。”

    巧色默了几息:“您真的下得去手吗?”

    连他都不愿意继续受主系统的桎梏,谢凌这样极端性格的人更不必说,因此第二条才是唯一的解。

    但他毕竟曾经是个人,从这几年谢凌和殷回之的相处中,他隐约能感觉到谢凌对待殷回之的特殊。

    万一到时候谢凌下不去手,他又跟谢凌立下了魂契,到时候一起下地狱吗?

    谢凌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话,不禁笑了:“嗯?”

    巧色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

    谢凌在回到这个世界前,做了几千个任务,其中不乏要和一些人表现得很亲近。

    要是每个这样的人都放在心上,谢凌也活不到今天了。

    于是巧色放下心来:“尊主,属下愿意将灵魂交付于您。”

    谢凌朝他递出一只手,眉目含笑:“那么,我不会亏待你,正如我不会亏待知晦。”-

    谢凌离开的第二天,殷回之手下的人给他传了一条消息。

    “那位长相极好的巧色公子,被尊主提拔成了右护法,几乎与沈知晦平起平坐了。”

    “只是奇怪,尊主并没有让右护法拿到什么实权,只是时时带在身边。”

    “宫里人都说,这右护法不像下属,倒像是……”

    殷回之淡淡问:“像什么?”

    手下是只听命于殷回之的手下,但这么背后议论谢凌,还是让他有点心虚,声音也低了下去:“像情人。”

    殷回之默了几息,然后笑了,带着讽意道:“他们看谁都像师尊的情人——鬼域域主是会为色所惑的人吗?”

    手下连忙笑着附和:“都是一群嘴巴闲不住的,尊主当然不是那种人。”

    殷回之眉目温和:“所以再有闲不住的,就让他们的嘴巴彻底闲下来。”

    手下愣了一下,惊出半身冷汗,立刻收了笑意道:“是。”

    殷回之敛目:“后面半个月都不要来找我了,我这边赛事吃紧,不方便。”

    手下迅速道:“好。少主,属下告退。”

    殷回之在原地站了一会,眉心下冷却很长一段时间的痛楚和燥郁又来势汹汹地泛起。

    储物戒中的心魔镜与他心念相通,显然也受到了影响,暴躁道:“你能不能别想你那破师尊了!”

    殷回之:“好。”

    “好什么好,”心魔镜怒了,“你明明还在想!”

    殷回之:“你很难受吗?”

    之前他就发现了,心魔镜本性不坏,但认主后会随着主人心魔的强弱变化而变化,心魔越强横,镜灵也会越暴躁。

    心魔镜:“废话!臭小子,老子当初就不该认你为主,满嘴大话的骗子!混账!蠢材!愚不可及!”

    殷回之等它叫唤完,才平静问:“那要解掉吗,我来动手。”

    心魔镜一怔:“……你认真的?”

    法器认主后,便等于和主人达成了契约,除非主亡,或者器碎,否则这种联系不会断开。任何一方主动切断联系,都会遭受严重反噬。

    殷回之:“嗯,不过要等我青瑾会结束,现在还不行。”

    心魔镜简直没见过这种人。

    以为是个君子,结果是个强盗。

    以为是个强盗,结果是个神经病!

    心魔镜咬了咬不存在的牙,恼火道:“你当本镜是什么了!本镜一言,驷马难追,就算认的主是一堆羊粪球也不会随便毁诺。你休要再提,否则我天天在你脑子里放你师尊!”

    殷回之居然笑了一下:“还有这种好事?”

    心魔镜被他气得彻底不说话了,缩回了他的储物戒深处。

    殷回之笑容淡去,抬起手腕,指尖在那块黑色的图腾上轻轻抚摸,如同那日唇舌交缠般温存-

    青瑾会终于迎来了众人最期待的对决。

    殷回之和季回雪一路没碰上头,最后一起打进决赛,有了这场避无可避的交手。

    殷回之站在台上,看着阔别两年多的季回雪,并未说话。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所有丑恶的真相被谢凌扯出来摆在他面前,甚至没有给他亲口质问季回雪的机会,一切就被真相撕得粉碎。

    季回雪仿佛没事人,主动和他打招呼,笑意温柔:“阿殷。”

    走到这一步,季回雪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叫他阿殷,殷回之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佩服。

    殷回之望着他,握着长剑的手青筋绷起,也和他用一样平和的语气问:“季回雪,偷来的东西好用吗?”

    季回雪微微蹙眉,似是有些苦恼:“阿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再执迷不悟了。”

    殷回之看着他虚伪的脸,竟然没有如过去两年想象中的那样,被愤怒彻底吞没,他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悲感。

    已经结下的仇,造成的恨,他死去的母亲,毁去的半生,真的能靠杀死季回雪得到雪清吗?

    殷回之扯了一下嘴角:“我希望你的剑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季回雪叹息:“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阿殷,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利用,就像……”

    “——你我过去的一切。”季回雪的声音清晰地穿进了他的耳中,也只传进了他的耳中。

    季回雪想激怒他,最好是在台上就发疯,不计代价地要季回雪的命,落入下风、陷入不义。

    殷回之扫了一眼台下比前些日子多出十倍的护卫、和台上几乎全部到齐的三宗大能。

    到时候,这些人便能顺理成章地活捉他,或者杀了他。

    第39章 雪恨·五 痛快

    殷回之当然不可能会被他三两句话激怒, 颔首淡道:“多谢提醒。”

    季回雪依旧没有开始的打算,而是看向他手中的剑,惊讶道:“阿殷, 你这把剑, 瞧着有些像……”

    季回雪似乎这才认出来冰魄,慢慢蹙眉, 有些难过地说:“阿殷,那个魔头的确对你很好,可是师尊又何曾亏待过你?师尊早就同我说过,等你结丹, 会亲手为你铸一把好剑……绝不会比你手中这把差的。”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进众人耳中。

    谢凌将冰魄给了殷回之这件事不算秘密, 季回雪眼下再提,不过是为了让旁人觉得殷回之背信弃义、唯利是图。

    又提到江如谂是要在殷回之结丹后给殷回之铸剑的,则是让人想起了殷回之过去毫无存在感的那段时间, 继而觉得是殷回之自己无能,而非观澜宗亏待他。

    观澜宗的几位峰主明面上冷哼了一声, 实际对季回雪这番话很是满意。

    殷回之却一副完全没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样子,讶异道:“真的吗?”

    季回雪:“自然不假。”

    殷回之略微思索, 道:“可是我记得当年青瑾会, 冰魄旧主恰好与江峰主同在一届,江峰主似乎只是第二名。”

    季回雪的笑容微微一僵。

    殷回之这番话直接将在场者的回忆拉回了那届已经鲜有人提的青瑾会。

    那一届的魁首……正是冰魄的前主人、天夜门前门主、也是曾经的逍遥门弟子——谢殷。

    时年谢殷二十七岁, 意气风发,全程独占鳌头。

    江如谂大了谢殷近十岁,二人对上时, 江如谂却毫无还手之力,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二名。

    若非后来谢殷走到了修真界的对立面,人们提起那一届修真会, 恐怕还是很难想起第二名是谁。

    “所以我觉得,”殷回之直接道,“要铸出比冰魄更好的剑,还是挺难的。”

    殷回之说完,脸色划过一抹不自然,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说的两人里,有一位在场。

    他的视线精准落到台上江如谂的身上,诚恳而惭愧地说:“江峰主,晚辈只是陈述事实,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您应该不会生气吧?”

    季回雪:“……”

    观澜诸峰主:“……”

    围观者:“嘶……”好歹毒的嘴。

    江如谂回望,在那张顶着真诚表情的俊俏面孔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嘲弄。

    褚如棋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当真被殷回之的话刺到了,正要沉声打断殷回之的挑衅。

    “当年我技不如人,是实话,”江如谂的声音很平静,“不会生气。”

    殷回之颇觉没意思,正要收回目光,却听见江如谂垂着眼,再次开口:“但剑的品质与求剑者无关,赫连大师曾经答应过我,会为我的徒弟铸出最好的剑。”

    赫连亓是上修界最有名的铸剑师,千金难求一见,更别提请他亲力亲为铸一把剑了。

    当年江如谂给季回雪的“流风”,便是求的赫连亓。

    但此情此景,只要是个智力没问题的人,都能看出江如谂说的不是“流风”,也不是季回雪。

    所有旁观者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目光在脸色难看的季回雪、反应冷淡的殷回之、还有语出惊人的江如谂之间转来转去。

    结合观澜宗诸位峰主们僵硬的表情,事情变得愈发耐人寻味了。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话本子里那种恨海情天的味道。

    处于旋涡中心的殷回之却狠狠拧了拧眉。

    即便江如谂没有直接害过他,他对江如谂也确实没有像对季回雪那么深的恨意。但此情此景,结合江如谂刚才的话,他还是被恶心得不轻。

    准确地说,他感觉这次青瑾会上,江如谂和他的每一次碰面,都有种恶心人的莫名其妙。

    也许是修仙把脑子修坏了。

    殷回之毫无感情地“哦”了声:“季首席这把‘流风’确实不错,只可惜我不懂剑,还是觉得自家师尊给的是最好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大家都知道殷回之在有意识地避免公开提到谢凌。

    这句话依旧没有直接提到谢凌的名讳,但在场没人会蠢到以为他说的是江如谂。

    那种古怪的氛围更浓了。

    殷回之侧目看向裁判,声音有点冷:“还不开始吗?”

    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裁判愣了下,轻咳一声:“双方都准备好了的话,自然就要开始了。”

    语罢,裁判将手中旗帜高高抬起,悬空静止片刻,再迅速切落——

    场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几乎是一瞬间就缠斗到了一起,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经过了数十招。

    台下各门各派已经淘汰的弟子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半晌,才有人挫败地喃喃:“原来他们之前打我真的连三分力都没用上……”

    有人安慰他:“其实也还好啦,咱们不是还跟殷回之过了三招嘛。”

    “……”

    又一人紧盯着台上战况,还不忘插话:“说起来,殷回之这场开始就打得这么凶,应该是对季回雪很忌惮,不敢像之前那样先玩三招了。”

    “玩?”身后一道声音嗤道,“他那三招是在看对手的本事。”

    几人正要不悦反驳,转头才发现说话者竟是本场武试的第三十七名——褚回铮。

    褚回铮身后,是第八十名的符回依。

    于是几人到嘴的反驳当即咽了回去。

    原因无他,这两人年龄都小得够再参加一次青瑾会了,却双双跻身前一百,光论实力就甩开他们一大截。

    再者,这可是殷回之从前的同门,对殷回之的了解恐怕还是挺到位的。

    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虚心请教褚回铮:“褚道友,你方才说那三招是在试探对手的本事,那为什么对上那种比他弱十倍不止、必输无疑的对手时,他也要让三招呢。”

    褚回铮冷笑:“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工于城府——嘶。”

    符回依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接过话头:“因为殷师——殷回之性情沉稳,不会因为对手弱就轻敌,也不会因为对手强就气馁放弃。”

    几人又大着胆子追问,“那为什么他不用这法子试探你们大师兄?”

    符回依看着比试台,杏眼里情绪复杂:“因为他了解季回雪,季回雪了解他。过去知道的,他用不着再试探,过去不知道的,季回雪不会让他轻易摸清。”

    “呃……”几人脸色微妙,连声称是。

    他们装聋,却不是真聋,刚刚符回依差点脱口叫殷回之师兄,他们是听出来了的。

    多新鲜——

    管叛出宗门的弟子叫师兄,对正儿八经的首席大弟子直呼大名,观澜宗这一辈亲传弟子之间大有故事啊!

    几人的八卦欲望熊熊燃烧,抓心挠肝,甚至顾不得冒犯了,试探道:“符道友,刚刚灵隐真人的话……是不是说明观澜宗对殷回之的态度发生改变,准他回去啊?”

    符回依呼吸微促。

    她不是个喜欢议论师长的人,但这股气埋在她心底两年多,眼下实在悲怒难忍。

    江如谂这段时间的古怪、以及褚如棋的沉默,都坐实了她最初的想法——当初按到殷回之身上的罪名,根本就是误判。

    她立刻去询问褚如棋,却只得到了否认,再三追问质疑,得到了训斥和沉默。

    ——这些人甚至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还殷回之一个清白。

    她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殷回之已经投身鬼域,身上脏水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但若承认当初是他们的错判逼得殷回之走投无路,却会大大损害观澜宗的声誉。

    “你们是来看比赛的还是来好奇殷回之去向的?”褚回铮在符回依开口之前出声,语含警告,“还是替自家门派的掌门人打探消息?好抛出橄榄枝?”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到头上,几人当即不敢再乱问,忌惮地绕到了看台另一边,不跟他们凑一起了-

    殷回之对台下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与他交手的季回雪身上。

    即便他已经用尽全力,但每次灵力碰撞时,他还是能切实感觉到那种压他一头的强悍。

    这是元婴期和金丹期之间的客观差距。

    他只能尽可能地避免硬碰硬,而是以招压势。

    季回雪也发现了他战斗风格的变化,微微眯了眯眼,下一瞬,冰魄和流风在空中相接摩擦,刃端交错划过,发出带着灵力震颤的锐利尖鸣。

    剑气纵横间,殷回之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轻轻响起:

    “阿殷,让师兄看看你在乾阴域主那学到了些什么。”

    这话音看似温和,里头带的轻视与挑衅却快要溢出来。

    殷回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破季回雪的招,但他相信谢凌,也相信谢凌教他的东西。

    就算破不了,只要能接住、能让他寻找反攻的机会也好。

    凌厉剑风自脸侧呼啸而过,殷回之几乎是本能地闪身,出剑,而后在季回雪略显愕然的目光中反击了回去。

    接住了。

    之后季回雪的每一次进攻,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即便修为有一大段差距,但在这种程度的预判下,季回雪根本没办法赢他。

    来来回回,攻守变换,直到天黑,他们也没打出结果。裁判看了一眼时辰,挥旗中止了比赛。

    台下不明真相的各派弟子们已经看得两眼发直了,但台上几宗长老却已是面色凝重。

    殷回之飞快扫过观澜宗几位峰主的脸,从他们僵硬的表情里确认了一件事:

    他今日破掉的,全是正统的观澜剑法,亦是他从前身为观澜亲传弟子、本该学习接触、却因不受重视而没触碰过的东西。

    真是痛快。殷回之冷静地想。

    但痛快完,也有难以忽视的茫然和疑惑。

    谢凌不许他修邪门歪道,这些东西都是谢凌教他的——为什么谢凌会对观澜宗这些不能外传的剑法这么了解?

    第40章 雪恨·六 大秘境

    “这是平了?”有人震惊发问。

    然后得到同伴肯定的回答:“平了。”

    裁判也执旗宣布了结果:平局。

    这还是青瑾会有史以来, 第一次武试没有分出头名。

    观澜宗长老席的那片区域静得有些异常,褚如棋更是面色凝沉。

    此情此景,他很难再像开始那样, 对殷回之怀着纯粹的厌恶和防范。

    殷回之明明是金丹后期的修为, 却能在不使险招和阴招的前提下,丝毫不落下风地同元婴境的季回雪交手一整天。

    这种灵性和反应能力, 已经根本不是天材地宝能养出来的范畴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摆在褚如棋眼前:观澜宗不仅忽视了一个天资出挑的好苗子,还亲手将人推到了宗门乃至整个修真界的对立面。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褚如棋终于有些理解江如谂的心境了:原本两个徒弟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最后却弄丢了一个, 自己还遭了恨。

    是个人心里都不会好过。

    褚如棋回想起殷回之当年跪在审判堂下, 字字泣血地澄清时的画面,心头顿时起了火。

    ——当初究竟是什么人陷害了殷回之、在他观澜宗搅弄风雨是非?-

    武试结束,也意味着青瑾榜排名的诞生, 殷回之和季回雪为并列第一。

    褚如棋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殷回之比想象中冷静了太多, 丝毫没有能让人指摘的地方。

    只是,这冷静究竟是因为只想安安分分在青瑾会拿到名次, 还是因为有更大的图谋, 还有待商榷。

    殷回之没有违规逾矩的地方,四世三宗里拍板的人也没有阻止他进入最后一轮大秘境试的理由。

    可就这样放他进去, 仙门百家都不可能放心。

    最后商议出的方案是,三宗各派出一个修为最高的现任长老,进入大秘境, 不参与过程,只在传送地点陪同。

    分别是观澜宗问剑峰主江如谂、归元宗宗主无妄大师、逍遥门执剑长老沈奕。

    尽管三宗名义上给出的解释是为了更直观地观察弟子们的表现,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了盯紧殷回之。

    毕竟青瑾会的大秘境实时连接场外的水镜, 境内弟子的一举一动都能通过水镜观测到,实在不需要多此一举。

    “能同时惊动三宗高手,这就是青瑾榜首的实力吗?”有人半阴阳怪气半艳羡地说。

    “这福气给我我也不要。”有人不屑。

    还有替季回雪生气的:“大秘境的成绩不是还没出来?他算哪门子的榜首。”

    话虽这么说,大秘境的积分独立于武试排名外,往届武试结束后的成绩就决定最后青瑾榜的排名了。

    这么说的人,不过是不认可殷回之的榜首之名,想再凭秘境中的表现给季回雪和殷回之分出个高下罢了。

    入境前,负责流程的弟子依次将一块玉牌发到参赛者手中。

    这玉牌其实是一块精简后的测宝法器。

    境中人取到奇珍异宝后,只要将玉牌靠上去,便能直接检测出该物品的品阶,然后转化成相应的积分。

    季回雪和殷回之并列站在队首,发牌的弟子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先给谁好。

    殷回之浅浅一笑,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先给季回雪。

    发牌的弟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善解人意,怔了一下,先将手中的玉牌先放进了季回雪手中,又连忙再取一块,递给殷回之:“殷公子,您的。”

    殷回之接过:“多谢。”

    等人走远了,殷回之听见季回雪温润的声音:“阿殷如今待人接物软和了不少。”

    “不及你十之一二。”殷回之目视着前方,语气平平道。

    季回雪没再说话,脸上依旧挂着和煦如风的笑容。

    殷回之无声皱了皱眉。

    从武试时他破了季回雪的招后,季回雪就一直是这种古怪的平静状态。

    思忖间,身前突然多了三道身影,是要同他们一起入秘境的无妄、江如谂和沈奕。

    “诸君,秘境已开,”褚如棋站在入境大阵边,声若洪钟,“请入秘境吧。”-

    大秘境和武试被公认做青瑾会的重头戏,但二者看点完全不同。

    武试是精彩在残酷公正的赛制流程,大秘境却是精彩在角逐者的本身和相互之间的较量。

    青瑾大秘境原本是一处无主天生秘境,后来被三宗始祖发现并收用,以法阵隔断,每隔二十年才开放一次,用于青瑾会的最后试炼。

    这里奇珍异兽数之不尽,此场试炼的得分关窍,便是尽可能多地斩杀妖兽拿到内丹、或采摘仙草灵植,以换取积分。

    不仅如此,在秘境里拿到的东西,参赛修士赛后也可以直接带走。

    于是,第一个看点来了。

    珍宝可以带走,但若是几人合力拿到手的东西,怎么算?

    玉牌显然是死物,只检测积分不管其他,所以一个珍品能给许多人加分,但东西最后归于谁手,还是看谁出力最大、或者看有话语权的人如何分配。

    这也就意味着,从自主组队环节,微妙的较量就开始了。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都不会差,但实力总有三六九等之分。

    弱的都想同强者组队,拿到更好看的成绩。实力强的,在选择队友方面则会有更多自己的考量。

    ——是选优秀的成员拉高团队排名,还是选平庸者衬托自己?亦或是根本不在意队友是什么水平、随便点几个?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会通过水镜呈现到外界无数双眼睛前。

    百名参赛者依次通过传送阵进入了秘境,然后开始试探性地商量组队。

    与此同时,广场上巨大的水镜里,清晰地展现着境内人组队的画面。

    各宗各派的长老尚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但各派弟子们已经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有的甚至已经围着茶壶,嗑起了瓜子。

    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少人都在偷瞄殷回之,最后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季回雪。

    等季回雪那边队伍满人了,也依旧没人去找殷回之,而是另外组队。

    中间除了刚走近就被褚回铮严肃拉走的符回依,再没有第二个人主动要求跟殷回之组队。

    于是殷回之就这么落了单。

    水镜里殷回之的身影一直站在人群外围。

    其他人组成了十三支队伍,季回雪那支先出发了,剩下十二支里,有五支磨磨蹭蹭地走了,还有七支似乎是在商量战术,一直原地站着没动。

    尤其是褚回铮和符回依所在的队伍,离殷回之最近,也始终没有出发。

    褚回铮没有分给殷回之眼神,嘴上一直在与同宗的师兄分析,从秘境地形分析到奇兽分类,听得同宗师兄眼露茫然。

    而旁观者通过水镜,也看出了些端倪——这些队伍不是真的为了在原地商量战术,而是在等殷回之主动开口加入。

    碍于立场,他们不能主动找殷回之,但殷回之若是主动请求加入,他们不会拒绝。

    可殷回之始终站在外围,没有上前半步的意思。

    大家都不是蠢人,很快便陆陆续续走了。

    传送阵边一时只剩下四个人。

    无妄大师面容祥和,兀自捻珠。逍遥门执剑长老沈奕是个冷木性子,也一言不发。

    江如谂虽然不喜言语,但看见落单的殷回之,还是忍不住问:“为何不与他们一起?”

    殷回之淡道:“不熟。”

    江如谂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但令他意外的是,殷回之这次竟然没有转头就走,而是走近了他,问:“你上次想同我说什么?”

    江如谂眉头微蹙。

    这个场合,并不是详谈的好时机,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会被水镜送进外界的双双耳朵里。

    但殷回之的目光澄澈冷冽,直直盯着他,似乎早已洞悉他的一切内心想法。

    于是江如谂明白过来,殷回之就是要逼他将接下来的话说给所有人听——否则不必再说。

    江如谂沉默许久,最后道:“从前之事是我错判,力驰之死确实与你无关。”

    秘境外,水镜前一片哗然,褚如棋更是脸色黑成了锅底。

    他这个混账师弟,还是做了他最怕的事。

    虽然江如谂嘴上说的是“我”,把罪过都揽到了自己一人身上,但江如谂是什么人?是名满修界的灵隐真人,是观澜宗问剑峰峰主。

    观澜宗怎么可能撇得开责任?!

    褚如棋面沉如水,在一双双窥探的视线中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水镜。

    光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将所有的舆论都导向对观澜宗不利的方向,他只怕江如谂接下来还要被殷回之引着说出更多。

    其他人的想法恰好与他相反,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巴不得再多些信息漏出来。

    然而事情让他们失望了。

    殷回之道:“江峰主,烦请设个结界,我也有些与比赛无关的话想问你。”

    大秘境有规定,参赛修士不得擅自设结界躲避水镜监测,所以殷回之才会让江如谂动手设。

    褚如棋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而后神情变得很复杂。

    其余人也没想到殷回之竟会放弃这个在公众面前洗刷冤屈的机会。

    一层薄雾似的结界原地升起,将殷回之和江如谂二人笼罩了进去,两人对话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有静默和几乎静止的画面。

    无妄依旧兀自捻着佛珠,只是阖上了眼,以背对着殷回之和江如谂。

    沈奕不大通人情世故,原本直瞪瞪杵着,面对着江如谂和殷回之,见无妄转身,也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结界内,殷回之看着江如谂:“我那时的确从未杀过人,但时至今日,我也未找到直接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你是如何确认的?”

    江如谂被他那句“那时从未”刺了一下,唇线绷直,又松开:“我给你和回雪的拜师佩剑,剑鞘里侧最深处刻了你们的名字。”

    可能是这话太匪夷所思了,殷回之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反问:“什么?”

    “我用灵力操纵刻刀刻下的,所以没有留下灵力痕迹……很难被发现。”江如谂缓声说。

    殷回之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

    如果江如谂说的是真的——

    当年在富城山崖边,江如谂对他的称呼还是‘孽徒’。

    那时江如谂已经出关十多天,下山缉拿他前,居然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去看看那堆“证据”是不是真的属于他。

    ……哈。

    殷回之眼尾灼起淡淡红痕,又笑了一声。

    “江如谂,我此刻真想杀了你。”殷回之平静道,“但是先算了。”

    “我只问你一句,”殷回之道,“那把杀了力驰的剑,你知不知道是哪来的?”

    江如谂唇线绷直:“不知。”

    殷回之点头:“如此甚好。”

    江如谂不知道他在“好”什么,微微蹙眉。

    “江峰主,”殷回之已经彻底收敛好情绪,“时间不多了,我要走了。”

    江如谂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是个好师父。”

    殷回之停步,头也不回道:“不,你只是对我不是个好师父——但无所谓,我已经有了会对我好的师父。你也别再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平白恶心我。”

    说完,他也没再管江如谂的反应,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