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太皇太后闻言,眼里闪过一抹悲色,她未尝不知永福所犯之事,何等大逆不道。但她能如何?
那是永福啊。
那是与她这个老人家朝夕相伴,陪伴她的贴心孙女,她老了老了,就这么一个可心孩子了。
太皇太后软了态度,踉跄起身朝奉宁帝来,奉宁帝先一步搀扶她,太皇太后双目淌泪,没了之前故作的强势,“皇帝,当哀家求你,轻饶永福罢。她一个女儿家,不会威胁你的皇位了。”
奉宁帝沉默。
太皇太后急了,老泪纵横,“珩儿,珩儿,祖母求你了,饶你阿姊一回成不成,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她。”她紧紧把住奉宁帝的双臂,双目迫切的盯着年轻天子的眼睛,老眼中满是期盼。
顾珩终究受不住那样的期盼,叹声:“以后每月三旬的第一日,及年节日,孙儿会派人将大皇姐从宗正寺接出,送至皇祖母身边,一叙祖孙情。次日午前送回。”
太皇太后还要再求,顾珩冷了声:“这是朕最大的让步了。”
太皇太后见状,住了言。虽然跟她预想的结果差一截,但也比现在好很多了。她抬手抹去眼泪,笑了一下,“……也行,也行。”
自顾珩继位以来,太皇太后素来强横,现在软了态度,又那么大岁数,沧然拭泪,很是可怜。
顾珩心中并不好受,到底是念了祖孙情,临走前道:“皇祖母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才能多看顾大皇姐。”
太皇太后一愣,她想说什么,然而一抬头,奉宁帝已经离去了。
左右宫人斟酌道:“太皇太后用些膳食罢。”
太皇太后颔首。
不必太皇太后催促,下午一道熟悉的人影立在太康宫宫门外。
永福一身月白棉布素袍,披着半旧灰斗篷,乌发盘髻,零星簪了两只橙色绒花。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憔悴极了。
风雪掠过她身,总让人疑心,会否将她吹倒,再也起不来。
她站的久了,护送她来的红蓼低声催促。永福不语。
如今事情败露,重回太康宫,她的双腿犹如灌铅,怎么也挪不动。
然而内侍往里通报,太皇太后匆匆而出,宫门敞开,祖孙对视,永福羞愧的垂下眼,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当下就落了泪,哽咽出声:“我的永福啊……”
她快步而来,扶起永福,左右宫人也跟着搀扶,永福始终垂着头,太皇太后摸摸她的手,那样冰凉。又看着她衣裳如此素简,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强忍道:“愣着作甚,还不扶永福进宫。”
太康宫的主殿门关上,没了外人,独自面对太皇太后,永福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了。
她在宗正寺收到口谕,本不想来的,可是又不得她。
她直挺挺跪在殿中,心道,太皇太后气不过,欲打死她泄愤,她也认了。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太皇太后却心疼的扶起她,让她在榻上坐下,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杯温茶,“你这孩子,殿内只有咱们祖孙,你还跪什么。”又关心她:“膝盖疼不疼。”
永福倏地握紧茶杯,本就未好的喉咙愈发疼了,像吞了火炭。
她始终低着头,“太皇太后,不该,召见罪人。”
太皇太后愣住,不敢置信望向她:“永福……”
永福从榻上起身,重新跪在殿中,这一次她抬起头,直视太皇太后:“处心积虑,是我。心机深沉,是我。卑鄙无耻,还是我。”
“我…龌龊…不堪,所犯罪……罄竹难…难书……”喉咙太疼了,激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她拼命握紧手,掌心的刺痛,分散注意力。
她就是这样卑劣的人,她扯了扯唇角,“端庄…贴心……是我装…装的……”
还有什么好问的?
不过是想扒开她的伪装,看看她的内心有多么令人作呕,然后高高在上评判一句:你竟是这样的人,当真看错你。
永福的眼睛睁的很酸疼了,却不愿眨眼,执拗的看着太皇太后,不错过太皇太后任何一个表情。
事情已败,早死早超生。
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决定效仿废物先太子,撞柱自尽。
她也不想如此。可是奉宁帝防她厉害,哪怕进宫,也不愿给她一根簪子。
然而她眼前一花,被人抱了满怀,耳边传来嘶哑哭声,“永福…永福……”
太皇太后已经心痛的说不出话了,只能抱着可怜的孙女,一遍遍唤她。
永福被这一抱弄懵了,老人的哭声如洪水,凶猛冲击她建立起来的心防。
永福面上茫然,她们这对祖孙看着温情,但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利用去的,哪有真情可言,没有的…没有……
当年她跟长真在花园冲突,她扮了苦肉计,但废后和长真是亲母女,废后无条件护着长真,把她衬成了一个活笑话。那两巴掌打在脸上,生疼极了。
……所以,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永福想不出答案,喉咙太痛了,意识消散前,只听见太皇太后惊慌的喊声。
太康宫的事情传到内殿,奉宁帝头也不抬,“把奉御叫去,再拨两个御医。太康宫需要什么,只管去拿,不必上报。”
小全子要领命而去,又被奉宁帝叫住,他犹豫片刻,“大皇姐身子好的差不多,再送回宗正寺。”
小全子应是。
奉宁帝这才垂首,继续批阅奏折。
次日,一封圣旨快马加鞭送往壶州。
第132章
太康宫的事,孟跃是从连太后口中听来的,连太后对此十分伤感,孟跃软声宽慰她:“娘娘也说陛下令永福在宫里养伤,想来不多时,永福就大好了。如此,太皇太后也高兴了。”
连太后一想也是,心情好了些,留着孟跃用了午膳才让走。
她那厢刚从连太后宫里出来,又被小全子接走。
正好她也有政事汇报,谁知顾珩先给她抛了一个大消息。顾珩要将昭王召回。
“现在京中的隐患去了大半,瑞朝还算安稳,我想与十五哥聚一聚。他肯定也很想念我了。”顾珩自信道。
孟跃:………
孟跃叹道:“昭王就这么离开封地,壶州那边可有信得过的人接管?”
顾珩绕过龙案,向孟跃走来,拉着人去里面边吃茶边说事,“十五哥说他手下长史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性子也极好。”
孟跃心头一动,“是昭王曾经的伴读?”
“猜对了。”顾珩站在孟跃身后,把着她的双臂摁她落座,他坐在旁侧,揶揄道:“这下跃跃可放心了?”
孟跃嗔他一眼,十五皇子的伴读,孟跃见过。是个有才干的人,人品也贵重。那样的人留守壶州,或许比昭王留壶州还可靠。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孟跃眼神飘忽了一瞬,然后嘴边喂来一块荷花酥。
她身体快于脑子,张嘴叼着吃了,略略咀嚼咽下肚,“这次的荷花酥更嫩。”
顾珩手一转,用牙箸夹一块荷花酥吃着,“酥性有余,脆不如过往。”
孟跃睨他一眼,“我怎么记得某人之前吃荷花酥,嘴里打了泡。”
顾珩:………
孟跃见他不语,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却不轻易放过他,“阿珩可还记得第一次吃糖葫芦的场景?”
顾珩耳朵微热,眼神看向旁边多宝阁上的玉如意摆件,“什么?我不记得了,记性不大好。”
“无事,我记得。”孟跃哼笑。
记忆穿过时间长河,落在一个夏日午后。
年幼的十六皇子苦夏,抱着竹夫人哼哼唧唧,任凭母妃怎么哄也不肯多吃一口饭。
于是孟跃去尚膳局花钱买了新鲜山楂,又借了春和宫的小厨房,将糖熬化,裹在山楂上,平平无奇的山楂裹了糖衣,犹如开了美颜滤镜,十分诱人。
她将糖葫芦带进偏殿,榻上哼哼的小屁孩儿一骨碌爬起来了,跟在孟跃身后假装不在意问:“跃跃,这是什么呀?”
眼睛盯着糖葫芦,都挪不开了。
孟跃道:“是糖葫芦,顺娘娘的主殿那边,我已经送了一份去。殿下放心吃。”
十六皇子是个孝顺孩子,有新奇好吃的东西,都要给母妃一份。
孟跃话音落下,十六皇子再无顾忌,拿了一串糖葫芦,试探着舔了一下,白嫩的小脸惊喜道:“跃跃,是甜甜的。”
孟跃弯眸,“殿下试着咬一小口。”
十六皇子果然咬了一小口,一阵酸意蔓延,还来不及皱起小脸,又同外面的糖衣中和了,意外的可口。
哪个小孩儿能抵挡糖葫芦的魔力,十六皇子嗷呜嗷呜猛猛吃,孟跃直觉不好,她要阻止,十六皇子举着糖葫芦往内间跑去,孟跃不敢追太急,怕卡着十六皇子,结果等她赶上时,十六皇子已经将一串糖葫芦吃完了,也眼泪汪汪了。
他扯着孟跃的衣袖,可怜巴巴的嚷嚷:“…跃…跃跃,我嘴巴好像有点疼…”
“殿下张开嘴,我瞧瞧。”孟跃蹲下来看,小孩儿粉嫩嫩的口腔鼓了两个小包,水润的嘴唇上还有一道浅浅血痕。
吃一串糖葫芦,遭这么大个罪,孟跃也生了歉意。
她把十六皇子带回榻上坐着,取了冰水让十六皇子漱口,又用冰帕给他敷着。
孟跃动作仔细轻柔,怕弄疼十六皇子。忽然孟跃怀中一软,十六皇子趴在她肩头,理不直气也壮,“跃跃,我脑袋晕晕的,要抱抱才能好。”
孟跃给逗笑了,伸手戳戳十六皇子嫩嫩的小脸蛋儿,听见小孩儿嘶嘶喘气,孟跃以为戳着他嘴里的小泡了,急忙让十六皇子张嘴,打着扇给吹吹。
“跃跃,嘴巴张久了晕…晕…”
“那就把嘴巴合上。”孟跃到底将他揽入怀中,又怕热着他,另一只手给打着扇儿,哄他入睡。
午后的日光,苍翠的绿叶,树上的蝉鸣声,伴着清凉的风,有种特别的魔力,最易入睡了。
十六皇子很快入了梦乡,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微微张着嘴,流出一串哈喇子。
可埋汰了。
孟跃啼笑皆非,扯了手帕给他擦干净,大抵是那日日光太盛,蝉鸣声催眠,孟跃手里还打着扇儿,也渐渐睡下。
待她回过神来,十六皇子正乖巧缩在她怀里玩自己的手指,又摸摸孟跃持扇的手,玩的不亦乐乎,直到孟跃发出动静,十六皇子惊喜道:“跃跃,你醒啦。”
随后又摸自己的脸颊:“嘴巴痛。”
孟跃让他张嘴,给瞧了瞧,嘴里的小包消下去一些了,但没完全消。
当晚睡觉前用了药,又过了一日后,十六皇子才好全了,孟跃自那后不再做糖葫芦,实在要做,就做山楂糕。
……
孟跃用牙箸夹了一块山楂糕,喂顾珩嘴边,揶揄:“还是这个软口罢。”
顾珩:………
他张口叼住点心,心想下次不让尚膳局送山楂糕了。
孟跃就着那双牙箸,也夹了一块山楂糕送入口中,一脸回味:“细腻滑爽,酸甜适宜,这山楂糕做的很好。”
顾珩一下子软了目光,贪恋的看着孟跃,心道还是让尚膳局接着送。
申正一刻孟跃出宫,直到傍晚,孟跃才回府。
她进入大门,孟五娘就迎了上来,“阿姊。”
孟跃无奈:“不必你每日在府门后等着。”
孟五娘打灯笼走前面,一边叮嘱孟跃仔细脚下,一边笑道:“我心里想着阿姊。况且我也没有等很久,估摸着时间的。”
两人一路往府里走,经过垂花门,去了二进院的饭厅,两人一道用了晚饭,饭后孟五娘期期艾艾,“阿姊,我近日从书房看了些书,很有感悟,但也有多处不明,阿姊能不能……”她声音低下去。
孟跃对勤勉好学的人总是多分宽容,她把孟五娘带去二道院的书房,一个问一个讲解,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屋外寒风呼啸,打在窗户上微微作响,孟五娘看着沙漏,才惊觉很晚了,“对不住阿姊,我忘了时间了。”
“没关系,给你讲解的时候,我也很有感悟。”顿了顿,孟跃安抚道:“天色不早,今日到这儿,你收拾收拾睡罢。”
话落,孟跃出了书房门,孟五娘依依不舍,好久才回过神,回了自己院子。
孟跃入了后院,被秦秋唤住,有几本账本给孟跃瞧。
该说那些世家树大根深,所布产业不知何几。若非孟跃让人往里深挖,不知道中州之地,还有几个盈利颇丰的酒楼茶楼和布庄。
孟跃在榻上落座,翻看账本,秦秋对孟府比孟跃这个正经主人还熟悉,她有感屋内不大暖和,打开屋门,命人拿了两筐银丝炭,另添一个炭盆。
孟跃察觉温度升高,笑对秦秋道:“你委实贴心周全,若没了你,我可处处不适应。”
哪怕知道孟跃这话是哄她居多,秦秋心里仍然淌蜜一般,“我能跟着将军,才是我的福气。”
屋内太温暖,孟跃一时难以定神,索性合上账本,问起孟熙近况。
孟跃年长孟熙十岁有余,如今孟跃而立,孟熙也及笄了。她求了孟跃,于是孟跃把孟熙扔去了赤衣军。
赤衣军最初,是孟跃从青楼救出的花娘所组成,好些都是苦命人,不愿家去,便跟着孟跃。
那时孟跃入隆部帮舒蛮夺权,生死未卜,就将那群花娘留在边界,一旦孟跃有难,令那群花娘拿了银钱路引回朝。
自古以诚待人,人诚待之。
孟跃从隆部回来后,那群花娘不但没走,还一直苦练,不再是柔弱之辈。她们希望能为孟跃效力。
孟跃早就许诺花娘们若能坚持训练,就将人收拢手下。如今花娘们训练有成,孟跃也就不再视花娘们为需要帮助的可怜人,而是将她们与孟九秦秋等同。
后来这群女娘为孟跃做事时,又收拢了一些可怜女子,人数愈发多了。
孟跃恢复女儿身后,将这支女娘组成的队伍,正式命名赤衣军。赤衣军,见名思意,皆穿赤衣。共两千一百二十九名女娘。
世人眼中,女子纤细单薄,软弱可欺,纵使百般训练,也不及男子魁梧有力。
但之所以是人,因为人会思考。
招式技巧,武器,三人组队打配合。更别提这群女娘非同一般的坚韧性子,足够补上男女之间差距,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第133章
越往北走,愈发寒冷,看不到尽头的天空纷纷扬扬撒下鹅毛大雪,部下看了一眼天色,劝道:“王爷,冬日昼短夜长,又兼大雪,夜路难行,末将观此地还算平坦,视野尚可,不若在此驻留一夜,明儿再行。”
昭王想了想,“也好。”
他翻身下马,旁边一名年长男子给他披上斗篷,昭王笑道:“我方骑马,不怎么冷。”
张文宥道:“王爷身子贵重,还是仔细些。”
“好罢好罢。”昭王拿他内兄没法子。良久,主帐搭好了,昭王邀他内兄一道歇息。
说来不巧,昭王妃前儿日子染了风寒,总也不见好,大夫说若是冬日远门,加重病情,恐有性命之忧。
昭王不敢大意,遂将妻儿留在封地。
昭王妃不放心丈夫,央了自己长兄跟随照顾。
外面生了篝火,部下送来热茶点心,让昭王垫垫肚子。
昭王吃了两口,忽然顿住,“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张文宥茫然,试探着去听,什么都没有。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昭王已经不顾仪态的趴在地上,贴面倾听,“是马蹄声,还有微弱的哭喊。”
“王爷,等……”内兄还想问个清楚,昭王取了兵器,掀开帘帐快步出去,一边点了二十个人,一边翻身上马。
张文宥追出来时,只看到昭王的影儿了。
他急道:“愣着作甚,追啊!”
天寒地冻的,昭王但有什么事,他怎么同妹妹交代,同天子交代。
一片漆黑中,火把被寒风吹的东摇西摆,暗色的光将人的影子扭曲,犹如狂欢的鬼魅,高高在上的欣赏猎物的哀嚎和挣扎。
孟二丫紧紧拽着丈夫的手,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瑟瑟发抖,身后是他们的三个儿女,早知有今日这一劫,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跟着小商队,上京去寻亲。
现在小商队的护卫死了七七八八,一行人只剩下六七个男丁,剩下都是妇孺。
马贼团团包围,贪婪淫邪的目光扫过她们,孟二丫眼睛一眨,眼泪不受控的飚出,却不敢发出哭声。
“还剩几个男人,全杀了。”马贼头儿下令,声音犹如利箭扎进孟二丫的心,她几欲昏死过去。
谁,谁来救救她们?
一道利器扎破肉体的声音在嘈杂的四下响起,中箭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不敢置信的看着刺穿心口的箭头。
谁…偷袭……他们……
不过瞬息,几个马贼齐齐落地,马贼头子面黑如锅底,举着火把环视,厉喝:“敌人在西方!!”
“错了。”一道轻快上扬的声音突兀传来,伴着一点银光,犹如湖面跃金,自下而上,从后狠狠扎进马贼头子的心口,对方不敢置信的扭头,对上昭王肆意的笑:“你爷爷在东方。”
“大哥!!”其余马贼悲恸呼唤,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马贼头子从马上落地。
昭王顺势翻身上了马贼头子的马,一柄银枪横扫千军,周遭好几个马贼顿时落马,被赶来的侍卫斩杀马下。
其他马贼也没落了好,不过一刻钟时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马贼悉数没了生息。
周围又添了十几个火把,亮光大盛,终于将昭王的身形映了个全。
孟二丫等人跪地向昭王磕头道谢。
昭王摆摆手,“正好叫本王撞见,焉能不管。”
孟二丫心头一动,王爷?
那厢部将汇报,“禀王爷,马贼共有三十三人,皆为壮年男子,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昭王:“怎么了?”
“这群马贼都是短发,瞧着像还俗之人。”
昭王皱眉,刚要去查看,却被一道急切的女声唤住:“王爷,王爷,民妇乃是左金吾卫将军孟跃——孟将军姊妹。”
昭王身形一顿,女将军,孟跃?
他眼睛倏地睁圆,这不是十六弟心尖尖的人嘛?!
昭王顾不得其他,向那妇人走去,借着火把观察妇人容貌,生下三个孩子,让孟二丫添了老态,或许从前与孟跃的容貌有一丝相似,如今却是半点无了。
昭王神情纠结,对跟来的内兄小声道:“这瞧着不像啊。”撇开别的优点不说,孟跃也是生的一等一俊俏。
孟二丫没听清昭王的话,但她现在没得选,她丈夫为了保护她和孩子受了刀伤,之前全靠一口气撑着,这会儿得救,人当即就昏倒了。
她的小女儿额头滚烫,也开始说胡话了,如果不及时救治,她的丈夫和小女儿就保不住了。
孟二丫拉着另外两个儿子对昭王不停磕头,哽咽着道出从前。
“…四妹妹十岁就进了宫,刚开始还好好的,没几年就传来噩耗,我们都很伤心…”孟二丫有片刻心虚,她其实对小时候的孟跃没多少记忆了,只知道四妹妹是个很闷的人,不怎么说话,也不讨喜。
她宁愿跟村里其他丫头玩,也不愿意同四妹妹玩。
“…但前些时候,小弟传信,四妹妹没死,如今还好好的,唤我们去京…一家子骨肉团圆,我们心里也是想的,就动身了,谁知道半路遇见马贼。”
孟二丫额头见了血,骇了昭王一跳,昭王要亲自去扶,张文宥把住他胳膊,同时令左右搀扶起孟二丫,昭王道:“我营地在西边不远处,你们随我来。”
不止孟二丫一家,其他受害者也被昭王带回营地,队伍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忙的团团转,昭王把自己的伤药都分出去。
张文宥不太赞同,昭王道:“满打满算,不过三日路程就进京了,这些伤药于我没有大用,给伤患更好。”
张文宥见昭王坚决,叹息一声,把伤药都发下去。
昭王在主帐里待了一会儿,实在没有睡意,召来孟二丫的长子问话。
关于孟跃,孟二丫这个亲姐姐都知之甚少,更别说她长子了。
见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昭王把人打发了,左右闲不住,他又出帐对着马贼尸体倒腾,干起了仵作的活儿。
张文宥找来时,一股气血冲脑门,“王爷——”
昭王立刻举起匕首,忙不迭对他内兄道:“用匕首隔着的,没有直接扒拉。”
张文宥:………
所以还要夸奖你吗?
张文宥心累,言简意赅道这种脏活他们来做,把昭王“赶”回主帐。
昭王郁闷,和衣躺木板床上,扯了一张小毯子搭半身,没一会儿就睡了。
次日醒来已巳时了,日头攀升,一眼望去,天光晴好。
昭王用过早饭,念起昨夜的受害者,孟二丫一家分到一个独立帐篷,见昭王来了,又要跪他,被左右侍卫阻止了。
而在孟二丫身后,她的丈夫也已经醒了,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昭王环视一圈,终于看见一个胡床,一屁股墩儿坐下,问了一个昨晚就想问的问题。
“孟姑娘怎么没派人接你们。”就算孟姑娘不接,他弟弟肯定也会派人去接的。
孟二丫夫妇神情一滞,张文宥见状,若有所思。
昭王还在等答案,见孟二丫不说,又催促了一遍。
孟二丫只含糊道:“四妹妹…四妹妹忙,我们不好麻烦她,就自行去。”
“不能罢。”昭王挠头,结果忘了他戴头盔,一手摸在冰冷的头盔上,讪讪放下手。
张文宥:………
昭王再怎么追问,也问不出什么,此时孟二丫的小女儿哭了,昭王见不得小孩哭,让人拿了点心哄她,也没再多问,离开帐篷。
之后路上,昭王把孟二丫一家带着。
终于在腊月二十九下午进京,昭王还来不及休整,就被小全子亲引进宫,小全子笑道:“昭王爷,陛下可念着您了,一天问奴婢好几遍,您怎么还没到京啊。奴婢都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陛下又道不能太催促您,雪天路难行,怕您为了赶路,伤着自个儿。”
这话暖到昭王心里去了,他扭头跟张文宥道:“十六弟还是跟以前一样贴心,再没有比我们兄弟更亲的了。”
张文宥已经无奈了,分明昨儿夜里才提醒昭王,见了天子要称“陛下”,莫要再唤“十六弟”,有不敬之嫌。
当时昭王一口应下,张文宥就觉得昭王答应太爽快,不太妙,果然昭王当了耳旁风。
马车一路进入皇宫,改成小舆,一路前往内政殿,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皆行礼。
张文宥如坐针毡,几次提出要下小舆,被昭王拽的死死的,虽然没言语,但表情明摆着:不准走。
张文宥心道,若有御史就此事参他一本,他都不冤。
终于内政殿到了,昭王呲溜下小舆,边跑边嚷嚷:“十六弟,我来啦!!”
张文宥闻言,差点从小舆上跌下来,被小全子稳稳扶住,小全子笑眯眯道:“陛下最喜昭王性子,且宽心。”
张文宥:呵呵,宽不了一点儿……
说到底,昭王和陛下同父异母,隔了一层,再亲能亲到哪里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道明黄色人影行出内政殿,同欢天喜地的昭王抱了个满怀。
昭王一个钢铁男儿,顿时红了眼:“十六弟,几年不见,我好想你。”
顾珩也十分动情,紧紧抱着昭王,“十五哥,我也好想你。”
两个人都湿润了眼眶,对视一眼,又笑开了,亲亲热热往殿里去。
张文宥大为震惊,虽然常听昭王念叨,但是,好像,似乎…陛下待昭王确实真情意切。
若是演的,这也装的太好了。
张文宥脑瓜子嗡嗡,面上勉强维持镇定,他向小全子一礼,小全子侧身不受,他道:“陛下也等着您呢,一道儿进罢。”
张文宥抿了抿唇,抬脚行入内政殿。
那厢,昭王府侍卫将孟二丫一家送至将军府大门处,等候的时候,孟二丫夫妇惊慌不已。
一盏茶后,一名身着暗红色袄裙的妇人出来,满头珠翠,眼波含情带笑意,见着孟二丫,亲热的唤了一声“二姐姐”,随后向王府侍卫行礼,自报家门顺势道谢,她如此客气,王府侍卫忙不迭搀扶,短暂接触的功夫,孟九塞过去一个钱袋子,笑语盈盈:“天冷了,诸位尝尝京里的铜锅子,也暖暖身子。”
王府侍卫迟疑,到底接下了,退后半步朝孟九抱拳:“多谢九娘子,我等这就告辞了。”
第134章
傍晚孟跃散值回府,孟九早着人传了消息与她,她心里有数,一路去了花厅。
到底是昭王府的侍卫送来的孟家人,孟九不好往外赶。她在花厅作陪。
这会儿孟九听到外面动静,面上带了喜色,起身相迎。
孟二丫一家人也提起心,看向厅外,入目一道修长身影,乌发挽单髻,斜插两支金钗,其身着朱红缺跨夹袍,革带勾勒腰身,脚踩羊皮靴,矜贵非凡。
她目光斜来,轻描淡写的瞥了孟二丫一家,孟二丫被看的心惊肉跳,腿一弯就要给孟跃跪下,然而一道身影越过她身侧,在上首落座。
孟二丫双腿将弯未弯,孟九搀扶她落座,又对孟跃行礼,这才告退。
厅内只余孟跃和孟二丫一家,孟跃开门见山:“为何上京。”
孟二丫舔了舔嘴唇,一时口中发涩,喉咙紧的吐不出半个字。
孟跃见她不答,开口道:“孟泓霖让你来的。”
孟二丫下意识摇头,随即又迟疑的点点头。
孟跃扯了扯唇:“既然孟泓霖让你来的,我着人送你们与他团聚。”
“!!四妹妹!”孟二丫惊声道,厅内众人都望来,孟二丫心如擂鼓,她看着威严冷漠的孟跃,噗通跪下去,孟二丫的丈夫带着儿女也跪下,孟二丫哭道:“四妹妹,我…阿姊实在走投无路,这才来投奔四妹妹的。”
孟跃神情晦暗难明。
当年孟跃往孟家寄钱,对捎钱的人,指明了一部分银钱给女眷。后来她溺遁,顺贵妃不知内里,在悲痛和愧疚之下,对孟家人补偿颇多,还分别派人送银钱去孟家几位女娘的婆家,又害怕十七皇子一派报复孟家人,顺贵妃安排人送孟家人出京安置,唯恐照顾不周。
那些钱足够孟家女娘们过富足日子。
但孟二丫的丈夫折腾着做营生,这些年银钱只见出去,没见回来,日子越来越难过。婆家的兄弟妯娌对他们十分嫌弃,所以孟二丫收到孟泓霖的信件,才动了心思。
“……阿姊?”孟泓霖迟疑的声音从厅外传来,又看向跪了一地的孟二丫一家,依稀认出人:“二姐姐?”
孟跃目光淡漠,直勾勾望来,“二姐姐一家走投无路,你既来了,便来帮他们。”
话落,孟跃起身走了,留下孟泓霖和孟二丫一家大眼瞪小眼。
少顷,孟泓霖惨叫一声,往后院去:“阿姊,阿姊您听我解释。”
府内护卫冷面无情,将孟泓霖架出府,一并的还有孟二丫一家。
孟泓霖抹了一把脸,冷声道:“先上马车。”
孟二丫上了马车,又委屈又幽怨:“四妹妹瞧着不近人情。”这话说的委婉,若非将军府气派压人,孟跃气势迫人,孟二丫都要指责孟跃冷酷绝情,不睦姊妹了。
孟泓霖看着孟二丫,冷笑:“你算哪门子人物,堂堂从三品女将军,凭甚给你好脸色。”
“你……”孟二丫夫妇胀红了脸,孟二丫道:“你忒瞧不起人。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进京,吃多少苦,你姐夫被马贼砍伤,现在伤还没好全。”
顿了顿,她看着孟泓霖道:“如果不是你写信叫我们来,我们是不会来的。”
孟泓霖嗤笑:“我又没拿刀架你脖上,我吃点亏,出了你们路费,你们回去罢。”
孟二丫不吭声了。
孟泓霖心里也郁闷,道:“阿姊不是从前的孟四丫,你不要把她当成你妹妹。”
这话把孟二丫说糊涂了,“是你说孟将军是四妹妹的。”
孟泓霖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阿姊有大能耐,说是家里的活祖宗都不为过!咱们捧着她,顺着她,敬着她,她手指缝漏点东西都够咱们嚼用了。”
孟二丫闻言,心情复杂。她对孟跃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今日一见,其形象简直翻天覆地。
孟府里。
孟九吃饭时都愁眉不展,惹的秦秋望向她,孟跃揶揄:“一点小事,也值得你蹙眉,你那么爱美,仔细长细纹。”
孟九立刻展眉,紧跟着又叹气,“来寻将军的家人,瞧着都不大聪明,我为将军忧心。”
下午时候,孟二丫得知孟九只是孟跃的部下,顿时就神气了,还自认做的隐晦。孟二丫的男人一直向孟九打听,孟跃这些年去了哪儿,怎么入仕,怎么升官的。
套话都不会套,几句话就露馅。
孟跃咽下食物,莞尔:“谁招来的麻烦谁解决。”她冲孟九眨眨眼,狡黠道:“这样也好,孟家多了五口人,合该热闹了,省的孟泓霖一天天尽盯着我。”
晚饭后,宫里来人将孟跃接走,孟九犹豫道:“大过年的,陛下寻将军…应该是好事罢。”
秦秋也说不准,她心里莫名担忧。
那厢小舆将孟跃送去紫宸宫,天子亲迎,搀扶孟跃下车,左右宫人不是第一次见,仍然惊愕,纷纷低下头。
两人入了殿,孟跃肃声:“发生何事了?”若非要事,顾珩不会急匆匆宣她入宫。
顾珩道:“是十五哥带来的消息。”
孟跃脑中一转,就有了思绪,“那群马贼?”
“正是。”顾珩将几封奏折给孟跃瞧,上面或多或少都上奏山匪之事。
孟跃飞快浏览,而后将奏折放回案上,想了想,说:“阿珩是怀疑,这些马贼是永福曾经的手下。”
永福被关押,从前的部下就没了约束,肆意为祸。
“马贼做乱,不知多少百姓遭祸。”顾珩眼中闪过一抹愠色。
孟跃不语,看着雁灯里的摇曳灯火,心里一个念头跃出。
“阿珩,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与你说僧人太多,行事太过的事。”这其中有永福的推波助澜,但后面僧人成了势,恐怕也不是完全受永福掌控了。
顾珩从回忆中攫取此事,温声道:“我记得。”他欲言又止,拉着孟跃的手在榻上坐下,叹道:“世上人无忧无虑者少,人总有千百种烦事,不论贩夫走卒,亦或是王公贵族,大多要一个信仰,以撑自身。”
“我明白。”孟跃点点头,她回握住顾珩的手,“但是敌人狡猾,阿珩是天子,天下百姓是你臣民,你要帮他们除小人,辨是非。”
顾珩眸光微动,“跃跃的意思是……”
年三十,天子下急诏,因大量僧人还俗后,为祸地方,杀害百姓,抢夺银钱。天子闻之大怒。明令规定地方大小所建庙宇数量,庙宇规模,庙内僧人数量,庙宇名下田地多寡,甚至连山门大小,庙前石阶数量多少,一章章一条条写的极详尽,朝廷公文发往瑞朝各地。若有不从者,抵抗者,皆以谋逆罪论。
起居舍人和起居郎顾不得过年,连忙入宫,记录天子言行及政令,以及引起此政之事。
奉宁二年,腊月廿九,昭王奉旨入京,路见还俗弟子作马贼劫掠商队,害人命,昭王怒,杀马贼,后入京上报。帝闻之,下急令,约束佛寺。
因着天子这一出,百官们的这个年都过的十分仓促。
而地方也因为这道政令,出乱子了。
除却一部分嗜杀好欲的“僧人”,还俗做了马贼,匪寇。更多僧人留在寺庙,靠坑蒙拐骗得钱,有寺庙背书,无往不利。
然而奉宁帝圣旨一出,几乎从根上撅了他们财路。旁的且不提,仅其中一条,寺庙多余的田地,充公。
往后谁还敢将田地挂靠寺庙,士绅不求着他们做事,他们还如何作威作福?
既然奉宁帝断他们财路,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
一时间各地僧人煽动百姓起义,更有各种“神迹”指出奉宁帝得位不正。
短短月余,各地都闹开了。
恭王听闻此事,在府中大笑不止。
当日,昭王自动请命,带兵平叛,奉宁帝手一挥,拨给他一千五百骑兵。
恭王听闻后,笑不出来了:“顾珏真是条好狗,主人不急,他先急了。”
而瑞朝各地,尤以江南之地最盛,盖因沿海地方富庶,寺庙林立。
次日一早,孟跃率领一千五百轻骑一路南下。
恭王闻言,彻底黑了脸,双拳紧握,几乎是切齿道:“顾珩就那么好,值得她上刀山下火海,事事打头阵?!”
“蠢女人!”
“蠢货!”他一脚踹翻了矮案,案上的茶具香炉,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第135章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一阵阵的寒风在城内呼啸,往日热闹的街道,此刻关门闭户,很是冷清。
“菩萨化身在此,还不叩拜。”长街尽头有声音传来,渐渐地,声音愈发浑厚,仿佛成百上千人同时吐露,形成如海浪般的声波。
有几户人家打开一条门缝,男子出来张望。随着地面颤动,声势浩大的队伍行来。
八匹纯色骏马齐拉华车,红木做栏,雕刻金莲祥云,饰以金漆,头顶垂下花罗香云纱所制帐幔,其轻如蝉翼,绣有重重莲瓣,绣娘高超的手法,以金银二线交错,使的日光下,纱上莲花闪烁华彩,不似凡间物。
马车行走间,风拂动纱幔,露出车内“菩萨化身”——圣灵子。
他生的年轻,弱冠年岁,肤色白皙,更显得眉墨唇红,俊俏模样。其身金线所织禅袍,头戴莲花状的金顶毗卢帽,金线绣如意云头,左右垂下明黄色垂带,飘飘欲仙。
人们只要看见他,就似看见了画上菩萨,这样灵秀的人物,或真是菩萨化身,行走人间,救苍生,除苦厄。
于是百姓们的叩拜敬仰声渐渐加大,最后完全发自肺腑的高呼。
等圣灵子的队伍走过长街,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巷中避其锋芒的杜让面色难看,百姓完全被蛊惑了,官府如果强行捉拿圣灵子,恐会被暴怒的百姓打回去。
“这如何是好啊。”同僚忧心忡忡。
杜让望向天空,不知何时云层堆叠,遮挡了太阳。
杜让拳头紧握,他相信只要孟姑娘来了江州,就一定能除了这群妖人。
寒风仍在呼啸,奉宁帝看向殿中的永福,令小全子将奏折交与永福。
这些都是最新的折子,各种各样的菩萨化身都出来了。
永福飞快浏览,捏着奏折的指骨绷紧了。她双膝一弯,跪地道:“永福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奉宁帝言简意赅:“朕不想天子脚下,皇城边上,闹出乱子,这事你去。”
永福惊讶,随后深深低下头:“ 永福领命。”
永福退出殿,小全子担忧,“陛下,您明知此事因永福公…姑娘而起,还令她解决,会不会……”
小全子担心永福再起乱子。
“不会。”奉宁帝道,又垂首批阅奏折。
小全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无声叹息。却是不知奉宁帝心中打算,倘若永福再有异动,奉宁帝只会斩草除根。
如今奉宁帝派永福去解决,一是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与永福将功折罪的机会。二是有此基础,往后太后太后给予永福赏赐,他也有理由睁只眼闭只眼。
奉宁帝想起永福眼神,不似过往深沉压抑,看来太皇太后与永福缓和了关系。
那厢永福回太康宫,向太皇太后禀报此事,太皇太后担忧:“你身子未好就四处奔波,可受得住?”
永福颔首,“皇祖母,陛下能给我这个机会,是我万没想到的,我…我想把事情做好,也算弥补我一点罪过。”虽然将养了好些日子,但一次性说一连串完整的话,还是吃力,面色微微泛白。
太皇太后愈发心疼,但见她神情坚决,知道劝不住,于是拨了两个心腹给永福,又给永福一块令牌,让她便宜行事。
永福握着令牌,看向太皇太后,眸光涌动,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深深一拜离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孙女还未远去,她就已经提起了心。
嬷嬷安慰道:“待永福姑娘立了功,对她的非议声也小些。”
太皇太后神情有些复杂,少顷低声道:“珩儿,是个好孩子。”
撇去私怨观当今天子,一桩桩一件件,很难说其他皇子继位会比奉宁帝做的更好了。
不管上面如何争斗,奉宁帝始终控制着范围,没有波及百姓。只这一点,便担得起一个“仁”字了。
而对敌人狠辣绝情,于帝王而言,不是坏处,反是优点。
太康宫清幽,天上云层舒卷,太皇太后双手合十,对着上天闭目祷告,“求菩萨保佑永福此番顺利,阿弥陀佛。”
殿外洒所的小宫人惊讶望来,被嬷嬷瞪回去,小宫人慌乱低下头。
她年纪还小,不明白陛下派人除僧人,永福姑娘此番也是为此,太皇太后怎么还求菩萨保佑。
但很快她就没空想了,太皇太后没胃口,殿内的点心没怎么动,于是赏给下面人了。小宫人分到一块红枣糕,一块绿豆糕,吃着香甜细腻的点心,再没空想别的。
殿外日头偏移,酉正左右,谯城某医馆行来一群人,四五个壮汉后面跟着祖孙三代。
领头的刀疤脸凶神恶煞,老媪抱着孙儿怯懦的看了一眼医馆内的陶大夫,小声道:“就是他。”
医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大汉对着医馆一通乱砸,刀疤脸带人袭向陶大夫,两拳下去,陶大夫就眼冒金星,不知外事,最后被刀疤脸一脚踹出医馆外。
祖孙三代快吓傻了,儿子刚要求情,被刀疤脸一瞪,骇的闭了嘴。
陶大夫的儿子目眦欲裂,抬手反击,却被一闷棍砸在后颈,若非偏了两寸,恐怕当场昏死,也被人踹出医馆外。
陶大夫的孙女和孙子被人叫回来,看清场景,顿时红了眼眶:“阿父,翁翁!”
刀疤脸看着少女桃花般的面容,色心顿时,他停了手对周围人道:“这个老庸医治不好孩子的病,孩子阿婆求到庙里,咱们悬山寺的圣僧好心赐他符水,孩子将将转好,老庸医却说符水无用,非得用他医馆的贵药。”
“也亏得我这本家兄弟说漏嘴,我才晓得此事,来替他们讨公道。否则不知这庸医还要害多少人。”
刀疤脸说的振振有词,陶家人一股热气冲脑门,对刀疤脸怒目而视,陶姑娘高声反驳,却没什么用,反被刀疤脸一脚踹倒。
“小贱人,还敢狡辩!”
刀疤脸又道:“你这庸医,一家子害人东西,走,见圣僧去。”他们不知从哪儿得了麻绳,把陶大夫一家五花大绑,堵了嘴,如同驱赶犯人一般向城外寺庙去。
这一列变故,不过短短一刻钟,终于有邻居回过神来,想要阻止,却被刀疤脸恫吓:“怎么,你也跟这庸医是一伙儿的。”
说话的邻居顿时弱了声气,眼睁睁看着陶大夫一家被带走。
刀疤脸喝退其他人,故意靠近陶姑娘,一只手朝陶姑娘的臀部摸去,即将摸上时,刀疤脸骤然惨叫,而在他的左手,一支利箭洞穿了他的掌心。
“谁,谁害我!!”刀疤脸怒不可遏,却被一片银辉闪了眼睛,眼睛终于聚焦后,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孟跃厉声道:“拿下。”
六七个轻骑一跃而出,眨眼间将刀疤脸捆了,孟跃翻身下马,扯了陶大夫口中的布,砍掉他身上绳索。
两人来不及叙旧,听见百姓嚷嚷,隔壁街有人砸医馆,孟跃立刻点了十个人过去。又拨了二三十人巡视城中,但有祸事,立刻捉拿贼人。
祖孙三代追来,老媪弱弱道:“那是悬山寺圣僧,要……”
孟跃冷漠回眸,骇的老媪噤声。此时陶大夫一家人都解了绑,孟跃翻身上马,环视四下,高声语:“吾乃天子近卫——左金吾卫将军孟跃,受命而来。”
“陛下乃真龙天子,此番下令,乃佛祖托梦。人间有恶徒借佛家之名,祸害百姓,佛祖怒也,陛下感同身受,特有此令。”
她一声高过一声,目光如炬,“还愿尔等分清对错,辨明是非,一切静观官府动作。莫要助纣为虐,害人害己。”
街上百姓纷纷跪地,乱七八糟的喊着“陛下”“佛祖保佑”云云。
寥寥数语,孟跃稳住局势,她将陶大夫一家带回刺史府,临走前一道年轻的声音唤来:“陶大夫……”
祖孙三代的儿子欲言又止,一脸难色:“那群人气势汹汹到我家,我也是没法子。”
陶大夫不语,与一名轻骑同乘,离去了。
他治病救人大半生,牢记初衷,医者仁心,自问问心无愧,却不想有朝一日他的病人引着恶人打砸他的医馆,牵连他一家老小。
今日若非孟跃及时赶来,纵使他这把老骨头不死,他可怜的孙女落入那群恶人手中,也没了活路。
陶大夫心中大起大落,不知何时,他们竟到了刺史府大门前。
谯城刺史得了消息,早早等候,刺史欲行礼,被孟跃扶住:“不必多礼,现在事急,劳烦刺史借两间屋子。”
“将军客气,里面请。”
孟跃带人进了屋子,一名侍卫奉上一个布裹,悉数是药材。
“那个是……”陶姑娘一眼认出那是自家的药品。
孟跃看向陶大夫:“行事匆忙,只得了这些许,待会儿陶大夫号了脉,还差什么与我说,我着人去买。”
陶家人再傻也发现,这位从天而降的女将军待他们十分体贴,好似与阿父翁翁相熟一般。
陶大夫脸上青肿,红红青青,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缝,按理是看不出什么神情。但就是给人落寞悲凉之感。
孟跃顿了顿,道:“世有千百人,陶大夫行医多年,当更有体会。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也有知恩图报之人,然外人如何,终究是外人,你行事问心无愧,问心不悔,才是根本。陶大夫莫要里外倒置了。”
陶大夫身躯一颤,孟跃起身向陶大夫一礼,陶大夫立刻侧身避让,孟跃道:“当日陶大夫救命之恩,跃记在心头。今日之事,跃一定还陶大夫一个公道,您且在刺史府住着,安心养伤。”
她微微颔首,退出屋。
没一会儿,屋内传来压抑哭声,陶大夫抱着儿孙,阵阵后怕。
陶姑娘抹了抹眼泪,她心思细,听出了孟跃的言外之意,于是也开口宽慰陶大夫:“我们都不知道翁翁什么时候救了那样的贵人,今日才避免灾祸。”
“可见善恶有报,老天是有眼的。”
陶大夫心绪已经缓和大半,闻言也没否认,陶大郎叹道:“只希望,这场祸事,早些…过…去…”
他后颈疼的厉害,嘶嘶抽气。陶大夫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都忍不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先为儿子号脉。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刺史府的牢房里却添了三四十人,皆是今日作乱者。
灯影幢幢,他们半点不惧,还在牢内高声叫骂,孟跃出现时,这群人骂的更厉害。
“哪有女人当官的,非是正道,还不放我们出去,届时帮你在圣僧面前美言,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哼!”
“惹怒了圣僧,你们等着大祸罢。”
“当我们出去!”
孟跃走到第三间牢房,伸手指向刀疤脸和他同伙,冷声下令:“拖出来,杖毙。”
第136章
昏暗的牢房里,男人的惨叫和谩骂声也压不过木杖击打肉体的沉闷声,声音不绝于耳,听的人头皮发麻。
孟跃静坐在花梨木交椅上,微弱的光映的她一张脸明明灭灭,犹如雕塑,没有半分人情。
刀疤脸终于知道他惹到了什么厉害人物,不再谩骂,而是开口求饶,孟跃侧首望来,刀疤脸忍不住欣喜,却听那女人吐露寒声,“聒噪。”
狱卒立刻扯了布堵住刀疤脸几人的嘴,于是牢房内再也没有了惨叫和谩骂,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击打声,反而比之前更骇人了。
有胆子小的,裤子里浸出湿意,一阵尿骚味。
不知过了多久,狱头道:“孟将军,他们咽气了。”
犯人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本以为这就是最惨下场,却听那骇人女声道:“扔去山林。”
扔去山林?!!
那不是葬身畜生腹内,死无全尸?!
一阵窸窣声,刀疤脸几人的尸体被运走了。
孟跃再次巡视牢房,这次没有人再对她出言不逊,一个个看她的目光如同看罗刹。
“我问,你们答。若有虚言……”她顿了顿,却是没说结果,反而叫众人摸不着底,更害怕了。
有犯人隔着木栅栏,对孟跃嘭嘭磕头,“小人一定老老实实回答,不敢作假,只求饶小人一命。”
他们哪里想到,不过是去寻医馆药铺的麻烦,就要丢了命。早知如此,莫说十两银子,就是给他们五十两,一百两银子,他们也不干。
孟跃问:“谁背后指使你们做的?”
“是圣僧。”回话的人话出口,觉出不妥,又描补道:“悬山寺那位,很有名气,小的曾经看见他做法。”
那犯人是个闲汉,平日没正事,但四处溜达,比村里人见的多一点,并不轻易上当,可是圣僧敢从油锅取物,他委实没见过,心中又敬又怕。
孟跃挑眉:“油锅取物?”
她冷笑一声,讥讽意味十足。其他犯人道:“圣僧有真本事,您见了就知道了。”
他们暗搓搓希望孟跃跟圣僧对上,好让圣僧收了这个妖女。
因此孟跃有所问,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次日一早,探子回报:“昨日酉时之事传出,夜里悬山寺后山添了数百人。”
孟跃摩挲茶盏,问下首的常炬,“你怎么看?”
常炬嘴唇微动,孟跃道:“直说无妨。”
常炬头皮一紧,跪地抱拳道:“末将根据犯人所言推断。有冒犯之处,还请将军恕罪。”
随后他道:“将军以女子身入仕,非寻常人也,然贼人浅薄,或以此攻讦将军,从而与将军对上。”
倘若那劳什子圣僧当真带人击败孟跃所领亲卫,对孟跃的威信几乎是毁灭性打击,甚至朝廷也将失去一部分威严。
“你说的对。”孟跃起身,负手于后,“所以我们只能胜,不能败。当然……”
她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却不是愉悦轻快,而是志在必得的自信,“也只会是我们赢。”
悬山寺后院禅房,以“圣僧”为首,一众人商议对策。
“我已经着人散布那个女将军是妖女,再推波助澜,引起民愤,趁乱将她生擒。”
“咱们庙里现有三百六十七个好手,后山还有七百个好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怕拿不下那个女人。”
“只要这次赢了,‘圣僧’的威望再上一层,届时那群百姓哭着喊着把钱给咱们。说不定最后能拿下整个江南。”
众人越说越心头火热,忽然一人急来,用力拍打屋门:“不好了,那个女将军带兵打上来了!”
“什么!”众人大惊。顾不得畅想未来,纷纷拿了兵器,还有人下山去通知百姓。此前官府奉命捉拿僧人,他们便是蛊惑百姓挡在前面,叫官府束手无策,空手而归。
现下他们又打算故技重施,却发现下山的路被拦截了。
庙里原本的百姓也被驱逐,却徘徊在悬山寺外围,不断哀求,不肯离去。
“将军,怎么办?”
孟跃声音冷峻:“不必管他们,传本将军命令,攻山。”
常炬率一百精兵而上,五十盾兵,五十弓箭手,孟跃改良过的复合弓,威力惊人。
不过一刻钟,半山腰就躺了三十贼人。
常炬带人步步紧逼,山上忽然泼了滚油,常炬当机立断:“撤退。”
庙内“圣僧”安抚众人:“莫怕,纵使咱们不去唤人,再等些时候,来上香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怎会眼睁睁看着悬山寺被灭,届时姓孟的反而骑虎难下,本座倒要看她怎么收场。”
日头逐渐升高,悬山寺周围汇聚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声讨声也愈发大了。
当第一个男子推搡官兵,犹如到了临界点,众人跃跃欲试。
危急关头,箭矢破空声传来,利箭擦着那男子的脸颊,越过他身后人群,嘭的扎进树干中,箭尾不住颤动,沉闷声仿佛敲击众人心头,犹如一盆冷水,泼在群情激奋的百姓头上。
周遭,安静了。
第137章
孟跃驾马徘徊人前,俯视众人,“本将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本将告诉你们,悬山寺里的是妖僧,诸位若不信,且等着。”
她一挥手,地面微微颤动,跃起的泥尘轻扬。自她身后八匹骏马拉着宝盖华车而来,花罗红云纱垂落两侧,被金钩挽起,车内并排坐一对年轻男女。
二者皆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宛若金童玉女。
男子头戴金顶毗卢帽,身披金绣莲花僧袍,女子一身纯白满绣莲花交领裙,乌发高挽,头后披云纱,盘腿而坐着,手拿净瓶。
最妙的是,两人眉心一点红,仿佛添了无限灵气。
只一露面,就有百姓跪下,口呼圣童。
华车距离百姓十步左右,驻停不前,华盖下的铃铛随风吹动,悦耳动听,犹似天外来音。更多的百姓欲跪。
此时,俩力士抬了油锅而来,锅下生火,大火滚滚,不多时,油锅里咕噜咕噜翻腾,声势惊人。
孟跃驱马上前,拔下头上两支金簪,哐当丢进油锅,百姓莫名,华车里的“金童玉女”下车,当着众人的面,伸手入油锅。
“啊————”
围观百姓捂眼惨叫,还有人别开脸去。只有少部分人一直盯着,令人意外的是,“金童玉女”将金簪拿出,手毫发无伤。
这,这是怎么回事?!!
若常理不能解释,那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是菩萨化身,是圣童!”为何不叫圣僧,盖因悬山寺有一位圣僧了。
又有人取来铁链,绑在“金童”腰间,左右力士背对拉动铁链,只见“金童”默念咒语,众目睽睽之下,大喝一声,竟挣断铁链。
众人骇然,纷纷跪拜磕头。
却见刹那间,变故陡生。“金童”转身取了木木仓刺向“玉女”喉咙。
“!!!”百姓大惊:“圣童住手!!”
枪尖抵着“玉女”喉间,她神色如常。而“金童”手上愈发使力,宽袖滑落,露出的小臂青筋暴起,可见用力。
众人眼睁睁看着“金童”手中枪身逐渐弯曲,随时都有断裂之势。
“…我的老天爷啊…”老媪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幸被旁边人扶住。
最后咔嚓一声,枪身断裂,“玉女”稳立原地。
周遭一阵死寂。
孟跃驾马徘徊人前,“这些手段,妖僧会耍,本将军也会耍。”
“将军慎言啊,不可诋毁圣僧。”百姓们的声音弱弱,底气不太足。
“什么圣僧,欺世盗名之徒罢。”孟跃厉声道:“世间若真有与佛祖通意者,唯有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
又两骑装女子,从宝盖华车另一侧驾马而出,两人并排,人立马背,同持一幅巨画,哗啦之声。
画像展开,画中人一身玄色龙袍,头戴十二冕旒,面容俊美而威严,正是顾珩。
孟跃声音冷峻:“此乃当今天子,奉宁帝,诸位瞧好了。”
百姓们心头一颤,哪里敢细瞧,哐哐磕头,“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孟跃等众人拜过,她才高声语:“陛下乃仁德之人,最是宽厚,此行特叮嘱吾,不可暴行,不可蛮横,待民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孟跃朝北边遥遥行礼:“今日诸位聚集在此,本将定要叫你们晓得明白清楚那些惑人之术。”
孟跃眼神示意,一名轻骑抓住最靠前的的中年男子,按着他的手入“油锅”。
“啊啊啊——”
惨叫不绝,其他人也不忍:“将军,他并非有意冒犯,您且饶了他罢。”
轻骑把男子的手提起来,除了一点污渍,根本没有想象中被油煎炸的惨像。
“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也回过神来:“我的手没事,没事!”
他不信邪,又把手入油锅,一点事都没有。
孟跃示意部下让出一条道,又有几人来,把手入油锅,“没有事。”
“一点都不烫。”
“这油锅就是看着吓人罢了。但怎么做到的。”
百姓们心中动摇,一力士另取来铁锅,倒入1/5油,又倒入4/5醋。锅底生火,不一会儿“油”锅沸腾,力士伸手在“油”锅中来去自如。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姓们哑口无言。一老媪哆嗦着行来,手入“油”锅,随即坐地大哭,哀嚎不止。
“怎么了,难道伤着了?”
“她的手没事啊。”
老媪操着一口方言哭泣,不断念叨她苦命的儿子,从她只言片语中,百姓们拼凑了真相。
原是老媪的儿子之前干活伤了腿,大夫都说会落了疾,行路颠簸,但好歹能保住命。这老媪不信大夫,在悬山寺求了“灵药”,没多久,她的儿子就去了。
悬山寺与她说,她的儿命该如此。却不想…却不想竟是她害了她的儿。
人群中好些人也白了脸,只是犹抱一丝侥幸。
孟跃命人搀扶老媪离去,如此悲事,数不胜数。
这也是悬山寺对医馆药铺出手的原因,没了医馆没了药铺,往后百姓完全没得选,只能听命那群妖人。
孟跃开口,拉回众人注意力,“金童”道出一气断铁链的秘密。
铁链早断了,用铅焊上,再着铁链色。这般,外人就看不出门道。
木枪抵喉则有些窍门,早早将枪尖磨钝,且持枪人着力在木杆,同时“玉女”垂首,以下巴抵木仓尖。两两作用,力悉数落在枪身,对喉咙的力道便小了。
这一招非寻常人能为,孟跃寻来的“金童玉女”,乃京里最有名的戏班子所出,正经杂耍出身。
那“圣僧”有多少法道,百姓但有出口,孟跃便能一一破解。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越升越高。悬山寺山脚下汇聚的百姓越来越多,真相一传十,十传百。省了孟跃后期宣传功夫。
常炬看着这一幕,瞳孔微缩,再望向骏马背上,面无波澜的孟跃。
他终于明悟,将军今日带兵攻山,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运筹帷幄!
在贼人的地盘,用贼人的法子反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真诛心。
悬山寺内,年轻的“圣僧”目眦欲裂,一拳砸在桌上,“妖女,敢坏本座事,本座必除之!”
“来人,随本座杀出去。”佛有金刚怒目,不除妖女,誓不为人!!
山上隐隐传来雷霆之声,略做辨认,才知是怒吼。
孟跃敛目,遮住眼中讥讽,这么沉不住气,也敢生事。
弓箭手就位,盾手掩护,刀斧手左右包抄。
孟跃处在山脚,贼寇在上,密密麻麻如浓云遮顶,她却静如晴日湖泊。
悬山寺终究势众,一刻钟后,以人命闯出一条血路。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欣喜,陡见头顶阴影,“嘭”的一声,巨石砸落,辨不出人形。
第138章
落石如雨,寺前石阶坑坑洼洼,鲜血将绿植染就红花,以寺庙为中心,惨叫哀嚎一声接着一声,连成海浪般的声波,击向所有人心头,围观百姓不忍,一青衫书生高声道:“将军,这是否太残暴了?”
其他人顿时附和:“是啊将军,上苍有好生之德。”
“孟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
孟跃驾马行向百姓,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眸子犹如照尽人心的法镜,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眼中也没有太多波澜,问青衫书生:“尔可识文断字?”
青衫书生摄于她的威势,四目相对间,心头骤跳,咽了咽口水,咬牙道:“不瞒将军,某家以诗书传家,三岁开蒙,六岁熟读四书五经,略通得几个字。”
孟跃不理他名为谦虚,实则炫耀之语,又问:“尔可明理?”
青衫书生眉头微蹙,还是拱手道:“自然。”言语间自有读书人傲气。
孟跃勾唇笑了一下,却是短暂一瞬,众人恍若以为是错觉,孟跃道:“很好。”
众人还不懂孟跃口中的“很好”是什么意思,听她道:“此贼寇所犯罪行,我且告知诸位。其一,公然抵抗朝廷,视为谋逆。其二,坑蒙拐骗,所害人命,不计其数。其三,犯奸淫掳掠。此为他们三大主罪。”
孟跃看向青衫书生,“你问本将向他们投石,是否过于残暴?本将问你,本将饶过他们,那被他们所害而冤死者如何平怨?受害者如何申冤?世上还有没有朗朗青天?”
青衫书生白了脸,方才还动摇的百姓愤怒上头,他们想起了,好些百姓听了贼人妖言,累的家人丧命。
那是一笔笔血债!
孟跃的质问未停,她俯视青衫书生,声若金玉相击:“本将再问你,他日,若你被贼人害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是否能与贼人一笑泯恩仇。”
青衫书生汗如雨下,嘴唇颤抖,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将军,我…我只是……”
“你只是听着贼人惨叫,看着巨石将人砸成肉泥,觉得惨烈,犹如炼狱?”孟跃帮他答,有百姓悄悄点头。
孟跃摇摇头,一脸失望:“寻常百姓不通文字,也就罢了,但你以诗书传家,居然也看不破,一昧愚善。”
“不——”青衫书生大叫,他不能让孟跃把这个愚善名头扣他头上,否则他,乃至他们一家的名声都完了。
他后悔出声了。
可是现在纵使知晓孟跃说的对,他也要与孟跃对峙下去,为了他,为了他们一家。
“将军,圣人有言,杀生不虐生,否则与野兽何异。”
孟跃平静道:“并非虐生。本将告知你,山上有上千贼人,而吾只有三百兵士,若不借助外力,焉有胜算。”
“你心疼贼寇,叹他们死状凄惨,但你没有想过,若今日本将没有投石器,贼寇将会杀下山,本将和三百兵士都会死于他们刀下,在场百姓也会成为刀下亡魂。你届时是否也会发出同样感慨,叹我们死状凄惨,怒问贼寇?”
孟跃的声音不高不低,她的言语里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起伏,只夹杂了淡淡的失望与叹息,“仁善是好事,但对敌人仁善,那自己人又该如何自处?”
话题绕回来,再次在青衫书生身上打下“愚善”印记。
完了。
青衫书生身形急促晃动,终究支撑不住,狼狈的跌坐在地,周围空出空白地带。
青衫书生知道,今日之后,他都会落下一个不辨善恶,不分是非的名头了。
孟跃看向众人,“今日情势所迫,敌众我寡,行非常事也。这数百兵士与我南下,以身许国,除贼安民,皆勇武正义之士,岂能薄待?”
“来日若有问责,吾愿一力承担,与兵士无关。”
她调转马头,背对百姓,其身影孤独而悲壮。
一老翁叹道:“…孟将军,都是为了我们。”
没人怀疑孟跃所言有假,君不见场中悔恨者不知凡几,皆是从前听信贼人妖言,害了自家人。
只是终有有胆小者,选择闭上眼,捂住耳朵,不听不看。
终于,惨叫哀嚎中,炸响崩溃哭喊:“我投降,莫杀我,我投降——”
“女将军开恩,我等知错了……”
孟跃抬手,空中的落石终于止了,头顶一片蓝蓝青天,白云舒卷,好一个明媚日子。
然而贼寇环视四下,肉泥飞溅,浓重的血腥激人作呕。
这哪是什么将军,这分明是凶恶远胜他们的杀神,可纵使孟跃不在身前,他们也不敢骂声。
他们已经被吓破胆了。
日头升至正空,日头最烈之时,威严兵士押送剩下的一百三十二名贼人回刺史府。
围观百姓沿街跟随,手边有甚拾甚,对着贼人又打又骂。
“老天有眼,叫你们这群贼人伏诛!”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失去爱子的老媪从胸腔里挤出一句悲鸣,闻之皆哀。
第139章
悬山寺一战,孟跃的凶名传遍江北,有人赞她勇武过人,有人道她杀孽太重,好在,到底是褒多余贬。
有此一事,朝廷声望大涨,杜让与三百轻骑联手,除了江州妖僧。
当初孟跃下江南,便将队伍化整为零,她念着谯城的陶大夫,率军亲至。
幸甚赶上了。
刺史府大牢,孟跃亲自拷问贼寇,那些贼寇早是惊弓之鸟。孟跃一问,他们就竹筒倒豆子说了,卖同伙卖的干脆,还想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孟跃根据线索,带兵捉寇,每日早出晚归,短短七八日,就将谯城残留的贼寇清理干净。
这时,她才念起刺史府中的陶大夫,却被告知陶大夫一家,两日前已经回了医馆。
孟跃默了默,卸甲换便衣,驾马前往陶家医馆,此番妖僧伏诛,好些百姓知晓受骗,纷纷将病人送入医馆治疗。
也是巧了,孟跃距医馆还有二十几步距离,见医馆外喧嚣,围了许多人。
身后轻骑道:“将军,容末将前去探查。”
“不必。”孟跃下马,把缰绳给部下,她快步前往医馆,隔着人群,听见馆内老人的哭声,她顿时用了巧劲,拨开前面的人,“哎哎,谁扒拉我,你不知道大爷我……”看清孟跃的脸,声音瞬间卡喉咙里。
阿爹阿娘,儿看见孟将军了!!
孟跃看清场中哭喊的老人,顿时明了七八。围观百姓见到孟跃很激动,忙不迭讲述:“这老婆子忒可恶,将军莫被她哄了,之前陶大夫为她孙儿看诊,一时半会儿没治好,她就带地痞砸了陶大夫医馆。现在大家都知道悬山寺是骗人了,她又舔着脸让陶大夫救她孙儿,呸,真是不要脸。”
“就是就是,其他医馆知道她不要脸,都不敢接诊,她又跑来陶大夫这又哭又求。”
“陶大夫造了什么孽喔,才遇见她。”
众人注意力都在大人身上,孟跃看见老媪怀中的孩子,双目紧闭,小脸微微皱着。
陶大夫向孟跃行来,拱手一礼,孟跃扶住他的手,“老先生折煞我了。”
老媪看见孟跃,明显颤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抱孙儿离开,可是城里没有其他医馆敢给她孙儿看病了。
谁都怕陶大夫一家悲剧在他们身上重演,届时再没有女将军从天而降,伸张正义。
老媪低头看了一眼孙儿,咬咬牙,膝行而去:“将军,将军求求您。”
孟跃避开,在旁边凳子坐下,她看见陶大夫脸上的挣扎,问他:“你是不想治,还是治不了。”
陶大夫一怔,随后摇摇头,“我学艺不精啊。”
并非他记仇,且不提医者仁心,纵使老媪有错,但稚子何辜。
陶大夫欲言又止,微微别开脸,叹息一声:“小柱子之病罕见,老朽也是生平第一次见。”
若非如此,陶大夫当初就将孩子治好了。哪还有后面那些破事。
陶大夫看向老媪,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中道:“我敢对陶家列祖列宗起誓,陶某不救,非是陶某气量窄小,实在是陶某所学甚少。”
老媪闻言,终是信了陶大夫的话。她的面色灰败下去,眼睛的光亮也渐渐没了。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朝陶大夫磕头,“之前的事,对不住了……”
随后,她抱着孙儿起身,医馆外围观的百姓也让出一条道,她抱着孩子步履蹒跚,犹如风中残烛。
好些人都不忍,也说不出难听话了。陶大夫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嘴唇蠕动,又闭上。
谁知此时老媪怀里的孩子睁开眼,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纯粹清澈,没有任何情绪,干净的像一面镜子,一瞬间,陶大夫感觉那双眼睛中映出一个模糊的自己。
“……稍等…”陶大夫声音迟疑,众人诧异望来,陶大夫上前几步,对老媪道:“若说你之前将孙儿送来,我尚有五分把握。后来他喝了符水,又耽搁日子,现下我只有两分把握,你……”
老媪灰败的眼中焕发光彩,淌下热泪,跪地道:“陶大夫,老妇人无知,从前害了您,老妇人对不起您。”
“今日您愿意伸出援手,不管…不管我家小柱子最后如何,老妇人都谢谢您,老妇人给您磕头了。”她抱着孩子,砰砰磕头,陶大夫赶紧扶起她。
孟跃旁观这一切,不发一语。只让陶大夫有甚需要与她说,她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医馆里忙碌,孟跃出了医馆,吩咐人去打听老媪的儿子去向。
小半日后,部下回报,老媪的儿子前儿离乡了。估摸是抛弃寡母和病子了。
孟跃并不意外,今日在医馆没看到人,孟跃就有猜测。
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名声都坏了,上是寡母,下是病儿,皆是拖累,男人想活的轻松些,自会把累赘丢弃。
但是那个男人从此隐姓埋名,不敢归乡,真就过的好了?
一念之差,迷途知返。一念之差,走入绝路。
这种事于芸芸众生不值一提。
一日后,孟跃以刺史府名义,给陶大夫的医馆送去医者仁心的牌匾,又入医馆后院,与陶大郎百两金和半块玉佩,孟跃道:“他日若有难处,可去据点求助。”孟跃缓了缓,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用不上。从今往后,顺遂过一生。”
陶大郎握紧玉佩,“将军,玉佩我收下了,但是真不能要您的金银。”否则他爹也饶不了他。
孟跃莞尔:“陶大夫心善,估摸也没甚银钱,这些钱你们拿着,往后遇见穷苦病人也有钱垫付,是不是。”
陶大郎捧着匣子的手一顿,孟跃这话说到他要处,他自己可以粗茶淡饭,清贫度日,可是看见病人银钱短缺,不能治病,只能回家等死,而他们无能为力时,那种难受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陶大郎心头百般激荡,他当下双膝一弯,却被人抵住膝盖,陶大郎惊讶抬首,孟跃无奈:“一点小事,怎值得你跪。”
“我还有事,就走了。”孟跃掀开布帘进入医馆大堂,光明正大离去。
陶大夫为病人看诊结束,这才故作矜持的询问儿子同孟跃说了什么。
一盏茶后,陶大夫匆匆追上街,但街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人是孟跃,陶大郎追出来,“爹,孟将军下江南是为除妖僧,平贼寇,耽误不得。”
“…我知道。”陶大夫长长吐出一声叹息,眉宇间也染了疲态,他只是还没好好与孟跃道谢,没有同对方说上几句话,就这样分别了,难免有些遗憾。
父子二人回到医馆,晚上两人商议将玉佩归放何处,屋外传来稚嫩男声,陶大郎打开门,只看见小儿子,“你怎么在这?”
“我刚才看见阿姊了,但是唤她,她没应,我就想走近瞧瞧。”
陶大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哼道:“院里空荡荡,哪有人,你小子眼花了,快回去睡觉。”
“噢。”
另一头,部将在江州协同杜让除了妖僧,继续南下,与孟跃汇合。
孟跃原本的三百兵士,人数顿时翻了个翻,除寇更是无往不利。
忙碌中不知日月,眨眼间,田间的水稻长高了,长势喜人,一看就知道今年有个好收成,然而田间忙活的农人,脸上却看不见喜色。
常炬偷偷看了一眼孟跃神情,见她微微敛目,分明是没什么表情,却从微微垂下的眼眸,感受到一种悲悯。
他双腿夹马腹,驱马上前:“将军,瑞朝实行均田制,每人都能分得田,比过往朝代好了不知多少,百姓们的日子都好过了。”
“是吗?”孟跃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常炬看着田间水稻:“等水稻长成,届时一定能收到可观税收。国库丰盈,百姓安居,瑞朝一定能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
然而远风拂过稻田,露出农人佝偻单薄的身影,对比那样鲜明,仿佛水稻能长这么好,是吸食了农人的血汗。
孟跃调转马头欲走,然而一个犹豫的功夫,她已经驾马靠近村庄。
村子里忽然来了兵队,村里的里正和青壮匆匆出村,五十多岁的里正敬畏行礼,孟跃翻身下马,“老先生,不必多礼。”
“我今日来,是看见农人劳作,想来问问田间农事。”
里正闻言松口气,邀请孟跃进屋喝碗清茶,孟跃只带了五六个人,其他人留在村外。
里正家建了青砖瓦房,不过很多地方都有修补,彰显岁月痕迹。
里正儿媳奉上茶水和点心,孟跃笑着道谢,令儿媳受宠若惊。
孟跃看见堂屋外有几个毛茸茸脑袋,她笑着招招手,四个年龄不已的孩童进屋,忐忑的看着大人。
孟跃又对他们招招手,小孩儿靠近,她伸手抱起其中一个女娃在怀里,所有人都瞪大眼。
孟跃问小女孩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开始有些害怕和羞怯,见孟跃温声细语,身上香香的,她软软趴在孟跃肩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孟跃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几块马蹄糕,她分给四个孩子。
这下其他三个小孩也不害怕了,围在孟跃身边,还好奇她腰间的匕首。
里正心头一跳:“不可冒犯贵人。”
“无妨。”孟跃笑道:“莫吓着孩子。”
之后她与孩子们说笑,问他们平日下地否,可念书了?
她温柔的像日光下的一汪湖水,柔和,带着暖意。
常炬一行神情呆滞,犹似神游太虚,不知现实与梦境。
他们好像看到孟将军温柔的哄孩子,耐心而包容,像千千万万的阿娘一般。
不,这太惊悚了!
他们用力咬住舌尖,终于恢复一点理智。纷纷看向屋外,只是耳朵竖起。
近午时,孟跃放下小女孩,提出告辞。
临走前,她搁下二两碎银,“我等贸然登门,劳的诸位忙活,这点茶水费,还望诸位收下。”
话落,孟跃颔首一礼,带人离去,她如来时匆匆,去时如风,快的像一场梦。
直到午后有人回乡,听乡人说起此事,他一拍大腿,“这不是…这不是斩杀妖僧的孟将军嘛,哎呀,我差一点就能看到她了。”
他捶胸顿足,扼腕不已。
那厢常炬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试探问:“将军,难道是村子有异样?”
“没有。”孟跃摇摇头。
日头悬在正空,日阳最烈,孟跃被这日光激的垂下眼。
“那些青壮,有人打赤膊,有人光脚。而这里是江南的南部。”
常炬面上的疑惑都要具象化了,眼中隐隐崩溃。
如果顾珩在此,从孟跃哄孩子的话语,就能明了她的真意。
孩子是否下过地,是否识字,就能看出家里的境况。
而孩童天真,还不明了世间的苦难,所以也不会隐瞒苦难。
当他们茫然的语气说出,村里人把辛苦种的粮食给别人,自己却饿肚子时,眼中是真切的不解。
瑞朝的繁华之地尚且如此,更遑论他处。
土地兼并已经冒出水面了。这似乎是所有王朝过渡几代都无法避免的局面。
第140章
七月下旬,孟跃带兵将江南之地的妖僧都抓的抓,杀的杀,除的差不多了。
按理她该带兵北上,回京复命,然而孟跃探了地方官员口风,妖僧伏诛,名下田地何去何从?对方都转移了话题。
于是孟跃借巡视之名,碾转田间。
情况比她想的更恶劣,如果妖僧名下的大量田地,此次不能归还于民,好些农人无地,日子过不下去。要不了多久,这里又会有地方起义。
然,土地兼并牵连甚广,纵使顾珩站在她这边,但现下若孟跃贸然动地,恐怕都没法活着离开江南。
可农人佝偻的身子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哭声近在耳边,难道置若罔闻?
一时,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孟跃闭了闭眼,在月下静立半宿,次日天明,一封奏折北上。
随即,她要了热水洗漱,等身铜镜前,她一身紫袍,腰束金玉带。乌发挽成单刀髻,斜插一支鸟首金钗。
她抬眸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回望着她。
素净一张脸,窄薄的眼皮冷冽,琥珀色的双眸却如寒星坚毅。
此番行事,我心不悔。
而在她斜前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乌木匣子,孟跃打开盖子,谁也没想到里面盛着数道圣旨。
孟跃修长的手指抚过圣旨,眉眼间流淌过一抹温柔。少顷,她择一圣旨而出。
现下她身处江东大都督府,说来也是有缘,江东大都督乃昭王遥领,只是昭王自有封地,所以江东大小事务,由府内长史做主。
因此长史名义上是二把手,实则却是一把手。
焉长史与孟跃同为从三品,他正在二院堂内翻阅卷宗,底下人通报,孟将军到。
焉长史立刻起身相迎,见人三分笑,“孟将军好,孟将军可用过早饭了?”
他四十有五,面庞圆润,双目亦圆,生的和气,正经世家出身,难得在其他或士族或平民出身的官员前没什么傲慢架子。
孟跃也弯眸,“用过了。”
两人进堂内说话,焉长史谦让孟跃落左边椅子,他坐右边,常炬等人随侍孟跃左右,焉长史又关切几句,这才问孟跃:“不知贼寇可是除尽了?”
孟跃道:“除尽不敢说,只是现在将冒头的都除了,剩下的吓破胆,也不能生事了。”
“是极是极,是某措辞不严谨了。”焉长史笑道,面上的肉堆叠,更加慈眉善目,随后他迟疑:“孟将军今日来,不会是辞行罢?”
他一副不敢相信和不舍模样。
孟跃摇摇头:“并不。”
焉长史眸子微睁,有些愕然,孟跃道:“我今日来,是为着田地一事。”
焉长史脸上的笑敛去了,冷冰冰瞧着孟跃。
此前瑞朝多庙,除却永福暗中筹谋,还因瑞朝政策利好僧人,庙中土地免税,僧人免徭役,试问百姓如何不心动?
个个恨不得剃度出家,过无忧无虑日子。
寻常百姓如此,士绅富户更甚。他们与寺庙勾结,圈占土地,又出钱建庙,名利双收。
直到天子新令一出,撤去寺庙僧人的好待遇,严格限制僧人数量,才会有这一出动乱。
而妖僧除了,那些土地又成了一笔糊涂账,地方官员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待孟跃一行离去,那些土地如何,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眼下事了,孟跃不但不去,竟还管起这档子事了。
焉长史端起手边茶盏,不疾不徐呷了一口,这才掀起眼皮,看着孟跃,“孟将军,本官记得你此番南下,是为平妖僧之祸,非是为政一方罢。”
这话忒不客气,就差没明说孟跃多管闲事,更严重些说,孟跃有越职之嫌。
常炬脸色难看,怒瞪焉长史,又很想阻拦孟跃,却又碍于孟跃往日威严,不得不作罢,只是心中焦急,短短时间,他额头渗了汗。
面对焉长史有理有据的质问,瑞朝之内任何一个官员听闻,都只得作罢。
但孟跃不同。
她看向焉长史,笑了笑,“焉长史所言有理,但本将也非是无的放失。”她起身从袖中取出圣旨,众人瞳孔一缩,当即跪下。
孟跃宣布圣旨,除却文绉绉的修饰,中心之意只有一个,任命她为宣谕使和抚谕使。
话音落地,焉长史脱口而出,“不可能!”
孟跃挑眉:“怎么,焉长史是觉得本将胆大包天,敢伪造圣旨?还是意图抗旨不遵?”
“不,没有……”焉长史面色一白,急忙道:“臣不敢抗旨,只是,只是……”
孟跃懒得与他争论,把圣旨给他瞧,焉长史双手接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瞧,眼睛都恨不得把圣旨洞穿了,却找不到一点错漏,这就是一封如假包换的圣旨。
陛下竟然看重孟跃至此。
顾珩(正正衣领,挺胸抬头严肃脸):不仅是看重,是爱重。
瑞朝除了正经官职,天子还可设临时官,其代天子意,权力颇大。
顾珩本就不放心孟跃带兵南下,却又无法改变孟跃的心意,只能给孟跃多多护身符。
例如,明目不一的压制地方官的临时官职。孟跃那一匣子的圣旨皆是做此用。
若是焉长史见了,恐怕会妒忌的发狂。
当然,现在他也不好受就是了。
常炬几人的惊讶也不低于焉长史半分。什、什么时候的事?!
孟跃重新落座,她虽坐着,焉长史站着,可她微微含笑,气势上生生压了焉长史一截:“现在,本官要瞧江东的白簿和黄簿,焉长史可能给了?”
焉长史:………
焉长史将圣旨奉回孟跃,退出堂内,此时常炬实在忍不住:“将军,这圣旨……”
孟跃乜斜着他,“圣旨是陛下所下,有甚问题?”
常炬顿时哑了声,呐呐:“……没任…何问题。”
他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问。
那厢焉长史寻着属官,飞快讲了事情缘由,属官们大惊:“长史不可啊。”
焉长史没好气道:“那你去跟姓孟的说。”
属官噤声了。
其他人迟疑,一身量瘦长者拱手道:“长史,孟将军在南下数月,也不知这圣旨何时到她手中,属下忧心,她是来者不善。”
屋内气氛僵持,忽而一道轻笑响起,众人望来,曹司马捻着胡须讥笑:“诸位何须着急上火,明明没甚的事,自己吓自己。孟将军既然想瞧咱们江东的白簿黄簿丈量册,那就与她瞧好了,甚至她想瞧江东的案件卷宗,恁的什么时候,就是十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都与她瞧。”
众人若有所思,曹司马向焉长史拱手,半仰起头,眸子上移看着焉长史,露出大片眼白,一脸刁钻之气,却道:“孟将军高高在上,圣宠眷顾,我等唯她马首是瞻,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焉长史的眼睛渐渐亮起,双手扶起曹司马,笑道:“是极是极,曹司马说的是极。”
海一般的文书,姓孟的慢慢看去罢,看到地老天荒。
一刻钟后,焉长史带着十四、五个属官,每人都抱着高高一摞文书,放在堂中:“孟将军,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请尽情观阅。若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等现在还有……”
“本将确实有吩咐。”孟跃平静打断焉长史,从焉长史身后点了五个人,曹司马赫然在列。
曹司马神情有些僵硬,看了一眼焉长史,焉长史开口道:“孟将军有所不知,都督府事情繁多,曹司马担要职……”
“什么要职?”孟跃抱胸,似笑非笑睨着众人,最后目光定格在焉长史身上,“本将记得都督府乃长史统管,什么时候没一个司马,都督府就运作不了?”
焉长史噎住,这话不好接。
焉长史若应了孟跃的话,就承认他是个废物,都督府只要有曹司马足矣,有没有他这个长史都无所谓。
这乃大忌。
焉长史勉强维持住笑容,“孟将军说笑,既然孟将军想要曹司马,他自然听您调令。”
“某还有公事,告辞了。”焉长史背影匆匆,他怕再待下去,孟跃把其他属官也要走了。
堂内,孟跃看向一脸警惕的曹司马,微笑道:“诸位都是聪明人,现在听本将令,将所有文书按类别,年龄,月份分门别类,这样简单的事,诸位应做的了罢?”
曹司马:……可以说做不了吗?
曹司马看着孟跃凌厉的眉眼,他有种很强的预感,只要他敢推脱,孟将军就能顺势指责他们能力不足,参他们一本,届时他们一个贬谪是跑不了。
所以好好一个平寇将军,怎么还身兼数职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曹司马心中抓狂,面上唯唯诺诺应是,五个人当下在堂中将文书分类。
孟跃坐在椅上,翻阅文书。天上的日头也逐渐攀高。
数名小吏从都督府后门而出,匆匆离去。
晌午,部下向孟跃耳语汇报,孟跃点点头,打发了人。
常炬奉上茶水,站在孟跃身侧,唰地打开折扇,自发为孟跃打扇,惹的孟跃诧异望来,常炬也有些莫名,“将军……为何如此看着属下?”
孟跃微妙道:“这话该我问你,你是我部将,又非我仆从,怎的还做起打扇的活儿。”
常炬握紧扇柄,扯了扯唇角,“将军,末将……”
“罢了,坐下说。”孟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