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悸动

    外衫缓缓褪下, 湿淋淋的里衣紧贴着男子坚实的臂膀,勾勒出紧实的线条,脖颈处的伤口蔓延至心口, 血迹洇过层层绷带,在雪白的里衣上染出片片红渍。

    二人对坐榻前,叶景策垂了垂眼, 见身前女子纤细的手指慢慢解开最后一条绳结, 里衣散落, 男子宽阔的肩膀处线条清晰, 紧实的肌肉上布满着深浅不一的伤痕,除却肩头至心口处的层层绷带,劲瘦的腰身也被一圈圈地缠起, 虽未曾洇出大片血迹, 却也零散地渗出淡淡红色。

    沈银粟的眼神顺着肩头慢慢向下盯着,两道秀眉微微拧在一起,长睫下的目光晦暗不明。这分明是一具极好看的身体,线条分明, 结实有力,却偏偏像破裂后重新粘合的瓷器, 参差不齐的伤痕散落全身。

    大抵是沈银粟的目光太过炽热仔细, 叶景策的耳根微微发红, 垂在身侧手轻轻蜷缩一瞬, 见沈银粟的指尖向绑带处摸去, 忙抬手先一步抚上绷带。

    “粟粟, 我自己来。”

    叶景策声落, 垂目一圈圈解开缠着的绷带, 这倒并非沈银粟第一次看他身体, 只是先前两次一则是他还隐瞒着身份,直接在她面前昏死过去,一觉醒来已被换好了衣物,二则是他用苦肉计求他原谅,被他娘用鞭子抽地浑身是伤,彼时一心卖惨求谅解,何是这样面对面,一层层脱落过衣物。

    绷带和衣物俱被扔在塌下,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抬头对沈银粟笑了笑:“粟粟,你看,这不过是皮外伤重了些,没有大碍的。”

    新伤加旧伤,疤痕交错又重叠,他虽不了解医术,却在不计其数地战争中学会辨别伤势的轻重缓急,致命与否。

    沈银粟默不作声地望了一眼,抬手将一侧的帕子放入温水中浸湿,拧干后轻轻摸上叶景策肩颈处的伤口,试图将上面的血污擦净。

    帕子刚触碰倒肌肤,温热的触感倏得贴到皮肉之上,叶景策的肩膀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让沈银粟刚贴上去的帕子扑了个空,指尖滞在半空顿了顿,沈银粟掀眼向上瞥道:“阿策,你乖一点,不要躲。”

    “……好。”声落,叶景策垂下眼,肩上再次被异样的温热感抚上,轻轻柔柔的,满是试探和小心,一点一点地沾湿在伤口处,酥麻刺痛之感透过皮肉蔓延至骨缝。

    女子的温热的呼吸轻轻洒落在肌肤上,柔软的指腹滑过皮肉绽开的沟壑之地,抚在心口上的掌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她检查得认真,眉毛拧在一起,垂眼向下看时却又像伏在他的心口,长发绑至一侧,露出的一截后颈莹白纤细,顺着向上看便是透着微红的耳垂,像一颗饱满剔透的果实。

    叶景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喉结微微滚动了下,随即抬眼直直盯向一侧燃着的火烛,麻痹着自己躁动的心脏。

    火光明亮跳跃,一瞬一瞬地摇摆着,映在男子漆黑的瞳孔中,朦胧中像战场厮杀后遗落的烈焰。

    叶景策倏地想起那张脸。

    杀伐过后收兵之际,男人雄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厚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的是一声男子的高呼。

    “贤侄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打算去往何处啊。”

    元成泽的声音传来,叶景策微微眯眼看向马背上坐着的雄健男人,冷笑一声,持枪的手死死攥紧。

    “元大将军说笑了,您如今这身份来之不易,我叶景策怎配被您称上一句贤侄。”

    叶景策寒声暗讽了句,见元成泽霎时面容铁青,手掌已经握住了挂至马侧的重剑,眼神却不住地在叶景策四周巡视。

    “元大将军是在找小禾?可惜了她没来,否则见到昔日恩师反目成仇,不知该是何等心情。”叶景策讽刺一笑,元成泽脸色顿时更黑,手中紧握的重剑倏地拔起,大喝道,“禾儿没来刚好,否则今日见少将军死于老夫剑下该伤心了。”

    “元大将军多虑了,这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将军无亲无子,有时间不如考虑一下死后寻谁来祭奠。”

    叶景策声落,元成泽哈哈大笑几声,策马便冲了过来,身后铁骑一并冲锋,周遭将士见状立刻列阵,兵戈铁马声中,长枪架住重剑,猛然发出声刺耳的铮鸣。

    “阿策?阿策?”

    沈银粟轻呼了两声,叶景策霎时回过神来,眼睫轻颤了下,再度垂眼看向自己身前的女子,见沈银粟掀眼看他,咧嘴一笑,开口道:“怎么了,粟粟?”

    “没什么,见你出神,好奇而已。”沈银粟的手臂绕过叶景策的肩膀,干净的绷带重新缠上,垂首打结间见其垂眼看下,轻声道,“此次你遇上元成泽了?”

    “遇见了,我们本打算歼灭他们试探我们的千人队伍便回程,谁知他们许是听到了我此番出战的消息,竟派元成泽携兵前来相助,导致我们晚归数日。”

    叶景策语毕,沈银粟点了点头,边俯身拆着叶景策腰腹处的绷带,边继续道:“阿策,经此一战你觉得元成泽如何?”

    “所用招数平平无奇,唯有那断生剑法确实厉害,破无可破。”叶景策淡淡道,“他若年轻些,兴许此剑法的威力会更大,只可惜他如今动作太慢,这剑法我虽破不了,却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罢了。”

    叶景策说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开口同沈银粟道:“不过他此次追来倒让我察觉到一事。”

    “何事?”

    “便是他所率的军队极为松散无序,阵型调度远不及我军,这般看来,他们的行军参谋的确不是什么能人,若以精巧的阵型相抗,我军以少胜多的可能将会大大增加。”

    “以阵攻之?确实可以一试。”沈银粟眼神微微顿了下,随即淡声应下,俯首拆落叶景策腰间的绷带,见其腰腹处的伤口因被雨水浸湿,已有些浮肿之意,顿时埋怨地向他瞥了眼,抬手去药箱里拿出另一罐膏药,指间沾了一些便要向撕裂的伤口处涂。

    冰凉的药膏沾染上滚热肿胀的伤口,激得叶景策眉头微微一皱,双臂撑着床榻下意识便要向后躲,却被沈银粟眼疾手快地攥住手腕,杏眸向上撩了一眼,小声道:“又躲,阿策,你就这么怕上药?”

    “我不是怕上药,我是……”叶景策欲言又止,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沈银粟伏在自己肩头细细擦药的身影,莹白纤细的脖颈,如熟透的果子般饱满红润的耳垂……

    女子身上的药草香萦绕在鼻尖,温润柔软的手指按在微麻的伤口处,他这腰腹本就比肩颈处更为敏感,滚热身体上柔软的凉意缓缓轻抚,叶景策光是想想都觉得酥麻得煎熬。

    可这原因也太难以启齿了。

    手指蜷了又蜷,叶景策的耳垂红得能滴血,抬眼,正对上沈银粟一双澄澈又好奇的眼睛,沉默片刻,叶景策认命般地扯出个生硬的笑。

    “……对,没错,粟粟你说得对,我就是怕上药,上药伤口会疼,我怕疼。”

    “怕疼也要上药啊,届时若是伤口腐坏,就算是小伤也会伤及性命。”沈银粟低声教训着,叶景策微微颔首,却一只手将沈银粟的掌按住,另一只手主动接过膏药自行涂抹。

    他的手法远不及沈银粟的细致,胡乱涂抹一番,力道没轻没重,碰疼了也只是皱了皱眉,又快速地缠上绷带打好绳结。

    歪歪扭扭的绷带打得丑陋至极,沈银粟抿了抿唇方要去说,抬头却正对上叶景策笑着扬起眉,脸上斑驳的血迹还没擦干,脏兮兮的面容上满是明朗。

    “粟粟,看,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缠几下就不出血了。”

    “你就不能小心些缠,爱惜一下你自己!”沈银粟被气得骂了一句,看了看丑陋的包扎又瞧了瞧叶景策没心没肺的笑,撇了撇嘴,将洗好的新帕子一把甩在面前之人的脸上,赌气地擦拭着。

    手上的力道愈重,沈银粟垂眼不去看叶景策投过来的目光,只盯着脸上的血迹面无表情地擦着,只待彻底出了气,方要将帕子放下,便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握住,接着便是那手的主人顺势一拽,自己便不受控地向前扑去。

    坚实的臂膀轻轻抱住她,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笑意。

    “不要同我生气嘛。”

    “那你之后就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沈银粟恼了句,听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声,方略略放下心来,额头轻递在叶景策的下颚处,“阿策,许是我太过懦弱和胆怯,这几日我在营中医治士兵,梦中尽是他们血淋淋的样子,我目睹他们一个个倒下,心里居然有那么一丝卑鄙的庆幸,庆幸梦里倒下的那个人不是你。”

    沈银粟低声道:“阿策,我之前没上过战场,今日得见沙场残酷,人命脆弱,但求你万事小心,顾好自己。”

    帐内火光摇曳,二人的呼吸声咫尺可闻,叶景策静默地听着沈银粟把话说完,眼睫微微颤了下,在明亮的眼中洒下一片阴翳,片刻,扬眉笑了笑。

    “放心吧粟粟,我惜命得紧,我还等着我们大婚呢,怎么可能轻易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那就成。”沈银粟淡淡道,“负责你若出了点意外,我还要费心找个二婚夫君,毕竟委屈谁都不能委屈了自己……”

    “啊?”叶景策惊诧出声,沈银粟见状轻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抱了抱,未等放下手,便听帐外传来侍从的低呼声。

    “将军,热水备好了,您要现在沐浴吗?”

    “对。”叶景策应了一声,沈银粟抬头盯了他两眼,蹙眉疑惑道,“阿策,你身上那么多伤,不宜碰水,沐浴更是不便。”

    “那也不能一直一股血腥味啊,只能尽量避开伤口。”叶景策叹了口气,双眼却突然亮了一瞬,眨眨眼,无助地向沈银粟望去,“不过粟粟说得也对,我自己沐浴实在是有些不便,若有人相助就不一样了……”

    叶景策的这点心思尽数写在了脸上,沈银粟的眉心狂跳了两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叶景策,不知是想到什么,脸色倏地一红,指着叶景策磕磕绊绊道:“切,你想得美!别以为我听不懂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像上次一样被你骗了!”

    “粟粟,我说什么了呀?你怎么急了?”叶景策双手撑在榻边,扬首盯着身前站着的沈银粟直笑,歪头故作好奇道,“粟粟,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让手下士兵帮我洗一洗,你脸红什么?”

    “你管我脸红什么!好好洗你的澡,要是没把这一身的血腥味都给我洗干净了,明天就别想靠近我!”沈银粟咬了咬牙,抬腿便走向帐外,听闻身后压着的低低笑声,额间青筋跳得更欢,掀帘正遇上抬水来的侍从,盯了眼其手中的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备这么多水,他是要洗澡还是游水啊!”

    这……这还多吗?

    侍从干笑了一声,不等解释,便听帐内传来男子声响。

    “青竹,把水端进来吧,你也留下帮一帮我。”

    “是。”被唤作青竹的侍从对着沈银粟低了低身,见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小心得挪动着脚步端着水步入帐内。刚走了没几步,又听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这次外面的女子倒像是不气了,声音低低,似是吩咐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第92章 无人知晓

    帐中香气氤氲, 吹熄的火烛尚残留着余热,榻上睡着的女子神色似有些急促,转身一翻, 手边的两副卷轴被打散,咕噜噜地滚至床榻边沿。

    “不学!我才不要学兵法呢,诡道之术, 杀人之法, 这东西爱谁学谁学, 我是学不会!”

    梦中, 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坐在密室内,双手捂着耳朵,一双杏眼盯着面前的老者, 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不停。

    “师父, 我只想学救人之术,你何故非让我学这诡道,且不说这杀人之法我厌恶至极,就算我学了, 以我的武功也不会有上战场的一天,此法便是毫无用武之地!”

    “你这孩子性子也太过执拗了!为师这兵法多少弟子想求都求不来, 如今主动教你, 你竟还不愿意学!”

    白发老者幽幽叹了口气缓步走下阶来, 身侧服侍的弟子见状连忙搀扶, 扶着老者坐至少女对面, 见其仍旧捂着耳朵装作一副听不见的样子, 不免好笑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个孩子, 不知眼前之人何等厉害, 竟敢同他撒泼, 拒了他所教之物,若换做旁人,听面前老者要教其谋略,怕是在哪国当丞相都想好了。

    “粟儿。”老者摸了摸沈银粟的发顶,见其仍旧瞪着双大眼怯生生地抗拒着,垂眼轻轻笑了笑,伸手缓慢地将其捂着耳朵的双手拿下。

    “粟儿,你要听为师说话。”老者叹声道,“我知你不愿害人,将谋略之法视为恶毒之法,可这世上本无绝对善恶,今日我把刀递于你,你可用它杀人,也可用它救人,医术谋略亦是如此,医与毒相伴而生,若心怀恶意之人使用,同样会产生恶果。”

    老者淡淡道:“粟儿,这谋略之法虽只是轻轻一句便会决定上万人生死,让你觉其血腥可怖,但若你以其道定天下安,那便是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何尝不是善法?”

    老者的话落,年幼的女孩眼睛转了转,显然心思已经动摇,却仍旧咬牙小声道:“师父最善把控人心,话说得好听,我学来还不是一样无用。”

    “无用最好,无用最好啊,若真有一日你用到了,便说明这天下已不太平了。”老者慨叹道,目光透过窗子向远望着,见远处男子身影渐渐靠近,眼神微微一暗,声音中满是遗憾,“粟儿,你且记得,无论学了何种技法,最重要的是有一颗良善之心,若心术不正再厉害的技法也会沦为害人的手段。”

    “知道了。”沈银粟托腮闷闷答道,看着面前罗列的一人高的书籍,嘴角撇了又撇,抬头顺着老者的目光向外望去,见楚衡就站在不远处,脸上瞬间挂满笑意,扬首高呼道:“楚衡师兄!你怎么来了!”

    男子的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心虚,强颜欢笑地同老者对望一眼,叫了声师父,又随即看向沈银粟,开口笑了起来:“师妹,这有你的信。”

    “是我哥来信了!”沈银粟乐不可支地站起身,不等兴奋地迈出步子,一柄戒尺便啪得一声打在身侧,激得她瞬间一个胆寒,双目倏地瞪圆!

    ……呼……

    眼前依旧是暗色的营帐,外面的脚步声已逐渐繁多,沈银粟心有余悸地呼吸了两口,庆幸那戒尺没一下砸进自己掌心,师父虽和蔼,可这身边跟着的管学师兄可是个见人学习便戒尺伺候的暴脾气。

    离开师门已有几年,想不到如今的她梦见学艺竟依旧惶恐。

    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撑着榻直起身,瞥了眼掉落塌下的两个卷轴,倒也不再好奇这梦中那啪得一声戒尺的巨响究竟是从何传来的了。

    掀开帘帐,天色已然大亮,一夜细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地,绿茵之中传来鸟雀的鸣叫,似乎冬日的绵绵大雪方才融化,今日便已恍惚地步入了初夏。

    年少时只觉师门中四季漫长,遥遥岁月看不到头,而今回首,竟觉这时光飞逝,转眼便换了日月。

    且不说她离开师门多久,便是她初回京在昭帝面前提及同叶景策退婚,都已是好几年前了。

    沈银粟抱着卷轴若有所思地想着,方抬了眼,便见脑中所思所想之人从大营的另一侧走来,一身玄底银纹外袍,褐色腰封裹身,长发尽数束起,见了她眉眼间笑意更甚,步伐也快了起来。

    “粟粟,想什么这么专注?”

    “自然是在想你啊。”沈银粟抱着卷轴笑出声来,叶景策见状扬了扬眉,弯身嬉闹道,“怎么,粟粟,你一晚不见便想我了,你早些说嘛,若知如此,我昨夜定抱着被褥连夜赶去你帐中。”

    “你想得倒美。”沈银粟笑着瞪了叶景策一眼,胡诌八扯着道,“我想你,不过是想你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因为不便沐浴还一身血腥味。”

    “怎么会!昨晚不是有人说了吗,我要是今天一身血腥味,就不许靠近她。”叶景策说着快走几步,挡至沈银身前,见其疑惑地抬起头,俯身将脸凑过去,嬉笑道,“粟粟,闻闻,香的。”

    清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沈银粟盯着面前男子突然放大的五官看了会,见其鸦黑睫羽下的双眸清亮透彻,微微上扬的眼尾透着几分桀骜,偏生在她面前总爱装一副可怜的模样惹她同情,等她发了善心才知中了他的圈套。

    沈银粟好气又好笑地同叶景策对视着,见那人笑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片刻,方才小声地哼了一句,眉宇间露出几分暖意,仰头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

    “嗯,香的,还能留在身边。”沈银粟话落,叶景策更得意起来,一侧酒窝笑出,直起身牵着她的手道,“当然了,能留身边一辈子的。”

    “那刚好,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位置。”沈银粟淡笑道,抱着怀中的卷轴和叶景策缓步走至洛子羡帐前,正见洛子羡掀帘走出,见了二人便是朗声一笑,“阿策,云安妹妹,我正要去找你们二人呢。”

    快步走至二人面前,洛子羡的目光在叶景策的身上游走一番,见其精神抖擞后微微松了口气道:“阿策,你身子可有大碍?”

    “皮肉之伤,不必挂怀。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说那元成泽之事。”叶景策声落,沈银粟抱着卷轴的手紧了紧,开口道,“我也是为此事前来。”

    “既然你们二人皆为此前来,那便到帐中一叙吧。”洛子羡点了点头,引着二人一同步入营帐。

    初入夏,帐中难得没有燃上那么多火烛,只寥寥几支竟也显得帐内明亮些许。

    叶景策将昨夜与沈银粟所说之事又简单重复了遍,洛子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一侧念尘抬眼示意了一番,不多时便有士兵将详细的地形图平铺在桌上,其上山岭城池之地以小旗标之。

    “阿策,此为端州城与姑城之间的地形,起伏变化极大,的确适合以排兵布阵之法以少胜多,只是虽然敌方布兵之法羸弱,但人数上占尽太大优势,寻常阵法可胜于一时,却注定此战要缠绵不断,长此以往,耗时耗力,于我军不利,需得以更精巧的阵法迅猛攻之。”

    “正是,虽要用阵,却得是速战之阵,若此阵于我军的胜率只有六成,在粮草和人力上,便是对我军的不利。”叶景策颔首,指尖扫过图上插着的旗子,脑中闪过前几日交战时的零星片段,思忖道,“以我之见,此地多雾,极适合隐蔽和伏击,倒不适合大面积的强攻。”

    多雾?

    沈银粟低声念了一句,突如其来的开口将洛子羡的目光引至。

    “怎么,妹妹有何见解?”

    “二哥,实不相瞒,我在师门中曾学过一些谋略阵法,其中有一阵法极适合此地形交战,只是我虽知道,却也只能是纸上谈兵,并未实际操纵过。”

    “妹妹谦虚,但说无妨。”洛子羡声落,沈银粟抱着怀中卷轴走至叶景策身边,将卷轴于桌上摊开,同时指着桌上起伏的地形道,“二哥,阿策,此阵名为巳蛇阵,阵法是为腾蛇吞日之相,日为敌方主攻,我方巨蟒则分为蛇首,蛇身,蛇尾三部分,其中主攻藏于蛇首,为蛇的信子,可被蛇首掩护,一旦接触到敌方主攻便可如蛇的信子般迅速袭击,吞日后则可首尾相接,围困敌方余下部队。”

    “蛇本为阴,且隐蔽善伏,多雾之时更为天时地利,此阵法若可行,定能一举夺下姑城。”叶景策笑道,随即轻轻瞥了眼卷轴上的腾蛇吞日之景,眼神微微暗了一瞬,又迅速掩盖好情绪,扬眉笑了起来。

    “粟粟当真聪慧,有此阵法,我们或可夺下首胜,若再连胜两局,敌方自会三战而竭,士气骤减,此为军中大忌,届时我等便可强攻,破大昭嘉月关。”

    大昭境内关隘众多,其中有三关极为难过,是为大昭提防敌国的重要关隘,此三关若过,便同攻进皇城无异。

    洛子羡的目光在起伏的地形上落了片刻,指尖在凹凸不平的沟壑中微微描摹了下蜿蜒灵活的蛇身,片刻,朗声起来:“如此甚好!此阵法便由云安妹妹指挥,排兵布阵由阿策相助,若妹妹还需什么消息,尽管来同我说,我定会尽数告知妹妹。”

    洛子羡声落,帐外传来士兵的呼声:“启禀殿下,敌军俘虏已清点完毕,请殿下过目。”

    “呈上来吧。”

    “是。”眼见着洛子羡还需处理其他琐事,沈银粟收了卷轴便也不在此耽搁,同叶景策对望一眼后二人便缓步退出帐内。

    帐外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沈银粟方深吸了一口气缓下帐中压抑的心情,便听身后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叶景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只待她走到小溪边站定,才抬手将她发间沾着的树叶摘掉,垂眼扫过她怀中抱着的卷轴,眉头微微一紧。

    “阿策,你方才在帐中是不是想说什么?”

    “这你都能瞧得出来?”叶景策扯了扯嘴角,沈银粟昂首扬眉道,“那是自然,你的眼神我可太了解了,你且说说要讲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要讲我们粟粟怎会聪慧至此,我能得粟粟为妻实在是三生有幸,撞了大运啊。如此张扬得意之话我怎敢当着洛二的面说嘛,思来想去便又憋了回去。”叶景策嬉笑着答道,待沈银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后,眼中方划过一丝正色,淡声道,“粟粟,你这阵法是你师父教的?”

    “那是自然,若我自己,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碰这谋略之术。”沈银粟低声嘀咕道,叶景策垂了垂眼,“你这师父当真厉害,不知他姓甚名谁?”

    “师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只知旁人皆称其为天机道人。”

    天机,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叶景策低笑了一声,只道这天机道人所展现出的面目怕都是假的。

    “粟粟,那你师父年岁如何?”

    “不知,我在师门十年,似乎未见师父的容貌变化过,虽然好奇,但师门中无人问其年岁,我便也不敢多言。”沈银粟如实答道,见叶景策的眼神微暗,忙道,“怎么,有哪里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粟粟,你多虑了。”叶景策瞬间抬眼又笑了起来,故作烦恼道,“我不过是觉得你师父这般厉害,日后若见了我,怕是要嫌弃我配不上你。”

    “我师父为人和善,你怕个什么劲儿?”沈银粟轻推了叶景策一下,转首,见不远处红殊气喘吁吁地跑来,高呼道,“小师姐,你昨日救治那人又要不行了,你快去瞧瞧吧。”

    “知道了。”沈银粟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卷轴抛到叶景策怀中便抬腿跑开,徒留其一人站在原地。

    眼见着沈银粟的身影越来越远,叶景策的眸光暗下,烦闷地踢了脚石子后席地而坐,将手中的卷轴微微打开。

    腾蛇吞日,多少年前偶然听见过的阵法,居然会在今日会再次得见。

    叶景策无助一笑,目光落在清澈的溪水间,见自己的面容随着涟漪微微漾开,恍恍惚惚间似乎显出年少时的眉眼,伴随而来的是少年清脆的声音。

    “爹,爹!抱扶我一把!快扶我一把!我要摔下去了!”

    少年的惊呼声远不及男子的步伐快,叶景策方松了手,不等后背着地,便觉后领口被一人拽住,后背被有力的臂膀一托,迫使着他的身体笔直地站落在地。

    “你个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没事爬那么高做什么?”

    “为了拿兵书啊,谁让你把它们放那么高啊,爹,你再努努力,把它们放屋檐上得了呗。”半大的少年拍了拍手中书籍上的灰,一双极为漂亮圆润的大眼向面前的中年男子望去,逼地男子把刚要训斥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

    “策儿,这库中兵书那么多,你何必要拿这放得又偏又高的一本?这落了灰的都是不常用的,你要不看看别的?”

    “就是不常用才要看,兵者,诡道也,若寻常人都知道的招数,那还有什么奇诡之处?”叶景策说着,甩了甩头上沾染的灰,满是期待地打开手中的书,刚翻了两页,脸色霎时一变。

    “撕……撕了?谁把这书撕了?!是不是小禾干得好事!”

    少年痛心疾首,叶冲俯身一看,见残留的半张蛇阵图面色微微一暗,大掌落在少年的发顶,叹息道:“策儿,莫怪小禾,这书原本便是残本了。”

    “为何?”

    “因为这本就是大昭与梧国开国大战,依据梧国阵型总结而来的,后来被梧国之人刻意销毁,以防军机泄露。”

    “啊?开国大战时的阵型图?那更可惜了。”闻言,叶景策的头垂下,叶冲也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有些可惜,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阵型由梧国开国帝师所绘,其年少成才,谋略天下无双,就是他的存在,让咱们叶家在战场上吃尽了苦头,后细作带回消息,称他所用阵型结合了十二属的特点,马之疾,蛇之阴,鼠之以小博大……以十二图腾结合阴阳之术,天时地利人和,是极罕见精妙的布阵,不过后来这阵型图遭人疯抢,谁都想以此得功名利禄,为此闹得腥风血雨,那帝师见状便毁了有关这阵法的所有记载。”

    “那这帝师可还活着?我能不能去拜师和他学?”叶景策抱着残破的兵书不肯撒手,叶冲听闻其话,气得眼睛瞬间睁大,“敌国的帝师,你也敢去学?你小心被以叛国的罪名处置,届时你这小脑袋怎么掉的你都不知道。”

    “我像细作似的偷偷去,我不说,谁知道。”

    “你!你你你你!我真是说不了你!”叶冲无奈道,“你还是别想了,那帝师早死了。”

    “没留个弟子什么的?我跟他学也成。”叶景策歪头看过来,叶冲无助地揉了揉眉心,“没有弟子,只有个师弟名为清酌,不过这清酌继承了他的一切后便消失了,现在销声匿迹已久,那帝师实在聪慧太过,若有朝一日有人以他的兵法谋略开战,只怕大昭再难以抵挡,故而这些年陛下一直暗中下令追杀清酌等人。”

    “陛下真残忍,明明是有才能之人,却要迫使他隐姓埋名的活一辈子。”叶景策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叶冲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蹲下摁住叶景策的肩,“策儿,话不能乱讲,陛下之举并无过错,清酌身上所带技法太多,单是那帝师传给他的阵法便搅得当年腥风血雨,且他又是敌国之人,若他生了恶心,整个大昭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可偏偏这世上最摸不准的就是人心,故而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是明智之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叶冲低低道,“策儿,若你真有朝一日得见清酌或是会其技法之人,只需记得,杀之!不可妄赌人心。”

    “杀之?”

    叶景策淡淡念了一声,眼前的水波纹已然平静,重新映出男子英气俊朗的面容,怀中抱着的阵型图仿佛会发烫,叶景策只觉得当初被撕毁的那本兵书明明轻得异常,怎么如今怀中同样的阵型会重至如此。

    天机道人?清酌?

    叶景策莫名地想笑,昭帝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派人暗杀一辈子的清酌居然就在眼前,活生生将自己的侄女养到十六岁,还将他畏惧的阵型图尽数交给了她。

    杀之?做梦吧。

    他夫人天资聪颖,菩萨心肠,是一等一的好姑娘,谁敢动她,他就把谁的脑袋削下来当球踢。

    叶景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双目直直地望着溪水,看着水中淡漠的自己有几分出神。

    反正这世上知道这阵型图之人寥寥无几,只要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沈银粟与那清酌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楚衡就是

    第33章让阿策疯狂吃醋的那个师兄

    第93章 风云变幻

    承德九年, 姑城地界,云雾迷蒙,不见天日。

    巍峨城墙下, 数万兵马占据四野,黑压压的如集聚的蝼蚁。玄金旌旗前,三匹赤红战马并立, 中间之人身披银甲, 一双美目上眺, 扬首看向城墙上陈列的士兵, 嗤笑着同一侧玄甲男子开口。

    “阿策,你我打猎,素来爱比猎物多少, 今日不妨比比别的。”

    “比什么?”

    “就比谁杀死的敌军多!”

    “就凭你?”叶景策扬眉笑了一声, 朗声道,“成!今日我让你一局,你和念尘的加起来同我比,若你赢了, 我便叫你三个月的老大,若我赢了, 便要在我成婚时帮我拦下被灌的酒, 如何?”

    “成交!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洛子羡朗声大笑, 抬眼望向城墙。

    城墙上, 乌泱泱的士兵占据城头, 为首的男子脸色阴沉地俯视着城下, 开口间声音嘶哑, 回荡在肃杀的广袤山野上。

    “叶氏小儿, 尔等今日于城下挑衅,是为大逆不道!若此刻归降,我等可念尔祖上功勋,向陛下求情,放你一条生路!”

    “放屁!谋权篡位,倒反天罡!尔等助纣为虐,竟有脸面在此义正言辞!”男子的大喝声在城下回响,城上之人面色更差,微微抬手,城门缓缓打开,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元成泽漠然地从将士中间策马而出,徐徐行至叶景策的对面。

    “贤侄,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托元大将军的福,自然安好,不过是想起将军还活着,心里有些不舒坦。”叶景策抬眼冷笑道,元成泽闻言抚掌大笑,“若如此,那贤侄这辈子,怕是心里都不会舒坦了。”

    声落,元成泽眼神一凛,长臂向前挥展,城墙上的号角声霎时响起,沉重的号角声回荡在黑压压的城垣上空。

    叶景策冷然望着,手中的银枪微微抬起,寒芒乍现,架在战车上的战鼓瞬间如雷鸣般发出震天巨响,蔓延四野的军队躁动向前,战马发出迫切的嘶鸣。

    巨石抛掷,城垣崩裂,轰鸣声中兵戈相交,茫茫云雾中,策马的骑兵如一天蜿蜒缠绕的巨蟒,在四散的敌方军队中盘旋裹挟,银亮的剑戟猩红一片,如暗红的蛇目。

    重甲黑沉,一杆银枪猛地从蛇首处刺出,瞬间划破战马脖颈,马上的彪型大汉于战马倾覆时抱身滚出,手中重剑借机阻拦身侧枣红战马的马腿,在马匹嘶鸣之时踹向马肚,迫使马背上的玄甲男子侧身翻下,迎面正对重剑抡来。

    长枪架住剑刃,叶景策双手发力,足下微微向后退却一步,待元成泽稍一向前借身,抬脚便向腹间用力一踹,趁其向后退去两步,借长枪拄地之力将自己甩出,踏于剑首处,回身向元陈泽的喉咙处刺去。

    灰蒙蒙的城墙下,剑戟的摩擦声尖锐刺耳,长枪与重剑划出铮鸣声,元成泽用中间死死抵着叶景策的枪杆,半边身子压着面前劲瘦的少年,双目癫狂兴奋。

    “策儿,我今日就送你下去见你爹娘。”

    “滚!”叶景策一脚揣在元成泽下腹上,手中长枪蓄势发力,一枪架住抡起的重剑,回身反刺,枪尖抵在元成泽的胸前,与剑锋两两相持。

    仇恨的怒火席卷着心胸,叶景策黑亮的双眸闪着异样的寒冷,嘴唇一张一合,低哑的声音中满是涌动的杀意。

    “元成泽,今日该是你下去向我叶家赔罪!”

    尘烟中,斥候快马加鞭穿梭千里,收缰驻马于大营前,卸下腰间战报快步行至帐前。

    “启禀郡主,前方战报到!”

    “速速呈上!”沈银粟声落,斥候掀帘快步走入,将手中战报递交于沈银粟,见其匆匆扫过两眼后眉眼笑开,“太好了,这样一来姑城必定攻下。”

    “恭喜郡主!”斥候叩首,一身尘灰未散,脑中仍残留着姑城下震耳欲聋耳朵厮杀声,铁骑踏破城池,惊飞了方圆百里内的鸟雀,数不清的鸟雀乌泱泱地向南飞去,遥遥地,仿佛能飞至那雄伟华丽的帝宫。

    宫内,鼓乐齐鸣,歌舞升平,一众朝臣坐至两侧,面孔或生或熟,大多为红润丰腴,唯有寥寥几人,神色淡漠,冷眼扫过桌上的奢靡宴饮,厌恶地垂下目光。

    “佑儿,到了这般场合,你该逢迎才是,如此这般冷眼,让陛下看了该不悦了。”

    唐御史低声命令道,一侧端坐的玉面公子闻言皱了皱眉,淡声道:“儿子做不得强颜欢笑之事,让父亲失望了。”

    “做不得强颜欢笑之事?”唐御史冷笑一声,睨着唐辞佑上下大量一番,嗤笑着开口,“佑儿,你莫要以为自己在此番科举中拔得头筹,便能在这官场中站定脚步,平步青云了,这官场是吃人的地方,更何况如今局势动荡,你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引人猜忌,率个粉身碎骨。”

    “父亲多虑,儿子并未有平步青云的想法,在其位谋其职,儿子只想守住自己足下那片净土,护得一方百姓。”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佑儿啊,为父该说你天真啊,还是幼稚!”唐御史讽刺一笑,探身至唐辞佑耳边缓声笑道,“你洁身自好为父知道,可是佑儿啊,你这官位本身就不是清清白白来得,又如何能清清白白的当呢?”

    唐御史声落,唐辞佑脸色瞬间一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唐御史,开口疑惑道:“我这官位是我堂堂正正考上来的,父亲何故说它并非清白所得?”

    “考上来的?佑儿,你怎么会这么单纯,你以为父亲之前为何同吏部之人交往?这许多事看似公平,实则可暗箱操作之处比比皆是。”

    唐御史的话一句句砸下,唐辞佑怔怔地望着面前满脸不屑的父亲,面色苍白如纸,紧攥的指尖微微发青,片刻,自嘲一声,声音颤抖道:“学子苦读十余年方得出人头地的机会,结果竟被我这样平庸之人占据,佑儿恳请父亲,告诉我究竟占了谁的位置,也省着孩儿往后余生愧疚难眠。”

    “我怎么知道你占了谁的位置?这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在意?”

    “我在意啊!我占的是别人的命啊!”唐辞佑的眼眶微微泛红,唐御史闻言愣了一瞬,余光瞥见其紧攥的拳,慢声道,“佑儿,你这是何必,家世也好,资源也罢,这本就是科考中的重要一环,人人都说科考公平,可有些人生来富贵,所吃所用所学皆比旁人优越,起点不同,何谈公平?而你只是比他们的资源强太多,强到可以直接干涉这条晋升之路。”

    “那我还要多谢父亲了?”唐辞佑抬眼,眼尾一片绯红,唐御史见状心中抽痛一瞬,却在听闻其话中嘲讽之意时自觉颜面受损,冷下目光,故作讽刺道,“自然是要谢我,我生你养你,给你最好的衣食住行,帮你安排富贵余生,这是旁人几辈子就求不得的福气,你作为获利者,不该谢我吗?”

    获利者?唐辞佑心中一颤,慢慢敛下目来,唐御史说得一点都不错,他一个获利者,有何颜面去指责他的父亲。

    他的命是父亲给的,官职是占的旁人的,他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够拥有的。

    唐辞佑默然望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宴会开始,周遭喧哗声更甚,洛之淮与高进步入殿中,他随着群臣站起又坐下,不知过了多久,那面容较好的清俊郎君方才痴痴地笑了一声。

    “因父亲而得到的一切,孩儿他日定当全数奉还。”

    唐御史闻言沉默地垂了垂眼,状似不闻地将目光移至别处,见群臣起兴,脸上又再度挂笑,同诸臣寒暄,起身同洛之淮敬酒。

    群臣皆知唐御史是个会做人的,洛之淮上位后血洗朝堂,这唐御史倒也是个有眼力的,见形势不对,立刻向新主尽忠,到头来不但保住了性命,还提了不少自己的人上去,可谓是此番内乱中的大赢家。

    一见其向洛之淮敬酒,群臣也立刻起身,方见洛之淮那双阴鸷的凤眼中有了几丝笑意,便闻殿外侍从高呼声传来。

    “启禀陛下,前线战报到!”

    洛之淮的神色肉眼可见的一冷,寒声道:“呈上来。”

    “是。”

    殿内众人俱安静下来,紧盯着洛之淮接过战报,片刻,脸色发青,一掌将战报拍在桌上,殿中众人忙起身跪拜。

    “陛下息怒——”

    “半年之内,七战六败,连丢五城!我看元成泽是担不起这大将军之名!”洛之淮冷喝道,殿内众人俱不敢言,纷纷看向一则默不作声的高进,但见那人眯了眯眼,起身笑道,“陛下何必这般动怒,这几次的战况咱家略看了几眼,依咱家看,倒并非是咱们元大将军的问题,他若有五分战力,那叶家小子也就能占至三分半,若说他们连胜,大约是那排兵布阵的功劳。”

    “掌印的意思是我军的行军参谋太过无能?”洛之淮声音冷淡,这殿中人人都知如今的这位行军参谋可是最早归顺洛之淮的,可谓是洛之淮的心腹,而那位元大将军,与其说听命于洛之淮,倒不如说其听命于高进,听命于守正阁。

    洛之淮这一问,殿中气氛更冷,朝臣们低着头斜眼瞥向高进,见高进听这一问似也有些不悦,拄着头睨眼望去,“不错,咱家正是此意。”

    “那掌印的意思是……”洛之淮撑在桌上的掌暗暗发紧,听高进道,“改换行军参谋,让真正有才之人相助于元大将军。”

    高进声落,群臣俱惊诧抬眼,而今这大昭的兵权已然攥紧高进手中,若军中有洛之淮的人,一旦军中有什么动静他尚可知晓,若这人被换掉,这军中只是他岂非半点都决议不得?

    洛之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一侧身着素衣的宣阳公主微微抬眼,目光扫过洛之淮与高进二人,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

    “掌印这般说,想来心中已有人选了?”

    洛之淮说着,殿内众人俱向宴席左侧看去,见颜卿岚醉醺醺地趴倒在桌上,不知何时早昏死过去,心中又几分生疑。

    这高掌印看中颜太傅之事众人皆有所闻,可这颜太傅到底是前储君的老师,当初谋逆之事闹得腥风血雨,纵然高掌印再看中,这位太傅大人也未必真心相待,更何况就算真心臣服,就以他的身体状况,怕不到边境就容易直接死在路上……

    可除了那位太傅大人,还有谁排兵布阵的能力可与那定安军相抗衡。

    众人思索间,只见高进轻咳了一声,目光扫至大殿角落处,跪伏在地之人似乎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试探地抬起头,缓缓起身上前道:“微臣林行,愿为陛下分忧。”

    林司谏?殿内众人心中顿惊,此人平日里默默无闻,今日这一站,怕不是将后半生的安稳皆赌于此了。

    “臣苦学多年,对定安军所用阵法皆有所耳闻,故而斗胆求陛下准许臣相助于元大将军,剿灭定安反贼!”

    林行声落,洛之淮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一双凤眸中透出狠厉,阴冷道:“朕不知林司谏竟有这般能耐,若非高掌印引荐,朕倒险些埋没了爱卿。”

    “陛下此言,微臣惶恐。”林行语毕,抬眼看向高进,高进奖状轻笑了声,在龙椅一侧倾身向洛之淮看去,“陛下此言差矣,咱家与陛下,陛下与咱家,乃是一体共生,咱家看中林司谏何尝不是陛下看中林司谏,如此,谈何埋没了他?”

    胆……胆大包天!这一体共生四字,实为谋逆!

    一个太监,也敢说与皇帝一体,岂非是要说这皇位也是他的!

    群臣脸色发青,尽管早知高进权高位重,却不想竟已胆大妄为至如此,若洛之淮此刻缄默不言,这皇位……这皇位和给了这太监有何区别!

    众人屏息凝神,见洛之淮盯着高进的眼神晦暗不明,忍了再忍,片刻,淡淡笑道:“掌印说得有理,既如此,便愿林爱卿不负众望,与大将军得胜归来了。”

    声落,林行慌忙谢恩,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怀鬼胎,面上却只能一同俯身,高呼陛下圣明。

    插曲结束,诸臣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的歌舞,只待宴席结束,便各种快步离去,唯有林行隐没在众人身后,拐过宫道,同身后侍卫一同行至偏僻处,对着面前之人微微俯身:“林行多谢掌印,掌印大人知遇之恩林行没齿难忘。”

    “无妨,你向来忠心,咱家看得到,自然也不会冷落了你,此番前线吃紧,你若能在此刻立功,咱家自会助你扶摇直上,圆了你这建功立业的梦。”

    “多谢掌印大人!”林行霎时一跪,恳切道,“掌印于林行之恩,如再生父母,林行自会牢记于心!”

    “傻孩子,咱家这没根的人,哪来的孩子啊,这般说,岂非辱没了你。”高进冰冷的手落至林行头上,一字一句阴冷道,“咱家只要你们,永远忠心于咱家。”

    “掌印大人放心。”林行叩首,听闻身前脚步声渐远,一双热切的眼睛渐渐冰冷下来,漫不经心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同身侧侍从嗤笑一声,“阿权,你瞧多好笑,你我在师门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竟需要跪一个太监来功成名就。”

    “怪就怪当初师父不肯将权谋之术交于师兄你,逼得师兄偷入密阁学习,耗费了大好时光,如今值得倚靠这太监才有机会大展才华。”

    “是啊,当初师父因我偷学权谋之术将我逐出师门,让我无颜以楚衡之名行走世间,而今我就要让他看看,究竟谁才是最适合继承他的衣钵的弟子!”林行的拳紧攥着,声音恨恨道,“这天下就该大乱!方才有你我大展拳脚的机会!”

    帝宫的夜漫长孤寂,公主殿内,侍女们怯怯垂首,分毫不敢抬眼看贵妃塌上的二人。

    “醒酒汤。”宣阳公主轻轻开口,身旁婢女忙低头将瓷碗奉上,余光见宣阳将汤匙抵在洛之淮唇边,心中一紧,慌忙将头低得更深。

    这宣阳长公主与陛下的关系明面上是姐弟,可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宫中众人心中自有分辨,当初宣阳长公主虽坚称要为先皇和愉妃守孝三年,不愿洛之淮近身,可耐不住洛之淮软磨硬泡,这态度到底是缓和下来,尽管依旧不肯与其有过分接触,但总归是能说说话了。

    如今的陛下对旁人没耐心,对宣阳长公主倒是有耐心,见其受惊后连烧三夜,苏醒后态度有所缓和便也不再逼迫,只是明眼人看得出,再怎么循序渐进,这行为也早僭越了姐弟之情,是宫中最不可言说之事。

    “之淮,张嘴。”宣阳的声音传来,洛之淮迷迷糊糊地张开嘴,醒酒汤的酸涩味袭来,洛之淮的喉头滑动一瞬,片刻,轻声道,“皇姐,这不是你熬的汤。”

    “我做的东西难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如今的身份,我怎还敢把那些东西拿给你吃。”

    “皇姐不必顾虑,你做的东西我已经吃习惯了,幼时冷宫吃食犹如泔水,皇姐的东西虽不好吃,却是用心为我所做,这些年我已眷恋其中滋味,唯有皇姐能让我安心。”洛之淮声落,又苦笑道,“想当初义父也对我关照有佳,若没有他我兴许永无出头之日,现在我已助他到这般高位,他今日又何必在殿前对我步步紧逼。”

    “是啊,掌印大人今日还真是半分都未曾将之淮你放进眼里啊。”宣阳用汤匙搅弄着汤药,望着水中女子艳丽的倒影,艳红的唇微微勾起,温柔道,“掌印许是觉得之淮于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孩子听话了,就让他在安稳的玩一会儿,不听话,就该在众人面前好好教训一番。”

    “可朕不是任他摆弄的顽童!”洛之淮寒声道,宣阳公主冷冷一笑,“不是吗?可你今日未曾反抗分毫啊。”

    “今日他敢在殿前左右你的决定,明日便敢在殿前斥责于你,后日便敢当众剥去你的龙袍,大大后日,便敢逐你下这龙椅……他与太上皇究竟有何区别啊,而你不过是他随意摆弄的人偶。”宣阳的话语中渐渐带了哭腔,“洛之淮,我告诉你,就算有朝一日我真无药可救的爱上了你,我也绝不会嫁给你为妻,因为我不要称一个太监为父皇,我不要和他说宣阳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那会让我觉得恶心。”

    宣阳泫然欲泣地望着洛之淮,搭在其肩上的手轻抚,开口委屈道:“我宣阳乃是大昭最尊贵的女子,若受此折辱,倒不如一死了之,之淮,你可明白。”

    “……我明白,皇姐。”沉默片刻,洛之淮淡淡垂下眼,低声道,“我险些忘了,皇姐与我不同,我感念义父恩德,忘了皇姐天生矜贵,不堪此辱。”

    “之淮,而今父皇母后已死,兄长也不曾与我书信一封,我虽仍难以逾越你我之间的鸿沟,却也知你真心待我。高掌印于你确有恩情,你感念他的心我自能理解,只是狡兔尚有三窟,我求你为我们二人的未来多做打算。”

    宣阳声落,洛之淮抬眼看向她,少倾,徐徐抬手轻掐住宣阳的下颚,迫使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薄唇轻道:“皇姐……真的有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有力的指腹摁压在脸侧,冰冷冷的触感让人不由自主的惶恐,凉意从脚底蔓延着向上爬,宣阳下意识地想要颤抖,又被自己的精神强行遏制住,瑟缩着挤出眼泪道:“我……我确实只想过一点……因为我一想到你就会想到高掌印,我……我害怕,我怕他不高兴杀了我,我害怕他让我像你一样叫他义父,我不要认贼作父,我不要变成别人口中的笑柄,之淮,我害怕……”

    说话间,宣阳的情绪愈发激动,眼泪连珠般的向下掉,洛之淮的目光微微暗下,痛楚一闪而过,温声宽慰许久见其缓和后神情乏累,便也不做久留,不多时便起身回宫,途径殿外,与一位端着安神汤的婢女擦肩而过,婢女回头望了两眼,见其走远后神色冷然,直起身迈入公主殿中。

    “殿下。”

    “紫衣,过来为本宫拆发。”

    “是。”

    名唤紫衣的女子立刻垂首上前,指尖方搭在宣阳的发间,便听其轻声道:“紫衣,哥和阿策哥哥,云安姐姐他们如今可还安好?”

    “公主放心,殿下他们虽同朝中交战许久,但大多喜报,并未有太大损伤。”紫衣道,“倒是殿下前些日子传话过来,让公主您务必小心,如有要事切忌同颜太傅商议,不可妄动。”

    “就太傅大人那身子,若我事事都劳烦他,他怕不是要被我累坏。”宣阳轻叹了句,揉了揉疲累的太阳穴,忽而正色道,“今日殿中之事,太傅大人可有吩咐?”

    “太傅大人让奴婢告知公主……”紫衣微微低身靠近宣阳耳边,“林行其人,身世莫测,其面重利,非善者也,若遇良机,当于京中斩杀,是为一石二鸟之计。”

    “既然如此,你们便寻个机会将他杀了吧,只是我听闻他身边跟着的侍卫有几分厉害,你们务必小心。”

    “公主放心。”紫衣声落,宣阳又道,“除此之外,颜太傅可还有什么吩咐?而今洛之淮与高进的分歧已初见苗头,接下来我该如何做。”

    “太傅大人说接下来陛下定会栽培新臣,让您务必扶植一人居于高位。”

    “何人?”宣阳开口,紫衣一字一字清晰道,“唐家,唐辞佑。”

    紫衣声落,宣阳诧异地睁大眼,确保自己未曾听错后,小声道:“那唐御史可是最早归顺于洛之淮的,他的儿子,当真可用?”

    “可用。”紫衣道,“太傅大人称先前科举之时,他曾担心吏部之人暗通曲款,染指科举,故而借着高掌印的名头暗中重判了学子试卷,据他身边那位天枢小童所说,颜太傅被学子考卷气得连吐了一周的血,唯独见到这位唐公子所写的文章,方才露了些笑意,称其之前明珠蒙尘,第一当之无愧,吏部能让他拔得头筹,是吏部官员眼睛没瞎的唯一证明。”

    “这样说来,太傅大人倒很是看中他。”宣阳轻笑,紫衣颔首道,“正是,大人称此子秉性正直,日后或有大用,公主务必助他身居要位。”

    “我知道了。”宣阳点头,望着镜中女子明艳冷漠的双眸,反复练习似的弯起眉眼,熟练笑意,片刻,却淡漠地松懈下表情,摸着铜镜上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轻轻苦笑一声。

    从京都到北境之地,快马加鞭最快也要三月,先前七战六胜之时还是初夏向着深秋过度,而今三月匆匆,再睁眼竟又是冬季了。

    又是连着几场胜仗过后,军中气氛格外亢奋,入城后将士们鲜少得了休息,便在休养过后于城中闲逛起来。

    眼见着又要到了新年,街上便开始贩卖起红彤彤的装点之物。沈银粟在铺子前纠结良久,方挑好了糖拿去付钱,便见叶景策抱着红彤彤的布匹站至门外,同她朗声笑道:“粟粟,你挑好了吗?我们要去下一家了。”

    “知道了!”沈银粟拎了包好的糖从店内快步走出,自然地握住叶景策的手,见其怀中包的布匹繁多,不由得好奇地瞧了瞧,“阿策,你买这么多红布做什么?要裁衣服?”

    “若是往年自然要做几件红衣,不过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只打算把这布匹裁成小块包了糖给将士发下去,也算讨个彩头。”

    “你早些说啊,早些说我就多买些糖了。”沈银粟嘀咕了一句,叶景策半哄着笑道,“营中将士那么多,粟粟你一个人买不回来的,我们晚些时候驾车过来,装一车糖回去。”

    “一车糖的话,包起来是要费些时辰的。”沈银粟思索着,叶景策闻言弯眼笑起来,不紧不慢道,“其实也还好,届时我就拿着裁完的红布坐在马车旁,伸手从车中抓一把,包一个,一边包一边送……”

    叶景策一边说着,沈银粟在旁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会不会让将士们等很久。”

    “不会的,我包的很快的。”叶景策煞有介事道,“我每送一个,将士们都会兴高采烈地说,呀,这是我的新年红包啊!于是马车上的糖越来越少,车越来越轻,直到后来,我抓不到糖了,马车却依然有一些重量……”

    沈银粟预感到一丝不对,停住脚步看向叶景策,抬头同其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该问你,为什么还会有重量啊?”

    叶景策不知可否地扬了扬眉,走至沈银粟身边小声恳求道:“粟粟,配合一下嘛。”

    “好吧。”沈银粟扬首,故作好奇道,“阿策呀阿策,为什么少将军的糖包完了,马车里还会有重量啊?”

    “因为少将军掀开帘帐一瞧,车里竟还装了个比糖还香的郡主殿下,她的脸红红的,比他手中的红布还红,于是少将军兴高采烈地抱过去,大声说,呀,这是我的新年红包呀!”

    叶景策装模作样的大叫声落下,沈银粟笑瞪了他一眼,从怀中纸袋中拿了颗糖塞进其手里道:“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早该用糖把你的嘴堵住。”

    “堵住就堵住,只是就给一颗糖,粟粟,你对我实在吝啬。”

    二人说笑着向前走着,城中的雪不似边境那般寒冷,洛子羡和红殊抱着福字春联从街巷的另一侧走来,见到沈银粟,红殊即刻回头从洛子羡怀中翻找给沈银粟买的礼物,却顾不得洛子羡手中东西太多,方一翻找,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沈银粟见状忙快跑几步要帮着红殊去捡。

    街边的商贩多且杂乱,望着洛子羡鲜少慌乱的姿态,叶景策幸灾乐祸地缓步看着热闹,倏然间,身侧似传来老者的叹息声,纷乱之中,微不可查,却因他敏锐的听觉而一字不落的落入耳中。

    “公子近日要格外小心啊。”

    轻飘飘的声音落下,叶景策忙侧身看去,只见一个盲眼的乞丐仰着脸呆呆地面向南方的天空,叶景策顺势看去,刹那间,见远方的天空中乍起无数飞鸟,如遇万马过境般转瞬间腾跃而起,黑压压地覆盖了半数苍穹。

    第94章 意外

    “大夫呢!快来个大夫!”

    “止血, 先止血!”

    “都让开!都让开!别挡路!先去四营救人!”

    ……

    喧哗声充斥在营内,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夹杂着士兵的呻/吟与嘶吼,凌乱的身影在帐前交错, 侧身躲过数人,前线跑来的士兵方才赶至洛子羡的帐前,俯身道:“启禀殿下, 京中密函到。”

    “拿进来。”

    男子声落, 士兵快步走入, 将密函交至小哲子手中后, 微微侧目看向帐内众人,只见众人皆面色不虞,神情疲累。

    “二哥, 信中写了什么?”

    沈银粟开口, 洛子羡垂眼将信翻至第二页,片刻,揉了揉眉心烦闷道:“果真如我们所料,元成泽身边的行军参谋已换做旁人, 新上任的这位虽未有过什么战功,却敢在殿上主动请缨前来相助, 其心性可见一斑。”

    “就算此人的心性能力胜于之前那位, 可粟粟的阵型并非常人所能破解, 这人究竟什么来历?”叶景策话落, 洛子羡盯着信上的名字蹙眉想了一会儿, 思索许久, 也未在脑海中找到有关这人的消息, 只有信上叮嘱的寥寥几句。

    此人名为林行, 任司谏之职, 主动请命助于元大将军,太傅虽令我等诛杀,奈何其侍卫功法深不可测,我等有辱太傅命令,放其出城,实为无能,请殿下降罪。

    紫衣此番来信虽足有两页,可关于林行的消息却只有简单几笔,可见此人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未曾得到过什么倚重。

    信纸放下,洛子羡手中的珠串发出细微响动,叶景策匆匆扫过一眼,便知其心中烦躁异常,实为强装镇定。

    “在座各位,可曾听过一人,名为林行。”

    “林行?”叶景策与沈银粟同时惊诧出声,洛子羡不解地望去,见叶景策垂了垂眼,微微看向身侧的沈银粟,似是察觉到了她经常难堪的脸色,悄悄抬手握住她轻颤的手。

    “怎么,阿策,云安妹妹,你们认识这人?”

    “认识。”沈银粟的声音干涩,低声道,“二哥,此人是在师门对我照顾有加的兄长,为人心思细腻,沉稳可靠,曾服侍在师父身边,得师父器重……”

    “这般说来,妹妹的布阵之法这人应当也会?”

    沈银粟颔首,艰难道:“虽不曾熟识,但应当有所听闻。”

    “怪不得呢,我就说这朝廷的军队怎么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竟能在近日这五场仗中赢下两场。”

    “虽赢下两场,但其损伤一样严重,依我看,林行此人和粟粟的排兵之法虽师出同门,但其对北境之地并不熟悉,很难依据地形发挥出最大优势。”叶景策声落,洛子羡微微点头,“的确,其布阵速度远不及我军,只是我军原本便是凭奇阵以少胜多,而今他们对我军阵型有所了解,又加派十万军队,我只担心眼下以阵胜之并非长久之计。”

    “无论是否是长久之计,而今兵临城下,我们也只能出战。”叶景策语毕,帐外念尘的声音响起,想来是刚清点了营中将士,为明日嘉月关之战做准备。

    这嘉月关乃是大昭境内最为重要的三道关隘之一,若把此关攻下,不但能占据大昭近三分之一的领土,而且关内气候较北境温暖,军中衣物粮草紧俏之事也可得到缓解。

    见着洛子羡需得处理营中其他事宜,叶景策二人也不做叨扰,又谈论了几句明日交战的事宜便走出帐内。

    营外,新年余下的红布仍旧挂在各个帐子角,大红的喜庆颜色缠在灰蒙蒙的梁上,与雪地上的暗红色血迹交相辉映,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讽刺。

    这个新年好像还未来得及过,便又匆匆离去,那些来不及放的烟花尽数化作了战场上的硝烟,驱散了本就不浓的年味,使营中又充斥起常年不散的血腥气。

    叶景策的目光在浸满鲜血的木板车上匆匆掠过,伸手扶了下上面将要倾倒的伤员,方听那士兵一声含糊的呢喃,便觉衣袖被一人抬手拽住。

    “阿策。”沈银粟秀眉紧蹙,低声开口道,“明日一战,我总觉不安,这嘉月关虽临近山谷,适合火攻,可若用你当诱饵吸引元成泽入局,是否有些太过冒险,敌方人数占尽优势,一旦计划被楚衡师兄识破,敌方两头围堵,只怕会使你步入险境。”

    “可唯有此法,才能使我军胜率更多一成。”叶景策无奈地笑了笑,见沈银粟面色苍白,轻轻将手指抵在她的唇角两侧,向上扬去,迫使她露出个浅浅的笑。

    “怎么了粟粟,愁眉苦脸的,是因为你的那位楚衡师兄。”

    “算是吧。”沈银粟怀中抱着阵型图同叶景策缓缓道,“师兄照顾我多年,为人温和,周到体贴,我如何也想不到他那样的人会助纣为虐,主动去帮洛之淮。”

    “人心难测,粟粟你不必为此难受。”叶景策道,沈银粟摇摇头,“可是阿策,师兄远比我好学上进,我虽不知他究竟同师父学过何等技法,却也听到过他数次向师父提及过权谋之术,想来对此十分喜爱,我只怕他也同样学过那排兵布阵之法,这样一来,人数压制,阵型也被人熟知,你同他们交战哪里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沈银粟话落,眼尾垂下,一侧叶景策站定脚步,盯着她懊恼的神情看了会儿,忽而弯眼笑出来。

    沈银粟平日里大多温婉,性情稳定又随和,鲜少在众人面前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唯有在他面前神色生动,偶尔同他发些脾气,他喜欢她神色生动时的样子,骄傲也好,嫌弃也罢,总归是旁人看不见的,那便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眼前的姑娘懊恼时会下意识的抿住唇,脸颊的肉不多,却因微微一抿而显出几分圆润,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叶景策笑着伸手去戳,指尖刚触碰上,就见沈银粟杏眼一抬,恼道:“阿策!你莫要闹,我同你说的可是正事。”

    “我知道。”叶景策收回手,赔罪似得俯身同沈银粟笑了笑,慢声宽慰道,“粟粟不必担心,虽说朝中军队确实胜了我们两次,可眼下他们与我们交战依旧吃力,明日攻嘉月关,我们只寻按计划行事便一定会赢,我向你保证。”

    “那你自己呢?”沈银粟微微垂首,低声道,“不向我保证些什么?”

    “保证什么?”叶景策眨眨眼,沈银粟掀眼瞧他,幽幽道,“你别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你上次交战,肋下分明受了重伤,怕被我训斥,只敢在夜里传唤军医,那军医怕你伤势过重,当晚便去求我相助,为了防止有人下次连军医都不敢传唤,我只好装作不知,任由那人打肿脸充胖子,第二日还要同我说自己毫发无损。”

    沈银粟幽怨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面上一红,俯身凑近小声道:“粟粟,你这话可错怪我了,我哪是怕你训斥啊,我分明是担心你夜里忧心辗转难眠,想让你好好休息嘛。”

    “是啊,我自然是懂阿策的苦心,故而就算当晚磨了半宿的药,第二日都要同那用药之人夸赞,呀,阿策真是神勇,毫发无伤,真让我安心呢!”沈银粟揶揄声落,见叶景策心虚一笑,不由得抬了抬眼,踮脚扯住其领口教训道,“以后不许把我当傻子骗,还有,向我保证,作战之时小心为上,莫要以身犯险。

    “好,我保证。”叶景策装模作样地伸出三根手指摆出起誓的样子,心虚地垂眼瞥了下沈银粟,见其神色微微缓和,方才松了口气,待其放开自己领口后讨好地跟在身后,向演兵处走去。

    冬日的夜里沉寂异常,纷飞大雪下众人皆垂首在营间默然穿梭,雪地中皮革般的脚步声交错响起,夹杂着低低的私语声,纵然放低了声响,众人却也都明白,大战前夕,哪有人能安寝,不过是在各自帐中筹谋明日罢了。

    一夜肃杀,只待明日一早,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营中的声响便躁动起来,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不断,装卸车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此战的规模远胜于之前的任何一场,战车战马数以万计,行军的队伍遥遥望不到尽头,沈银粟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叶景策渐渐远行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没入地平线后,方才收回目光,同身侧的侍从低声叮嘱:“按照二哥的吩咐去布置吧,此番我们在城内也不能松懈。”

    “是。”

    侍从应了一声快步跑下,沈银粟目光微垂,视线掠过绵延无尽的苍白山野,再抬眼时已带了几分冷意。

    嘉月关之战远比想象的打得还要持久,斥候的战报一日数次地送回营内,众人只见远方战火弥漫,烈焰冲天,号角声沉重冗长地回荡在天地间,随之是翻滚着赤焰的巨石于空中抛掷,砸碎城墙时发出崩塌倾覆的巨响。

    “报——嘉月关战报到——”

    马蹄声在营中响起,斥候翻身下马,携战报快步走入屋内,俯首道:“启禀郡主,前方捷报到。”

    斥候声落,红殊忙快步走下拿过战报,几步跑去沈银粟身边,小声道:“小师姐,这前方打得那么激烈,我们城中之人究竟何时才能派上用场啊。”

    “不急,估摸着也就这两日了。”沈银粟笑着拆开信件,匆匆扫过信上内容,眉眼间欣喜更甚,“如此下去,不需太久,这嘉月关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女子声落,帐外又传来匆匆步履声,士兵帐前俯首,低声喝道:“启禀郡主!大事不好了!我军粮仓不知为何燃起大火,眼下已有愈演愈烈之相!”

    “还不速去调兵救火!”沈银粟声音倏地扬起,帐外将士闻言,忙俯身退下,匆匆赶去营地。

    营中余下的将士本就不多,如若调去救火,这偌大的一座城池便只剩几百精兵可以迅速调遣,正是城中防守薄弱之时。

    听闻帐外脚步声渐远,沈银粟面上的惊慌被冷淡的笑意取代,侧首看向一旁的红殊道:“如何,这下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啧,还好二殿下早命人暗中将粮草转移了,不然还真被这敌军的细作烧了。”红殊冷哼一声,抱臂不满道,“不过他们也够墨迹的了,居然等了这么多日才动手。”

    “想必他们也没料到阿策他们能同他们抗衡这么多日吧,眼下是要看你的了。”沈银粟微微抬首,眼底闪过幽光,红殊闻言兴奋一笑,点了点头便向帐外走去。

    方走出营帐,果真见手下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惊恐道:“启……启禀郡主,城内发现大量敌军士兵,正向我军袭来。”

    “怕什么,胆小鬼,还不随我前去迎战!”

    红殊一乐,士兵诧异抬眼,营中士兵刚被调去救火,余下将士并不多,这红殊姑娘怎么一点急的意思都没有,帐内那位更是,竟一点急切声都未曾传来。

    “愣着做什么,走啊。”红殊又催促一句,士兵忙跟上前去,匆匆赶至军营,同其率领小部队杀出,引地身后众多敌方将士一路狂追。

    眼前着面前红衣女子的长鞭如灵蛇般敏捷狠厉,士兵缩了缩脖子,只道这姑娘看着天真幼稚,打起人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目光从红殊身上掠过,身后剑戟声传来,士兵忙倾身躲过,余光偶扫过城中两侧,心中却是一惊。

    那隐没在城楼两侧架着弓箭的,分明是方才被调去救火的将士。

    “放箭!”

    红衣女子一声令下,两侧街道瞬间涌出无数箭矢,在空中爆发出剧烈的刺耳摩擦声。

    “启禀郡主,敌军已被我军围困。”营内,将士快步赶至沈银粟帐前,见其轻微颔首,淡然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供出这城中的细作,肯招供的,留其性命,好生招待,负隅顽抗者,杀之,以儆效尤。”

    “是。”将士领命退下,掀帘的刹那,寒风卷着细雪掠进帐内,沈银粟手中虽半握着热茶,却仍旧打了个寒颤,垂眼看向杯中茶水,见那波纹一圈圈荡开,明明按照计划一切顺利,她竟只觉心中莫名不安,说不上来的烦躁。

    远方的战火声又持续了数日,在一日地动山摇的坍塌声后,终于得以宁静。

    斥候传来捷报之时,营中彻夜欢呼,将士们难得松了一口气,当夜便燃起篝火,将烈酒满上。红殊平素贪嘴,从营中大汉处抢了坛酒便跑,横冲直撞地进了沈银粟的帐内,要同她一起喝。

    沈银粟的酒量一向不好,更遑论喝营中烈酒,便借机将杯中酒水倒掉换成清茶,方举起杯同红殊共饮,沈银粟忽觉心中一颤,手中瓷杯霎时掉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茶水四溅。

    “小师姐,你该不会是只闻了酒气便醉了吧。”红殊笑着开口,见沈银粟面色不佳,歪了外头,正色道,“小师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最近没休息好,总觉心悸。”沈银粟摇了摇头,俯身用帕子捡起碎片,刚将碎片包好,就听帐外传来将士的声音,“启禀郡主,殿下率军回来了。”

    “诶?他们回来的刚好,我刚开了这一坛酒,他们倒是有口福。”红殊嬉笑道,命人备马,和沈银粟一同出城相迎。

    二人远远的便见那一列火光从林中穿梭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银甲男子收缰驻马,跳落于二人面前。

    虽赢下了嘉月关,洛子羡的神情却不见半分喜悦,白皙儒雅的面容上满是泥灰与血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遍布血丝,下颚已有了些泛青胡茬,满身憔悴疲累。

    “二殿下,既打了胜仗,你为何瞧着比输了都烦闷。”红殊担忧地围着洛子羡看了两圈,见其扯着嘴角苦笑一声,抬步走至沈银粟面前。

    “妹妹。”

    “怎么了二哥?”沈银粟略感不对,声音下意识发紧,心中莫名惶恐。

    “我……对不起你,”洛子羡声音低低道,“阿策他……失踪了。”

    第95章 寻他

    “失踪?”沈银粟的脸色瞬间煞白, 口中喃喃重复了一句后,勉强笑了笑,声音微微颤抖道, “二哥,你别骗我,他……他身边那么多人跟着呢, 怎么可能突然就失踪了。”

    “妹妹, 你听我说, 阿策他确实是失踪了。”洛子羡的声音苦涩, 低声道,“攻下嘉月关的那日,敌军自知城门难守, 忽而转变了策略围攻阿策, 为保阵型不破,阿策引了元成泽等人远离了主攻军队,而后等我们再去寻他之时,便再未见到他的身影。”

    洛子羡一边说着, 一边谨慎地打量着沈银粟的脸色,见其愣怔地听着, 幽暗的灯火下, 嫣红的嘴唇微微有些泛白, 一双杏眼许久才眨了一下, 声如蚊呐道, “可是他不久前才答应我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的, 他又骗我。”

    “妹妹……”洛子羡听得心中酸涩, 伸手轻轻扶住沈银粟的肩膀, 声音讷讷道, “我,我已经派人去寻阿策了,你别担心,那山中大雪,元成泽都带了那么多人追杀他,他兴许是寻了隐秘处躲起来了呢,只要一有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

    洛子羡口中这般说着,实则心里清明,这话不过是用来安慰沈银粟的罢了。那场战争里消失的并非叶景策,还有元成泽,只不过元成泽带领的士兵众多,在其失踪后,有残兵回去营中,带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逐一搜寻,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山中找到被积雪掩埋的元成泽。

    据说那元成泽是被士兵沿着死人堆找到的,找到时已重伤至昏迷,身上布满血窟窿,光手脚都险些被挑断,更遑论被打断的肋下和腿骨,索性这般重伤最终也活了下来,其带领的将士才叫一个死得面目全非,只叫人一看,便可知此处厮杀之惨烈,困兽相斗,以命搏杀,不过如此。

    这般惨状之下,叶景策怎可能全身而退躲至隐秘处,只怕是同元成泽两败俱伤,而今亦是在重伤边缘徘徊,又或者……更惨烈些。

    洛子羡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中,沈银粟沉默得诡异,只有瘦弱的肩膀紧扣着,头慢慢低下。

    “妹妹。”洛子羡轻轻开口,望着沈银粟的目光更为忐忑不安,冰冷的手轻轻扶住她微微弯下的身子,方要开口劝慰,便听面前女子的声音低低传来,“二哥,你带我去好不好,去他消失的那处看看,我一处一处的找,一定能找到的,兴许他也被埋在雪里了,兴许……兴许被压在哪个将士的尸体下了……哥,我求你了……”

    沈银粟小声念着,洛子羡垂眼看去,一颗心被揪得生疼,他何尝不担心叶景策,但他更知那山中已被他命人翻遍,如若叶景策真的同元成泽一般被雪掩埋,他早早便寻到了,怎么会等到今天。

    可……

    洛子羡看了看眼前低头不语的沈银粟,片刻,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好,我带你过去,兴许你与那小子心有灵犀,寻得到他在哪个雪堆下呢。”

    声落,洛子羡示意身后两个将士下马,将马匹换给沈银粟与红殊,随后便不再多言,扬鞭向嘉月关的方向赶去。

    雪夜漫长,寒风如利刃般划过。

    沈银粟的身体僵直寒冷,头脑混沌恍惚,一双杏眼却不知疲惫似的紧盯着前方,只待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泄出一丝光亮,赤红的霞光洒落至一望无际的战场,她方才勒马站住,麻木地跃下马,一步步向尸山血海中走去。

    她并未真正见过厮杀过后的战场,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布阵,都会折损成千上万人的命,可她没见过那些人的惨状,她避而不见,正是不想去看这样血流成河,血肉模糊的惨状。

    漫无边际的原野,是望不尽的尸山,她跌跌撞撞的走着,没几步便被裙边僵硬的残肢绊了一跤,双膝下意识向前跪去,伸手扶撑住的却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头颅。

    额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疼,沈银粟眨了眨眼,听闻身后传来红殊干呕的声响,回首看去,洛子羡轻轻拍了拍红殊的背,随后面色复杂地看向她。

    “妹妹,我带你回去吧,我已经命人找阿策了,他回来若知我带你来了这里,是要同我生气的。”

    “不回去,他生气就生气,我还要同他生气呢。”沈银粟微微哽咽道,“他这人说话一点都不算话,说好了平安回来呢。”

    声落,嘴角委屈地向下撇了撇,又俯身翻过面前的一具尸体,见其面容后掀翻在一侧,接着去翻另一个。

    残破烧焦的战旗孤零零地插在尸堆上,寒风掠过,发出寂寥的呜呜声。

    战场的清理先来简单粗暴,捡一捡还有一口气的,翻一翻还能用的兵刃甲胄,余下的便随意堆起来,寻个山头扔进去,而后化作肥料,自然而然的被泥土掩盖,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再惨烈的战争最后也不过是后世的闲谈。

    雪水融化,混杂着鲜血凝聚成细小的支流,浸染鞋袜裙角,沈银粟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着,只觉浑身湿冷,黏腻的发丝紧紧贴着脸颊,酸痛地脊背仿佛被从中间劈开,她直起身,看着士兵对着地面一盆水破出,地上的血就瞬间漾开,向下坡流去,汇聚成猩红的一小泊,结成通红的冰。

    沈银粟觉得自己就像那滩水,腿软绵绵的,仿佛随时都能被随波逐流的带走,身上的血是流动的,周身的寒冷能将它们一处处冻结。

    夕阳缓缓落下,她终于走到了那处山中,看见了挖到元成泽的那处雪堆。

    雪堆上全是血,满眼的血,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扫落覆在四周的薄血,果真见附近也是一片血红,那元成泽分明是从别处一点点爬到这里,力竭昏倒的。

    那同他缠斗之人又该是抱着何等心态如此紧咬,能让他哪怕以爬着的狼狈姿态也要远离。

    万蚁噬心的痛苦弥漫上来,沈银粟跪在雪中一点点翻找着,一双白皙的手被冻得通红僵硬,指尖斑驳的血迹和地上融为一体,她浑然不觉地抚开地上的雪,膝盖在雪地中沿着血迹一点点蹭过去,慢慢来至一侧的山崖边。

    山中地形诡异,四处转角陡崖,雪雾弥漫时,便茫茫不见生死。

    沈银粟跪伏在山崖边茫然地向下探,不等看个清楚,便觉衣角被人抓住,红殊通红着眼睛看着她,吸着鼻子道:“小师姐,你不能想不开啊。”

    “我没有,我没有想不开,我就是……”沈银粟恍恍惚惚地直起身,方站住脚,便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红殊抱着沈银粟瘫倒下去的身子,略有些歉意地咧了咧嘴,看向不远处缓慢走出的洛子羡,心虚道:“二殿下,这样打晕师姐真的好吗?她不会生气吧。”

    “云安需要休息,她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再这样心力交瘁,只怕最后自己也会倒下。”洛子羡说着,红殊点了点头,将沈银粟交至洛子羡手中后,缓缓道,“可是师姐不高兴,醒了也会食不下咽,寝不能寐的。”

    “我知道,所以这就要有劳小师妹你了。”洛子羡轻声道,“最近几日守在云安妹妹身边,看住她吃饭休息,尽量不要让她随意乱走,外头风言风语多,我怕她听了之后情绪更糟,至于阿策,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的。”

    “好吧。”红殊点了点头,伸手握了握沈银粟冰冷的双手。

    营中的火生得极旺,沈银粟在一片暖意中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就连指尖都如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

    侧首看去,红殊正趴在床榻一侧熟睡,察觉到响动,迷迷糊糊蹭了蹭脑袋,转过头去继续睡。

    脑中尸山血海的场景犹如梦中见到的一般,沈银粟垂眼看了看自己包扎好的十指,半晌,凄然一笑。

    一切都不是梦,那血流成河不是,叶景策的失踪也不是。

    雪中的寒意再次弥漫上来,沈银粟莫名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她茫然地回忆着山崖前的场景,元成泽为什么要从那处拼命往别处爬呢,一定是因为有人在那里同他缠斗,他害怕被那人拽下去,既然如此,那人兴许并没有直接掉到崖下,而是曾在崖边挣扎过,元成泽畏惧他爬上来……

    沈银粟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一边把屋子内绘制过的阵型图放在显眼的地方摆放好。

    她或许可以好好同洛子羡说一说,万一他真的同意给她士兵,让她带兵去找叶景策呢,叶景策那人虽然爱同她嬉笑扯谎,但保不准一看她生气,自己就冥冥之中出现了呢。

    沈银粟的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飞,给红殊披了衣服后便茫茫然走到洛子羡帐前,眼下营中将士已知叶景策失踪之事,见了沈银粟更是半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惹了这位郡主伤心,故而看见她冷静麻木地走来,手上拢着的手炉半分热气都未曾冒出之时,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齐齐闭了嘴。

    帐中的争吵声不断传出,沈银粟侧耳听了听,一双杏眼不住眨着。

    “殿下!眼下元成泽重伤昏迷,不能出战,我军又士气正胜,应当立刻强攻临近几座城池!在嘉月关内打好根基!”

    “放肆!而今尚未找到叶将军,尔等便想着继续攻城,莫不是忘了,若没有叶将军,尔等早死在元成泽剑下!”

    “殿下明鉴啊!我等并非要弃叶将军于不顾,而是眼下情形,实乃良机,嘉月关被攻下,元成泽重伤,敌军士气此刻大减,我军当一鼓作气趁乱猛攻才是,若他日元成泽康健,我军又原地不动休整数日,只怕杀气骤减,若届时已寻到叶将军还好,若寻不到……我军只怕会丢了这刚打下的嘉月关啊!”

    臣子的声音恳切,帐内帐外俱沉默下来,无论是洛子羡还是沈银粟,心中都知这人说得有理。

    若能立刻找到叶景策还好,若找不到,只怕到时候元成泽养好了伤,而定安军又休整了太久,身上早磨没了锐气,届时元成泽一旦反攻,这辛辛苦苦打下的嘉月关便容易还给人家。

    索性不如继续攻城,敌军没了元成泽,便缺失了最大主力,余下将士虽有几个厉害的,可整体战力不如定安军,恰逢此刻士气大减,无需什么阵型,只要强攻便能掠下附近几座城池,在嘉月关内打好根基。

    帐内的静默似乎说明了一切,沈银粟盯着自己的脚尖直愣愣地看。

    她知道洛子羡也在为难,他身为数万将士的主君,理当为这些人的前途性命负责,权衡出最利于整个军营的决定,可叶景策而今生死未知,他怎么可能弃他而去。

    一个是情同手足的挚友,一个是数万将士的前途生命,他无论选择哪个,都无法护的另一方周全。

    沈银粟的眼神飘忽着,扫过四周,目光渐渐落在一匹拴着的马匹上,那马身上的东西还未卸去,里面装着些行军用的必需品,干粮,刀刃,火石应当都有。

    “小师姐!你怎么在这儿?”

    红殊的声音倏然间响起,洛子羡和沈银粟俱是一惊,沈银粟蹙了蹙眉,抬腿便要向马匹的方向跑去,身后洛子羡急切的喝声:“红殊,拦住她!”

    “啊?拦师姐?”红殊一愣,抬眼见周遭士兵接向沈银粟围去,一时间动作比头脑更快一步,抽了腰间的软鞭便向沈银粟四周挥去。

    周遭瞬间倒下一片,沈银粟借机翻身上马,扯了缰绳的一瞬,回首对红殊笑了笑,随后扬鞭离去。

    士兵零零散散地站起身,面面相觑了一瞬后小心地向洛子羡看去,见其面色铁青地站至帐前,匆匆扫过一眼红殊后,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郡主追回来!”

    “是!”士兵们齐声道,纷纷四散开,向附近的马匹寻去。

    帐前的气氛异常压抑,众人从未见过洛子羡这般冷冽的神情,纷纷低下头去,一侧站着的小哲子斜眼打量了洛子羡片刻,自知事态严重,忙向红殊看去,与其对视后,瞪大了眼,向着洛子羡的方向努了努嘴,做着口型道:“姑娘,请罪啊。”

    请罪,请什么罪?

    红殊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小哲子一脸无助地闭了闭眼,再抬首,却见洛子羡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道:“此处有要事商议,无关人等自行离去。”

    众人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小哲子忙跟着洛子羡转身回帐,脚步刚迈出,便听身后姑娘脆生生道:“你说的无关人等是指我吗?”

    这四周的士兵届时原本就守在附近的,若说兀自闯来,需要离开的,还真就只有这位红殊姑娘。

    红殊的话出口,小哲子心中顿时一凉,忙低下头,四周的士兵见状,也纷纷垂首。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呢,洛子羡的生气显而易见,此刻让她回去,已经是在克制着不同她发泄怒火了,谁知道这姑娘上赶着往上凑。

    众人俱不敢言,只小心地抬眼,见洛子羡闭了闭眼后,勉强缓下冷意,平和道:“小师妹,此处冷,你先回去歇着。”

    “你若同我生气就生气,我不傻,看得出。”红殊拧眉不解道,“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你放走了云安妹妹。”沉默一瞬,洛子羡轻轻道,红殊眨了眨眼,“可是师姐刚才对我笑了,她留在这儿是不开心的。”

    “我不在乎她开不开心!我只知道她离开这里会有危险!”洛子羡的声音倏然扬起,地上顿时跪伏一片,红殊被四周的叩首声吓了一跳,无措地看了一圈,咬了咬牙道,“可我在乎!我只想让她开心,没什么比开心快乐更重要了!”

    四周安静下来,红殊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直直盯着洛子羡,似乎在给自己壮着气势,却在洛子羡沉默片刻,向她迈步时,惊恐地向后退去。

    “……”洛子羡望着红殊后退的半步停住脚步,半晌,垂眼道,“抱歉。”

    啊?抱歉?抱什么歉?

    红殊更不解起来,挠头想了一会儿,见面前之人神色落寞地转过身去,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哪里伤到了他,若说吵架,也不至于吵两句就伤成这样吧。

    思绪良久,红殊朗声叫住洛子羡离去的背影,真挚宽慰道:“那个,二殿下你别伤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你失踪了,我也会去找你的,嗯……受伤也没关系的!”

    营前顿时更沉默了。洛子羡脚步停了一瞬,眉梢微抬,似乎欲言又止,转身对上红殊真挚单纯的干净双眼,少倾,苦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她什么都不懂。

    第96章 你抱一抱我

    冷。

    刺骨的冷。

    好像周身的空气都被冻结, 血液一寸寸凝住,化作血红的冰锥穿透皮肤,利刃般将血肉剥开。

    头脑一阵剧痛, 双眼竭力睁开一丝,似乎被黏腻猩红的液体糊住,绰绰黑影, 红白交织, 耳边充斥着金属的嗡鸣声。

    又累又困。

    叶景策茫茫然地想着, 四肢百骸的剧痛瞬间涌上, 他僵直着不敢动,轻微睁开的眼睛涣散地盯着头上的枝叶,透过缝隙, 窥见一丝光亮。

    这是哪里。

    叶景策胡乱想了一瞬, 兵戈声在脑中回响,钻心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指尖似乎已经麻木许久,在一众争先恐后的痛苦中, 它毫无知觉,只在叶景策艰难侧首看去, 见其身下的血水汇成蜿蜒的直流, 顺着手臂淌下, 浸过指尖时, 方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 手指还能动。

    山下的树木冬日也有绿意, 层层绿荫遮挡, 让他不辨日月, 唯见那一丝光亮泻下,才让他恍惚意识到这是白日。

    心中这一口气缓下,困意顿时又袭了上来,他的身体沉重又疼痛,好像每一个关节都断开不得动弹,身下的雪冰冷又柔软,似乎这样不动才是舒适的,只要合上眼睡去,身体就会像在云层中一样轻盈。

    叶景策昏昏沉沉地想着,眼帘慢慢垂下,却也冥冥之中惶恐着,心中的不安感愈演愈烈,终于在将要合眼之时,颤抖的手虚虚抓住身侧的短刀,拼力握住刀刃,瞬间的刺痛猛地袭来,清醒在脑中占领刹那的高地。

    不能睡!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叶景策的眼睛再次艰难睁开,环顾四周,微微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臂,断裂般的疼痛瞬间袭击大脑,让他控制不住地嘶吼出声,眼中下意识弥漫出水光。

    疼……好疼!

    咬牙用掌心撑住地面,叶景策浑身都疼得颤抖,支着身子刚缓缓站起,双腿便猛地一阵刺痛,身子无意识地向前倾去,重重摔进面前的雪中。

    四体百骸的剧痛倏地一起涌来,叶景策的眉头紧锁在一起,喉中发出难抑的痛楚声,翻身仰躺过去,胸口沉重的感觉终于有了略微的减轻,他大口地呼吸着,迫使着头脑维持清醒。

    不行,不可以留在这里,他要回去!

    他答应好沈银粟要平安回去,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他不能失言,他要回去,他爬也要爬回去!

    叶景策垂了垂眼,微微挪动着手指到腰间的绳结处,忍着痛楚勾住绳结,吃力一拽,将身上厚重的甲胄解下,身前的重量霎时减轻,闷闷的疼痛也瞬间尖锐起来。

    护心处的甲片已经碎得七零八落,叶景策大喘了几口气,仰头向四周扫过,见附近的雪地中埋着跟粗壮的树杈,挣扎着翻过身,拖着沉重的身子向树杈处竭力爬去。

    身后的血迹蔓延开一路,紧握住树杈,叶景策撑着其缓缓站起身,虚浮地走了几步,又重重摔倒,随后再挣扎着爬起。

    没关系,一步步走,总能走出去的,他要被人发现,他要回去……

    叶景策紧紧攥了攥拳,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响动,沉重的身子淌过积雪,向着远处慢行……

    “扑通——”

    跪地声响起,帐内军医盯着眼前昏睡的女子,心中长叹一口气,挪动着膝盖面向一侧坐着的洛子羡,军医小声道:“启禀殿下,郡主虽有些低烧,但并无大碍,臣一会儿命人熬些安神药送来,郡主喝下后多加休息,莫要再耗费心神,如此几日便会康健了。”

    “眼下这般场景,她怎么可能不耗费心神。”洛子羡摇了摇头,侧目看向不远处桌上放着的满是血渍的银枪,那枪身镌刻的纹路已经被暗褐色的血迹浸透,远远放着,便能闻到上面的血腥气。

    “殿下,这是属下沿着郡主指示的路线在山下找到的,您看……”

    士兵声落,洛子羡的眼神暗了暗,山下……若本就重伤再落至山下,只怕是……

    脑中正思索着,耳边少女一道惊呼声传来,红殊急急向沈银粟看去,小声道:“小师姐,你醒了!”

    榻上的女子闻声愣怔了一会儿,缓缓支起身,沉默地看向一侧的长枪,片刻,轻声开口道:“二哥,我知道你们现在不应在此久耗,但……能不能让我留下,旁人不等他没关系,可我总不能不等他。”

    “好,好。”洛子羡慌忙点头,低声道,“我留下士兵帮你找,你找多久都可以,不用担心前线,我会守好一切,你只管慢慢来,不着急。”

    “多谢二哥。”沈银粟盯着那杆银枪淡淡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找到他。”

    嘉月关境内又开始下雪,洋洋洒洒地落下,覆盖了整座城池。

    沈银粟原来不懂叶景策为何不喜欢雪天,如今再见下雪,心中却也莫名开始抵触。

    崖下的地域太过辽阔,她率领将士四处搜寻两日仍旧无果。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边沿,残红的光洒落在莹白雪上,将死寂的林中染上几分生气。

    四周依旧是雪中苍翠,一眼望过去,不见参差。沈银粟方勒马站住,便听不远处也传来兵马声,微微侧身望去,但见朝中兵马竟也出现在林中,正四处搜寻着什么。

    “快点找,必须赶在定安军前找到他!”

    为首的士兵声落,沈银粟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攥紧。

    想来是敌军也听见了叶景策失踪的消息,而今叶景策生死不明,这些人便想着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叶景策,这样一来,便能确保他一定回不到定安军中。

    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朝廷的人怕是来了不少,如若发现他们,只怕是会对他们不利。

    沈银粟握紧了缰绳警惕地环顾四周,刚要指示士兵向隐蔽处行去,便听远方传来细微的声音。

    “老大!你快来看!这有盔甲!”

    盔甲!

    林中众人俱是一愣,沈银粟的眼睛瞬间睁大,身侧的士兵见状扬鞭便向生源处驾马而去,林中霎时一阵惊动,四面八方的马蹄声传来,沈银粟也驾马快步赶去。

    她驾马的速度远不及久经沙场的士兵,军中将士知她心念叶景策,便也不顾尊卑,不等她赶上便先向前冲去。

    今日身下的马似乎格外不听话,按说这马原本是叶景策喂养的汗血宝马,速度奇快且极其听她话,眼下不知为何,跑到一半,竟慢慢停下步伐,在附近开始踱步。

    “你倒是走啊!”沈银粟无法,连扯了几下缰绳后,身下的马匹竟像是发了狂一般前蹄高高扬起,将她向下掀去,方滚落至雪地,沈银粟从厚重的雪层中半直起身,双手将将撑向一侧,便敏锐地察觉到手掌一侧的僵冷。

    这样绵软的雪层下,哪来的冷硬之物?

    沈银粟的身形顿时愣住,看了看眼前异常的马匹,不做多言,迅速翻身向雪层中挖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林间唯一一点光亮也被慢慢遮盖,四周的将士早没了身影,沈银粟的双膝跪在地上,指尖的伤才包好没几日,凉意浸透,血迹再次洇出,斑驳地在雪中晕染开,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厚重的积雪终于被扫落,雪下掩埋的男子双目紧闭,脸上血迹斑斑,睫羽上挂满寒霜,伤口处已结了血色冰碴,呼吸微弱,轻如蝉翼。

    那被冻得发紫的脸上突然间掉落两滴热泪。

    沈银粟弯身抱住面前僵冷的身体,拼命地用自己温热的脸去贴他冰冷的脸颊。他的身体俱被埋在雪下,她便低着头不住地挖,指尖的血迹将白雪染得通红,她仿若无感般挖出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挖出他搀扶着走至此处的树杈,挖出他饥寒交迫时塞入口中的树皮。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沈银粟咬着牙不肯吭声,用瘦弱的肩膀将叶景策扶起,踉跄地走了几步,不等将其扶到马上,就听不远处传来敌军的声响。

    “沿着那血迹找!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林子,他一个重伤之人能走得出!”

    “真是怪了,那盔甲附近的血迹怎么就能凭空消失呢?”

    “你白痴吧!这几日天天下雪,那血迹肯定早就被盖住了啊,如若不然,咱们早找到了!”

    ……

    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人数一听便不在少数。而今自己孤身一人,只怕就算是全身而退,也无法带走叶景策。

    沈银粟垂眼思索一刹,摸了摸面前赤红的马匹,片刻,扬手狠狠打了其一掌。

    马匹瞬间惊起,向着相反的一侧扬蹄狂奔而去,林中众人闻此激烈声响,忙向声源处追去。

    静候片刻,四周沉寂下来。沈银粟如释重负般双腿一软,扶着叶景策跌坐在地。

    天色已黑,林中茫茫不见边际,又极可能会遇上敌军,沈银粟坐在地上喘息片刻,伸手捂了捂叶景策的手,半晌,重新扶着他站起身来。

    腰间还藏着两颗火石,沈银粟点了良久,终于将一个湿冷的枯木枝燃着,拢着微弱的火光在林中慢慢走着。

    脚下的雪层不知深浅,夜里的树林又有太多隐患,沈银粟不知自己兢兢战战地走了多久,终于在山中各种细微怪异的声响中摸到了一处状似无人的洞穴。

    洞中的气味诡异难辨,大约是曾被野兽居住过,沈银粟将叶景策藏好,孤身在洞中小心探过一周后,方才扶他进去,将路上捡的树枝堆在一起点燃,解了狐裘放置火旁烤暖,又脱下一件外袍挡住洞口透出的火光。

    她身上余下的有用之物不多,匕首姑且算是一个,将叶景策放置火堆旁暖了片刻后,沈银粟小心地掀开他血淋淋的衣物,见至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和深陷的箭头,鼻尖顿时一酸,攥着匕首的指紧了紧,附身贴在他耳边轻轻哄了一句。

    “阿策,一会儿会很疼,你别怕。”

    昏睡的男子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呼吸,匕首在火上轻烤,挖入皮肉之时,猩红的血从他的身体中涌出,流淌过她的双手,让他们的温度得以交织。

    突感疼痛,叶景策的意识似乎恍惚地回来了一瞬,脸上的血迹被沈银用帕子沾着雪水擦拭干净,一双眼轻微睁开,缓慢扫过面前的火光,定睛看向身前的女子,片刻,扯着嘴角疲惫的笑了笑。

    “粟粟,你等我,我就快回去了。”

    叶景策的唇一张一合,声如蚊呐,话落便又昏睡过去。

    沈银粟呆呆地坐至一旁,她身上的衣物少,手脚也冰冷,却在努力尝试着用自己不算温暖的手去捂着叶景策冰冷的身体。

    雪夜的寒风从洞口闯入,席卷着纷飞的雪花,将火焰吹得摇晃。

    叶景策的意识时有时无,口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沈银粟俯身凑近去听,才听见他的语气似乎很委屈,像幼时和爹娘告状的孩子,一句一句地说着冷和疼。

    沈银粟突然恍惚地意识到,叶景策在那次叛乱过后便甚少提起他的爹娘,明明他同他爹娘的感情远要比她与父亲的感情更加深厚,可他闭口不言,像个半分委屈都不愿向爹娘说的孩子,他不提,不说,就无人知道他难过,只当他没心没肺地闹着,嬉笑怒骂。

    “阿策?阿策?”沈银粟低低唤了两声,片刻,双手环抱住叶景策躺下,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寒冷的身躯,烤暖的狐裘紧裹着他,鼻尖蹭了蹭身旁人的侧颈,沈银粟轻声道,“阿策,你抱一抱我,你抱住我,我把体温给你。”

    第97章 活下去

    山中寒夜刺骨, 冷风从洞口处席卷而来,火堆零星溅开。

    狐裘下,两道身影紧贴在一起, 沈银粟埋首在叶景策颈间,肩膀瑟缩地向他怀里凑,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身前人似有所感, 喉中溢出几丝有意识的声响, 转而又被痛楚折磨得难耐焦躁。

    “阿策, 你抱住我啊。”

    耳边女子的声音低低,带着哀婉的请求,叶景策恍恍惚惚地动了动手指, 脑中混沌成一片, 只察觉到似乎有一双熟悉的手在牵着自己的手挪动,便不再挣扎,只任由怀中的暖意靠近,展臂缓缓锁住, 将头靠至身前单薄的肩膀上。

    口中呼出的热气被手掌半拢着,沈银粟蹭着面前人的侧颈浑身发抖, 她的双眼半分都不敢合上, 山中的野兽, 敌军, 以及叶景策的微弱的呼吸时刻撕扯着她的心, 匕首就在身下, 只要有轻微的响动, 她就能立刻拿出。

    周身寒冷如冰窖, 沈银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试图舒缓紧绷狂跳的内心,漫漫长夜,似乎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她紧缩在叶景策怀里,双目直直望着,见二人身后的石壁在一片漆黑中慢慢染上光泽,在日光倾泻而入时,那光泽勾勒出两道黑色的,交织的身影,缠绕着抱在一起。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身体僵硬酸麻,血液似乎重新流动起来,沈银粟抬首亲了亲叶景策的唇角,轻声哄道:“阿策,松手吧,我们走出去。”

    身前人的双臂其实抱得并不紧,他早没了力气,只是虚虚地将手搭在她的腰上,乖顺地靠着她,可沈银粟偏偏觉得心里委屈,她第一次这样担惊受怕的在外过夜,这人该同她说说话才是,就算不说,她也要假装他在说,她要一句一句地说给他听,让他连昏睡都睡不安稳。

    踩灭火堆,沈银粟将挂在洞口的外衫重新穿上,受了一夜风雪,外衫冷得像刚从冰水中捞出,冻得她一个瑟缩。回首看了看昏睡不醒的叶景策,沈银粟咬了咬牙,用狐裘将其拢住,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走出洞口。

    漫山遍野,放眼望去,一片苍茫,不辨东西。

    昨夜林中乱走,早寻不到回去的方向,沈银粟仰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天空,连太阳都被遮蔽了大半。

    林中的树木太多,她不敢扶着叶景策来回转,只好拿着手中的匕首在树上刻上一道道痕迹,沿着未曾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

    “阿策,你别担心,我有刀,我能给你捕猎物吃,等我把雪水捂化,我们就也有水喝,只要你坚持下去,我们走出这里,就一定能得救。”

    沈银粟自言自语地说着,肩上之人的身体开始有些异样的温热,喉中不断传出压抑着痛楚的呻/吟,却似乎在意识偶尔回拢的一瞬,会呢喃地应她一声,有意将身体的重量从她身上减轻。

    “粟粟……”

    低压的声音从头顶溢出,沈银粟慌乱无错的双眼停滞了一瞬,惊喜地向上望去,见叶景策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双眼,目光涣散迷离,脸上布满异样的酡红,声音虚弱又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我……我又梦到你了……”

    “傻子,梦里的我可不会扶着你往前走。”沈银粟的鼻头微微发酸,故意用话语刺激着叶景策,“阿策,你不许睡,你要我说说话,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向前走会害怕的。”

    “粟粟那么厉害,怎么会害怕。”

    叶景策的声音轻得犹如绵絮,带着吃痛的颤音,染着血污的长发从肩头一侧落下,轻扫过沈银粟的耳垂,柔柔的,像在轻抚她紧绷的神经。

    “我不管,我就是害怕,你不许撇下我一个人睡过去。”沈银粟一边寻着出路,一边刺激着叶景策道,“你……你要是敢抛下我离开,我就找别人嫁了!天天和他说你的不好!年年同他去看你,在你坟头夸他!”

    “……他对你好,不让你担心就行。”叶景策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沈银粟的眼眶一瞬间通红,带着鼻音地骂道,“叶景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要是真把我扔下,我就把新婚请柬烧给你,我给你放主桌,等我和旁人有了孩子,我就让他们世世代代的去你坟头骂你,说沈银粟讨厌叶景策!日日都讨厌,年年都讨厌,一辈子都讨厌!”

    “……嘴硬……心软。”噙着笑的声音虚弱地传来,叶景策的眼睛昏昏沉沉地又想合上,却因沈银粟的话语声不断在耳边传来,而强撑着精神断断续续地回应着她。

    谁也不知走了多久,满山的路仿佛走不到尽头,沈银粟的嘴一直没有停过,直说到自己口干舌燥,才将叶景策放置在一侧,躬身将雪水捂化,捧入口中。

    叶景策的体温似乎越来越高,回应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浅,往往她话语停顿良久,他才含糊地从喉中挤出一个音节,随后又合了合眼,迷茫地听着她继续说。

    膝上的凉意传来,沈银粟捧着手中的雪沉思一瞬,下一刻便将外袍吃力撕下,裹了些冰碴系在叶景策额上。

    降温,她必须想办法给他降温。

    叶景策的意识似乎又开始模糊,同她说话时也只是闭着眼睛胡乱应答,寒风从四周涌来,走了一日的雪路,沈银粟的腿冻得发颤,指尖已经青紫,毫无知觉地紧握着匕首,在一侧树木上刻下痕迹。

    好像……好像找到路了……

    远远的,她似乎在昏黄的日落中看见了一缕升起的炊烟,飘飘渺渺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阿策,你看,是村子,是村子!”

    沈银粟的声音被冻得发颤,肩上之人的身体却烫地像个火炉,半拢着她,用异常的体温暖着她僵冷的半边身子。

    他身上的血早就不流了,伤口处结满了血红的冰碴,每一动,都是锥心的痛楚,而今强忍着走了一天,额间的汗划过脸颊,顺着侧颈向下流,在滑入衣内时却又将热度散去,变成一滴滴冷汗。

    “粟粟,我困,就睡一会儿。”

    低语声下,叶景策累极了般乖顺地靠至沈银粟肩头,滚热肌理下是微弱跳动的脉搏,和沈银粟紧张害怕的心一起,发出一深一浅,一快一慢的响动。

    顺着雪坡急匆匆地向山下的村落赶去,沈银粟的小腿早没了直觉,不知深浅地迈出,被厚重的雪层绊地向前摔去,肩上之人便顺势滚落,安然地躺进雪里。

    没事,没事,马上就进村子了,马上就得救了。

    沈银粟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崩溃,连滚带爬地将叶景策捞起,重新扶好,一步一步地向村落中走去。

    山下的村子与外界隔绝,零散地分布着,往来百姓寥寥无几,看向二人的目光怪异又谨慎。

    “您好,您能收留我们一晚吗?我们可以付钱的,多少都行。”

    沈银粟随意抓了一人低声闻到,那人瞧了瞧衣衫凌乱长发披散的沈银粟,又用怪异地眼神看了看一身血迹的叶景策,片刻,摇了摇头,抬腿便走。

    浓云翻滚,空中又开始飘雪,街上本就不多的百姓步伐更加匆忙,沈银粟连连拽住几个,都被其烦躁地甩开。

    村中破烂,连照明的灯笼都没有几个,狂风在耳边呼号,肩上之人的身体越来越热,像一块炭一样灼烧着她的心。

    偏偏这人又像知道她冷一般,混沌的意识下偶尔蹭一蹭她的脸颊,似乎要用着异常的热度去帮她取暖。

    双手拢着口中的哈气微微暖了一下,沈银粟迈着沉重的步子筋疲力尽地敲了敲面前的木门,木门已经有些年头,光是碰一碰都会掉落木屑。

    “开门吧,求求了。”沈银粟口中喃喃念着,双目已疲惫地发直,听闻门内沉寂良久,麻木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便扶着叶景策转身欲走下台阶。

    缓慢而拖沓的步伐声传来,随之是门锁的掉落声,微弱的光芒倾泻下来,沈银粟的身形愣了一瞬,回首,是一个对年迈的夫妻。

    夫妻俩的身体臃肿肥胖,看上去虚弱无力,沈银粟盯了一会儿,像是已经拒绝习惯了一般,麻木开口。

    “求您……让我们进去歇一会儿吧,我可以给您报酬,多少都行……我还会做饭,洗碗,熬药,都可以的……”

    女子的声音虚弱愣怔,一双眼中黯淡死寂,身旁的男子浑身浴血,破损的衣物下几乎能看见森森白骨,夫妇俩对视一眼,双双蹙起了眉。

    沈银粟静静地看着二人,心中一片死寂,一只手轻轻摸向腰后的匕首。

    不能再耗下去了,他需要休息,需要包扎,他不能死……

    她就绑他们一夜,一夜过后,只要叶景策能活过来,她怎样赔罪都没关系,她随意他们处置……

    握着匕首的手在颤,良心和理智纠葛在一起,沈银粟抬眼看着面前的老夫妇,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轻声道:“我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

    我求求你们,别让我迈出那一步。

    女子的身子向下倾去,眼见着双膝便要磕在地上,那老妇忙踉踉跄跄地赶来,扶着沈银粟叹息道:“哎,进来吧,进来吧,这可怜的姑娘家。”

    第98章 她从梦中来

    屋子内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温暖, 只有稀薄的几根柴堆放在一起,燃着零星的火焰,屋外狂风呼号, 破旧的窗棂不断拍打响动,如厉鬼苦嚎。

    老妇人打开侧卧的门,向着布满灰尘的屋内看了两眼, 略带歉意地回首向沈银粟看去:“姑娘, 我们这儿实在没什么像样的屋子了, 你看看这儿……”

    “行, 行,多谢。”沈银粟慌不择路地点点头,妇人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见其将男子小心地放置在榻上, 涣散茫然的目光终于渐渐回拢。

    “阿婆,能不能给我一点水。”沈银粟轻轻开口,嗓中声音干涩喑哑,妇人闻言点了点头, 迈着迟缓的步子挪动屋外,从缸中舀了勺水来。

    冬日的井水冰冷刺骨, 光是捧在掌心都觉寒凉, 老妇方才递去, 便见面前女子将水倒在帕子上些许, 沿着男子干裂的唇轻轻擦拭。

    他们活至这把年纪, 活人死人见得多了, 伤成这般模样的, 自知求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故而看着沈银粟的眼神更为怜悯。

    “姑娘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我们俩这虽然东西不多,但如若有姑娘需要的,自然也会拿出相助。”

    “多谢阿婆。”沈银粟的声音中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目光扫过昏睡不醒的叶景策,低声道,“不知道阿婆可否告知我这村中郎中在何处,他这般情形,我想给他抓些药来。”

    “姑娘说笑了,我们这破落村子那还有什么郎中,不过是乡野村夫随便采些草药罢了,你若需要,我们这儿倒还余下一些。”

    老妇说着,瞥了眼旁边的年迈男子,男子见状缓缓走至另一间屋内,不多时便拿了个破破烂烂的匣子出来,匣子中放着的药草看上去已有些时日,乍看之下,像堆在一起的烂菜叶。

    “就这些了。”

    “够了,这些也够了,多谢阿婆。”沈银粟抱着匣子连连点头,快步向叶景策身侧走去,揭开其身上湿冷的外衣,便寻了草药碾碎,一点点向上涂抹着。

    方才冰冷的水已经在火上烤热,袖口干净的布料被沈银粟撕下,沾着一点温水轻轻擦拭叶景策身上布满血污的伤口。

    烛火幽暗昏黄,姑娘连伤心的声音是轻轻的,老妇站在门前看了片刻,默默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至里屋,翻了许久,方才找到一身二人年轻时穿的略瘦的衣物,衣物已经洗得发白,里里外外打了许多补丁,残破又褶皱。

    “姑娘,你若不嫌弃,就和那位公子换上这套衣物吧,至少这衣物比你们身上穿的干爽。”

    “谢谢阿婆。”沈银粟轻轻道,手中白净的布匹已经被血水染红,手掌透过温热的帕子,仍能察觉到男子肌肤上的滚烫,像一颗炙热的,流着血的心脏,在她的掌下灼烧跳动。

    草药只有那么一点,她就算再节约,也只能勉强包扎好他的部分伤口,身上湿冷的衣物被换掉,沈银粟端着余下的温水坐至榻边,茫然地用温水点着他的唇。

    “阿策,你喝点水好不好?”

    沈银粟讷讷开口,汤匙里的水方灌入叶景策口中,便顺着唇角流下。他身上烧得滚烫,吃痛的呻/吟声都沙哑干涩,两道剑眉紧蹙在一起,颈间青筋一道道绷紧。

    “姑娘,你何必呢,其实就这位公子的伤势而言……”老妇人欲言又止,沈银粟自知她要说什么,无错地摇了摇头,小声道,“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才不会扔下我呢,他只是需要草药,需要食物,需要暖和一点……”

    沈银粟喃喃说着,目光忽然落至一侧放着的狐裘上,愣怔地眨了两下眼,起身便抱着狐裘向妇人怀中塞去。

    “阿婆,这东西还算值钱,我把它送给你,你能不能帮我再去别人换下草药来,我求求你了,或者,或者要是不够的话,这簪子也值一点钱,要是还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写画押写欠条的……”

    “姑娘,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老妇摇摇头,一侧的年迈男人却侧身挤来,将妇人怀中的狐裘银簪俱抱下,催促着妇人道,“老婆子,还愣着做什么,人家给了这些东西,还不去多拿两条被子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位姑娘既然给报酬了,那让咱们做什么,咱么就去做。”年迈的男子摸着手中的裘衣,扬了扬嘴角,拖着声音慢慢道,“姑娘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去附近邻里处给你找药草来,保准你够用。”

    “多谢老伯。”沈银粟闻言笑了笑,身旁妇人默然地摇了摇头,催促着丈夫离开屋内后,慢声道,“姑娘莫怪他,他原也不是这般贪图利益之人,只是我们这些年穷惯了,他总想着让我吃上些好的,穿上些好的,便得了机会就同人敛财,姑娘放心,你那些东西我会劝他还给你的。”

    “无妨,老伯拿走便拿走吧,只要能给我草药,他拿走多少都可以。”沈银粟低低道,缓慢握住叶景策的双手,倾身靠上,“我只要他能醒来便好。”

    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大雪悄然无声地落下,屋内只剩一支烛火在微弱地燃着,烛泪沿着一侧缓缓淌下,沈银粟抱膝坐在叶景策榻前,茫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雪,恍惚地想着如果自己冻成个冰人也不错,届时叶景策只要抱着她,身体的温度或许就能降下来。

    可她又听他含糊地喊着冷,一层层被子盖上,他额间一滴汗都没有,意识的混沌让他翻来覆去地焦躁,周身的疼痛却让他连翻身都吃力。

    黑夜漫长煎熬,沈银粟忘了自己换了多少次敷在他额间的帕子,余下时间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望着窗边,从天黑静静坐至天亮,看着清晨的第一缕光扫过面前人的脸颊,看他在辗转反侧后似乎有了片刻的安神。

    “为什么啊?这不是逞强嘛!”

    叶景策又开始喃喃呓语,沈银粟俯身凑到他耳边去听,却听他似乎不再是喊着冷,而是在孩子气地同别人辩解。

    梦里的京都也在下着雪,叶冲裸着上身坐在室内,任由叶景策拿着绷带一圈圈缠着伤口,听着稚童一边缠一边小声嘀咕:“爹,你就不能让阿娘来帮你缠吗?我缠得丑,手法又差,你就不嫌疼吗?”

    “你小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让你缠就缠,我没嫌弃你就知足吧。”叶冲说着一掌搭在稚子的肩上,见其不满地撇撇嘴,眯眼威胁道,“你要是敢把我受伤这事告诉你娘,你就等着跪祠堂吧。”

    “为什么不能告诉?怎么,怕我娘骂你?”

    “啧,你娘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骂我事小,若是知道我受伤,她又该担心了。”

    “逞强,打肿脸充胖子!疼死你!”叶景策小声嘀咕一句,叶冲闻声更威胁地向稚子看去,见后者极有眼力地闭了嘴,方才满意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叹息道,“傻孩子,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与其让自己珍重之人知道自己疼,为自己担心,不如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

    诡异的沉默弥漫开,叶景策无言地看了叶冲片刻,半晌,淡定道,“爹,你怎么不说了,按照常理,你不是应该顺势回顾你跟我娘甜蜜的相爱经历了吗?”

    “……这,这我不是等着你接着问呢么,你也没这眼力啊,一看就不是当官的料,连亲爹的想法都猜不准,更别说别人了。”叶冲嫌弃了一句,复而想到什么似的,揽着叶景策的肩膀道,“告诉你小子一个好消息,今日午后皇后娘娘不是打算在宫中举办宴会吗,你娘打算带着你去。”

    “带我去做什么,我又没兴趣。”

    “你得去啊,你那小未婚妻可也去,你不想看看?”

    “未……未婚妻?”叶景策的大眼快速地眨了几下,不自然地低了低头,半晌,小声道,“她长得好看吗?”

    “那得你自己看。”叶冲笑起来,叶景策的耳朵微微红了红,片刻,又低低道,“那……那她会不会和小禾一样是个爱哭鬼,爱哭鬼好难哄的。”

    “不知道,也得你自己看。”叶冲笑着摸了摸下颚,同叶景策调侃道,“万一真是个爱哭鬼,策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叶景策蹙眉思考了一会儿,少倾,豪情万丈地指着天空道,“那我就少喜欢她一点!”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少喜欢一点,别到时候你追着人家跑。”叶冲大笑,听闻院前有女子的声音,忙将衣物穿好,扯了叶景策便往前院走。

    叶夫人早早便收拾妥当,陪着叶景禾在院前玩了半晌,待到时候差不多,方才喊了叶景策一声。

    “哥哥!”

    叶景禾跌跌撞撞地向着叶景策的方向跑来,脚下不知踩了哪一块石头,整个人像个团子似地向前飞去。

    冬日的衣物厚重,本也没伤到哪里,叶景禾却吸了吸鼻子,抱着叶景策便开哭。

    “……又哭。”叶景策喃喃低语了一句,手中却抱住叶景禾往,抬脚往马车上走。

    身前的叶景禾还哭个不停,叶景策托腮盯了半晌,脑海中突然就回想起了叶冲的话。

    他那未婚妻要真是个爱哭鬼,他就……他就不让她有机会哭,这不就好了?

    叶景策眼中霎时一亮,嗯……只要不让别人欺负她,不和她吵架,把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衣服都给她,应该就不会哭了吧。

    对!这样就好了!他叶景策真是个天才!

    第99章 我爱你

    马车缓缓停在宫门前, 嬷嬷们在门前静候已久,见妇人们从马车中缓步迈下,忙上前几步将其接下车来。

    叶景策跟在叶夫人的身后, 抬头看着这座巍峨的宫殿,大雪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他望不穿这座宫殿有多高多远, 只在抬头时觉得雪花落在脸上, 一点也不凉, 是温热的, 像眼泪落在脸上一样。

    叶景策不解地蹙了蹙眉,他无端的觉得今日格外的冷,大氅仿佛裹不住他一般, 再怎样系紧也只觉得寒意刺骨, 驱之不散。

    “策儿,别出神了,快跟上来。”

    叶夫人的声音传来,叶景策垂眼看了看掌心融化的温热雪花, 随后抬头应了一声,快步赶上。

    宫宴上, 熙来攘往, 妇人间寒暄说笑, 叶景策被团团围住, 见周遭妇人笑眼大量着他, 同叶夫人交口称赞。

    她们就不能散开些嘛, 挡住他看那个小姑娘了啊。

    叶景策从缝隙里探出头来, 又担心自己的目光是否过于直白, 皇后身侧的小姑娘似乎瞥了他几眼, 有些害怕地向大皇子的身后躲了躲,歪出个脑袋偷偷看向他。

    “策儿,看见大殿下身后那个小姑娘了吗?那就是你未来的妻子。”叶夫人在笑,叶景策盯着小姑娘的大眼睛出神,乍听这话,脸顿时红了一片,梗着脖子逞强道,“看见了,长得……长得也就一般吧,我勉勉强强可以接受当她的丈夫。”

    “呵,人家还没说接受你呢,你倒先给自己寻个名分。”叶夫人调侃一声,叶景策的脸和脖子一同红成一片,见小姑娘似乎有些乏累,同身侧侍从耳语几句后起身向外走去,叶景策也忙站起身来,敷衍了叶夫人一句,抬脚便向外跟着走去。

    他跟着她做什么,定是好奇,定是好奇!

    叶景策自我宽慰着,脚下的步伐放得轻缓,想同她说一句话,听一听她的声音,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敢不远不近地跟着,连声响都不敢发出。

    冬日的积雪覆盖了整座帝宫,平日里便纷繁复杂的巷子此刻白茫茫一片,更使人不辨东西。

    叶景策自己也不知跟了着姑娘多久,脚下的鞋袜似乎有些湿了,冷意从足底开始蔓延,扩散至四肢百骸,寒凉之感自周身袭来,他徒然觉得浑身发颤,偏偏又觉口中干热,口中干裂一场,水深火热般焦躁难忍。

    脚下的路越发湿滑,眼前的雪开始肆虐,他不过一个晃神,那姑娘的身影便在眼前消失,只待他匆匆追上前去几步,不等找到她,就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摔去,掌心正摩挲过地上尖锐的沙石瓦砾,手中顿时刺痛一片。

    “嘶——”叶景策倒吸一口凉气,未等从地上爬起身,忽听一侧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微微抬头,就见一双坠着珍珠的银线云纹绣鞋,再向上看去,是藕粉色的裙摆,姑娘家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叶景策瞪大了眼向上望着,一时间趴在地上忘了动弹。

    “我……我就是想甩开你,我没想害你摔跤的。”姑娘俯下身,一双杏眼盯着他眨了两下,伸手道,“你疼不疼啊。”

    “不,不疼。”姑娘的容貌倏然放大,叶景策看直了眼,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句,脸上又开始烧得发烫,眨了眨眼,微微低下头将自己藏起来。

    “那我给你包一下吧,虽然我也不太会,但总比这样流着血好。”姑娘的声音轻柔,叶景策鼓了鼓嘴,把手掌伸出,耳朵烧得通红,目光紧盯着地面,却又悄悄抬眼向姑娘的方向瞥去。

    周遭围着的侍从俱笑着看向二人,早闻着叶家小公子顽劣异常,时常同唐御史家的公子打架,原以为是个桀骜难驯的性子,不曾想对上这云安郡主,竟是含羞带怯的模样。

    沈银粟的手没轻没重,缠得不好看又解开重缠,非要将带子系成蝴蝶结的模样,叶景策的手本就磨损得厉害,虽说不是很疼,却也架不住沈银粟来回折腾,掌心小心地蜷了蜷,被问起事又嘴硬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不疼你躲什么?”沈银粟小声道,“姑母说了,好孩子不能说谎,我最讨厌说谎的孩子了。”

    “……”叶景策,“疼,好疼。”

    “果然!都出血了,怎么可能不疼。”沈银粟声落,又轻轻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疼,我会轻一点的。”

    声落,叶景策倏然间愣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说这话的小姑娘声音似乎成熟了一点,不再像是稚童,而是一个贴在他耳边轻声安抚的女子,一遍一遍的宽慰着他。

    阿策,我知道你疼的,我会轻一点的……

    叶景策恍恍惚惚地听着,心中没由来地发紧,他听得出那女子声音的难过,可又仿佛是幻觉,明明他的眼前只有这喋喋不休同他说话的稚童。

    “你说你好好的,非跟着我走做什么。”姑娘系好了帕子,蹲下身盯着他瞧,“喂,你眼圈怎么红了,该不会是要哭了吧,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哭鬼呢。”

    “你才是爱哭鬼呢!我……我这是被雪眯了眼睛!”叶景策闻言倏地站起,面红耳赤地心虚道,“还有,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恰巧,恰巧也走这条路!”

    “……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能到我的寝殿。”沈银粟小声辩解道,叶景策顿时语塞,喉头滚了滚,嘴硬道,“那我走错路了不成吗,我现在就走回去!”

    说罢,抬脚转身离去,宫中的巷子幽深寂寥,薄雾浓云,向前望去,似是黑压压一片,杳无人烟。

    叶景策麻木地走着,心脏似乎越跳越快,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加剧,许是风雪迷了眼睛,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觉得酸涩,双眸向前路望去,冥冥之中,只觉那无人的幽暗之地吸引着他,诱导着他向前走,只要走进去,就再也不会觉得寒冷。

    可他私心想回头看看那小姑娘,兴许,她正看着他,看他能赌气似的能走多远呢。

    叶景策站住脚步,茫茫然地回过头,身后的雪粒被风扬起,雪雾之中,他看见那姑娘也定定看着他,眼神澄澈又熟悉。

    “你要把我扔下吗?”

    似乎有人在心中冥冥中同他诉说,脚下像生了跟,眼中仿佛泛起了水光。

    我,我……

    我怎么舍得扔下你……我怎么舍得扔下你啊!粟粟——

    叶景策忽而转身跑去,他看见这四周都是黑的,只有她的方向是光亮的,他该抓住她的手,梦里也好,现实也罢,他都该跟她一起走。

    雪雾越来越浓,他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寒风肆虐而来,他下意识闭眼,身上重量轻了一瞬,双眼猛地睁开,雪雾尽散,昏黄一片,只有窗外的风声依旧没有停。

    沉寂的屋内,火烛在静静燃烧,叶景策盯着漆黑的屋顶愣了两秒,断断续续的记忆无错地涌入脑中,侧过身,身旁空无一人,掌心却仍旧残留着被紧握过的温度。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致包扎过,衣物也换了新的,几日前的记忆闪过一瞬,叶景策的眼睫轻颤,他想不出他那日在林中昏死过后,沈银粟是如何带着他一步步走出山林,寻得庇护的。

    身体依旧疼得要命,每一动都让人胆颤,可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她。

    支着塌小心地站起身,他放轻脚步,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外挪动,每走几步,就觉脊背疼得像要裂开,抑制不住地躬下身喘了几口气,长发顺着肩头话落,半遮住他苍白的脸,一双眼无力地垂了垂,片刻,又毅然决然地看向门缝中泻出的那缕光亮。

    轻轻推开门缝的一角,叶景策默然地向外望去,狭小的厅内,沈银粟守着那堆燃着的柴火前,火势已经有些弱了,她疲乏地坐在凳上,脊背贴着身后的墙壁,双目微瞌,手中却仍旧紧握着控制火候的小扇。

    昏暗的光柔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鼻尖灰扑扑的,眼睛还有些红,单薄地蜷在角落里,呼吸声轻轻的,眼睫偶轻颤一瞬。

    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啊!

    叶景策静默地看着,鼻尖微微发酸,小心地走至沈银粟身前,慢慢蹲下身,轻柔地拿下她手中握着的小扇。

    他布满薄茧的指腹轻触着她的指尖,见她指尖上缠着一圈圈绷带,绷带上渗出些淡淡的血丝。

    这双手本不该是这样的,他记得他曾紧握过她的手,像温润莹白的暖玉,柔软细腻。

    似察觉到身前有异动,沈银粟微瞌的眼缓缓睁开,入目,便是叶景策蹲在她的身前,抬眼静静望着他,他的眼尾微微泛红,眉眼轻轻下弯,唇角噙着浅浅的笑。

    身侧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灼烧声,油灯只剩了尾端,灯油寂静无声地落下,火焰却在蓬勃生机地燃烧。

    昏黄的烛光披落在他们的身上,忽明忽暗,柔软温暖,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惊诧,他们轻缓的像怕把眼前的场景打碎。

    “阿策,你醒了。”沈银粟笑起来,眼睛弯弯,笑起来肩膀轻微抖动,只是笑着笑着嘴角便不受控地微微撇下,眼圈慢慢变红,泛起淡淡的水光。

    “我都等你好几天了。”

    埋怨委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景策仰头去看,沈银粟明明难过得不行,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却又急急擦着眼泪,看着他直笑。

    “不哭了,粟粟。”叶景策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捧着沈银粟的脸用指腹一点点将眼泪擦干,自己的眼尾却是越来越红,片刻,盯着她怔怔落下泪来。

    “对不起。”叶景策说着,倾身抱住沈银粟,怀中女子埋首在他颈窝,小声地哽咽着,手臂紧紧环住他,失而复得后的恐惧弥漫上来,她的身子拼命地往他怀中蹭。

    “别怕,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叶景策一声声安抚着,沈银粟闷闷应了一声,听着身前的男子静静地同她诉说。

    “粟粟,我刚才……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我知道。”沈银粟埋首轻轻道,“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你。”叶景策垂了垂眼,“梦里,我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

    “后来梦醒,我走过来,就看见了你,我想,我大约和梦里一样,追着你,想要和你说话。”叶景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寂静的屋内,他蹲身仰视着她,噙着泪的眼睛忽然笑了,那滴泪就砸在沈银粟的掌心。

    沈银粟笑起来:“说什么。”

    “——我爱你。”

    火烛终于要燃尽,最后的烛火在欢快地跳跃,让他们得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身影,那双水润真挚的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嘴角扬起来,大滴的眼泪滚落,沈银粟笑出声来。

    “嗯,我知道。”

    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落下,叶景策为她擦拭眼泪的手微微顿住,片刻,轻轻开口。

    “粟粟,回去营中,我们……”

    他仰面望着她,只一瞬间,就想要把话说出口。

    可他看着她,她风尘仆仆,长发凌乱,满脸疲惫,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满是伤口。

    她该是清贵的,她该值得最好的。

    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

    “阿策,你想说什么?”

    沈银粟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静静望了她片刻,半晌,垂了垂眼,轻轻笑道:“没什么,粟粟。”

    【作者有话要说】

    他该去准备戒指了。

    第100章 求不得

    屋内的柴火今日难得温暖些许, 寂静的夜里,只有枯枝发出的燃烧声与女子小声的低泣。

    沈银粟恨不得将这几日的委屈一次性说个够,说到难过处, 又忍不住低骂上叶景策两句,后者静静听着,一边用手给她擦着眼泪, 一边在被骂时点头应下, 一字一句的小心地认着错, 只待沈银粟微微点头表示满意后, 才扬眉笑起来,哄着她笑了笑。

    夫妇二人今夜回来得极晚,家中的菜剩得已经不多, 他们找了村子上的人去借, 那还此地荒芜,旁人自己都不够吃的,又如何能给他们一口,无奈之下, 便只好将沈银粟给的那些东西去附近的镇子上当掉,也好换些口粮。

    之前明明已经说好会将东西还给那姑娘, 未曾想这才不过几日, 自己便拿了姑娘的东西换钱, 妇人心中惭愧, 回首却见自己的丈夫正欣慰地捧着怀中的大米。

    他们二人久居这贫困的错落, 膝下儿女嫁人的嫁人, 外出的外出, 哪还有人愿意管他们这样穷困潦倒的父母, 他们二人腿脚又不好, 忙碌一天,到头来也未必种下几个种子。

    可这一件衣服,却足够买他们许久的口粮了,甚至能让他们在这冬日添上几件上好的棉衣和被褥。

    这让她如何不心动。

    妇人叹了口气,心中还没想好如何同沈银粟说辞,抬手推门,便见那姑娘身侧站了个剑眉星目的男子,闻声,抬眼向他们的方向看去。

    “多谢阿婆救命之恩。”男子的声音仍有几分沙哑,口中这般郑重地说着,目光却落在身侧的姑娘身上,时时刻刻地打量着,眼中满是笑意与情愫。

    “公子终于醒了,这几日可苦了沈姑娘了。”妇人说着,余光瞥向自己的丈夫,片刻,同沈银粟慢慢道,“是我对不住姑娘,明明说好了会将衣物发饰还给姑娘,最后却将姑娘的东西当掉,换了吃食。”

    妇人声落,身后的老汉欲上前争辩,不等开口,便见沈银粟平和地笑了笑,俯身行礼道:“阿婆救我和阿策于水火,我们自当知恩图报,如何会责怪阿婆。”

    “就是啊!他们吃咱们的,喝咱们的,用得药草都是我豁着这张老脸管四周邻里借的,该咱们点报酬不是应当的吗!”

    老汉叫嚣声落,妇人微微叹了口气,抬眼见叶景策的脸色仍旧毫无血色,便也不再多言,只催促着老汉去屋外拿些柴来,将带回的吃食热一热。

    夜里唯有风雪声在不断叫嚣,清粥下肚,身子总算暖了一些。

    叶景策的伤势仍旧严重,夜里疼得不能安寝,身侧姑娘几夜没睡,今晚终于得以休息,双目紧闭,呼吸声轻轻柔柔的,极没有安全感似得往他的怀里靠,眉头时不时蹙在一起,双手偶尔攥紧他的衣襟。

    他任由她攥住衣襟,垂首盯着她仔仔细细的瞧,幽暗的烛火下,他能看清她白皙脸上的细小绒毛,她的眼睫又长又翘,微微颤抖时,像雨后轻颤的蝶翼,光泽纤细。

    他的指尖沿着她的眉心轻轻向下描摹,她的双眼,鼻尖,紧抿的,嫣红的唇。

    指尖虚虚落在唇上,最后的一滴烛泪滴落,火烛的光霎时湮灭,一片黑暗中,他俯首亲了亲她的唇角,声音轻轻。

    “粟粟,我爱你。”

    过了年后的雪,总是留不住太久。

    出了正月,气候便开始慢慢变暖,冰雪消融,阳光正好时,也能感受到几分和煦之意。

    叶景策的身体相对于赶路,实在太过勉强,在村中养了近一月,终于在进了乍暖还寒之际时恢复了些许,不至于四肢百骸被痛楚日夜折磨。

    “粟粟,我们要快些了,不然天黑前到不了镇上了。”

    院子前,骡车停下,驾车的汉子只见老妇的屋内匆匆跑出一对年轻男女,把包袱向木板车后一扔,便快步跃到草垛后坐好。

    村子里没有马匹,只有一匹骡子,平日里便是凭着这只骡子拉着木板车运送东西到镇上去换。

    “二位去清河镇?”

    “正是。”叶景策应了一声,汉子点点头,“那便坐好,我们得快些赶路了。”

    “成。”

    草垛松软,木板车咯吱咯吱地作响,驾车的汉子初时不爱说话,上了路便自觉无聊,同二人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二位是夫妻?”

    声落,叶景策和沈银粟对视一眼,片刻,叶景策笑了笑:“对,夫妻。”

    “啧,怪不得要去清河镇呢,着年轻夫妻是该出去闯一闯,总不能一直在这村子里待着。”汉子叹道,“若非我着腿脚不好,当初便跟着我弟弟去镇子里闯荡了,如今见他在清河镇成家立业,心中当真艳羡。”

    “那您此去是为?”

    “自然是为了参加我那弟弟的婚礼。”汉子道,“二位打算在清河镇待上几日,可有落脚之处?如若暂为寻得落脚之处,不若去我弟弟那处留宿一晚,明日他大婚,人多也更热闹些。”

    汉子话落,二人对望一眼,沈银粟犹豫道:“此去会不会太过叨扰。”

    “这倒无妨,他爱热闹,不过是多了双碗筷的事,自是没什么可介意的。”

    “那便有劳兄台了。”

    叶景策语毕,汉子爽朗一笑,手中鞭子扬得更高。

    骡车停至院前时,天色已暗,晚霞洒落在张灯结彩的大门前,沈银粟仰头看着面前的大红囍字,微微恍了下神,眼帘垂落一瞬,片刻,又抬起目光,听叶景策同对面满脸喜色的男子笑道,“我们二位冒昧前来,实在打扰,此为薄礼,望您不要嫌弃。”

    “兄台这说得是什么话?既是大婚,便是人越多越好,图个热闹,二位备礼前来,实在客气,不若在寒舍留宿几日,我也好做款待。”

    “那便打扰兄台了。”叶景策寒暄声落,回首向沈银粟看去,见其静静看着门前的大红囍字一言不发,眼神暗了暗,少倾,缓步上前。

    “粟粟,我们走吧。”

    “好。”

    女子的声音低低,叶景策欲言又止,伸了手轻轻握住她,带着她一步步向院子内走去。

    院中装点得更为喜庆,四处皆张贴着囍字,挂着红绸,前面引路的男子兴致盎然地同二人说着他明日成婚的流程,叶景策淡笑地听着,目光却向沈银粟的脸上瞥去。

    “二位有所不知,我与我这夫人,原本是互看不顺眼的,她爹说要同我订婚之后,她那是想着法的退婚啊。”

    “结果缘分这东西啊,当真说不清,她在不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喜欢上了我,直到她爹引着我们俩见面之时,方才知晓了我是谁,为这事,她同我气了一个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原谅呢。”

    ……

    男子絮絮地说着,沈银粟的步伐无意识地放缓,叶景策的脚步随之放慢,片刻,站住脚步。

    “粟粟……”叶景策欲言又止,沈银粟抬眼看向他,良久,勉强笑了笑,更紧握住他的手,“没事,我刚才听那位大哥说话出了神,忘了前面有人等着了。”

    声落,沈银粟牵着叶景策的手快步赶上前去,苍白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弯着眉眼温和道:“明日兄台大喜,想来此刻心中必定十分激动。”

    “这是自然,她既带了十里红妆嫁我,我自然含糊不得,该给她最好的,不然又如何敢开口同她提亲。”男子朗声笑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将她风风光光地接出门,随后按照风俗去那姻缘庙中叩拜,求那神明保佑我和她生生世世……”

    男子的话语未落,沈银粟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将二人送到了客房门前,诸人皆散开,沈银粟方才抬眼向叶景策看去。

    “阿策,我们明日能不能不要急着走,我们就多留一日吧,我想看一看,这成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好。”叶景策蹲下身,仰视着沈银粟微微垂下的头,少倾,轻轻道,“粟粟,你是不是不开心……你,也很羡慕他们吧。”

    “我……”沈银粟张了张口,她确实羡慕方才那男子所说的一切,可她更知道眼下战况焦灼,行军之际,她不该有此非分之想,沉默良久,沈银粟撇开眼,低低道,“我没有不开心,我也不羡慕,我只是好奇,依着当地风俗成婚,这婚礼许有是什么独特有趣之处。”

    傍晚时的霞光从窗口落入,披在沈银粟身上,像胭脂色的霞帔。

    她伤心时喜欢抱着双膝缩成一团,下颚抵在膝盖上,侧首看向别处。

    “阿策,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吧。”沈银粟道,“看看那姻缘庙中,供奉的是何等厉害的神明,能赐夫妻二人生生世世的缘分,我们去看看,就当……讨个彩头。”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静静向她看去。

    她哪里是想看求神,她想看的分明是那神下双双叩拜的身影,她在意的并非是那神的许诺,而是那俗世中彼此约定的一刹那。

    “好。”叶景策盯着沈银粟垂下的眼,心中微动,一双黑亮的眼慢慢黯淡下来,“我们也去,我们……也去看看那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姻缘庙,大概会在番外里写到,和阿策和粟粟很有缘的

    洛子羡那边,大概也要开始好玩了,他要开始在娘家人和夫家人中间疯狂徘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