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鬼面·一(入v三合一) 癔症
乾阴鬼域天翻地覆, 修真界没有轻举妄动的,但所有眼睛都在盯着。
单是以观澜宗为首的议事会,就已经开了四五场, 具体议了什么, 外界不得而知。
谢凌在乾阴四域清理了一通后,便将善后事宜都丢给了沈知晦, 自己则是回到了天夜门。
不日,殷回之便收到一沓东西——富城客栈的那些风月话本。
谢凌倚在书箱边:“我记得你喜欢,便让知晦提前买回来了。”
殷回之睨他一眼,随便捞起一本, 没翻开:“我不喜欢。”
谢凌:“不喜欢也没关系, 反正以后难再看到了——如今下修界各大书社都在清理以你为主角的话本,以免触上修界大宗的霉头。”
话里有话,殷回之心道。
祭坛一事他虽未露出真容, 但过后,还是有消息传出, 他从观澜宗叛逃后投奔了谢凌,不出意外是鬼面的手笔。
谢凌如今作为众矢之的, 他的名字也跟着成了别人茶前饭后的谈资。
殷回之搁下话本, 静静地看着谢凌。
谢凌问:“修真界容不下你了,不另寻安处吗?”
殷回之:“你说的安处, 不会是你自己吧。”
谢凌笑了一下:“我这里安不安不好说,但总不会有容不下你的那天。”
“……”殷回之沉默了一瞬,垂下眼, “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谢凌:“如今四域已定,总该有人管, 南海宫有知晦,漠洲和无量山由我料理,至于天夜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殷回之没想到他的打算如此石破天惊,顿了顿,问:“谢垢呢?”
“你倒关心起他来了,”谢凌道,“谢垢看不清形势,死活要跟着舟夜同我作对,我只好忍痛抛却父子情分,将他下狱了。”
殷回之:“……”
谢垢就算再识势不清,也不会跟自己的亲儿子作对,恐怕是发现了自己儿子被人夺舍,才会为了自保投靠舟夜。
但谢垢到底知不知道谢凌其实就是自己的前东家“谢殷”呢?
传说谢垢当年被谢殷收进天夜门,并不受重视,谢殷给他取的名字也是不像样的“谢狗蛋”,导致谢垢一直备受嘲笑,谢垢因此怀恨在心。
后来谢殷走火入魔身死,谢垢立刻改名向舟夜投诚。
在舟夜的扶持下,他总算坐稳了天夜门新门主的位子,没过两年,又顺便刨了谢殷的坟。
说起来,谢凌如今能留他一命,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殷回之思绪回笼,淡淡道:“我不像域主你那么有血性,恐怕难当重任。”
谢凌仿佛没听出来他在指桑骂槐,只反问:“谁说我要你有血性了?”
“你若不想杀人,就不杀,我会给手下派活,但你同样有选择或拒绝的权力,至于天夜门,交给你便由你做主,只要你不谋反,我不会多管。”
殷回之无言半晌,总算明白沈知晦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谢凌了。
这种实力强大、庇佑下属、行事利落的人,若在修真界,也会是让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谢凌道:“作为诚意,我可以帮你查清你的身世、你怀疑的一切。”
殷回之一震,惊讶地看过去:“你……”
他无奈道:“你打算怎么帮……还是你其实早就知道一切?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随便相信别人告诉你的‘真相’,可不像你。”谢凌挑眉道。
殷回之诚实道:“我只是让你告诉我,又没说我会信。”
谢凌:“……”
“亲眼去看吧,没什么比自己亲眼看到的更可信。”谢凌淡淡道,“况且,这真相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怕是会觉得我想借机拉拢利用你。”
殷回之心说难道不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会显得你想拉拢利用我了吗?
……
但又有谁会为了拉拢别人,去破一道对自己来说无关痛痒的生门,去重蹈一世覆辙呢?
殷回之看着他:“我要怎么做?”
谢凌将他微乱的发丝拨正:“首先,你需要一把属于你自己的剑。”
殷回之一愣-
谢凌既没有带他去铸剑铺,也没有带他去成品武器城,而是将他领进了天夜门的藏宝室。
比起欧阳家密室的复杂隐秘,这里简直简单得有些过分了。
除了入口处的一道密文锁,便再没有任何机关阵法,进门后更是一览无余。
落灰发霉的木架子上零星放着几个小玩意,陶土做的泥哨、干枯的花枝、一截看不出原来样貌的染血扇骨、一件打了补丁的衣裳……
殷回之忍不住问:“你确定这是天夜门的藏宝室?”
而不是什么杂物堆?
“确切地说,不是天夜门的藏宝室,而是前门主谢殷的藏宝室。”
殷回之怔住,再一次看向那些小玩意,神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为什么带我看这些?”
谢凌说:“不是这些,跟我来。”
谢凌带他走到了藏宝室的最里端,最里端摆着一张书案,桌面上放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上面镌刻着柳条缠月的纹样。
是逍遥门的印记。
殷回之立刻想起在修真史上看过的一句话:“谢殷少时乃名门正派逍遥门弟子”。
这是谢殷的旧时物……也就是……
殷回之抬眼,恰好跟谢凌对视上,谢凌没解释,直接打开了盒子。
里面盛放的物件一览无余。
一柄长剑,剑柄上有篆体的“冰魄”二字。
“这是谢殷堕魔前用的佩剑,名为冰魄,后来他堕魔,这把旧剑便被他封起来了。”
殷回之瞬间确认了他的意图,倏地后退一步,慌乱拒绝:“我不要!”
他怎么能要?!
谢凌没想到他会这么抗拒:“为什么?”
殷回之不想让谢凌知道自己已经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定了定神,说:“剑修的剑一生只认一主,它既已认……谢殷为主,怎么能给我?”
谢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抓起他的手,用“魇”在他指尖划了一道口子。
血珠被魇包裹起来,附在空中,在谢凌的驱使下飞快向冰魄飞去。
殷回之眼眸瞪大,要冲上去阻止,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一股陌生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的心口跳动,他感觉匣子里的剑在慢慢和他的意念相通。
“嗡——”
冰魄突然震了一下,黯淡的剑身绽放出夺目的光辉,很是兴奋,像是等待经年、今日终于见到了老搭档。
谢凌很满意冰魄的反应,漫不经心道:“人都死了,有什么认不认主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殷回之僵立在原地。
谢凌垂眼看着他:“你怕我在你身上动手脚,所以不愿意立刻重塑丹田,但你总要有自保之力。”
“——下次再遇到危险,能自己解决吗?”
殷回之胸膛一下一下巨震,让他几乎听不清谢凌在说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涩声道:
“……能。”-
“据说那观澜宗的殷回之潜逃下山后,投奔了如今的乾阴域主谢凌。”
“可这蠢货不曾想,谢凌是个六亲不认的杀神,连自己亲爹都能下狱,怎么会信守承诺帮他?”
“谢凌前脚利用他破开欧阳家密室,后脚就将他赶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陈兄,那他如今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
“可不是。”
“哼,活该,古往今来,投奔魔修的都没一个有好下场,谢殷不就是走火入魔爆体而死的嘛,我看那殷回之就是下一个!”
“拿一个没修为的废物跟谢殷比较?真亏你想得出来!”
街边的酒水摊上,几个大汉聚在一起,侃着时下讨论度最高的话题。
邻座是两个黑衣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皆身量颀长,面容却平平无奇,属于看个十来遍也记不住的长相。
其中少年腰上悬着一柄佩剑,剑柄和剑鞘用黑布缠得严实,看不出门道,似乎只是一把钝锈的旧剑。
他们顶着一张没表情的脸,一边啜粗糙的浊酒,一边听这些人闲谈。
这些人今天显然没有正事要做,一坛酒喝完了,又叫上一坛,就着花生米,从乾阴鬼域聊到了城内怪闻: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事过去没半个月,阳家老爷就得了癔症,上修界的人过来时还给他瞧了,都没瞧出门道。”
“我看那老匹夫就是遭报应了,把正经的欧阳家独苗扔进神庙,害得人自杀,现在遭报应了。”
“阳家不是说神庙下面有密室,是欧阳昳自己闹着要过去的吗?”
“这谁知道,人死了,还不是随他们怎么说!”
“那阳家那么大的产业,岂不是很快就要传给阳启砚了?哦不对,他家二房还有个儿子吧。”
“管他给谁!反正咱们一分都捞不着。”
……
隔壁桌的黑衣男子彼此对视一眼,叫来小二结了账,很快离开酒铺,消失在街角。
夜色降临。
位于富城中心的阳家大宅传出一声哭叫:“快把你爹拉住!”
面对妇人的哭喊,院子里少年的声音纤细而恐惧:“娘!爹他疯了!我害怕啊!”
正是白日里酒肆众人谈起的阳家嫡长子,阳启砚。
还有犯癔症的阳家老爷。
仅仅时隔一月不到,阳应舫就从一个神清目明的笑面虎,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嘶吼大叫的疯子。
裘莲夜也从一身珠光宝气的阳夫人,变成了一个憔悴不堪的妇人。
院角的巨树上,赫然是卸了伪装的殷回之和谢凌,两人隐于枝繁叶茂中。
殷回之目光从院落边边角角的黄色符纸上划过。
这些显然是杨家人请来的“大师”贴的,意在驱阳应舫身上的“邪怪”,可惜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倒是三面围墙和主屋大门上,有几道看不见的符咒,的的确确在发挥着作用——尽管微乎其微。
应该是之前祭坛阵法被毁,引来的上修界门派之人留下的,也不知是提前预知了阳应舫的下场,还是单纯拿钱办事。
他收回目光,和谢凌一起看向主屋门口。
阳启砚依旧躲在柱子后面,面色恐惧地看着毫无神志的阳应舫,不敢上前。
裘莲夜叱骂了他两声,又大声呵斥下人,勉强把阳应舫拉扯进了屋里。
与此同时,殷回之听到了谢凌的传音:“下去看看。”
话音落罢,他的手便被谢凌抓起,下一刻,两人身形同时消失在原地。
眼前忽地空白,再清明已是身处主屋一角,殷回之心头猛然闪过惊骇。
白日的易容是他上的,谢凌当时似笑非笑,没有抗拒,晚上却直接洗了,说用不上。
他原以为对方是要借助化形法器,却没想到是这样。
——不借助法器就做到凭空隐匿存在,以丹修为例,至少要化神期的实力。
……谢凌的修为竟然比当年传言中的还要强?-
站在主屋角落,殷回之更清楚地看见了阳应舫的状态。
印堂发黑,已经到了肉眼都能观察的程度,用不着仙术探测,也能看出他时日无多了。
阳应舫很快失去了力气和意识,砰咚一声仰倒在地,裘莲夜又大呼小叫地让人去叫医师。
医师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裘莲夜喂药,阳启砚在旁边哭,如此折腾了小半夜,主屋的卧房才算熄灯清净下来。
谢凌走到床边,推开阳应舫的眼皮。
殷回之看了一眼:“眼白没变色,不像是中毒,身上也没有特别的波动,也不像被下了咒术……”
“倒像是……”
他和谢凌对视一眼,谢凌勾唇说出了他心里的答案:“被下蛊了。”
“嗯。”殷回之点头,正要伸手去探蛊虫位置,却被谢凌拦住了。
“脏。”
殷回之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办法,没想到谢凌说完,自己伸出手在阳应舫的身上摸了一通。
殷回之看得眉头直皱:“……”
摸到阳应舫的左腰侧时,谢凌的手顿住了:“在这。”
他抽回手:“蛊毒深入心脉,取出来也没救了。”
见殷回之盯着自己,他挑眉:“怎么?你怜悯?”
殷回之沉默摇头,过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我摸?”
谢凌嗤了声:“我看你表情,以为你很恶心碰别人的身体……尤其是这种脏东西的身体。”
殷回之的确很恶心,不过不是因为脏不脏,而是……他对这种中年男人的、肥胖的身体一视同仁地感到厌恶。
脑海中涌现出一些令人作呕的画面,他用力眨了一下眼,强行松开自己无意识攥紧的指尖,故作轻松:“你不觉得恶心吗?”
谢凌头也没抬,无所谓道:“我不啊。”
殷回之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他从一旁的水桶里捧了一捧水,确认是净水后,叫谢凌:“你过来。”
床边的人没动静,殷回之疑惑抬眼,看见谢凌像看傻子似地睨着他。
殷回之:“……”
哦,他忘了,这是个相当于化神期修士的魔修,要是谢凌想,都能直接让床上的阳应舫直接消失,更遑论手上那点看不见的脏。
殷回之走回他身边,垂着视线道:
“蛊术师的存在很古老,但这个分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手段也算不得高明,上修界的人没探出来,恐怕只是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谢凌:“仙门百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况且像阳家这种典型的明日黄花,钱也没多少了,他们就算看出来也懒得说,免得被缠上惹一身腥。”
殷回之知道谢凌说得没错。
天下人无不追逐利益,就连所谓的修真界,也只是在追逐利益的时候比魔修多一层底线罢了。
殷回之侧首:“我们要不要弄醒他,问问欧阳昳的事。”
谢凌:“如果你想。”
殷回之湿润的指尖轻轻蜷了一下,不太自然道:“那劳烦域主了。”
谢凌挑眉看了他一眼,心情很好地回了句:“不客气。”
谢凌刚伸出手,神色骤然一凛,调转方向握住了殷回之的手腕,带着他闪进了床底。
下一瞬,窗户被无声打开,一个蒙面人翻进来,朝床边的阳应舫走去。
殷回之侧趴在床底下,蹭了一脸一身灰,紧张地盯着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
突然,那双脚顿住了,转向了一个方向。
殷回之微怔,回忆了那个方向的物件,随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水渍!
他刚才在水桶那里碰了水,地上很可能还有留下的水渍。
殷回之慌忙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地上干干净净的,甚至桶壁上都没有一点水痕。
他一愣,旋即想到什么,立刻扭头,却见谢凌正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与脏兮兮的他不同,谢凌身上仿佛有什么在无形阻隔着外界的接触,灰尘根本沾不上其身。
殷回之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根本没必要钻床底!
他瞪着眸子,怒冲冲地轻挣了一下,却被谢凌轻而易举地连人带尘摁了回去。
谢凌的食指抵上他的唇珠,用口型和眼神示意他:看、外、面。
……没有用法术传音?
殷回之立即注意到这点,不由得犹疑起来。
难道外面的人有什么特别值得忌惮的地方,谢凌才故意躲到床底下吗?
来不及多想,他再度朝黑衣人的方向看去。
对方从袖子中摸出一小块布,走到床东侧的水桶边,将布浸下去打湿了半边,又挤干水。
他捏着湿布,再度走到阳应舫身边,之后他的动作便进入了殷回之的视线死角,看不见了。
殷回之微微蹙眉。
一只手忽然从他颈后绕过,将他掰正仰躺,随即一个黑影半覆到了他身上。
他的脑袋被抬了起来,紧接着,额头被另一个额头轻轻抵住。
谢凌的脸忽然放大,他脖颈发僵,下意识垂眼,视线中恰好看见浅绯色的唇在一翕一张:
闭、眼——
没等谢凌说完,殷回之便十万火急地合了目。
床上的景象蓦地出现在眼前,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无比敏锐,他甚至能听到阳应舫宛若游丝的呼吸声,和那黑衣人身上的灵力波动——那是属于金丹期修士的波动。
殷回之心想:……这是谢凌眼里的世界。
黑衣人一只手捏着湿布,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玉瓶。
打开,露出里面珠圆玉润的青色丹丸,下一瞬,那枚丹丸便被喂进了阳应舫的嘴里。
立竿见影地,阳应舫的唇边开始溢出丝丝白沫。
殷回之立刻就想出手阻止他,却被谢凌按住了。
感知共享依旧在继续。
黑衣人擦去阳应舫唇边的白沫,原本半死不活的阳应舫忽然咳嗽了一声,印堂上的死气也奇异地淡了些。
殷回之有些意外:这人居然是来救阳应舫的?
可既然是救人,又为何要遮遮掩掩。
难道阳家人表面上对阳应舫的病情焦躁难安,实则不许真正能治阳应舫的人前来施救?
他悄悄睁眼,正好跟谢凌目光相撞,他视线下挪,看见谢凌的唇又轻轻动了几下:
回春丹。
回春丹?
这东西的价格即便是在上修界,也贵得吓人,是吊命的好东西,这黑衣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出手就是一颗回春丹。
殷回之心中好奇,却也知道此刻打草惊蛇不是个好选择。
黑衣人将空掉的瓶子塞回胸口,站在床边看了一会,最后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殷回之立刻推开谢凌,要从床底下钻出去:“我们追!”
谢凌抓住他的手腕,下一秒,直接瞬移到了窗外。
可惜黑衣人已经没了身影。
殷回之蹙了蹙眉,没想到对方跑得这么快。
他努力观察了一圈周遭,最后作罢:“算了,他不是很重要,我们还是回去找阳应舫吧。”
谢凌道:“好。”
殷回之突然顿住:“等等,你刚才拉我进床底,是发现那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谢凌居然反问他:“什么不对?”
殷回之拧眉:“比如说,能探测修士存在的法器、或者某种特别的感知能力……”
谢凌“哦”了声:“没有。”
“……?”
殷回之感到匪夷所思:“那你为什么拉我进床底?”
谢凌扫了一眼他脏兮兮的脸和衣服,淡淡道:“只是突然觉得你查得太舒服了,怕你没体验感。”
殷回之:“…………”-
主屋卧房内。
阳应舫睁开涩胀的眼皮,看见了两张毫无表情的脸,正冷漠地盯着他。
尽管两张脸都很俊朗,不似鬼魅,但阳应舫大病初醒,肝胆俱虚,还是吓得差点再度死过去。
谢凌眼疾手快,直接在他穴位上快速点了两下,硬生生将阳应舫的晕厥怼了回去。
阳应舫白眼翻到一半,戛然止住,半死不活地回落。
半晌,才重新聚焦,看向谢凌和殷回之,颤声问:“你们……你们……是谁!”
谢凌冲他弯了弯唇:“好久不见,阳老爷,我在阳家祭坛可是想了你好久呢。”
阳应舫呆了两秒,明白过来眼前人身份,又是一个白眼翻上去——
“敢晕,我现在就宰了你。”谢凌淡淡道。
阳应舫张开嘴——
“敢叫也一样。”殷回之淡淡补充。
阳应舫抖如糠筛:“你、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要对我做什么?”
谢凌微微一笑:“阳老爷,你不会以为谢某是什么很讲道理的好人吧?怎么会觉得我出来了就能一笔勾销呢。”
阳应舫额角滑下两滴虚浮的冷汗,眼珠颤来颤去,急促道:“你想要什么,欧阳家的密室已经开了,你若有要的,我立刻撤下周边守卫,随便你拿!”
谢凌漫不经心道:“不感兴趣。”
阳应舫泛青的拳头扣紧了床沿,艰难道:“那你们想干什么?”
“如实回答我们一个问题,”殷回之问,“欧阳昳到底是怎么死的?”
阳应舫脸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青,在殷回之冷漠的逼视下,不得不回答:“你们也觉得是我杀的?不、不——”
他闷咳两声,语调发沉:“那孽障心思阴沉,刚开始我和夜娘是真心想将他当亲儿子看待的,直到后来夜娘有了启砚,他竟然想害死夜娘腹中的启砚,差点一尸两命!我是不喜欢他,但也没想着害他性命,只不过是后来他疯病犯了、一直喊着要上神庙,我随他愿,送他上了山而已。”
殷回之:“那你那日为何想杀我们灭口?”
阳应舫咬牙道:“现在这个情形,外界都觉得是我和夜娘杀了那孽障,若是由你们出去胡……出去说他不是自缢,那这盆脏水可就彻底倒我们阳家头上了!”
殷回之点点头:“所以欧阳昳自缢与否,对你来说并无区别,重要的是人死了。”
阳应舫没说话。
殷回之:“我记得阳家一直养着几位客卿,那日跟在你身后的冯仙师,冯忝保,是其中修为最高者,他若拿钱办事,想杀死欧阳昳,总有办法。”
阳应舫眉毛纠起来,眼睛因愤怒涨大:“冯忝保?呵,你去看看能不能花钱请动他杀人!”
殷回之反问:“你试过了?”
阳应舫紧闭着唇,不回答。
殷回之知道自己猜中了。
阳应舫早就请过冯忝保暗中出手,但冯忝保以不杀人为由拒绝了。
殷回之问:“欧阳昳以往有没有什么古怪的行为,和谁交往得比较频繁?他上山前住在哪间院子,里面的东西是否在原处?”
阳应舫支支吾吾不说话,殷回之冰魄一闪,铮然横上阳应舫颈侧。
阳应舫神情崩溃:“我、我不知道,谁会关心那个疯子的行为啊,他的院子就在西侧院……旁边的空置院落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锁在里面了,没动他的!”
殷回之收回冰魄,谢凌上前,捏着阳应舫的下巴,往人嘴里丢了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阳应舫目眦欲裂,口涎顺着嘴角溢出来,谢凌眼疾手快地避开,随即房里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谢凌轻轻道,“我喂下去的东西,还没人吐出来过。”
阳应舫抠挖喉咙的动作一顿,呕得血管膨胀的眼睛缓缓抬起,看着头顶言笑晏晏的黑衣罗刹。
“……是。”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刚才阳应舫的声音惊动了下人。
殷回之跟谢凌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凌握住他的手腕,离开之前,殷回之似是又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阳老爷,你知道当年欧阳家有个叫月娘的女家仆吗?”
阳应舫缺氧的大脑还没太缓过来,麻木道:“月娘?没有……不对……有,我去主家拜年时听人说起过,那不是欧阳勖接回来的外妇吗?”
殷回之的拳头骤然攥紧,手背暴起青筋,冰魄与主人心念想通,在鞘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剑鸣。
阳应舫应声一抖,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了那两人的身影。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方才那新任乾阴域主旁边的少年有些眼熟。
具体是哪里眼熟,他也说不上来-
粉墙黛瓦之上,殷回之和谢凌迎风而立。
冰冷的夜风慢慢抚平了殷回之胸腔中翻涌的愤怒:“抱歉。”
如果不是谢凌及时拉他离开,他可能真的会动手杀了阳应舫。
谢凌:“你就算真杀了他也没什么,我阻止你,只是因为觉得你会后悔。”
殷回之没说话。
谢凌也没催他。
过了许久,殷回之才开口,声音散在沁凉的风里:“我母亲不是外妇,她和欧阳勖没有关系。”
谢凌“嗯”了一声。
因为这一生“嗯”,殷回之鼻头倏地有些发酸,原本只打算说一句的解释有了第二句:
“我幼时一直觉得,我娘是为了养活我才不得不依附于欧阳氏,直到后来入了观澜,知道得越来越多,我才对此产生了怀疑。”
“我娘手臂内侧有一块圆形疤痕增生,就在腕上三寸,不多不少,她曾告诉我那是烫伤。”殷回之语气平静道。
“在我还不太记事的时候,我们在流浪经过富城边境村庄,捡到了濒死的欧阳勖,我娘给他喂了粥,救了他一命——我娘和欧阳勖都这样说。”
“但是——”殷回之顿了顿。
“逍遥门的印记为柳条缠月,凡是内门弟子拜师,都要在腕上三寸打上这个印记,除非剜肉切肤,不可抹除。”
“欧阳勖乃仙门中人,一碗热粥没办法让一个濒死的仙士起死回生。”
“更重要的是,”殷回之道,“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生不出一个天生灵根强悍的孩子——我灵根未伤前,也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
他转过头,对上谢凌古井般幽沉的眼,一字一句:“她既不是外妇,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必然因为什么受制于欧阳勖,才不得不在欧阳府磋磨受难。”
谢凌将他的手腕捉起来,收入掌心,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就去查一查,究竟是因为什么。”-
阳应舫口中西侧院旁的院子,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荒置房屋,条件本就寒酸,加上一年多没住人,散发着浓浓的朽气。
殷回之推门而入,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蛛网糊住。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比干杂役的下人好一些,一套桌案,一张床,一方茶水桌,靠墙放着一面衣柜,再多便没有了。
殷回之卷起袖子,一处处搜索观察,可惜没有什么有用的收获。
桌上放着一沓陈旧脆黄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殷回之拿起来翻了一阵,发现写得歪七扭八、惨不忍睹,眼睛都快瞪瞎了才分辨出其中内容:
“龙马花金毫,银鞍五陵首。
秋霜切玉剑,入夜明珠袍。
刀摧富山虎,手接太行蟒。
叱咤胜百战,未肯拜官笑。”
殷回之真不知该不该佩服欧阳昳的心性了。
欧阳氏覆灭,自己寄人篱下,竟然还有心情写欧阳家的赞诗自我安慰。
此诗前两句写的便是欧阳家的显赫与尊贵,第三句是先祖欧阳掣年轻时的伟绩。
最后一句则有深意了,乍看像在说欧阳氏不肯势权贵,但欧阳家身在仙门,本就不用拜民间官相。
“官笑”音似“观逍”,实际暗指盘踞上修界数百上千年的“观澜”、“逍遥”二宗。
不管欧阳昳是怀着什么心态,坚定认为自己是天潢贵胄的,但他既然能写下这首诗,就说明那会还没有疯。
欧阳昳到底为什么坚持要进神庙?若只是为了神庙里的东西,什么时候去不行?
如果是疯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又是受到什么样的刺激才会疯?
殷回之思索时,不经意瞥到积满厚灰和纸屑的床底。
“……”
看来之前他们滚的那个床底已经算干净了。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正要挪开目光,却猛然想到什么,倏地睁大眼,上前一把将床板掀了起来。
将半甲厚的尘屑用笤帚扫干净,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底下的石板。
他压低声音断定:“下面埋了东西。”
这几块石板乍一看平整寻常,新旧程度也和周围没什么两样,似乎并不存在问题。
但砖缝却塞满了灰尘。
寻常地板都会先铺五合土,再混以糯米灰浆黏合铺平,放上几天,砖缝里的浆液便会硬化,后面即便有损,也不至于让灰进入缝隙深处。
谢凌抱臂,没有要上前的意思,老神在在地问:“是吗?”
殷回之来不及多解释,直接抽出冰魄,顺着板缝插了进去,狠狠一撬!
石板当场四分五裂,显现出底下被破坏过的五合土块,殷回之这才想起当着冰魄前主人的面用它刨地似乎不大好。
他用衣袖将冰魄擦干净,重新收回鞘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改用笤帚把手刨土。
很快,碎土被一层一层挖开,露出一方木匣的角,殷回之赶紧加快动作,将整个木匣都挖了出来。
木匣上只有一个小机关,很容易就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竟是一帛血书。
上面写着:
逃、爨不可信!
血书字迹混乱,像是极为匆忙的情况下写上去的,“不可信”前面还有一个字,但被一团后涂上去的血迹模糊掉了,什么都看不清。
但看帛书本身,这极有可能是欧阳勖遇险后留给欧阳昳的,那这“不可信”前面的字必然指代一个极具威胁性的人。
而欧阳昳或是因为害怕、又或是为了保命,才将这个字用血抹去,掩耳盗铃地埋在床底下。
殷回之心想:难道当年的欧阳氏灭门不仅仅是因为天夜门?
事情似乎越来越错综复杂了,真相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无处不在的手,将一切拨乱,造成了现在的情势。
他的脑中再次浮现出地下祭坛中出现的鬼面人,那个人在这一切当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谢凌伸手接过木匣,用指尖在匣壁轻轻摸索一阵,整个匣底突然翘了起来。
木匣底下竟然还有一层!
匣底在谢凌手下碎成齑粉,下方的玉扳指闯入了殷回之的视线。
殷回之的身体一瞬间微微发寒。
“……”
剑修因为需要执剑,很少会往手上戴这种厚玉扳指,一定要戴,也是戴窄平金属戒圈居多。
习惯在手上戴玉扳指的,要么是不惯执兵器的修士,要么是……
曾长时间练习射箭留下的习惯。
射手为了保护手指不被弓弦切伤,会在拉弦的那只手上戴一枚玉扳指。
谢凌冷不丁出声:“我记得你那个师兄,是溧陽季家出来的吧。”
殷回之捏着扳指的手骤然一绷:“你想说什么?”
溧陽季家,“四世三宗”的四世家之一,家族以箭术闻名。季回雪是族中极为罕见的剑修天才,十岁不到便被送上了观澜宗。
谢凌:“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而已。”
殷回之心绪被这枚玉扳指彻底搅乱。
这枚埋在泥泞之中、藏在血书之下的扳指,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又到底属于谁?
以及,这一切、会和季回雪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