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次日,孟跃离开王宫。

    舒蛮知晓后,沉默良久,侍者小心翼翼询问:“大王,就这般让孟君走了?”

    舒蛮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不应又能如何。

    若是旁人,舒蛮纵使用强的,也要将人捆在身边。

    可那是孟连穗。

    聪明果断,救他于危难,助他登上王位的孟连穗。

    他此刻对孟连穗口中的心上人,产生难以抑制的怨恨。

    他用政事麻痹自己,群臣再次提及桑弥。

    舒蛮与舅舅话完国事,前往母亲殿中用饭,午饭后,他提及此事。

    仑什头领提议杀了桑弥,舒蛮不语,看向母亲。

    王太后垂下眼:“驱逐出隆部罢。”

    舒蛮应了。

    待舒蛮离去,仑什头领与王太后道:“妹妹,我们这样放走桑弥,将来就是祸患。”

    王太后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子:“草原凶险,什么时候被猛兽袭击也是寻常。”

    仑什头领眼睛亮了。

    王太后在炕榻落座,把玩着炕桌上的玉葫芦,“哥哥,你只带三千精锐。按理,桑弥殊死一搏,最后咱们即使胜了,也会有伤亡。”

    “打仗注定要流血的。”仑什头领理所当然道:“再者,大王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他是正统。天神一定保佑他。”

    炕榻下方的暖炉缓缓升着热意,淡淡的香气弥漫,清新宜人。

    王太后摩挲葫芦身,轻轻摇了摇头:“这次大王兵不血刃,不止是天神保佑,还因为他的仁慈。”

    王太后娓娓道来:“之前先王身故,大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尽管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臣子们看在他的血统上,也就忍了。未必是对他有多忠心。”

    “如果大王一回来,要将桑弥及残党一网打尽,反而会逼的他们拼死反击。就像猎物掉进陷阱,明知死路一条,只会更加疯狂挣扎。”

    仑什头领默了默,他不如女子心细,但也是执掌一方,他眯眼看向王太后,气势迫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妹妹。”

    王太后搁下玉葫芦,不同的角度呈现不同色彩,竟有流光溢彩之效,如此精妙,像是瑞朝之物,仑什头领心头闪过念头:“这是孟连穗送的?”

    王太后颔首,她道:“大王原也是仇恨桑弥,想要狠狠处置桑弥,是孟连穗劝住他,最后用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她叹道:“隆部错过了一位好王后。”

    仑什头领面皮微热,他知道孟连穗好,可是孟连穗是瑞朝人。

    他梗着脖子,强调道:“妹妹,你也是出自仑什部落。孟连穗再好,她还是会优先考虑瑞朝的利益,对我们隆部来说,不是好事。”

    王太后轻飘飘睨他一眼,戳穿他的小心思:“隆部与瑞朝交好,孟连穗通大义,为了两邦百姓,她会权衡好的。”

    仑什头领腾的起身,吭哧喘气,脸颊的络腮胡都跟着炸开,“妹妹,你这是在怪我?!”

    他压低声音:“孟连穗她心有所属,牛不喝水强摁头?”

    王太后摇头不语。

    仑什头领气冲冲走了。

    心腹呈上乳茶:“王太后,您知道孟君心有旁人,还撮合她和大王,这对大王是不是……”她欲言又止。

    王太后叹道:“大王是我亲子,我一心只盼他好。”

    乳茶腾腾冒着热气,浓香扑鼻,她饮了大半,回里屋歇着了。

    王太后与仑什头领的秘话传入舒蛮耳中。他挥退侍女。

    侍者斟酌道:“王太后爱子之心,便是天神见了,也要欣慰的。”

    舒蛮沉默。

    傍晚,他再次踏入王太后宫殿,与王太后一道用膳,舒蛮为母亲布菜,母子感情更胜从前。

    殿内气氛温馨,直到夜深了,王太后欲送舒蛮,被舒蛮止了。

    王太后在宫殿目送儿子远去,看不见人影,她才挥退侍女,殿门合上,殿内温暖如春。

    她面上的慈爱和祥和一点点退去,抚着半人高的花瓶,环视殿内摆设,静坐在王太后宝座上。

    孟连穗再好,只凭她心有所属,还是瑞朝人,王太后就不会让孟连穗坐上隆部王后的位置。

    她对着哥哥夸赞孟连穗,百般遗憾,不过是压制哥哥的手段罢了。

    隆部并不需要一位实权王后,哪怕那人是她的亲侄女。

    之后日子,王太后三不五时召见孟跃闲话,孟跃先时只觉微妙,直到舒蛮几次过来探望王后,撞见孟跃时的意外不作假。

    她分明对王太后恭敬有加,但王太后在舒蛮跟前,话里话外忍辱负重讨好孟跃,希望孟跃回心转意,与舒蛮在一起般。

    合着她这是被王太后做了他们母子的感情保温剂。

    孟跃回过味来,给气笑了。

    她带着一帮子兄弟,拿命助舒蛮登上王位,不是给人做嫁衣裳,被利用殆尽后一脚踢开的。

    果然越靠近权力中心,越不能以良心礼义判断。

    王太后再有召,孟跃借口病了不至,王太后还未动作,舒蛮先来瞧她了。

    小院二楼,孟跃三千青丝披散,面色苍白,从炕床下地要向舒蛮行礼,被舒蛮止了。

    “可看过大夫?”他搀扶孟跃落座,他开始以为是孟跃的托辞,故而来时没带医师,现下见孟跃憔悴模样,心疼不已。

    孟跃虚弱的笑笑:“我用过药了,你知道的,我的商队里有大夫。”

    她一句话叫舒蛮想起之前受伤的日子,是孟跃耐心照顾他。

    舒蛮心中感慨,握着孟跃的手由衷道:“还好遇见了你,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了。”

    “大王这话真折煞我了,叫我羞愧……”孟跃情绪激动,又咳嗽起来,舒蛮连忙为她拍背顺气,两人靠的极近,孟跃抬眸望向舒蛮,眼中带着欣赏与温和:“大王是受天神眷顾的人,冥冥中指引我来到大王身边,生就这段造化。纵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

    她对上舒蛮惊喜的眼睛,又垂下眼,“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没人不爱听好话,尤其这好话还是出自心上人之口。

    舒蛮一颗心几乎要化成水,试探着伸手揽过孟跃,此时屋门外传来唤声,孟九来送药了。

    舒蛮接过药碗,对孟跃道:“我喂你。”

    孟跃神情微滞,她脑海中闪过某道身影,转瞬压下。

    孟跃强忍苦涩,一勺又一勺汤药下,喝了大半,最后实在忍不住别过脸干呕。

    舒蛮啼笑皆非,从桌上取了蜜饯喂她,指腹擦过孟跃的嘴唇,一阵灼热的烫意,他收回手,忍不住指尖摩挲。

    舒蛮从照顾孟跃中得到了成就感,两人之间本就不大的嫌隙,消弭无踪。

    傍晚舒蛮依依不舍回宫。次日午后又巴巴儿来,王太后察觉危机感,再次传召孟跃,却被舒蛮挡了回来。

    “母亲,连穗身子不适,你莫要折腾她。”

    王太后几乎维持不住神情,只能顺着儿子的话说。

    她宽慰自己,孟连穗总有病好的一日,莫急。

    谁成想孟跃搭上仑什头领,前往仑什部落挑选马匹去了。

    隆部昼短夜长,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相比隆部雪不停。瑞朝京城已经见晴了。

    二月初二,瑞朝每年一度的耕籍礼,承元帝顺势给太子解禁,率一干皇室和百官在郊外“籍田坛”,祭祀农神,下地耕耘。

    祭坛上,太子跟在承元帝身后,一身端庄祭服,神情不虞。即将礼成下祭坛时,太子竟然扯开衣领,露出大片粉红的皮肤。

    众人哗然,承元帝面如锅底:“太子,你在干什么!”

    皇后和七公主上前劝说,却被太子挥开,他不顾承元帝的怒火,大步离去。

    田野间,死寂一片。

    忽然一道清越之声响起:“太子哥哥应是急着拿农具,想体验农事了。”

    借口很烂,但十六皇子给了承元帝和太子一个台阶。

    一刻钟后,太子手持农具下田,估摸是有人传信儿给他了,承元帝面色缓和。

    父子二人并排耕地,皇后和七公主松了口气。

    天上的日头有些烈了,近午时,太子汗如雨下,不顾正在劳作的承元帝,提着锄头上田垄,边上小太监看了一眼承元帝,赔小心劝说,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鲜活的小太监躺在血泊里,大睁的眼睛中透着茫然。旁边落了一把染血的锄头。

    承元帝握着锄头的手不住颤抖,指骨紧攥着木柄,以至指甲盖泛白。

    七公主厉声道:“大胆贱奴,竟敢陷害当朝太子。”皇后如梦初醒:“圣上,这是有人害……”

    “够了。”承元帝沉声打断,他丢弃锄头,向太子行去,他看了一眼枉死的小太监,命人抬走。

    承元帝强行压抑怒火,问太子:“你可有话说。”

    日光晒的太子浑身滚烫,眼前血红一片,叫嚣撕毁一切,他阴鸷的望向承元帝,犹如年轻的雄狮向上位者发起挑战:“贱奴以下犯上,他该死。”

    “孤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不服。”

    “你放肆!”承元帝压抑许久的怒火骤然爆发,摧枯拉朽的泯灭他仅有的理智,“如此暴戾,哪堪储君之位。”

    众人不敢置信抬头。

    承元帝厉声道:“来人,将顾琅带回东宫。”

    他大怒离去,田间皇后身形踉跄,幸好被七公主及时扶住,才没摔倒。

    太子被禁足东宫,朝堂上废储之声此起彼伏。

    刘生打听了前因后果,知晓事情不妙,立刻给孟跃传信,又两日,刘生宅邸失火,昼夜巡逻的金吾卫赶去时,只有一具烧焦的尸首,初步认定是刘生。

    京中风云密布,岌岌可危。

    而隆部一派平和,孟跃从仑什部落带回一批好马和牛羊,打算优中择优,选出最好的种马,改善瑞朝的马匹。

    舒蛮又寻了借口,赏赐孟跃大量珠宝兽皮和红花丹参之类的名贵药材。

    孟跃悉数收下,好听话成堆冒儿,哄的舒蛮露了笑脸。

    孟跃将货物分门别类收捡,算日子,与吴二郎他们道:“眼下三月初,月底咱们就返程,一并带走小镇上的花娘们,离开隆部回瑞朝。”

    然而一封急信打乱孟跃原有计划。

    她看完信后面色大变,与陈颂他们道:“京中要变天了,咱们径直东行,刘生会与咱们在江州汇合。”

    那厢朝堂上废太子之声愈演愈烈,承元帝迟迟不决,甚至罢朝。

    四皇子三兄弟在府外小院汇聚商议。

    十七皇子口中绕着一口话李,嗤笑:“咱们父皇嘴上凶,真要对太子动手就舍不得了,不愿废太子。他对太子可是真爱。”

    七皇子无奈:“十七,慎言。”

    十七皇子眼珠转动,眼里划过一抹明晃晃恶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只差一个契机了。”

    四皇子饮茶不语。

    三月初九,子时四刻,太子顾琅发动政变,带兵逼宫。

    三月初十,卯时,太子顾琅被禁军围困紫宸宫。

    第92章

    卯时一刻,天边介于夜深和黎明来临前的藏青色,也不知原本如此,还是被皇宫里数千火把熏的。

    紫宸宫内,闲杂人等散去。承元帝一身朝服,正坐龙椅,看向殿中的太子。

    顾琅立在殿中,不见惧色,不见悔意,环视紫宸宫。

    “多少年了,紫宸宫换了多少主人,还是辉煌依旧。”

    承元帝眯眼,“顾琅,你可知罪?”

    顾琅垂眸轻笑了一声,“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认。”

    承元帝勃然大怒,逼近太子,一掌打的太子偏了头,嘴角渗出血。

    “为着你,朕花了多少心思,为着你,朕与百官抗衡!”承元帝胸口因为怒火剧烈起伏,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顾琅,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殿内静如深潭,唯有灯火摇曳。

    许久,太子抹去嘴角血迹,微微抬首,面带微笑:“父皇还是这么喜欢自欺欺人。”

    承元帝蹙眉:“太子……”

    “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态唤太子。”顾琅轻声细语,如春风拂水面,涟漪阵阵。

    他直视承元帝眼睛,想要透过双瞳,望进承元帝心底深处,这种目光实在冒犯。

    承元帝第一次先移开视线,“……你放肆!”

    “为什么不分封诸皇子。”没有铺垫的,毫无预兆的,顾琅问。

    承元帝疑惑,随后生出被人质问的愠怒。

    “你在怪朕?!”

    顾琅看着他面上攀升的怒火,面皮涨红,像升腾热气。顾琅目光专注而认真,在承元帝怒火即将到顶点时,收回了。

    他垂下头,如从前恭敬,“儿臣不敢。”

    顾琅服软,令承元帝的怒火稍歇,正欲就逼宫一事斥责,却听顾琅喃喃道:“儿臣本是太子,未来天子,合该住紫宸宫。”

    承元帝明了他话中意思,脖颈间爆出青筋。

    来不及发作,他眼前一花,殿内西南角儿的红漆檐柱飞溅血花,猩红如梅,将檐柱点缀的诡谲华丽。

    承元帝的心脏有一瞬间停了,随后反噬般的骤然加快,嘭嘭跳动,几欲蹦出喉咙。

    他不顾帝王威仪飞奔向顾琅,手一直在抖,尝试两次才将顾琅揽入怀中,怀中人身子还是温热的,却紧闭双眼。

    “!!太子?琅儿?”

    “来人,传御医!”

    紫宸宫犹如静止的转轮重新转动,声势浩大,十数名御医跪在殿中,齐声告罪。

    承元帝一脚踹翻跟前御医,“朕不听告罪,朕让你们治好太子!”

    御医们心头发苦,“圣上,太子殿下已然气绝,纵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啊。”

    承元帝脑中一片空白,他环视四周,熟悉又陌生。

    殿外传来喧哗,皇后的唤声哀怨凄绝,声嘶力竭,承元帝在这样的唤声中,轻飘飘的脚下有了实感。

    他终于走向床榻上毫无动静的太子,那股脱离的不现实感散去。

    太子,没了。

    “…圣上,圣上求您开恩……”皇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内侍进殿:“圣上,太后来了。”

    承元帝掀起眼皮,目光冰冰冷冷,看的小内侍心头一激灵,骇的跪地。

    “出去。”承元帝放下床帐,掩了太子,吩咐:“都退出去。”

    “哀家也要退出去?”太后一身素衣簪发,看向殿中的天子。

    御医们向太后行礼,匆匆离殿。

    殿内无旁人,太后沉声道:“哀家听闻皇后一直在殿外哭求,派人送她回凤仪宫了。”

    她见承元帝不语,叹道:“皇儿,太子逼宫不可原谅,你此次莫再心软了。”

    承元帝仍是静默,太后心下急了,“圣上,国事私情,孰重孰轻,你要分清。”

    承元帝抬眸,忽然觉得眼前疾言厉色的老妇人很陌生,他嘴唇开合,听见自己说:“罪人在床内,母后去瞧罢。”

    太后神情愈发不虞,越过而去,斥责之语化为尖叫,匆匆回身,抓着承元帝的手臂:“你…你把琅儿杀了?”

    “!圣上,纵使琅儿犯了错,但你们父子,骨肉亲情,你怎么……”她眼里滚下两行泪,拍着儿子的小臂,痛声道:“你怎么下此狠手啊。”

    承元帝神情怪异,眼前人上一刻让他重惩太子,下一刻又指责他心狠。

    不过须臾,态度天差地别。

    太可笑了。

    承元帝嗤笑一声,向外行去,太后亦步亦趋跟着他,殿门外的天边终于泄露一丝青光,承元帝静静瞧着。

    “…皇儿?!”在太后惊恐的声音里,承元帝失去了意识。

    第93章

    紫宸宫刚染血腥,太后命人将承元帝安置在偏殿。那厢软禁皇后,诸皇子入宫探望。

    偏殿内一时涌入大量人,空气里都漫着燥意。

    四皇子询问:“御医,父皇情势如何了?”

    御医道是伤心太过,好生养着这类打太极的话,真正关乎天子病情的话,却是一字未言。

    十五皇子有些急,与身侧的十六皇子道:“我怎么觉得御医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十六皇子目光越过一众兄弟,落在承元帝身上,见他父皇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怕是不好。

    “……父皇…”十六皇子挤开其他兄弟,扑到龙床前痛声唤,趁机为天子把脉。

    脉如沸水滚,混乱而急促,这是釜沸脉的前兆,乃十绝脉之一。

    十六皇子一颗心往下沉,父皇的身子竟有这么大损伤。

    他思忖中,后领一股拉力将他提起,十七皇子嫌恶:“众人都为父皇担忧,谁不悲伤难过,你一个人扑到龙床前哭哭啼啼,挡了御医为父皇看诊,又扰父皇休养,你安的什么心。”

    众人面色各异,看十六皇子的目光也有些微妙。

    “我看你才没安好心!”十五皇子低声道,他一边扶起十六皇子,擦拭十六皇子脸上的泪,一边冷面回怼:“十六至真至性,真情流露,到你眼里是哭哭啼啼惹人烦。是了,十几岁逼死宫女,视人命如草芥,谁有你狠心狠情。”

    “十五!”七皇子厉声打断,“父皇病中,你非要在此时挑拨兄弟情义不成?”

    十五皇子还要说,被十六皇子拍了拍小臂,而后,十六皇子看向一脸愠色的太后,拱手礼道:“一夕之间,五皇兄去了,父皇昏迷,孙儿犹如梦中,方才梦醒……”他水沁沁的双眸又滚下两行泪,悲戚万分,哽咽着:“才知…才知不是…噩梦…而是真实惨事…一事情难自制失了仪态……”

    他低下头,缓了一口气:“请皇祖母见谅。”

    太后见他如此,一声叹息,“你是个好孩子,只你父皇病中需要休养,莫再叨扰他,且回府罢。”

    十六皇子犹豫,抬首期期艾艾看着太后,太后加重语气:“回府去。”

    十六皇子行礼告退,一并带走十五皇子,之后其他皇子公主也被打发出皇宫。

    十五皇子送十六皇子回府,挥退下人:“皇祖母不让我们待在宫里,是不是怕诸皇子篡位。”

    十六皇子望了十五皇子一眼,眼中惊异。

    十五皇子不觉,自顾自道:“父皇正值天命之年,身子还算健壮,纵使太子撞柱对父皇打击很大,也不会…也不会……”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底气。

    “…怎么就撞柱呢。”十五皇子念叨,他痛苦的抱头,缓缓蹲下了。

    父皇不是残暴之人,纵使拿下太子,也顶多废储圈禁。到底会留太子一命。

    十六皇子跟着蹲下,拨开十五皇子的手,捧起他的脸,坚毅刚正的男儿早已泪湿满面,十五皇子才是后知后觉感到悲伤的人。

    十六皇子抱住他,屋内传来压抑的呜咽。

    一刻钟后,十六皇子照顾十五皇子歇下,他径直去了书房,小全子见他神情凝重,担忧唤:“殿下。”

    十六皇子不语,书房门合上,屋内燃着宁神香。十六皇子却蹙眉不展,太子死的太急太惨烈,他隐隐有种不好预感。

    傍晚承元帝醒了,但宫里封锁消息,偏殿内,太后欣喜握住承元帝的手,“皇儿……”

    承元帝神情恹恹,太后照顾他进食用药,一边与他说着宫里安排。

    “皇后教子无方,哀家想着废储之后,夺了皇后后位,贬为庶人,就饶她一命如何。”

    承元帝不语,太后当他应了,又道:“至于长真,不管此事她是否知晓,京里都留不得她了,将长真远远打发了,永不回京。”

    承元帝阖上眼,疲惫道:“儿臣力有不及,母后看着处理就是。”

    此时,洪德忠进殿,朝天子和太后一礼,犹豫道:“圣上,太后娘娘。太子妃在东宫喊冤。”

    太后冷了脸,“铁证如山,她有什么冤的。”

    洪德忠舌尖发颤,看了一眼天子,他是晓得天子对太子寄予厚望的,强顶着太后的威势道:“太子妃划破胳膊写了血书,一个大大的冤字,底下人不敢大意,这才……”

    太后眼皮子一跳,承元帝也从引枕上起身,“带她见朕。”

    “……皇儿?”太后不太赞同。然而承元帝意已决,不可更改。

    他在勤政殿召见太子妃。

    太后留在偏殿等消息,殿里早早点了灯,早春三月的夜还很凉,冷风幽幽,太后背心发寒,命人多置了几个炭盆,方缓和。

    那厢,勤政殿戒备森严,太子妃被搜了身,要拔去她头上仅有的凤簪时,她双目一瞪,“你若敢欺辱我至此,我当即撞死在檐柱上。”

    禁军头领面色骤变,此刻宫里宫外都听不得撞柱,他朝太子妃抱拳赔罪,恭请太子妃进殿。

    殿内空旷,却不大亮,承元帝高坐御座,面无波澜,冷冷冰冰的审视太子妃。

    洪德忠垂首立在帝王西侧,无悲无喜,如同傀儡。

    太子妃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素发,仅着一支凤簪,向承元帝行叩拜大礼,端庄又稳重。

    承元帝看向太子妃左手,做了包扎,但隐隐渗出血,可见伤口之大,伤口之深。

    承元帝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他问太子妃:“你说有冤情,朕给你辩解的机会。”

    太子妃又是一拜,“儿媳谢父皇。”

    她直挺挺跪着,半垂下眼,不敢直视天颜,平稳叙述何年何月太子挪秋粮,何年何月卖官鬻爵,何年何月服用五石散……

    承元帝眼神危险,一时不知太子妃是喊冤,还是指控太子。

    纵使指控,夫妇一体,太子妃此举也忒寒凉。

    歹毒妇人,不堪苟活人世。

    太子妃无视承元帝杀人的目光,话锋一转:“期间太子戒过五石散,可惜兄弟们步步紧逼,他没抗住,再次食用五石散,寻得一丝欢愉。”

    “夜深人静时,太子问妾身,‘父皇视孤如虫豸,又何必留孤太子位。’”

    承元帝瞳孔一缩,下意识想反驳,太子妃的声音还在继续,“‘孤是哪位兄弟的磨刀石’,妾身不明白太子的疑惑,只道太子想多了。”

    太子妃抬眸望了承元帝一眼,没有敬畏,没有胆怯,也没有恨意,只有一种水雾迷眼的疑惑,太子至死不明白天子的想法,她同样也不明白天子的想法。

    没人能懂天子想什么。

    太子妃知道的内幕并不多,但是当日籍田坛一事,太子与她说过。

    “小太监一边环视四下,一边劝太子:‘殿下,您再耕会儿田,您瞧四皇子八皇子他们都还忙活着。’”

    承元帝心头一紧。

    太子妃平静道:“太子怒火翻涌,回过神来,已经打死了小太监。”

    “之后便是百官奏请废储,太子不愿坐以待毙,便逼宫了。”

    起事仓促,胜率不大,但太子仍然一意孤行走上绝路。

    橙红色的光落在太子妃脸上,她面色太憔悴,被橙红的光影涂抹着,一张脸昏惨惨,凄暗暗。

    她嘴唇开合,频率几乎一致,犹如人偶,“旁的事不曾冤了太子,妾身无话可说,只籍田坛一事,太子到底是有些冤枉,他性高傲,估摸是不会与父皇说。儿媳与他夫妻一场,若不陈情,心里总是惦记着,不能轻快。”

    勤政殿鸦雀无声,承元帝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咚咚咚冲击耳鼓膜,脑袋空白一片,心脏却绞痛的厉害,不得不佝偻着。

    洪德忠及时搀扶他,刚要唤御医又被承元帝止了。

    好半晌,承元帝才恢复清明,他看着殿中恭敬跪着的太子妃,“朕不会杀你,你带几个孩子去庄子里住着。”具体哪个庄子却没提,或许是京郊,或许是其他地方。

    太子妃又是一拜,“父皇恩德,儿媳感激不尽。但儿媳跟太子夫妻一场,总不好撇下他。”

    话落,殿内一声闷哼,洪德忠惊恐的看着太子妃缓缓倒下,神情安详,唯有颈间的风簪刺痛人眼。

    他鼻翼翕动,指尖发着颤,倏地,一口猩红粘稠的液体喷溅他身,洪德忠飞快望去,抖如筛糠:“…来…来人!传御医!!”

    承元帝面如金纸,喉间急喘,御医们骇的汗如雨下,使出平生本事救人。

    隔着一道珠帘,太后来回踱步,审问洪德忠,洪德忠却是直摇头。

    倘若他真回了太后,才无活路了。

    太后恨声道:“贱人死不足惜,若皇儿有损,定要抄灭她家族。”

    “太后,太后!圣上转好了。”一名御医忙不迭道,太后顿时顾不得旁的,掀开珠帘而入。

    承元帝接连受激,口吐鲜血,却是祸福相依,将堵在心头的一口血喷出,是凶险,也是转机。

    夜半时分,承元帝睁开了眼,问:“太子妃呢?”

    “回圣上,抬回东宫了。”洪德忠小心道。

    承元帝眼中痛色,不是为太子妃,而是为太子。

    “皇儿……”太后还欲说什么,却听承元帝道:“朕已无事,不敢劳烦母后,还请母后回宫歇息。”

    太后惊道:“皇儿?”

    承元帝半坐起身:“来人,送太后回宫。”

    “那后宫怎么办?”太后问他。

    承元帝盯着殿内青石方砖道:“后宫自有皇后。”

    太后不敢置信,“皇儿,皇后一介罪妇……”

    承元帝冷冷直视太后,“若真要追究,朕为人父,最先清算才是。”

    母子二人对峙,少顷,太后甩袖离去。

    偏殿的灯亮了一宿。

    次日承元帝按时上朝,百官震惊,却不想他径直发难,就籍田坛一事呵斥四皇子八皇子。

    四皇子八皇子齐声喊冤,“朕哪里冤了你们,太子死了,你们高兴了,以为储君位置是你们的。”

    “父皇,儿臣惶恐。”四皇子和八皇子骇的跪地。

    百官跟着劝,一名官员道:“圣上,籍田坛的小太监或是有口无心……”

    “小太监有口无心?那是太子锱铢必较,心胸狭窄?!”承元帝怒发冲天,指着那官员:“毁谤太子,拖下去杖三十。”

    同僚不服:“圣上,太子胆大包天,逼宫谋反……”

    又一官员被拖下去杖责。承元帝却难堵悠悠众口,反如水入油锅,群臣激愤。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太子一死,不论旁的,在父皇心中已是罪责全消,只剩美好了。

    此时官员再弹劾太子,无异自投深渊。

    第94章

    随着日头升起,一名又一名官员被拖出殿,刑罚也逐渐加重。

    从最初的杖责三十,演变杖责一百。莫说文臣,便是军营里将士杖责一百,也要去了命。

    六部尚书齐声求情,然而十二玉阶之上,承元帝双目血红,俨然杀红了眼。

    “不过杖责一百就受不住,太子撞柱而亡又该多痛,他心中冤屈何处说。”

    承元帝腾的起身,十二冕旒如水激青石,叮当作响,他粗暴的拨开冕旒,瞪视众人:“他已经死了,你们还不依不饶,罗列罪名,叫他死后不得安生,叫他遗臭万年。”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其心可诛!”

    百官大骇,齐齐跪地:“圣上,臣惶恐。”

    “你们惶恐什么,朕看你们威风得很!”承元帝竟然踩着玉阶而下,他抓起太常寺卿的领子,“满口礼仪规矩,太子就是被你们逼死的。”

    太常寺卿五十有五,何曾被这般蛮横对待,骇的面皮发紧,冷汗直冒:“圣上……”

    承元帝眸光明灭,拽着太常寺卿官领子的手越收越紧,手背青筋暴起。

    千钧一发间,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搭在承元帝小臂上,“父皇,太子哥哥故去。儿臣听人说,人刚离世时魂魄不稳,不若请城东万福寺的高僧为他诵经祈福。”

    承元帝眸光动了动,十六皇子把着承元帝的手,温声道:“父皇如此凶悍,又身具龙气,太子哥哥见了你,哪敢来呢。”

    承元帝意动,终于收了手,十六皇子搀扶他一步一步离去,金銮殿在长久的死寂后,一人跌坐在地,眼眶湿润。

    ……逃过一劫了。

    不论平日对十六皇子观感如何,此刻都是由衷感激。

    百官陆续而出,鸿胪寺卿搀扶太常寺卿,离的远了,太常寺卿才轻声道:“人不可貌相,十六皇子瞧着文弱,却是胆大的。”

    今日没有十六皇子解难,他的性命怕是不好说了。

    鸿胪寺卿叹道:“当日北狄隆部来人,也是十六皇子揽了辛苦事,靠不靠得住,哪能凭一张脸定断呢。”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苦涩,太常寺卿闷声道:“只盼这遭,早些过罢。”

    私心里说,纵使当日籍田坛的小太监受人指使,故意激怒太子,但动手打死人的是太子。

    只这一条,太子就不冤枉。

    奈何天子看重太子,如今人死灯灭,天子怕是要迁怒。

    而太子逼宫罪证确凿,不容更改,御史台那边要敲定太子罪名,提议废储,这还有得闹啊……

    早春的风微凉,拂云遮日,天色又暗了两分,太常寺卿和鸿胪寺卿心事重重当值。

    那厢,十六皇子扶承元帝回内殿,着僧超度一事迅速敲定,十六皇子当即出宫,前往万福寺。

    他前脚一走,承元帝沉声道:“洪德忠,墨磨。”

    洪德忠:“是。”

    两道封王圣旨同时下达,四皇子封邓王,封地覆州。

    八皇子封昙王,封地炎州。

    即日赴任。

    圣旨降下,满宫皆惊。

    齐妃当即昏死了过去。

    四皇子府,厅内一片狼藉,十七皇子目光阴鸷,“邓王,好个邓王。”

    历朝历代的邓王都不得好死,天底下那么多封号不选,偏选个邓王。

    太子自己找死,父皇就想其他儿子给太子偿命。

    哪有这样的道理。

    十七皇子愤懑不平,恨声道:“四哥,不若我们……”

    “十七弟!”四皇子厉声喝止,眼神肃杀,“今日封王,我喜不自禁,感怀天恩。”

    他眼神太利,像一把刀抵在十七皇子喉间,十七皇子到嘴边的叛逆之语终究是咽了回去。

    七皇子喉咙滚了滚,握住四皇子的手,哑声道:“咱们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一定相救四哥。

    四皇子明了他的话,煎熬的内心得到些许抚慰。只是他看向十七皇子,又叹道:“十七聪明却也冲动,往后我不在京中,要你多费心了。”

    七皇子眼中闪过一抹痛色:“自家兄弟,何谈费心。”

    十七皇子牙关紧咬,那双危险又漂亮的眼睛滚下一滴热泪,如芙蓉花露,花厅静的落针可闻。

    覆州在北,入秋就冷了,冬日雪有三尺深,泼水成冰。从来都是流放犯人所用,如今却做一王封地。

    当日六皇子封王,匆匆出京,他们笑六皇子是丧家犬。对比今日,他们未必好多少。

    齐妃醒转之后,去内政殿外哭求,连承元帝的面都没见着,反而撞上皇后,双方言语冲突,齐妃不敬国母,罚跪凤仪宫,誊抄佛经。

    这只是传出的消息,事实上,皇后掌掴齐妃,众目睽睽之下差点掐死齐妃,被承元帝一力压下。

    次日,四皇子八皇子离京,天上下了小雨,水雾漫漫,骤生萧瑟。

    八皇子封地炎州,也是偏僻之地,听闻盛夏能生生热死人,与四皇子的极寒之地相比,也算不得好。

    而四皇子与八皇子离京后,朝堂上为着废黜太子一事还在争执,十六皇子带十五皇子离开朝堂,兄弟俩一起操办‘僧人为太子诵经超度’之事。

    前朝波涛汹涌,后宫也是狂风骤雨。

    一国之母竟做出鞭笞宫妃之事,梅妃直接破了相,后宫上下,无不震惊,个个噤若寒蝉。

    春和宫宫门紧闭,顺贵妃忧心忡忡,与孙嬷嬷低语,主仆俩都心情沉重。

    自太子去后,皇后理智全无,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后将矛头对准自己。

    听闻昨日长真公主入凤仪宫劝慰皇后,小宫人呈上金乳酥,惹的皇后勃然大怒,逼问小宫人受何人指使,竟敢诛心。遂命人将小宫人杖毙。

    盖因金乳酥是太子常吃的点心,生前出入凤仪宫,十回总要吃上四五次。

    若说“此罪”还能扯上千丝万缕关系,傍晚凤仪宫又杖毙一批宫人,因着宫人们哭丧脸,十分晦气。

    种种指控,种种罪责,没有缘由。

    而明儿一早,宫妃不论品级高低,都得入凤仪宫给皇后请安,届时不知又有谁倒霉。

    然细细想来,皇后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皆是承元帝纵容之故。

    顺贵妃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起,四肢百骸都冷了,命人生了炭盆,孙嬷嬷又取来羊毛毯子包裹她,顺贵妃这才感觉到一丝温暖,刚要言语,却鼻尖一热,滚下两行泪。

    “娘娘……”孙嬷嬷心疼的搂住她,宽慰:“十六殿下最好了,您还有十六殿下。”

    顺贵妃闭上眼,轻轻应了一声。

    太子的确薨了,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不是太子自作自受。

    行事偏激是太子,卖官鬻爵是太子,逼宫谋反还是太子。

    为着一个太子,前后多少人送了命,有些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又有多少人是无妄之灾。

    圣上视太子若宝,旁的皇子公主如路边草芥,其他人更是连草芥都不如。

    真叫人寒透了心。

    顺贵妃蹙着眉歇下了,一夜不得安眠,早早醒了,眼底青黑,又不敢敷粉,否则皇后问罪,真是百口莫辩。

    描金和挑银用剥了壳的水煮蛋给她滚着眼下,瞧着好了些。

    顺贵妃一身素衣素发前往凤仪宫,路上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承元帝有旨,特许灵棚设在东宫,日夜诵经声不绝。

    顺贵妃望了一眼,她知道,她的儿子正在东宫忙前忙后。

    分明是兄弟,行事却如子侄,生生低人一辈。

    顺贵妃抿了抿唇,唇无血色,少顷,她抛却杂念前往凤仪宫。

    低位宫嫔已经候着了,顺贵妃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但今日不见梅妃,齐妃和贤妃。

    梅妃鞭伤未好,起不了身。

    齐妃还在凤仪宫的偏殿日夜誊抄经书。

    贤妃未来,却不知缘故了。

    顺贵妃的目光与惠贵妃撞上,两人默契的移开视线。

    一刻钟后,皇后姗姗来迟。

    她神情憔悴,鬓间添了许多华发,可脊背挺的笔直,在皇后宝座落座,受众妃礼。

    “贤妃呢?”皇后声音并不大,却如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惠贵妃斟酌道:“回皇后,贤妃那边遣人来说,前两日贤妃抄经累倒了,起不得身。”

    “哦。”意外的,皇后并未发怒。她把着手腕的一个素镯,眼神琢磨不定。

    巳时,御医奉皇后命,前往太后宫里,为贤妃看诊煎药,凤仪宫嬷嬷亲眼见着贤妃饮下汤药,才离去。

    嬷嬷走后,贤妃趴在床沿,不住干呕,大公主取了水给她漱口,哽咽道:“母妃,是儿无能…儿对不住您…”

    贤妃缓过了气儿,她拍拍她的手,安抚女儿:“莫怕,只要皇后出了气就好了,宫里这么多眼睛,再不济还有太后,皇后不敢真的对我动手。”

    五日后,贤妃暴毙。

    大公主抱着母妃的尸首哭的肝肠寸断,几度昏厥,太后气的发抖,“反了反了,简直没法理了!!”

    太后气冲冲寻着承元帝,撵了其他人,冷声道:“圣上,太子死了,哀家悲痛在心,也理解皇后的心情。可天下之大,总要讲一个公道法理,贤妃身子弱,抄经累倒,起不得身给皇后请安,如此情有可原之事,怎么就要了她的命。”

    承元帝还没明白过来,又听太后厉声道:“哀家没给太子披麻戴孝,简直是犯天下之大罪过,罪不容诛,还请圣上一道圣旨赐死哀家,省得哀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承元帝错愕,忙不迭行礼告罪:“母后,儿臣断不敢有此念。还请母后明示,叫儿臣明白。”

    他态度恭敬,又一脸茫然,显然是不知情,太后面色这才好些,但想起贤妃暴毙,又怒上心头,“你不让哀家管后宫,哀家不管,但你纵着皇后胡作非为,难道真要将后宫杀光杀尽,去给太子陪葬不成。”

    “母后言重,儿臣并无此意。”承元帝这些日子与朝臣对峙,无暇关注后宫。他不知皇后竟然猖狂至此。

    他以为皇后只是惩处宫妃泄愤。

    太子和太子妃相继自尽,叫承元帝心中百般愧疚,总疑心自己冤了太子,不断为太子找补,爱屋及乌,才由着皇后。

    承元帝面色变幻,太后见状,再次提起贤妃,心头不禁闪过一抹惧意:“哀家是万没想到皇后胆子如此大,贤妃和永福她们也没想到,贤妃才毫无防备把药喝了,竟害了命……”

    言语间,太后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承元帝有些无措,慢慢胀红了一张脸,他父皇在时,不叫他母后落泪,如今老了老了,却因他之故,伤心忐忑。

    承元帝愧声道:“母后,儿臣知错,儿臣一时糊涂。”

    第95章

    “圣上驾到——”

    承元帝摆驾凤仪宫,挥退左右宫人,他坐在上首质问皇后:“你简直放肆,竟毒害宫妃。”

    皇后抬眸,面上溢出讥笑:“圣上是来替贤妃讨公道的?”

    承元帝皱眉,皇后清减消瘦,但开口却是一股蛮横:“本宫真要动手,何必迂回,亲手打杀她才解气。”

    她直视承元帝,“圣上,臣妾没做过的事,不会认。你若要让本宫偿命,尽管赐死。”

    她眼眶不知何时湿润,眼一闭落下泪,心如死灰,“太子已死,本宫也没了念想,圣上下旨罢。”

    皇后眉眼间与太子颇为相似,她阖着眼站在那里,一瞬间仿佛与太子身影重合,承元帝心头一紧,“真不是你做的?”语气却是软了。

    皇后睁开眼,目光倔强,“没做过的事,本宫不认。”

    两人对峙,许久,承元帝一声叹息,“齐妃身子不大好,令她回自己宫里抄写佛经罢。”

    他搁下这一句,起身走了。

    皇后立在殿中,心腹嬷嬷担忧不已,“娘娘,您一定要保重自身啊。”

    皇后垂首,一瞬间眼泪决堤,几乎是咬牙道:“他心里始终记挂着齐氏那个贱人。”

    若不是齐氏母子,太子怎么会死。

    可是圣上只将四皇子分封去一个偏僻地儿,就轻飘飘揭过了。

    七皇子和十七皇子相安无事。

    齐妃更是毫发无损。

    心腹嬷嬷心下亦痛,却也不敢说天子不是,“这些日子,齐妃很不好过。”

    皇后倏地抬头,目眦欲裂:“她再不好过,能有本宫丧子之痛?!”

    嬷嬷哑声,只得抬出七公主,才慢慢把皇后哄住,然这情绪大起大落,皇后累极,歇下了。

    心腹嬷嬷轻手轻脚退出殿,一名在殿外宫人探头探脑。

    嬷嬷厉声呵斥:“鬼鬼祟祟作甚?”

    宫人跪地道:“回嬷嬷话,齐妃娘娘离开凤仪宫的时候昏过去了,瞧着面色不大好。”

    嬷嬷冷笑:“齐妃身子不适,自有御医。轮得到你一个宫人担忧。回头你自去浣衣局,凤仪宫容不下二心之人。”

    宫人满脸茫然,“嬷嬷,奴婢不是……”

    嬷嬷眉毛倒竖,宫人顿时改口:“是,奴婢知罪。”

    那宫人当即离了凤仪宫,小姐妹安抚她,“凤仪宫未必就好,浣衣局也未必不好。”

    浣衣局是累,但好歹也留条命。

    申时左右,齐妃宫里的人前往内政殿,道齐妃不大好了,恳请圣上过去看一眼。

    洪德忠尽忠尽职汇报,躬身立着,等承元帝拿主意。

    然而承元帝思量许久,拒了:“齐氏身子不好,就好生养着。”

    洪德忠丝毫不意外。

    上午圣上才驳了皇后,下令放齐妃出凤仪宫,这会子再赶去探望齐妃,无异把皇后脸面踩地上。

    约摸要等几月了,洪德忠又出殿门,向宫人转达天子之意,心里却想圣上与齐妃到底是有情分在的。

    四皇子的封地是不能改了,往后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封王,应是会好很多。

    他遥遥望着凤仪宫,又瞧着天上浮云,纯洁无暇,高不可攀。

    而后,他垂眸遮住眼里难明的情绪。一时风光算不了什么,还得命硬,活得久才是正理儿。

    洪德忠进了殿,殿外起风,吹着树叶作响,吹动云层堆叠,渐渐掩了天光,空气里传来湿意。

    下雨了。

    齐妃虚弱的躺在床榻,听着宫人回报,似有若无的笑了一声,“是了,他心中只有皇后太子,旁的妃嫔不过是草芥顽石。”

    “娘娘……”许嬷嬷心疼唤她。

    齐妃缓缓呼出一口气,偏头落泪,不叫宫人看见:“你们退了,只许嬷嬷留下。”

    内间里,齐妃搭着许嬷嬷的手下地,在妆奁前坐下,菱花镜里形容瘦,朱颜不复存。

    齐妃抚摸自己的脸,“本宫…这么老了……”

    许嬷嬷忙道:“娘娘不老,娘娘只是一时憔悴……”

    “古人言,老而不死为贼。”齐妃取了檀木梳,缓缓梳头,眉目间溢出一种看破红尘的释然,“本宫是不愿如此的。”

    她自小爱俏,衣裳首饰极尽华丽,任凭旁人如何言齐氏大儒,当清雅端庄,她皆不进耳。

    顾郎曾夸她,牡丹国色,人比花娇。

    齐妃描了眉,抹了最红的口脂,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什么好呢,她以为她同她的顾郎是两情相悦,纵使算不得独一份儿,但她在顾郎心里也有一寸地。

    如今想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齐妃苦笑一声,落得今日下场,该怨谁呢?

    心中百般滋味,落笔却是两句情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几点猩红洒在桃花笺上,若雪里红梅,齐妃不喜红梅,她喜牡丹。

    遂以猩红为点,颤手勾勒牡丹,许嬷嬷早已泪流满面,跪在案侧求她传御医。

    “娘娘,您想想四皇子,您想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啊娘娘。”

    笔落地,齐妃软倒在案上,再没了声息。

    许嬷嬷心头惶恐,试探唤:“娘娘?”

    她斗胆扶起齐妃,抖着手探齐妃鼻息,顷刻间,宫内传来一声悲鸣。

    傍晚,齐妃宫里来报,齐妃殁了。

    洪德忠与承元帝同样难以置信,承元帝回过神来,一脚将报信的小太监踹翻,“狗奴才,竟敢诅咒宫妃,拖下去杖毙。”

    “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小太监骇的肝胆俱裂,洪德忠可怜他,帮衬道:“圣上,这事太急,要不要着人去看看齐妃娘娘…”

    “去,现在就去,摆驾”承元帝话未说完冲出内政殿,帝王罕见的弃了龙辇,直奔齐妃宫里。

    宫内一片哭声,承元帝厉声呵斥:“宫廷重地,谁准你们随意哭泣。”

    洪德忠立刻挥退宫人,守在殿外。

    承元帝大步入了殿,殿内点着灯,照的亮堂堂,熏香舒缓静心,殿内热气儿烘散他一身湿意。

    是齐妃常用的熏香。

    承元帝心下一松,齐妃以这种手段诱他前来,实在大胆。

    他故作镇定:“……朕来了,你还不接驾。”

    无人应他。

    承元帝心里一慌,沉了声:“齐妃,不要恃宠生娇,快接驾了。”

    他已经行至里间,许嬷嬷沉默跪在床头。床榻上的女人敷粉涂脂,明艳美丽,只是闭着双目,犹如木头美人,失了灵魂。

    承元帝在床榻坐下,握住齐妃泛凉的手,“炤儿,这个玩笑过了…你莫闹了,否则…朕当真要…罚你了。”

    许嬷嬷默默垂泪。

    承元帝亲了亲齐妃的指尖,冰凉,怎么捂也捂不热。

    承元帝闭上眼,面皮颤动,良久他才哑声问:“炤儿可有话给朕?”

    许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张桃花笺呈上。

    情诗的后半句被牡丹花覆盖了,模糊了字迹,承元帝看着前半句:“相思相见知何日?”

    相思相见知何日……

    他手指收紧,将桃花笺揉的皱巴不堪,亦如他的五脏六腑也被人这样揉搓,痛的他喘不过气。

    随即他喉间腥甜,人事不知了。

    “!圣上!!”许嬷嬷扶住她,急唤御医。

    次日,宫门大开,内侍前往七皇子府和十七皇子府报丧。

    十七皇子纵马强闯宫门,一路奔向齐妃宫中……

    京里事情一件接一件,传入孟跃手上,诸多念头都化为一声叹息。

    刘生等人惊骇京里凶险,又庆幸自己离开得早。

    但孟跃见过齐妃,初见齐妃时,那时还是淑贵妃,一身华丽大袖衫,乌发高髻,簪金别翠,明艳的几要亮瞎满宫诸人的眼。

    分明是出身书香世家,却明丽张扬,盛比牡丹。三言两语就令顺妃难堪,孟跃实在印象深刻。

    那样一个人,竟然就此殁了。

    饶是她也没料到。

    孟跃静坐书房,靠着圈椅的椅背,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却并未悲情,脑中是偷懒的小十六,撒娇的小十六,渴望同孟跃贴贴的小十六,最后小团子抽条,变成稚气未脱的少年,嫩的像枝头的翠芽,生机勃发。转眼翠芽苍绿,少年长成清风朗月的青年,眸如星,灵秀如芝……

    孟跃睁开眼。

    皇后失了太子,行事疯魔。如今齐妃去了,七皇子尚有理智,十七皇子怕是不好说。更不提暗处藏匿的敌人。

    明刀暗箭,顾珩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孟跃也没把握。

    她心里揣着事,面上不见端倪,但晚饭少用了半碗。

    孟九望她一眼,心下叹息,饭后孟九为孟跃送去燕窝。

    孟跃用勺子搅动燕窝,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孟九温声道:“郎君放不下十六皇子,就回京城罢。”

    孟跃沉默,孟九握住她的手,温柔的像春天里盛开的海棠花:“如果没有郎君,我这一生只会深陷泥淖,发臭发烂,是郎君与我新生。不管郎君想做什么,我都愿意跟随,生死无悔。”

    “我……”窗户不堪重负,下饺子似的滚落了好几个人,孟跃起身惊讶的看着他们。

    陈颂桀骜不驯,偷听墙角不稀奇,但秦秋,孟熙,吴二郎,张澄……

    孟跃挨个看过去,刘生等人都赧然的低下头,陈颂哼哼,“九娘子你不厚道,就你一个人表忠心,我们对郎君的真心,不比你少一分啊。”

    他眼睛亮的惊人,一边向孟跃走,一边蛊惑孟跃:“咱们能扶持一个隆部新王,怎么不能扶持一个瑞朝新帝,商人做到头也不过是皇商,再好一点买了虚爵,哪比得上从龙之功。”

    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诸皇子中,十六皇子聪明灵秀,宽厚仁善,更重要的是,他与郎君有旧情,何必舍近求远。”

    孟跃瞳孔微缩,抽回自己的手,但陈颂握的死紧,孟跃一时没抽出来,她沉声问:“谁给陈颂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陈颂不高兴了,“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这是多有用的情报啊。”他当初费了好些力气才打听来的。

    张澄心虚的咳了一声,试图辩解:“郎君,颂哥儿是自己人。”

    他当时私下跟陈昌这位未来大舅哥嘀咕,让陈颂听见了………

    屋内静了,齐齐望向孟跃。

    孟跃抿了抿唇:“你们容我想想。”

    “郎君,这唔唔……”陈颂被捂了嘴带出去,屋内一下子冷清,夜风透过破窗,袭来冷意。

    孟跃行至窗边,迎着冷风,许久一声叹息。

    她不是不想扶持顾珩,但她野心勃勃,不甘人下,双方注定会走上对立的局面。届时她与顾珩过往的温情都会付诸一炬了。

    但是不扶持顾珩,选谁都觉得差了点意思。

    孟跃闭上眼,脑中又想起京里传来的消息。

    承元帝失去太子,于是想起太子的好,纵容皇后祸事。累的贤妃齐妃去世,承元帝又念起他与齐妃的旧情。

    齐妃临死之际,承元帝不与她见,也不叫齐妃母子相见,此后想起,承元帝又是何心情?

    人总是如此矛盾,承元帝是其中之甚,他总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后,才后悔。

    但人死不能复生,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纵是帝王也无法挽回。

    窗外夜风依旧,孟跃睁开眼,看着茫茫夜色,心下有了决断。

    她心中喜欢顾珩,念着他,想着他。此时此刻她心中无比清晰,她无法弃顾珩一边,扶持其他皇子了。

    若来日她与顾珩两人旧情不再,针锋相对,只看谁技高一筹。

    又或者,他们俩人倒在夺位路上,做一对亡命鸳鸯。

    心下预料了结果,孟跃沉甸甸的心头骤然一轻。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走什么样的路。

    人生如棋局,落子无悔。

    第96章

    齐妃殁了,承元帝悲痛万分,陷在往日之情中,一时下旨追封齐妃为和显皇后,洪德忠心中大惊。即将盖印之时,承元帝迟疑了,于是这印再未盖上。

    “…取炭盆来。”少顷,他哑声道。

    未加印的圣旨落入炭盆,逐渐被火舌舔舐,不见本来面目。

    一刻钟后,两道圣旨前后送出,一道追封齐氏为淑贤皇贵妃,一道分封七皇子。

    七皇子德才兼备,分封胶东,号胶东王。至今分封的兄弟中,七皇子是独一份儿的优待。

    他离京那日,十七皇子去送他,短短时日,十七皇子清减许多,脸颊微凹,更显凌厉,七皇子很是放心不下他:“往后你一人在京,莫要冲动,三思后行。”

    十七皇子颔首,七皇子还欲再言,最后悉数化为一声叹息,他上前拥住十七皇子,忍不住轻声道:“若你也一道封王了该多好。”

    十七皇子回抱了一下哥哥,“别耽搁了。走罢。”

    两人还在孝期,一切从简,十七皇子看着车马远去,低声念叨:“三思后行……”

    四哥七哥多年隐忍,谨小慎微,最后落得个母子死别都赶不上最后一眼。

    人心是偏的,纵使优秀比肩祥云,于他人眼中也不过是凡尘脚下泥。

    十七皇子微微抬手,看着天边,伸手抓了抓,什么也没有,只觉那天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他回首望向宫城,巍然屹立,近在眼前。

    他垂下眼,一步一步向宫城而去,那里住着他的仇人。

    凤仪宫一地狼藉,皇后歇斯底里的砸了最后一个花瓶,宫人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齐妃死后,承元帝命人杖毙皇后心腹,封了当初齐妃誊抄佛经的偏殿,夺皇后权柄,后宫诸事移交太后,惠贵妃顺贵妃协理后宫。

    太子薨逝,皇后被夺权,如今凤仪宫已经名存实亡。

    一道脚步声传来,宫人齐齐行礼:“奴婢见过七公主。”

    长真公主沉了脸,“母后急怒,一时失了理智,你们也不劝着点。”

    殿内外跪了一地:“公主恕罪。”

    长真公主愈发烦躁:“废物!滚出去。”

    殿内没了外人,皇后抱着女儿流泪:“…长真…你父皇好狠的心啊…”

    长真公主揽着她,面色迟疑,心中的疑问终是忍不住:“母后,贤妃和齐妃是不是您动的手?”

    皇后倏地抬眸,眼眶里恨出泪,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还要我说多少遍,没做过的事,本宫不认。齐妃那个贱人自己福薄,焉能赖上本宫。”

    殿内死寂,长真公主心里掀起巨涛,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阴翳,她一边为皇后擦泪,一边凝重道:“母后,咱们这次着别人的道儿了。”

    不论宫里诸人想法如何,齐妃殁了,为争斗不止的后宫按下暂停键。

    前朝也受到影响,百官不再执着为顾琅定罪,承元帝也略过此事,朝堂恢复平静,只是好些官位上换了新面孔。

    一名太常寺小官出列道:“圣上,后日六月初三,乃韦驮菩萨诞辰,是否大庆。”

    韦驮菩萨常见南方,八神将之一,往些年太常寺并不在意。今岁宫里去了几位贵人,太常寺想着无论哪座佛,供一供去去灾气儿,总是好的。

    承元帝不语,目光瞥见人群中的十六皇子,心有所动,“既如此,此事交由十六去办。”

    十六皇子刚要应声,十七皇子开口,“父皇,儿臣也想借此为母妃诵经,恳请父皇准许。”

    承元帝允了。

    朝会后,十七皇子看了十六皇子一眼,大步离去,十五皇子与十六皇子道:“十七少了言语,我觉着他比从前更骇人了。”

    十六皇子敛目:“他接连受击,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十五皇子也默了。

    十六皇子先回了一趟府,随后再去与太常寺官员商议,最后他们定下栖兰寺庆贺。

    十六皇子道:“我过去瞧瞧地儿,熟悉地形,届时安排人手守卫,省得出乱子。”

    官员们受宠若惊:“劳烦十六殿下。”

    十六皇子放弃车驾,驭马出行,他前脚刚走,后脚十七皇子就来了。

    “十六去栖兰寺了?”

    “回十七殿下,十六皇子走了有一盏茶时间。”

    十七皇子扭身出了太常寺,驾马跟上。

    心腹林榃紧跟十七皇子,“殿下,这些琐碎事,何必您亲至。”

    十七皇子不语。

    他们一路出城,向寺庙而去。栖兰寺是当初谯城水患,太后为灾民祈福所建,建成之后,达官贵妇纷纷前往,上行下效,富贾豪绅也常来此。

    因此栖兰寺虽是新建,但香火十分兴旺。若是为韦陀菩萨庆祝诞辰,不必十六费什么心力,就能将此事办的漂亮。

    一干兄弟中,十六心眼子最多,其他人似瞎了一般。尤以十五为最。

    蠢货。

    十七皇子心里啐骂。

    那厢十六皇子行至山脚,令小全子拴马,他拾级而上。

    青石长砖擦的光亮,两侧花木也经过修剪,美而精致。在佛门寺庙,如此工整,反而有些过了。

    引路僧滔滔不绝的讲述庙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的来历。

    栖兰寺建成的日子浅,便格外注重庙中底蕴,对外宣扬庙里经书精深,置办奇花异石。左右京里香客豪掷千金,由得他们造。

    行至庙前,十六皇子望了一眼庙中森严的佛像,铸金身,光彩夺目,住持替代了引路僧,向十六皇子行礼,道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十六皇子回礼,随后道出来意,住持眼中闪过一抹喜意,矜持道:“殿下所托,老衲一定全力而为。”

    双方都有意,此事几句话就敲定了。

    十六皇子与住持向寺庙后院去,边走边过了一遍流程,忽然他瞳孔一缩,猛的驻足。

    住持疑惑:“殿下?”

    十六皇子神情淡淡:“大致就是如此了。本殿想要欣赏一下庙中风景。”

    住持明了,识趣告退。

    十六皇子忍耐着,直到不见身后动静,他大步朝林中去,忽然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下一刻他背抵禅房墙上,双目雀跃,明亮若星。

    就算捂住他嘴巴,十六皇子的喜悦也会从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溢出来。

    孟跃手往上移,抚过青年漂亮的眼睛,十六皇子握住她的手,依赖的用脸蹭蹭她掌心,“我真没想到你会来,你也没提前知会我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孟跃半真半假道。

    十六皇子喜不自禁,用力点头:“我真是又惊又喜。”他偏头吻了吻孟跃指尖。

    两人顺着墙壁,并排蹲坐着,十六皇子眼睛不曾离开过孟跃,目光寸寸描绘她的面庞,“你怎么知晓我今日来此。”

    今日之前,他都不知道韦驮菩萨即将诞辰了。

    孟跃眨眨眼:“你猜猜。”

    十六皇子想了想,“猜不着。”他抱着孟跃的胳膊,嗅闻她身上的草木香,“好跃跃,你告诉我罢。”

    他如幼时一般耍赖,孟跃也依然拿他没法子,捏捏他的脸颊,食指和拇指圈起,挤出一团圆圆的脸颊肉,色若凝脂,笑道:“我跟着你来的。”

    十六皇子抓重点,“那你怎么不去皇子府。”

    “不想给你添麻烦…”孟跃说着话,林中传来布谷声,两短一长,孟跃闪身匿入林中。

    十六皇子整理衣袍,不过几息,看见阴柔俊美的青年踏步而来。

    “十六,你让我好找。”

    十六皇子冷脸道:“你找我做什么。”

    身前没了声音,十六皇子抬眸,对上十七皇子打量的目光,十七倏地笑了,眼中却不见笑意,讥讽道:“人人都道十六皇子宽厚纯真,再心善不过,真该让那群人来瞧瞧你的脸色。”

    “对自家兄弟真冷酷啊。”十七拖长了调子感叹。

    十六皇子顺势背靠墙壁,长腿交叠,双手抱胸,这个姿势让他对上十七皇子时,有种居高临下之感,令十七皇子皱了皱眉,听见十六皇子淡淡道:“我是善人,又不是贱人,阿猫阿狗至少会讨人欢喜,哄哄也就罢了,旁的算什么呢。你说是不是,十七。”

    两人视线交接,互不相让,十七皇子磨着牙:“我说过,我早晚要撕开你伪善的假面。”

    十六皇子挑眉:“本殿恭候。”

    “哼!”十七皇子甩袖离去,林中寂静,十六皇子一脚踹飞脚边碎石,在树干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可见用足了力。

    “十六殿下好大的气性啊。”熟悉的声音里夹杂揶揄。

    十六皇子不敢置信回身,孟跃抱胸靠在树干上,笑盈盈望着他。

    十六皇子快步上前,孟跃刚要安抚他,眼前一花,唇上温热,“阿珩唔……”

    灵活的舌头寻着缝隙瞬间钻进口中,舔舐软肉,搜刮每一分空气,直到氧气缺失,孟跃急促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背。

    十六皇子这才放开她,气息粗重,但眼睛亮的惊人,双颊也飞起红晕。

    孟跃比十六皇子矮半个头,仰视着他,轻声道:“不走了,京里凶险,我放心不下你一人。”

    十六皇子闻言,嘴角要咧到耳根了。很想再亲亲孟跃,他对上孟跃含笑从容的眼,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心脏剧烈跳动,咚咚咚,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你……”

    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夜深人静时,他也有过的非分之想。现下却被人点出。

    孟跃捧住他的脸,微微往下,两人抵额相触,孟跃用气音道:“可能很危险,顺娘娘那里…”

    “我会安排好的。”十六皇子立刻道,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如果天不怜我,我会安排母妃假死出宫,富贵度余生,父皇不会追究的。”

    太子夫妇临死前的手段,他也会使。

    十六皇子念着此,听见孟跃古怪道:“圣上,确实是个拧巴人。”

    十六皇子不置可否,到底是父子,子不言父过。

    他父皇上半辈子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勾勾手指就得到了。

    得之轻易,自然不会珍惜。十六皇子心里腹诽。

    十六皇子看着孟跃,微微敛目,如果功败垂成,他也会送孟跃离开,只是这话不能说,否则跃跃就不会走了。

    她回来陪我行杀头之事,定是爱极了我。她这样好,我怎么爱她都不够。

    第97章

    栖兰寺前一日派人散出消息,京中贵人家里,特意派小沙弥报信儿,不过短短一日功夫,京里都晓得一位菩萨过诞辰。

    平日里不便出门的娘子夫人纷纷出席,山脚下小贩沿着道路两侧,摆满了货物,人流如织。

    太后掀开车帘,看着山脚下的热闹,心中满意:“盛世当如此。”

    大公主轻声附和,太后拍拍她的手,怜惜她:“等会儿去为你母妃祈福。”

    大公主应声。

    马车绕至山后,沿山路蜿蜒而上,十六皇子得了消息,亲去迎接。

    “孙儿恭迎皇祖母。”

    “十七呢。”太后问。

    十六皇子与大公主一左一右搀扶太后,恭敬道:“十七在为他母妃祈福,我便没打扰他。”

    太后叹道:“十七那孩子……”怜惜的话到嘴边,瞥见身边的大公主又止了声。

    齐妃殁了后,天子追封齐妃为淑贤皇贵妃,爱屋及乌,七皇子封地胶东,厚待齐家人。

    反观贤妃暴毙后,天子追封贤妃为良宜贤贵妃,博了个好听的名头,旁的实惠就没了。还是太后看不过眼,为贤妃的母族讨了些利益。

    气氛些许凝滞,大公主识趣道:“皇祖母,孙女去庙里看看。”

    太后颔首。

    十六皇子为太后讲解庙里的一草一木,若前两日的引路僧在场,一定惊呼,十六皇子说的都是他的词儿。

    末了,十六皇子感慨道:“当初这只是一片山头,能有今日盛景,皆仰仗皇祖母。”

    太后口中谦词,心下却很受用,面上也跟着带出来。

    巳正,庆贺正式开始,太后素手净口,在一众随同下,向殿宇中新请的菩萨像,虔诚的上三支高香。

    随后十六皇子十七皇子大公主,以及随同而来的其他皇子跟着上香,再是京中贵妇,士绅豪族,最后才是平头百姓。

    孟跃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佛说众生平等。可为菩萨庆诞辰,敬高香,也分三六九等。

    平头百姓是这庙里最底层,但真正的底层却连栖兰寺都进不来。

    韦驮菩萨殿前排起长龙。

    太后一行前往后山,十六皇子从下人手中接过木笼,递到太后手中,笼门打开,笼中鸟争先恐后飞出,其他人纷纷效仿,寂静的山林一时鸟语不绝,走兽不休,热闹不输前殿。

    此为放生。

    太后眼神明亮,这一会子功夫,额头渗出汗,十六皇子关切道:“皇祖母,可要歇息了。”

    太后摇摇头,“哀家身子还撑得住,之后还有什么仪式。”

    十六皇子温声道:“之后就是布斋饭了,今日是韦驮菩萨诞辰,意与与众生同乐。”

    “这个好。”太后笑道,眼尾挤出浅浅的折痕,添了几分慈祥。

    他们顺着后山下山,山脚下的斋棚里,备着斋饭了。

    太后挥开左右,亲自布施第一碗斋饭,来人是一名小少年,七岁光景,衣衫叠了三四个补丁,洗的发白,衬得皮肤有些黑,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很清澈。

    他举着篮子,等太后将斋饭打在篮子里的海碗中,对太后腼腆一笑,羞涩的道谢。

    太后眉眼一弯,觉着这孩子十分讨喜,又是佛门之地合眼缘,心里动了念头,想把人带身边,刚要开口却见小孩儿提着篮子跑远了。

    太后心下有些可惜,将汤勺还与僧人,乘车回宫。

    大公主试探道:“皇祖母若喜欢那孩子,孙女带人去寻他。”

    太后摇头。

    大公主便不说了,她垂下眼,遮掩眼中情绪。

    不论大公主还是十七皇子,又或是其他贵人,都以为这个孩子是十六皇子特意寻来讨太后欢心的,好趁机把这孩子塞太后身边做眼线。

    太后回到宫中,傍晚承元帝陪她用晚膳,饭后母子二人夜话,太后提起白日事情,眉眼间可见愉悦。

    “哀家闻十六从小体弱,只想着他做个富贵闲人,今日栖兰寺一行,他处处有条理,事事妥帖,那么多人也协调的好,没生出乱子,是个可用的。”

    承元帝也舒缓了神色,“之前十六也处理过好些事情,有些做的好,有些还是差了火候。”他指太子在谯城赈灾时闹出的乱子。那时是十六皇子负责后勤。

    念及太子,承元帝眉头又微微蹙拢,浮现哀色。

    太后端起茶呷了一口,道:“如今你把昌哥儿那孩子带身边教导,愿不步他父亲后尘。”

    顾昌是已故太子和太子妃的长子,虚岁十四,肖似太子,承元帝对他很是怜惜。

    “不会的。”承元帝语气有些急,见太后看过来,承元帝缓了缓,“昌哥儿秉性纯良,十分贴心。”

    太后默了。

    宫里夸人聪慧,不一定是好话,骂人笨,也一定是坏话,要结合当时情景去揣摩。

    但此刻承元帝夸顾昌秉性纯良,贴心。可见是真喜欢顾昌,这其中有没有因为太子的移情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殿内的炉香袅袅,热意微醺,承元帝见天色晚了,欲起身告退,却听太后道:“既然老七都分封了,其他成年皇子也分封出去罢。”

    太后看着承元帝的眼睛,主动替承元帝找补:“从前你说皇子们经不住事,分封出去管理不好一地。如今连十六也能经事,稳重大方,想来管理一地不成问题。”

    承元帝低声应了。

    他离去后,太后揉了揉眉心,只盼事情不要像她想的那样才好。否则瑞朝是真要动荡了。

    又几日,分封九皇子,十皇子,十二皇子的圣旨下发。

    封地比上不足七皇子的胶东,但比下又胜六皇子四皇子等人。

    十三皇子看着哥哥们封王,心里痒痒,等着他的分封圣旨下来。然而却没影了。

    莫说十三皇子急,十四皇子和十五皇子急,朝臣们也急。

    圣上又闹哪一出。

    既是开了分封的口子,就把成年皇子都分封出去罢。

    随即众人想到太子已故,新储君就在京中没分封出去的皇子中了。

    一时间,十三皇子成了热灶,十五皇子次之。

    盖因十三皇子腹有诗书,秉性纯直,外祖家前些年是礼部侍郎,后来升为礼部尚书。清贵二字占全占尽了。

    十五皇子乐的看热闹,还经常将十三皇子府的事说与十六皇子听。

    一干兄弟中,十五皇子与十六皇子最是亲近,其次十三皇子,从前还有六皇子,可惜六皇子主动疏远了十五皇子。

    剩下的兄弟,十五皇子要么讨厌的,要么观感平平。

    今日十五皇子又是一通叭叭,“…十三哥家的小子最皮实,那些人为了吹捧十三哥,竟然夸他家小子灵气逼人,博闻强识哈哈哈哈……”十五皇子毫无形象的仰躺在百花团簇绣纹的绸垫上,眼泪花都挤出来了。

    “还文人呢,马屁拍马腿上啦。”

    十六皇子莞尔,“十三哥家学渊源,或许过两年,照哥儿就认真念书了。”

    十五皇子半坐起身,看一眼十六皇子,摩挲着下巴,又看一眼十六皇子。

    十六皇子眼皮微跳,“十五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十五皇子忽然倾身,越过栅足案,凑到十六皇子耳边:“这事我只跟你一人说,我觉得……”

    十五皇子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十六皇子府。

    孟跃从里间出来,看向盘腿坐在案后的十六皇子,“十五殿下与你说什么了。”

    十六皇子面皮微抽,无奈笑道:“他说顾照不像十三哥的孩子,那不爱念书的模样更像他,道照哥儿是不是投错娘胎了。”

    孟跃:………

    孟跃与其他皇子不熟悉,更别说皇孙了,她想了想,问:“那像吗?”

    十六皇子不语。

    孟跃明了。

    她在之前十五皇子坐过的地方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茶水有些冷了。”十六皇子命小全子换上新茶点。

    孟跃手肘抵在案上,单手托腮,似笑非笑望着十六皇子。

    十六皇子干咳一声,“你自小有洁癖。”

    孟跃道:“冤枉我,我没洁癖。”

    十六皇子一本正经纠正:“你有,小时候我喂你吃葡萄,你嫌我一手汁水。”

    孟跃神情一滞,好一会儿才从尘封旧忆里找出片段,十六皇子不提,她都忘了。

    这种芝麻绿豆事,记着作甚…

    “我真没有。”孟跃叹道:“我最后吃了你喂来的葡萄,是不是。”

    十六皇子哼哼。

    小全子奉上新茶点,一整套如冰似玉的越窑青瓷茶具,用来盛清茶最美不过。

    孟跃呷了一口,指间摩挲茶身,茶水有些烫,带的茶身也灼热,她搁下茶盏,一小块荷花酥喂她嘴边。

    孟跃抬眸,对上十六皇子期待的目光,她鸦羽似的睫毛垂落,喂食这种小孩子的喜好,怎么成年了还不腻。

    她张口叼住,十六的指腹轻轻在她唇上擦过,蜻蜓点水一般,孟跃也拿不准十六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两人安静的吃茶,十六皇子开口:“跃跃,我想吃你右手边的百合糕。”

    孟跃端起碟子递十六皇子面前,对上十六皇子幽怨的目光。

    孟跃:咳…

    孟跃移开视线,静心品茶,忽然身侧投下阴影,十六皇子与她并排坐,捻起一块蜜渍桃干尝了尝:“甜而不腻,颇有韧劲,不错。”

    于是又捻了一块喂孟跃,道:“配茶吃正好。”

    孟跃俯首叼住,忽然下巴被人掐住,温热的唇印上来,舌尖舔舐唇瓣,惊的孟跃一激灵,十六皇子退开,朝孟跃腼腆笑。

    孟跃:………

    她是明白十六皇子在案后好端端坐着,就跑她身边来了。

    孟跃瞪了十六皇子一眼,可惜眼神嗔怪,多情如水,没有半点威慑力。

    顾珩软软靠在她肩头,依赖的蹭蹭,孟跃见他示弱,也就罢了。却不知十六皇子心中后悔,早知跃跃如此纵容,方才该加深那个吻的。

    下次先亲,再喂点心。十六皇子心里谋划着。

    厅内安静,孟跃将话题拉回正事,道:“几位皇子封王,剩下的皇子却没动静,你是怎么想的?”

    十六皇子顺势滑落孟跃怀中,头枕在孟跃大腿,仰视孟跃,有些漫不经心:“父皇拿我们做幌子呢。”

    孟跃神情一顿,解开十六皇子的玉冠,青丝散落,她手指穿插其中,几缕发挡住十六皇子的眼睛,孟跃才道:“圣上想立皇太孙。”声音很轻,却不是疑问句。

    十六皇子扯起唇角,没了那双温润的眼,这笑看起来凉薄又讥讽。

    孟跃觉着有些刺眼,这样充满利刺的顾珩让她陌生又心疼。

    她拨开顾珩眼上的发,抚摸他的脸,温柔而耐心,“你有我。”

    青年眉眼一弯,低低应了一声,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十六殿下。

    他伸手勾着孟跃胸前的发,在指尖绕啊绕,又将自己的发覆盖上去,给孟跃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孟跃勾唇笑了一下,十六皇子似叹息似盼望,“真想跟跃跃拜天地。”

    “会的。”孟跃温声道,“会有那一天的。”若是故人心未变,终能修得正果。

    第98章

    近来十三皇子风头无两,朝堂上承元帝对他也多有夸赞,六月底蜀地地动,伤亡数百,承元帝遣十三皇子前往蜀地安抚百姓。

    朝臣们面上应和,心中泛嘀咕,此次地动与前些年的谯城水患比不得,朝廷拨款,地方官就能处理好了,哪用得上一位皇子。

    圣上果然是看重十三皇子。

    随即十四皇子和十五皇子被派遣地方剿匪,十六皇子修史。

    十七皇子府中守孝。

    十八皇子资质平平,没甚存在感。倒是十九皇子和二十一皇子进入众人视线。

    十九皇子年十八,二十一皇子年十五。

    八月十五中秋节时,十九皇子的舅舅三年期满,政绩出众,顺势高升。十九皇子的母亲擢升丽妃,入主锦绣宫。

    佳节遇喜,锦绣宫喜庆不断,热闹非凡。

    梅妃听着宫外喧哗,从殿中而出,看着锦绣宫的方向轻声呢喃:“太子薨逝不过半年,当初圣上多伤心难过,再看如今宫中节庆,哪还有半分阴影。”

    心腹忐忑劝:“娘娘,慎言。”

    “慎言?”梅妃抬手抚面,指尖触碰到一层洁白面纱,面纱下一道狰狞疤痕,受皇后鞭笞所致。

    她眸中闪过一抹阴毒怨恨,“本宫还有什么失去的,容貌毁了,圣宠不再,一个儿子远封,一个儿子圈禁十年,从前的附庸也早散了。”

    “娘娘…”心腹按住她的手,“娘娘,您想想您的母家,您不是孑然一身。十一皇子那边还需要您打点,否则底下那群人拜高踩低,不知道怎么磋磨十一皇子。”

    “他们敢!”梅妃发指眦裂,怫然作色。

    “娘娘,外面人多眼杂。”心腹使了个眼色,搀扶梅妃回殿。

    傍晚一人从后门进入宗正寺,探望十一皇子,顺势递消息,前后不过一刻钟,又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两名女娘匆匆进入城北小巷,直奔第九户人家,敲门声三长一短,院门从里打开,两人进入。

    院里书房亮灯,孟跃挥退其他人,示意二人坐下说话。

    “…最初我们也没留意,是面馆里隔三差五有客人提起去外地干活,于是我们留了心,就寻上杜郎君托他查查,这一查就查出问题。”

    当初孟跃回京,留了一半人手在江南经商。

    正巧石家因为当初太子之故被削,杜家趁势而起,原本的三足鼎立局面变为杜家一家独大,江家附庸,石家苟延残喘。

    孟跃的人在江州经商,有杜让保驾护航,十分顺遂。上至酒楼茶肆,下至面馆小店,一半盈利一半打听消息。

    这消息最初从面馆听来,也亏得女娘们细心。

    “不止江州,周边其他地方也有好些人得了消息,去外地干活。”

    孟跃神情凝重,食指无规律的点着桌面。时下不比现代,只路引文书一项就能难住不少平头百姓。

    那么多人离开旧土,官府也无动静?

    “可说具体去哪里。”孟跃问。

    女娘迟疑摇头:“杜郎君带人拦截了十来个人,一盘问发现那群人知道的也很少,问他们怎么敢背井离乡,他们说都是某同乡某亲戚带着,只晓得做苦力,每日一百二十文钱,每天一顿干的。但具体去哪里,接头人是谁,他们都不清楚。”

    另一名女娘跟着道:“郎君,杜郎君秘密派人打探,那细作差点折里面,据说最开始去福州,但中途吃了队伍里发的食物和水,昏昏沉沉,到了福州又被转去大船,那细作心下大骇,仗着水性好,跳水逃回一截,只说那大船是准备南下。”

    福州已是南方,还要南下,难道出海不成?

    孟跃面色不变,心中回忆瑞朝舆图,从福州南下途径哪些地方,忽然她目光一凛。

    两名女娘悄声退出,留孟跃思索。

    书房里的花烛亮了一宿,次日一早孟九陈昌等人被唤了来,孟跃将一张标注过的舆图给他们瞧,顺势说起江州之事。

    孟九和刘生对视一眼,“郎君,难道是……”

    陈颂抓耳挠腮,催促:“是什么啊。这个时候别打哑谜了。”

    众人目光落在孟跃身上,孟跃神情肃穆:“我现在只有四分猜测,并不敢肯定。”

    陈颂很急,孟九嗔怪他一眼,陈颂率先嗅到一阵绵绵香气,大脑空白一瞬,随后感受到耳朵被提起,孟九飞快讲述孟跃曾经反击六皇子一事。

    陈颂终于回过神来,脸胀红一片,吭哧吭哧:“说话就说话,你怎么揪我耳朵?”

    孟九见他窘迫模样,止不住笑,无意瞥见刘生直勾勾的目光,孟九笑不出来了。

    她撇开陈颂在桌边坐下,陈颂立在一侧也不追着问了,屋内安静,听孟跃言语。

    当初六皇子封地桐州,就在东南那一块儿。

    孟跃推测:“大船南下入海,届时绕一圈转去桐州,若有人追究,还可推脱那些人死在海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法对证。”

    陈昌迟疑:“郎君,这些都是您的猜测,并不能证明真的是桐王掳掠的人。”

    孟跃颔首。

    杜让的人机敏有余,胆气不足。但转念一想,人家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总会格外惜命。

    吴二郎想了想,“郎君,我去桐州查探罢。”

    他体格壮实,其貌平平,刻意收敛气势后,就是寻常庄稼汉,应该会是对方想要的青壮。

    “很危险。”孟跃提醒他,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一旦入了桐州,就是桐王的地界儿,孟跃鞭长莫及。

    当初孟跃能坑桐王,是因为有心算无心,先发制人才胜的。如今桐王只会更警惕。

    孟跃环视屋内众人,目光落在他们鲜活的面上,这些人都是因为相信她,才为她出生入死。

    她每一个决定都关乎他们性命,需得慎之又慎。

    “郎君。”吴二郎又唤她。

    陈颂回过神来,他嚷嚷:“郎君,我跟吴叔一道去。”

    吴二郎沉静的面容出现裂痕,他不过大陈颂些许年岁,还没成亲,叫什么叔?!

    “此事先不急。”孟跃瞥了一眼有些破防的吴二郎,忍笑道。

    傍晚十六皇子从翰林院散值回府,孟跃与他说了此事,“桐州远离京城,不知深浅,我不想贸然行事,白搭进去性命。”

    十六皇子望她一眼,微微敛目:“跃跃有章程了。”

    孟跃话到嘴边改了口,反问十六皇子:“若是你,当如何行事。”

    两人视线相接,异口同声,“借力打力。”话音落地,屋内响起轻笑。

    十六皇子从榻上起身,坐到孟跃身边,把玩着孟跃的手指,慢慢十指交叉,唇角翘起,很是开心,“我们果然心意相通。”

    孟跃没反驳,默认了。

    又几日,朝堂上有人启奏,沿海之地有青壮失踪,疑似水寇所为,恳请朝堂派兵除寇。

    十九皇子主动领了一个辅职,增长见闻。

    第99章

    “什么!”桐王神情阴鸷,失手砸了手边茶盏,探子低下头,不敢言语。

    幕僚挥退探子,看向桐王:“王爷,现在如何是好。”

    “你问本王!”桐王咬牙切齿,“当初你们给本王保证,说衙门上下都打点齐全,这事怎么会捅到朝廷上去?!”

    幕僚哑声。

    下一刻,幕僚感觉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对上桐王深沉的目光,幕僚心头一跳。

    桐王轻声道:“本王素来信任你们,你们说打点齐全,本王便不疑了。”

    分明是秋日白天,还残留秋老虎的威力,酷热阵阵,幕僚却觉一股寒意从脚心蹿起,漫布四肢百骸,浑身都冷了。

    双腿一弯,幕僚跪在地上:“王爷明鉴,属下绝不敢中饱私囊,那本账册还在属下宅邸书房中,王爷可派人去查。”

    桐王不语,一刻钟后,一名探子奉上账本,幕僚仍跪在厅中,桐王一页一页翻看。

    滴答,滴答——

    汗水落在青石方砖上,晕出深深一团。旧痕未散,又添又痕。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传来:“起来罢。”

    幕僚如闻天籁,颤巍巍起身。

    桐王将账本还与他,令他退下,幕僚恭敬告退,出了王府,幕僚看着青白的天空,才觉浑身酸软,里衣完全汗湿透了。

    但提起的心却未完全放下,桐王看过账本就将他打发了,没说后续如何,显然是疑他了。

    幕僚苦笑一声,人说伴君如伴虎,伴王爷也差不离。

    在朝廷所派的宣谕史抵达前,桐王将桐州地界上上下下清查一遍,将拐来的青壮赶进深山,如此方松口气。

    此时已近九月底,宣谕史和十九皇子携两千精兵抵达江州,江州孙刺史亲自接待二人,将人安置在刺史府。

    接风宴之后,宣谕史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询问沿海之地青壮失踪之事。

    孙刺史苦笑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十九皇子见状:“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孙刺史挥退左右,厅内寂静,孙刺史颇有厚度的声音缓缓响起,“吾着人细细盘问过,那些青壮听闻外地有活干,日银丰厚,主动离去的。”

    十九皇子狐疑,“孙刺史,本殿记得朝廷对户籍路引这块把控并不松泛,一州之地,百来十人离去也就罢了。本殿听闻仅江州,就有数千人离开故土,你身为一州刺史却不知晓,是否说不过去。”

    十九皇子年轻,浑身锐意,说话自然针针刺血,毫不留情。

    宣谕史不置可否。

    孙刺史面色有些尴尬,起身告罪,“回禀十九殿下,确是下官疏忽,是底下人眼皮子浅,贪小利,想着那些青壮挣足了钱就回来,不担什么风险,于是睁只眼闭只眼。谁想现在会演变成这样。”

    “下官知罪。”他深深作揖,态度诚恳,反而叫十九皇子不好揪着不放。

    十九皇子哼道:“既然你知罪,之后事事协助,不可添乱。”

    孙刺史连连应是。

    那厢陈颂和吴二郎与杜让联络上,一道的还有十六皇子的人,名曰关尚,据说是淝州关氏的旁系子弟。

    那是正经数的出祖上的人,与吴二郎和陈颂这等平头百姓出身颇有区别。

    一路上陈颂都很不自在。

    酒楼雅间中,吴二郎与杜让介绍关尚,关尚一脸笑盈盈,并不拿架。杜让愣了一下,主动一礼。

    随即吴二郎道出此行目的。

    朝廷派的宣谕史和十九皇子在明,吸引桐王注意力,他们在暗,查探失踪青壮下落。

    杜让面色羞愧,“是我太无用,还累的孟君费心。”

    “杜郎说的哪里话。”吴二郎拍拍他的手,打趣道:“你这话真是将我等架起来了,若我们无功而返,岂不是无颜见郎君。”

    杜让连连摆手:“再没有的事。”他说着以茶代酒赔罪。

    太子薨逝不足一年,虽算不得国丧,但当初天子因太子之故惩处了好些人,因此底下人很是小心。

    关尚垂下眼,呷了一口清茶,但江州离京颇远,别说死了一个太子,就算真是国丧。百姓关起门来喝酒吃肉,不让外人晓得,也是民不举官不究。

    杜让以茶代酒,是真讲究?还是因为他来,所以特意顾忌着。

    关尚心里留意此人两分,偶尔说上几句话,既不热情,也不孤高。

    午后杜让离去,陈颂亲自去送他,结果跟着上了杜让的马车。

    车轮滚滚,马车驶入人流,嘈杂声围绕左右,杜让才缓了神情:“那位关郎君怎么跟你们一道来了。”

    “十六殿下和郎君的意思。”陈颂嘟囔,“我们听命就是了。”

    大抵是觉得自己态度不太好,陈颂描补:“其实关郎君人不错,一路上对我们轻声细语,懂星象会占卜,会的可多了。就是,就是跟他还不太熟,不如在吴叔和昌哥他们面前自在。”

    甚至他同郎君相处,都比跟关尚相处舒服些。陈颂心里偷偷念叨。

    杜让揉揉他的脑袋,笑道:“估摸是恃才傲物罢。”

    陈颂闻言不太高兴,但想想关尚确实有才,没法反驳。陈颂有点憋屈。随即感受到头上重量,他炸毛了:“你怎么揉我脑袋啊。”

    他躲开杜让的手,一双眼睛瞪的溜圆。

    杜让半真半假道:“我十分心喜你,恨不得同你做兄弟,想与你亲近。”

    陈颂又美了,像只花孔雀昂首,得意哼哼,“那是,小哥我可是人见人爱。”

    杜让忍不住笑出声。

    十月上旬,沿海一带又现青壮失踪之事,宣谕史和十九皇子带领两千精兵追查,在水上发现贼寇痕迹,这令十九皇子雄心大起,誓要追查到底。

    江州小院内,吴二郎与关尚商议,“如今十九皇子闹的声势浩大,我想着此时潜入桐州。”

    关尚多看了吴二郎一眼,因为吴二郎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所谓的水寇早不来晚不来,十九皇子他们到了江州,水寇就现身了,明摆着配戏的。

    陈颂道:“我们扮作商人如何?”

    吴二郎沉默,关尚摇头:“不妥。”

    陈颂又道:“扮作被哄骗的青壮呢?”

    关尚还是摇头:“也不妥。”

    陈颂蹙眉,“关郎君,这也不妥,那也不妥,你待如何?”

    关尚抬眸望他一眼,微微展眉,“山人自有妙计。”

    数日后,一名算士进入桐州地界,短时间内在城中起了名声,连桐王也有所耳闻,很快关尚光明正大的进入桐王府。

    消息传回京中,孟跃讶异,待十六皇子散值回府,将信件与他看。

    “小心关尚投敌,把你给卖了。”孟跃揶揄道。

    十六皇子大致扫过一眼,投入梨木花案上的香炉中,信件转眼化为灰烬。

    孟跃望着他,十六皇子不以为意:“他若投敌,是他的损失,不是我的损失。”

    十六皇子垂眸捻起银签子,叉了一块点心吃着,“况且六皇兄早就知道你我了,有何可惧。”

    “你倒是心宽。”孟跃取了高足莲花浅口盘里的玉兰梨,短刀削去黄白皮,露出玉白果肉,切下小小一块,都能听见清脆咔嚓声,乳色汁水蜿蜒,即将落在梨花案上,一个满彩圈足小碟子给接住了。

    孟跃抬眸,“真机灵,第一块梨肉给你吃。”

    十六皇子张嘴:“啊。”

    要孟跃喂。

    孟跃轻笑,取了银签子叉一块梨肉送他嘴里,习惯性道:“尝尝味道如何。”

    说完,孟跃愣了一下。

    这是她当初入春和宫,想要与年幼的十六皇子亲近,也是她求取食物的手段。

    经年日久,当初的谋生手段似乎刻在骨子里。

    十六皇子咽下梨肉,想了想:“清脆多汁,但是放的时间有些久了,不够鲜美。”

    孟跃也尝了一块,确实,梨肉清甜犹在,到底不够鲜。

    古代的交通是一大痛点。

    孟跃开口:“回头多寻几个老农去庄子里照看,多移植些果树,量多了,总有几个好的。”

    屋内寂静,孟跃发现十六皇子双手抵在案上,双手捧腮望着她,眉眼含笑。

    孟跃也跟着笑了:“你不是说梨肉不好吃,怎么还笑。”

    “好像没什么能难住跃跃。”十六皇子眼睛像水洗过一样的温润,他最近在修史,很多孤本残本,很是费心力,那些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都会忍不住抱怨。

    十六皇子问孟跃:“我几乎没有听见你抱怨过。”

    孟跃又划下一块梨肉,“有。”她吃着梨肉,咽下肚缓缓道:“阿珩,我是人,我也有很多烦心事,很多搞不定的事,我肯定会抱怨。怨苍天不公,怨世道不善,怨人心太毒。”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隔了一辈子。

    她垂着头,声音很低,像潺潺流水而过,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暴力打磨之后的柔和,看的十六皇子一颗心都揪紧了。

    “跃跃。”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到孟跃身侧,环抱住她,把孟跃惊了一跳,无奈道:“我手里还有短刀,仔细伤着你。”

    “我不怕。”十六皇子将脑袋靠在她肩头,偏头亲亲她耳廓。

    孟跃耳朵痒,微微偏头,那吻就落在她细腻的颈间,嘬了一个红印子,隔远了看,像一朵小梅花。

    孟跃真是拿他半分法子也没有,搁下没吃完的梨和短刀,用方帕擦手,扭身双手捧住十六皇子的脸,一阵揉搓,十六皇子脸颊肉似雪浪堆起,又纷纷散开,孟跃定定看他一眼,吧唧一口亲在十六皇子额头,接上方才的话题:“抱怨如果有用,人们不必做什么,日日怒指乾坤错就好了。”

    “但一直憋着,会把人憋坏了。”十六皇子哼唧。

    孟跃捋着十六皇子脸侧碎发:“所以折中,发泄够了还是要做正事,是不是。”

    十六皇子睫羽微动,定定看着孟跃近在咫尺的脸,许久应了一声。

    又几日休沐,十六皇子入宫探望顺贵妃,他带了宫外的一些小玩意儿哄顺贵妃开心,却见顺贵妃愁眉不展。

    “母妃,发生何事了?”

    顺贵妃叹道:“……你父皇身子不大好。”

    十六皇子自从修史,好些日子没去朝堂了,听闻母妃的话,沉默了。

    今岁接二连三的打击,很是伤了天子的元气,御医们只能开温补方子,给天子滋养着。

    “母妃,您知道的,父皇的病根在心。”自古心病难医。

    十六皇子通岐黄,但他没有自大到去天子跟前自荐,父皇或许还会疑他伤害龙体,侥幸治好了,是上天护佑。若有差池,下一个圈禁的就是他了,说不得还得赔上性命。

    父皇看重的太子是何下场,他又算什么?

    十六皇子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定位。

    帝王有真心,可惜落在他和母妃身上的太少太少了。

    十六皇子又宽慰顺贵妃几句,而后去探望庄妃,临出宫前改道去内政殿请安,不凑巧,承元帝与臣子商议国事,十六皇子识趣退下。

    十月底,沿海传来捷报,十九皇子生擒贼寇头子,解救数百青壮,即将回京。

    这可真是再让人没想到的,短短数月,十九皇子就干净利落的除了水寇。

    同时,十六皇子收到关尚密信,与十六皇子所想差不离,所谓的水寇是桐王的人演的一出戏,被十九皇子带回去的青壮不过是最近的受害者。

    而沿海失踪青壮人数,远不止数千人,早已经上万了。

    反而因此一事,将此前失踪的青壮定性遇害,不了了之。十九皇子无意间帮桐王更好遮掩了。

    十六皇子揉了揉眉心,十九到底年轻了。

    父皇呢,又会如何做?

    十一月下旬,十九皇子回京,天子大喜,论功行赏,封十九皇子江州大都督,授上柱国,一时声名鹊起,门庭若市。

    此时十三皇子、十四皇子、十五皇子也相继回京。

    十三皇子安抚灾民有功,封炉州大都督,赐地一百亩,赏钱三十万,绸缎千匹,珠宝两箱。

    十四皇子和十五皇子赏赐不及十三皇子和十九皇子的三分之一。

    十四皇子心中怨念,同样是剿匪,十九何其风光,他却拿着一星半点赏赐,父皇忒偏心。

    在有心人怂恿下,十四皇子酒后胡言,不敬天子,被御史狠狠参了一本,于是年前,十四皇子封地西南一州,即日就藩。

    十五皇子心有戚戚,私下他与十六皇子道:“虽然我也盼着封王,可是西南那地委实偏了。纵我受得住,我的妻儿也受不住。”

    他说完拿茶水当酒喝,神情郁闷。

    十六皇子按住他的手腕,两人视线相接,十六皇子的目光太清,十五皇子仿佛被看透了一般,不自在的别开脸。

    十五皇子没说的是,他也觉得父皇偏心太过,太子实打实做了那么多糊涂事,父皇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十四只是说错了几句话,且事出有因。父皇却以此为由,把人撵出京城。

    纵使他与十四关系不亲厚,但这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他们都是父皇的儿子,却天差地别。

    第100章

    今岁年节比去岁简陋,除了十三皇子和十九皇子身边人流如织,颇有年味,其他皇子公主周遭些许冷清。

    守岁那夜,十六皇子借口不适回府,孟跃在正院的书房练字,听得外间动静,搁了笔,刚要出去,书房门从外面打开,十六皇子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双扦花烛,发丝间残留风霜。

    孟跃立刻接了食盒迎他进屋,解了他外套,为他掸去风雪。

    “外面下雪了?”孟跃有些惊讶。

    十六皇子将那双扦花烛放在檀木榻的小桌上,嘴上不忘回道:“略有些风雪,我在殿内咳嗽,一副虚弱模样,等着有人关切问我后,顺势提出告退。”

    孟跃将食物摆在小桌上,看见双耳深盅里的牢丸微微一愣,牢丸即饺子。

    十六皇子道:“不是宫里带的,我早早着人在王府备着。”

    孟跃眸光一动,十六皇子早着人备了牢丸,可见不论今夜下不下雪,他都是要回府的。

    这个猜测令她心头温软。

    牢丸下层放着一叠红粿金糕,年年糕,年年高。

    屋外大雪纷纷,屋内暖意融融,灯盏和炭盆将小小的屋子照的亮堂。

    两个人对坐榻上,吃着热腾腾的汤食,热意熏的人眼睛热,孟跃眨了一下眼,勉强平复情绪。

    这个夜晚平常又不平常,夜色总会过去,黎明到来,新年伊始。

    而心上之人近在眼前,相处如故。

    ………

    年后风平浪静,每年的耕籍礼,天子将十三皇子和十九皇子带在左右。

    皇后冷眼瞧着,看着十三和十九脸上的笑容,眸中怨毒。

    十六皇子收回目光,锄头锄地,凡事过犹不及,父皇太急了。

    次日回去路上,十九皇子弃车驾,驭骏马,他行至龙辇一侧,“父皇,儿臣近来有感骑射进步,请父皇指点。”

    他脸上的讨好太明显,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清澈有神,眼中儒慕,于是衬着那张稚嫩未脱的脸像一只无辜的小鹿。

    十九皇子今岁才年十九,但正正算起来,还要两个月才真正满十九岁。

    他年轻,富有朝气,生机勃勃。

    承元帝一时间无法直视那样的眼,那会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卑鄙的猎手。

    “你去罢,让朕瞧瞧。”承元帝开口道,但细细听,会发现中气不太足。

    十九皇子得令,顿时驾马远去,承元帝命人放下龙辇两侧帘帐,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承元帝以帕捂唇,喉咙间尝到腥甜,他直觉不好,果然方帕上一坨猩红血迹。

    他握紧帕子,闭上眼,眉眼间涌现一股无力。

    纵他是帝王,也难与生死病痛抗衡。

    半个时辰后,队伍里传来惊呼,原是十九皇子猎了一只纯色白狐,可谓天降祥瑞。

    承元帝大喜,对十九皇子大加封赏。

    队伍还没回宫,十九皇子迫不及待进了丽妃的车驾,向他母妃展示天子赏的玉佩。

    十九皇子欢喜道:“父皇对白狐十分喜爱,当即取了腰间玉佩与我。”

    丽妃抚着玉佩喜不自禁,又在儿子腰间比划,十九皇子的姐姐十四公主神情激动,“这玉佩父皇戴了许多年,几不离身,如今轻而易举就给了弟弟,可见父皇是真高兴了。”

    丽妃和十九皇子喜上眉梢,丽妃想把玉佩系儿子腰间,又收了手:“你这孩子莽撞,恐磕碰了这金贵物儿。”

    十九皇子眉眼弯弯:“回头我供府上去。”

    “独一份儿的。”他强调。

    从前这等殊荣只有太子有,如今风水轮流转,圣宠也落在他身上。

    十四公主依偎在母妃肩头,作小女儿之态,低声道:“过去皇后齐妃梅妃何等风光,如今也是昨日黄花。”

    “不许胡说。”丽妃嗔怪,她抚摸着手腕的玉镯,眸光明灭,“如今协理后宫的还是惠贵妃和顺贵妃。”

    十四公主不屑,“顺贵妃好歹还有一个十六皇子,惠贵妃就是纸老虎。谁不知道桐王远赴桐州,届时他们想要母子团聚,还得看天子开恩与否。”

    十四公主口中的天子或是承元帝,又或是新帝。

    十九皇子紧紧握着玉佩,心头被权力的滋味烘烤的火热,只是想一想,就令人飘飘然。

    傍晚,队伍进入宫门,流水般的赏赐进入锦绣宫。

    说来也巧,锦绣宫正落在梅妃宫里的西面,锦绣宫有甚动静,梅妃那边都能晓个大概。

    丽妃又不藏着掩着,恨不得满宫诸人都看见她的盛宠。

    梅妃的心腹命人关了宫门,唯恐惹梅妃伤心。

    八皇子封王,十一皇子圈禁,耕籍礼自然也无梅妃名额。

    凤仪宫名存实亡,梅妃宫里何尝不是。

    不过,有一处丽妃比不得梅妃。

    早春的天儿仍是昼短,夜里凉,承元帝正在内政殿与顾昌对弈,听闻梅妃求见,他神情微凝。

    顾昌见状,识趣退避。

    少顷,梅妃被引入殿中,她一身素衣粉纱,乌发偏挽,别了两支梅花。而在她左颊,如灵蛇的鎏金面具蜿蜒盘旋,牢牢卡在耳后。

    她素来婉约清丽,但鎏金面具如宣纸上浓墨一笔,不见违和,反而有种莫名的诡丽。

    梅妃行礼时,承元帝才回过神来。

    他亲自搀扶梅妃起身,两人手心相触,梅妃就着行礼的姿势,用完好的右脸蹭蹭承元帝的手心。

    承元帝只觉掌心下一片温热,如脂膏黏腻,浅淡的香味。

    他软了声:“身子可好些了?”

    梅妃微微抬眸望他一眼,似怨还恋,百般柔情,垂下眼眸,“圣上记挂臣妾,臣妾心中欢喜,比一百副汤药还管用。”她顺势起身。

    承元帝被逗笑,瞥见梅妃带来的食盒,眼中深沉。

    梅妃揭开食盒盖子,里面盛着一盅燕窝。

    承元帝道:“御医道季节更迭,不宜进补。”

    他如今不吃旁人送来的食物,凡所用都得层层把关。

    梅妃有些尴尬,把食盒交给洪德忠,努力寻着话题,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令承元帝想起梅妃刚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讨好他,连眉头蹙起的弧度都与从前相似…

    “朕好些时候没下棋了,你与朕对弈一局。”承元帝终究不忍心,给了她台阶。

    梅妃面上惊喜,湿润着眼在榻上落座。

    内政殿的红烛削减,更深露重,洪德忠看着兴致正酣的天子和梅妃,欲言又止。

    直到一子落下,梅妃输了,承元帝笑道:“爱妃,可服气了。”

    梅妃秀眉微蹙,又倏地松展:“天子就是天子,臣妾输给圣上是天经地义,再寻常不过的事。”

    承元帝微愣,随后笑出声,“你可真会狡辩。”

    洪德忠示意小太监奉上羹汤,“夜深了,圣上和娘娘用些汤食垫垫胃。”

    梅妃恍若才觉,“竟然都这么晚了。”她看向承元帝,见承元帝手握汤匙搅动参汤,并不在意她。

    她抿了抿唇,行礼告退。

    梅妃离去后,殿内的香味萦绕不散。

    承元帝搁下汤匙,毫无胃口。

    洪德忠试探问:“圣上,昌殿下还在偏殿侯着,您看…”

    承元帝:“夜深了,送他回东宫。”

    洪德忠垂首应是。

    这厢承元帝回紫宸宫歇息,睡梦深处骤见太子,生生惊醒。

    “圣上?”内侍掌灯。

    承元帝眸光焕散,看着内侍,眼前人影模糊。

    “圣上,圣上?”

    内侍的脸渐渐换成太子的脸,哀怨的望着他。

    承元帝心头一紧,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紫宸宫灯火通明,连夜传御医,甚至惊动了太后。

    次日正逢休沐,群臣不知宫里动静。之后天子罢朝,百官才觉出不对,忐忑中夹杂着疑虑。

    此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进入紫宸宫,带着哭腔道:“圣上,大事不好了,十九皇子之前送您的祥瑞,那只白狐…白狐暴毙了。”

    洪德忠面色大变,一脚把传话的内侍踹倒:“哪里来的没眼色东西!”

    而床榻内,承元帝撒了手中汤药,昏死过去。